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算算时辰, 还够再来一次。
朕之前记得你说喜欢在上头来着?”?
再来一次?
大清早的,这人难道就不知累的么?果然能当成大事者,首先必须就是要精力充沛。
可就算李秉稹不累, 徐温云也实在抵不住他这么高强度索取。尤其昨夜正在进行中时,他略带泄愤,面上神情透出来的那几分逞凶斗狠……实在让徐温云有害怕。
徐温云薄唇轻抿,推他胸膛的力道愈发大了几分,想要挣扎出些喘息的空间,虚声弱气地委婉拒绝。
“妾身实在乏累, 难以堪受。
不如改日吧…”
也罢。
她这身娇体弱的, 又还有些旧疾,如若房事太过频繁, 只怕是抵不住,李秉稹倒也并未再坚持。
其实现在将她抱在怀中, 就足以让李秉稹有种莫大的满足感。
独自在世间单打独斗久了,他很多时候都觉得, 或此生都要孤家寡人活下去……
可她竟失而复返了。
还多了个快四岁的孩子。
李秉稹忽就觉得自己并非是个孤家寡人,那把龙椅也不再那么冰冷。
庭院中的晨露顺着叶片滴落。
温馨时光总是短暂。
李秉稹眼见时间差不多, 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先行起床,自行穿好衣物踏出房门。
此时侯在门外的庄兴迎上前来。
“有桩紧要事, 还需得皇上示下。女子承宠乃是大事,虽云娘子如今安置在宫外, 还并无名分, 可奴才已经命人将昨夜之事登记在彤册上了。
……就是不知, 需不需要安排上一碗避子汤。”。
提起这个,李秉稹就不由想起当年, 在药铺中对着那两个丸药做选择的那幕……多少事情都是这么搅闹出来的。
他剑眉紧蹙,
“此事今后不必再提。”
这话的意思,便是打算顺其自然。
旁人眼里,觉得皇上没将云娘子接入宫,便是不将她当回事儿,可庄兴在他身侧伺候了好几年,总咂摸出几分皇上的用意。
——皇上这不是不在意,而是太在意。若是云娘子前脚和离,后脚就入了皇宫,那今后文武百官还不得指着她的鼻子骂红颜祸水?
且也不得不考虑皇嗣。
总要给皇嗣一些适应时间。若让孩子今日送走了郑明存,明日就强行让他远离玩伴,更换住所,搬入皇宫,唤另个男人叫父皇……辰哥儿哪里能接受得了?
至少由云娘子不必服避子汤这点来看,皇上对她们母子二人还是极其顾念着的,何愁今后没有前程?
能调入别苑中伺候的,都是庄兴亲自挑选,行事稳妥的宫人。就算没有徐温云吩咐,也早早就在花厅中备好了膳食。
李秉稹洗漱过后,想着先在此用过早膳,再入宫上朝,人才刚坐下,就听得厅外传来脚步声。
抬眼望去,竟是徐温云。
她倒是没有贪眠,由榻上挣扎起来了,面上还能看出些疲倦,着了身蓝靛色清淡衣装,踏着清晨的薄雾而来,飘逸绝尘,宛然若仙。
她施施然行了个请安礼,
“妾身习惯早醒,左右无事,便来陪皇上用膳。”
李秉稹颔首,下巴颏朝对面的座位轻点了点,示意她坐下。婢女们见状,便又端了份一模一样的早膳,轻置在她身前。
此时,院外轻步踏入个小内监,在庄林身前说了些什么,而后庄林入内,欠身禀报。
“皇上,荣国公府昨夜出了大事。
郑广松约莫子时四刻吞服毒酒自杀,夫人詹氏许是接受不了刺激,随后也自缢身亡。”
徐温云闻言,心头猛然漏跳一拍,握着汤勺的指尖,止不住开始颤抖起来。
姜还是老的辣。
容国公府闹出借种求子这样的大罪,既没被抄家灭族,就连郑明存这个始作俑者,也被免除了死刑……
一滴血也没溅。
通家一个落狱的都没有。
如若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皇上焉能咽得下这口气?
就算不秋后算账,那今后在李秉稹眼中,容国公府也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般的存在,在朝堂必是举步维艰。
非得要填进去人命。
才能平息得了皇上的怒火。
所以郑广松这番自杀,多少也有些想用自己性命,保全容国公府全家的意味。
李秉稹对这番用意,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他闻言后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缓缓将手中汤羹搅了搅。
沉默几息后,眼底一哂。
郑广松一死,倒也确实不好再揪着此事不放,可只单单容国公夫妇两条命,确实不足以平息李秉稹怒火。
“传朕旨意,荣国公府犯下滔天大罪,屡次三番忤逆不尊,削去其世袭的公爵爵位。郑家诸人原该都被贬为平民,可朕念在郑家祖上对朝堂的功德,保留伯爵爵位。”
庄林颔首,
“是,奴才待会儿就命人去传旨。”
这不过就是最普通的政令,每日这样的对话,都换汤不换药,须重复几百次。
可却让一旁的徐温云,如坠寒潭。
这寥寥几句话间,就决定郑家了往后至少一百年的命数,这便手掌着生杀夺予大权的帝王。
其实昨日在搬家时,徐温云也觉得心里委屈。搬了个宅院,换了个金主……这憋屈的生活,其实与以往并无半分变化。
甚至由妻降为了外室。
实则是更憋屈了。
可徐温云安慰自己。
好歹李秉稹是辰哥儿生父;
好歹他手段没有郑明存那般下作;
退一万步讲,此人至少没有不举之症,能与她过过正常的夫妻生活。
可现在徐温云不敢这么想了。
伴君如伴虎。这皇帝远比想象中难伺候,许多时候甚至都用不着下杀令,就有人为保全全家,上赶子去自裁。
有没有可能,她今后也会落得如郑广松一样的下场?徐温云这么一想,就愈发觉得现下的处境,还不如在容国公府时好。
庄兴又问,
“说起来,还有桩要事需皇上定夺。
云夫人与皇子住在此宅中,按理是要调派龙鳞羽卫的,可太后昨日动身出宫祈福,宫里一时腾挪不开人手,奴才斗胆问一句,是否要派城防驻兵来此处护卫?”
此时,还不待李秉稹说话,徐温云率先颤着嗓音开了口。
“……皇上,依妾身之见,还是莫要消耗兵防之力了。”
李秉稹直直抬眼朝她望去,眸光中带有几分探究与惕然。徐温云吞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
“这整条永安街住的都是勋贵,安保向来严密,妾身在此住了好几年,从未听说过有哪个贼匪敢犯到此处来。
且妾身刚和离,只想行事低调些,不想闹出太大动静,若常有生人这么院里院外地巡查,不说妾身一个女眷不方便,辰哥儿他也不会乐意的……”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每个字都透着抗拒。
这算得上是她的头一个请求,李秉稹终究未曾驳她面子,眸光微暗,缓搅了搅粥面,冷声道了句。
“便依她的话办。
去寻几个得力的门房小厮在外院候着,如若他们母子二人出门,须得寸步不离跟着,不容有失。”
区区小事,依她便是。
她提出这个请求,总不至于是想趁机钻了安保疏漏的空子,预备着要逃之夭夭。
若没有孩子,他或许还会防着她。
可有辰哥儿在,李秉稹绝不相信她能狠得下这个心。不过就是院中少几个人而已,多在外头安置几个暗桩便是。
徐温云眼见他答应下来,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柔声道了句,“多谢皇上体恤。”
她倒是一口一个皇上,喊得格外顺溜,毕恭毕敬的态度,比宫中任何一个奴才都不遑多让。
可李秉稹听着实在是膈应。
他有时实在是很想重新激发出她肆无忌惮的那面。
“…你昨日夜里唤朕做什么来着?”
“皇上呐…”
李秉稹剑眉微蹙,耐着性子提点着,“另个称呼。”。
这青天白日的,徐温云有些羞于说出口,可在对面男人的逼视下,还是臊红着脸,艰难挤出几个字。
“煜…煜郎?”
李秉稹颔首,唇角略微向上勾起,
“私下无人时,便就这么唤朕。”
徐温云答应得好好的。
可陪他用完早膳,将人送到院门口时,一时间竟又忘了,张嘴就又是句,“恭送皇上…”
意识到此错失后,又迅速改口,低声怯怯道,“煜郎慢行。”
李秉稹扭身回头,牵起她的指尖握在手中,竟难得生出些恋恋不舍的滋味来,脚下步子踟蹰着,都有些不愿离开。
徐温云眨眨眼,
“…煜郎还有话吩咐么?”
李秉稹将她指尖摩挲一番,
“朕想吃那道湘南辣椒小炒肉,后来宫中的御厨也做过,却不是那个滋味…”
徐温云点点头,
“这个好办。待会儿妾身就命人备好食材,待煜郎什么时候再来,妾身就什么时候做给煜郎吃。”
“…朕今日晚膳就要吃上。”
“好。
妾身记住了。”
李秉稹捏捏她柔软细腻的手心,还是觉得不妥,肃着脸一本正经道。
“还是午膳吧。
朕晌午回来,吃热腾腾刚出锅的。”
第082章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还是午膳吧。
朕晌午回来, 吃热腾腾刚出锅的。”
这小手一牵,消减了帝王身上的杀伐之气,倒还真透出几分家常的意味。活脱脱像是辰哥儿长大成人了, 却还在和她讨着要糖吃。
徐温云心中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也只得耐着性子哄他,“好,那妾身中午就给煜郎准备着。”
送走这尊佛。
又照料着孩子起床用膳。
……将一切料理妥当后,徐温云这才回主院躺下补眠,睡了约莫半个时辰, 阿燕入院禀报。
“六夫人派柳叶来传话, 想要求见夫人。”
“快请进来。”
现已巳时三刻。
郑广松夫妇二人的死讯约莫已经传开,隔壁容国公府正在筹备丧事, 偶尔会传来些喧嚣之声。
徐温云赶到花厅,就望见何宁身着素白缟衣坐在椅上, 神情憔悴,似是狠狠哭过, 眼皮肿得老高。
何宁望见她的瞬间,扶着椅背站起身来, 眸光中隐隐泛着泪意,颤抖的嗓音中略带责怪。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通家都只瞒着我一个, 现在倒好,个个都撂了挑子, 死得死走得走, 独独让我收拾烂摊子。”
郑广松夫妇二人离世。
郑明存连夜远赴陕甘。
徐温云母子脱离郑家。
……现下所有的重担, 便全都落在了二房郑明华夫妇身上,何宁又是个娇养出来的, 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波折,一时便觉得有些崩溃。
二人严格来说算不上真妯娌。
可依旧不妨碍这几年下来,在后院日夜相对着,确生出些闺蜜情。
徐温云从未见过何宁如此哀毁骨立的模样,心中也觉得怪不落忍。有心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由何处解释起,只抿唇道了句。
“……你莫要怪我才好。”
对于辰哥儿的身世,郑家人已全都心知肚明,何宁几乎是最后那波晓得的。
何宁虽小事上有些糊涂,却分得清大事是非,
“哪里能怪得到你头上去?要怪也是怪他们男人作死。
好好的日子不过,想出什么借种求子的昏招,结果这下好了,借到颗黄金灿灿的天家皇种,惹来天怒,贻害全家。”
何宁只觉现在也没能从接连不断的余震中缓过劲儿来,打眼瞧着四下也没有旁人,便也只当二人还是在涛竹院中话家常,越说越觉得气氛,越说越觉得委屈。
眼看高楼起,眼看高楼塌。
可这未免也塌得太快了。谁能想到昨日还宾客盈门的容国公府,今日便垮了呢?
“……你当年入京怀孕时,我也曾不甚走心说过些戏言,可谁知竟一语成谶,辰哥儿他当真不是郑家的种?且你敢信么,其实父亲早就知道真相。
早在去年,他就私下与明华交代过,道郑家的基业绝不可能旁落,他现在还没死,所以可以留着你们母子二人顾全嫡长子的脸面,若当真有一日驾鹤西去,爵位终究还是要传到二房头上的。”
何宁说到这儿,心里又是一阵气,恼恨着由牙缝中挤出一句,
“郑明华这龟孙倒是真能憋,昨夜才将此事告知我。”
其实对于郑广松知情这回事儿,徐温云后知后觉中也有些猜到。家主毕竟是家主,总有些掌家理事的手段。
且老国公这番考量的倒也没错。
辰哥儿不是郑家子嗣,谁敢把偌大的家业,放到个不是自家血脉的男丁手中呢?就是不知道的是,届时收回大房爵位时,会不会顺手了结他们母子二人性命……不过这所有的谜团,都随着郑广松而长埋地下。
“谁能想到你我分明昨日还是妯娌,今日你却扶摇直上,成了皇帝的女人?也怪我是个猪脑子,在寿宴上竟未察觉出丝毫蹊跷……倒也多亏了你不计前嫌,竟还肯拉郑家一把,否则此时我哪里还有命站在这里。”
徐温云忙道,
“快别这么说。此事终究是因我而起,且府中其他人也并不知情,这四年间,郑家对我们母子二人委实不薄……”
二人将话说开,不禁都生出几分造化弄人之感。何宁不愿去扯那些旧事,只将眸光顿落徐温云身上。
“郑家落得这个下场便也罢了,我倒是只担心你……皇上那样冷心冷性之人,就算现在没一刀杀了你,可指不定待辰哥儿到了能出离生母的年龄,他就要再也容不下你了。”
“且还有太后。
你莫要看太后如今慈祥得像一尊佛,在后宫浸淫多年的妇人,哪有真正心善的,手中没沾过几条人命,又哪里住得进今日的慈宁宫,不过是现在圣上登基后消停了罢了。”
徐温云默了默,只道,
“……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
只是我入宫的次数不多,倒也见过太后几次,打眼瞧着倒是位宽厚的主儿,不像是个刻意为难人的……”
何宁实在是愁。
望向她的眸光,颇有几分不知者不畏的意味。
“平日与你没有利益瓜葛,自然和善,可若知你将她梦寐以求的乖孙孙,隐藏了三四年,你觉得她轻易能想得开么?我劝你要早些做好心理准备才是。”
徐温云一副受教了的神情,免不得依旧要同她冤家般呛声几句,笑道,“太后今后为不为难还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变聪明了许多……”
谁知此时何宁倒并未如以往般同她调笑,而是长长叹了口气,带了些凄楚正色道。
“遭了这么多事儿,我若还没有些长进,那也算是活到狗肚子里头去了。
你需得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才是。现太后离京礼佛,需半个月后才能回来,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在这半个月内,想尽一切办法笼络住皇上的心,只要他想保你,想必旁人也不会对你为难太过。”
这般千叮咛万嘱咐,倒真让徐温云心生出些感动。
她在京中倒也有娘家人,可她比弟妹们年长几岁,从来都不能,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流露出半分软弱,现下倒好,有人打心底里开始操心起她的事情来。
徐温云难得收起顽笑神情,垂下乌羽般纤长的眼睫,正色道,“好,我都知道了。”
何宁眼见她应了,这才放下心来,
“趁现在还离得近,今后多带辰哥儿过来玩几趟,保不齐今后我们家毅哥儿,还能沾沾辰哥儿这个皇子的光呢。
罢了,家中布置灵堂,主持丧仪……总需要人在旁看着打理,我这就回去了。”
说罢这番话,何宁母子二人,就跨过后院相连的小门,穿过条羊肠仄巷,回容国公府去了。
徐温云亲自将人送到后院,回来就望见辰哥儿一脸闷闷不乐,正耷拉着脑袋,在踢地上的小石子。
徐温云蹲下身,轻揉孩子后脑勺,
“怎么了,谁让辰哥儿不开心了?”
一墙相隔而已,隔壁郑家发生的事,到底没能瞒住辰哥儿。孩子心思纯净,听说了之后很难过,现面对最亲近的母亲,终于小嘴一瘪,啪嗒啪嗒流下了小金豆子。
“祖父祖母昨日才好好的。
今儿怎得就去世了?”
徐温云没法与孩子解释,只得将孩子抱在怀中,轻抚背部已示安慰,“六叔母方才说了,是突发暴疾,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辰哥儿莫要太过伤心。”
可怎能不伤心呢。
孩子虽然还小,却不代表完全不明事理。这短短一天之内,父母和离,搬家另住,父亲调任离京,祖父祖母身亡……单单拎出一件来,都是一个幼童难以迈过去的坎儿。
辰哥儿哭得更凶,小身板在徐温云怀中一抽一抽,哽咽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毅哥儿穿着身白衣,说这叫披麻戴孝,可分明我也是祖父的孙儿,为何我就不用穿白衣,不用披麻戴孝呢?”
这个身份认知上的差异,是辰哥儿认祖归宗必须所经历的过程,徐温云现在一时半会儿的,和孩子也说不太清楚。
她暗衬了衬,先是抬手给孩子擦了擦泪,而后掐了朵石缝中的小白花,别在了孩子的衣襟上。
“你顾念着祖父的养育恩情是应该的,可戴孝在乎的并不是形式,你若想要尽心,戴朵小白花也是一样的。”
辰哥儿啜泣着问,
“母亲,今后你会改嫁,再给我另找一个父亲么?”
徐温云抿唇,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许是会的。”
辰哥儿也不知道为何,哭着的小脸一僵,心有所感问了句,
“那,那会是昨日那个穿紫袍的伯伯么?”
徐温云怔愣一瞬,抚顺着孩子薄背的手掌微滞,颇有些纳罕道,
“辰哥儿怎会忽然这么问?”
辰哥儿倒也没有其他想头,只是忽然想起,望见昨日二人站在一起那幕,隐隐觉得有些般配罢了。
他吸吸哭得通红的鼻头,并未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追问了句,
“反正要重新多个父亲,我只是觉得,那个伯伯生得俊俏,长得威武罢了。怎得?母亲难道不喜欢他么?”
徐温云笑笑,亲了亲孩子哭红了的面颊,轻描淡写道了句,
“嗯,不喜欢。”
院外。
那个将将由皇宫赶回来,正欲入院的李秉稹,听得这句后,面色一僵,脚下的步子顿停。
第083章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嗯, 不喜欢。”
随着这句话……
一股羞愤与急恼,在院外男人的胸口震荡着,微勾的唇角瞬间沉下, 眉眼骤紧。
那道微微向上凸起的院门门槛,分明抬脚就能跨过,现却好似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男人撤回腿,直直扭身,朝来时的方向回宫去了。
院内。
绿叶茵茵下。
母子二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徐温云说罢那句不喜欢,就掏出袖中巾帕, 细细擦拭着孩子脸上的泪痕。
辰哥儿听了母亲的回答, 面上略带了些疑惑,噙着汪汪的泪眼, 歪着头问,“母亲为何不喜欢那个伯伯?”
徐温云被问得有些哭笑不得,
“……你这孩子,昨个儿还抱着你父亲脖子不撒手, 好嘛,他一调任离京, 就上赶着让母亲去给你找新爹爹,这变脸变得,未免也忒快了些。”
经由母亲这么一说, 辰哥儿心里确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他也觉得这样好似有些对不起郑明存。
可又隐约觉得自己没有错。
生活连番的变故, 虽说多少让辰哥儿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 却不妨碍他对未来充满无尽向往。
而他现在最最期待和好奇的, 就是母亲会再嫁个什么样的男人。
所以只嘟囔着解释,
“儿子听宇哥儿说, 他娘亲晌午和离回的家,下午就有郎君想要做他新爹爹了哩……”
“所以母亲只是觉得太快了,而并非不喜欢那个伯伯,是么?”
喜不喜欢李秉稹?
这个问题,好像只有孩子才会关心。
事发到现在,所有人都觉得她不仅并未受此事牵连,还做了皇帝的女人,是飞上枝头做凤凰,撞上大运了。
但以现在的处境来看,她哪里算得上是什么凤凰,最多是只被关在金丝笼中的囚雀而已。
比起这样,她倒宁愿去做自由自在的走地鸡。
所以她确实不喜欢李秉稹。
更确切的说,是不喜欢没有自主选择权的情况下,被视为李秉稹的所有物。而事态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她压根没得选。
她并未直接回答辰哥儿的问题。而是笑眼弯弯,抬手揉了揉孩子的后脑勺,“……现在万事都先紧着辰哥儿,辰哥儿喜欢就好。”
现在抛开她的个人感情不谈,徐温云觉得首先要做的,是要让辰哥儿慢慢与亲生父亲熟悉起来,适应他皇子的身份。
好在目前看起来,辰哥儿对李秉稹的印象还不错,她再在旁推波助澜,估计也就水到渠成了。
又将孩子搂在怀中哄了哄,眼见他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了些,徐温云这才将他安心交给乳母,让她带着孩子上书房去了。
眼见快到晌午用膳时分。
徐温云估摸着李秉稹快回别苑,便扭身去了后厨,亲手做出了那道湘南辣椒小炒肉出来。
可她等啊等,等啊等。
一直等了整整小半个时辰,直到菜凉了,也没能等到了李秉稹回来。
后来徐温云打发阿燕去问门房,才得知皇上早些时候回来过一趟,后来不知为何,打了个转身又走了。
下人们以为二人见过,便没有特意禀报。
不过是桩小事,徐温云并未放在心上。好在辰哥儿现在的年龄还吃不得辣,他的膳食是单独准备的,早早就在乳母的照料下吃过了。
徐温云命人将凉透了的饭菜,端下去热了热,将就着吃了几口,眼见孩子在好好练字,就又回去躺在贵妃椅上眯着了。
另头。
容国公府一系列的变动,很快就在京中的勋贵中传开,落脚在歪柳巷的徐家,也在隔天得知了消息。
徐绍因公滞留在翰林院中,暂时脱不开身,可徐温珍心中担忧姐姐的处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养病,由病榻上挣扎了起来,唤了车架就往永安街赶。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容国公府门前挂着的白幡,以及隐隐传入耳中的哀乐与哭声。
徐温珍只觉脑中嗡然一震,也顾不上其他,直接往比邻而居的院落中赶。
门房显而易见是个新来的,不晓得徐温珍的身份,将其好一顿盘问,看过名贴后,才将人放了进去。
陌生的院落,陌生的仆婢……徐温珍心中愈发忐忑,直到远远望见阿燕迎了出来,将她接进了间正厅中。
徐温云望见姐姐的瞬间,就惶惶然流下两道清泪来。
“阿姐信上所言,是真的么?”
徐温珍本就还发着热,淡白着的小脸,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气愤,微微涨红,孱弱瘦薄地迎着秋风而来,让人望之心怜。
徐温云便知事情捅出后,会引起弟妹担心,所以早些时候就将事情来龙去脉,全都写在信上告知了二人。
此时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心疼得迎上前去,关切探了探她面颊,“……你这发热还严重着呢,怎得还来了?”
