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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你总该不会觉得, 那些拙劣的伎俩,会在朕面前一直奏效吧?”


    不仅仅是李秉稹。


    甚至一直在旁垂首以待的庄兴,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忍不住仗义直言道。


    “方才听郑大人说身患隐疾,洒家还心生了几分怜悯之心,毕竟算起来,你我都属无根之人。


    可现在听罢这番话,却觉得你真真是阴毒狠辣至极,这幅没担当的模样, 就算在宫里头的婢子寻对食太监, 也绝看不上你这样式的。”


    庄兴止住话语,眼见皇上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便又撇了撇嘴。


    “郑夫人一个小官家的庶女,还能拿捏得了你这个国公家的嫡子?且水性杨花的女人大多欲壑难填, 哦,她就偷过那么一次腥, 后来就能忍住不偷了?


    郑大人为了把自己撇干净,还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打量着那些床帷之事无人知晓,就能在此乱泼脏水。”


    郑明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其实但凡还有一线生机,他也不想将徐温云推出去, 可现在事已至此,反正最后都是个死, 自然是什么阴谋诡计都用上, 保不准哪招就奏效了呢!


    郑明存浑身紧绷, 脸红脖子粗,拔高音量着解释。


    “她并非是不敢出去偷人, 而是不能!皇城根底眼线众多,她顶着容国公府嫡长媳的名头,就算顾及着孩子,她也不敢行事太过放肆。


    先头因难产在榻上躺了一两年,可自从大好之后,每隔十天半个月,都要上相国寺走一趟,焉知不是在与男人幽会?”


    徐温云去相国寺这事儿,龙鳞影卫查明,向李秉稹禀告过。


    她在相国寺点了四盏长明灯。一盏给生父亡母;一盏给同胞弟妹;一盏给儿子;还有一盏不知为谁而点,且并未留下任何祈福祝祷之言。


    眼前,郑明存还在困兽犹斗着。


    “……这所有一切,都是那个贱人在其中作祟,微臣包庇纵容甘愿受罚,可整个容国公府都被蒙在鼓里,不知内情,还请皇上开恩,绕过他们!”


    其实这番说辞,算得上极其自洽。


    且郑明存也不怕皇上去查。当年为此事善后的管家已经老死;那个车夫后头也被处理掉了;只剩下那个狗腿子婢女阿燕,因着徐温云处处袒护,所以一直没能找机会做掉……大可推脱她们是主仆相护。


    红颜祸水,蛇蝎心肠。


    女子背锅,天经地义。


    古往今来都是这样的啊!


    他郑明存是有错。


    错就错在撞破徐温云当年的相好是皇帝时,念及七年的夫妻情谊,心慈手软,没能下狠心杀了他们母子二人!


    但凡当时能冷血无情些,此刻就是死无对证,哪里还能轮得到皇上与他对峙?


    楼阁中的空气,仿若被凝固了般,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来,郑明存下颌角绷紧着,微微呼吸都需要用尽全力。


    可李秉稹压根就没有理会这些诡辩。他垂下凤眼,纤长密集的眼睫扫下一片暗影,眉梢带怒,微微倾低下身,瞳孔中迸射出冷酷且危险的光芒。


    “……可知你嘴里的野种,是谁的孩子?她四年前又是和谁缠绵悱恻的么?”


    李秉稹眼周骤紧,暗涌着强势霸道的占有欲,“是朕。”


    堂堂帝王,竟就这么轻而易举,承认了曾经与臣妇的一段私情?这副敢做敢当,错也是对的极致嚣张气场,压得郑明存喘不过气来,浑身都微微颤栗。


    “想来你也早就猜到了是朕。否则那日在宫宴上又岂会追出来,且次日就要请调江南赴任呢?现在还刻意佯装不知,言语极尽冒犯,想要撇清干系。”


    “你的戏,实在是好。


    好到让朕一度就信了你们的夫妻情深,可演得再真又如何,生死攸关面前,不还是彻底暴露了本性?”


    方才为了掩盖秘密逃离京城,不惜与皇帝争锋相对;现在为了苟全性命维护家人,又开始断尾求生极尽狡赖。


    滑跪得那叫一个迅速。


    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讲,也当真算得上是能屈能伸,倒确确有些让李秉稹刮目相看了。


    “你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错就错在太傲慢,觉得能将所有人都戏耍于股掌之间。分明没有纵观全局的能力,却滋生出那些莫须有的野心。”


    李秉稹捏着扳指,嘴角噙了抹冷笑,通身都散发着身为上位者不可侵犯的气场。


    “旁的不说,你难道不知隐匿龙种,瞒而不报,便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么?


    今日人倒是来得齐全,朕只需一旨令下,御林卫便可将门一栓,手起刀落,将满院都屠戮尽了。从此祁朝,想来也就不会有什么容国公府了吧?”


    庄兴也看不上郑明存的做派,适时揣手呵声,紧而落井下石,阴阳怪气填补了句。


    “哟,戏曲班子都是现成的,唱完八仙贺寿,就能紧接着唱武大郎哭爹。过生的同时,顺便着就能把丧事办了。席面都是现成的,压根都用不着翻桌,倒是省银子。


    就是苦了老国公,殚精竭虑一生,屹立四朝不倒,却栽在自己儿子手里。”


    犹如晴天霹雳,当头劈下。


    郑明存心中充斥着骇然,苍白的唇瓣抖动着,浑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部,脑中发出嗡嗡的声音。


    不该是这样的…


    他分明一切都打点好了,就算咬死徐温云也不会出岔子的啊。


    郑明存终于彻底知道害怕,于是同时,心生出些江郎才尽,无计可施的巨大颓丧感。


    他脸上全是仇恨与绝望,神情扭曲,形若疯魔,气急败坏地吼叫起来。


    “就算有罪,也是微臣一人之过,与旁人有什么关系?我们容国公府乃开国元勋,世代簪缨,为祁朝立下过汗马功劳,陛下岂可因私怨,就如此昏聩,要将我容国公府连根拔起?!”


    “为个女人,何至于此?!


    陛下如若想要,拿去便是,微臣没用过,还是干净的……”


    “闭嘴!”


    李秉稹大力拍在桌角,黄花梨的雕花桌顺间坍塌轰倒,杯盏碎裂,茶水飞溅,震得身侧的庄兴立即双膝触地,抖若筛糠。


    “你若再胆敢言语冒犯她一句,朕立即斩了郑广松开刀。


    怎么?你打算瞒天过海跟朕作对时,难道就未曾想过会是如此下场么?来人!将此人拉去诏狱,听候发落!”


    此音刚落,由门外走进来两个穿着甲胄的带刀御林铁卫,行走间发出铿锵的冷器摩擦声,铁臂钳钳,将挣扎着的郑明存捂嘴压了出去。


    原本轻盈的云朵变得阴沉,楼阁中的气氛死寂了般,根针掉落都能听见,庄兴依旧趴在地上,颤抖着不敢起身。


    谁能想到出了趟宫,就莫名其妙多了个皇子呢?此事甚为重大,就连李秉稹一时也无法缓过神来。


    他深陷在此事的余震中,定坐在厅堂正中那张官帽椅上,微风徐徐窜入窗橼,将他的袍角吹得鼓动翻飞,衬得飘然若仙的同时,也显得格外孤寂落寞。


    各种情绪在李秉稹胸腔中翻涌着。


    愤怒,不甘,又带着些许莫名其妙的庆幸……他甚至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


    昔日情人时隔多年后再次出现,带着当年彼此生下的孩子,嫁做了他人妇。


    此事发生得实在太过让人纳罕,哪怕是执掌江山的皇帝,也难免会理不清思绪吧……庄兴其实很能体谅皇上此时此刻的心境,只将身子愈发伏底了些,温声谏言道。


    “万岁爷,无论如何,您在这世上多了个嫡亲血脉,还无灾无痛平平安安长到了么大,终归是件好事。”


    是。


    庄兴说得没错。


    得来全不费功夫,现在终归解了他们夫妇之间的谜团,膝下又多了个皇子,其他的事情暂且先不论,总算得上让那孩子返祖归宗了。


    他现在是个父亲了。


    后知后觉中,这种感觉充斥上了心头,使得他有些忐忑不安,又有些兴奋激动。


    静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后,李秉稹终于站起身,撩起袍子踏下木阶,缓缓行至宽阔的庭院当中。


    这件事儿处理得很快,连带提问证人,到将郑明存押送去昭狱,拢共也不过三四盏茶的功夫。


    所以前厅还未到用膳的时候。


    而那群孩子们,还在庭院中奔腾穿走踢着蹴鞠,辰哥儿还小,没能同那些孩子一同上场踢,却不妨碍他站在场周观赏,无论红蓝双方哪对踢进了,他都欢欣鼓舞着抚掌喝彩。


    这捧场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当年襄阳时,徐温云在集市上的那个劲儿。


    要不说是亲生骨肉。


    这孩子与李秉稹好似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丝毫不畏惧他的龙威,一望见他的声音,就颤着脚步颠颠跑了过来。


    李秉稹蹲下身子,一把就将他搂入怀中,正感受着从未有过的温情。


    此时辰哥儿却伸长脖子往他身后望了望,而后略歪了歪小脑袋,略带疑问,奶声软糯问了声。


    “伯伯,我父亲呢?


    我父亲怎得没和你一道出来?”


    第072章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伯伯, 我父亲呢?”


    “我父亲怎得没和你一道出来?”


    李秉稹将将透出来的那点子欢愉,在听到这句话时,瞬间湮灭, 仿若置身寒潭。


    属实是倒反天罡。


    原是血浓于水的亲生骨肉,最心贴心的存在,现却认贼作父,生分得唤声他伯伯?这如何能让人不寒心?


    李秉稹微暗了暗。


    他知这怪不得孩子。辰哥儿不在皇宫长大,生长在这容国公府,白纸一张, 自然是身边人说什么, 孩子就听什么。


    可那郑明存可恨就可恨在,他不仅让孩子认他做父, 还教这么小的孩子说谎。


    辰哥儿必是信了他的鬼话,所以在方才询问年龄时, 才会配合着大人们扯慌,将年龄瞒报了半岁。


    幸好现在将孩子认回来了, 若由着那厮继续养下去,今后指不定会将孩子祸害成个什么样。


    郑明存不死, 属实难消心头之恨,


    不过是看在辰哥儿被将养得尚算不错,没出任何岔子的份上, 才没有立刻结果了他。


    辰哥儿现在年龄尚小,乍然间换了个父亲, 只怕他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所幸已经得知真相, 李秉稹倒也不着急让孩子改口。


    现在面对孩子疑问,也只道了句,


    “……他忙其他事去了。”


    李秉稹也是第一次体会到有孩子的感觉,抱辰哥儿的姿势甚至都透着僵硬,略微调整一番后,心虚颇为复杂问了句。


    “……他平日里对你好么?”


    这个问题很关键。


    从根本上决定着郑明存到底是一刀毙命,还是凌迟处死。


    提起这个,辰哥儿小鸡啄米般点点头,掰着小手指头,笑着细数道。


    “父亲对我可好了哩。


    不仅教我看书写字,还给我做了好多玩具,呐,那个小木马就是他亲手做的,平时当差回来,还会记得给我带福记的桂花糕……”。


    在孩子絮絮叨叨的奶声奶调中,李秉稹只觉更扎心了。


    这些不过就是父亲应当应分的义务,孩子若在他身边长大,他只会做得比那狗东西更好!


    男人的胜负欲与得失心,蹭然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他将怀中的孩子愈发紧抱了抱。


    “今后由我带你读书写字,可好?


    不止读书写字,我还能教你弯弓射箭,骑马练武,荒野求生,用兵如神。”


    这些技艺在个男孩眼中,那简直就是拥有致命吸引力的无敌炫酷存在。


    辰哥儿眸光瞬间放亮,充满敬佩与惊异地望着眼前的男人,高兴激动之下,干脆搂着李秉稹的脖颈。


    在他英俊的面颊上,嘬地亲了下。


    奶糯着响亮应了声,“好!”


