第121章 《她看不见》 他问:“离开这里的话………


    之芙怀疑地看着裴砚。


    他这是什么意思?


    找其他人过来……然后让他们送死?还是让他们离开这里?可是裴砚和她都还在屋子里呢?难道他们俩能把棺材盖上?


    裴砚却对她怀疑的表情视若无睹, 他转身看向身后跑向屋外的男人,抬起手,食指在空中微微一勾, 熟悉的红线自虚空中浮现,一头连接在残缺的无名指, 而另一头隐约伸向远处。


    一只小纸人探头探脑地从他的袖口钻了出来, 只露出半边脑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裴钰。


    之芙眼尖地注意到,这只小纸人跟别的纸人似乎不太一样——裴砚使用的所有纸人都是用雪白的宣纸做的, 除了小九这只是之芙剪出来的之外, 其他人的纸人的外表都大差不差,脑袋偏圆, 四肢和身体都偏细, 连身躯连接的转角处都有着一模一样的剪刀留下的转折。


    一看就是裴砚自己剪出来的纸人。


    但这只纸人不一样, 雪白的宣纸有些泛黄, 纸做的身体侧边已经有毛边了, 连脸上画出的五官也跟裴砚画的五官不一样。


    总之,之芙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只纸人不属于裴砚。


    “裴砚?”之芙小声的问。


    村里能使用纸人的只有裴家人, 裴家父母早亡, 所以这只纸人属于谁……几乎不做他想。


    裴砚对她动了动唇, 做了个唇语:嘘。


    下一秒, 纸人从裴砚的袖口里跳出来,转头看向裴钰。


    原本蹲在一旁拨弄人头的裴钰似有所觉地回过头来, 正巧跟纸人对上了视线。


    人头在地上滚动时发出的令人颤栗的咯吱声停了下来,房间里骤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裴钰跟纸人对视了片刻,忽然勾起唇, 对着纸人勾了勾手指。意思是,过来。


    但纸人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动作。


    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它忽然扭头,朝着门外跑出去的男人的方向追去。


    从表情上来看,裴砚似乎愣了一下,但紧跟着他站起身来,走向门外。


    福至心灵地,之芙看向裴砚——他还站在原地,那只纸人从里面钻出来的手插着兜,看不清他的袖口。他表情不咸不淡,对面前的一切视若无睹,仿佛真的看不到眼前的一切似的。


    直到裴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才垂下眼,眼睫如黑翅般垂下,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堪重负般扇动。


    看不见对方的人仿佛变成了裴钰,他无视了站在自己身边的弟弟,越过他,追着纸人的脚步离开了。


    裴砚很少提起他的哥哥裴钰,大多数时候他总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冷静地用“兄长”二字提及他。之芙回顾他们几天的相处,忽然意识到,裴砚从来没有对她描述过裴钰本人是什么样的,她对他的性格、偏好或态度一无所知。


    唯一一次提及对方,是裴砚说,他的哥哥一直希望他能离开村子,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寥寥几字,她依然不知道裴钰的性格爱好,但却能从这一句话里,勾勒出一个对弟弟关心爱护的好哥哥的形象。


    之芙不太了解人类,但她知道,像裴砚这样的家庭,父母去世之后,兄弟就会互相扶持着生活下去。


    裴砚对自己的兄长……应该也很在意吧?


    对人类来说,死亡真是无情……


    室内再次恢复了寂静,上一次踏入这里时房间里垂挂着无数白色的寿条,裴钰的尸体躺在棺椁里,房间寂静而安详,像是一处无人打扰的世外桃源。


    而仅仅一天过去,这里却变得一片狼藉,地上溅满了鲜血,白墙更是狼狈不堪,无头的尸体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一边。


    之芙抿了抿唇,她正欲说点什么来安慰裴砚,裴砚却抬脚跨过地上的无头尸体,插在兜里的手伸出来,小九和几个小纸人从他的袖口跳出来,不由分说地接手了之芙脚下的棺材板。


    裴钰不在,这些木板仿佛有千斤重,但抬起它对这些小纸人来说却很简单,这些纸人的纸片身体看起来单薄得不堪一击,轻轻戳一下就能戳出个洞似地,但却“呼哈呼哈”地喊着口号,抬起了木板。


    几步路对它们来说也轻松得很,四个小纸人一人抬着一边,跑到棺材边上的时候两个纸人跳上棺材,弯着腰作势要接,另外两个纸人往上推着木板。


    “呵——哈!”小纸人把木板盖了上去,棺材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随即恢复寂静。


    “……等等。”裴砚忽然开口,随即大步跨过地上的尸体,三两步到了棺材前。


    他的脚步急切得像是想要追上一个安详的梦,但真站在了棺材边,却又忽然停住,仿佛手足无措似地站了一会儿,才伸出手,轻轻地把手掌贴到棺材上。


    “裴砚?”之芙从他身后小步跑来,她站在他身边,也忽然刹住了,看着裴砚表情怔怔的侧脸,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好。


    “你哥哥他……”话说一半,之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说“他也不想看你这样?”太俗套,说“你哥哥是个好人,让他入土为安吧”又太生疏。


    沉默了一会儿,之芙到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裴砚的肩膀。


    “裴砚。”之芙认真地说,“你哥哥现在是我名义上的老公,虽然我也没见过他……我的意思是,我对他不熟悉。但是,你跟我说过,你哥哥想要你离开村子……”


    “裴砚,你离开村子之后,村子会变成什么样?”


    裴砚背对着她,沉默了许久,久到之芙都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的时候,裴砚忽然开口:“不会怎么样。就……变成它该有的样子。白先生走后,死亡的魂魄会回到地面,但只要他们‘看不到’那些东西,就什么也不会发生。”


    之芙想了想说:“那还是有些不同的,至少,不会有女孩再死在这里了。”


    裴砚顿了顿,忽然伸出手,将沉重的木板往外推。他推得很吃力,往常总是镇定自若的挂着冷静表情的白先生,此刻涨红了脸,紧紧抿着唇,因为太过用力,指尖都泛着白。


    之芙和小纸人都没有帮他,它们知道此刻裴砚不需要它们的帮助。


    不知道过去多久,裴砚才勉强把棺材板往外推开了一小条缝——


    但就是这一小条缝里,忽然蹿出一股恶臭。


    那臭味很难描述,像是一只腐烂的花,又像是是尸体在炎热的天气里放了太久,混合而出的奇异的、令人从天性里就恐惧和不适的味道。


    从那一小条的缝隙里,之芙清晰地看到,几分钟前还静静地躺在棺材里,面容安详宁和,仿佛只是睡着了似的裴钰的身体,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


    他——或者说,腐烂到这种程度,只能用“它”了。它脸上的肉已经完全腐烂发白,脸上的骨头几乎挂不住那些烂肉,五官也完全消失,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它已经不是裴钰了。甚至不能说它是一个他曾经熟悉的人了。


    裴砚凝视着黑暗中那一块烂肉,过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闭上了眼,表情复杂。


    之芙依稀辨别出,他复杂的表情里有不舍、有遗憾、有悲伤和痛苦,还有一些……如释重负。


    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手。小纸人会意,飞快地跑上前去,把棺材盖住了。


    或许,他想要告别的话,早在这具身体被抬入棺椁之前,就已经对着真正的裴钰说过了。


    继而他转过头,看向之芙。他就这么看着她,好半天,看到之芙都感觉毛骨悚然时,他又开口了。


    他问:“离开这里的话……我们能去哪里?”


    第122章 《她看不见》 “如果我变成笨蛋,你会……


    “咚!咚咚!”


    钉子敲在木板上的声音不断响起。


    “咚!”


    几个小纸人拿着纸做的锤子和钉子, 一下下地用过长的钉子钉进棺材的四个角,把棺材封死。


    虽然是纸做的工具,但小纸人们敲打得一下比一下用力, 显然这些工具并不如看起来那样脆弱,长长的钉子足有之芙的手臂那么长——


    “这是镇魂钉。”裴砚看着面露惊讶的她解释, “传说镇魂钉要足九寸, 这样才能镇住死者的灵魂,同时也防止死者尸变,掀开棺材。”


    之芙指了指门外, 裴钰离去的方向:“看起来没用。”


    “……”饶是裴砚也面露无奈, “只是一种传统。更何况,现在的它, 可不是用镇魂钉就能镇住那么简单的事了。”


    棺材被彻底钉死, 室内恢复平静, 小纸人们从棺材上跳下来, 回到裴砚的袖子里。小九爬上之芙的肩膀, 贴贴她的脸。


    腐臭的气息似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昭示着屋内并不如同看起来那样平静。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之芙终于可以问出那个她想问很久的问题:“裴砚, 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裴砚移开了眼神:“比你早一点。”


    之芙真正想问的其实是裴砚为什么要来祠堂?他来祠堂做了什么?他又为什么要让那个男人离开, 还让他带其他人来?


    想了想, 之芙决定在这许多问题里, 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那个:“裴砚,你决定好要跟我一起离开了吗?”


    裴砚顿了几秒钟:“是。”


    对之芙来说这个问题才是最重要的是, 得到了回答之后别的问题都不重要了。之芙把那些琐碎的问题甩开——反正裴砚来这里,无论做了什么,大概也是为了让她离开吧。之芙想了想又问:“为什么突然又决定好了?是因为裴钰吗?”


    裴砚这次才回过头来, 看了她一眼。他思考了几秒钟,似乎在组织措辞,过了一会儿,之芙眼见着他微笑起来——他居然微笑起来,虽然只是勾了勾唇角,露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快得难以分辨其中意味的笑。


    他说:“我来这里,是为了再一次检验那个预言,那个关于我命运的预言。我想来看看它,是否因为某个误入的奇怪的人而改变。”


    之芙瞪大了眼:裴砚说的这个‘奇怪的人’多半就是指她了。按理来说,她是玩家,应该算是世界之外的人吧?所以……因为她进入了游戏,所以改变了裴砚的命运,似乎也是很常见的剧情?