“就该让这热症烧死我。
我很不该活着的,若早知姐姐会为了我,在郑家遭受了如此大的屈辱,当初我就该病死在衡州。”
徐温珍哭得更严重了,硕大的眼泪颗颗砸落在地。得知真相的瞬间,她才后知后觉回过味来,为何当初住在容国公府时,就觉他们夫妇面和心不和。
她委实自责至极,若非因为她这娘胎中带着的弱症,姐姐便不会忍辱偷生这么多年。
“……我不就是个拖油瓶么?姐姐此生,便就是被我拖累了的。”
徐温云听不得这些,面色瞬间黑沉下来,端出长姐之姿道,“不准混说。你若再这么想,我今后就真当没有你这个妹妹。”
徐温珍发热之下,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在徐温云主仆的搀扶下,轻坐在官帽椅上。
她悲伤难以自抑,哭得抽抽嗒嗒,有些停不下来,哽咽道。
“我是认真的。绍弟还有功名可以傍身,而我又有什么可以倚仗的呢?就算病养好了又如何,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负累。
无论是以前的郑家,还是今后的皇上,都可以用我拿捏姐姐,难道就因姐姐心善,就活该这么被拿捏着,憋屈过完下半辈子么?”
徐温云闻言,心头涌上些酸涩,嘴上却道,“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
“我怎么就憋屈了?
莫说以往郑家从未短过我吃穿,就说现在,现在皇上留有旧情,待我委实不错。你瞧这精雕玉砌的豪宅住着,院中仆婢随我驱使,出入自由……旁人梦寐以求,都过不上我这样的好日子呢。”
可没名没份的,又岂能称得上是好日子?徐温珍不听姐姐糊弄,只觉悲从中来。
“……珍儿只为姐姐觉得委屈。
姐姐可知,那郑明存对外是如何说的么?”
提起这个,阿燕倒也上外头打探了通,回来说给徐温云听了。
或许是皇上提前授意过,不能有污徐温云清白,所以郑明存并未对外交代借种求子的事实。
且因郑明存平日里将自己的爱妻人设宣扬得人尽皆知,所以二人这桩婚姻,也是无从抵赖的。
至于辰哥儿这个孩子……
对外只道是他们夫妇在外收养的。
那为何好端端会在外收养个孩子呢?郑明存只能将其往玄学上头推。道青峰道长算过一卦,道此子的生辰八字,若记名养在膝下三四年,可为容国公府挡灾避难。
至于和离……郑明存只道自己得了缘法,今后一心向道,不再耽于红尘,所以放妻自由。
这个说法,其一维护了徐温云的声誉;其二为今后皇帝认子留了个气口;其三,郑明存终究还是存了私心,捂下了自己的不举之症。
唯有一点,不甚妥当。
“……依着郑明存对外的说法,现京中众人都只以为你是辰哥儿的养母,可你分明就是这孩子的生身母亲啊。
十月怀胎,难产生子,那么多人都看着,他岂能如此颠倒黑白?”
其实依徐温云看来,这个说法,已是权衡各方利弊后,相对来说,比较能够自圆其说的了。
至于什么生母养母的……徐温云对此倒很看得开,旁人怎么说无所谓,孩子是最纯粹的,辰哥儿今后总不会不认她这个亲生母亲。
“外头既已认定这个说法,便不要再生是非。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让旁人误会这孩子是我红杏出墙得来的,那养母便养母吧……
哪怕是为了辰哥儿,你与绍儿也莫要怨恨,免得再生风波。那些容国公府中的知情人,必也知道其中厉害,绝不敢对外透露半句的。”
徐温珍捂着钝痛的胸口,又抬手拭了把泪,
“……姐姐句句都是为了辰哥儿,难道就不曾为自己着想过么?
你既只是辰哥儿养母,那今后皇 上认子之时,那姐姐又该如何自处?”
妹妹的意思,徐温云明白。既不是生母,便代表众人不知她与皇帝有过肌肤之亲。
皇上若肯认下此事,后宫或能有她一席之地;如若不肯认下二人之事,她相当于白生了个孩子,实实在在没名没份到底了。
徐温云垂头,抿唇笑笑,她牵过妹妹的手握在掌中。
“……莫要担心。
姐姐有自己的打算。”
第084章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莫要担心。
姐姐有自己的打算。”
可无论什么打算, 也抵不过皇权倾轧。今后姐姐的命运如何,全在皇上的一念之间。
徐温珍心里难受极了,哭得有些喘不过气, 眼前一阵发黑,险些就要昏阙过去。
徐温云见状,立即将人放倒在贵妃躺椅上,又命阿燕抱来厚褥子捂着,让妹妹能发发汗。
“你便是因为自小孱弱多病,所以看事情才常往窄处想, 其实很不该如此。
真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苦大仇深, 前路总是会越走越通畅的。”
徐温云原还想同妹妹说通道理,疏解疏解心结, 可又不想让她的心绪一直陷落在此事当中,便只能将话头掉转去其他方向。
“……我前阵子忙得焦头烂额, 压根顾不上其他,现你我姐妹二人好不容易相见, 不如你同我说说,近来你们姐弟二人近来如何?”
徐温珍也知许多事, 并非是她们能掌控得了,现如今能做的,便是将徐家这头料理好, 莫让姐姐操心。
她极力控制情绪,在贵妃椅上歪了歪之后, 略略觉得身体好受了些。
“我们两个在歪柳巷一切都好。
绍哥儿入仕后就在翰林院稳待着, 唯有不妥的就是亲事未定, 常有媒婆上门搅扰……父亲信上的意思是,让他自己个儿与姐姐商量, 早些将此事定下来。”
徐温珍虽还是个待嫁之身,可在后宅中,免不了要常帮着弟弟应对媒婆,所以清楚京中有哪些人家,是诚心诚意想要结亲,现下将脑中能记得起的闺秀名字,全都报了一遍。
入京四年多,虽说徐温云并不常出门,可终究也顶着容国公府嫡长媳的名头,参加过几次雅集宴会。
且多亏何宁交友广阔,对京中名门闺秀的相貌,性情……全都如数家珍,所以连带徐温云也耳熟能详。
出乎徐温云意料的是,京中竟有好几个老牌勋爵门户,愿将嫡女许配给弟弟徐绍。
其中甚至连皇上母家肃国公府,都让媒婆给自家的嫡次女上门说亲。
这便让人觉得有几分纳罕,毕竟徐家只是小门小户,哪里高攀得上这样的勋贵豪门做亲家?
可细细一想,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毕竟弟弟徐绍是连中三元的状元,又才年仅十八,十足的后起之秀,假以时日,必能登阁拜相。
这样的青年才俊,自然是香馍馍般,人人都是要争着抢着的,且豪门家中女儿众多,指不定今后哪个郎婿有出息呢,不过也还是在投股罢了。
“婚姻大事,不可儿戏。
想来绍哥儿也并非是个一门心思靠外家提携之人,所以不必太过考虑那些身外之物,最紧要的是挑个自己喜欢的。”
“肃国公府嫡次女性情爽利,永安伯爵府嫡长女温柔贤淑,宜春侯庶女才情出众……个个都是好的,你让他自己拿个主意就行。”
徐温云挑了几个闺秀,将她们的脾性特点,全都细细说了一遍,徐温珍将其记在脑中,而后又听得耳旁问了一句。
“……绍儿那头我倒不担心,我只担心你,可有媒婆上门向你提亲?”
提起这个,徐温珍躺在长椅上,支支吾吾就有些说不出话来。
虽说随着弟弟高中状元,徐温珍这个胞姐的身价也随之水涨船高,可她的年岁到底大了,今年已满十八,再加上三不五时经常缠绵病榻……所以上门提亲者,大多都是为家中求娶续弦。
刨开鳏夫,其余就各有各的短处。
不是相貌丑陋,就是才学平平,还有些呆楞寡言的……总之没有一个像样的。
眼见妹妹为难脸色,徐温云自然是什么都清楚了,她将妹妹的手握在掌中,“都怪我。长姐如母,我原本该对你的婚事多些心,可奈何近来事情实在太多,倒将你的婚事耽误了,待我这头腾出手来,便立马就给你操持起来。”
“长姐莫要将什么事都怪在自己头上,你还有辰哥儿要顾,哪里能事事都管得过来。我也不是当年那个初初入京的小姑娘了,婚嫁之事,我自己能够做得了主的。”
以往徐温珍想的是:再等等,再看看,实在没有合适的,大不了就不嫁。反正她有自信能将绣坊支起来,今后就算赚不了太多银钱,可养活自己也是足够的。
可现在,徐温珍彻底调转了念头。
在她看来,只要她与徐绍的婚事一天不落定,就会一直都是姐姐的心病。
眼见弟弟婚事有了眉目,那姐姐放心不下的,便只有她一个了。
是不是只有彻底脱离徐家,嫁作他人妇,她就不再会是姐姐的掣肘了?
如若当真是这样的话,那她嫁。
还有什么可挑拣的呢?只要不缺胳膊短腿,是个男人,她都可以嫁。
她淡白的面容上,闪着倔强坚定的神情,“姐姐,今后你做任何决定,只问自己开不开心,不必再顾我们姐弟二人。”
“你为我们做到此等地步,已远超了做姐姐的职责,再多,我们就当真担不起了。”
姐妹二人说了好一阵知心话。
徐温珍本也还发着热,方才又哭了通,看上去脸色愈发不好看。
这间别苑并不是个能让人安心休息的好地方,徐温云担心妹妹身子,殷殷嘱咐了几句,让她按时服药,切莫优思过甚云云……便亲自将人搀扶着,送上了停驻在门口的车架。
日光西斜。
宫中这头,到了官员下值归家的时候,李秉稹负手站在城墙上,远望身着各种颜色官袍的朝臣们,踩着夕阳,三五成群地,朝西华门入宫而去…
庄兴垂下的瞳孔微转了转,适时上前一步,揣着手道,“万岁爷,您今儿中午没回别苑用膳,据说云夫人还眼巴巴痴等了您许久呢…不如您晚膳再去尝尝云夫人的手艺,顺便还能与小主子亲近亲近……”
帝王身侧,最不差的就是往前递梯子的机灵人,可有时机灵太过,也并非什么好事。
揣度圣意,很多时候也讲究个度。
李秉稹垂下狭长的眼皮,冷觑了庄兴一眼。庄兴便知这次许是揣摩过了头,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使得他通身都打了个寒颤,身子愈发弯低了些。
静默了许久。
就在庄兴以为李秉稹今夜会歇在养心殿时,耳旁又传来男人冷澈的声音,“摆驾出宫。”
因念着容国公府还在办丧事,所以皇上格外开恩,延缓宣布将公爵降为伯爵的圣旨,直待郑广松夫妇的棺椁入土之后,才将此事公诸于众。
所以此时的容国公府,前来悼唁容国公夫妇者众多,纷纷都面露哀痛,扼腕叹息。
压根就没人注意,一辆极其普通的车架停在隔壁院落门前,由里头踏下来个身形高阔,丰神俊朗的男子,执了把折扇遮掩面部,以极快的速度,直直就要往院中走。
就在即将入内的刹那,只听得身后传来一清亮男声,“元白且慢。”
元白乃是李秉稹的表字。
除了当年入京时在镖队中用过以外,朝堂中知道这表字的,单掌都能数得过来。
李秉稹压根都不必回头望,由声音就猜到了来者是谁,轻扬了个手势,示意外头人多眼杂,让他入院说话。
陆修齐见状,皱着眉头,身形略有几分不自然,紧随其后。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容国公府一夜之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动,自是引得京中官眷们顿生疑窦。陆修齐平日虽显得有些混不吝,可实则是个聪明至极之人。
他虽未知事情全貌,可由以往皇上对郑明存夫妇的态度,就能从其中咂摸出几分异常来。
二人先后入了前院。
只待四下无人,门外的喧嚣愈行愈远,才纷纷止停了脚步。
陆修齐眼见李秉稹转过身来,直接一脸忧心忡忡,眉间深重,显露出对他大失所望的神情。
“元白,怪我,实在是怪我没能及时劝谏你的言行。
我确是早就看出你对郑夫人有意,可我实在没想到,你会为个女人,将事情搅闹到如此境地。”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
你让他二人和离,逼走郑明存也就罢了,怎得还闹出人命来了?元白,你真真是昏了头了。”
普天之下,或也就只有陆修齐这个表弟,敢当面置喙李秉稹的不是了。
李秉稹眼见他还并不知此事全貌,但却也并不着急解释。
毕竟就算没有借种留子这回事儿,他迟早有一日也会君夺臣妻,届时容国公府上演的,或许也会是同样的戏码。
他甚至剑眉微扬,生了些逗弄陆修齐之心,饶有兴味道,“婚毁便毁了,人死就死了,何就至于你这般打抱不平?”
陆修齐闻言,瞳孔微震,内心大受震撼,瞠目结舌道。
“你竟为了那郑夫人,疯魔成这样了么?你切莫如此胡闹,就算将人争夺到手又如何,她心中指不定如何怨恨你。”
“且你今后打算如何安置她?
莫非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她做嫔妃,当皇后么?”
李秉稹闻言剑眉骤紧,眸光沉冷,脑中忽又想起晌午亲耳所闻,由她口中说出的那句“不喜欢”。
不由从鼻腔中轻呲出声。
“她当皇后?
你觉得有可能么?”
第085章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她当皇后?
你觉得有可能么?”
这是个反问。
可极尽讽刺的语气, 已经给了答案。就好像这是件多么天方夜谭的事,压根就不该多此一问。
这声音响起的瞬间。
闻讯而来,准备恭迎圣驾的徐温云, 在回廊后的菱形雕花窗格后,面上笑容微微一僵,脚下步子也顿然停驻。
徐温云素来是个有自知之明之人。
她的预期足够低,低到能留住这条性命就好,从未敢生出过任何无端的妄念,所以听到李秉稹此番回答, 倒也并没有觉得很难过。
庭院中, 两个男人还在继续对话。
陆修齐听了他这番回答,明白他到底没有完全失了心智, 略略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为那郑夫人扼腕痛惜。
“你既没替她安排好后路, 那你去招惹人家做什么?
且退一万步讲,饶是金屋藏娇, 你也合该将人藏去个远离是非的偏僻地界,岂能就这么硬生生将人安置在容国公府隔壁?你这不是故意在人眼皮子底下, 给人添堵么?”
李秉稹这个表弟,从未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倒也难得这般一本正经, 为容国公府仗义执言几句。
此事说来话长,李秉稹不耐得与他解释, 端得是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鼻子不是鼻子, 眼不是眼道了句。
“朕便是就是想找找刺激了,怎得, 不行么?”
李秉稹眼见表弟被气得语窒,心中又好气又好笑。陆修齐虽说自小生长在京城,见识过些诡谲多变的阴谋诡计,可到底没吃过什么苦头,身上还保留了些许莽撞的少年心性。
“……你有功夫操心朕,倒不如操心操心自己。你个无妻无妾之人,懂得什么女人,什么情爱?”
“舅父之前为你请旨赐婚了好几次,都被朕压了下来,今日你不分青红皂白,倒还有胆子管起朕的私事来了,那朕还护着你做什么?”
“朕给你一月之期,容你自行择选佳人娶妻成家。期满之后,下次舅父无论请旨将哪家闺秀嫁给你,朕都会点头应允。”
陆修齐傻了眼,万万没想到劝谏不成,竟还将自己个儿的婚事搭进去了,他望着那个扭身离去的背影,心中又是懊丧又是急恼,呼唤出声。
“皇上…表兄…
别啊,有话好好说……”
一切的喧嚣与纷扰,都被李秉稹抛诸在了庭院之外。
他绕过前厅,才转了个弯,就远远望见徐温云,着了身秋香色的裙装,施施然站在廊下,脸上挂着让人挑不出错的笑容,屈膝转腕向他行了个礼。
“煜郎万安。”
李秉稹眼底涌上了些温热,又迅速被压了下去,他眸光定落在她脸上几瞬,面不改色,言语中没有丝毫情绪。
“孩子呢?”
徐温云往前微欠了欠身,柔声回答道,“皇上勿怪,孩子对容国公府中终究还有些感情,他方才吵嚷着,要去隔壁给已亡故的容国公夫妇磕头,妾身没能拦住,便让乳母陪他去了。”
李秉稹闻言,心中立时有些不爽。
自己的儿子,倒上赶子去别家灵堂磕头尽孝,这算个什么事儿?
“立即命人去将孩子叫回来。
自今日起,从旁协助着,让孩子早些与朕熟络起来。”
徐温云颔首,
“妾身省得的。”
趁阿燕去隔壁容国公府传话的功夫,二人相对坐在花厅中,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空气停滞,有些尴尬。
徐温云秉承着多说多错的原则,眼观鼻鼻观心,只沉默着不说话。
分明已经是足够恬静温婉了,可李秉稹望在眼中,忽又觉得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你倒是也不问问,朕今日为何没同你一起用午膳?”
这话的语气算不上很好,倒让徐温云觉得有些莫名,她实在不知,好好的又是何处惹到他了。
只依旧恭敬十足,朝男人所坐的方向微颔了颔首,“皇上忙于政务,日理万机,妾身这午膳实乃区区小事,不值当煜郎挂心。”
多么天衣无缝的回答。
雍容端庄,温顺乖觉,简直就是这世间男人梦寐以求的妻子模样。
可偏偏李秉稹觉得碍眼极了。
他宁愿她胡搅蛮缠,嬉笑怒骂,哪怕如四年前在镖队中般,说几句不着边际的下流荤话,也好过像现在这样规矩。
哪怕像是二人重逢初时,她奋起反抗,抵死不从的那股刚烈劲儿,也比如今鲜活得多。
明明二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亲近,可为何好像却还愈行愈远了呢?
李秉稹只觉这男欢女爱,实在是要比朝堂党争更棘手万倍的存在。
如若再这样下去,眼前的女人估计很快就会郁郁寡欢,而他也不得畅快,迟早得疯。
在如此难捱的氛围中,李秉稹将指尖的翠玉扳指捏了又捏,按了又按,万般无奈之下,决定使出威逼的法子。
“你今后还想继续见到辰哥儿么?”
李秉稹原也想缓缓解开二人心结,可因着那“不喜欢”三个字,他忽就没有耐心了。
从某个方面来说,他实属受害者。可事发到现在,她好似从未站在他的角度,未曾体谅过他半分。
“还想他继续唤你做母亲么?”
徐温云闻言心脏跳空一拍,落在膝上的指尖瞬间攥紧裙面,勉力扯出个笑容,梗着脖子问,“皇上这是何意?”
“你总该不会以为,朕之所以执意要你,是想看你如此毕恭毕敬的一面吧?就算论卑躬屈膝,你的骨头也比不得朕身前的内官宫婢软。”
徐温云闻言,一股巨大的急恼涌上心头,纤长浓密的眼睫抖动着,玉面臊红,贝齿将唇壁狠狠咬出血腥味来。
“所以朕命你,从此刻开始,无论是伪装也好,做戏也罢,朕要你拿出以往周芸的那个劲头来……
如若不能让朕满意,朕今夜就带辰哥儿入宫,今后便也无需你操心他了。”
“你不是惯会装腔作势,这于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李秉稹倒也不着急,甚至未再看过她一眼,只端起桌上的茶杯,执起杯盖撇了撇茶面上的浮末。
英武的面庞,隐在氤氲的水雾气后,让人瞧不真切神情。
“现朕再问你一次。
未见朕回来用午膳,你是如何想的?”
李秉稹竟用孩子来威胁自己?
不得不说,这招确实很有效。辰哥儿现在刚别离了假父亲,正是极其没有安全感的时候,若是离了她立即去皇宫,指不定会哭闹成什么样。
徐温云心中本就憋着一股气,在此胁迫下,也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了,瞬间周芸上身。
那股端庄劲儿瞬间就泄了。沉下肩膀,腰板不再挺直,整体仪态都不再那么板正。
“煜郎问我怎么想?生生等了大半个时辰,你说我能怎么想?我觉得自己个儿就像个被打入冷宫,倚着门阑的怨妇,饿着肚子,就那么眼巴巴盯着院门口……那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冷,改日煜郎若吃到嘴里,你便能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了。”
不知是发泄,还是入戏太深。
反正这些话丝毫不带拐弯,直接就明火执仗脱口而出。
直到说完,徐温云才意识到这是妥妥的忤逆犯上,不由别过脸,懊丧地缓缓阖上了眼。
空气停滞。
落针可闻。
李秉稹也完全没想到,就这么略略一激,倒让她解放天性了,或许是没想到她火力这么猛,也有可能是没能完全做好心理准备,一时间呆楞住了。
就这么着尴尬了几息的功夫,徐温云只觉有些如坐针毡,甚至心慌到想要解释,结果却听得对面的男人,清了清嗓子,竟开始认真解释了起来。
“……此事确是朕考虑得不够妥当,今后若还有这样的情况,朕会派人提前通传一声。”。
这个反应,倒有些出乎了徐温云的意料,她心绪复杂着,颤着眼睫望他一眼。
只见他肃着脸,看上去倒没有显露出责怪之意,反而也在凝神端详着她,沉默几息之后,闷声道了句。
“……便是这样才好,才透出几分人气儿来。”
此时。
门外传来脚步声。
辰哥儿由阿燕从隔壁抱回来了,衣襟上还别着那朵小白花,许是受了隔壁哀悼氛围的影响,小脑袋耷拉着,有些郁郁寡欢。
可望见李秉稹的瞬间,眸光亮了亮,张开双臂就要男人抱,“伯伯怎么来了?”
李秉稹接过孩子,极力控制着自己,才没将那朵碍眼的小白花,由孩子衣襟上扯去。
男人将孩子楼在怀中,笑着煞有其事道,“你父亲调任离京前,托我好好照顾你们母子二人。辰哥儿不是想习武,我今日教你站桩好不好?”
辰哥儿嘴角璇出两个酒窝,奶声奶气道,“好,我一定跟着伯伯好好学。”
练武这个借口好。
正好能接着这个由头,让孩子将别着小白花的衣裳换了。
李秉稹正要动身去后院,忽觉一阵肚饿,只得扭过头来,“……我今日还未用过晚膳,不知能否劳驾云娘,再帮我去做份湘南小炒肉?”
答应的话都已经到嘴边。
生生被咽了下去。周芸可断然不会这么轻飘飘答应,她抿了抿唇。
“还想吃?没了。做湘南小炒肉的食材都用完了,做不成。后厨里有啥,便直接吃啥吧,别挑。”
此言一出。
所有人瞬间又是呆了呆。
阿燕直接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立即手足无措,紧跟着主子往后厨去了。
辰哥儿也觉得很稀奇,他歪头眨了眨眼。
“伯伯,你惹我母亲生气了么?