    就这一下,简直就将李秉稹的心都亲化了,眼眸一弯,唇角牵起,悠然清浅。


    今日这番认子,还未完全处理妥当。所以李秉稹暂且在孩子面前混了个脸熟之后,就将怀中的小人放下,任他先去同其他孩子玩儿。


    而后掀起狭长的眸子,掠向站在身侧的庄兴,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吩咐道。


    “再去带个人来。”


    *


    *


    *


    “阿燕姑娘,皇上遣你去后院走一遭,这便请吧。”


    白面的无须内监,出现在主仆二人身前时,阿燕正在喝十金一盅的天山雪燕。


    这天山雪燕金贵得很,分到各房的主子手中都有定数,以往夫人只能趁四下无人时给她塞两口,今日或许是想宽宽她悲丧将死的心,不知从哪里咂摸来一小盅,在旁帮着遮掩,让她偷摸灌着喝。


    壶口狭窄,旁人瞧不真切里头装得是何物,阿燕仰头喝得正起劲儿,就听得这内监犹如幽灵般,窜出来道了这么一句。


    这无异于黑白无常索命。


    阿燕面色惨白,指尖一颤,差点将手中的碗盅跌落在地。徐温云见不得皇上刻意为难个奴婢,舍生取义般上前一步,“用不着她,我去。”


    内监面上表情皮笑肉不笑,阴测测道了句,“万岁爷没打算见郑夫人,只传了阿燕姑娘一人,姑娘可莫让主子爷等久了,这便走吧。”


    阿燕身赴刑场般,先是仰头将那盅天山雪燕仰头饮尽了,而后豪气万千道了句,“用不着夫人替奴婢出头,杀人不过头点地,奴婢不怕。”


    既如此…徐温云紧握了握她的手,眸光坚毅,大有些忠魂不泯,浩气长存的意味。


    “那你先上,我垫后。”


    说不怕是假的。


    心里准备做得再好也是无用,阿燕现在心慌地厉害,通往后院的这条路,她每日都要走上不下十次,没有哪次走 得这么战战兢兢过。


    那内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刻意带她与那排身披钢甲的御林羽卫擦身而过,而后又让她瞧了眼因打板子而臀部血肉模糊,正疼得龇牙咧嘴气的奴仆们……


    阿燕经了这通吓,大脑愈发空白,被带到李秉稹面前时,已经没有什么铮铮铁骨了,直接就跌跪在地,将头磕得框框响。


    牙齿都在打颤。


    “皇上,奴婢有罪。


    奴婢以往有眼不识泰山,对您多有冒犯,可看在当年上京途中,奴婢为您洗过衣送过饭的份上,就算死也恳求皇上给个痛快,奴婢可以接受鸠酒白绫,但不太接受得了五马分尸……”


    要么跪地求饶。


    要么宁死不屈。


    这婢子倒好,两样都不选,作出这蝇营狗苟姿态,张嘴倒先给自己挑上死法了。


    整这么一出,倒让李秉稹有些不会了,不禁抬手扶额,轻按了按太阳穴。


    之前也不是没有想过提审阿燕,可若将人提来后,单单只问些他们夫妻是否和睦……这种不痛不痒的问题,那也太过于显得龙鳞影卫像是吃干饭的。


    且估计还会引得徐温云反感。


    可现既已查出些内情,这婢子倒显得尤为关键。


    李秉稹眸光清厉,彷若鹰隼,冷傲孤洁又盛气逼人,他也不耐得与个婢子周旋,只悠悠转了圈指尖扳指……


    “方才郑明存道她不安守妇道,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辰哥儿是她在外头与朕偷腥,所以才怀上的……”


    阿燕听到这番,直接一整个目瞪口呆,甚至连害怕都顾不上了,怒从心中起,涨红着脸直直打断道,


    “皇上你信他鬼话连篇?奴婢就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就是个脏心烂肺坏透了的,死到临头了都要拉夫人下水。”


    “辰哥儿分明就是他机关算尽,以夫人弟妹性命做要挟,强逼她去借种求子的图谋而来。就连当年那醉春碎魂丹,都是他强塞到夫人嘴中的。


    阿燕死不足惜,可夫人却绝不能受他如此攀蔑。”


    说罢这番话,阿燕也心知皇上约莫将事情真相调查得差不多,便也不敢隐瞒,将所知道的一切全盘托出。


    李秉稹越听眉头就蹙得越深,无声攥紧指节,呼吸也逐渐加重,面色沉冷,如墨的眸光中似翻涌着狂风暴雨。


    借,种,求,子?


    哪怕是逐字分解四个字,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令人匪夷所思,不可直视的地步。


    郑明存好歹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人,岂会因为想要顾全男人脸面,就想出如此罔顾人伦纲常,挑战礼教制法的艰险阴谋?


    再细想想都还是觉得无比离谱。


    可依着郑明存在他面前展露出的反骨猖獗姿态,又觉得此人脑回路实在扭曲弯绕,绝不能按正常人的所作所为去理解。


    李秉稹神色冷峻,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语调中带着几分森然,


    “……若有半句虚言,在五马分尸前,你还会遭道肠穿肋断之刑。”


    阿燕闻言,浑身猛然颤栗一下,顿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但毫不心虚,依旧端出副铁骨铮铮的模样。


    “奴婢指天发誓,绝无虚言。


    皇上可让奴婢去与他郑明存对峙,当面锣对面鼓地分说清楚,奴婢必啐得他颜面扫地。”


    听罢这番话。


    李秉稹的那丝心疑,与原还残留的那几分慈念彻底消散不见,怒火与愤懑如洪水决堤般在他胸痛中翻涌着…


    好一个借种求子。


    借到天家皇室头上,用他的血脉皇嗣,去成全他郑明存的脸面与尊严?他岂敢?


    往小了说,此事只关乎孩童。


    往大了论,关乎江山继承的千古大业。退一万步讲,如若李秉稹今后当真没再能有皇嗣呢,多年之后他郑明存犯上作乱,带着辰哥儿跳出来,那这祁朝的河山不都得跟着易主,随了他容国公府姓郑?!


    可恶,该死。


    这容国公通府都该死!


    单单郑明存这借种求子四个字,就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全都犯了个遍。若人人都如这般倒行逆施,大逆不道,那李秉稹还执什么政,理什么朝?


    李秉稹通身都透着肃杀之气,冷得身周的空气都滞了滞,沉冷的眼中,骤雨并狂风呼啸着。


    “去传朕旨意给庄休,命他调城防将士一百人蹲守在三条街以外,待宴毕后,将容国公府团团围住,从上到下全部绞杀,一个活口都不准留!”


    庄兴眉心一跳。


    肃色应了声“是”,而后就踏出房门传令去了……


    另头。


    气氛热烈,人声鼎沸的前厅。


    寿星公郑广松眼见皇上滞留在后院迟迟不走,而内监又往返数趟,带走好几个关键人物……便知今日或有大事发生。


    可到底是在朝堂摸爬滚打,被风吹雨打煅炼过的老臣,就算心中再慌乱,也不透在脸上,只还与宾客们谈笑风生着。


    直到下人来报,道嫡长子郑明存被御林羽卫压去了昭狱,郑广松的指尖才一颤,杯中酒水打了个旋儿溢出,微微沾湿了缎面袖边。


    他唇瓣微抖,仰首望云,显露出几分凄哀孤冷,


    “今儿个,约莫是要变天咯。”


    第073章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容国公府自祖上就一直显赫, 到近几年才些微落寞,府中豢养了无数武功高强的暗卫与家丁,平日里围得铁桶一般, 莫说生人,就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可今日。


    那栋靠近庭院的楼阁,数个龙鳞影卫以人眼几近看不清的速度,在房檐屋脊上翻腾跳跃着……


    通府都被捅漏成了筛子,可容国公府的家丁却只能站在檐下看着,面露难色尴尬对望一眼, 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毕竟和谁敢同皇上硬碰硬呢?


    分明是自家后院, 郑广松却被御林羽卫拦在庭院入口,正好此时庄兴路过望见这幕, 便迎了上来。


    庄兴甩着拂尘扫扫两侧阻拦的卫兵,望向郑广松的眸光中有些怜悯, 虽已经预知到了容国公府的凄惨命数,却并未怠慢半分。


    朝前呵了呵声, 一如以往般笑笑。


    “哟,寿星公不在前头待客, 怎得上这儿来了?皇上刚办完桩要事,有些乏累,正借贵宝地养神, 现下估摸着是没空见您。”


    郑广松浑然当一切都没有发生,扯出个笑脸来, 连带眼角的皱纹都往上扯了扯。


    “过寿事小, 皇上事大。我寻思皇上方才议事累了, 特取了些酒水瓜果来给皇上奉上,还请庄公公给我这个寿星公几分薄面, 劳驾进去通传一声吧。”


    庄兴心中清楚,他这必然是得知了消息,要到万岁爷身前去求情。


    可他更明白此事约莫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且万岁爷现正在气头上,就算进去也不过是火上浇油,所以面上流露出几分为难,正想要规劝几句……


    “庄公公,我容国公府今后若无恙,必牢记公公恩德。”


    哎。


    谁家都有个走窄了的时候,面对个两鬓斑白,身形都略微佝偻老者的请求,庄兴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入内禀报去了。


    过了会儿,庄兴回来,将郑广松迎了进去,在他入房之前,特意低声提示了句,“皇上神色瞧着不大好,阁老小心支应着吧。”


    郑广松心领这番好意,朝他微微颔首,提着个食屉轻步踏入房中,一抬眼,就望见端坐在上的那位英武皇帝。


    这后生无疑是个天生的上位者。


    通身矜贵,那起子无形的威压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分明只是张普通的黄花梨木官帽椅,生生被坐出了乾坤在怀,睥睨四海的气势。


    现下身周都散发着凌厉,掀起狭长的眸子望他,眸底透着锋锐的光芒,低冷的嗓音中带着探究。


    “你那混帐儿子犯下的滔天罪过,阁老可知情?”


    无事不登三宝殿。


    就算方才在花厅中,李秉稹佯装得再像个眉眼宽和,闲话家常的寻常贺寿后生,可郑广松打心底里,从未忘记过他是个倨傲隐忍,冷毅持重的帝王。


    现下遭了劈头盖脸这通骂,郑广松脸色微变。其实自儿子在搬出青峰道长卦象之时起,他心中就已然生疑。


    也是在半年前,管家临近去世时,他才知道了所有真相,那时辰哥儿已经三岁,儿媳又乖顺,再加上此事一直没有露馅,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郑广松实则是个知情者,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辰哥儿的生父会是皇帝。


    李秉稹是个手段狠辣,将事做绝的主儿,现东窗事发,用脚趾头想想,都知荣国公府会是何下场。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荣国公府不能绝,可这雷霆之怒总要有人承担,郑广松作为家主,义不容辞。


    他垂垂老矣,略微佝偻的身躯,带着些许艰难跪了下过去,双膝触地,身板挺直,颇有几分古松昂昂之姿。


    “微臣也是方才得人禀告才知,荣国公府其余人等,更是全然被蒙在鼓里。


    此子忤逆不孝,犯上不尊,皇上动怒,理所应当。他有罪,微臣也有教子不善之失。”


    “微臣愿奉上这颗项上人头,以平帝怒,只求皇上放容国公府其余数百口人一条生路。”


    高阔的楼阁中,响起此番激荡铮铮之言。可李秉稹丝毫不为所动,甚至由鼻腔中轻呲出声,清凌凌道。


    “……自儿时起,朕就曾听父皇提起,郑阁老乃是当今世上难得的经世之才,清楚官场规矩,懂得人情世故,通晓权衡利弊,从不会站错边选错队。”


    李秉稹微顿了顿,微微附低下身,眸光恣睢,透着通天的戾气。


    “可阁老,得失计算太清楚也并非好事,须知求饶也需诚意的。


    打量朕不知你已身患绝症,即将不久于世么?你用自己这条苟延残喘,即将离世的性命,向朕去讨这么大个人情,是不是也算计得太明白,忒以小博大了?”


    郑广松老脸瞬间被臊得通红,通身一僵,只觉从头到脚泛上丝寒意,鬓边也生出冷汗,却还是梗着脖子道。


    “陛下想要微臣如何偿还都使得,可此事确乃郑明存一人之过,皇上何至于要迁怒整个容国公府?屠戮灭族,纵生杀戮,这与暴君有何区别?”


    “便就是迁怒又如何?”