    “所以,这个人是我吧?是我改变了你的命运吗?”


    裴砚抿着唇,不置可否地微微颔首,也不知是回答前一个问题还是后一个。


    这应该点头的动作却牵动他唇角尚未消散的笑意,那总是抿成直线的薄唇此刻微微上翘,露出犬齿的尖角,下眼睑浮起极浅的卧蚕纹路。


    他笑起来时眉眼轮廓依旧凌厉,清澈的瞳孔里含着的笑意却仿佛春雪初融时的微风一般吹过人的心,他很少笑,偶尔笑起来时,笑意让他凌厉的五官都显得柔和了不少。


    检查过那个传说中的命运之后的裴砚,似乎表现得有些反常。


    “哦!!”在意料之中的喜悦之下,之芙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她道,“我就知道!”


    有点老套的剧情,但之芙很满意!就该是这样嘛,毕竟她是玩家,拿到拯救男主的剧本也再正常不过了。


    之芙摸着下巴:所以接下来的剧情就是她和男主一起私奔,奔向新的生活——哼哼又笨又轴的男主裴砚,早点答应她不就好了?等着被从天而降的之芙拯救吧!


    “……”裴砚怀疑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之芙揉了揉脸,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笑。她顿了顿,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扑到一旁的裴砚身上,伸出罪恶的双手,狠狠揉了一把裴砚的脸颊肉。这样冷酷的人,脸颊肉也是软的。


    奇怪的是,裴砚也很配合,居然没有把她的手抓下来,而是有些无奈地任由她随便乱揉自己的脸。


    之芙一边揉,一边发出“嘿嘿嘿”的奇怪笑声:“笨蛋裴砚,被我拯救吧!”


    裴砚的表情显得更加无奈了:“所以你在笑我?你觉得我是笨蛋?”


    “哪有!”之芙说,又强调,“笨蛋是——是爱称,爱称!我只是在畅想我们今后的快乐生活!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裴砚垂眼思考了一会儿:“没有。我从来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或许你说得对,到了外面,我就会变成什么都不懂的笨蛋了。”


    之芙“唔”了一声,就听裴砚放轻声音道:“如果我变成笨蛋,你会丢下我吗?”


    之芙简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这样示弱的话怎么可能从裴砚这样冷酷的人的嘴里说出来!她“啊”了一声,无意识地停下了手里揉捏裴砚脸颊的动作,没几秒钟,又被裴砚握住手,贴在他的脸上。


    抬头,正对上裴砚垂下的眼。


    只听他轻轻地问:“如果你抛下我的话,像我这样的人,大概没办法在城市里生活吧。”


    他漆黑的瞳孔里折射出房间内柔和的光,像是碎玻璃般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他的表情说不上多难过,只是有种让人看到了不由得心疼的怅然和平静。


    之芙感觉自己被他的话一下子击中了。一下子忘记了面前这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活到这么大,有手有脚怎么会没法在城市里生活。


    她有些心软,只感觉面前仿佛站着一只害怕自己被主人抛弃的小土狗,几乎能幻视灰扑扑的小狗穿梭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的样子,多可怜。


    她用力地搓了一把他的脸颊:“怎么会!我不会干抛弃小狗那种事的!你放心好了!”


    裴砚歪着头,闻言满意地勾唇:“那你记着,别忘了自己说的话。”


    之芙终于搓够了小狗脑袋:“所以,我们怎么离开这里?”


    裴砚肯定已经有了打算。


    第123章 《她看不见》 他们愤怒的表情和喷火的……


    裴砚双手捏住了之芙的手指, 垂下眼:“等他们过来,会把它下葬。”


    “然后呢?”之芙问,她想抽出手指, 但裴砚力气太大了,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裴砚主动放手了。“他们不会砍我脑袋吧!”


    她比划了一下手势, 迟疑,“他们不是先砍脑袋,再下葬吗……就算他们先把——它下葬了, 后面也会把我杀掉吧……”


    这不还是逃不掉吗?


    “特事特办。”裴砚言简意赅地说着, 指尖拂过漆黑的棺木,“等到……”


    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 凌冽的眉眼间掺上肃杀的气息, 之芙疑惑:“等到什么?”


    “……等棺材下葬, 他们就顾不上这些了。”


    ……


    “裴先生!裴先生!”


    村民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原本粗犷的一口乡音, 此刻却诡异地压成了一道低音, 听起来像八尺壮汉捏着声音装青春女高中生一样滑稽。


    门外的人推开门,小心翼翼地看向门里:“裴先生,您喊我们?”


    “嗯。”裴砚表情很淡, 看向门外。门外站着七八个壮汉, 还有一群表情有些不安的女人。听到裴砚的声音, 为首的男人走进门来:“裴先生, 您喊我们做什么事情?那个……那个男人,他在这里吗?”


    后面半句话他说得有些小心翼翼。一边说话的同时, 又一边用视线的余光不断打量着屋里可能出现的“那个人”。在看到地面躺着的两具无头尸体时,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他不在。”裴砚说,“我用纸人把他引出去了。”


    众人明显松了口气。


    “趁着他不在这里, 我有事要交给你们办。”裴砚说着,引着众人的视线看向他身旁的棺材。他轻轻拍了拍棺材,实木发出沉重的回响,仿佛在应和他的话。


    “这是裴钰的棺材,他躺在里面。看你们的样子,是都见过他了。虽然现在还不到第七天,但应该做什么,你们都清楚吧?”


    男人低头说:“我们知道的!但是……”


    “但是什么?”裴砚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


    “但是……”男人咽下唾沫,努力抑制恐惧带来的颤抖。


    他们所处的房间已经变成了血的海洋,墙壁甚至天花板上都溅满了血,而地上铺开一层血做的地毯,已经有些干涸了,脚踩上去只能感受到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


    但是……他们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返回人间的鬼魂。


    这片土地处于阴阳交界之处,诡异的事情时常发生,长辈们也常常告诫他们和鬼魂相处时的注意事项,例如绝对不能‘看到他们’。但白先生世代传承,迄今为止很少发生这样的意外——这样的,置人于死地的意外。


    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很多人心里都抱着这样的疑问。他们明明按照惯例做好了一切,但还是……意外还是发生了。


    没有人不害怕意外,没有人不害怕死亡。就像现在,他们站在屋子里,心脏砰砰乱跳,呼吸里盈满的血腥味道不断刺激着神经,最原始的反应拼命叫嚣着让他们快逃命。


    但裴砚冰冷的眼神扫过他们,仿佛看透了他们内心所想。


    “有人想给他们收尸吗?”裴砚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询问。


    他的语气很平和,没什么指责的意思,只是一贯的冷淡。但在场的人,却都愧疚地低下了脑袋,很久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裴钰已经杀了他们,不会再找上这些尸体了,你们大可以放心。”


    其他人松了口气正在面面相觑的时候,裴砚又话锋一转:“但要尽快,别耽误时间。裴钰随时可能回来,要有心理准备……生死自负。”


    此话一出,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但这寂静之中,又掺杂着风雨欲来的压迫感,此刻仿佛有一盏吊钟悬在他们的头顶,时间的分秒流逝都具现成滴答滴答的秒针转动的声音,谁也不知道那催命的铃声什么时候会响起。


    为首的男人颤巍巍地问:“裴先生,我们……如果不按照规矩来,会怎么样?”


    “会死。”裴砚说。他云淡风轻,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堵得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哽,而后脸色煞白。


    但正是这样,才更让人相信他所说的话。


    “如果不下葬,裴钰就会永远留在这里。装作看不到他只是一时伎俩,你们防得住一时,防得了永远吗?他太聪明了,早晚会发现所有人都在骗他,裴钰是什么好糊弄的人么?你们清楚。到时候,只会死得更惨。”


    “那……那要我们做什么?”男人咬牙问。


    “就按照规矩来。没经历过还没见过么?”裴砚的手指有些不耐烦地划过棺椁,仿佛为不断的解释而感到厌烦。但之芙注意到,他的表情紧绷,眼神随时注意着门外,似乎在等待什么。


    顿了顿,他面向踹踹不安的人群,补充道:“把它的身体下葬,别的……我会处理。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这一句承诺一出口,村民们如蒙大赦,互相对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便各自分工了。


    一部分跟着小纸人一起负责抬棺椁,另一部分人快速地为地上的人收尸,之芙看着一群人为地上的人收殓遗体,想起什么——裴砚的小楼里,也死人了。


    当然这句话绝对不能跟村民们说,要是跟他们说这句话,跟说“裴砚一直在包庇我”没什么区别。


    虽然现在裴砚要跟她离开这里,当然也不会在意这种事情,但是……之芙看了一眼裴砚,男人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看起来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想要告诉村民真相,他还要演下去——在解决裴钰之前。


    之芙悄悄靠近裴砚的身后,戳了戳他:“裴砚。”


    “嗯?”


    “……你家也死人了。”之芙说,“要让他们去收尸吗?毕竟也怪渗人的……不收拾没法住啊。”


    裴砚哼了一声:“不用刺探我。以后不会去住了,我不是要跟你一起离开吗?”


    之芙看他冷淡的表情就手痒得要命,恨不得就这样像是戳泡泡一样戳破他冷淡的假面。


    她戳着戳着,忽然感觉到,有几束冰冷的、仇恨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魅魔对情绪的感知何其敏锐,之芙立刻回头,对上了猝不及防的几人的视线——


    他们愤怒的表情和喷火的眼睛,就像是在说:魔女别玷污他们高贵的白先生!