母亲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可温柔了,从未拒绝过我父亲的任何请求,也没有这么大声说过话……”
李秉稹抬手揉揉孩子的后脑勺,沉默几息后,闷声道了句。
“……有没有可能,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第086章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永安街。
别苑, 后厨。
院中婢女众多,许多事压根都用不着徐温云亲自动手。
她只需定好要吃哪几道菜,其余自会有帮厨摘洗备菜, 很多时候也无需掌勺,把握好味道的咸淡便是了。
还未缓过神来的阿燕,趁着徐温云交代完,暗吞了好几口唾沫,凑到她身前,小心翼翼道。
“夫人, 您方才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不觉得与皇上说话的口吻,有些…太过放肆了么?”
“奴婢在旁看着, 这心脏都差点要蹦出来。”
其实徐温云心里也怯得慌,可当着阿燕的面, 也还是要强装镇定,梗着脖子道, “那你瞧他怪罪我了么?”
阿燕回想方才那幕,轻摇了摇头, 心中愈发觉得有些奇怪。
徐温云并未说破这是被胁迫的,而是眯着眼睛,一脸的高深莫测, 凑在她耳旁,用仅二人能听得见的声音, 轻呲了声。
“呵, 皇上有何可惧的?纸老虎而已。说白了, 现在辰哥儿只听我的话,只要我不松口, 你觉得辰哥儿会认他做爹么?”
“你且等着瞧,今后我让他往东,他就绝不敢往西。”
阿燕素知主子平日里惯爱说笑,可实在没想到她竟敢编排到皇帝头上去。
此等大言不惭,大逆不道,忤逆不尊的狂妄厥词……就算主子敢说,阿燕都有些不敢听,只瞳孔震动着,语窒当场。
徐温云看这婢子面上神情精彩极了,不由又觉得有些好笑,只挑了挑眉,“现下知道你主子的厉害了吧?”
阿燕好不容易保住条性命,月钱又翻了两番,还没来得及庆幸多久,就眼见主子精神错乱至此……她颇为无奈,仰天长叹了口气。
“……奴婢还是早些预备着棺椁吧,总觉得迟早都能派上用场。”
别苑后院。
宽敞的庭院中。
或许是血脉相连,这对亲生父子虽说还只是第二次见面,相处得就各位融洽。
李秉稹略略秀了几招,例如飞叶摘花皆可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轻功,单掌隔空震飞枝叶……就收获到了辰哥儿百分之百的崇拜。
就算是孩子,心中也知道对比。
以往辰哥儿最常打交道的男人,就是郑明存。此人因对拳脚功夫不甚擅长,所以更倾向于培养孩子的文学天赋,平日里也只教他读书写字。
而眼前的李秉稹,是以习武作为切入点,这便精准命中了小男孩的喜好。
直到后来,仰头望李秉稹的眼睛,都闪闪发着光。
许是继承了父亲的好体质,辰哥儿骨骼惊奇,根骨绝佳,是块学武的好胚子。
李秉稹打算今后二人相认,领他入宫之后,聘请各路内家高手前来授技,不过那些都是后话。
现下虽说是学站桩,可更多的是在寓教于乐,以图亲近。
虽说如此,辰哥儿也学得像模像样。小小年纪,姿势极其标准,四平八稳扎着马步。
说好要练一炷香的时间。
李秉稹眼见孩子小脸崩得紧紧的,便有意测试孩子心志。
“还是头一日,如若累了,可以暂歇。”
辰哥儿额间早就沁出密汗,圆嘟嘟的小肉脸也涨得有些发红。
声音依旧奶声奶气的,却充满坚毅,咬着牙坚持道。
他想起方才去隔壁郑家悼唁时,宇哥儿看他的眼神中,透着十成十可怜,道了句格外苦大仇深的话:“你怎么也同我一样,变成孤儿寡母了?”
辰哥儿年龄虽还小,可听那语气便知,孤儿寡母绝对是件凄苦之事。
所以他不能歇。
他要和眼前的伯伯学好武艺,今后保护好母亲,不能让她被任何人欺负了去。
就算小腿骨都打颤得厉害,却也还是坚持到线香燃尽,辰哥儿才收腿。
此时阿燕来传话,
“膳食快好了,二位主子赶紧歇歇,待会儿准备用膳吧。”
花厅中。
婢女们裙摆翩跹着,将各式各样的佳肴一一传到膳桌上。
李秉稹先一步回来,垂落眸光望了望桌上的几道菜肴,唇角微勾,心中终于生出几分愉悦。虽说没有那道湘南小炒肉,可却摆着剁椒鱼头,萝卜干炒腊肉,香菇炒油菜……却也都是他以往爱吃的。
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她其实一直未曾忘记过他的喜好。
他难得说句软话,“容你费心了。”
她朝前微微颔首,
“……都是妾身应当做的。”
精致的盘中,刚出锅的美味佳肴,腾腾向上冒着热气,二人静立在檐下,身影被西斜的夕阳拉长,最终交汇在一起,显出几分安宁馨然的家常美好来。
此时辰哥儿姗姗来迟。
他方才出了身汗,被乳母抱下去快速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身上还带着些皂角香,软糯一团。
辰哥儿先是甜甜唤了声“母亲”,而后偏头望见了她身后的李秉稹,略有些疑惑歪了歪头。
“咦?
怎得伯伯也在?”
世家勋贵家中,规矩森严,按理说若无特别吩咐,外头看家护院的男子,不得擅闯内院。
就算是家中亲近的叔伯,也因男女有别,不得与内眷交往过密,就算是留饭,也要在外头另摆一桌,
辰哥儿自小生长在内宅,浸*淫得久了,便也明白这些道理。且辰哥儿从未见过,除郑明存以外,母亲与旁的男子站在一起过,且居然还要一同用膳。
所以心中难免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他看着二人伫立在廊下,齐齐朝他浅笑这幕,又不由想:母亲和伯伯看着真般配,远比和父亲站在一起时,要般配得多得多。
“这不也是刚搬过来,前院还未收拾出来,乱糟糟的,不是待客之道,母亲便做主,让伯伯同我们一道用膳了。”
徐温云难免解释几句。
“奥。”
辰哥儿点点头,充满灵气的大眼睛,落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
随着这一句,三人依次入厅用膳。
辰哥儿的膳食是少盐少辣另备的,主打的是营养均衡,他在郑家被养得很好,安静坐在特制的餐桌上自己用膳,只偶尔会偏头求助乳母添餐加食
另头。
实在是隔了好多年,都未尝过徐温云的手艺,李秉稹略略怀着期待,执箸夹了块腊肉送入嘴中,咸香可口,美味至极。
鬼使神差的,心头莫名涌上些酸涩,抬眼又望着对面眉眼温和的佳人,以及软萌稚巧的儿子,心中又觉欣慰。
“还是以前那个味道,没变。”
骨子里的周芸劲儿又涌上来了几分,她略略挑眉,“岂会没变呢,这么多年,手艺应是更精进了才是……记得你不爱吃辣,所以特意减了些辣椒。”
李秉稹浅笑了笑,如清风拂山,
“……后来也不知为何,倒是能吃得了辣了,就连御膳房的厨子,都是湘川籍的多些。”
“年纪越长,口味随之变化也是有点。”
一旁的辰哥儿,眼见他们这话说得有来有回,黑葡萄般的眼睛眨了眨,迅速扑捉到了个关键信息。
“伯伯以前怎会尝过我母亲的手艺?”
空气微滞。
李秉稹没想到这孩子观察力如此惊人,不由语窒了窒,不过他反应得很快,只解释道,“在你母亲成亲之前,得幸尝过几次。”?
成亲之前就尝过?
还尝过好几次?
辰哥儿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他依稀记得母亲从不轻易下厨,就连父亲生辰那日,都是直接去仙客汇吃的,却为何以前会给这位伯伯做饭吃呢?
这个伯伯还惦记了母亲的手艺这么久,特意上门来教他习武,莫不是想要做他后爹?
这对个孩子来说,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辰哥儿虽然也对眼前的男人颇有好感,隐隐也是认可他的,可又担心母亲上当受骗。
辰哥儿忽就觉得饭菜没有那么可口了,他略略板着那张肉嘟嘟的小脸,格外严肃对徐温云道了句。
“母亲,若遇不上比父亲对你还好的郎君,那便不必改嫁。今后待父亲从陕甘回来,我们还做一家人。”?
徐温云呆楞住了,不知这孩子为何鬼使神差忽然提起这一茬,快速看了眼李秉稹的脸色,结结巴巴撇清道。
“你这孩子混说什么?
又是由哪儿听来的这些话,我可从未教过你这些…”
快四岁的辰哥儿,紧绷着小脸,
“用不着旁人教,孩儿想得通这个道理。反正那男人若对母亲不好,母亲就算甘愿嫁,也休想让孩儿 唤他做父亲。”
辰哥儿眼见那伯伯脸色不大好看,心中也有些发慌,可又隐隐觉得自己说得没有错。
于是绞尽脑汁,回想起父母二人在外头应酬时的恩爱画面……底气十足道。
“……且母亲就留在郑家不好么?
父亲以前对母亲可好了,就算在膳桌上,也会给母亲布菜,舀汤……其他男人恐做不到这些,若还让母亲受委屈,那还改嫁做什么?”
辰哥儿一面蹙着眉头思索着,一面断断续续,煞有其事说完这番话,话语腔调中,甚至还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可面上神情,端得却是副认真严肃的模样。
这话说完。
饭桌上的氛围冷寂了下来,空气好似都冻住了。
就在这种几乎让人窒息的沉默中。
那个男人有了动作。
他抬手执起汤勺,舀了碗芙蓉翡翠丸子汤,先是端到自己身前,轻捣了捣汤面……
而后眼神向后一撇,庄兴只觉格外猝不及防,微微哆嗦了下,而后立即轻步上前。
福至心灵般,将这碗汤羹,小心翼翼端送到了对面的徐温云身前。
“云夫人,汤还烫着,您慢些喝。”
第087章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其实站在庄兴的角度看, 一个孩子的戏言而已,何必如此当真?龙裔终究是龙裔,哪怕孩子今后再不甘愿, 难道还敢不认爹?
且皇上正值壮年,按理说只要想,这天地下多得是女人愿意上赶子给他生,今后皇子皇孙无穷尽也,断乎不至于如此看重眼前这一个。
可庄兴万万没想到的是,万岁爷何其矜贵的一个人, 竟听完这话的当下, 当真就屈尊降贵,给对面的云娘子舀了碗汤。
单由这个举动来看, 这母子二人在万岁爷心中的地位俨然不一般。
庄兴心中愈发不敢怠慢,殷勤道,
“云夫人,汤还烫着, 您慢些喝。”
辰哥儿是个聪明孩子,在旁瞧见这幕, 心中瞬间了然。这个伯伯果然是想要当他后爹!
不过他对男人的表现不太满意。
他回想起以前,父亲可是亲自将汤送到母亲身前的,可这个伯伯却是让仆人给递送过去。
这么着转过一道手。
便大大折损了诚意。
不过细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个伯伯才初初登门, 自然不可能像相处多年的夫妇那样熟稔。
辰哥儿肉乎乎的小脸有些松动,心里想的却是, 反正这个伯伯若是达不到要求, 他是绝不肯可能认这个后爹的。
花厅中的气氛回还缓了些, 却依旧恢复不到之前的和美。
此时便透出有个狗腿子奴才的好处了,庄兴元原已退回李秉稹身后, 此时佯装才记起般,轻拍了拍自己脑门儿。
“咳呀,都怪奴才大意。
主子今日上午还特意吩咐,给夫人与小主子备了薄礼,奴才竟现在才想起来,来人呐,还不快将东西送进来?”
门外两个宫婢,手中端着两沓包装精美的油纸包袱,轻放在桌面上,复又后退着垂首而出。
辰哥儿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亮了亮,
“这是什么?”
“福记的桂花糕,还有甜味斋的桃酥呐。夫人有所不知,主子只听您二位随口提起过一句,便就记在心里了……”
庄兴说到这儿,忽感受到前方男人斜眼觑来,不过依他伺候圣驾多年的经验看,这眼神里头并无责怪之意,不过略略警示罢了,所以庄兴还是适时住了嘴。
辰哥儿疑惑歪了歪头,
“咦?可我怎么记得福记和甜味斋包裹糕点的油纸,不是这个颜色呢?”
庄兴免不了又笑着上前解释,
“这两份自然不是在店里买的,店里的早就售空了,这是花了重金,请糕点师傅在半个时辰前单做的,许是现在都还温温热热的,好吃着呢。”
庄兴眼见辰哥儿生了兴致,立即拆开包裹,分别取了些,放置在二位主子身边。
徐温云掰了小块桃酥放入嘴中,只觉得这现做糕点的口感,酥脆香甜,满口馨香,确实要比以往尝到的好吃。
她坐对桌,朝前微微颔首,柔声道了句,“多谢郎君挂念。”
辰哥儿现下并未完全放下对男人的警惕之心,可他是个懂礼数的好孩子,知道好歹,也格外真诚道。
“多谢伯伯,这真真是我吃到过最最好吃的桂花糕了。”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李秉稹又是个极其内敛之人,就算心中对他们颇为在意,可也不会宣之于口,若不是庄兴从旁捅漏,断不会有人知道他暗地里花了这么多心思。
方才辰哥儿不肯让徐温云改嫁的那番话,确让李秉稹心中有些不快。但他也知怪不了孩子,只能再花一段时间,让孩子慢慢适应与接受。
至少这奶声奶气的一生谢,就是个不错的开始。
他望向辰哥儿的眸光充满慈爱,
“今后还想吃什么,只管同我说。”
也亏得庄兴惯会察言观色,使得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花厅中的气氛恢复了其乐融融。
辰哥儿终究还是个孩子,有了桂花糕,连正餐都顾不上怎么吃了,还得是徐温云说道了几句,孩子这才乖乖用膳。
*
*
*
另头。
翰林院。
徐绍正在职房中,奉旨编纂修册,因时间紧任务重,上峰命两日后才能离宫。
虽说里头的人不准出去,外头若有身负公职者,却能进得来,所以这几日郑家发生的变故,全都落入了徐绍的耳中。
宫里宫外的,消息通传起来不便。
所以徐绍现还不知辰哥儿的生父究竟是谁,他只兀自在宫中担心姐姐现下的处境,甚至都有些静不下心来处理公务,干脆起身,站在廊下静静心。
此时,门外走来个熟悉的声音。
是许复洲。他在地方熬了三四年,因政绩出众,将将一个月前,被调任入京城吏部当差。
因着以往毗邻而居的同乡情谊,许复洲入京的当天,就命人给在歪柳巷落脚的徐家发了帖子。
以往在衡州时,因许复洲才华出众,又年长几岁,所以徐绍但凡遇上学业上的问题,都是去问的他,所以这么多年来,二人一直多有联络,甚为熟稔。
此时许复洲昂首阔步而来,面上神情略有些紧张,又隐隐带了些激动,他直直走向徐绍。
他唤的是徐绍的小字,嗓音有些颤抖,“修能,有桩要事,我,我想先问过你。”
徐绍瞬间福至心灵,晓得许复洲想要说些什么,他点了点头,“复洲兄无需多言……只要姐姐愿意,我没什么意见。”
*
*
*
永安街。
别苑。
三人在花厅其乐融融用完膳后,李秉稹借着想要考察辰哥儿功课,又带孩子在书房呆了会儿。
徐温云一时间也不好走,就只待在隔壁庑房看书。
直到天色渐晚,还是辰哥儿才道了句,
“伯伯,天都快黑了,你该回家了。”
李秉稹心里还盼着晚上的云雨巫山,压根就不想走。
可作为个外男,留宿在个刚和离的妇人家中,确实也不甚合适,就算落在孩子眼中,都显得不太像话。
他正在想着,应该找什么样的借口留下了,可脑中转了个弯,也没想到合适的。
只能望向闻讯而来,候立在书房门口的徐温云,眸光中透着无可奈何。
回想起前几日,皇上放言屠戮满门,挥斥方裘是何等威风的存在?现面对个黄口小儿,却丝毫没有办法。
徐温云一时间没能忍着,噗呲笑出了声,只能冲他耸耸肩,表示她也束手无策,她总不能主动让个外男留宿吧?
眼见实在推脱不掉,李秉稹便只能极其不情愿地,在母子二人的相送之下,行到了院门前的庭院。
因着李秉稹是打着授艺的幌子来的,为周全礼数,徐温云还特意给他备了许多回礼,庄林两只手都有些拎不过来。
辰哥儿对李秉稹的印象其实很不错,却也没到依依不舍的程度,现在正奶声奶气道。
“那罐辣椒酱是母亲亲自炒制的,伯伯可以用来拌饭吃……若是天气晴了,可将我做的泥俑再拿出来晒晒……我会遵照伯伯嘱咐,每日都站马步的……”
那些物件实在都是些小东西,却不妨碍在孩子眼中是珍宝。
李秉稹闷声倒是都应了,脚下却未向前走一步,心中实在是一万个不情愿离开。
“伯伯,再见。”
随着辰哥儿挥了挥手,李秉稹实则有种自己被撵着走的感觉,心中委实有些难受。
走便走吧。
大不了去外头转悠会儿,待辰哥儿睡着了再回来便是。
正这么想时,眼见辰哥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搂着徐温云的脖子撒娇道,“母亲,今夜我同你睡好不好?刚搬了家,我昨夜都有些睡不着……”
李秉稹都往外走了一半了,听见这句,生生截停了脚步转身,直勾勾望向徐温云,以极小的弧度急切微微摇头。
徐温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能将孩子抱在怀中掂了掂,柔声安抚道,“母亲近来觉浅,也有些睡不好,若是还要顾着辰哥儿,只怕更难眠了。
不如命人去隔壁将你以往的那张床挪过来?如此辰哥儿就能睡个好觉了。”
辰哥儿是个孝顺孩子,到底还是心疼母亲,没有办法只能应了,“……今天也晚了,那不如儿子再试着睡一夜吧,如果再睡不着,明日再挪床,可好?”
“好,都听辰哥儿的。”
李秉稹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脚下步子踟蹰往外走着,几乎是每隔几步,就要回首望一眼,直到母子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处不见。
该死。
分明是自己的女人与孩子,可却居然没有个合适的身份,能得以让他留在院中,这究竟算个什么事儿?
李秉稹内心着实焦躁,捏紧拳头,在庭院中来回踱了几步,眉头紧紧蹙着,只觉心头生了把无名火。
庄兴免不得上前宽慰几句,
“皇上,小主子这警惕心是对其余所有男人的,也不止单单针对您这一个……”
李秉稹不乐意听这话,沉下眉眼,
“其余男人?呵,莫非到了现在这当口上,还有人敢同朕抢女人么?”
李秉稹鼻腔中轻呲出声,他倒不担心旁人,只觉得现在的情况有些棘手。
徐温云说不喜欢他。
孩子还防着他这个亲生父亲。
满朝堂望去,所有官员中内宅中,都没有比这更畸形的家庭关系了。
第088章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别苑。
这一下午, 辰哥儿又是扎马步,又是应酬客人……早就有些疲累,回到自己房中, 让徐温云讲了几个睡前小故事,直接抱着被子酣睡过去。
徐温云嘱咐乳母几句,而后轻步退出房间,将门关好。才打算回房沐浴更衣,就望见阿燕站在廊下,吃着主子给的桃酥。
阿燕算得上是这院中的高等女使, 在外人面前时, 站停坐落都规规矩矩,只有二人相对时, 仗着主子偏爱,行事也就随意些。
主子现在虽已是皇上的女人, 亦还没名没份地住在别苑,阿燕虽说心中也气, 可她心中没有太多想头,终究还是本本分分的奴仆心态。
所以现在将桃酥吃在嘴中, 颇有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感。
阿燕已经在幻想今后跟在主子身旁沾光,过上穷奢极欲的生活了。
二人对上眼, 阿燕吃吃笑了两声,立即凑上前去,
“夫人, 奴婢做梦都没想过, 竟能有朝一日能吃上甜味斋刚出炉的糕点……由此可见,皇上心中还是有夫人的。”
“……”
徐温云眼见她这幅甚没出息的样子, 不禁挑了挑眉,“这半块桃酥就能将你收买了?以前在容国公府时,你也吃用过不少好东西,我怎得就从未在你嘴里,听过郑明存半句好话?”
阿燕睁圆了眼睛,
“夫人说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
“郑明存他那大多都是表明功夫,做给外人看的。哪次不是趁着人最多的时候,亲自去甜味斋排队,都还不待人问,自己个儿就说是夫人爱吃。
可皇上却是待您真心实意的。
悄默声去将这两样糕点咂摸来,若非庄兴提起,我们可都全然不知道。这两厢一对比,简直是高下立见。”
回想起丽妃手腕上朱砂痣,还有云玉宫的那间佛堂……徐温云心中自然明白李秉稹对她尚有几分情意。
可她经历的这两个男人,实在是各有各的缺憾。
跟在郑明存身边,她是容国公府的嫡长媳,正室大妇,凭着他佯装出来的爱妻人设,在外人人都要高看她一眼,可回到内宅,却要忍受此人的阴晴不定。
这是只有面子,没有里子。
可现在与李秉稹在一起,至少由他现在的表现看,他对她,对孩子都颇为上心,就算是九五至尊,很多时候也愿屈尊降贵,为他们母子二人让步。
但关键问题就是,他压根就从未提及过名分之事,且听他与肃国公说话的语气,是从未想过立她做皇后的。
便是只有里子,没有面子。
所以有些事情实在是不能两全,中间总有缺憾,许多时候,徐温云也觉得就像是吃了口苍蝇般恶心。
在这种情况下,她是不可能对李秉稹动心的,所以下意识的,也会自动屏蔽掉他的心意。
所以此时她只蹙着眉头。
轻道了句,“君心易变的道理,还需我说给你听么,现在孩子还未认爹,他自然要殷勤表现,待辰哥儿彻底接受他这个生身父亲后,你看他还会这般用心么?”
可现在木已成舟,现在跳船也已是来不及了。
阿燕也不想让主子这么消极,只能在旁委婉劝道,“主子莫要这么想,奴婢打眼瞧着,皇上他不像是轻易变心的人。
至于名分的事儿,现在事发没几天,所以皇上难免还有些拉不下脸来,可等他心中的气性儿过了,奴婢相信他会给您个妥善安排的。”
“……再怎么着,总比丽妃的妃位要高。”
妃位之上,皇后之下,唯有贵妃。
其实就算是贵妃,在无论哪个世家贵女眼中,也是心驰神往的存在。思及二人过去的龃龉,若李秉稹还能给她贵妃的位份,也已然是很难得。
可徐温云还是如鲠在喉,心有不甘。她倒并非是贪慕虚荣之人,也从未妄想过做皇后,可就是觉得,为何她的婚嫁之事,总有残缺不全?
凭何就不能完璧无暇呢?