    李秉稹眸光骤紧,怒声暴喝。


    他的耐心已被这道貌岸然的父子二人全部耗尽,面色阴沉得吓人,双眼中迸射出愤怒的火焰。


    “用得着你来教朕如何做事?


    朕是天子,错也是对,罚也是赏,是非功过何须你来评说?郑阁老,前头的宴可就要开席了,您老需得抓紧,再去吃那最后一口热乎饭。”


    身侧的庄兴见万岁爷是彻底不耐烦应对,立即沁着冷汗上前,将面色苍白的郑广松搀了下去。


    庄兴现在也是肝胆俱裂着,抖着嗓子道,“因着这件事,万岁爷原就还在气头上,这关键当口,玉帝菩萨的话那也是不管用啊,能让您吃罢寿宴再赴死,就已是格外开恩了……”


    郑广松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并未萎靡不振,而是脑中飞速想着对策。


    午时四刻开宴。


    寿宴约莫半个时辰。


    现在拢共还有五刻钟的生机。


    忤逆造反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劝皇上收回心意。


    郑广松先命人去宫中通传给太后,可因着皇上登基前,他没少为难陆家,所以陆霜棠很有可能见死不救,这条路只怕走不通……


    万般无奈之下。


    郑广松想到了徐温云,


    命人将徐温云叫到了后院无人偏僻的厅堂,待人刚踏入堂中,就伏低了身子,朝她直直跪了下去。


    徐温云立即伸出臂搀扶住他,


    “父亲这是折煞我了,今日是您的六十寿辰,合该儿媳给您贺寿,却何故……”


    郑广松如今看着徐温云,心中也是一阵酸痛,不由老眼含泪道,


    “你是个好孩子,委实不该耽误在容国公府过这样的日子,都是明存不好,都是他慢怠了你,他分明那般祸害你,可现在这通家老小却还要指望着你去襄救,想想我都觉得没脸。”


    郑广松焦虑之下,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可眼见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公公,惊慌成了这幅模样,徐温云就愈发觉得大事不妙。


    “父亲,究竟发生了何事?”


    郑广松入仕这么多年以来,还从未觉得如此仓惶无依过,他面色苍白,声音也颤抖不稳。


    “现在皇上已经知晓真相,勃然大怒,不仅仅将明存关入了昭狱,还下令在席散后屠戮全府。”


    “什么?”


    惊天巨雷当头劈下。


    徐温云眸光震动,心跳如鼓,倏忽间通身冷彻。她不是没想过东窗事发的后果……


    郑明存乃此事主谋。


    她乃执行者,阿燕是从犯。


    他们这三个人自是难逃一个死字,可容国公府的其他的却是无辜的,皇上岂能如此行事?


    不说旁人,就说隔壁的寻蘅院。郑明华是个厚道人,何宁虽也有些世家贵女的傲慢,可也是个热心肠的,毅哥儿更是她打小看着长大,不到四岁的孩子。


    若当真因此事而受连累。


    去了地府都良心难安。


    “我方才去求了通情,可皇上还在气头上,只言片语都听不进去,压根没能说得上两句话,就被他呲了出来,现如今便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随着用膳的时间越来越近,郑广松就愈发心慌意乱气,他紧紧抓住徐温云的小臂,就像在握着最后一刻救命稻草。


    “解铃还需系铃人。


    皇上之所以这么生气,估摸着是因为辰哥儿,而你终究是辰哥儿的母亲,当年又有过段情,指不定你的话,皇上就能听得进去呢?”


    “温云,好孩子,如今阖府的性命都在你手上,无论使用什么办法,你都务必要劝得皇上回心转意啊!”


    第074章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自得知辰哥儿走失在庭院中那刻, 徐温云就知事情已经暴露。


    她一直在等。


    等着皇帝对她的发落。


    可等啊等,等啊等,眼睁睁看着那白面无须的内监, 先后在厅堂中叫走了不少人,甚至连阿燕都被拎走……却一直没轮到她这个始作俑者。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


    如坐针毡,忐忑难安。


    脑中的弦一直紧紧绷着,知道它会断,但不知它什么时候会断,只能生生这么捱着,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可到最后没能等到那内监。


    等来的却是郑广松。


    由郑广松口中, 徐温云才由侧面得知了些此事的进展。


    她这个公爹,在朝中是栋梁砥柱, 泰山北斗般的人物,在后宅中也是说一不二的家主, 对小辈也尚算得上关爱,处事公正, 并未为难过她这个儿媳。


    分明是他六十寿辰的喜日。


    现却惊惶无助地像个半大的孩子。


    或确是走投无路,郑广松竟病急乱投医, 寻到了她面前来,可一个四朝阁老说情都不管用的事儿,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容国公府数百口人去死, 此事于情于理都与她脱不了干系……


    “儿媳尽力一试便是。”


    前厅戏曲班子卖力唱奏着,宾客们觥筹交错的交谈声, 以及悦耳的丝竹弹奏……全都交织在一起落入耳中。


    徐温云在这喧嚣的氛围中, 抿出了几分悲丧, 她手心有些发凉,僵着身子行至庭院入口, 请求要面圣。


    庄兴远远望是这位正主儿来了,原本黯淡的眸光微亮,压根都没让她求情,自己就颠颠跑进去禀报。


    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灰出来。


    庄兴丧着脸,在她面前也不敢怠慢,只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夫人请回吧,陛下现下不想见人。”


    这已是庄兴比较委婉,经过修饰的说法,万岁爷的原话是“让她滚。”


    时间飞快流逝。


    眼看只有两刻钟就要开宴,再耽搁不得。就算吃了闭门羹,徐温云也并未放弃,她薄唇轻抿,沉默几息后,轻提起裙摆,就这么直挺挺跪在了庭院入口。


    庄兴吓得立即避开身,立即伸出双臂想要去搀,可他知眼前这个也是实打实的倔性子,焦躁地在原地跺跺脚,实在无法,免不得又折返回去禀报。


    “皇上,云夫人她在外头跪下了。”


    李秉稹确实没心思见徐温云。


    今日因着处理这桩事,他已先后见过好几拨人,有些乏累的同时,也在各种各样不同的描述中,东拼西凑间,将徐温云臣妇的角色填补完全。


    他现在对徐温云的感受极其复杂,也暂且没想好究竟如何处置她,原是想要庄兴先将人打发走,谁知她倒好,不依不饶倒还跪下了。


    此举无疑让李秉稹又添了几分愠色,沉下眉眼,提高音量怒斥了声。


    “她愿跪就让她跪。


    便就算跪死在那儿又如何。”


    这话说得狠厉,可庄兴抬眸瞧了眼他的脸色,在帝王貌似森然的神情中,隐约窥出了丝松动的影子,不由揣着心尖,上前轻道了句。


    “万岁爷,既云夫人打定主意要跪,那依奴才拙见,与其让她跪在外头,还不如让她入内,跪到您身前来。


    旁的不说,小主子现下还在院中看蹴鞠,若瞧见生母这般,只怕心中不知会如何做想……”


    经由庄兴这番劝,李秉稹神色虽还是不悦,可到底松了口,“遣她进来。”


    庄兴得令,轻“诶”了声,后退着撤出房门,行到庭院门口,弯身亲自将徐温云由地上扶起,将人往楼阁中引。


    作为皇帝身前的近侍,庄兴晓得李秉稹一直对徐温云念念不忘。


    按理说,若没有搅闹出借种留子这档子事儿,就算徐温云是个已经生育过的臣妇,可入宫做个宠妃也是稳如泰山。可现在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庄兴也实在不知她今后的命数会是如何。


    为着前程着想也好,出自本心也罢,庄兴免不得在在她面前温馨提示一番,“陛下余怒未消,夫人入内之后,其余话不必多说,先保住自己个儿才是最最紧要的。”


    保住自己的性命。


    莫要去管容国公府死活。


    徐温云明白庄兴此番话的用意。


    可她扭过头,望向庭院中孩童们奔跑追逐那幕,多么鲜活,多么生机勃勃……那些全部都是郑家的孩子,多被她抱在怀里逗弄过,唤过她声“婶母”。


    可要一想到他们待会儿有可能变成副死尸,她的心脏就都开始绞痛。


    徐温云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跟在庄兴后头,垂头轻步踏入房中,她心虚到甚至不敢抬眼看身前之人,只双膝跪在厅堂正中,嗓音微颤。


    “臣妇徐温云,特来皇上身前请罪。”


    李秉稹听得这“臣妇”两个字,心头又无端添了几分火气。


    她与那郑明存从未有过夫妻之实,生下的也是他的血脉,就算是妇也是他李秉稹的妇,与他郑家又有何相干?


    事情理顺到现在……李秉稹由气,而转为了恼,他并未如对其他人那般,对徐温云大发雷霆,而是眸光恣睢,将指尖扳指悠悠转了圈。


    冷凝成霜的语气中,极尽讽刺。


    “……罪?你何罪之有,分明有功。


    论起来,朕平白无故多出个快四岁的儿子,这不都是你的功劳么?”


    直到真相大白,李秉稹才终于后知后觉过来,她的一切举动为何如此蹊跷。


    为何她当年会在仅仅相识几日的情况下,就对他穷追不舍,而在二人有过肌肤之亲后,就只夜里勾缠,白日撇清。


    为何借由各种事端与他争执,最后大吵一架,分道扬镳。


    为何誓死也不愿与郑明存和离。


    ……


    哪怕是露水情缘,李秉稹原也以为这里头多少有几分真心,当年那个小寡妇是当真完全摒弃了身份地位,真心喜欢他这个落魄潦倒的镖师。


    可现在看来,哪里来得真心?


    自靠近他那天起,就全都是假意。


    “借种求子。假户籍,助孕丸,月事带……你这一环扣一环,真真是好心计,好谋算,是个能翻江搅海的人物呐。”


    这男人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鲜少用如此明嘲暗讽的语气说话,由此可见确是恼怒到了极致。


    徐温云遭了这通羞辱,面上一片臊然,贝齿狠咬着唇壁内侧,直直尝到了丝血腥味。


    事实摆在眼前,她也无从解释,只绷紧着身子,深深伏了下去。


    “皇上口中这些罪责,臣妇都认。


    当年确是臣妇蓄意靠近,步步为营,臣妇心思歹毒,死有余辜。桩桩件件都是臣妇之过,容国公府上下实不知情,还请往皇上高抬贵手,饶恕郑家通府老小几百条性命。”


    纤细单薄的身姿,颤微微弯下,如若风拂柳般娇柔孱弱,面色苍白,指尖攥紧着裙摆,活脱脱就像只待宰的幼羔。


    其实论起来,她也是个受害者。


    可现在却站在了郑家的阵营,螳臂当车般挺身而出,跪求到了他身前。


    李秉稹合该心软的,可这次他没有。他神色冷峻,薄唇抿成条直线,眯着眼睛,眸底透着森然。


    “你的罪名尚且未定,哪里来的脸面,给旁人求情?”


    李秉稹想想觉得有些好笑,事实上也确实真的哂笑出声。


    “好好好,你们这一个个的都来揽责任求饶,口口声声都是手下留情,倒活脱脱显得朕是个恶人。


    可他容国公府难道就当真如此无辜?你睁眼瞧瞧辰哥儿那张与郑明存完全不像的脸,朕便不信其中没有知晓内情之人。”


    “且就算他们再无辜,能无辜得过朕?容国公府出了个郑明存这么个逆天违理之子,让朕的龙裔唤他做爹,夺了朕本该有的父子之情……不将他们株连九族,岂能消朕心头之恨?”


    龙怒低哮声,响彻在高阔的楼阁之上,回声阵阵,震得人肝胆发颤。


    眼见皇上如此执拗,徐温云顶着擎天的威势,颤栗着由地上缓缓挺直脊背,她眸光含泪,粼粼如潋滟波光,直直对上他的戾气生天的眼。


    嗓音破碎颤抖到了极致。


    “……可若无郑明存,又哪里来的龙嗣?皇上当年让臣妇吃避子丹,不也没打算要他么?”


    好似多年前射出的箭,此时此刻才正中眉心。


    李秉稹身形僵顿,眸光震动,面上闪过丝怔愣,有些不能接受般低喃道,“你说什么……”


    徐温云下颔紧绷,一滴将落未落的泪坠在眼尾,显得格外倔强凄楚,她下颔紧绷,紧咬牙根低声道。


    “莫非臣妇说错了么?