    之芙:……


    之芙又戳了戳他们“高贵的白先生”。哼哼,就戳,就戳!


    成功收获来自高贵白先生的一个欲言又止的“羞涩”表情。


    第124章 《她看不见》 是裴砚。


    村民们干活麻利, 很快就把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收拾好,用布包着抬出去了。


    紧接着就是棺材,没有人说话, 但几个人默契地跟着纸人一起,把棺材抬起来, 往外走。


    裴砚忽然招手, 原本坐在棺材上小纸人小九会意,从棺材上跑到他身边,裴砚把它托在掌心, 俯身贴耳, 跟小九说了什么。


    之芙站在他们身边,却一句话都没听清楚。她疑惑地想询问裴砚说了什么, 还没开口, 身后忽然有人越过她大声说:“裴先生, 这个女人……”


    裴砚冷淡地看过来, 看着之芙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随意地挥了挥手:“按规矩来。”


    规矩?什么规矩?之芙还发懵, 身后的几人却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齐声“是!”了一声,随后不约而同地来抓她, 一人从身后抓住她的肩膀, 另一个人反扭住她的手。


    之芙正要挣扎, 裴砚悄悄地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嘴唇微动,口型是:等等。


    “……”之芙冷静下来, 她倒要看看裴砚要做什么。


    裴砚对抬着棺材,整装待发的人群微微颔首:“走吧。”


    为首的男人顿住,抓着之芙就往外走:“裴先生, 我们先去处理这个女人……”


    “等等。”裴砚伸手拦住他们,命令言简意赅,“先下葬。”


    “但是,裴先生……”男人犹豫了一下,“按照规矩,要先杀掉新娘……”


    “规矩?”裴砚反问,“规矩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这……”


    “裴钰随时会回来。等他回来了……在场的有几个人能保证自己不被杀死?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杀了她,而是把裴钰的身体下葬。”


    男人又犹豫了一秒钟,裴砚说得有道理,但是规矩也……


    “快一点。”裴砚的催促打断了男人的纠结,他的声音很冷,这样简洁明了命令才最有压迫性,“裴钰马上要回来了。”


    ——裴钰马上要回来了。这一句话像是悬挂在众人脖颈上的吊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拉紧,绞死所有人。


    “裴先生说的不会错的!”人群中有人说,“再说了,天塌下来还有裴先生顶着,裴先生会解决的,我们怕什么!”


    “好……好吧,接下来做什么,裴先生您说!”男人瞬间妥协了。


    裴砚一抬下巴:“放开她。”


    男人放开了之芙,之芙揉着肩膀瞪了几人一眼,又转头,向裴砚投去了一个死亡凝视。


    裴砚:“……”


    他抿了抿唇,眼神飘忽了一瞬。不过没人发现他的小动作。


    他颔首命令道:“去下葬。”


    “是!”


    ……


    走出大门时,门外已是夕阳西下。璀璨的阳光如血一般铺满了面前的山道,像编剧为他们铺就了一块血色的地毯,欢迎着演员们走向终场舞台。


    之芙抬起手遮住眼睛,从手指的缝隙里眯着眼看向远处夕阳。身边的村民警惕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虽然听了裴砚的话不来押着她,但也随时警惕着她逃跑。


    之芙耸了耸肩,她当然不至于跟这些游戏里的NPC计较什么,表情闲适地走过他们之中,走在抬着棺材的队伍身边。


    “起棺——”为首的女人大声唱喏道。


    虽然事出紧急,但村子里关于生死的习俗和传统有许多,对于一辈子遵循这些习俗的村民们来说,这些东西是绝对不可以省略的。


    身后有人推了一把之芙,把她推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裴砚扶住了她,但很快撤开手——他似乎想在村民们面前装作跟她并不熟悉——只低声解释了一句:“家属要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好吧。之芙对死者家属这个身份接受良好,毕竟她现在是裴钰名义上的老婆。


    没有遗照,没有送葬的唱合队伍,也没有祭品。但村民们从祠堂里找到了几块白布,折断树枝挂了起来。现在他们有灵幡了。


    傍晚的长风呼啸而过,吹得灵幡哗啦啦作响。送葬的队伍里死一般寂静,没有哀乐的声音,没有哭声,更没有交谈的声音,只有灵幡被风穿过的声音在山林间不断回响,像是怨灵的哭嚎。


    之芙跟随着队伍慢慢前行,忽然她感觉到身后有一只小纸人顺着衣服爬上了她的手臂,又顺着手臂爬上了她的肩膀。


    “芙芙。”小纸人压低了声音,趴在她耳朵边喊她。


    之芙微微侧头——是小九。


    小九借着她头发的遮挡躲在她的肩膀上,声音压低,确保只有之芙能听到她的声音。


    “芙芙,别回头。”


    “……嗯?”


    “别让其他人看到我。”小九小声地说,“裴砚让我跟着你,有些话他不方便跟你说的,他告诉了我。”


    小九左右扭头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又挨着之芙的耳朵边上,低声说:“芙芙,裴钰马上就要回来了,你不用紧张,跟着其他人,把裴钰的身体下葬就好。”


    之芙“唔”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她其实并没有其他人面对裴钰时那样紧张,裴钰带给她的压迫感也不多,反而让她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她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这只是个游戏,玩家当然没必要太害怕游戏里的boss。


    “然后呢?”她也小声地问,“裴砚跟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提醒你,后续要做的事情。”


    之芙等了等,但小九说完这句话后却没有再开口了。


    之芙追问:“是什么?裴砚要让我做什么?是要让我离开这里的吗?我怎么走,偷偷逃跑?”


    如果在下葬的时候裴钰来了,想也想象得到场面会是何等的混乱,如果要逃跑的时候,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但只是“找机会逃跑”这么简单的事情,一句话就能说清楚,裴砚为什么不自己跟她说?


    果然,小九笑了一下。她一只手抱住了之芙的一撮头发,另一只手抱住之芙的脸颊,跟她贴贴:“不用逃跑,就算逃跑,他们也会想办法追上你的。芙芙,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等会是指……之芙百思不得其解。


    但她也没有等多久,祠堂离这个村子的祖坟并不远,一路上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直到看到前方墓园的大门遥遥出现时,裴砚忽然低声说:“来了。”


    众人瞬间紧绷神经,看地的看地,看天的看天。


    只有之芙看向不远处的山路,一只纸人出现在山路的尽头,高大的男人跟在它的身后。


    之芙眼尖,看到裴钰伸着手,那只残缺的无名指上挂着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线——红线连接在纸人的身上。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忘记了怎么操纵纸人,却表现得对纸人很有兴趣,像是猫好奇地挠毛线球似地,在纸人走路的时候不断提起红线,让纸人在空中扑腾一阵,再把纸人放下。


    之芙看得认真,忽然,裴砚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在他们对上视线的前一秒,身侧的人忽然一把摁下她的脑袋。


    “小心点。”


    是裴砚。


    第125章 《她看不见》 “站起来吧,接下来要做……


    “别看他。”裴砚低声道, 很快撤开了手。


    之芙抓着这个机会,拉住裴砚的手,也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你要我做什么?”


    “……”裴砚抿着唇, 试图把自己的手扯出来。但之芙可有得是力气和手段,死死抓住他不让他放开:“瞒着我做什么呀?还能得什么好处不成?”


    抬棺的人群只慌乱的一瞬间, 又逐渐恢复了平静, 人们重新抬起棺木,目不斜视地往前。


    裴砚被她抓着手,像个被流氓抓着手不放的黄花大闺男, 扯了两次都没有扯开, 只能一边慌乱地看向其他人防止别人注意到他们,一边压低了声音:“你先放开。”


    之芙才不上这当:“你先说。”


    “……”


    之芙摇了摇他的手:“要不咱们就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手拉手走到目的地好了。”


    裴砚抿着唇, 又四处看了看, 确定没有人看到他们之后才低下头。


    之芙会意, 也跟着低下头, 煞有介事。


    结果, 裴砚压低了声音快速地说了一句:“见机行事。”


    “……”啊?之大失所望,“就这样?”


    “……就这样。”裴砚看之芙还是不肯放开他,又补了一句, “‘他’现在失去记忆, 就是个手拿核弹按钮的小孩子, 没人能预料和控制‘他’的行动, 太多计划只能弄巧成拙,只能见机行事。”


    顿了几秒钟, 在之芙放下手的时候,他又说:“别着急,再等等, 等到裴钰把水搅浑……”


    不远处,脚步声越来越近。


    窸窸窣窣。啪嗒啪嗒。


    先传入脑海中的,是纸人走路时的声音。裴砚的纸人走路时是无声无息的,但裴钰的纸人,可能是因为太过老旧,白纸已经变得薄而脆,走近时纸张互相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很明显。


    紧接着,是裴钰的脚步声,落在之芙的耳朵里堪称是她现在最熟悉的脚步声。


    送葬的人群把棺椁围了起来,她和裴砚站在棺材的前方,就相当于也是被人群围了起来。


    此刻当然没有人敢说话,就连风吹动灵幡的声音也盖不住裴钰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之芙低着头,眼尖地注意到周围的人的表情都绷得紧紧地,她跟着抬棺的众人一起,缓慢地走向墓园。


    一步,两步,三步……


    裴钰手里提溜着那个纸人,不紧不慢地跟在人群的身边。


    之芙没有抬头,但她相信不仅是自己,就连其他低下头的人也感受到了——裴钰好奇的目光,正不断地在他们之间来回打转。


    之芙不由得开始想象,如果他们这群送葬的队伍按照规矩,手捧着裴钰的遗照……会怎么样?