徐温云眼底一片漠然,
“……什么位份不位份的,其实入宫也没什么好的,倒不如就让我待在这别苑中呢,不也挺好的么。”
这个心结,一时间也难以得解。
主仆二人说罢这番话,便回房间准备洗漱安歇。阿燕收拾好衣装,在旁服侍着徐温云沐浴更衣,才回到正房没两柱香的时间……
就听的门外传来轻声的叩门声,窗影上投来个高阔的男人身影……
不出所料,李秉稹果然还是回来了。
徐温云原是准备安睡,现由塌上挣扎起身,去给他开门,李秉稹立即侧身入内,将门关掩上。
——那么行得正坐得端的堂堂男儿,现下行迹却隐约透出几分鬼祟。
李秉稹眉间紧蹙。
只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这么偷偷摸摸的,倒好像他当真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以往不过只是戏言罢了。
可现在看来,朕倒像是真真成了你深夜相会的情夫。”
徐温云垂头,嘴角抿着丝笑意。
她其实有在心里时刻提醒,眼前之人是不得冒犯的皇帝,可终究架不住他偶尔流露出的窘态。
实在没能忍住,轻道了句。
“煜郎怕不怕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我现在只需放开喉咙,大喊一声抓淫贼,保准半条永安街的人便都能听见。”
以前在镖队中时,倒是见她常说笑,可自从二人相逢在京城之后,还是头次见她如此松弛。
这至多是床*帷*情*趣,远算不上什么冒犯,李秉稹自然不会与她计较,只顺着她的话挑挑眉。
“听见又如何。就算想抓淫贼,也得有那本事。若是生人,半只脚掌都休想踏进来。”
听了这话,徐温云心中一凛。
所以他必是早已下令,将这院里院外都围得水桶一般,明为护卫,暗为监视,她实则已是插翅也难飞。
陆煜多年之后再尝鱼水之欢,正是有*瘾的时候,只要徐温云身上方便,他便想着要夜夜贪欢。
“……朕半分便宜都未沾,就被扣了顶淫贼的帽子,委实是冤。”
此时此刻,男人也没有什么耐心。
直接将徐温云抱在怀里,埋首在她的颈窝中,深嗅一口,低沉沙哑的语调中带着暧昧旖旎。
“云娘身上的皂角香,与昨夜的并不一样,闻着倒是更香了……
莫不是特意为了朕,特意更换的?”
徐温云只觉浑身都有些发软,面色也绯红着,嘴上并不肯承认,只掀起泛着波光潋滟的眸子,含羞待臊道了,
“煜郎闻错了。”
李秉稹闻言,亦煞有其事道,
“许是隔着衣物闻不真切,容朕再好好闻闻……”
说罢,男人抬手解开她腰间的袍带,白色的寝袍,就顺着凹凸有致的胴*体滑落在地。
粉光落腻肌肤,显露在微黄跳跃的烛火下,光洁的玉肩,以及线条流畅的薄背,于万千垂落的青丝下若隐若现。
李秉稹喉头暗滚,双腿一屈,将佳人拦腰抱在怀中,阔步往屏风后的床榻上走去…
今夜又要了三次水。
待后来男人意犹未尽,想要再覆上了来第四次时,徐温云实在没能忍住,调动浑身上下所有力气,轻揣了他一脚,李秉稹这才算彻底安生,将她裹在怀中睡了。
门外。
阿燕正在守夜,哪怕是打哈欠,也立即捂住嘴,不想要惊动房中的主子,可听着里头闹出来的动静,想来二人也是顾不上她的。
男人没用,还是有用,就算落在身侧伺候的人眼中,区别也还是很大的。
以往在容国公府时,郑明存晚上也常喊两三次水,可那不过就是假把式,阿燕许多时候,都只需提个空桶入房做做样子。
现在可是真枪实弹呐。
满满一桶热水抬进去,还需得将里头更换的桶提出来……实在是将阿燕也累得够呛。
阿燕忽就觉得番了两番的工钱不值当了。
得再加钱。
*
*
*
翌日。
鸡鸣时分,徐温云只感觉男人起床时,在她额间浅浅落下一吻,她卷着被子侧向一边,继续迷迷糊糊又睡去了。
也不知又再睡了多久,她还正在发梦呢,耳旁传来阿燕焦急的声音,“夫人,醒醒,你快醒醒。”
昨夜实在被折腾得太狠,徐温云并未睡够,抱着被子,在榻上赖着不起来,嘴中囫囵说道,“莫吵,让乳母将辰哥儿好生照料着,容我再睡会儿……”
阿燕在榻前急得跺脚,
“夫人,有客来访。
许公子,许复洲!他带了帖子在外头,想要求见夫人,正被门房拦着呢,门房让奴婢来您身前通报一声,见还是不见。”?
许复洲?
这个名字的瞬间,徐温云有几分惘然,好似远在天际,莫名传来的称呼……反应了几息之后,瞬间清醒,由塌上坐起身来。
许复洲调任入京这事儿,她曾听弟妹提起过,不过二人素日并无交集,以往在容国公府时,也未见他冒犯上门过。
徐温云青丝还纷乱着,神情却已是一片肃然,带着将将睡醒的嘶哑声,懵然道了句。
“他来此处做什么?”
第089章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别苑, 前院。
议事正厅。
灿烂的秋阳,沿着高阔的窗棂洒入厅中,斑斓的光影间, 浮尘可见,在地上投射出道泾渭分明,黑白分明的窗影。
徐温云终究还是知会门房,将许复洲请了进来。且她并未坐在主座上,而是与他相对,坐在了对面的圈椅上。
二人多年后再相见, 彼此心中都有种有些造化弄人的微妙感受, 见过礼后,都端坐着, 两厢里都未说话。
此时无人在意的屏风后,一个小小的身影, 轻手轻脚入内,趴着屏风缝隙往里头望。
自母亲和离后, 辰哥儿就对其他陌生男人,都有种莫名的防范之心。现正睁圆了眼睛, 仔细打量着厅中之人。
这个伯伯是以往从未见过的,望向母亲的眸光满是心疼……会不会,又是另个想要来做他后爹之人?
可他长得不如李伯伯俊秀。
身型不如李伯伯高阔。
……如果实在要选后爹, 那还是李伯伯吧。
辰哥儿又将以往见过的那些叔叔伯伯,全都在脑中过了一遍, 好像也确实没几个能比得上李伯伯的。
他正这么想着, 垫着小脚尖, 原还想看得更真切些,身后遍寻孩子无果的乳母寻了来, 望见这幕,吓得立即抖了三抖,忙入内将孩子抱了出去。
“夫人正在谈事,辰哥儿乖,莫要上前搅扰。”
辰哥儿被乳母抱在怀中,倒是乖顺得很,没有挣扎。他只转转黑葡萄般的眼睛,奶声奶气道,“乳母,李伯伯好像喜欢母亲,若是晓得母亲同旁的伯伯说话,他会不会生气啊……”
事实证明,辰哥儿的担心不无道理,且此事根本就瞒不住,他的“李伯伯”马上就要晓得此事。
其实别苑中所发生的一切,徐温云这几日见过哪些人……都瞒不过李秉稹的眼睛。只不过前几日她见的都是亲近女眷,没有什么值得提防之处。
今日登门拜访的,却是位男宾。
门房由其中咂摸出些不对劲儿来,所以自许复洲出现在院门口的瞬间,就传了消息给暗桩,将消息递送入宫。
养心殿内。
皇帝正与几个内阁大臣商议要事,老臣们偶尔有几句争辩,也会被李秉稹清清徐徐的声音压下去,由厚重的帷幔中传来,透着十足的矜贵,压迫感满满。
庄兴率先知晓消息,有心想要入内报信儿,脚下步子却有几分踟蹰……
万岁爷商议政事的时候,除非是边关传来的战事急报,否则是绝不允许任何人搅扰的。
庄兴掂量了番云夫人在陛下心中的重要程度,终究还是没敢耽误,趁着内监入厅给阁臣们更换茶水的功夫,附到李秉稹耳旁,简明扼要将此事说明。
他眼见皇帝面上神情并未更改,眼底的眸光却微沉了沉,金丝楠木桌面下,指尖快速拨弄起了碧玉扳指,透露出些内心的焦躁。
庄兴退出厅中,照例候立在外头。
他明显感觉议事的进程加快了不少,在短短两盏茶的时间内,皇帝就处理了完了几桩亟待安排的要务,而后冷声道了句“推后再议”,朝臣们便纷纷起身退安了。
庄兴隔着帷幔看了眼万岁爷脸色,有种黑云压城的阴沉,他等了几息,却不见皇帝有任何动作,只得揣着心尖踏入厅中。
极力在其中周旋着。
“皇上,云夫人也是听说,她胞弟徐绍有话让许大人通传,所以这才让许大人入院的。”
呵,什么有话通传?
分明就是那许复洲贼心不死。
李秉稹眼底一哂,蓄力狠按扳指一下。
他依稀记得以前在入京路上,徐温云还是郑家妇时,那许复洲就在岳州湖心亭时,对她痴缠不休。
怎得四年过去了,那厮竟还卷土重来?
“皇上若是实在担心,不如亲自出宫去别苑看看?”庄兴眼见他面色实在难看,不由轻声道了这么一句。
李秉稹眼周骤紧,掀起眼眸斜觑了他一眼,剑眉微挑。
“区区小事,也值得劳动朕去看?
她与朕连孩子都生了,莫非还能同那许复洲双宿双栖不成?”
庄兴面上有些讪讪,只得立即轻抽了自己两下嘴巴,他心中知道皇上在意,可却被这话堵得,一时倒也不知该如何劝解了。
*
*
*
另头。
永安街,别苑。
许复洲抬眼,向对面自小结识的青梅望去。
她并未刻意打扮,只穿了件艾青色的家常衣装,青丝挽起,简单缀了根造型简单的玉簪,浅浅坐在圈椅上,仪态大方,清艳无双。
按照郑家对外的说法,旁人都不知辰哥儿是徐温云的亲生骨肉。
所以现在许复洲,以及全京城的人眼中,徐温云是个无依无靠,为夫家所不容的和离女人,是郑家的下堂妇,身边还跟了不是自己亲生骨肉的拖油瓶…
何其凄惨?
何其悲哀?
许复洲望见她眼底一片青黑,一看就是没有睡好的样子,又想起郑家近日来发生的那些事,实在是为她痛惜不已。
“……云儿,这些年你在郑家受苦了,早知如此,当年我就该将你直接扣在岳州,也好过你遭受这么多搓磨。”
此处是皇帝专门安置她们母子的别苑,其实按理说,是很不该放个外男进来的。
可对这位竹马,十几年的情谊在心中,就算已没有了男女之爱,却也至少还是些兄妹之谊。
隐约猜到他此行的目的,徐温云想要帮他解开心结,也算是对得上他这多年来,在地方上对徐家的帮扶之恩。
眼见他还是一如往常般钻牛角尖,徐温云只笑笑,并未就着他的话讲,只公事公办问了句。
“不知今日许大人上门,所为何事?”
时光荏苒,许复洲也沉稳了许多,端坐椅上,有种四平八稳的气度,面对佳人清透冽冽的眸子,他心中的话也藏不住,于是直接开门见山。
“你如今已经和离,而我于一年前丧妻,想来这是上天的安排……云儿,不如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天知道许复洲听闻她与郑明存和离的消息时,心里有多开心,他从未奢望过还会有这一天,所以现在望向她的眸光中,满是希冀与喜悦。
“我如今在吏部担任文选司郎中一职,在京中也置办了产业,府宅也在这永安街上,就离此处不远,不说什么大富大贵,今后也绝不让你为生计发愁…”
文选司郎中,主管文官的选任与升调,影响力大的同时,油水颇丰,是个肥差要差。
对面男人温声徐徐说着话,徐温云眸光盈盈,含笑听着,依稀有那么一瞬,二人都觉得好似回到了少年时,两小无猜的青涩时候。
“你我自小熟稔,知根知底,就连用膳口味都相近,根本都用不着怎么磨合……且你放心,此事我已率先同徐绍通过气儿,他也是应了的,想来衡州徐伯父那头,也是乐意的。
……云儿,现就等你点头了。”
在男人絮絮叨叨的话语中,徐温云听得有些入了神,她实在不禁想,如若当年郑明存没有搀合进她的人生中,她与许复洲,应该是相当和美的一对吧。
可惜没有如果。
不过这次,徐温云倒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回绝,她暗衬了衬,想着应该如何才能让他从这一头脑热中清醒过来。
她勾勾唇角,一副就事论事的模样气。
“……许大人方才之言不无道理,唯一没有提及的,便是孩子。”
许复洲怔愣一瞬,而后道,
“孩子并无妨碍。你若嫁过来,我膝下那个不到两岁的嫡长女,自是直接认你做母亲。”
“至于你带在身边的那个,他既不是郑家的血脉,又非你的骨肉……其实按我心里真实的念头,最好还是得替他寻到亲生父母,到时候再赠这孩子笔钱财便是。”
许复洲内心中,并不愿意养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其实论理讲,那孩子既是郑明存收养的,那合该是郑家的责任,很不该再拖累徐温云再嫁。
如若那孩子跟着她嫁过来,又算怎么回事儿呢?
既非嫡子,又算不得庶长子,哪怕当个继子养在家中,其实心里也觉得膈应。
许复洲这么这么想,实在也是无可厚非。
这样的反应,在徐温云意料当中,她倒也并未生气,只是觉得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如向许复洲吐露实情。
他当年见过陆煜,入朝为官后,迟早得见皇上,借种留子这事儿,今后未必能够蛮得住他。
“许大人,我此生还从未有过要做后母的念头。
且不怕告诉你的是,跟在我身边那个快四岁的男童,他其实是我亲生的孩子。”???
此 言一出,许复洲通身都僵了僵,他眉头紧蹙,满面疑窦,略略有些慌乱眨了眨眼,下意识有些不敢相信。
“不会啊…如若当真是容国公府的嫡长孙,郑家断不会让孩子跟着你的……他合该就是领养来的,且都快四岁了……云儿,你这倒是将我闹糊涂了……”
许复洲脑中混沌着,带着满腹的揣度与探究抬眼望去,却见她又不说话,只恬静地坐着,面上一片清明。
不会的。
一定是因为不想要嫁给他,所以她才在此处胡诌,那孩子若不是郑家的,那莫非还是她红杏出墙得来的么?
若当真如此,郑家哪能容得她?事情一旦捅漏出来,不是和离能脱身得了的,只怕早就将她沉塘了。
所以他勉力稳住心神,略扯扯嘴角,“……你若不舍,将那孩子带来许家也无妨,切莫拿此事开玩笑。”
“且你若当真是那孩子的亲生母亲,郑家又不认这血脉,他的亲生父亲是谁?”
徐温云正想着应该如何解释……此时听得门外传来一雷霆万钧的冷沉之声。
“朕,便是那孩子的父亲。”
第090章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朕, 便是那孩子的父亲。”
短短一句话,有种气吞山河的霸气。
李秉稹甚至压根来不及更换衣裳,身上穿着的, 虽说不是上朝的龙袍,却也是皇帝日常所穿的常服。
剪裁贴身合体的靛青色葛纱袍,衣襟袖口,都用金线绣着龙纹花样,发丝高束,顶着无暇玉冠, 带风踏入厅中的瞬间, 有种天神般的威仪。
厅中的二人,瞬间都被这股气场镇住。
徐温云倒还略略好些, 毕竟二人已经亲密无间过了,可让她感到意外的是, 现在这个时辰,他合该在养心殿与朝臣议事才是, 怎得竟会出现在此处?
更意外的是许复洲。
他只觉由天降下道霹雳,瞬间僵立当场, 大脑有些发懵。
或许是四年前的陆煜,给人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再加上此人相貌并无太大改变, 所以许复洲几乎是立即就认出了他。
这天底下能自称“朕”的,唯有皇上一人, 可这人当年不就是个镖师么……
许复洲入京不过月余, 还未得幸见过天颜, 他下意识有些不敢相信,可凭此人衣襟上的龙纹, 以及这擎天的威势来看,又岂能有假?
正在他犹疑之时,门外的庄兴适时上前,掐着嗓子云淡风轻道了句,“许大人,怎得见了陛下,还不请安?”
虽说没见过皇帝本人,可太监总管因着通传御令,常在宫中走动,许复洲认得他,这一锤定音的话语,无疑更加着实眼前之人的身份。
先是慌张,后是惊异,然后便是惶恐……这几种情绪在短短几息之内,在许复洲心中转换着。
所以他方才究竟在做什么,竟是在和皇上抢女人么?
塌天大祸,死到临头的巨大恐慌,如潮汐般漫过许复洲的心头。
他此时也实在顾不上什么尊严不尊严,直接当着心上人的面,面色惨白着,膝盖骨一软,瘫跪在了地上,匍倒在了情敌的脚下。
“微臣许复洲,恭请皇上圣安。”
这一跪,跪出身份的天差地别。
也至此让许复洲彻底明白,他与徐温云从此再无任何可能。
“平身。”
听到身前传来男人沉澈的声音,许复洲才颤巍巍站起身来,额间已是沁满了密汗,袖下的手掌也紧攥成拳。
真真是造化弄人。
眼前这个男人,或许就是天生来阻隔他们青梅竹马姻缘的。无论是四年前在岳州湖心亭,还是今时今日……每每到要与徐温云有些什么进展时,此人都会无端端地跳出来。
现在,皇帝甚至毫不避讳,当着他的面,就扭头对他心心念念的青梅道,“此处有朕,你且先下去吧……待会儿午膳,朕能尝到那道湘南小炒肉了么?”
对比起同他说话时的狠戾。
皇上这几句话的语气,可以说是温和到了一个极致,最后那句,甚至还略略带了丝委屈。
“好,妾身现就去给皇上准备。”
二人这有来有回的模样,俨然就向极了寻常的民间恩爱夫妻。
在旁的徐复洲愤懑难过,却也实在无计可施。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用事的青年,入朝七八载,早就将他身上的锋锐都磨平,更懂得皇权倾轧会是何后果。
此刻只将头深埋着,甚至都不敢抬眸再看青梅一眼。
待遣走了青梅,皇帝阔步坐在主位,坐姿闲适,将锦袍轻捋,周正盖在膝上。
“那是朕与她的孩子,快满四岁。
所以你明白现下是何状况了么……还是说,须得朕同许卿再说道说道?”
也不知是羞愤,还是心有不甘,许复洲的面庞已涨至通红。
能在这个年纪混迹到如此要职,许复洲自然不是个痴笨的。在这寥寥几句之间,思及容国公夫妇一夜之间双双毙命,又联想到之前坊间听闻郑明存身上的隐疾……七七八八也能猜到个大概。
“无需陛下提点,微臣都明白。
无论是为徐娘子声誉,还是为皇嗣认祖归宗……微臣必对此事守口如瓶,绝不对外透露半句。”
瞧,虽说同样都对徐温云起了觊觎之心,眼前这许复洲,就远比那郑狗乖觉得多。
李秉稹心中原是很不待见眼前之人,可眼见他拳拳表明立场的模样,他倒确是觉得心顺了许多。
“许卿,其实按你的政绩,早在两年前就能调任入京,但你可知,为何朕今年才发调令么?”
这句话,瞬间让许复洲瞳孔骤紧。
朝中文武百官众多,可皇上端坐在高处,谁是真正能当大任之人,心中自然是如明镜似的,之前一直压着他,莫非是因为他四年前冒犯了徐温云的惩罚?
许复洲瞬间头皮发麻,只觉贴身的中衣都紧紧湿粘在身上,丝毫不敢深想。
“刀不磨,不厉。
许卿,当好你的文选司郎中,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今后自还有你效力的时候。”
许复洲心头一震,不由鼻头酸涩,有种梅花香自苦寒来的感慨,埋首拱手道了声“是”。
兴奋激动而来。
惆怅凄苦而去。
许复洲走出别苑,踏下石阶的瞬间,不禁转身回首,向缓缓关合上的庭院深处望去。
侯在门外的小厮,是自小一直跟在身前的,晓得二人以前在衡州的旧事。此时眼见主子出来了,立即兴致勃勃迎上去。
在小厮眼中,这门婚事应是板上钉钉跑不掉的,所以只一脸喜气问道。
“爷,徐娘子见您上门提亲,是不是很开心激动,可有交换庚帖,将成婚日期定下了么?虽说是再娶,可也不能委屈徐娘子,许多事儿都得提前筹备起来……”
这接连不断的发问,将许复洲从痴惘中拉了出来,他回过身,眸光已是一片清明。
“我们二人今生没有缘分。
她另有更好的前程可以奔。”
*
*
*
别苑内。
因着容国公府又开始吹奏丧乐,搅扰得辰哥儿实在无心看书练字,于是干脆直接奔到隔壁郑家,寻堂兄弟们去了。
因着近来大事不断,所以郑家族中的孩子们到得都很齐全。虽是长辈过了身,阖府都笼罩着层悲伤的氛围,可孩子们到底心大些,哭嚎了半天,又是凑在一起该玩玩该闹闹了。
辰哥儿以往是孩子中闹腾得最凶的那个,可自从母亲和离过后,心思变得更重,无法再心无旁骛的同兄弟们厮闹了。
他正垂头发着呆,此时年长他几岁的宇哥儿看出异样,上前用小胳膊肘别了他一下,用颇有经验过来人的口吻,唏嘘了句。
“父母刚和离的时候,确是会吃不下,睡不着一段时间的,大概再过个半旬,估摸着也就完全好了。”
辰哥儿蹲下身来,用肉乎乎的小手掌托着自己的下巴颏,百无聊赖地,用指尖划拉着地上专供孩子们垒出来的沙地。
他朝宇哥儿歪了歪头,闷问了句。
“……你说,女子和离之后,多久就可以考虑再嫁了呢?”
宇哥儿今年也就七八岁,他挠挠头,神色有些为难,“你问我,其实我也不知道。”
“且这也是说不准的。
像我姨母,和离后的次日就又将婚事定下了,而我母亲,这和离都快两年了,也没有考虑再嫁之事。”
辰哥儿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啊,这是为什么啊?”
“大人们说,是缘分不好碰,其实说白了,就是好的郎君难寻。
我悄摸同你说,现如今上门向我母亲提亲之人,不是穷困贫苦出身娶不起的,就是已经丧妻的鳏夫,院中的孩子一个个比我都还大哩,那相貌更是一个赛一个的丑……
气得我母亲说,宁愿呆在家中一辈子,也绝不嫁给他们那样的人。”
辰哥儿可不愿意母亲守一辈子寡。
一听这话便着了急,不由涨红着小脸,奶声奶气追问道。
“……那,那要是他长得俊呢?”
宇哥儿闻言,瞬间心领神会:这便是在有个长得俊的郎君,对刚和离的婶母有意了。
宇哥儿也皱巴这小脸,出着主意。
“若是他长得俊,家产颇丰,院中还没有孩子,还懂得心疼人……那可得千万抓紧了,绝对不能放过。
他们常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这话,倒是一下子给辰哥儿整焦虑了,他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有些说不上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婚嫁之事这么复杂,要设置这么多条条框框,难道最重要的,不是两个人应该相互喜欢么?