    就算当年臣妇确有欺瞒,可皇上当年也看不上臣妇的出身,只愿让臣妇做个微末通房,更是从未想让臣妇生下龙子。”


    徐温云额间鬓角的碎发有些纷乱,微仰了仰艳丽无双的面容,将眸底涌上的热意倒逼回去。


    “郑明存心狠手辣,那些所作所为……臣妇又岂能不恨?


    可每每想到能因此阴差阳错生下辰哥儿,得了这么个乖巧伶俐的孩子,臣妇心中的怨念便能消散几分。且现在看来,不也算得是让皇上膝下多了个子嗣么?皇上又何苦对整个容国公府赶尽杀绝呢?”


    不知是听出了这话语中隐约透出来的余情,还是觉得过于荒谬与刺耳,李秉稹怒极反笑。


    “照你这么说,这厮还对社稷有功,朕不仅不能怪他,反倒还该赏他?”


    李秉稹抓起置在案桌上的证词,朝她下跪的方向甩去,纸页飞扬,悠悠飘落,“你可知依我朝律例,你二人图谋混淆皇室血脉,本就当诛的大罪!”


    徐温云垂下眼帘,指尖在袖下微微颤抖,“……臣妇当年,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可大错已经酿成,臣妇无话可说,只求不要因己之失,而连累他人。”


    现在已经不是容国公府该不该满门抄斩的问题了,而是由她语中流露出的对郑明存的些微在意,更让李秉稹恼怒非常。


    李秉稹气得腾然站起身来,踩着落在地上那些证词,在厅堂中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额角的青筋暴起,体内的气血汹涌翻腾着,在打抱不平中,又带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都逼你迫你到此等地步,你对他言语中却还留有维护之意,怎得,莫非这七八年的假夫妻,倒还当真让你生出真情厚义了不成?”


    “朕便这么着问你,如今如若让你再选一次,再嫁一回,我与那鼠辈你究竟选择嫁给谁?会让孩子认谁做父?”


    第075章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朕便这么着问你, 如今如若让你再选一次,再嫁一回,我与那鼠辈你究竟选择嫁给谁?会让孩子认谁做父?”


    敢问这世上, 谁能抵得住皇上如此诘问?每每到了此等关键时刻,徐温云那起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眼力见儿,就适时冒了出来。


    她压根未曾给这话丝毫落地的空间,只眸光盈盈,斩钉截铁回到道。


    “那当然是,必须是, 只能是皇上!


    郑明存他何德何能, 岂能与皇上相提并论?且臣妇对他也绝无维护之意,不过是看在他这些年对辰哥儿尚算照应得妥帖, 所以才……实事求是几句。”


    眼见她如此着着急忙慌地辩白,李秉稹面上的愠色稍退, 不过并未说法,只垂下眼皮, 眸光森森望着她,缓缓转了圈指尖的碧玉扳指……


    徐温云被他看得有些汗毛竖立。


    其实这一个月以来, 在这两个男人的围追堵截之下,徐温云不是要提防着这个,就是要防备着那个, 实在被逼到了夹缝中生存,已是身心俱疲。


    且二人的人性底色确有些不一样。


    郑明存就像条隐在暗处的毒蛇, 阴狠狡诈, 丝丝冒着三角舌信, 不知何时犯到他的忌讳,就会忽然张嘴咬你一口。这么多年来在郑家, 徐温云压根就没有敢半刻松懈过。


    李秉稹则是只纵横丛林,称王称霸的老虎,倨傲凌厉,杀伐果决,遇上何事从来都不藏着掖着,凶狠地明火执仗着来。


    或许是因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在李秉稹面前,面对绝对倾轧的皇权时,哪怕他表现得火气冲天,徐温云好像也没那么那么害怕。


    她僵着身子,暗吞了口唾沫,在以求自保的心态下,半真半假吐露着这些年的心路历程。


    “其实那日在养心殿与皇上重逢时,您问及臣妇这些年来有没有想过您……


    皇上是辰哥儿的生父,且臣妇又只与您有过肌肤之亲,又岂会不想呢?不仅想,我还将陛下当年相赠的那枚玉玦随身携带,且在相国寺给您点了盏无名长夜灯。”


    “可臣妇实在不敢承认……


    你我之间隔着借种求子的秘密,隔阂深重,如何还能修补得了?臣妇寝食难安,夜夜都辗转反侧,就是担心发生今日此等通家满门灭族的惨事,所以臣妇只能避着您,躲着您。”


    听到如此刨心挖肝的剖白,李秉稹面上神情不为所动,拨弄翠玉扳指的指尖,却微微停顿。


    他剑眉轻挑,寒凉的眸光中,闪烁着戏谑的光芒,薄唇勾出个讽刺的弧度。


    “……哦,现又是在上演出旧情难忘的戏码?装,继续装,朕又不是没见过你扮一往情深时候的嘴脸。”……


    徐温云面上显露出丝尴尬的腆然,而后迅速恢复如常。也不知是方才哪句话奏了效,她微妙察觉到,皇上的怒气好似消散了些。


    她心脏砰砰直跳,喉咙有些发紧,抱着平安险中求为的念头,干脆大着胆子,提起裙摆起身。


    而后施施然上前,扭出个凹凸有致,极其妖娆的弧度,再次跪到他身前来,伸出葱白细嫩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他鞋靴上熟悉无比的祥云花纹。


    一狠心,一咬牙。


    做出副妖娆勾缠的模样,挑着丹眼似银月弯钩,秋水眸光涟漪盈盈,似娇又似怯,夹出个令人骨酥心痒的嗓调来。


    “……皇上岂会以为我全然无心?事实是但凡与皇上此等英雄男儿有过情,又哪里再看得上其他男人?其实如今真心大白了也好,臣妇终于不用日夜担惊受怕,能与皇上袒露心迹。


    皇上只要放过容国公府其余诸人,臣妇任您如何处置都使得。”


    徐温云扭了扭蛇腰,白皙细嫩的纤长指尖,顺着那双鞋履缓缓向上,顺着着他的缎面袍角,划过他的小腿,再往上……


    “如若皇上还要臣妇,臣妇就随皇上入宫;如若皇上想将臣妇杀之而后快,臣妇此生也无怨无悔,能与皇上相 爱一场,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了一遭。”


    触电般酥麻的感觉,随着她的指尖,由脚背缓上移至小腿,一直蔓延到全身。


    素久了的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勾诱?李秉稹喘气声些微有些粗重,可他生生按捺下了这股涌动着的燥热。


    他抬手钳住她精致小巧的下巴,迫使其扬起头来,眸光宛若冬日寒星,浸凉凉的,让人不寒而栗。


    “徐温云,容国公府是救过你的命么,让你连这种伎俩都拿出来,如此不遗余力?”


    李秉稹显而易见还在生气。


    撇开当年发生的所有事不说,真正令他寒心的,是就算四年后二人重逢,她在已经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下,却依旧并未主动坦白实情,且甚至想要带着辰哥儿,随郑明存远离京城。


    所以究其根本。


    在她眼中,他并不值得信任。


    她宁愿选择待在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身边,也要隐瞒借种求子的真相,阻止辰哥儿与他相认。


    “你们一个两个的,好似都未搞清楚现在是何状况。


    世间万物,朕若打定了心思想要,自取便是,由不得你们给不给。”


    在这儿提什么交换的筹码?


    呵,实则是连上桌谈判的资格都没有。


    *


    *


    *


    外头庭院中。


    阿燕被提审之后,没有遭受想象中的惨烈酷刑,也没有白绫鸠酒……但却也并未允许走出庭院,所以她只能留在里头照料辰哥儿。


    方才眼睁睁看着庄兴将夫人引入房中,可现在时间过去了许久,却还未得见主子出来。


    阿燕心中不由一阵紧张。


    夫人这不会是出啥事儿了吧?


    爱得越真。


    恨得越深。


    皇上是轻巧放过了她,可指不定在里头对主子上刑逼供呢?不行,不能这么干等着,得先想想办法才行……


    阿燕想到了辰哥儿。


    她蹲下身,“辰哥儿今儿是不是见了个穿着紫袍的伯伯?生得很英俊,身材特别魁梧高阔的男子?”


    提起这个。


    辰哥儿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笑得眉眼都弯了,奶声软糯道,“是哩,那个伯伯好厉害,他还说今后要教我弯弓射箭,骑马练武呢。”


    “那个伯伯遇到了件烦心事,正生闷气呢,发了好大的火,现你娘在劝,只怕都劝不动……辰哥儿知道怎么做了吧?”


    这事儿是辰哥儿擅长的。


    孩子瞬间睁圆了黑葡萄般的眼睛,眸光晶亮点了点头,“知道。”


    此时午膳的时间快到了,场上的蹴鞠赛也踢罢,孩子们正闲散了下来,阿燕觉得辰哥儿一个人去估计不管用,于是灵机一动……


    “有谁想吃甜味斋的冰酪?只要按照阿燕姑姑的话照做,我待会儿给每人都买上一碗,让你们的小肚皮吃到撑。”


    孩子们个个举高了小手。


    “我我我。”


    “还有我。”


    *


    *


    *


    厅堂中。


    徐温云确实有些难堪。


    谁能想到美人计居然不管用呢?不该如此啊,他究竟还是不是当年那个陆煜?


    可她一个待罪之人,除了能以身做饵,还能如何?正在她绞尽脑汁想着应该如何是好时,忽听得门外传来阵闹哄哄的孩童喧闹声……


    徐温云好似意识到了什么,迅速收起方才那般妩媚勾缠的模样,由地上挣扎起身,清了清嗓子,挺直脊背,作出副端庄大方的模样…


    才刚做完这一切,只听得“吱呀”一声,房门被由外头推开,乌泱泱跑进来约莫十数个半大的孩子。


    身后的庄兴怀中还捞着一个,他面色惨白地解释,“主子爷,御林羽卫都只在外头守着,这孩子太多,奴才实在没挡住…”


    李秉稹原还在惊叹于徐温云变脸速度之快,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这群孩子就个个笑脸如花,冲他围了上来。


    辰哥儿颠颠跑在前头,小身影一蹦一跳,头顶的两个揪揪也随之摇晃。


    “伯伯!”


    “阿叔。”


    “叔父好。”


    ……


    满屋子的孩子都朝李秉稹亲热叫嚷开了,他们年龄都不大,最大的才六岁,最小的才不过两岁半,奶声奶调声此起彼伏。


    辰哥儿也甜甜唤了声,而后小手小脚并用,顺着袍角爬上他的膝盖,两只藕白的短胳膊,圈住了李秉稹的脖颈。


    二话不说,先伸出小手,捧着李秉稹还略微怔然的英俊面庞,就先啄啄亲了几口。


    “伯伯是在生气么?伯伯笑起来最好看,生起气来都不俊了,让人看着好害怕……”


    辰哥儿又往他面颊上亲了亲,而在他颈窝赖蹭了蹭,眨了眨黑葡萄般的黑亮大眼睛,努力散发着萌感,软萌奶糯,拖长尾音地撒着娇。


    “伯伯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好不好嘛……”


    第076章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伯伯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好不好嘛……”


    对于撒娇卖萌。


    辰哥儿可以说运用得是驾轻就熟。


    以往郑明存每每因公事当差不顺心时, 辰哥儿这么着抱一抱,亲一亲,黏黏糊糊一阵, 也就什么都好了。


    且随着辰哥儿这一句。


    其他孩子也争先恐后表现了起来。


    首先就是何宁的毅哥儿。他也是继承了何宁的莽撞性子,捏着小拳头,紧绷着憨然的脸蛋,眸光坚毅道,


    “是谁让叔伯生气了?叔伯告诉我,我去帮你捶他。”


    “怎么能惹叔伯生气呢, 简直太过分了。”


    “就是, 那人必定是个大坏蛋。”


    “我们把他包围起来,和他讲道理, 让他给阿叔道歉。”


    “我拿弹弓射他!”