    裴钰会意识到棺材里躺着的尸体正是他的身体吗?他会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许久吗?


    他会发狂吗?会崩溃吗?


    时间不够她进行更多的想象,墓园的大门已然来到了他们的面前,大敞开的没有门的门廊,似乎在欢迎着他们的到来。


    队伍最前的人和之芙裴砚最先进入了大门,随后他们停了下来,等待后面的人把棺椁抬进门里,这句话说来轻松,但之芙注意到,在棺椁进门前,抬棺的人和纸人互相交替着抬棺材,空出手的人先是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然后跪下来拜了三拜。


    如此交替了三轮,每个人都空出手跪拜。


    “这是习俗。”裴砚低声解释,“带着死人进入墓地,要向先祖解释棺材里的人跟他们无关,祈求先祖不要把他们带走。”


    之芙看着他们跪拜的动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村子里的古怪习俗,还真多。


    最后一人跪拜完毕,众人都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毕竟,身旁还有一位大杀器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任谁来了都得汗流浃背,幸好他没有发难,众人得以安全地通过这一扇门。


    进入门后,跟在棺材后的村民快速地拿起铲子和锄头,找到了裴钰的墓。


    裴钰的墓是早就立好的了,石碑已经立了上去,上面盖着一层松软的土,明显是翻动过的。


    几个人翻开松软的土,大约十几分钟后,就挖到了一块木板。


    “来来来,搭把手!”有人吆喝着,又有人迅速跟上,跳进坑里,把木板上的土刨开,把木板抬上地面。


    那个木板上放着一套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摆成了一个躺在上面的人的样子。


    “衣冠冢。”裴砚又贴心地开口解释,大概知道她这个从外面来的人什么都不懂,“把逝者的衣服放进坟墓里,让孤魂野鬼知晓这里是有名有姓的人安眠的地方,不至于被其他野鬼霸占。”


    之芙奇道:“你们这里还有别的鬼?从来没有见到过啊。”


    裴砚扯了扯唇角:“那可太多了。没有找到新娘新郎或是家人带他们离开的鬼魂,是去不了阴间的。他们会迷失在大山深处……就像你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看到的那些。”


    之芙瞬间想起,第一天晚上她在山上看到的那些鬼影。


    原来这里不是没有鬼……是在裴砚的身边看不到鬼。


    村民们把木板抬上来,然后吆喝着把木板抬到棺材的上面,连带着衣服一起盖住棺材。


    队伍最前头有人点了一炷香,裴砚看向之芙,示意她跟着自己做。


    两人走上前去,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撒在了棺材上面的衣服上。


    “这样,是祈求逝者入土为安的意思。”裴砚低声解释,又拉过她的手抓了一把土,“再试一次,要撒到衣服的里——”


    身侧忽然出现了一张放大的脸:“你们在说什么?”


    “……!”视线忽然被一张脸填满,因为靠得太近,他的五官甚至眼球都在视线里扭曲变形,不断放大,尤其是他还在微笑,嘴角的弧度也变成了一条扭曲的线。


    他什么时候贴过来的?!之芙下意识想后退,却被裴砚立刻察觉,他一只手捧住了之芙的脸侧,用虎口卡住她不让她转头。


    “咚!!”一声沉闷的巨响,之芙意识到身后的棺材落在了地面上——即使她不太懂人类的习俗,也知道棺材在下葬前落地,对于人类来说,是件非常晦气的事情。


    但现在估计没有人在意晦气这件事了……


    没有人尖叫,但在剧烈的心跳声中,之芙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噗嗤”声。


    然后是像是被掐住脖子一样的大鹅发出的“啊……呼……呼……”——是气管被切开的声音,像是漏风的破风箱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血腥味充满鼻腔,紧接着,是再熟悉不过的重物掉在地上的声音——有人的脑袋掉在了地上。


    “啊——!!!”尖叫这才姗姗来迟。人群瞬间像是滴入了水的油锅般沸腾起来,有人不管不顾地往外跑,但紧接着又是气管被割开的声音和血腥味。


    尖叫、混乱的脚步,破风箱一般呼哧呼哧的声音和脑袋掉在地上的声音混在一起,寂静的墓园像是炸开锅一样。


    之芙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仿佛目之所及的世界正在不断颠倒。


    她深呼吸,嗅到了一抹来自泥土的腥味。


    是刚才情急之下,裴砚捧住了她的脸。他的手心里沾满了泥土,粗糙的石头和泥的颗粒硌在她的脸颊上。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也在深呼吸。细嫩的脸颊被泥土颗粒按压出轻微的刺痛,不用想,一定已经红了。但在那之外,之芙感受到,他的手指也在颤抖。


    “……把土撒在衣服里面。”他把没说完的话补全了。


    “哦~”身旁的人又搭话了,仿佛裴砚是在跟他说话似地,“然后呢?”


    之芙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他们蹲在一处,挨得很近,在混乱癫狂的背景音里像是两只挤在一起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可是裴钰也蹲在他们的身边。他的姿势很乖,双手放在膝盖上,一边问还一边歪头,像是一只好奇的幼鸟。


    但幼鸟可不会有这么恐怖的杀伤力。


    裴砚的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他没有回答裴钰的话,也像是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混乱,只在呼吸之前不断吐出灼热的气息:“别着急,再试一次。”


    他用另一只手牵起之芙的手,贴着她的手背,抓起一把土,然后扬起——


    落土准确地撒在棺椁上,撒进裴钰的衣服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样就好了。”


    他一句话落定,又伸出手来,拍了拍从之芙脸上落到衣服上的灰尘。


    “好了。”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又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此时此刻,在这混乱的世界,竟然轻轻笑起来。继而他对之芙说,“站起来吧,接下来要做什么,就看你的了。”


    “……嗯?”


    之芙忽然感觉到,一直安静地坐在她肩膀上的小九也跟着站了起来,抱住她的脸颊。


    “做什么?”之芙感觉自己还有点懵,不知道裴砚在说什么。


    “去救他们。”裴砚说,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她,澄澈的瞳孔里倒映着一个小小的之芙,“也救你自己。”


    第126章 《她看不见》 “——要跟我一起走吗?……


    之芙懵懵懂懂地站起身来, 她环顾四周,视线的余光处裴钰还蹲在那里,他仰着头, 逆着光注视着她。


    他表情也显得有些懵,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双手放在膝盖上, 一米八的大高个蜷缩成一团,有些长的刘海因为仰头的动作落下来,遮住半边眼睛, 竟显出一些温顺的期待来。


    夕阳洒落在他的身上, 把他整个人都照出血一样悲凉而残酷的颜色。


    裴砚也看着她,他的表情很复杂, 落进夕阳的瞳孔闪烁着温润的光, 又从瞳孔里折射出斑斓的光点, 在落向她的一刻, 仿佛澄澈透明的眼泪。


    ——这种全世界都在等待着你行动的感觉。


    小纸人小九抱住她的脸颊, 小声地说:“芙芙,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之芙看向四周,哭声和尖叫声震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浓郁的血腥味盈满鼻腔, 村民们涕泗横流, 狼狈地倒在地上, 似乎每一秒都有人在死去,耳边不断回响着令人牙酸气管被切开的“咔哒”声和脑袋落地的声音。


    就在那骨头滚落的声音里, 之芙轻声问:“我能做什么?逃跑吗?”


    现在场面太混乱了,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她要偷偷溜走似乎也可以。


    “当然可以。”小九说。


    “这就是裴砚交代你的事情吗?”


    “也算是吧。”小九说, “他交代了很多事,都是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嘱咐我照顾你。”顿了顿,小九又解释说,“他担心场面会太混乱,你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你应该不是那种等着被拯救的人吧?芙芙?”


    之芙轻快地笑了一下:“当然。”


    小九说:“要离开的话,先走出墓园,然后顺着山路往下……我只能陪你到山脚,你沿着公路往东边走,十几公里之外就有一座小镇,走进去,然后报警……或者也可以买一张车票,离开这里。”


    之芙点点头,然后问:“那裴砚呢?”她嘴上跟小九说着话,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裴砚。


    她询问的是小九,但看着的人是裴砚:“裴砚还跟我一起走吗?”


    裴砚没有说话,神情微怔,片刻后对着她笑了一下。


    “他会找机会去找你的。”小九说,“等他把村里的事情处理好之后。”


    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片刻后裴砚对她挥了挥手,手背朝外,手指往外撇,那个动作的意思是“去吧,快走”。


    “芙芙,我们走吧。”小九说,“要快一点,万一裴钰把人杀完了,就糟糕了。你要赶在天亮前去到镇子上。”


    走吧,走吧。周围的声音不断响起,只要抬起脚就能逃跑这一片炼狱似地土地。


    线索,疑惑,不远处的裴砚和只能陪她走一段路的小九,什么都不用管,只要抬起脚往外走,就能把一切谜团和危险都抛在脑后。


    逃跑会打出什么样的游戏结局?


    裴砚会做回他的白先生,回到他的小楼里。清理小楼里的尸体会花费他一些功夫,但没关系,他有小纸人帮忙,想必不会很麻烦。小楼很快就会恢复一开始的洁净如新,他依然居住在其中,等候一次次升起又降落的夕阳。


    小九也会回到裴砚的身边,成为他身边众多小纸人中的一个——经历了这次冒险,或许她不会再害怕裴砚了,闲暇之时,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或许还能一起聊聊之芙。


    之芙问:“如果我离开这里,……会跟着我吗?”