辰哥儿个小小孩童,压根就不晓得上门求亲男人的底细,他只苦着脸,穷追不舍问道。
“那……那就算有这么着一个人,可若是我母亲,却并不太喜欢他怎么办?”
“啊?”
这个问题,显然把宇哥儿问住了。
这样的男人摆在眼前,婶母却还不喜欢?那她还想再嫁个什么样的,难道嫁皇上不成?
宇哥儿腹诽了几句,面上有些为难,可过了几息之后,立即茅塞顿开。
他也蹲下身来,凑近到辰哥儿身边,略有些腆然别扭道,“男女婚嫁,倒也讲究情投意合。”
“婶母若是不喜欢……
额,不妨介绍给我母亲,我母亲保准喜欢。”
第091章 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婶母若不喜欢……
额, 不妨介绍给我母亲,我母亲保准喜欢。”
此言落入耳中的瞬间,辰哥儿怔愣住了。他倒也不是不喜欢李伯伯, 只是担心他今后对母亲不好,所以想要再观察观察罢了。
且这两日据他在旁瞧着,母亲虽表现得并非特别热络,可大抵也是不讨厌李伯伯的,否则也不会容许他两次三番地登门。
且或是敏锐察觉到了这话中的争夺之心,辰哥儿甚至生出些忌惮来。
他就算还只是个孩子, 却也明白, 只有好东西才会引人争抢的道理。
李伯伯现在就是那个好东西。
可千万不能被宇哥儿截胡了去。
辰哥儿又胡乱搅搅沙子,眨了眨眼睛, 佯装没有听出宇哥儿的用意,只奶声奶气抚慰道, “……我也就是随口问问。你也不必担心,婶母的缘分, 还在后头哩。”
孩子的世界简单至极,只有些无心插柳的胡诌, 却也并不是什么较真的居心叵测。
两个孩子,都各自为自己和离了的母亲操了一番心,分别长吁短叹, 而后又在满院孩子们的邀请下,各玩各的去了……
作为当事者, 大人们显然不能体会孩子心中的忧愁。
隔壁别苑。
花厅的膳桌上, 摆了好几道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 尤其是那道湘南小炒肉,被置在了离男人最近的位置。
辰哥儿被留在了隔壁郑家用膳, 只他那亲生父母,双双端坐在膳桌旁。厅中氛围,算不上融洽和美,隐约有些暗流涌动起伏着。
这次,徐温云并未坐在男人对面,而是主动坐在了他的身侧,好让二人靠得更近些。
她薄唇轻抿,掀起秋水般的眸子,轻望身侧男人一眼,只见他面色冷沉,神色不霁。
很多时候,该低头时就低头。
徐温云嘴角上扬,浮出个温温浅浅的笑容,抬起指尖,执箸给男人碗中布菜。
“这道剁椒油炸小河鱼,细骨头都炸酥了,煜郎尝尝看喜不喜欢?”
“秋日板栗正当时,这道板栗炖鸡,小火慢炖了两三个时辰,骨汤浓白,便是预备着等煜郎回来吃的。”
“……尤其是这道湘南小炒肉。我知煜郎就念着这口,发挥了十成十的厨艺做出来的,里头的线椒都是湘南特意运过来的哩。”
……
眼见汝窑青花瓷碗,已被各式各样的菜肴,堆叠成了一座小山,李秉稹依旧有些不为所动。
他还兀自在生着闷气。
这女人究竟在想什么,她岂能如此拎不清?自许复洲出现在别苑门口的瞬间,她就合该命人抄了铁棍将其赶走,岂能将人放进来与他相会呢?
怎得,难道她还想与竹马叙叙旧不成,哼,实则半句话都不该与他多说。
思及此处,李秉稹眉眼一沉,肃着一张脸,将此等行径下了个不太好听的定论。
“你这实乃私会外男,红杏出墙。”
这话着实难听。
徐温云闻言的瞬间,两道眉毛就拧在一起,她知此事做得确有些欠缺考量,可又何尝不是对现下近况的反击?
这些时日以来,徐温云已能号准些李秉稹的脉搏,她尝试在皇权的倾轧之下,挣扎出些许自我来。
她放下书中的筷箸,轻声道了句。
“……皇上此言,实属小题大做。
就算红杏出墙,那也得有墙可以出,可妾身现在刚刚和离,在外院见个有旧谊的男宾而已,哪就有皇上说得这么十恶不赦…”
李秉稹未曾想到,她不仅没有服软认错,却还有这么多的说头,于是略偏过头,眸光中带些诧异看着她。
“你竟是这么想的?
那纸和离书,仅是让你与郑家脱离关系,却不代表你与那些寻常和离的妇人是一样的。你已是朕的女人,行事岂能这般随意?”
徐温云袖下的手掌紧攥成拳,低垂着头,一直压在心底的那股子不忿,终于寻到丝缝隙沁了出来。
她眼底一哂。
低落言语中,突冒出尖锐的锋芒。
“…那就这么没名没份,与煜郎暗中苟且,难道就实属应该么?
若是被旁人撞见,不也同样会唾我一句水性扬花,所以煜郎便暂且莫要将我管得这么严嘛,如何?”
徐温云知道分寸,所以最后这句话中,充斥着些黏腻的鼻腔音,甚至略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却依旧不妨碍李秉稹眉头蹙得更深。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她主动提及名分之事。
若按理说,她确是生下龙裔,不该就这么着没名没份,偏居在此,不明不白地跟在他身边。
可这龙裔是她骗来的。
就算再怎么有苦衷,也是骗来的。
再加上二人重逢之后,她连两次三番拒他于千里之外……每每想到这点,李秉稹心中都还有些余怒。
“……所以你说这番话,是因朕一时没能给你名分,而心生了怨念?”
这寒森冷厉的语气,传入耳中的瞬间,不禁让徐温云的心肝都颤了颤。她是个懂得审时度势之人,眼见男人已在动怒边缘,她自然不会选择去硬碰硬。
她垂下乌羽般浓密纤长的眼睫,作出一副羞怯的模样,将头枕靠在男人的肩上,双臂环抱,就那么柔若无骨靠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
黄莺般的嗓音更加黏腻,
温柔小意,在他脖间蹭了蹭。
“……煜郎是皇上,待妾身又如此情真意切,妾身岂敢心中有怨?人家只是觉得有些委屈,都到了如此地步,煜郎莫非还以为我能同旁的男人有私么?
妾身既没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胆。”
如此乖顺的模样,倒让李秉稹心气稍微顺了些,他将佳人紧紧搂在怀中,轻轻牵起嫩白如葱的柔荑,在她光洁的额头浅浅一吻。
“……现不是提你名分的时候。
朕今后自有安排。”
呵。
左右都只是个妾,至多是个贵妾,还能安排得到哪里去?
徐温云勾起的唇角淡了下来,神色一片冷清,可声调却还是能掐出水,柔然应了一声,而后迅速又他怀中挣出。
抬起指尖,夹了一筷湘南小炒肉放入他碗中。
“煜郎快吃。
待会儿菜都凉了呢。”
就好像埋藏在水下的万年冰山冒了个角,而后又迅速沉入海底,恢复了表面的风平浪静。
短暂的龃龉后,厅中的气氛缓和了过来,李秉稹很快将这丝不愉快抛诸脑后,将心思放在眼前令他十指大开的宴席上,用过膳后,又赶紧往宫中处理积压的政事去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辰哥儿也被乳母抱着,由隔壁郑家后院的偏门,穿行回了别苑。
辰哥儿是乳母看着长大的,所以孩子对她也很是亲近,有什么话也从不藏着掖着。
所以刚出了郑家的门,他揽着乳母的脖子,眨着扑扇扑扇的大眼睛问。
“乳母,李伯伯今日下午还会来么?”
乳母面上显露出几分为难,只道了句,“哥儿问奴婢,奴婢其实也不知道。若能抽出身,或许会来吧,不过也说不准的……”
辰哥儿没有听到肯定的答案,脸上肉眼可见有些失落,在沉默几息之后,又追问了句。
“那您可知李伯伯家底如何?”
乳母有些哭笑不得,不知个小小孩童,好端端为何操心起这些来。不过乳母向来是个极其有耐心的,且如今能跟在别苑中伺候的,不仅对李秉稹的身份心知肚明,也多少清楚些两个主子之间的纠葛。
现在孩子既然张嘴问了,乳母便也老实回答,笑着唏嘘道了句。
“论说你李伯伯的家底呐……
那可厚着呢,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辰哥儿瞪圆了眼睛,颇有些吃惊,不过他抱着严谨的态度,还是追问了句。
“那比起方才上门拜访的伯伯呢?
他们两个比起来,谁的家底更厚?”
辰哥儿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
毕竟母亲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华服首饰,妆屉中的珠宝数都数不过来,几乎每个月都会去珍翠阁采买一次,若是今后再嫁的郎君养不起她,那是决计不可以的。
乳母终究只是个仆人,并不知许复洲的身份,不过倒也不重要,毕竟无论谁的身家,也越不过的当今皇上去。
“自是你李伯伯家底更厚。”
辰哥儿眸光亮了亮,而后又问。
“那李伯伯他有没有孩子呢?
若有的话,有几个?”
倒只有一个,就被抱在怀中。
乳母笑笑,讳莫如深道了句。
“据奴婢所知,除此之外……”
乳母将怀中的辰哥儿轻掂了掂,“其他没有孩子。”
辰哥儿小小年龄,哪里能听得出什么暗语,只听到那最后四个字,心中又欢欣了几分,然后就在乳母怀中吃吃笑了几声。
回到别苑后,辰哥儿被乳母放下的瞬间,就撒丫子直直往正房走去。
入房门之前,孩子特意收了笑脸,板着一张脸,将肉乎乎的小手背在身后,特意装得像个大人,满面严肃,踱步到了母亲身前。
徐温云眼见他这副作古正经的模样,活脱脱就像个小老头,还未来得及笑,就听得辰哥儿道了句……
“母亲,儿子想了想。
若是没爹,还是不行。”
第092章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母亲, 儿子想了想。
若是没爹,还是不行。”
分明是个可爱软萌的稚子,现在却做出副山羊胡子老夫子的肃正考究模样……这种反差感, 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忍俊不禁。
徐温云噗呲一笑,嘴角陷下两个梨涡,眉眼弯弯,充满慈爱望着孩子,浑身上下都透着母性的光辉。
自从签下那纸和离书后,虽说搬了家, 可辰哥儿显然还有些无法适应新生活, 话里话外常提起郑明存。
她只以为辰哥儿现在也是如此,所以只屈膝蹲身, 耐心和孩子讲着道理。
“好孩子,母亲没打算让你没爹。
可你要知道, 你以前那个爹,今后确是再也回不来了, 母亲已同他和离,绝不可能带着你去陕甘找他的。”
辰哥儿虽小小年纪, 却也懂得覆水难收这个道理,且这几日已将这一事实消化得差不多了。只是听到母亲这么说,心中难免也还有丝伤心难过。
不过这次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
“既然以前那个旧爹爹回不来了, 那母亲不妨再给我找个新爹爹吧。”
这倒确实有些出乎了徐温云的意料,她原以为孩子或许还会因此颓靡一段时间, 压根没想他会主动提及这茬。
辰哥儿故作轻松扯起嘴角笑笑, 再也装不下去了, 一头就栽进了母亲的怀中,用奶声软糯的语调道。
“……孩儿想要个新爹爹, 最好是样样都会,还能让母亲日日欢颜的那种。既能教得了儿子蹴鞠射箭,也能陪母亲对弈喝茶。
这样的话,我们就不是旁人口中的孤儿寡母,不会受旁人欺负了。”
这软萌的语气中,透着些不符合年龄的顾虑,落在徐温云耳中,心中泛起丝丝心疼,她愈发将孩子搂紧了几分。
“……好,母亲听辰哥儿的。
必给你找个能陪你蹴鞠射箭,武艺高强的新爹爹,今后有他护着你,决计不会有人敢欺辱你。”
辰哥儿脑中立即浮现出了李伯伯的身影,心中莫名觉得开心,可听母亲这话,却又不禁有些奇怪。
母亲这话里话外,都透着为他的考量,却好似从未考虑过她自己……
不过孩子并没多想,只甜甜“嗯”了声,搂着母亲的脖子,说了些今日在郑家听到的趣事儿,而后就被乳母抱下去去了。
直到孩子彻底消失在回廊处不见,徐温云脸上欣慰的笑容,才淡散消弭。
“原以为还要费些周章,但以现在的进程看,辰哥儿应该很快就能认祖归宗了……”
阿燕笑笑,
“可不是嘛,终究是血脉相连,心贴着心的亲生父子……奴婢还特意同下头伺候的人打探过,辰哥儿和皇上相处得可好了呢,决计不可能一辈子就呆在这小小的院中,总是要风风光光入宫,做皇子的。”
徐温云站在廊下,眸光越过头顶四四方方的院落,朝远处眺望而去,嘴中喃喃自语道。
“……那就好。
那我也算得上是拨乱反正,此身分明了。”
打发走了竹马。
应对完了皇上。
安置妥帖了孩子。
……
徐温云现终于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可以忙一点自己的事情。李秉稹虽只将她暂且安置在此处,却并未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她先命阿燕去备好车架,而后迅速换了身衣装,先去了趟相国寺,给已去世的容国公夫妇上了三炷香。
而后趁着还有些空闲,去京中置办的铺面,查了查近期的账务……
原还想着上歪柳巷,去瞅弟妹一眼,但见天色已晚,只得暂且作罢。
在街边小铺买了几样辰哥儿爱吃的点心,就命人驱车回了永安街。
接连好几日,每到黄昏时分,李秉稹都会如个寻常朝臣一样,下值后就到别苑中来。
起初因为男女有别,需要避嫌,所以李秉稹也不好当着孩子的面,与徐温云太过亲近。
只能将大部分的心力,放在了与辰哥儿身上。
谁不喜欢长得又俊,身材又好,武功还高的男人呢?
辰哥儿也不例外,他只头两天心中有些许别扭,后由宇哥儿处意识到这样的后爹不好寻,便开始逐渐敞开心扉,二人很快亲近起来。
过了不到四五日的功夫,二人就已经非常熟稔,辰哥儿眼见母亲不温不火的样子,甚至有些为李秉稹着急。
孩子有些按耐不住。
他抬高肉乎乎的小手,扯了扯男人的袍角,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李伯伯,你是不是想做我后爹?”
什么后爹不后爹的。
原就是你的亲爹。
可孩子还太小,远没有到能同他解释的时候,所以李秉稹只颔首,简短有力道了句,“是。”
辰哥儿得到这个肯定的答案,原本该欢喜的,却不知为何有些发愁,只苦着张脸道,“…可你许是当不成。”
李秉稹闻言,剑眉微挑了挑,
“为何?”
“母亲她好像不太喜欢你。
……或许是因为李伯伯你教我习武练字,母亲做为报答,所以能容你同我们在一张桌上用膳,偶尔也会给你做道菜。”
“可她从未对你笑过,一次也没有。”
说到此处,辰哥儿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失落。在他看来,李伯伯虽然面冷些,话少些,可却是个妥帖踏实的性子。
“……不过没关系。李伯伯,就算母亲她不喜欢你,可我很喜欢你。
我早就想好了,若是母亲不同意与你在一起,你做不成我的后爹,我就认你做干爹好了。”?
不是?
这是哪儿跟哪儿?
之前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降生,做不成亲爹,就已足够让李秉稹窝火的了,现在一步退,步步退。
连后爹都岌岌可危,只能做干爹了?
李秉稹完全接受不了此等说法,胸口都开始淤堵起来,可对着个童稚的孩子,他着实有些无奈。
“好孩子,没得选。
除我以外,倒也无人再敢做你爹了。”
李秉稹耐着性子,轻揉了揉孩子的后脑勺,“……我与你母亲还有些误会,待再过七八日,等你皇祖母礼佛回京,你们母子就能有个着落,你母亲的心结,约莫也就能解,或也就能对我一展笑颜了。”
徐温云并非不笑。
其实很多时候恰恰相反,李秉稹时常都能望见她脸上挂着温温浅浅的笑容,恬静甜美,恰如这京城中所有的高门贵妇一模一样。
可笑意只虚虚浮着,并不及眼底。
虽有时也会如以往般恣意放肆几句,不过也会迅速收敛,有种似是在故作真性情……整个人都只看得见,却摸不着,触及不到灵魂。
李秉稹倒也并非自顾着孩子,晚上在榻上耳鬓厮磨间,也有同她谈天说地……只是她的反应怎么说呢,挑不出错来,却也显得有些不够走心。
二人的相处,或还需时间吧。
这日。
李秉稹趁孩子熟睡后,又照例折返了回来,不过这次,他手中多了个金丝楠木的锦盒。
暖黄跳跃的烛光下,消减了男人身上的冷厉,面上的笑容都透出温润来。
“云儿猜,这里头是何物?”
这些时日以来,他但凡来别苑,都会带些小物件来,价值落差颇大。
有时是枝开得正好的桂花。
有时是名品糕点店的新品点心。
有时是在养心殿随笔的画作。
有时是支宫匠打造数年,镶金坠玉价值连城的华丽珠钗。
……
以往在容国公府时,徐温云日日忐忑不安,她原以为在李秉稹身边,或也会如此,甚至有可能会惊惧更甚。
可经过了这些时日,被这些柔情滋养着,她心底虽还有些难以言说的不平,可整个人都变得温和平静了许多。
现在望着眼前的锦盒,徐温云依着他以往送礼的套路,全都猜了个遍,谁知却还没猜中。
她无奈笑笑,
“这委实有些难倒妾身了。
里头究竟装得是什么东西,煜郎快说。”
李秉稹便也不再卖关子,抬手打开了锦盒,锁扣啪嗒一声,方形的盒口的缝隙逐渐变大……
盒口大开的瞬间,阵沁人心脾的淡淡幽香传了出来,赤金万福纹的锦布上,静静躺着颗造型独特,菌体硕大,呈丰满圆冠状的药草。
徐温云望着眼前之物,眸光盈盈,惊得倒吸了口凉气,有些不敢相信,“……这,这是……”
“千年灵芝。
可用于治疗你当年难产后遗留的后遗症。朕早就命人寻着了,只是此物金贵,为不损药性,常年保存在极寒的长白山顶,方才送到京城。”
若说百年灵芝,虽有些难得,可在花费重金的情况下,还是能寻得到的。
而太医口中的“千年灵芝”,并未一定得是生长千年以上,只需两百年以上,便能称得上是“千年灵芝”了。此等稀奇之物,价值已非金钱可以衡量。
徐温云面上有些动容。
她实在没想到,李秉稹会费心费力寻到此物,为她治疗腰痛旧疾。
李秉稹从后头圈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身,头颅靠在佳人的肩头,与她耳鬓厮磨,语意温情缱绻道。
“云儿,待你大好了……
再给朕生个女儿,好不好?”
第093章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李秉稹 以前从不喜欢孩子。
无论太后如何催着要皇孙, 他都丝毫不为所动。他只觉得孩子吵闹,动不动就啼哭,若是不听话了, 还会惹出一堆烂摊子。
可自从见到辰哥儿之后,他竟就喜欢上了。软糯一团,可爱稚萌,天资聪颖,从不让人操心……多好的孩子。
这是二人感情的化身。
是生命的延续。
甚至在晃神的空隙,他都会想到当时在容国公府中, 那个往他手里塞糖, 长得如瓷娃娃般的小女孩儿。
那小闺女的几颗糖,就算没有尝到嘴中, 心却都被甜化了。如果他与徐温云有个女儿,想来也会是那么个温暖人心小棉袄的模样吧。
所以一时情不自禁, 才道了这句。
“云儿,待你大好了……
再给朕生个女儿, 好不好?”
可这话落在徐温云耳中的瞬间,她神情一僵, 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眼底涌现出浓烈的嘲弄。
多可笑。
为了容国公府的名声。
为了今后皇嗣能够更好认祖归宗。
为了让所有人的脸面都能过得去。
……
她被剥夺了辰哥儿生母的身份。
辰哥儿由亲生儿子,传为了是从外头抱养来的“养子”, 她甚至连眼前这个儿子都认不了,李秉稹却还要问她要女儿?
一个没名没份的娘亲。
再生个不明不白女儿, 被人指摘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么?
就算男人现在是真情流露, 并无其他恶意, 却依旧不妨碍徐温云心中觉得膈应。
她其实很想要就此与男人辩驳一番,可还是深深吸了口气, 憋忍住了,略带了些推脱之意,轻轻柔柔道了句。
“……这子孙缘,哪里是能说有就有的。太医道妾身之前元气大伤,若想再有身孕,是桩难事。”
李秉稹将怀中佳人愈发搂紧了几分,在她颈脖亲昵蹭了蹭,“朕会给你请全天下最好的太医,用世间最好的药材,保准将你的身子调理妥当……若是如此,云儿愿意给朕生么?”
温温热热的气息洒在脖颈,使得徐温云略偏了偏头。面对男人的请求,她知道自己应该道一声“愿意”的,可心中实在不甘,薄唇轻抿,清泠泠说道。
“……如若妾身说不愿呢?”
此言一出,她明显感觉到身后男人的身躯微僵了僵,空气骤停,落针可闻。
她低垂着头,不愿松口,只硬着头皮继续讲,“妾身上次生辰哥儿时,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由鬼门关里闯出来……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后怕得很。”
“妾身若说不敢再生了,皇上能体谅么?”
房中气氛微滞,她听到了身后男人深叹了口气,而后带着浓烈遗憾的口吻道了句,“那朕此生,莫非就只辰哥儿这一个孩儿了么?”?
听得这句,徐温云心脏猛然跳空一拍,她有些心慌意乱,不敢去想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垂下纤长的眼睫,试着从另个角度开解…
“岂会如此呢,煜郎想多得几个孩子还不简单么。就算妾身不能,煜郎也大可去找旁人生…其实丽妃,她对煜郎的情意…唔……”
男人将她的身子掰转过来,直直吻住樱唇,封住了她即将说出口的话语。
这个吻来得突然,且非常霸道。
直到在舌腔中攻城掠地,将她吻得神魂都有几分涣散后,才将薄唇移开,在她耳旁嘶哑着嗓子,低沉道了句。
“旁人都不配。
朕只要你。”
以往在榻上,男人都是直截了当,大开大合,有着冲锋陷阵般的激情。
今天却温情缱绻极了,一直耐着性子,并不愿意给她个痛快,直到徐温云难捱到挨求索取,他才蓄力奋勇冲刺。
事了之后,徐温云已没有任何力气,只能趴在男人光洁的胸膛上,陷入了昏昏欲睡的边缘。
此时混沌间,感受到他的猿臂将她搂紧在怀中,似是唏嘘嗟叹了声,“云儿,你为何就不能信朕一次,哪怕一次也好…”
*
*
*
过去了这些时日,隔壁容国公府的丧事,在哀声嚎天的送葬队伍,以及极尽哀荣的排场中,终于落下了帷幕。
住在别苑中的母子二人,终于不必再受丧乐声的搅扰,生活暂时恢复了平静。
辰哥儿虽也还是经常去找玩伴儿,可渐渐地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已并非再是郑家人。
现大多时候,都只呆在别苑,跟各类名师读书学艺,待下午了,就与亲生父母一起,度过愉快的亲子时光。
这天休沐。
因差事一直被耽误在宫中的徐绍,终于得闲,与徐温珍来别苑拜访。
徐绍也是才将将得知事情真相,后知后觉,为姐姐义愤填膺了番。
“当年郑明存说要保小,我就察觉出此人对姐姐没有几分真心,可谁知他竟如此罔顾人伦?”