    “……我扔小石头砸。”


    其中容国公府二房家的一个女童,两岁半, 生得如瓷娃娃般,凑近到李秉稹身前, 伸出小手由袖中费劲吧啦掏出几颗糖果,轻放入男人粗粝的掌心。


    仰着天使般的精致面庞, 宛如天籁安抚了声,“阿伯吃糖,甜滋滋的, 吃过就不难受了,都是秀秀偷藏的哩……”


    不过都是群奶娃子, 现个个义愤填膺着, 声势倒像极了结义的梁山好汉。


    李秉稹造过万邦来朝的盛世。


    却并未被群奶娃娃如此簇拥过。


    就算心里再生气, 再觉得不痛快,也多少在这此起彼伏的奶声奶调中消减了些, 甚至怕吓着孩子们,黑沉着的脸色,也微微缓和。


    却也还是不说话。


    容国公府的生机


    或就在这群孩子身上了。


    徐温云投给立在门口,面色忐忑的阿燕个欣赏的眼神,而后立即揪着辰哥儿问道,“辰哥儿喜不喜欢和大伙儿一起玩儿?”


    “当然喜欢呀。”


    辰哥儿又往李秉稹额间亲了口。


    “那如果…如果毅哥儿他们不见了,你会怎么办?”


    “不见了?


    不见了我就找他去。”


    辰哥儿眼见亲吻攻势效果有限,竟开始伸手挠男人胳肢窝那块痒痒肉。


    “要是再也找不回来。


    ……此生都见不了了呢?”


    孩子单纯,只将此话当了真。


    辰哥儿顿时觉得伤心极了,哪里还顾得上安慰李秉稹,小嘴一瘪,眉眼皱在一起,硕大颗的泪水夺眶而出,无比委屈扭头问毅哥儿。


    “为何会此生都见不了?


    毅哥儿,你们都要去哪里,为何不带上我?”


    毅哥儿受到感染,一时间也哭了起来,“婶母为何这么问,是母亲要带我回陇西么?呜呜,我哪也不愿去,就要和辰哥儿永远在一起。”


    徐温云不过寥寥数语,就使得气氛瞬间沉闷,方才还都如小太阳般,现下都一个个都颓丧着,如焉败在墙角的幼株。


    徐温云眼见李秉稹面上闪过几丝若有所思的神态,便知目的已然达到,立即将语调转换到欢欣悦耳,囫囵着将孩子们哄了哄,而后使了眼神给阿燕。


    阿燕福至心灵,在门外轻喊了声,


    “大家都是好样的,呀,眼看着前头就要开席了,都快出来,待会儿随阿燕姑姑吃冰酪去。”


    辰哥儿是个惯好哄的乖巧性子,现在已经多云转晴了,临了都还有些放心不下李秉稹,只又软糯奶声嘱咐了句,“伯伯你好好的昂…”


    然后才一步三回头地踏出了房门。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原本房中还充斥着雷霆万钧之怒,颇有些荡涤肃清的狠辣劲儿,现在被群奶呼呼的小团子搅闹了翻……气氛陷入了怪异的沉寂。


    李秉稹将臂膀搭在黄花梨木官帽椅的椅背上,抬手轻捏着鼻根,剑眉却还是紧紧蹙起,透着股不得疏解的愤懑。


    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外头御林羽卫的尖刀,可不知何时就要落在郑家人的头上……徐温云揣手在他身旁默了几息,而后干涩着嗓子,小心翼翼再次极力劝道。


    “不看僧面看佛面。


    兹事体大,就算看在辰哥儿的面上,也还请皇上三思。辰哥儿是在被容国公府抚养长大,他不仅与孩子们交好,也很得其他各院长辈们的喜欢,与容国公府诸人实在感情深厚……臣妇实在担心,如若皇上一意孤行,只怕会有伤今后的父子之情。”


    听到这番话,李秉稹的眉头不由蹙得更深了几分。他何尝不知方才那幕,是那个狗腿子婢女特意搅闹出来的。


    可就算如此,也的确让他意识到,方才气急之下,并未来得及考虑到辰哥儿的感受。


    辰哥儿现已到了记事的年龄,并不是个襁褓小儿。抄家灭族这么大的事儿,就算能瞒过得了一时,也决计瞒不了孩子一世。


    年少无知的孩子眼中,郑明存才是父亲,容国公府才是家,而他这个生父,现如今不过就是个外人而已。


    若辰哥儿意识到,自与他相认的这天起,就再也看不见容国公府的亲眷与以往的玩伴……那他在孩子眼中,无疑就是个恶人,或许因此父子离心。


    虽说男人并未搭腔,可徐温云还是由此看出了丝松动的迹象,将语调放轻放柔到了极致。


    “……且皇上宅心仁厚,总不会忍心看方才那么多天真烂漫的孩子,在半个时辰后一命呜呼吧?”


    李秉稹攥紧方才那小姑娘放落在掌中的糖果,掀起狭长的眸子,冷厉厉斜乜她一眼。


    “不必给朕戴高帽子。


    罪臣家眷,就算黄口小儿,朕也必不会心慈手软。”


    李秉稹并非是自小就受看重,无波无澜当上皇帝的,这把龙椅,实则是他在尸山血海中争来的,万事只讲究斩草除根,没有无由来的心慈手软。


    这寒森的语气,落在徐温云耳中,她只觉得心头猛然挑空一拍,通身都有些僵硬,一时间也不敢接话。


    此时庄兴由门外轻步走了进来,朝前呵身,恭谨道了句,“皇上,太后娘娘听闻您要屠戮容国公府九族,由宫中传下话来……”


    “她老人家道,虽还不知容国公府所犯何罪,可如今已是百夷鳞集,圣宫煊赫的太平盛世。并非皇上初登基时,须以铁血铁腕镇压逆党的年月,若非是犯了忤逆谋反的大罪,皇上还是切莫伤及无辜,徒增杀孽。


    史官有笔,需顾身后之名。”


    因着郑广松以往在朝堂上的口诛笔伐,陆霜棠确实不待见容国公府。


    可由这几年容国公府被打压得气焰全无,事事顺服的份上,念在他们祖上为祁朝立下过丰功伟绩,也难得开腔劝言了这么几句。


    庄兴尖细着嗓音,口传太后娘娘的此番旨意后,徐温云适时垂头跪了下来,脊背挺直,再次劝谏道。


    “臣妇再次请求皇上开恩,饶过容国公府满门。因公,未免朝堂动荡不安,群臣人心不稳;因私,皇嗣如今尚且年幼,经受不起如此大的波折,需得徐徐让他得知真相,绝不可操之过急……还望皇上三思再三思,慎重再慎重。”


    这清泠泠的嗓音,响彻在高阔的殿宇中,碰到壁柱后又回弹,久久不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


    李秉稹眼底的那起子恼恨才终于消散了些,面上显露出些漫不经心的倦怠之色,他声音很轻,透着种长期身居高位的威严。


    “……前头开席了么?”


    庄兴上前躬身禀报,


    “回皇上的话,离开宴约莫还有半柱香的时间。”


    李秉稹面上无波无澜,眼底幽寂的怒火,却并无消融的迹象,他悠悠转了圈指尖的扳指,疏离寒淡道。


    “六十花甲,也是不易。


    去让阁公放宽心,该吃席吃席,该听戏听戏,万事都延后再议。”


    庄兴听出皇上话语中的宽饶之意,一直紧绷的面色,也终于略微松快了些,乖觉地朝前弯弯身子,轻道了句。


    “奴才这就去传皇上御旨。


    顺道去同章统领说一声,让他将那一百的巡访卫兵给撤了,让其继续回任上当差去。”


    说罢,庄兴便后退着撤了出去。


    眼见容国公府终于能够免受其害,徐温云心中一阵庆幸,长舒了口气,笔直单薄的身姿缓缓跌坐下来,还不忘嘴上奉承着。


    “陛下英明神武,宽宏大量,虚怀若谷,德政如山……臣妇替荣国公上下数百口人,敬谢陛下大恩大德。”


    李秉稹由鼻腔中轻呲出声,挑着眉峰,居高临下觑视着她。


    轻挽云鬓,肌肤胜雪,乌羽般细密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脖颈白皙欣长,单薄的身姿曲跪在地,透着满满堪折的破碎感。


    男人眸光中透出些琢磨不透的暗光来,语气冷漠如铁。


    “现在谢恩,不觉得为时尚早?


    你的罪,朕还未来得及论……”


    第077章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永安街。


    容国公府。


    最先感受到府中氛围变化的, 是在府中往返巡逻视察的家丁。


    区区几盏茶的功夫,后头庭院中的楼阁之上,那些带着煞气, 翻腾跳跃的龙鳞影卫不见了踪影,严阵以待的御林影卫也撤走大半,只留了两个驻守在了庭院入口处。


    一场巨大的灾难,在几乎所有宾客都蒙在鼓里的情况下,消弭于无形。


    庄兴嘱咐完小黄门去给章休传完令,正沿着长廊往回走, 抬眼就撞上了踏出房门的徐温云。


    他立即将身子弯低几分, 迎上前去,带了几分唏嘘道。


    “夫人忠肝义胆, 您那婢女也是个有胆气的……须知万岁爷的决定,轻易无法逆转, 您主仆二人今日可生生将容国公府上下救出了水火,奴才实在是佩服。”


    徐温云心中各种情绪真当真着, 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着前路的迷茫。她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不过还是扯着嘴角笑笑。


    “公公谬赞了。


    ……额,皇上担心孩子太久没人照料,许我先去前厅赴宴。”


    庄兴闻言点了点头, 眼见她面色惨白,略有些魂不守舍, 晓得方才必然是被龙威唬住了。


    不由又得在二人之间调解几句。


    “乍然发生此事, 陛下震怒实属理所应当, 且洒家说句公道话,此事夫人做得实属不甚地道, 陛下叱骂几句,散散火气,夫人切莫放在心上。”


    从寥寥几次打过的交道来看,这位太监总管对她多有提点,并非是个被宫规蚕食了心智的恶人。


    徐温玉明白他说的道理。


    “不敢对皇上有怨言。


    都是臣妇应该受的。”


    庄兴揣着手,又悠悠叹了口气,


    “离事发不过也就不到一个时辰,万岁爷估摸着还得且气一阵呢,不过夫人莫怕,无论如何,您这条性命是保住了。


    ……且夫人的好日子呐,指不定还在后头呢。”


    徐温云佯装听不出这话语中的深意,只囫囵着应了声,就踏出庭院,往前厅去了,娉婷的倩影消失在了月洞门的转角处。


    以往庄兴还有些不太明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会让万岁爷惦念了整整四年,经过今日这一遭,却什么都清楚了。


    天仙相貌,再加上这幅菩萨心肠,通人性,会看眼色,柔弱中又带着清韧……世间有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住呢?


    咳,可惜。


    偏搅闹出这借种求子的破事儿来…


    *


    *


    *


    容国公府。


    郑广松一直侯在那间偏厅中,心如油烹般枯坐等着,直到个亲信来耳旁禀报,他得了准信后……


    紧抓着椅把泛白的指节,才忽得一下松开。


    郑广松勉力支起身子,悠悠由椅上站起,脚却软得不像话,得亏亲信眼疾手快上前搀扶。


    他只觉头疼欲裂,舌腔中也犯上了阵腥甜,亲信看出他脸色有些不对,不由轻声问道,“老爷,旬太医就在宴上,不如让他来给您号号脉?”


    郑广松虚弱摇了摇头。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儿,他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只强打起精神,扯着嘴角显露出个笑脸来。


    涩着眼睛,略略提高音量,崖壁老松般道了声,“走,过寿!”


    午时四刻。


    丝竹管弦,琴瑟萧笛声准时响起,戏曲班子在台上准时唱起了八仙贺寿,将气氛推送至了高潮。


    婢女们个个笑得如花朵一般,裙摆翩跹穿梭在宴桌之间,将一道道美味珍馐呈送上来。


    前厅中早就被人置了桌椅,上头铺陈了绣着万字福纹的绸缎桌布。桌面上摆放着镶了金边的瓷碗。


    徐温云与阿燕一同回到了宴上,带着辰哥儿,与郑家的几个内妇坐在了一桌。


    何宁心眼再大,此时也察觉出不对劲儿了,凑近徐温云身侧,先是照例抱怨了通……


    “不是?这偌大的容国公府究竟谁才是嫡系啊?你们涛竹院的惯会躲懒,上到主子,下到阿燕这个婢子……一个个的都不见了,全将这累活儿都甩给了我们寻蘅院,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傻人有傻福?