    “会的。”小九压低了声音说,她们都知道这个【……】是指谁。“如果裴砚没法处理掉他,把他送回阴间。他会找到你的,总有一天。你要装作什么都看不到的样子,谨记这一点,他会离开,也会回来,你永远是他的新娘——从你回答他问题的那一天开始,直到你死亡的那天。”


    小九在跟之芙说话的时候,之芙也看着裴砚。从他的角度应该听不到也看不到小九说了什么,但这些话大概是他告诉小九的,因此在说话的时候,裴砚也静静着注视着她。


    “裴砚能把他处理掉吗?”之芙依然看着裴砚,问小九。


    “不知道。”小九回答得干脆利落,裴砚也没有反驳。“但处理掉裴钰需要一个‘新娘’。等你离开后,裴砚会找到愿意来顶替你的人的——那些村民替其他人自愿够久了,现在也该轮到他们‘自愿当新娘’了。”


    “但,如果我不想离开呢?”之芙反问。


    “留在这里?”小九吃惊地反问,“那你明天就会死的……”


    之芙想了想说:“……在这里。”


    裴钰在这里,他是个大杀器,也是个烫手山芋。


    之芙看向身后,有些反应过来的村民正努力地佯装无视裴钰和身边的残肢断臂、血流成河,三两成对地抬起棺材,现在也顾不上什么砸不砸棺材的人,几个人抬起棺材就往挖出的大坑里扔——


    “轰隆”一声沉闷的声响,恐怕棺材里本就腐坏的身体现在都已经被颠碎了。


    “真的要快点走了,芙芙!”小九急切地说,踩着她的肩膀不断跺脚催促她,“等到他们把他的身体下葬,腾出手来就会杀掉你的!”


    之芙再次看向裴砚,他坐在那里,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她,仿佛在鼓励她做一切自己想做的。


    好吧。之芙深呼吸。


    她做过一次这样的事情,所以,再来一次也没什么的吧?


    这个游戏的判定很奇怪,其他人只要表现出一分一毫地注意——哪怕只是眼珠转了转,都可能会被裴钰判定为看到他。


    只要被判定,下一秒就是人头落地,速度快得可怕,没有例外。


    不——其实也不全是没有例外。


    之芙在第一次见到裴钰的时候,就对他说过话。但她没有死,好好地活到了现在。


    之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听起来有点地狱,但仔细一想,也不是不值得一试。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第一次,看向了裴钰。她目视着一切,也把一切收入眼底,坦然地与这位恶灵对视。然后,她伸出了手。


    “——要跟我一起走吗?”


    她问。


    第127章 《她看不见》 “我们三个一起离开这里……


    下一秒迎接她的会是什么?脖子落地吗?


    在周遭夸张的吸气声里, 之芙与裴钰对视。


    想象中的气管被割断、视角骤然颠倒的画面都没有出现。


    裴钰只是看向她,缓慢地歪头。


    忽然他的袖口微动,那只眼熟的变成脆黄色的小纸人从袖口跳出来, 落在地上,啪嗒啪嗒地走向她。大概因为白纸变薄, 纸人的每一步都很艰难, 走动时不断发出窸窸窣窣的纸张摩擦的声音。


    之芙蹲下身,朝小纸人伸出手,示意它跳进自己的怀里。


    果然, 裴钰没杀她……这也正常, 毕竟她是主角,有主角光环, 大概她第一次见到裴钰的时候, 游戏就在想办法暗示她了, 只是她被裴砚和这个村子的奇怪习俗带偏了……如果当时就主动带走裴钰, 会不会就没有后面那么多事了?


    不过兜兜转转一圈还是一样的结局, 不愧是她!接下来是不是就弹出完美大结局了?系统,系统呢——


    之芙一边想着乱七八糟的时候,一边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她温柔地看向小纸人, 等待着它走进自己的怀中, 如同接住来自裴钰的投诚书。


    ——但忽然, 小纸人站住不动了。


    若有若无的红线再次自虚空中浮现,一般这种情况就是有人在操纵纸人了。之芙顺着纸人身后的红线看去, 果然,裴钰一只手提溜着红线,不许小纸人往前。


    “裴钰?”她疑惑地问。搞什么啊?这难道不是完美大结局吗?


    裴钰背着光, 灿烂到刺眼的夕阳照不亮他的脸,只把他的表情蒙上一层令人不安的灰色,他抬起头,冲她笑了一下——那其实是一个很灿烂的笑容,甚至露出了尖尖的犬齿。这样的笑容放在这样一张俊美的脸上,一定会显得温柔又可爱。


    但此刻,他残缺的左手抓住红线,小纸人身体前倾,仿佛在跟他对抗,不断地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而他手臂上青筋毕现,残缺的无名指上所连接的红线深深地缠入指节。


    “原来你能看得见我。”裴钰带着笑意的声音混杂在骤然大作的狂风里,下一秒,之芙意识到那不是狂风,而是移动时带起的气流——


    她骤然被扼住了喉咙。


    冰冷又潮湿的气息像是雨水一般不断从身后单薄的布料渗入骨髓,像是一整块的冰贴在她的后背。


    “那你为什么,要装作看不见我呢?”


    恶鬼的声音缱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啊!啊啊——”之芙听到了小纸人尖叫的声音,薄脆的纸张窸窸窣窣地抖动摩擦,与此同时,她也感觉到自己的裙角被不断拉扯,艰难地低下头,是属于裴钰的小纸人一下下蹦起来,拉她的衣角。


    它似乎不像裴砚的小纸人那样会说话,脸上有些褪色的朱砂五官紧紧地皱在一起,面露焦急,不断地发出小声的尖叫,声音像是气流挤过喉管的呜呜声。


    明明之前裴钰对这只属于他的小纸人很有兴趣,甚至丢下其他人去追他,但现在他对不断发出声音吸引他注意力的小纸人却看也不看一眼,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


    之芙只感觉到,掐在她脖颈上的大掌正在收紧,喉管被不断挤压,呼吸变得困难,大脑嗡鸣着,因为缺氧,眼前盖下一片片黑影,仿佛慢慢走近的死神的身影。


    之芙的余光看到裴砚的袖口里不断跳出小纸人,他微微转头像是要看过来——


    就在那千分之一秒里,之芙意识到,裴砚马上就会死。


    裴钰的判定快得可怕,只要他扭头,他会死,而且还是她最“熟悉”的死法,脑袋落地。


    “嗬……”之芙艰难地张开唇,缺氧的大脑一阵阵发黑,让她来不及仔细思考,答案脱口而出——


    “因为!因为……我想带你走。”


    “哦?”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但动作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你想带我去哪里?”


    他漆黑的瞳孔像是什么无机物一般牢牢地锁定了自己怀里的人,只待她说出答案后就杀死她。


    但猝不及防地,她发问:


    “你想去哪里?”


    “……”裴钰呼吸一滞——如果他有那种东西的话。他想过许多种回答,但这是他完全没有想过的答案,如同一道闪电骤然击中了他的机械脑袋,一瞬间的短路失灵之后火花四溅。


    他竟然很认真地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


    脖颈上的力气开始变小了。之芙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她顿了顿,补充道:“你不想离开这里吗?”


    “……”片刻的沉默,裴钰仿佛真的在思考——这样一个恶鬼,一个从死亡的阴影之中走出来的,完全失去了记忆的人,他真的会思考吗?


    但短暂的沉默之后,裴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之芙再接再厉,争取用嘴把他说服,“这个问题应该只有‘想’和‘不想’两个答案。”


    又是一阵沉默,裴钰思考着什么,慢慢地说:“我不知道。”这一次他说得很慢,但很坚定。


    之芙怕这个家伙又想起来要勒断她的脖子,赶紧说:“你知道你是谁吗?你是不是什么都忘了?”


    “……”


    之芙认真地说:“你叫裴钰。”


    “……裴钰?”


    “对,你叫裴钰。”之芙重复了一遍,刻意念重了裴钰的名字。听说人类的名字是他们的归处,只要念出名字,他们就能找回自己。


    “……”


    身后沉默了一会儿。身前的小纸人顺着她的裙摆爬上来,坐在她的肩头,和瑟瑟发抖的小九坐在了一起。


    小纸人发出了尖细的“啊——啊啊!”的声音,似乎也在提醒裴钰,肯定之芙的回答。


    “你叫裴钰,是这个村子里的白先生。你是不是觉得小纸人对你很有吸引力?”


    “……”身后沉默的视线转移到了之芙肩膀上的小纸人身上。小纸人踮着脚跟他对视。


    “它就是你的纸人。”之芙说,“你一直待在这个村子里,当他们的白先生,但你还没有出去过呢。”


    “……白先生?”


    “就是操持白事的人。”之芙不厌其烦地解释,“你看到坐在一边的那个男人了吗?你对他有没有熟悉感?”


    之芙没有回头,也感觉到了裴钰的脑袋转了过去。


    又过了一会儿,他有些迟疑地“唔”了一声,但没说熟悉还是不熟悉,只是说:“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之芙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循循善诱的幼儿园老师——但裴钰转头的时候,放松了掐着她的力道,她顺势从裴钰的怀里钻了出来,捂着脖子咳嗽了两声之后站在他对面。


    “……他赶走我。”裴钰说。


    站在对面,能更加清晰地看到裴钰的表情。他的表情有些茫然,但很真诚,之芙意识到他是真的对这些问题疑惑已久,否则不会乖乖地站在这里,好脾气地被她追问了一句又一句。


    明明是这么严肃,这么忧伤,又这么生死攸关的时刻,之芙却觉得自己有些想笑——或许连裴钰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抱怨一个对自己不好的家人。


    如果只是陌生人,被赶走也是理所当然的,裴钰肯定不会问那些村民为什么赶走他,他在心里已经预设了裴砚会对他好,却被赶走,才会产生茫然和抱怨。


    “他是你的弟弟。”之芙说,“你不觉得他跟你很像吗?”