“若早知郑家的那些恩惠,是姐姐受尽屈辱换来的,我便不当这状元也罢!”
“……也是消息通传不及时。若我得知辰哥儿的生父就是当今圣上,是绝不会让许兄上门同姐姐提亲的。”
“皇上也是。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却还只将你们母子二人安置在此处?我不能放任此事不管。
纵是拼得这身功名不要,也要给姐姐讨个公道。”
徐温云担心的就是这个。
她知道徐绍知晓真相后,必会生气,咒骂郑家宣泄怒火是应该的,可无论如何,都不该冒犯到皇帝头上去。
这别苑里里外外都是皇上的人,弟弟若再多说几句,传到李秉稹耳中,只怕衡州的徐家都要搭进去。
“皇上能留我一条性命,就已经格外开恩了,你还想要去讨什么公道?
路是我自己选的,你们无需觉得内疚,更不必有什么莫须有的偿报之心。若还知道心疼我,便莫要再生事端。”
听了这话,徐绍只觉颓丧至极。
他从前以为,只要寒窗苦读当上状元,就足够庇佑身旁亲近之人,可谁知到头来,却还要眼睁睁看着姐姐受此屈辱。
他实在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我就是想不明白,凭何姐姐九死一生诞下的孩子,就变成收养来的了。
姐姐既不是辰哥儿的亲生母亲,那我们哪里还算得上他的亲舅舅,亲姨母?”
徐温云极力忍下心头翻涌的酸涩。
“绍儿,现在不是钻牛角尖的时候,你绝不能意气用事。
辰哥儿身为皇子,有朝一日必会入宫,若我这个亲娘不能护在他身边,那你这个亲舅舅,今后务必要在朝堂站稳脚跟,做肱骨能臣,为他保驾护航。”
借种求子,本就是笔烂账。其中掺杂了太多爱恨纠葛,每个身涉其中的人都是输家。
可孩子是无辜的。
无论有什么阴谋诡计,争吵撕扯,都从未牵扯到孩子身上去过,他是所有人善意对待,齐齐爱护的存在。
就好像是无尽黑暗中,唯一光明的种子。无论如何,徐温云都想要这颗种子,不受任何侵害,好好茁壮成长。
徐绍并非是个顽固不化之人,且恰恰相反,绝大多数时候,他是个隐忍克制的性子。
现听了这番话,只将袖下的手掌攥成了拳头,由牙根挤出了句。
“姐姐的话,我都省得。
……孩子尚小,时日还长,只要我在朝堂屹立得足够久,便不愁有辰哥儿知晓实情的时候。”
在旁的徐温珍,眼见姐弟二人陷在此事许久,只得立即上前打圆场。
“姐姐,我们这次来,实则是有要事相告……绍弟的婚事定了,定的是肃国公家的嫡次女。”
肃国公府,乃皇帝母家。
在整个祁朝的勋贵豪门中,肃国公府若论第二,无人敢论第一。且肃国公府家的嫡次女,是个活泼开朗,飒爽耿利的性子,虽是贵女,却并不娇矜。
徐温云眸光一亮,里头有些惊喜,略带了疑惑朝弟弟望去。
徐绍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放低了声音解释道。
“在宫中修攥时,她来翰林院取过几次孤本书册……穿着内监的衣裳,我原也不知她是肃国公之女……后来一来二去的,这就……就交换了信物。”
徐温云都不用去问细节,光从弟弟腆然的口吻中,就能脑补出少男少女,逐渐互生情愫的美好画面。
“肃国公府门楣高,家世好,算起来还是你小子高攀,将人家姑娘娶进门后,切莫辱没了人家。”
“嗯,姐姐的教诲,我都记住了。”
徐绍应了这句,而后又道,“不止是我,珍姐姐的的婚事,也定下了。”
这倒委实出乎了徐温云的意料。
她实在没想到,短短不到半个月,弟妹二人的婚事竟双双都有了着落,这无异于惊喜加倍。
“快同我说,究竟是哪家的郎子?”
比起羞涩,徐温珍面上的更多是忐忑不安,她垂下头,望了眼姐姐的脸色,而后细若蚊蝇道了句。
“也是肃国公家的……
他家的嫡次子,陆修齐。”
徐温云闻言,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后,立时眉尖拧成了一条,面色沉冷了下来。
“此人不成。那陆修齐是风流阵里急先锋,牡丹花下赵子龙,臭名昭著的浪荡纨绔!
遍京城的贵女,听了他的名号就没有不躲着的,他那些香艳轶事你莫非没有听说过么,怎得会想要嫁给他?”
“不管他是如何哄骗得你松了口的,我这做姐姐的都不同意,无论你们进展到了哪一步,都去将这门婚事退了。”
“女子嫁人,须慎之又慎。
你看看姐姐如今,难道还不足以让你明白这个道理么?哪怕你就待字闺中一辈子,姐姐也绝不愿你嫁给那样一个人。”
第094章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若说徐绍的亲事是情投意合。
那徐温珍的这么婚事, 那确实有几分病急乱投医的意味。
一则是年龄放在这里,徐温珍确已过了适婚年龄;二则,她也确实想要寻个门户, 让姐姐不再操心。
眼见此时姐姐张嘴就是不满,徐温珍不禁揪着帕子,着急忙慌解释道。
“姐姐莫要听信那些流言蜚语。
……那些混账事,大多都是陆家那几个不上算的堂兄弟冤栽在他头上的,且传说中的那几个外室,不过是他救济的风月女子, 打着肃国公府的名头, 好在外寻些便利罢了……实则与他并不相干。”
“我也曾让绍弟在朝中帮忙打探了番,都说此人虽行事不羁些, 却也不是什么放浪形骸之辈……”
感受到了徐温珍使的眼色,徐绍只得适时道, “确是如此。我与同僚都问过,那些风月之事多是捕风捉影, 没人撞见过现形……就连菡儿都为她这胞兄作保,说陆修齐后院清净得很, 值得托付。”
徐绍是个稳重妥帖的性子,若非经过详尽调查,断不会说出这番话。
可徐温云还是不放心。并非是她不相信, 而是婚姻之事太过重大,无异于女子的第二次投胎, 她实在是不敢让妹妹的婚姻, 冒有一丝一毫的风险。
“……你们两个才多大, 才来京城多久,哪里看得透高门侯府中的腌臢?须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那陆修齐如若当真清白,又岂会沾染上那么多事儿?
不行,这门婚事我绝不能答应。”
可出乎意料的是,以往向来对姐姐唯命是从的徐温珍,这次却格外地坚持。
她低垂下头颅,贝齿将唇内壁咬出血来,带着倔强,语调低轻道。
“……就算是想要反悔也晚了。已交换过庚帖,婚期就定在半月之后,那日我们姐弟二人同时成亲…
珍儿现已长大成人,成亲之后,便就算嫁做了他人妇,姐姐今后便再也无需管我了。”
这无异于向来乖巧的孩子,忽然开始忤逆顶撞……着实让徐温云语窒一番,只觉气血翻涌直冲天灵盖。
眼瞧着妹妹现在,好像就是被鬼迷了心窍,丝毫听不进任何劝言,徐温云略定了定神,脑中飞速运转着。
“我是你亲生姐姐,莫非还会害你么?无妨,就算交换过了庚帖也无妨。凭他是谁,什么肃国公嫡子也好,家世再显赫也罢……想要娶我妹妹,那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徐绍到底也在官场呆了一阵子,旁的不好说,眼力见儿已锻炼出来了许多,适时站了出来,将话头调转到了半月之后的婚事上。
这短短几句争辩,伤害不了姐妹二人亲厚的情谊,也顺着弟弟的话语,按下那事儿不提。
姐弟三人在花厅中喝过茶,徐温云又让乳母将辰哥儿抱了来,让他陪着舅舅姨母玩了会儿……
眼见天色渐暗,她才亲自将姐弟二人送到了别苑门口。
直到临行前,徐绍还是对姐姐如今的际遇颇有不满,他蹙着眉头道。
“不如姐姐带上辰哥儿,去歪柳巷与我们同住?按理说和离了的妇人,原就是要回母家住的,我们徐家又不是京中无人,凭何皇上要将姐姐扣在此处?
若按我说,皇上什么时候给姐姐个名份了,你再由歪柳巷搬出去也不迟。”
徐温珍也旁点头,
“对啊姐姐,不如你同我们回去吧。半月之后就要大婚了,我担心自己操持不了那么大的场面,或有可能乱中出错,若能有姐姐在旁提点着,我多少也能安心些。”
“打理婚事确是不易,可惜父亲嫡母现还远在衡州,也帮不上忙,不过你也无需太过担心,想来到时候肃国公府那头,会拨些得用的婆子去助你的。”
徐温云牵过她的指尖,如儿时那般,将妹妹鬓边的白发,捋到耳后。
“我若只是个寻常的和离妇人,自是可以同你们一道回去,可惜我不是。
我现在是个欺君罔上的待罪之身,今后是生是死,前途如何……通通都还说不定,还是莫要将祸殃带给你们才好。”
“我与辰哥儿在这别苑中好好的,无需你们挂念,你们只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半月后的正事上便是。”
徐温云放心不过,又殷殷嘱咐一番,这才目送着姐弟二人走出院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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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
因着处理政事,李秉稹回别苑晚些了,踏着夜幕而归时,辰哥儿已经在乳母的照料下进入梦乡了。
先是去偏房看了眼孩子,而后又照例查看了番功课。虽说只有短短几日,可辰哥儿着实进益了几分,纸上的笔锋都好似隐约有了些神韵……他只觉甚为欣慰。
轻声退出房间后,直接去了主房,刚推开门,就望见正焦躁到往返踱步的徐温云。
她抬眼望见他的瞬间,就迎上前来,直直问了句,“你是那陆修齐的表兄,自小应该与他甚为熟稔吧?”
二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徐温云对待他的态度也就越来越随意,现在是皇上也不喊了,就连煜郎也不唤了。
李秉稹倒不计较这些规矩,反而觉得彼此确实亲近了不少。
李秉稹不知她为何好好的问起他那混不吝的表弟,保险起见,给了个不出错的答案。
“朕确是他表兄,可年少时我就远赴边关从军去了……与他熟,却也没那么熟。”
自姐弟二人离开别院以后,徐温云就一直担心着妹妹的婚事。她认定陆修其并非良人,已派阿燕上外头打探了一圈,却并未探查出什么结果,所以此时才想起问李秉稹。
“听说他儿时胡闹打伤兄弟,少年时就在帐中与丫鬟厮混,后来更是纳了好几番房外室,三不五时就要留宿秦楼楚馆……这些事情闹得人尽皆知,都是真的么?”
李秉稹剑眉微扬,本着实事求是,绝不偏袒的态度,耐着性子一一回答道。
“打伤兄弟确有其事,是对方先动的手。可你后头说得这些,朕也不知是真是假。
朕总不至于去探问他那些后院私事。”
“……”
徐温云默不作声,只抛给他个要你有何用的眼神。
或是因没能给她准确的答复,又或是惊诧于她如此较真的态度,李秉稹掀起狭长的凤眸,问了声,“怎么了?”
“你可知你表弟订婚了。
与他订婚之人,正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
李秉稹也是此刻才知晓此事的。
他惯来知道这个表弟,从来都是自由散漫惯了的,怎得短短半个月不到,既就将婚事落定了?
细细一想,约莫是二人上次的对话,陆修齐为了避免被他赐婚,所以才着急忙慌,草草定了门婚事。
谁知竟这么巧,定到徐温云胞妹头上去了,所以她现是在关切妹妹终身大事。
可李秉稹现听她如此质疑的语气,心中瞬间明了,看来她对那未来的妹夫,并不满意。
他默了默……到底还是觉得陆修齐得门婚事不易,终究愿意帮他开口说几句话。
“那小子虽有些散漫,可大事上倒也还拎得清,且舅父舅母在头顶压着,他断乎不敢乱来。
所以你担心的那些事,大抵只是众人以讹传讹罢了。”
徐温云听他这么说,便有些不乐意了,脚步顿停,睁圆了眼睛道。
“就算后院清净,那也不代表此人值得托付终身。我都听说了,陆修齐也就那副皮囊好看,实则是个不求上进,好吃懒做的性子。
就连在任上当差,也常迟到早退,不过也就是靠着祖上威名风光罢了。”
“……”
对于这点,李秉稹心知都是事实,实在辩无可辩,沉默几息之后,还是想要尽力为表弟保住这桩婚事。
“他有父兄支撑着门楣,又有母后娇惯,是少了几分进取之心……可至少也无需风餐露宿,为三五斗米折腰。
……朕依稀记得,在选秀那日见过你胞妹。若单论相貌,与修齐站在一起也算登对。”
眼见李秉稹话里话外都是偏心自己的表弟,徐温云忽就急恼起来,一时忘了伪装柔顺,突冒出几分恣厉。
“相貌登对有何用?若那陆修齐自己立不起来,珍儿今后还不是要看兄嫂脸色行事?
高嫁就是吞针,更何况还是高嫁给个纨绔?我原本的打算,是将她许给个门当户对的敦厚郎君,今后在绍儿的庇护下安度一生。谁知…谁知她偏要嫁给陆修齐?”
某些真心话,就在不经意之间被道了出来。
高嫁就是吞针。
而高嫁入皇家,就是吞下这世间最锋利的针,她是这个意思么?所以她原先期许的,原也是那样安稳的日子吧。
如果没有辰哥儿。
如果没有权势压着。
她如若只是个寻常和离的妇人,那对比起他这个九五至尊,她是不是更愿意选那日上门提亲的许复洲?
短短一句话,就使得李秉稹发散思考了这么多。烛光下,他眉眼浓烈的面庞,神色微黯。
他暂且不愿去想那些,也不想让她的思绪陷入这种焦虑中,不由牵起她嫩白如葱的柔荑,缱绻道了句,
“夜深了,先睡吧。”
徐温云也是一时间急恼上头了,顾不上思虑许多,干脆将男人的手掌甩开,蹙着眉头冷道了句。
“今夜没兴致,各自安歇吧。”
第095章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今夜没兴致, 各自安歇吧。”
或许是太久没尝过被人拒绝的滋味,李秉稹望着那只被撂在半空中的手,当下有几分愕然。
其实徐温云下意识做出这个举动的瞬间, 也怔愣住了。
可她气性儿上来,一时间顾不上那么许多,干脆扭身绕过屏风,直接褪了鞋袜上床安歇了。
此事往小了说,是使小性子。
往大了说,是蔑视皇权。
须知老虎屁股摸不得。
皇帝若在床事上起了兴致, 哪里管得你三七二十一, 直接来个霸王硬上弓,难道还反抗得了不成?
又或者惹得他不快, 雷霆动怒骂几句,免不了也得跪在塌边受着……
徐温云不知男人会做何反应, 躺在榻上也有些忐忑,可他未曾如想象中那样, 做出各种过激行径,也没有直接拂袖而去……
而是在片刻之后, 依旧上床,选择与她同床而眠,甚至连她手指头都没有挨着。
床事若是强人所难, 那便没有乐子可言,就当歇一晚。
——李秉稹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可谁知这一歇, 就歇了整整三晚。
一到夜里, 她不是推脱没兴致, 就是说身上乏累……原是衣角都不让他沾,直到到了第三夜, 才勉为其难,半推半就地让他搂在怀中睡了。
眼见这桩婚事,已经实实在在影响到了自己的幸福生活……
李秉稹无法,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第二日,便直接命人将当事者陆修齐,唤来了养心殿训话。
他也没心思闲扯,开门见山就是一句。
“朕命你,立即去与那徐小娘子退婚,另择其他佳人成亲。”
陆修齐是临时被召来的,头上的冠帽都未来得及戴正,听了这句,弯着身子请安的身子,几乎是瞬间就站直了起来,帽沿更歪了。
皇帝御令,寻常官员听了自是奉命行事,可显然并不包括陆修齐此等靠裙带关系,且有恃无恐的近戚。
他瞪圆了眼睛,显得颇为惊诧与不忿。
“不是,凭什么啊?
说让微臣一月之内娶亲的是皇上,现在我好不容易订到亲了,这半路拆桥的又是皇上……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李秉稹掀起狭长的眸子,冷觑了眼他歪斜的冠帽,立时剑眉蹙起,再次强调了遍。
“……朕答应你,今后绝不给你强行赐婚。朕也不是那起子爱多管闲事的人,你今后成亲也好,独身也罢,都无妨。
只是这门婚事,就此作罢吧。”
陆修齐感受到他犀利的目光,立即抬手将帽檐扶正,饶是如此,他对退婚之事依旧不松口。
“不是,我还真真就奇了怪了。
怎得现在好像全天下人,都要让我退婚?”
李秉稹由这话中,嗅出了些别样的苗头,剑眉轻扬了扬,略带了些疑惑朝他望去。
“除了皇上,父母也觉得这门亲事并非良配。诶,我就不明白了,为何我四妹妹嫁给徐绍,全家都欢天喜地的。
怎得我娶那徐温珍,他们一个个就耷拉着脸,还轮番上前来劝我,说她就是个日日泡在药罐里的病秧子,瞧那孱弱多病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个好生养的……也是劝我三思再三思。”
李秉稹默了默,
“舅父舅母的考量,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陆修齐睁圆了眼睛,混不吝道了句,“生不了就不生呗,我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我管她能不能生?”
话说出口的瞬间,陆修齐这才觉得此话不甚妥当,感受到皇帝惕厉的眸光,紧张吞了口唾沫,缩着脖子,小心翼翼解释道。
“皇上,微臣无意冒犯……我的意思是,聘位夫人回来,又不是单单让她为我下崽生娃的,岂能因此就不娶了呢?
且我与她投契得很,情意相通,志趣一致……且大丈夫须得言而有信,我这头六礼都过了,总是不好悔婚的。”
这话说得好听,可李秉稹心里明镜儿似的,短短半个月订下的婚事而已,哪里能生出什么深厚的情谊。
“婚姻之事,不可儿戏。
你若随意敷衍搪塞了事,耽误自己倒是无所谓,人家女娘可经不起你这般蹉跎。”
提起这个,陆修齐收起嬉皮笑脸,忽就正色起来,“表兄放心,娶妻并非儿戏,旁得不说,她嫁入陆家后,我必不会让她受委屈。”
劝也劝了,也算是施压恫吓了……谁知这小子竟当真能顶住这么大压力呢?
这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李秉稹就算是皇帝,也属实不好插手太过。
现在李秉稹只想,但愿陆修齐能做如他所说的那样。
否则的话,以徐温云对她那胞妹的在意程度,今后若是他们夫妇两个后院失火,莫非他个九五至尊,还要去过问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不成?
“……嘶,父亲母亲劝我也就罢了。
可怎得皇上也要微臣退婚?微臣倒是听闻,永安街别苑那位,我那未来妻子姐,她倒是对这门婚事颇有微词……皇上总不会是受其影响,所以今日才提起退婚这一茬?”
陆修齐眼见皇帝不说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可不就是听信了枕头风么?
其实话说到此处,原该点到为止的,可偏偏陆修齐压不下心底那股作死的劲儿。
“……就算那位再不看好这桩婚事,可我这未来妹婿,也不得不在此说句公道话。
皇上,姑母还有三天就回京了,容国公府发生的那些事儿,迟早得传到她老人家耳中去。”
“她老人家是个眼里容不进沙的,若是听闻皇上抢夺臣妻,免不得要生气一场,姑母自不会对皇上如何,怕就怕会将埋冤落到那位身上去……
表哥,臣弟实属为你担心啊。”
李秉稹闻言剑眉深蹙,眸底闪过丝锋锐沉冷的光芒,嗓音如刀如刃,
“管好你自己的事儿。
朕无需你来操心。”
陆修齐眼见踢到铁板,也不敢再说什么,随意找了个借口,缩着脖子就直接逃遁了。
夕阳西落,为山峦镶了层金边,又到了每日官员下值的时候。李秉稹回答到别苑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将今日二人的对话,通通说给徐温云听了。
——多少也略了些邀功的意味,他至少也尽力为她分忧了。
徐温云这几日确实急得有些心焦气躁。她亲自去了歪柳巷几次,可妹妹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实在是没能劝动。
她无法,只得又去了相国寺求签,谁知无论是卦象,还是木签上的箴言,都显示这桩婚事,是拆不散,捣不烂的上等姻缘……这实属出乎了徐温云的意料。
她原本是对这结果大为失望的,可回到别苑,听了李秉稹的话之后,倒又对那陆修齐有些改观。
她将两道眉毛拧在了一起,面上满是狐疑,“……聘位夫人回来,并不是为了让她下崽生娃…他竟当真是这样说的?”
李秉稹剑眉微扬,
“莫非朕还会框你不成?”
徐温云沉默几息,扯扯嘴角,面上微微显露出戏谑的神情,
“也是,这话必不会是你说的。
你并非是这样想的,所以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李秉稹咋摸出她此言中的误判,可压根还来不及深想,就听得她又喃喃自语道了句……
“在皇上施压让他退婚的情况下,他还能讲出这样一番话……看来此人也并非是个无可救药之人。”
李秉稹闲适坐在软垫圈椅上,端起茶盏浅噙了口,“他当年参加科考,好歹也是位列一榜,又怎么可能当真是个不学无术之人?只是懒散懈怠了些而已……
这也好办,朕改日给他下放去地方当差,磨砺磨砺,怎么着也能立得起来了。”
虽说如此,可徐温云还是不太放心,非得亲自见了二人相处,她才觉得心里有谱。
“煜郎今日就留在苑中陪辰哥儿吧。方才阿燕来禀报,道今夜陆修齐邀了珍儿上街,要上街采买些成婚所需之物。
我跟在后头,远远瞅上那么一两眼,待会儿就回来。”???