    何宁浑然不知方才容国公府逃过了场灭顶的浩劫。


    徐温云望向她的眸光中甚至都带着羡慕了,她凄凄一笑,微耸耸肩,言语中带了些凄楚与无奈。


    “……也无所谓什么嫡系庶出。


    今日一过,指不定容国公府就由寻蘅院掌家了。”


    没头没脑的忽冒了这么一句出来,倒让何宁愈发觉得莫名,她心头猛然挑空一下,难得正色,低声问道。


    “究竟怎么回事?


    父亲方才开始就神色难看,由后院走了圈回来,看上去就像老了十几岁,还有就是郑明存呢,就算陪皇上逛个园子,可哪能逛这么久,现开宴都未回来?”


    郑家人终究会知道真相。


    可借种求子这事儿,提起来都是匪夷所思,格外难堪的程度,且现在此等场合也不方便。


    徐温玉只抬起指尖,执箸夹了块红烧狮子头,放入何宁的碗中,略略昂了昂下巴颏,“吃菜吃菜。”


    琼浆玉液的香醇酒香,以及琳琅满目佳肴的菜香,还有庭院中飘散来的桂花香……全部都交融在一起,令人陶醉。


    郑广松坐在头桌正位上,看着眼前这花团锦簇,盛大喧嚣的场景,心中明白,今日或就是容国公府最后的余辉。


    空中楼阁,摇摇欲坠。


    一旦瘫塌,不知会是何等凄凉的场面。


    此时。


    郑家的族人们将老寿星哄抬到早就搭好的高架上,携家带口地来给郑广松跪地作揖,磕头拜寿。


    郑广松浑浊的老眼中,隐约还闪烁着泪光,也是强打起精神,端出喜盈盈的笑脸来,给侄孙们发了不少赏钱。


    何宁这头。


    眼见徐温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当她如平日里般在说笑,又很快被这喜气洋洋的氛围感染,扭头就将心中的那点子迥异,抛却到脑后去了。


    现在寻蘅院的三个主子。


    郑明华一家三口,齐齐跪在红色蒲团上,给老父亲贺寿。毅哥儿是个粗枝大叶的性子,将背好的祝祷词忘得七七八八,只略略道了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郑广松望着眼前这幕,不由又想起了自己的嫡子郑明存,心中的酸涩不由更添了几分。


    此时宴上的人也开始四处张望。


    “明存上哪儿去了,怎得还不来?”


    “……三哥儿历来勤勉,指不定今日都还在忙公务哩。”


    “芸娘,现可就只剩你们涛竹院没给老寿星拜寿了,还不去命人去书房,唤他出来?”


    ……


    就连辰哥儿都轻摇了摇徐温云的指尖,仰着小脸问道,“母亲,父亲方才还在院里,现下在哪儿呢?”……


    还能在哪儿?


    你那个便宜养父……


    被你的皇帝生父,关去了暗无天日的昭狱。


    徐温云一脸为难。


    众人都撺掇着她赶紧去拜寿,可院中主君实则落了大狱,这人凑不齐,上去岂不是闹了笑话?


    正在她踟蹰着要不要只带孩子上前,且郑广松也预备着随意寻个借口,解了这场尴尬时……


    只听得前院入口处,传来一清亮高昂的男声,“明存在此!”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齐齐扭头朝发声出望去……只见那个原先不见踪迹的容国公府嫡子,昂首阔步踏入前厅。


    他还是穿着那身月牙白的衣裳,骨相周正,面容俊秀,眉宇间带着疏朗之气,有种林中翠竹般的清雅。


    温润如玉,莫过如此。


    “父亲!”


    辰哥儿立即小跑上前,郑明存屈膝蹲下,将孩子接抱在怀中,朝那肉乎乎的面颊亲了口。


    郑明存抱着孩子,行至还在怔愣的徐温云身前,声音温和,语调不疾不徐,“云娘,走,随我去与父亲贺寿。”


    他的出现委实出乎了徐温玉的意料,不过她反应得很快,一如以往在人前时的柔顺模样,浅笑颔首,“好。”


    两大一小缓缓行至高台前,跪至一排。


    “儿子郑明存。”


    “儿媳徐温玉。”


    “孙儿辰哥儿。”


    ……齐齐发声,


    “恭贺父亲寿辰安康。”


    “恭贺祖父寿辰安康。”


    郑广松在儿子出现在前厅门前的瞬间,就由椅上颤巍巍站起身来,直到此刻他们一家三口跪匍在身前,他才明白这不是在做梦。


    儿子犯下滔天大罪,原本不该在此处,而论身份,以辰哥儿贵为皇嗣的身份,也犯不上再给他下跪贺寿……


    郑广松瞬间百感交集,笑着眼泛泪光气,由衷连连感叹,


    “……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呐。”


    辰哥儿为着今日寿宴,早就将一连串的吉祥话背得滚瓜烂熟,现在直接脱口而出,最后以一句“岁月如梭六十载,福泽人间万事通”爽利结尾。


    随着郑广松的一声“好”,满堂的宾客都开始附和喝彩,由各处都飘出掌声,赞美声连连。


    郑广松佝偻着弯下腰,将辰哥儿抱入了中,他明白今日皇帝是顾及着皇嗣所以才格外开恩,将这孩子的头颅抚了又抚,眸光格外慈爱。


    “好孩子,祖孙缘分一场,只盼你今后无论去了何处,展翅翱翔多高,都要念及容国公府才好。”


    辰哥儿有些不明所以这番话的用意,却还是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而后郑广松站起身,颇有些腆然望向徐温云,抖着唇瓣似是想要说些,徐温云却率先温声说道。


    “父亲委实不必因此歉疚,这些年来,我徐家亦因容国公府获益匪浅,能得辰哥儿,儿媳很知足。”


    看看这么好的孩子。


    又瞅了瞅着温良的儿媳。


    最后满脸失望,朝郑明存摇了摇头。


    “……我的儿,你怎得,就这么糊涂啊……”


    第078章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我的儿, 你怎得,就这么糊涂啊……”


    这声叹息中,包含望子成龙期待的落空, 亦有恨铁不成钢的惋惜,父子二人对视一眼,视线中充满了各种复杂滋味。


    眼见垂垂老矣的父亲,原本是该颐养天年,却还如擎天柱般支撑着容国公府,如今更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收拾烂摊子, 郑明存心头不由泛上一丝酸涩。


    那些腌臢之事无法当着众人的面言说, 郑明存也只能眼中含泪,轻道了声, “儿子不孝,让父亲操心了……”


    落在宾客们眼中, 这俨然就是副父慈子孝,夫妻恩爱, 幸福美满的画面。压根就看不出来这是对子非亲生,面和心不和, 即将劳燕分飞的怨偶……所以都在拍手叫好。


    身为嫡子,郑明存携妻带儿磕头拜寿完毕后,又陪着父亲郑广松游走在宴桌之间敬酒……


    应酬完宾客, 父子二人行道后院厅堂中,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 郑明存走出来时, 好似被抽去了一身反骨, 已是副麻木萎靡的模样了。


    “郑大人,皇上有话交代。”


    此时庄兴适时迎上前来, 将他引到无人的偏僻处。因着处理这档子事儿,皇帝已在容国公府滞留了许久,又另处理了朝堂军中的几桩要务,现正在楼阁中养神,由庄兴处理这些细枝末节。


    李秉稹是个眼里不容沙的人。


    以郑明存的罪责,就算是慢刀子割肉,凌迟处死也不为过,现却反而将郑明存从昭狱中拎了出来,还容他现身寿宴,成全了容国公府的脸面,做圆乎这场阖家美满的戏码,自是另有原因。


    “万岁爷之所以放郑大人出来,另有要事需郑大人周全。”


    “一则,皇嗣是要认祖归宗,可却不能背上污名。今日阁公寿辰,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皇上让您不管用什么方法,在不能有辱云夫人声名的情况下,向外澄清皇嗣并非郑家血脉。


    旁人佐证,总是比不上您自己个儿去说。”


    “二则,约束容国公府众人的言行。


    今日皇上可以对容国公府高抬贵手,可今后若得知由府中,传出半句有辱皇嗣及云夫人的话语,那便再无半分情面可留。”


    庄兴话语声顿停,将一直揣在怀中的,刚由户部取出的和离书,摊开在了郑明存身前,又递上只墨笔。


    “皇上是个按章办事的人,郑大人还需走个流程,签下这纸和离书,自此以后,云夫人便不再是容国公府的嫡长媳,今后与郑家再无瓜葛。”


    其实这几件事,就算无需郑明存出面,略施些手段也能做到……


    “要紧的是最后一桩事儿。


    皇嗣年幼,现还不知真相,只认大人做父,您若一朝消失,孩子免不了要忧心哭闹。圣上开恩,容大人最后一次以父亲的身份,去同皇嗣告个别。


    郑大人,待会儿到了皇嗣面前,可切莫再胡言乱语。”


    郑明存由暗无天日的昭狱走了一遭,亲眼见识到以往在朝堂中叱咤风云的人物,现如今变得只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后又被郑广松殷殷嘱咐一番……


    再硬的骨头,在阖府数百条人命面前,也都软了。


    “微臣尽听皇上安排便是。”


    *


    *


    *


    前厅寿宴,已快要接近尾声。


    辰哥儿方才在庭院中看蹴鞠,精神振奋了许久,现由乳母招呼着用过膳后,困得直打哈欠,被抱到后院睡去了。


    而郑明存由后院走了趟回来,就走到宾客中应酬起来,也不知在忙活着些什么……何宁也与娘家的亲眷叙旧去了。


    徐温云真真正正空闲了下来。


    半天的功夫,算得上是历经波折,可此事摊开之后,她忽就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主仆二人终于有空闲说上两句话。


    阿燕方才虽被吓得有些魂飞魄散,可现在也有些回过味儿来……


    “不知是因着辰哥儿,还是因着夫人,皇上到底没对容国公府下杀手,现估摸着正在想该怎么处置我们呢。


    ……奴婢有个不情之请,盼望夫人能够答应。”


    徐温云只当或是什么要紧事,


    “你说。”


    阿燕垂头抿唇,面上流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略微踟蹰道,


    “如若皇上开恩,免了咱们主仆二人的死罪……那方才买冰酪的银钱,能不能给奴婢报销一下?甜味斋的冰酪贵得咂舌,十几个孩子每人一碗,生生花去了奴婢小半月的月俸。”。


    好好好。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婢子竟还有功夫操心那点子银钱?徐温云实在拿她没有办法,斜觑她一眼,无甚好气道,“报,给你按十倍报,行了吧?”


    道完这句,徐温云忽想起桩要紧事,前头这么锣鼓喧天,可李秉稹现下却独自在后院,孤家寡人的,估计都没顾得上用膳。


    那庭院被御林铁卫守得如铁桶一般,就算下人去送膳,估计也进不去,她免不了再跑一趟。


    去后厨装上食物,徐温云带上阿燕又来到后院,这次御林铁卫没有拦她,庄兴入内禀报了声,就让她进去了。


    男人依旧端坐着,双目闭阖着养神,修长的臂膀搭着半圈椅背,伸出骨节分明的指节支着脑袋。


    墨一般乌润的眉眼,鼻梁高挺生出覆影,姿态闲适,在矜贵无双绛紫色的衬托下,没有半点烟火气,像是尊端坐着的神佛。


    那阵熟悉的馨香窜入鼻中,而后耳旁传来细微摆放碗筷的瓷器碰撞声,以及庄兴略带 夸张的赞叹声。


    “哟,到底还是云夫人贴心,特意来给万岁爷送膳,且奴才打眼儿瞧着,这几道菜都是皇上平日里爱吃的,云夫人费心了。”


    呵。


    当年入京时,他的膳食一应都是她照料的,她自然晓得他爱吃什么。只是时隔四年,她竟还没忘?


    冷热菜肴俱全,汤羹都有,甚至为了谨慎起见,碗筷都是银制的,方便用以验毒。要不怎得说她处事周到,当年能瞒天过海呢?