    “……”裴钰认认真真地看着坐在地上的裴砚,他观察他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之前他在问答里所有沉默的时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真地说,“他没我好看。”


    之芙:“……”


    之芙是真的差点笑出来了,她强忍住笑意,对着裴钰招了招手。


    她说:“他是你的弟弟,我是你的妻子。你不记得了吗?还是你强娶啊。”


    裴钰立刻又把视线转回了她的脸上,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凝固了似地停在她的脸上。


    之芙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说: “我们三个一起离开这里,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这不好吗?”


    裴钰又顿了顿,仿佛在费力地思考,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找不出问题,顿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可是我不认识他,我为什么要跟他生活在一起?”


    不是裴砚,那就是认识她咯?之芙握住他的手:“就当是为了我。”


    裴钰再次皱眉。这一次他看了看小纸人,又看了看裴砚,又看了看她——


    疑惑、茫然、为难、不解和厌恶,等等复杂的情绪反复地在他的瞳孔里来回拉扯,他动了动嘴,似乎也没思考出什么结果,于是抬起手,残缺无名指上牵连的红线再一次浮现——


    “啊!”小纸人尖叫。


    之芙眼疾手快,一瞬间也没多想,一把拽住裴钰的领口,把他猛地往下一拉!


    随即,她抬起头迎上去,唇对唇。


    不能用嘴把他说服,那就用嘴把他亲服!


    她不信魅魔的魅惑术对区区一个NPC会失效!


    第128章 《她看不见》 “啊!”又是一声来……


    “啊!”又是一声来自小纸人的短促尖叫, 在他耳边不断回响,但又飞速远去了。


    全身上下的触觉和嗅觉都像是消失了,只有唇瓣传来的温热的触感, 激得人一阵颤栗,仿佛连不存在的心脏都在为此跳动。


    先是生涩又拘谨的摩擦, 像是小动物寻求安慰时会互相试探互相依靠似地, 唇珠贴着唇珠,下唇贴着下唇,生涩又小心地试探。


    他感觉到胸前的衣服被扯得不断往下, 逼迫他也毫无还手之力地不断弯腰, 低头、低头,再低一点——


    低到面前的女孩能不用踮起脚, 就能咬住他。


    裴钰一片空白的大脑在不断发出疑问:这是咬吗?她在咬他吗?就这样?真奇怪, 嘴唇既不是弱点也不是什么紧要器官, 咬这里有什么用?


    但很快他就想不了那么多了——


    之芙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衣领, 另一只手捧着他的脸, 她的唇瓣柔软得像是天上洁白的云朵,湿润而温暖,那种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触碰过的触感, 让他一整个人都呆在原地, 动弹不得。


    此刻, 她的吻不像一个吻, 反而让他感觉像是撕咬,或是进食。


    就像一朵湿润的云轻轻擦过唇瓣, 但很快那朵云开始变得沉重、乌黑,淅淅沥沥地往他的身体里下起雨来,粘稠地把他包裹。


    他的理智告诉她, 她应该是要把他吃掉了。他应该感到愤怒,感到被冒犯,感到被攻击,从而触发血液里的来自猎食者的天性,掐断她的脖子。


    但事实上,他动弹不得,只有脑海中不断回响起清晰的心跳声,清晰到他甚至怀疑那声音来自于自己。


    但好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他后知后觉,心里想:哦,那原来是之芙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砰砰。


    从那沉稳的规律的不断跳动的声音里,裴钰忽然意识到了她和他是何等的不同,就像她生来就属于澄澈的天空,而他只是个从泥土里爬出来的恶鬼,她生机勃勃,而他腐朽破败。


    仿佛他腐朽的身体,在一个吻之间,肉眼可见地又鲜活过来。


    简直像着了魔。


    “……”


    就连分开的刹那,他也下意识地追过去——


    然后被一只手按住脸。像是按住一只凑着头来蹭她的小狗似地,之芙脸颊泛起绯红,喘着粗气,她唇瓣通红,像是被什么重物压过的玫瑰花瓣,又红,又软,上面滚着糜烂的汁液。她说:“所以你跟我走吧,就现在。”


    裴钰没说话,只一昧地抿着唇,把脸往前凑。


    之芙再一次推开他的脸:“嗯?走不走?”


    “……”裴砚的表情有些僵硬,但只是固执地看着之芙,既没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有些僵持。


    之芙循循善诱:“说话呀!快点!”


    逼迫一个人做出决定的时候,一定要表现得很着急。之芙深谙此道:“你不说我就跟裴砚走了。”


    她作势要走,肩膀上属于裴钰的小纸人也很着急,不断地踮起脚,发出“啊啊”的声音催促裴钰。


    相比之下,小纸人小九就轻松多了。她坐在肩膀上,坐在裴钰的小纸人身边,抱着自己的肩膀,瑟瑟发抖的同时又松了口气。


    一个转身的假动作之后,之芙在心里数了三个数:三、二——


    来不及数到一,她的手就被身后的人拉住了。


    哼哼,小小恶鬼,拿捏拿捏!


    之芙心里暗喜,转过身,只见裴钰的表情有些不情愿,拉着她的手的时候像只被抛弃的小狗狗。过了一会儿,才勉为其难地问:“一定要一起走吗?”


    “当然。”之芙说。“幸福美好的家庭不能缺少任何一个家人!”她叹了口气,“唉,你又不是人类,你不懂!”


    裴钰半信半疑,顿了好半天,终于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虽然之芙也不是人类——严格来说他们这个“幸福美好的家庭”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算人类,裴砚是白先生,裴钰是恶鬼,之芙更了不得了,她是魅魔,还是个没人知道身份的魅魔。


    之芙松了口气,试探性地往外走了一步——


    裴钰没有放开牵着她的手,跟着她往外走了一步。


    只是表情依然不是很好看。


    之芙问:“你不喜欢裴砚吗?他是你的弟弟……你们关系很好的。哦,是在你还活着的时候。”


    裴钰侧过头,看了一会儿不远处的风景,才转过脸来,臭着脸说:“不喜欢。他明明看到我了,还要装作没看到,这种人最烦。”


    之芙:“……”


    之芙说:“你明知道他看到你了,不杀他?”


    裴钰的脸更臭了:“……杀不了。而且也不想杀。”


    这时,裴砚终于转过脸来,光明正大地看着他。


    之芙又问:“那我也看到你了,还装没看到,你也讨厌我?”


    裴钰笑了一声说:“当然。所以你得补偿我。”


    “怎么补偿?”


    裴钰拉着她的手,自顾自地牵着她往外走,越过她的时候看向她红肿的嘴唇——明明是这么一个暧昧的动作,他却做得很坦然,很直白,眼神像个初尝试世间最美好的事物,还意犹未尽,试图再来一次的小动物。


    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留恋,于是乖乖被人驯服,跟着人回家。


    “快走吧。”他催促。这会儿决定好了,倒是不像是刚刚那样纠结为难,反而坦坦荡荡,还反过来催她,着急得要命。


    之芙被他拉着往外走了几步,她下意识往后看,眼神掠过倒在地上的尸体。


    一些村民瑟瑟发抖地躲在尸体的后面,如此混乱血腥的场面似乎与造成它的罪魁祸首格格不入,更与被拉着走的之芙格格不入。


    唯一一个融入这些血泊之中的人——是裴砚。


    他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一只手撑在身后,脱了力一般坐在泥土里。


    他只是目送着他们远去,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裴砚?”之芙觉得不对劲。她拉住裴钰,转过身去,“你不跟我们走吗?”


    裴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挥手,依然是那个手背向外、手心朝里的动作,像是在说“去吧”。


    之芙皱眉,走向他,又问了一遍:“裴砚?”


    裴砚像是脱了力一般坐在地上,双手的指缝里沾满了泥土。


    他说:“你们先走吧,去村子外面等我。”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不像是嘱咐,反而像是告别。


    之芙说:“为什么?”她伸出手,用力地把裴砚从地上拉起来。


    裴砚一个踉跄,栽进她怀里,之芙抱着他反而被冲击力压得后退几步,裴砚这才站稳。


    但他却没有站直,而是伸出双手,抱住了之芙。


    他弯下腰把下巴轻轻地靠在之芙的肩膀上,说:“别担心我,只是还有点村子里的事情要处理。”


    “是什么事情?”之芙问。


    “一些白先生的职责。”裴砚的语气轻描淡写,之芙也看不到他的表情。继而他很快转向另一个话题,“小九认识路,让她跟着你。”


    “有小九在,你就不担心我毁约了吧?”


    之芙半信半疑地要开口说话,裴砚却又站直了身体,往回退了一步。


    他们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裴砚再次对她挥了挥手:“快走吧。”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落在他的脸上,只是短短几秒钟后就飞快地沉入了山的另一头,快得像是蜉蝣的最后一撇。


    他沉入了黑暗中。此刻他是什么表情和眼神呢?她看不见。


    “快走吧。”他只是说。


    第129章 《她看不见》 身披着光和热,有人从路……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山的那一头, 最后一抹余晖还残留在青石地板上,片刻后连余晖也飞速远去,灿烂的金黄和风声一起掠过远处的群山, 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真的会来吗?”