这就要将他撇下了。
李秉稹连茶都顾不上喝,腾然站起身来,上前一把就拽住了她纤细雪白的皓腕。
“今日夜集,街面上都挤满了人,你独自去怎么行,朕与你同去。”
徐温云想了想,觉得这样也不是不行,于是立马回房间,换了身低调简约,不甚起眼的衣装。
这永安街官员众多,为了掩人耳目,二人不好一同走正门,只命人将车架停在了鲜少有人往来的后门。
待徐温云踏出远门时,远远就望见了那个正侯着她,立在车架旁,长身玉立,气宇轩昂的男人。他今日着了身湛蓝色的衣袍,有种海纳百川的沉静。
望向她的眸光中,装着快要溢出水的柔情,徐温云脚下的步子微顿,心头有些微微发热。
款款行至踏凳旁,身侧递过来男人搀扶的手。清矍干瘦,骨节分明,白皙似玉,手背上微突的筋脉,还透着几分峰凌。
不经意的语气,透出温情缱绻。
“娘子,当心脚下。”
第096章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自从今上登基, 政权稳固,百姓们休养生息了好几年,朝中也开始逐步恢复夜市。
到了黄昏时刻, 京中的街市上,就浮现出另一幅鲜活且生动的画面。灯笼悬挂高空,摊贩们将琳琅满目的商品摆在街头巷尾,叫卖声揽客声不绝于耳,断得是副热闹非凡,人声鼎沸的模样。
歪柳巷附近的冗长巷道中, 一辆造型华丽的马车, 缓缓驰行在青石板路上。
厚重的帷幔,将所有喧嚣都隔绝在外, 车内狭小的空间中,一男一女端坐着, 彼此都有些尴尬。
空气中有默鸦飞过……
双双叹了口气,不约而齐齐开口。”嫁人真麻烦。”
“娶妻真繁琐。”
二人语窒, 默契对望一眼,都颇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一旦牵起话头, 这几日的经历,就如倒豆子般倾吐而出……
先是徐温珍搅着指尖巾帕,眉尖蹙蹙, 柔声细细道,“为了阻止我嫁给你, 姐姐已连续三四日上门劝说了, 就只差住在歪柳巷了……实在是为我操碎了心。”
陆修齐也苦着一张脸,
“你也就应付应付你那姐姐。
而我,通家耆老都轮番上阵, 昨夜我母亲更是面提耳命,训话到亥时三刻才作罢,甚至连皇上都下御令让我退婚……”
回想起这几天的种种遭遇,徐温珍实在有些丧气,她耷拉着肩膀,薄唇轻抿,不由百无聊赖道了句。
“……你我之间本无真情,契约婚姻而已,既推进得如此困难,不如作罢算了。”
“如何作罢。这门婚事如今已人尽皆知,且上达天听,现在所有人都知你是我此生挚爱,我陆修齐非你不娶……已是无路可退了。”
一个是声名狼藉的风流纨绔。
一个是缠绵病榻的病秧西施。
车内坐着的这两个,都是令京中所有媒婆最最头疼的存在。
可谁知偶然之间,在保媒拉纤的引荐下见了一面,竟还就真真看对了眼?这实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二人自然不是因相爱而成亲的,不过是为了摆脱各自婚事的烦忧,而决定暂且勉强凑合在一起。
徐温珍之所以愿意与陆修齐合作…
首先确实因为他这张脸,在京中的未婚郎君中实属出类拔萃,且二人之前偶然间见过几次,她晓得此人行事虽不羁了些,可确有几分古道热肠,并非大奸大恶之人。
而陆修齐之所以挑中徐温珍……
是因为她确实生得仙姿清逸,再加上通身都散发出种病弱破碎之感,倒颇能勾得他的怜悯惜弱。
与其被家中前塞个不知相貌性情的,倒不如将这个病娇娘由婚姻困局中解救出来,如此也算得上好事一件。
“……既你能力排众议,那我也不会临阵脱逃,便还是按原计划行事吧。
你放心,待嫁过去后,在三年期满与你和离之前,我必会学着做个良妇,让你后宅无忧。”
“就三年。
虽说今后会有和离那一日,可在此之前,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护你周全,不会让你失了半分体面。”
说白了,不过就是各取所需的一桩买卖。可也不知为何,在众人的声声讨伐,断口反对声中……二人莫名都生出了几分并肩作战,携手共进的情谊。
窗前挂落的厚重帷幔,被萧瑟的秋风吹得向后翻转纷飞,街道上璀璨莹莹的灯火,顺着窗帷幔间隙洒落。
二人击掌相对,发出“啪”得清脆响声,代表着契约达成,绝不言悔。
他们全然不知的是,这击掌声刚落,车架刚驶出巷口的瞬间,另辆马车就远远跟在了后面。
这到底是李秉稹与徐温云事隔多年后的同游。
在李秉稹的料想中,二人应该如同四年前,经过无数个城镇那样,松弛感满满地吃吃逛逛……
可谁曾想,压根就没有什么风花雪月。徐温云丝毫顾不上搭理他,只将满腹的心思,全都放在如何考察未来妹夫身上……
自从二人下了车架起,她就不远不近,行迹鬼祟跟在后面,而李秉稹只能默默伸臂,在后头护着,使得她与其他摩肩擦踵的百姓隔离开来。
“……你那表弟长得倒还凑合,看上去人模狗样的,但人不可貌相,这样的亏我吃过,指不定他心肝就是黑的呢?”
“不是?他俩这乍眼瞧着,委实不像是什么情深缱绻的样子啊,甚至还透着些生分?”
“嘶,倒是挺细心,珍儿不过了看眼那摊上的珠花,他就命小厮默默买了……呵,不愧是经常混迹风月场所的的人,懂得如何讨女子欢心。”
“嗯,看来是提前做过功课,晓得这一路有哪些好吃好玩儿的,还知道命人提前去买冰酪……倒也不是个痴愚的。”
……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其实由这种吃逛的小事上,实在是很难看出一个人的底层修养来,这跟在后头小半个时辰,徐温云没能瞧出什么异样。
且或许是陆修齐性子开朗,是个惯爱说笑的,偶尔捅出几句石破天惊的荒谬之言,倒引得妹妹勾唇,展了好几次笑颜。
倒让徐温云隐隐觉得般配,这是怎么回事儿?她暗衬了衬,觉得这样还是不稳妥,忽想起了什么,脚下的步子骤停,正想要说些什么……
结果转身的瞬间,一串香喷喷的红柳枝烤羊肉,略带浓浓的肉香,以及胡族特有的香料……就这么窜入了徐温云的鼻腔中。
她眸光微微发亮,暗吞了口唾沫。
“你管得了她一时,还能管得了她一世?与其为旁人的未来担忧,还不如着眼当下。”
徐温云纤细浓密的眼睫微颤,秋水般潋滟的眸光,泛起微微波光,她脑中放空半瞬,并未来得及想太多,只下意识接过那串羊肉,往嘴中吃了一口。
“味道如何?”
“好吃!”
徐温云眸光放亮,回答完这句后,忽又记起了此次出行主线任务。
她在灯火阑珊中猛然转身,裙摆顺着袅袅细腰,在半空划了个完美的圆圈,眸光望向尽头,发现妹妹与那陆修齐的身影,已在茫茫人海中寻不见了。
眼见前头的马车愈行愈近,李秉稹只得展开双臂钳住她,将她整个人都架到路旁偏僻处。
男人取出巾帕,抬手为她擦去嘴角残留的孜然,略略带了些无奈道,“既合胃口,那就趁热好好吃完。”
嘴角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徐温云略微有些不自然低了低头。这十余日来,二人只在夜里翻云覆雨,从未在外人面前有过任何亲昵。
现在身周人来人往的,他乍然如此行径,倒让徐温云有丝错觉,好像两人真真就是这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妇。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并未是无心之人,晓得谁好谁歹,也能在些细枝末节处,感受得到眼前男人的关心与爱护。
旁的不说,自她和离后,李秉稹就从未在宫中住过一日,天天都要在皇宫与别苑往返折回,夜夜与她相拥而眠。
单单凭此行径,徐温云便知他心中确是没有旁人。可心中泛起的涟漪,实在遮盖不了对现状的不满。
她有时宁愿相信这就是他一时兴起,也不敢去想,这是九五至尊对她的一往情深。
可很多时候,于情于理,她愿意给男人些真挚的回馈。
高悬着的琉璃灯下,佳人浅笑,双颊陷下两个甜美的梨涡,将手中的杨柳枝羊肉,往上递了递。
“煜郎也尝尝?
不辣,新鲜得很,没有你不喜欢的膻味,且还有种自带青草的奶香味儿,真的好吃。”
李秉稹并不习惯吃这些路边的小食,甚至并不常吃羊肉,可她这些时日来,一直不温不热,难得这么主动。
且他实在抵挡不了这晶亮的眸光。
终极是没能抵挡得过,张嘴吃了一小口。
这次换做徐温云问,
“如何,我没说错吧,是不是很好吃?”
男人并未说话,只嘴角轻扬,微颔了颔首,代表他对味道尚算满意。二人就站在川流不息的街角,一口口将那串杨柳枝羊肉吃尽了。
李秉稹到底是个矜贵人,不喜指尖沾着的油污,用巾帕细细擦拭……此时,正好去买酸梅汤的阿燕也回来了。
李秉稹私心想让二人单独相处,可眼她对胞妹的婚事这般上心,还是尊重她的意思问了句,“……还跟么?”
徐温云捧着酸梅汤,嘴角吸了口竹管,“都跟了这么久,也无未瞧出什么苗头,不跟了不跟了。”
她娇俏轻步上前,将指尖揣进男人的肘臂中,甜笑了声,“妾身要将弟妹抛诸脑后,将孩子暂且撇至一边,好好陪陪我的亲亲好煜郎。”
这女人是个鬼灵精,但凡心情略好,说起甜言蜜语来,能腻得将人的神志都冲溃了去。
李秉稹实则是很吃这套,欢喜得耳尖都有些微微发热,面颊也有些微微泛红。
可却还是格外注意影响,略微不自然清了清嗓子,将她的小臂推了出来,嘴角带笑,语调却刻板端肃。
“…别这般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第097章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繁华热闹的街道上, 被星星点点的灯光点缀得如璀璨银河般,灯火阑珊处,远远走过来对男女…
百姓们望见的瞬间, 乍然有些挪不开眼,原本还喧嚣吵闹,忽就因他们的出现而静寂了几分。
只见那男人衣饰不凡,气宇轩昂,身型高阔,踩着数盏烛光缓步而来, 通身都自带了种不怒而威的气概。
而他身侧的小娘子, 清艳绝伦,娉婷袅袅, 在那一垂首一抬眸间,既有少女的娇俏, 又有妩媚的气韵,气质高洁, 让人见之难忘。
眼见二人你侬我侬,温情缱绻的模样, 就知是格外恩爱的一对。
京城的夜市,另有一番火树银花的氛围。除了那些吃食的摊贩们散发出的烟火味儿,还有在护城河边打铁花的, 以及驯猛兽跳火圈的……
共同勾勒出了副人生百态图。
两位主子走在前头吃逛,阿燕与随从跟在后头, 未过了多久, 手上就拎满了大小包裹。
徐温云此时确很惬意愉悦, 可又不禁心生忐忑,“……煜郎就这么与我走在一起, 若被朝臣们撞见了,那可如何是好?”
容国公府的下堂妇,刚和离不到半月,就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勾搭上了当今圣上。
指不定就是因为攀上了皇帝,所以才与郑家和离,这就是妥妥的水性杨花。
如今后宫嫔妃不多,她约莫是费劲了心思,想要挤进去分一杯羹呢。
……
——想都不用想,此事若是传出去,徐温云必然又是受千夫所指的那个。
李秉稹既能与她同站在人群喧闹处,自然也想到了这点,亦清楚她的顾虑。
现只垂眸,轻转了转指尖的翠玉扳指,眸底泛着幽光,轻道了句,
“给他们八百个胆子,也不敢乱嚼舌根。”
这就显出手段雷霆万钧的好处来。
按照以往李秉稹杀尽砍尽的铁血手腕,莫说他如今只与个已和离的女娘逛逛街,就算当真强抢了个臣妻,朝中也没有几个人敢置喙。
且李秉稹这些年深居简出,嫌少出宫,基本上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配近身禀报公务,认得他这张脸。
而他们至少都是年逾三十的年龄,行事沉稳,晓得轻重。
李秉稹扭转过身,略带着几分温情,抬手帮理了理她垂落搅缠在一起的流苏,语调放缓,带着温情缱绻低声道。
“且你我行得正,坐得端,有何好避讳的?如若当真被人撞见,朕就命那人跪匍在你裙边,给你磕头,让他唤提前唤你声娘娘。”
通常来讲,朝臣见了宫中地位低微的嫔妃,只会唤声“小主”,至于“娘娘”,仅特指位分在嫔位以上的称呼。
由此可见,其实他并不打算一直让她待在别苑中,今后终究是会安排入宫事宜,给她个位分的。
那这个“娘娘”,究竟意指什么位分呢?
是“云嫔娘娘”?
还是“云妃娘娘”?
“云贵妃娘娘”?
……总不至于,是“皇后娘娘”吧?
这些念头在徐温云脑中转瞬即逝。
比起钻牛角尖,将思绪陷落在那些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上,她宁愿将心思放在眼前的美食美景。
其实和离后的这段日子,除了晚上疲累些,已是她近些年来,活得最自在肆意的时候了。
虽说在名义上,二人还不是夫妻,可她俨然已经过上了想象中那种夫唱妇随,相夫教子的日子。
就算这是个梦,迟早会有破灭的那天,她也想尽力让它能更加迤逦绵长些。
“煜郎,咱们给辰哥儿买个物件回去吧?”
方才还说要将孩子抛诸于脑后,可到底是做了母亲的人,又哪里能真正放得下呢?
就像是以往每次出门,徐温云都会念着孩子一样,这次也不例外。
李秉稹点点头,暗衬了衬,
“给他买把趁手的桃木剑吧。”
“辰哥儿已经开始练武,也该学些简单的刀剑招式比划比划,若是真刀真枪的,只怕他年龄太小,伤了自己个儿。
买把桃木剑正好,还能驱驱邪气。”
做为一个母亲,徐温云很多时候都只考虑到了孩子衣食住行的部分,并不能从男性的角度,方方面面都考虑到。
所以父亲这个角色,确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徐温云眉眼弯弯,笑着点头,适时给予男人夸奖,四分真心六分吹捧道,
“天菩萨,要不还得说辰哥儿有个好爹爹,我们做女娘的,哪里能想得了这么周全?”
李秉稹晓得她多多少少有些故作奉迎,可依旧不妨碍他很吃这套。且他心中清楚得很,二人走到现在,是极其不易的。
自重逢后,二人的关系就格外剑拔弩张,这种紧张感,一直延续到了她入住到别苑之后。
而现在。
她终于由那个对他恐惧惊惶的臣妇,一点点卸下心防,开始日渐恢复往日生机,这是李秉稹乐意看到的。
二人走到个摊位上,上头摆着的大多都是些三到八岁孩童喜欢的玩具,摊边就摆了十数把木剑。
李秉稹格外细心,将那些木剑一一过手,掂量过重量配比,而后又端高至眼前,检查顺直度,且确认剑身没有任何凸起的木刺后……才终于挑中了把满意的。
正在随从上前付银子的间隙,隔壁有个卖鞋靴的摊主,眼见他们二人通身所饰之物都不是凡品,立即端着笑脸,热络招揽生意道。
“老爷夫人,看看鞋靴吧?
我家这靴,针脚又细又密,鞋底纳得又厚,里头还特意加了绵密的狐毛,穿着格外暖和舒适,尤其秋冬穿,正是合宜。”
二人倒也不枉费这番叫卖,凑上前瞅了眼,可摊面上摆着的这些鞋靴,若是寻常百姓穿着倒还受用,但论材质论款式……远够不上他们对鞋靴的要求。
所以并未再理会这摊贩,徐温云略略笑笑,已示应对后,就扭身走远了。
被那摊贩一搅和,倒勾得李秉稹想起多年前的一桩旧事。他脚步放缓,扭头望向身侧正兴致高昂逛街的佳人。
“云儿,你确是会针线活儿的吧?”
徐温云正被前头表演吞剑的壮士吸引目光,才撒了一把铜钱,注意力压根就没放在男人身上。
现在耳旁听他这么问了一句,只随意答道。
“那是自然,哪个女娘不会穿针捻线绣个花啊。可我志不在此,手艺算不上特别高超,远比不上珍儿能开绣坊,可是平日里缝缝补补啊什么的,还是不在话下的。
煜郎若有衣角开线啊什么的,只管交给我,保准让你满意。”
其实宫中的绣娘手艺高超,就算有个衣裳刮破,线角开裂……也实在用不上她过手。
且皇家御用的东西破损了,更多是直接更换,断乎没有什么缝补之说。
所以李秉稹问她的用意并非这个。
“有一事萦绕在我心中多年,一直未曾得解……恰好云儿懂得缝补之道,那我不得不再问一句。
绣娘的针脚功夫,理应不会在一朝一夕间轻易更改吧?”
这还用问么?
当然,肯定,绝对不能啊。
徐温云不明白堂堂九五至尊,为何连这种常识都不懂,可既他问了,也只得耐着性子回答。
她眸光熠熠,望着人群中央那个喷火的少年,连声喊了好几声“好”以后,才扭头对李秉稹道。
“女娘手上的绣针针脚,就同你们男人勤学苦难的武艺是一样的,轻易无法更改。
习惯成自然嘛,改换绣法,至少都得要三五个月起,又岂会是一朝一夕间,就能变得了的呢?”
李秉稹意味深长“哦”了一声,而后剑眉微挑,带着略微调侃的语气,话锋一转问道。
“……那四年前,那双你说熬夜缝补,亲自为我制作的皂靴,为何就有两种针脚呢?”?
不是?
好好的,为何忽然提起这茬来了?徐温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眸光躲闪,慌乱眨了两下。
“那皂靴算得上是你我定情的信物,所以我一直好好收着,甚至还想过让绣娘,重新做双一模一样的出来。”
“奈何绣娘说,那鞋靴并非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按照针脚看,那靴筒上的云纹花样,显然是后头添上去的……”
那双皂靴是临时买的。
只有那祥云花纹,才是她绣的。
可关于这一事实,徐温云肯定是打死都不能承认的。在大脑懵然半瞬之后,她心虚到了极点,无甚底气,结结巴巴道。
“啊?这……
绣娘说有两种针脚么,呵呵,咳,估计是当时我连夜缝补,眼睛熬累了,阿燕帮我添了几针,是吧阿燕?”
阿燕万万没想到,主子会在此等情况下,拉她出来挡这一刀。这猝不及防的,整个人都激灵一下,手中拎着的大包小袋,都跟着抖了三抖。
阿燕紧张到连吞了好几口唾沫,面上神情尴尬至极。
她此时若是顺着主子的话说,那就是欺君的杀头大罪;可若是不就着这话讲,主子又下不了台。
她只能在夹缝中艰难生存,别着脖子,由牙缝中挤出几句话。
“额,或许吧,或许就是如此。
……也怪奴婢是个痴愚的,终究是年头久了,一时也有些记不清了……”
第098章 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眼见这主仆二人支支吾吾, 语言不祥的,李秉稹自是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熬夜缝补,不过都是说出来骗他的虚言, 可怜他当年竟信了她的鬼话。
尤记得当年,她还如法炮制,将副一摸一样的鞋靴,赠给了镖队中的另个镖师。
所以他当时若没有及时回头,那她或许早已调转目标,去同别人生孩子了。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 越想就越觉得后怕。他如今提起这茬, 也没有想要秋后算帐的意思,最多带了些调侃之意, 随口一提罢了。
眼见男人默不作声,徐温云也拿不准他到底是信了, 还是没信。不过眼见他没有刨根问底,揪着那双鞋靴的来历不放, 便知他并非是个小肚鸡肠之人。
其实那日在云玉宫的佛堂中,她曾见过那双皂靴, 就算事隔多年,也还是被保存得很好,由此可见他确是格外爱惜。
想到此处, 她柔声细语道了句,
“……当年那些旧东西, 我只怕煜郎瞧见不开心, 该扔便就都扔了吧。如若煜郎喜欢, 妾身再重新为你缝制双新靴。这一次,定不再假于他人之手, 可好?”
心中那些余留的怨怼,此时也在这番熨贴的话语中消散了不少。
她其实很懂得拿捏二人之间的情感节奏,线紧了就松一松,若是松了,就再拽一拽。
他压根没得选,只能不由自主跟着她的节奏走,并且乐得沉沦其中。
“……你方才都说自己绣艺不佳,我就不为难你。毕竟我的鞋靴在不同场合之下,都有固定规格,工艺繁复得很,只怕你做不来。
就给我纳双鞋垫吧,那个简单,也费不了什么功夫。”
徐温云知他这是为了自己考量,可奈何一时之间,那莫须有的胜负心冒了出来。
“看不起谁呢,我的绣功也没你想象中那么差劲,以往在衡州还未出嫁时,弟妹们的衣物还都是我绣的呢。
阿燕最清楚了,不信你问她。”
对比起身前挡刀,果然溜须拍马,才是阿燕最擅长做的。
她适时站了出来,大改之前的怯懦卑弱,眼神坚定不移,言之凿凿道。
“这一点,奴婢确可以作证。
大到外衫厚褙,小到巾帕短袜,夫人可以说得上是面面俱到,那叫一个绣工精细,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在那狗腿子婢女夸大其词的赞扬中,徐温云甚至挺了挺胸脯,显露出些自得神态。
李秉稹就喜欢她这么肆意又憨然的模样,唇角上扬,浅笑着道了声。
“倒并非信不过你。
不过是担心你若戳到手指头,来我身前哭鼻子罢了。”
二了就这么说说闹闹,将沿街的小摊都逛了一遍,直到百姓们三三两两往回走了,他们才踏上了停在巷口的那辆车架。
因着天色已晚,整条永安街都陷入寂静当中,经得主子同意后,车夫并未将车架赶至后门,而是直直停在了正门口。
李秉稹先行一步下车,牵着佳人踩着踏凳而下,将她的指尖握在掌中,并未舍得再松开,就这么着并肩前行往里头走。
才踏上石阶,就听得里头传来奶声奶气的呼唤,“母亲……”?
按理说这个时辰,辰哥儿早就该睡了,怎得却没有躺在榻上,寻了出来?
徐温云心慌一阵,下意识就想要将指尖由男人掌中抽出来,可这人也不知怎么得,竟紧紧拽着不松手。
她略带了些慌乱,朝身侧之人望去,只见他略蹙了蹙剑眉,轻道了句。
“云儿,朕再也等不及。
……该是时候,让孩子接受我这个父亲了。”
这话音刚落,清辉的月光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就由远处长廊中,颠颠跑到了庭院中,望见了二人牵着手的这幕。
身后还跟着气喘吁吁的乳母,此时正神色焦急地解释,“夫人恕罪,辰哥儿定要等着您归府之后,才肯上塌安睡,方才也是听门房通报了声,这才跑了出来……”
“不妨事。
你先退下吧。”
徐温云打发走了乳母,发现辰哥儿的眸光,正落在二人静静相牵的指尖上,她薄唇轻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
反倒是辰哥儿先歪了歪头,张嘴问道,“母亲,你与李伯伯在一起了么?”