    李秉稹掀起眸子望去,剑眉微挑,由鼻腔中轻呲出声,晦暗的眸底透出锐利的锋芒,语调清泠泠地,言语讽刺中带着调侃。


    “……倒是难得。


    以往呈到朕身前来的,不是什么牛鞭虎鞭,就是壮阳疏筋羹,十全大补汤,怎得这次竟没有么?”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庄兴呆楞当场,笑脸瞬间僵滞。


    阿燕不忍直视,干脆偏身到一侧。


    皇上怎得忽就想起此事来?


    徐温云玉面瞬间红透,又是羞又是臊,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她立即跳进去。


    她只能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带着略微恭维的意味,暗吞口唾沫,由牙缝中艰难道出一句,“……那时也是为皇上龙体着想……且其实皇上原也用不上那些。”


    李秉稹眼皮半耷拉着,倒也并未再为难她。他确有些饿了,料想容国公府也不敢下毒谋害天子,干脆开始用膳。


    庄兴眼见徐温云要上前给李秉稹盛汤,立即凑近上前阻拦,“这都是奴才的活计,用不着动夫人的玉指,您坐在一旁陪着万岁爷就行。”


    徐温云哪里敢坐,只站在一旁侯着,后来还是李秉稹冷道了句“莫要挡了朕的风”,这才无奈坐在了他对面的椅上。


    庄兴是个惯会揣摩圣意的,眼瞅着万岁爷待这位云夫人如此不一般,那这借种求子之事,想必也对她责罚不到哪里去,于是轻声上前禀报道……


    “陛下,郑明存已签了那和离书,如今云娘子与容国公府已无任何干系。


    小主子今后必是要入宫的,可云娘子这个生母应该何去何从,还请皇上示下。”


    李秉稹执箸指尖微顿,眉眼沉落。


    这也是他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二人初初重逢时,他满心满眼都庆幸着她没有死,这种巨大的惊喜,甚至能够覆盖二人以往发生过的龃龉。


    他不在意她嫁过人,生过子。


    甚至愿意说出甘愿做情夫这样的话,循循善诱,以图二人能有个重来的机会……一旦时机成熟,他总是要再重新将她夺回来。


    可她为何要配合那郑狗,掩盖这借种求子的弥天大罪?


    且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她不止骗了他一次,而是一骗再骗,用一个谎言去遮盖另外一个谎言……


    起初若说是害怕,李秉稹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在丽妃展露完朱砂痣,被义女带着去看过那间佛堂之后……她也总该明白他的一片心才是。


    可她倒好。


    直接选择与那郑狗一起,带着他的儿子远走高飞。


    帝王多疑。


    他已给了徐温云从未有过的最大信任,可她却一再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再深的情意,再大的耐心,也几乎要被消磨殆尽。


    庄兴眼见皇上不说话,便只试探着道,“……皇子到底年幼,离不开生母。奴才记得宫中还空了好几座殿宇,那云玉宫也是照着皇上之前的意思打点好了,其实就是位份的问题……”


    李秉稹不欲取她性命。


    可她都如此谎话连篇,屡次犯上到这个份上了,他没有施以重刑就已是宽宥,莫非还要上赶子纳她入宫,让她做嫔妃,做皇后么?


    所以听到此处,李秉稹将指尖的筷箸,“啪”地一声轻搭在碗沿上,眼底一哂。


    “什么入宫,什么位分?以她现在的德行,连宫墙的半点边都沾不上。


    孩子需要适应,母后也还未知真相,先去附近寻间宅子将他们母子安置下来,今夜就挪过去。”


    或许是因为将期待放得足够低,所以就算这番话中尽是羞辱之意,徐温云却也并未觉得难受,她甚至觉得庆幸。


    毕竟摊上这样的大事儿,不仅保住了性命,并未连累家人,还能与辰哥儿呆在一起……她已经很满足了。


    现在不是她能计较名份的时候。


    所以徐温云由椅上坐了起来,施施然朝李秉稹行了个礼,“妾身多谢皇上浓恩,今后必定好好看顾孩子,绝不敢再行差踏错半步。”


    此女倒是很乖觉。


    终于不再自称“臣妇”,而是改口“妾身”了,李秉稹阴郁已久的神情,终于稍霁。


    前厅寿宴散得差不多。


    辰哥儿小憩了会儿,醒后又到庭院中,与郑家的几个孩子玩耍……此时庭院入口处,出现了郑明存的身影。


    他是来办那最后一件事儿的。


    李秉稹此时正好用完膳,眼见他靠近孩子,直接抬腿踏出了楼阁,略微带着几分审慎望了过去…


    徐温云与两个奴仆立即跟上。


    “父亲!”


    辰哥儿甜唤一声,撒着小短腿就跑上前去。


    郑明存远远望见那二人站在一处,眼底顿痛,仓皇收回目光,屈膝蹲下身,将孩子抱在了怀中。


    “父亲,你方才去哪儿了?”


    就算这孩子并非亲生,可三年多来,郑明存实实在在将辰哥儿视如己出,也确是在好好学着如何做个好父亲。


    他确是太看重脸面,所以才会想到借种求子这招。


    可但凡是个世家子弟,活在这豪门大族中,又有谁不沽名钓誉,又有谁想到背上污名蜚语?


    一步错,步步错。


    当初如若有得选,他又何尝想要去借种生子?


    郑明存抚了抚辰哥儿的小脑袋,眼中闪过万千惆怅与痛楚,嘴角扯出个凄楚的笑容来,温声解释道。


    “……明日父亲就要调任离京,上峰说差事艰苦,不方便带上妻儿,所以辰哥儿,我与你们母子二人从今往后无法在一处,会另有其他人来照顾你们。”


    辰哥儿歪了歪头,童真可爱的脸上,流露出些困惑的神情,


    “父亲是与母亲和离了么?”


    郑明存闻言一愣,


    “辰哥儿怎得知道和离?”


    “宇哥儿就是啊,他父母就和离了。


    婶娘原本住在别处,和离后就搬回家住了,宇哥儿以前一个人孤零零的,现在天天和我们玩儿……”


    孩子只浅显知道和离这个词儿,却并不能理解这背后的意义,所以就这么轻飘飘说了出来,完全听不出有任何沉重的意味。


    所以郑明存也就干脆顺着孩子的话,艰难承认道,“……是,我便是与你母亲和离了。”


    辰哥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他只是觉得他们二人呆在一起,虽然不像宇哥儿所说的父母天天吵架,可母亲好似也并不开心,和离就和离了吧。


    辰哥儿对和离倒并不太当回事儿。


    只双手揽住郑明存的脖子,皱着小脸有些难过,“可没有我们陪着,父亲独自大老远离京当差,会过得很辛苦,辰哥儿不想让你那么辛苦……”


    这孩子终究没白养。


    郑明存鼻头一酸,压下心底的起伏,略带几分苦涩道,“有辰哥儿念着,父亲不觉得幸苦。”


    辰哥儿并不舍得父亲,瘪着小嘴有些不开心,可他隐约知道那是去办正事儿,阻拦不了,于是只能问,“那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们?过年能回来么,还是元宵节看花灯的时候回来?”


    郑明存用力攥了攥手,有些不敢看孩子,只将辰哥儿用力揽在怀中,声音发颤,“那是桩要紧差事,父亲得时刻在那儿守着,所以或许……再也回不来。”


    辰哥儿闻言愣住,愈发不乐意,充满灵气的眼中积了些泪意,小小的鼻头抽了两下,可却还是努力理解,且试图寻找方法,带着哭腔追问道。


    “……那父亲在何处当差?你告诉辰哥儿地址,今后每逢年节了,我就同母亲去看你。”


    拒绝孩子的好意,是件极其艰难的事情。可庭院外,毒酒已经备好,只待郑明存交代完这番话,踏出庭院的瞬间,就要去赴死。


    郑明存喉头窒堵,难受而刺痛,声音愈发苦涩,囫囵吞枣道了句,“……指不定在哪儿呢,你们来了只怕也看不着。”


    这下,辰哥儿彻底不乐意了。


    眼里的小金豆子夺眶而出,颗颗硕大,砸落在地,嗷嗷就开始哭嚎。


    “那岂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不要,父亲不准走,辰哥儿不让你走,呜呜呜呜,这差事非去不可么……为什么啊……呜呜呜呜……”


    辰哥儿哭得伤心,甚至一度被呛到咳嗽,好似是哭得要将五脏六腑全都呕出来,小脸蛋通红,眉毛都拧在了一期。


    那几个自小看着孩子长大的人,听惯了哭闹声,倒也还好。


    唯有那孩子的生父。


    哭声扬起的瞬间,就心疼不已,剑眉深重,形成道深深的沟壑,气到牙齿都有些咯咯作响。


    眼见孩子抱着郑明存脖子不撒手,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快速转着翠玉扳指,脑中飞速思考着对策……


    原是打定主意不留郑明存活口的。


    可眼见辰哥儿同他如此难舍难分,如果当真一杯毒酒灌下去,这郑狗死了倒是一了百了,若今后辰哥儿今后知道真相,因此与他生分了呢?看来此事还需缓缓。


    可若是当真因此绕过了他,那也绝无可能。其实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朝廷现下正值用人之际,此人也尚算有些才干,不如给他寻桩合适的差事,暂且先打发得远远的……


    郑明存正抱着嚎啕大哭的孩子,不知道该如何抚慰,此时眼见庄兴走了上来,贴近耳旁低声道。


    “郑大人待会儿无需喝那杯毒酒了。


    皇上免了大人的死罪,让你去陕甘治理防沙,三年后过年可回来省亲,啧啧,您可快快哄好小主子吧……”


    郑明存心中了然,立即轻抚了抚辰哥儿的小脊背,三年对孩子还说还是太久,他担心辰哥儿接受不了,所以并未将话说死,而是温声道,


    “辰哥儿先收声莫哭,父亲答应你,会与你经常通信,只要你能好好用心功课,什么时候能将四书全都融会贯通,父亲就何时回来看你,可好?”


    这么说,倒让孩子觉得有些盼头。


    辰哥儿这才抹了抹泪,勉强答应。


    郑明存好不容易将孩子哄好,心中也知到了离开的时候,又与孩子交代两句后,就往庭院外头走。


    最后的最后,实在没能忍住,折身回头向佳人望去……她已走下石阶,将孩子抱在怀中,轻声安慰着,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眸光,抬眼与他对视,还是那副一如以往的模样,清清凌凌,面色疏淡,嘴角勾起微小的弧度,朝他颔了颔首。


    而那个主宰了生杀大权的男人,正将眸光落在她们母子二人身上,眼底透出些难能少见的温情。


    …果然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而他终究只是个外人,不过将这幸福偷来了四年而已,郑明存嘴角勾出丝苦笑,虚步离开。


    随着此人退场,此事便也算了结得差不多。李秉稹朝中另有要事,现行一步离开。


    皇家办事的效率很快。


    与容国公府一墙之隔的院落,很快就被腾了出来,而因为预备着要离京,随身的物件儿是早就收拾好了的,直接腾挪过去就好。


    徐温云母子二人当天就搬了进去。


    因为与容国公府格局差不多,而且又实在离得太近,所以辰哥儿并未表现出丝毫不适应。


    晚上将孩子哄睡着,沐浴更衣后,徐温云心中有些烦闷,便带着阿燕在这陌生的在院中散步。


    经历了一整天的兵荒马乱,心中不由生出万千感触。


    “另置宅院,金屋藏娇,没名没份……没想到四年后,我终究还是做了他的通房。”


    徐温云抬头望月。


    清辉的月光洒落而下,将她清艳丽绝伦的面容,笼罩上层朦胧的美感,肤若凝脂,轻挽云鬓,玉颈如瓷,尽显倾城之姿。


    她唇角微勾,略显凄楚。


    “由国公府的妻,变为皇上的通房。


    阿燕,你说我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阿燕唬着脸咳了一声,


    “夫人岂能这么钻牛角尖?”


    “通房的名份虽说不比正妻好听,可您也不看看今后站在您身侧的男人是谁,那可是天下至尊!


    且您是普通的通房么?您可是这世上唯一与皇上有过肌肤之亲,给他诞育过皇嗣的女人,那简直就是一枝独秀,无可替代的存在好么?”