    小九坐在之芙的肩头,她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应该会吧……”她也有些不太确定, 犹豫着, “毕竟我不能离开他太远……”


    裴砚不是那种会把人丢下不管的不靠谱性格,既然他能让小九跟着她,就不会把她丢下不管。之芙这么一想, 也觉得安心了不少。


    沿着山路往下走, 他们在遇到了一些上山的村民,大约是听说了墓地里的事之后赶来查看情况的。


    但看到裴钰的时候, 他们都低着头, 装作没看到他的样子——大大方便了之芙, 她站在他身边, 自然也没有人敢抓她, 别说抓她了,甚至都不敢看她。


    果然,驯服了裴钰这个大boss之后, 这个游戏就像开了挂一样, 简直是易如反掌啊易如反掌。


    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 走到山脚下的时候, 小九紧紧地皱着眉,捂着胸口。


    “就在这里等裴砚吧。”之芙时刻关注着小九的情况, 又往回走了些,找了一块避风的大石头,看小九好受了一些, 才松了口气。


    她随地盘腿坐下,背靠着避风的山石,裴钰见了,也有样学样地挨着她坐下。


    春日的夜色晴朗万分,不远处的草地上有绿色的小草冒出头,被风压倒成一片灰暗的绿;夜风吹过树梢,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和谐的音符,坐在十万大山的深处,荒无人烟之处,身侧没有人声也没有电灯,只有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不断鸣叫着。


    抬头,夜空飘过薄如白纱的云朵,星子闪烁着连成一片片璀璨的星海。


    之芙坐在大石头旁边,心说还是城市里好,有游戏可以打。


    村里太无聊了,如果这会儿他们在城市里,就可以打着游戏喝着汽水等人了——是的,之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宅女,面对乡野闲趣时不会发出‘村里没有人类的污染真是太好了’的这种俗套的感慨。


    她更喜欢人类的高科技。


    她托着腮,想到自己身边的几个人都是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一定没有见过那些好玩的游戏和有趣的人类科技,不由得开始畅想起来:


    “等我们到了城市里,你们想去哪里?”


    “……”周围一片沉默。一抬头,小九、小纸人跟裴钰齐刷刷地看着她,眼神迷茫得像是被拉上旅游大巴眼巴巴看着向导的游客,茫然里还带着点兴奋。


    哼哼,果然要她来做向导!之芙兴致勃勃地说:“我可以带你们去景点玩——”如果这个世界有景点的话。“还有游乐园,还有网吧和游戏体验馆!”


    三人看着她。


    之芙说:“呃……反正就是很好玩的地方!裴砚应该知道。”


    面前三个,一个是失去记忆的鬼,两个是纸人,不懂也很正常。但裴砚虽然没有出过门,但他应该读过很多书,除了没有亲眼见过之外,应该什么都懂吧……


    但是,裴砚什么时候来呢……


    “这里的游戏应该也很好玩,我跟你们说,我以前玩过一个诈骗游戏……”


    之芙靠着大石头,仰头看向夜空,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小九裴钰和小纸人聊着天。


    不知道话题转过几轮,月亮从夜空的这一头移动到另一头,之芙也从一开始的兴奋逐渐变累,她靠在石头上,脑袋一点一点。


    “……不过还是有很多好玩的游戏,比如说我现在玩的这个,就很有意思,就是……我想……”


    头忽然被人朝那头轻轻一拨,之芙感觉到自己的脑袋靠住了一个适合的柔软的枕头。


    就是……这个枕头……怎么有点冷呢……


    “我想……”她嘟囔着。


    “想什么?”有人问。但之芙的意识就像是沉入水中一样,视线逐渐变得黑暗,眼皮也沉重得像是吊着千斤的铁。


    “我想……想知道……这个游戏到底是什么情况……”


    “呼……”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之芙听到自己的喃喃,“司苍……他、他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


    “……”


    她睡了过去,在这个晴朗的春夜,在恶鬼的注视下。


    ……


    不知道睡了多久,之芙只感觉眼皮沉重,一抹金色的光辉穿透她的眼皮,她慢慢地眨了眨眼,费力地睁开了眼。


    不远处,朝阳正缓慢地爬上山巅,山间的丛林中积蓄着一层轻纱似的山雾,金灿灿的阳光像是给山雾染上了金子般的光辉。


    之芙转头看去,正对上裴钰的眼睛。他坐在她的身边,像是就用这个动作看了她一整夜,一动都不动似的。


    肩膀上的小纸人小九发现她醒了,主动抱住她的脸颊贴了贴。


    之芙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下一秒,她立刻环视四周——没有人。


    准确来说,是裴砚的身影。


    他没有来。


    “裴砚呢?”她还不死心,抱着最后的希望询问,有没有可能是裴砚看到她在睡觉,所以先离开了?


    但遗憾的是,小纸人小九摇了摇头:“芙芙,裴砚没有来。”


    之芙一骨碌爬起来,望向自己身后的上山路,路上空无一人,连脚印也没有,只笼罩着一层雾气。


    小九从她的肩膀跳下来,跳进她的掌心里,仰着头看她:“芙芙,我要走了。”


    “……”


    “我不能离开裴砚身边太久。”小九故作轻松地说,“你和裴钰在外面要好好的,如果有机会,我想办法说服裴砚带我去看你们。”


    她踮起脚,伸出双手——


    之芙弯下腰,跟她最后一次贴了贴脸颊。


    小九从她的掌心里跳到地上,往山上跑了几步,然后又回头,冲她挥了挥手。


    这就是告别的意思了。之芙抿着唇,呆了片刻,猛地迈步往山上跑——


    她倒要去问问裴砚为什么骗她!就算是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拖下山,他也得跟她走!小小男主,还容他拒绝不成?!


    之芙越想越生气,气势汹汹地跑了几步,忽然停住了。


    ——朝阳的光辉渐渐驱散了乡野间的迷雾,身披着光和热,有人从路的尽头缓缓走来。他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逐渐变得清晰。


    “……”是裴砚。他只是微微笑着看向她,一如初见时的沉默,并不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


    之芙冲上去,一拳揍在他胸口:“干嘛迟到!”


    “对不起。”他轻声说。“等很久了吧?”


    “明知故问!呵呵,让女孩子等你,你完蛋了裴砚!”之芙给了他一拳,倒也没有再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的意思,转身就走。


    “……”


    她噔噔噔跑出几步,一回头,身后裴砚还站在那里,小九站在他的掌心。


    见她回头,裴砚才如释重负般大步走过来,主动牵住她的手。


    “好吧。”他说,“这位女孩子大人,准备带我去哪里惩罚我呢?”


    奇怪的是,之芙从他的身上闻到了来自祠堂的香灰味儿。是刚从祠堂出来吗?祠堂里还有什么没有解决的事情吗?


    但之芙没有多想。游戏该结束了,她伸出另一只手,对着裴钰招招手。裴钰乖乖地走上前,牵住她另一只手。


    夕阳下,他们的背影逐渐远去。


    “嗯……先罚你陪我打一个月的游戏!”之芙说,“哦对,我们还没有住的地方呢,先罚你打工一个月养活我们!”


    裴砚夸张地叹气:“这一家老小……都要靠我养活?”


    “不然呢?”之芙哼哼,“难道你指望一只鬼和两只纸人去打工吗?”


    第130章 《她看不见》 “你还会……再回来吗?……


    【好奇怪, 为什么游戏还不结束?】


    之芙对系统说。


    【……】


    【剧情还未结束,请玩家耐心等待。】系统只是一如既往地用冷淡的语气回复她。


    之芙放下游戏手柄,看着面前屏幕上弹出的游戏结束的标语, 再次陷入了沉思。


    这一个月来,他们从村庄一路走到了镇上, 秉着来都来了的想法, 他们直接在镇上搭车去到离村子几千公里远的海边城市。


    他们一行人都算黑户,不是非人类就是被家里抛弃的,好在唯一的裴砚是个靠谱的正常人类——他竟然有银行卡!


    “有银行卡有什么奇怪的, 我也不是不去镇上买东西啊。”裴砚如此解释道。“我只是从小在那个村子里长大, 不是野人。”


    得益于裴砚的靠谱,他们这一群黑户暂时不用陷入去工厂打黑工的窘迫境地, 裴砚想办法租下了一间靠海的小别墅, 之芙则立刻刷他的卡买了游戏机。


    从古板传统的村子里出来的四人哪见过这世面, 很快就沉迷在了游戏和小说的糖衣炮弹中。只用了一个月, 家里的宅女从一个变成了五个——连最靠谱最有自制力的裴砚都肉眼可见地开始熬夜打游戏了。


    之芙把游戏机扔在一边, 仰头闭上了眼睛。


    “芙芙,不玩了吗?”小九抱着游戏机,打了个哈欠。但她眼里却满是兴奋, 显然还没从游戏的刺激里回过神来。


    之芙摆了摆手:“再不睡觉明天要被裴砚说教了。”


    一旁捏着游戏机的裴钰明显地露出了不高兴、不尽兴的遗憾表情。坐在裴钰身边的小纸人也不满地叫了两声——从后来的一系列行为来看, 这位小纸人明显也是小九那样的, 有自己的思想和自主行动能力的, 由普通人的魂魄变化而来的纸人,身世经历说不定都跟小九一模一样。


    这一个月里之芙玩得很快乐, 跟兄弟俩的纸人们也相处得很好。


    所以……


    到底为什么呢?之芙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她还没有打出结局?游戏里居然可以过这种风平浪静的日子吗?