孩子不知的是,他每唤一声“李伯伯”,李秉稹的心都觉被针扎了一下。既将话说到了此处,倒不如直接摊开来讲。
他暂且松开了徐温云指尖,上前几步,蹲在了辰哥儿身前,带着浓烈的期待,轻声细语说道。
“辰哥儿没有看错,我们便就是在一起了。今后我会与你们母子同吃同住,事事都在一起,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好孩子,你唤我声父亲,好不好?”
自从搬家之后,眼前这个李伯伯日日都来,不仅仅教他读书学武,还常带他出门骑马驰骋……
更重要的是,母亲也由刚开始的郁郁寡欢,变得逐渐开朗,脸上的笑容都愈发多了起来。
所以对于李伯伯必定要做他父亲之事,辰哥儿心中是有些心理准备的,且他打心底里,也愿意让李伯伯做他父亲。
只是唯有一点,还让他有些顾虑。
辰哥儿扭了扭身子,瘪着小嘴,面上显露出些不情愿。
“……我不叫。
李伯伯与我母亲还不是夫妇,所以你还算不上是我父亲。”
原以为经过这么漫长的铺垫,认子之事已是水到渠成,奈何就只差临门一脚了,孩子倒不情愿了?
李秉稹心中愈发着急,不过却并未恼火,只耐着性子问道,“辰哥儿为何会这么想呢?”
辰哥儿撅了撅嘴,
“……李伯伯什么时候放过炮仗,宴请宾客,同我母亲拜过天地了,那才是真正的夫妇呢。
待到了那个时候,我才能管李伯伯叫父亲。”
别看孩子年幼,可能走会跳开始,就跟在徐温云身边,参加过容国公府许多红白之事。
辰哥儿并非不认可李秉稹这个父亲,只是觉得男婚女嫁的礼节上不能出错。
孩子嘴中说得那些,都是正室大妇过门的流程。
而在徐温云的料想中,以李秉稹如今的身份,是绝不可能迎娶她做皇后娘娘的,最多一顶小轿将她抬入宫,当个贵妃罢了。
可无论李秉稹娶不娶她。
无论她今后能不能有名分。
辰哥儿都必须尽快认祖归宗。
孩子只要一日不认爹,就永远都是别人口中,那个郑家在外头捡来的孩子,难道她要眼睁睁看着孩子,在众人的指摘中过一生?
绝不。
她要让辰哥儿做皇子。
要让他被人顶礼膜拜,享荣华富贵,得名师教导,阅尽珍贵古籍……做今后对江山百姓有益之人。
所以徐温云此刻,大可以就着孩子的话,不依不饶与男人讨个名分上的说法,可她没有。
她不仅按捺住了,还款款向前,与男人一样蹲在了孩子身边,牵起孩子的小手,温声说服道。
“辰哥儿,你说的那些形式固然重要,却不是最最关键的。须知天下的夫妇有许多种,有许多穷苦百姓,就算没有炮竹婚宴,可也同样相守一生。”
“李伯伯待你无微不至,对母亲也温柔体贴……这些时日若没有他护着,我们哪里过得这么安生,他虽还没有父亲之名,却已在尽力担起父亲的职责。
……且母亲是个和离之人,就算再嫁,也该低调行事,或可能不会有你说的那些场面,所以辰哥儿无需在意那些细节。”
可就算母亲温声循循说了这么多,辰哥儿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他隐约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可对母亲的话又无从反驳。
只懊丧低着头,终究还是没能唤出那声父亲。
李秉稹心中有些失望,但他知这事儿急不来,或许在孩子眼中,还没能从心底里接受和认可他。
“无妨。
莫要逼他,来日方长。”
辰哥儿心里其实是很喜欢李秉稹的,且看到他与母亲发展顺利,也由衷为二人高兴,虽说没能改得了口,也不妨碍他想与李秉稹亲近。
“今日太晚了,李伯伯莫要回去,就在我们院中安歇吧,李伯伯陪我睡好不好,我想听李伯伯讲漠北的故事……”
留他过夜,这也算得上是另一种程度的认可吧。
李秉稹勾唇笑笑,将孩子抱在怀中,牵着徐温云的手,一家三口走在一起,阔步朝后头的主院而去。
夜中传来男人飒爽的笑容。
“好。
今日给你孤狼护崽,战猛虎的故事。”
眼见对面孩子房间的烛火熄了,徐温云才彻底安了心。
其实她这些时日在旁瞅着,这一大一小相处得极好,想来辰哥儿刚才也就是一时别扭,估摸着再过几日,就能彻底接受李秉稹父亲的身份了。
正在她褪下外袍准备就寝,忽听得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打开了。
她腾然转身一瞧,自然是那个刚哄完孩子进入梦乡的男人。
李秉稹上前拥住她,略带了些委屈,嗓音低沉道。
“……都拒了朕三夜。
今晚,总可以了吧?”
第099章 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翌日。
李秉稹一大早就上朝去了, 辰哥儿睡得香甜,丝毫未察觉到他昨夜歇在了主屋,是道李伯伯昨夜讲的故事有趣。
孩子正是启蒙的年龄, 在成长过程中,这个阶段尤其重要。
李秉稹有心想要亲自教导孩子,可朝中庶务缠身,没有办法做到面面俱到,所以早在几天前,就遣了各路名家, 开始别苑授课。
担心辰哥儿一个人学不进去, 还特意开了恩典,让隔壁郑明华与何宁的孩子毅哥儿, 跟在孩子身侧,做了伴读书童。
二人年龄相近, 又是撒尿和泥的情谊,性情也很投契, 在课堂上一个赛一个的学习,彼此进步都很快。
因此, 何宁还特意上门来拜谢。
这些时日因着要操持容国公夫妇的丧事,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肉眼可见的憔悴, 眼底青黑,瞧着怪可怜见儿的。
性子好像略略沉稳了些, 在徐温云身前倒是并不外道, 依旧是以往那般亲厚的样子。
提起儿子做伴童之事, 满眼都是感激。
“要不还得是沾了辰哥儿的光?否则以我家毅哥儿的天资,哪里能够得上做皇子伴读。
就说那授课先生, 竟是文学大儒周仕邦,那可是德高望重的济世之材,教状元郎都使得的人物,竟被调来教两个黄口小儿……我想想都觉得是天上掉了馅饼。”
之前何宁还有些隐隐为他们母子二人担心,毕竟徐温云的这一胎,并非是正经路子得来的,辰哥儿也算得上是非婚生子。
就算皇上认了这个皇室血脉,也未必受待见,若是扔在一旁任其自生自灭,那岂不是一个大写的惨子?
可现在看来,徐温云俨然是母凭子贵。无论怎么说, 辰哥儿也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所以想来,徐温云今后的运道,也差不到哪里去的。
何宁回首往事,还是有些唏嘘。
“你如今也算是熬出头了。想想也是可笑,我以往与你同为妯娌时,还瞧不上你小家小户的出身。
可谁知短短三四年的光景,你弟弟成了状元郎,你妹妹得嫁高门,你打眼瞧着就要入宫去做嫔妃了……事事易变,造化弄人呐。”
徐温云听出了她语中的艳羡,却并未自得,只薄唇轻抿,苦笑着重复了遍她最后一句话,“是啊,事事易变,造化弄人。”
何宁又道,
“父亲去世之后,郑家也由公爵的衔儿,降到了伯爵,在朝中声势已是一落千丈。这也算是罪有应得,我没有什么好怨的。”
“我如今倒只担心你,皇上至今还未说给你什么名份么?”
提起这个,徐温云只垂头,轻扯了扯嘴角,“还未曾呢……”
何宁眼见她还是如在郑家时,那副听之任之的柔顺模样,便不禁为她着急。
“就算皇上不说,你也该主动提啊。可切莫被一时的两情缱绻迷了眼,须知名分才是实实在在的要紧事。
旁的不说,哪怕是为了孩子,你也要尽力爬得更高些。一个末等采女生的的孩子,同个贵妃生的孩子,孰轻孰重,你心里总拎得清吧?”
徐温云听得心里有些发酸。
其实她心里清楚,得知借种求子真相的所有人,都在暗暗揣度,皇上最终会给她个什么位分。
此时徐温云也只能道一声,
“……可不是嘛,为了孩子。
你说的话,我都省得的。”
“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虽说外人现还不知你就是辰哥儿生母,可眼瞧皇上对你还算看顾,想来断然不会将你撇至一边。
估计是等着太后明日回京后,将皇子的事儿告知了老佛爷,再论你的名分呢。”
对于名份之事,徐温云倒没有那么着急。她有时候想,其实入宫也没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就安置在宫外自在。
可依着李秉稹的性子,断然不会容她如此行事,且就算论名份,他又能给个什么名份呢?
几乎是所有人,包括方才的何宁,都觉得她能保住条性命,且还能被纳入皇宫,就已是皇上开恩。
若还能得个嫔位,那就是祖上冒了青烟。
在这种言论氛围下,徐温云不禁也也想,是不是自己太贪心了。
待送走了何宁,她斜斜倚在廊下汇了彩雕的立柱下,散着瞳孔,望着眼前在秋日也开满了奇珍异株的庭院。
神情复杂着,低声呢喃了句。
“阿燕,你说就这么着入宫做个贵妃,是不是也挺好的?”
阿燕压根就没让这话有落地的气口,接口就是一句,“那是当然啦。”
“那可是就比皇后矮一头,在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但凡有个什么庆典祭祀的,都是能出席正宴的,多少女娘梦寐以求,都坐不到那么高的位分上去呢。”
“且夫人,奴婢打眼瞧着,皇上并非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无论您最终是个什么位分,皇上理应都不会薄待呢您的。”
其实阿燕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
帝王的宠爱,皇长子的生母,有了这两样东西,就算是入了宫,她这辈子也算是稳了。
可为何她心中还是不甘不忿呢?
她总是包容大度退让的那个,总是要为了大局着想而逆来顺受,为何就没有人问过她委不委屈?
她也想过美玉无暇的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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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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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头。
太后为了给祁朝祈福,跟随得道高僧,入山吃斋念佛了半个月,今日终于坐着鸾驾回京,如今正在大相国寺暂歇。
姜姣丽身为妃嫔,侍奉太后向来周到,特意提早出宫,早早侯在相国寺打点。
寺中东南处的一处佛堂中,太后顾不上一路的车马劳顿,立即命宫婢捧来彤册。
定睛一看,面色沉了下来。
“皇上竟半月有余,都未在你宫中安歇?”
一道凌厉的眼风扫来,丽妃膝盖骨一软,直接就跪匍在了地上,抖若筛糠道,“臣妾无能,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眸光骤紧,眸光透着锋利,“你可知本宫此行祈福去求的是什么?求的便是让上苍怜悯,保佑龙嗣繁盛,国运昌隆。”
“宫中嫔妃若再多几个,本宫何至于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谁曾想你竟这般不中用,入宫都这么久了,腹中也没个动静?”
别看平日里太后是个好性儿的主,可一旦涉及在意之处,那也是杀伐果断,手段极其狠辣的。
丽妃紧张到暗吞了几口唾沫,颤着嗓子道,“太后娘娘明鉴,臣妾实在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奈何皇上还是无动于衷,臣妾也是无法……”
“你若尽了心,皇帝岂会无动于衷?
之前半旬中也总要去你那两三次,这好好的,何故就不去了,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何憋忍得住?”
皇上四年都憋忍了,更遑论短短半旬?
姜姣丽面上神色一黯。
自从她得知容国公府的一系列变故,听闻徐温云已然和离的瞬间,她便料想到自己算是彻底没戏了。
依着皇上那等铁石心肠的性子,今后还会不会临幸她,都未可知。
“皇帝莫非放着娇香软玉不顾,当真夜夜在养心殿中孤枕独寝?他没有召你侍寝,指不定是临幸到其他女子头上去了呢,你就未曾听到什么风声?”
他倒是没有孤枕,而是夜夜出宫去了永安街的别苑,与他四年前的老情人你侬我侬。
姜姣丽心中清楚的很,可她不敢说。许多事情,太后迟早会知道,可却不能是从她嘴中说出来。
否则以皇上对待那段感情的在意程度,一个不好,她会将自己的性命都搭进去。
所以姜姣丽只能轻摇了摇头,
“臣妾实在不知。
皇上的事儿,臣妾不敢打听。”
太后闻言,幽幽叹了口气。
许是知道皇帝就是个冷心冷性,捂不热的性子,也实在怪不得旁人,于是使了个眼色,给近身伺候的嬷嬷,将丽妃由地上搀扶了起来。
太后摆了摆手,眉头深重道了句,
“……罢了,不怪你。
是本宫太心急,等待会儿入了宫,一问皇上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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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永安街,别苑。
今个儿晌午的时候,李秉稹特意回来了一趟,早早命人传了话,所以徐温云特意多准备了几道菜。
辰哥儿现在已经很适应李秉稹的存在了,在膳桌上三人其乐融融,俨然就是一家人。
待用过膳之后,乳母将辰哥儿抱下去午憩,徐温云则送李秉稹到院门口。
李秉稹牵过她的指尖,轻道了句,
“这些时日以来,一直让你们母子住在这别苑中,朕知你心中必有委屈。如今辰哥儿已与朕熟稔,母后也已然回京……也该是时候,去给你讨个名份了。”
终是提到了这茬。
徐温云唇角轻勾,歪头笑脸盈盈望着他。
“煜郎想要为我去讨个什么名份?
……若是太低,妾身可不依。”
李秉稹将她的嫩白的手背,轻按着摩挲几下,暂且卖了个关子,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只温情缱绻望着她。
“事以密成,言以泄败。
……届时旨意下来了,你就知道了。”
第100章 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皇上近来常有要事, 需要经常往返宫中,走的还是鲜少有官员往来的碧华门。
入宫门后,再乘坐銮驾回养心殿。
今日, 十数个抬轿的轿夫,照例候在碧华门内等着,约莫未时二刻的时候,皇上高阔伟岸的身影,由那辆平平无奇的马车上踏了下来。
与以往不同的是,个童稚软萌, 长得如年画娃娃般的男童, 随之由厚重的车帷后蹿了出来。
那双眼睛充满了灵气,眸光中闪烁着好奇与兴奋, 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奶声奶调问道。
“李伯伯, 此处就是皇宫?
我真的可以进去捉迷藏,骑大马么?”
“自然。
你想在里头做什么都可以。”
孩子现在还并不明白, 这座巍峨皇城究竟代表着什么,只是以往在容国公府时, 见郑广松与郑明存每日往返皇宫上朝,所以便对皇宫充满了无限的向往而已。
在此之前,他被李秉稹单独带出去骑射过几次, 再加上那晚母亲道二人已经在一起了,所以孩子心中, 已是将眼前男人视为父亲。
只是还未改口罢了。
其实相处的时间越久, 孩子就对李秉稹愈发钦佩。初见时只觉这个伯伯长得俊, 后来还发现他文采好,武功强。
现在居然连皇宫都带他来了。
……这可是之前他同祖父、父亲央求了好久的事儿, 他们都无法办到。
所以李伯伯真的好厉害。
“为什么皇宫的墙是红色的,与别处都不一样?”
“因为红色代表喜庆,繁荣,尊贵,并且也有驱邪避凶的作用。”
“为什么他们都穿着同样的衣裳?”
“这是为了维持统一的秩序与礼仪,方便管束。”
“咦,为何这里有两口这么大的水缸?”
“这些缸中装着水,是主要是预防宫中发生火灾,也有镇宅辟邪的用意……”
……
辰哥儿乍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下意识就会格外亲近李秉稹,睁圆了眼睛四处打量,只觉得处处都新奇。
李秉稹并未觉得丝毫不耐烦,全都一一作答。
其实早在得知真相的那天,李秉稹就想带辰哥儿入宫了。
这孩子身为龙裔,本该就生活在这天巅皇城,被万千仆婢簇拥着,在繁华富贵窝中长大。
母后在后宫殚精竭虑许多年,自他登基后才略略心安些,原本应该好好颐养天年,却一直操心他的婚事与子嗣。
今日便将辰哥儿带入宫,好好宽一宽老佛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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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头。
太后入宫之后的头一件事,就想寻皇上说说话,可命人去养心殿走了一遭,人竟然不在?
这委实让太后惊诧。
毕竟以她对儿子的了解,他每日除了上朝,就是在养心殿处理政事,且如今内忧外患都解决得差不多了,理应也不会去京郊外巡军。
那皇帝好端端的,是去了哪里?
若直接去问养心殿的人,他们必然不敢泄露皇帝行踪,可太后在后宫浸淫多年,在许多察觉不到之处,安排了些亲信与眼线,唤过来一问便知。
“回禀太后,皇上自您离京祈福后,这半月以来,都留宿在永安街的一间暗宅中。每日都是官员下值后换身便装出宫,翌日清晨又在上朝两刻钟之前回来。
庄总管下了令,嘱咐在养心殿伺候的所有人,不准将此事外传。”
夜宿在宫外?
那必是皇帝在外头金屋藏了娇。
但以太后敏锐的嗅觉,瞬间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寻常之处。
皇帝就算看中了个女子,大可直接给个封号,一顶小轿抬入宫来。
何至于如此奔波往返?
原因无外乎只有一个:那女子身份不便,见不得光。
太后忽想到了什么,捂着胸口,吓得心脏跳空一拍,急急发问,“那暗宅中究竟住的是什么人?……莫非是什么暗娼妓子,名满天下的花魁?”
“倒也不是。
……住在那宅中的女子,太后也曾见过,便是之前容国公府的嫡长媳,那位入宫燃灯祈福的徐娘子。”
什么?
怎得会是她?
这个答案显然是出乎了太后意料,她瞳孔骤紧,两道弯如细柳的眉毛,立时拧在了一起。
尤记得在离京前,也不知容国公府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皇上竟意欲灭郑家全族……莫非是就是因为那个徐娘子不成?
那徐温云瞧着倒是个老实乖顺的孩子,未曾想竟是个如此手段高明的狐媚子,胆大包天,竟敢勾引到皇帝头上去了?
皇帝也是猪油蒙了心。
那么多家世清白的秀女,看上谁不好,竟看上了个朝臣之妻?也难怪只在宫外置了个宅子养着她,若是当真让她入了宫……巧取豪夺,君夺臣妻这一出,岂非要受天下人诟病?
太后将这些念头在脑中过了一遍,只觉被气得头晕目眩,心中积着一团火,抬高手掌蓄力拍在金丝楠木桌面上,冷声道了句。
“待皇上回宫后,叫他立即来见本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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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头。
銮驾才过了碧华门,李秉稹就收到了太后的传信,不过因为身边带着辰哥儿,所以他并未立即前往慈宁宫,而是先带孩子在宫里熟悉了一番。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孩子适应了些之后,他才让乳母好生侍奉着,又命庄兴寻了个几个半大的小内监,在旁陪着辰哥儿……待一切打理妥当,他才往慈宁宫赶去。
辰哥儿的身世,断然是瞒不住的,且太后回宫已有小半日,指不定已经打探出了些细枝末节……
李秉稹心中这么想着,撩袍踏入殿门,果然就见母后脸上一片愠色,他只先装作看不见,一如以往般上前颔首问安。
“儿子给母后请安。
母后为国祈福,一路舟车劳顿,必是辛苦。”
以往太后若是听了这话,必然觉得心中熨贴,可今日有气,做不来什么慈母的姿态,只鼻腔中轻呲出口气,冷道了句。
“本宫确是辛劳。日日山中修行,粗茶淡饭地吃着,每日都要将佛经颂上千百遍,为的就是向上苍祈求国运昌隆。”
“而皇帝却将本宫离京前的嘱咐,全都抛诸脑后,放着宫中正经儿的嫔妃不宣召,魂儿却被个宫外的臣妇勾了去…
皇帝,你这是肆意妄为,倒行逆施。”
自儿时离京之后,李秉稹就鲜少遭受母亲训骂,偶尔难得回京述职,陆霜棠也每每都是嘘寒问暖,鲜少如此动怒。
母后是肃国公府嫡女。
自小金尊玉贵,受最严格的教导规训长大,眼里容不得半点沙。
依她方才的这番话来看,便还只了解到君夺臣妻的层面,就已如此生气。
……若得知了借种求子的实情,那还了得?
瞒是绝对瞒不过去的。
撒下一个谎,就要用更多谎去圆,指不定今后还会母子离心……那绝不是李秉稹愿看到的结果。
可大局未定之前,还不能让母后知道所有真相。
现只能将希望放在孩子身上。
盼着太后见了辰哥儿之后,能有所包涵动容。
“母亲息怒。儿臣之所以每日出宫,倒也不全是为了儿女私情,而是……事关皇嗣。
儿臣四年前还未起势时,乔装改扮成个镖师,在入京路上与个女子有了私情,后来儿臣心悬大计,暂且将她撇下,谁知后来就再也没能寻着她。”
“也是近期与她重逢后,才知当年她已有身孕,因心中不忍,将腹中孩子生了下来,那孩子如今已快四岁。
所以朕出宫,实则是为了重新修复这四年断开的父子之情。”
“母后,您已有皇孙,做皇祖母了。”
李秉稹尽量避重就轻,含糊其辞,捡些不太紧要的事实,与太后大概交代了一遍。
太后是何其聪慧之人,立即察觉出了这番话中漏洞颇多。可再警觉的人,在听到“皇嗣”这两个字的时候,心中万千的疑窦,也可以暂且压下。
且什么臣妇不臣妇的,也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升级做皇祖母这桩事上。
太后面上神色有些审慎,又有压不住的希冀,她抓紧圈椅椅背,颤着嗓音问道。
“你确定没有弄错?
…确认那就是皇嗣,是你的血脉无疑?”
李秉稹颔了颔首,
“若不能肯定,儿臣又岂会将此事捅到母后身前?那孩子现下就在宫中,我这就命人抱来,母后一看便知。”
小半柱香后,在紧张不安,万分忐忑中,太后只听得殿外传来阵脚步声,她悬着心尖,掀起眼眸望去……
只见个身着万字福纹锦缎,头顶带着虎头帽的孩童,闪烁着新奇的眸光,脚步颠颠由殿外跑来。
在乳母的帮助下,迈开小脚,略微有些艰难,跨过了横高的殿门。
软萌可爱。
童稚天真。
就那么小小的一团,满脸带笑,展开双臂就朝皇帝奔去。
太后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孩子。
她原还有些犹疑,担心那孩子是不是天家的种,可现在看那孩子的眉眼,轮廓……几乎就与李秉稹儿时生得一模一样。
太后一时感怀在心,鼻头一酸,眸光中瞬间就泛上了些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