    要是按照正常的游戏结局,时间应该定格在她带着兄弟俩立刻村子的那一刻,她都已经想好了——在他们踏上通往外界的路的时候, 屏幕逐渐暗淡下去,紧接着跳出一个大大的【好结局】,镜头定格在升起的朝阳上,或者定格在他们脚下无限延伸的路上。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们走过那些田间小路,从镇上转了一次又一次的车,小心又冒失地把小纸人藏在口袋里,顺利地租下一栋风景秀丽的海边别墅,游玩过周边的大小城市,打了一夜又一夜的游戏。


    天知道之芙发现游戏还没结束的时候有多紧张有多兴奋,她时常在半夜惊醒,在黑暗的房间里迷迷糊糊地辨认躺在自己身边的是哥哥还是弟弟——然后再一夜无眠地盯着他们,思考他们会不会突然发难。


    但可惜又幸运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确确实实地,在游戏里度过了这平淡又轻松的一个月。


    【系统,我在游戏里呆这么久,游戏外的身体不会又昏迷了吧?】之芙走上通向二楼卧室的楼梯,伸了个懒腰。


    她注意到今夜的月色皎洁清亮,于是停在楼梯中间的窗户下往外望去。


    窗户被推开了一丝缝隙,远处的海面被月光映照成一片银白,海浪永不止息地翻涌着拍打岸边的沙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带着水汽的海风吹拂过她的面颊和发梢,系统的声音不受海浪声干扰,直接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不会的,这是正常游戏时间的范围,和之前不一样。】它顿了顿,似乎也注意到了之芙的疑惑,于是又补充道,【这个游戏和之前的不一样,它自带的剧本时间很长。也可以说,是你打出的结局时间较长。】


    【噢!】说到游戏之芙就不困了,她兴致勃勃地问系统,【所以这应该是好结局或者是隐藏结局吧?一般只有好结局才会有最长的游戏内容和时间。】


    系统说:【可以算是吧。只不过这个游戏的剧本是按照玩家的数据自主生成定制的,剧情走向也完全自由,所以其实也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游戏结局’,只能说你打出的结局是没人见过的结局吧……】


    之芙可不管系统这啊那的,反正说是好结局就是好结局,谁来也改变不了她打出好结局的事实。


    之芙得意地叉了会儿腰,欣赏完窗外美丽的海景,伸了个懒腰准备上楼睡觉。


    明天打什么游戏好呢?还是……要不出门去玩玩吧,好久没出过门了!她思考着明天该做什么,闷着头往楼梯上走,忽然脚底眼前出现了一片阴影。


    她抬起头——


    裴砚站在楼梯的入口处,和她隔着几阶楼梯,他看向她。


    “……裴砚?”之芙一阵莫名其妙,裴砚不是去睡觉了吗?


    海风吹拂过她的脸颊,也吹过裴砚,之芙忽然从潮湿的海风中嗅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那是……


    香灰?


    一瞬间,熟悉的味道把她带回了一个月前,在那道无限延伸向远方,也通向那个诡异的村庄的小路上,那时他的身上也有这样熟悉的味道。


    再往前找寻,这熟悉的味道本该来自那个诡异村庄的祠堂。


    但为什么现在,裴砚的身上会有这个味道?这里离村庄几千公里,家里也没有供神龛,更不会点香拜佛。


    之芙疑惑地看着他,刚想开口说话,裴砚却打断了她:


    “你要走了,是吗?”


    “……什么?”之芙有些不解,“你在说什么啊?没头没尾的。”


    她莫名其妙,正准备往上走,看看裴砚到底是不是发烧烧坏了脑袋,可是一抬头,却顿在原地。


    ——裴砚正用一种无比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他微微地皱着眉,嘴唇紧抿,那奇怪的眼神如有实质,明明只是把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却像是有千斤重的枷锁压顶,让她怔在原地。


    “……”


    窗外的海风更加喧嚣,海浪拍岸的声音也狂躁起来,月光隐匿到了云层的另一头。


    之芙若有所感地抬起头——


    午夜的钟声骤然敲响。


    “咚——咚——咚咚——”


    半封闭的楼梯上,钟声不断回荡。


    之芙感觉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无比轻盈,她下意识低头,发现自己的手臂和身体开始变得半透明,这是游戏即将结束的征兆。


    身前传来脚步声,裴砚走到她的面前,轻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在如此反常的情况下,他的表情却并惊讶,仿佛早有预料。


    福至心灵般,在离开时裴砚身上的一切反常,乃至他在祠堂里,被她问到“是否被她改变命运”这个问题时的不置可否和避重就轻,所有的反常都在这一刻被串联起来。


    之芙一时哑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呆呆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表情有些忧伤的裴砚。


    “……”


    片刻的沉默后,裴砚反而绽开了一个笑容。


    之芙几乎失声:“你早就知道……”


    “祠堂里的命运从来没被改写过。”裴砚笑着说,“如果命运是那么容易被改写的东西,就不叫命运了。裴钰也好,我也是,我们都清楚,如果想要躲避命运,就会在离开它的途中与它迎面撞上。”


    “明知道最后还是无法离开,那你还……”


    “记得你在祠堂里说得话吗?”裴砚不答反问,“是离开那天的下午,我们在那个房间里,我问你的话。”


    “我说,如果有一天所有认识的人、到达的城市,最后都要离开,那该怎么办呢?”


    “你告诉我,重要的不是离开的时间,而是,离开之前,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在一起。”


    之芙的身体几乎已经变得完全透明了,灵魂轻飘飘地飞起来。


    裴砚微笑起来:“谢谢你,虽然你说的不完全是对的,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没有‘很多很多’……但我还是很开心。”


    即使他早知道结局,也依然选择了跟她一起离开。


    下一秒,他快步走上前来,拥抱之芙。


    之芙感知已经被剥离得很弱了。在最后的时刻,她只感觉到这个拥抱紧得几乎让她感到窒息,像是足够用力就能挽留她似的。


    夜风把他的衬衫吹得哗啦作响,他体温顺着单薄的衣衫透过来,在初夏还有些寒冷的夜晚,滚烫得像是一滴泪。


    “你还会……再回来吗?”风把他轻飘飘的声音吹向窗外。


    你还会再回来吗?像个从凭空冒出的、古灵精怪的小怪物,降落在孤寂的小楼里,降落在我的身边,让日复一日等待死亡的时光染上属于你的颜色,让一潭死水的心生出逃跑的欲望。


    没有回答。下一秒,怀里的人像是幽灵般远去了。


    裴砚站在原地。久久久久,他看向窗外永不止息的海浪,鸥鸟在海面盘旋,远处的灯塔闪烁几下,熄灭了。


    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大海。


    ……


    之芙从游戏仓里爬了出来。


    【系统,我退出游戏了!】


    【……我知道。】系统说。


    【怎么会这么突然!】之芙有点抓狂,【什么情况?裴砚怎么什么都知道?他看着我忽然消失不觉得奇怪吗?】


    【角色的思维模式和思考方式是ai自动生成的,系统无法推测他的想法。】系统滴水不漏地回答。【只是猜测——可能是那则预言的问题,如果他早就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并没有被改变,总有一天还是要返回村庄,大概早就知道你会离开了,自然不会奇怪。】


    之芙的大脑有点转不过来了。她缓慢地躺回了游戏仓里,又问:【那我为什么会突然退出?没有任何剧情点啊。就……我就平淡地打了一天游戏,然后就这么突然退出了?这真的不是游戏bug吗?】


    【经检测,退出方式没有出现异常。】系统平稳地回答,【你是正常退出游戏——意思就是,剧情结束了。】


    之芙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检查过了,这是一个特殊结局。】系统顿了顿,还是安慰大脑宕机的她,【特殊结局打出特殊的剧情和结束游戏的方式是正常的。】


    之芙听得出来,他的安慰有些生涩。不过她还是有些奇怪的地方:【如果是普通结局,会是什么样的?】


    系统顿了顿:【我不能告诉你其他结局会是什么样的,因为这个游戏的剧本是按照你个人量身定制的,也就是说其他人不会玩到跟你一模一样的游戏。】


    【但是。】它话锋一转,【这个游戏里,在你之前,还有很多类似你游戏角色的处境的女孩。她们的结局也不多,我可以直白地告诉你。】


    【一种,就是像你见过的小纸人小九那样,因为各种各样的不能或不想逃出村庄,她们无一例外被杀害了。她们死后有些人成为了裴家两兄弟的纸人——从裴钰开始,他们就在想办法拯救那些女孩了。】


    【另一种,则是成功逃跑的女孩。她们带着裴家两兄弟给她们的钱,离开了村庄,过上了平静又幸福的生活。】


    【还有呢还有呢?】之芙迫不及待地追问,【除了那些女孩,裴钰和裴砚有什么结局?】


    她有点在意——好吧,是很在意,她很在意他们的结局。游戏退出时裴砚说的话像是烙铁般深深地印刻在了她的心里,让她无法忽视一个问题:她把裴砚从村子里带出来,是不是害了他们?


    系统顿了顿,似乎在检索游戏内容:【以前也曾有在小楼里暂住的女孩,其中不乏有听说了两兄弟的故事后想要让他们跟着自己一起逃跑的——有一部分是觉得自己和他们同病相怜,另一部分是害怕一个人逃跑被抓。但最后他们都没有选择跟她们离开。】


    【所以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计算一下也不可以吗?】之芙有些苦恼地问,比划着,【就是……嗯,我听说有些计算机能一秒计算无数公式和无数种可能性,你计算一个最合理最合适的结局也不可以吗?】


    【人类的一生有无数种选择,也有无数种可能。每一个细节的改变都会通往不同的结局,我不能狂妄地判定他们的选择会导向什么样的结局。】


    【……】之芙深深地叹了口气。


    【但是……】系统话锋一转,【你还没看游戏cg。如果对剧情的后续感兴趣的话,这个剧情应该还会有个后续,不过应该算是后记之类的事情了,看不看都不影响你作为玩家的游戏体验。】


    之芙没等它说完,当即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想到游戏cg要在游戏仓里看,她又躺了回去。


    【快放快放。】之芙催促,【我现在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