    这妮子倒惯会安慰人。


    徐温云原有的那几分颓丧,在这插科打诨间,忽就消散不见,扑哧抿嘴笑笑。


    “听你这么说,我忽就觉得这通房的份量,含金量倒是不低。”


    “何止是不低,那简直就是很高。


    完完全全不含任何杂质,百分百,纯金,超越贵妃,堪比皇后。”


    主仆二人正苦中作乐着,一个婢子忽迎上前来,恭敬禀告了句,“云夫人,皇上来了,遣奴婢来唤您回去。”


    听得这句话。


    主仆二人脸上的笑容微僵,都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今日闹出那么多事,徐温云原以为皇上会再恼上一阵,谁知今夜就来了?莫不是后悔留她性命,来找她秋后算账的吧?


    徐温云不敢耽误,立即往正房赶。


    她轻手轻脚将门推开,抬眼就望见坐在厅堂正中贵妃椅上的李秉稹。


    皇帝一身宽袍大袖,纤尘不染,浓烈的眉眼上还沾染着水珠,似是刚刚沐浴完,还能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雪松香。


    微黄跳跃的烛光下,鬓若刀裁,剑眉星目,俊得让人挪不开眼,狭长的眼皮掀起,向她投来的淡漠的眸光。


    徐温云听到身后婢女关门的声音,她隐约料想到接下来即将会发生些什么,可还是紧张到手心发颤,轻步上前请了个安,抖着嗓子开始说些有的没的。


    “……皇上这么晚来,可用过膳了么,饿不饿,需不需要吩咐下人给您准备些小食…”


    李秉稹姿态闲散地靠在贵妃椅上,剑眉轻挑,不咸不淡地开腔。


    “今夜来不为其他。


    只想着今日在容国府时,未能给你机会,让你施展色**诱献身的手段。”


    “此时此刻,倒忽有几分好奇了……”


    第079章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今夜来不为其他。


    只想着今日在容国公府时, 未能给你机会,让你展示色**诱献身的手段。”


    “此时此刻,倒忽有几分好奇了……”


    所以这男人之所以留她性命, 便是贪图她的身子吧?


    可当时徐温云之所以能下定决心勾引,是要挽救容国公府满门性命,现此劫难既已过了,哪里还有那样的胆子?


    二人确也有过肌肤之亲,可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除了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以及皇帝与臣妇的寥寥数次交集以外, 可以说得上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也知早晚都是逃不过。


    可在他居高临下的话语中, 徐温云实在是一点心思都没有,只觉头皮发麻, 一时有些手脚蜷缩。


    “其实提起这个,你倒是从四年前就很擅长, 床帷垂落,便使尽浑身解数勾缠……现下, 那些技艺总该不会消退了吧?”


    灯下美人罩了件银白色薄氅,曼妙婀娜的身姿, 在氅衣下若隐若现,樱唇轻抿,雪颈微垂, 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庞,因他的话语而羞愧紧张, 瞬间涨红。


    李秉稹喉头暗滚, 难耐地屈了屈指尖。他是寡言之人, 这世上能得他言语教训者寥寥无几,实在不耐了, 朱笔一圈,直接杀了了事。


    可眼前这该死的女人。


    心中着实气她,可偏偏打不得,骂不得,杀了还舍不得……还只能言语奚落几句。


    奚落完了,眼见她神情受挫,他心中反而更不痛快了……这究竟叫个什么事儿。


    李秉稹由鼻腔中长长鼾了口气出来,沉默不语着,抬起臂膀向她高伸出手……


    徐温云薄唇轻抿,软步上前,将莹润如脂的纤长指尖,轻搭在男人宽厚的掌心中,坐在了他身侧。


    李秉稹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素了三四年之久,如今最想要的女人就在眼前,完全可以让他任意施为,可摩挲着她白润细嫩的手背,他却并不着急。


    四年之间,二人除了容貌没有太大变化,身份性情都天差地别。


    她由行事张狂,恣意妄为的寡妇,逐步收敛性情,变成了个高门侯府的诰命夫人。


    而他也从穷酸落魄,闷然无趣的镖师,杀入皇宫一步登天,变成了个暴戾强势的帝王。


    …有时候真恨不得能有一支笔,将这四年的空白填补上,好让他们的生命对接,知悉对方所发生的一切。


    微黄烛火的跳跃下,他侧脸轮廓锋锐而清隽,语调虽还带着冷,却软和了不少。


    “……听太医说你生辰哥儿时难产?


    你并非是个孱弱的,好好的岂会如此?”


    或是错觉,徐温云竟由这话语中,听出略微关切的意味。她不敢多想,只以为他的侧重点在孩子身上……


    “脐带绕颈三周。太医道此症形成的原因复杂,一则是脐带太长,二来肚腹中胎动频繁……许多身体康健的妇人,也有可能撞上。


    不过皇上放心,龙裔并未因此而受影响,从小就健康得很……”


    李秉稹沉下眉头,


    “谁问孩子了,朕问得是你。


    你如今可完全无恙了?”


    徐温云略微呆楞,只当他有别的考虑,于是抿唇道,“倒是大好了,只是寒冬腊月飘雪时,后腰偶尔会有些许钝痛,太医道需颗千年灵芝才能根治……不过,行夫妻敦伦之事还是无碍的。”


    李秉稹剑眉微蹙,下意识就将另只手掌落在她的后腰处……什么破容国公府,连根千年灵芝都搞不来?


    这一问一答间,颇有些审问犯人的意味,就连李秉稹也觉察出些不对劲来,不禁闷着声音问她。


    “莫非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朕的么?”


    徐温云其实很想问……


    丽妃和县主说得是真的么?


    她今后会一直待在这宅院中么?


    既然辰哥儿作为皇子,今后迟早是要回宫养着的,那他入宫后他们母子二人还能再见么?


    可他嘴里的答案无论是或不是,都是她面对不了的,不如就将这些疑窦全都交给时间吧……


    这些关键问题,徐温云问不出口,只能沉默几息之后,挑了个不会出错的问题。


    “妾身听闻三年前陛下御驾轻征,与匈奴对敌时身受箭伤,不知现下恢复得如何了?”


    听出她语中的在意与关切,李秉稹这才神色稍霁,眼底闪现出些暗涌,语气却还是一本正经着。


    “……恢复得…不如你亲自探探……”


    而后揭开衣袍,抓她的指尖拉近,缓缓朝胸口的箭伤处探去……徐温云原还有几分猝不及防,下意识想要将手收回,却没能抵得住他手掌的力道,穿过宽荡的衣袍,触极到了他古铜色的肌肤。


    第080章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徐温云起初不敢抬眼, 直到指尖感受到了疤痕别样的触感,才略带几分惊异,含羞带怯, 颤巍巍掀起眼睫望去…


    跳跃烛火下,男人冷嶙厚肃如泰山端坐着,肌肉匀称的身材在衣袍下若隐若现,肌肤就好像被棕榈油浸润过,呈现出恰到好处的古铜色。


    指尖触到那个圆弧形的箭伤。


    外圈的皮肉向外翻起,里头那层深深凹下去, 残忍镶刻在他平滑的肌肤上。甚至都能让人联想到, 当时取箭头时,是何等疼痛难忍。


    四年前他身上并无明显的伤疤。


    可现在不止胸口那一处箭伤, 胸膛腹部还添了好几道刀剑伤口,伤疤的裂痕如闪电般, 深深浅浅在皮肤上蜿蜒着,狰狞而可怖。


    就算已经是愈合状态, 都让人看得心揪着疼,徐温云两道细眉紧拧在一起, 轻缓划过那那些伤痕。


    “你武功分明很好的,岂会如此……”


    武功再好,也只是肉**体凡身, 并非金刚不坏。


    李秉稹并不想去细提刀山血海的浴火厮杀,只在沉默几瞬之后, 闷声道了句。


    “打守江山都不易, 皇帝哪是好当的。”


    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此时说这话,却透出些若有似无的委屈。


    这几道疤痕, 反倒给这个端坐云间的帝王增添了些接地气。


    徐温云不难想到,这四年间他经历了怎样的艰难险阻,如何勤政理朝,才造就了如今的太平盛世。


    身体各处感受到她指尖微凉的触感,李秉稹喉头暗滚,干脆将佳人搂入怀中,徐温云顺势倒了过去,虽并未反抗,可身体到底还有几分僵硬。


    “……这几年你是如何想朕的?


    说来听听。”


    之前徐温云说想他,在这点上,倒确是没有说谎。她薄唇轻抿,轻柔地细数着这些年来,他在脑中闪过的那些瞬间。


    “秋日闻见桂花香,就会想起皇上;


    看到身着黑衣骑马的男子,也会想到皇上;


    偶尔望见有人弯弓射箭,便会想到你我在襄阳箭场上那幕;


    有一日院中无人,辰哥儿捡了根枯枝在院中比划……他长得实在太像你,一招一式间,浑然就像是你在我眼前练剑;


    ……”


    二人以往的沟壑还未全然被填平,李秉稹被骗得有些残余的后遗症,许多时候只敢信她三分,可他知现在这番话是真的。


    李秉稹将怀中佳人紧搂了搂。


    似是在发号施令。


    “今后不准再骗朕。”


    徐温云并未搭腔,只靠在他胸膛上囫囵着点了点头,便也算是应了。


    屋内氛围终于缓和了些,暖色黄调的烛光,也透出些家常的温馨。李秉稹的脸还沉冷着,却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吓人。


    享鱼水之欢是件乐事。


    李秉稹不愿将此事显得太像是强行索取,所以才愿耐着性子多说几句,可一旦咂摸出些可趁之机,他便不会放过。


    抬起指尖一挑,她身上缎面泛光的薄氅,就顺着椅面掉落在地,粗砺的手掌,在她纤细的薄背上游走起来。


    李秉稹靠近她的耳廓旁,带着强烈的占有欲,低声嘶哑。


    “……莫非只有这些时候想到过朕么?你定还隐瞒了些什么。比如夜里孤枕难眠时,身燥欲动时……脑海中可浮现过朕的身影?”


    男人粗重的呼吸,喷洒在徐温云耳边颈窝处,就好像是阵酥酥麻麻的电流,瞬间传至全身。


    她甚至呼吸急促着微仰了仰头,在他的举动下,只觉浑身都开始酥软,终于像根没骨头的藤蔓,柔若无骨靠倒在了男人怀中。


    食色*性**也,人之大事。


    徐温云又何尝不是生生干渴了四年呢?


    徐温云并非初经人事,到了此等境地,面对四年前同样的男人,她干脆放任自己沉沦。


    吼嗓中溢出破碎嘤咛之声。


    面色胭红承认道,


    “……有,有想起过你为我解毒那晚,亦想起过下雨在车架上那次…”


    李秉稹将她抱在身前,细密吻着她欣长的雪颈,晦暗眸光顺着衣领往下去,窥到了那团高高堆起的柔软。


    男人神魂都在震荡,呼吸骤然加重,手掌由后覆了上去,抓握的力道并不算很轻柔。


    徐温云纤弱单薄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氅下的中衣不知何时已揉皱敞开,衣料轻搭在手臂上,玉肩与雪背展露在空气中。


    到了这种时候,李秉稹反倒不着急满足了,他嘴角勾出得逞的微笑,含*舔她小巧可爱的通红耳垂,带了些循循善诱哑声道。


    “…告诉朕,你最喜欢的是哪次?”


    这一句话,将徐温云瞬间拽回了以前的回忆中,她极其难耐,微微拱着玲珑的曲线,上丰下饶,婀娜多姿。


    她回转过身,眼波迷离,流转间如湖上光波,潋滟璀璨,唇瓣凑近,亲落在他胀红的英武面庞上。


    “……次次都喜欢。


    每一次…都足以让妾身回味无穷,捱过着四年的难熬孤夜…”


    李秉稹何尝不知她这话里,多少有些讨他欢心的意味,可却依然心头猛然跳空一下,血气翻涌着直指冲向天灵盖!


    绕是时隔多年,竟还是逃不过她这些伎俩……李秉稹呼吸急促着,只觉体内躁动更甚,恼火着吐出两个字,“妖精!”


    说罢,便再也按捺不住,将怀中的佳人打横抱起,阔步朝屋内的床塌上走去。


    将人放落在榻上后,倾身而下,朝她鲜艳欲滴的唇瓣,待着积攒了多年怨念,急切且霸道亲了上去。


    似亲又像啃,如只饥渴难耐的猛兽,想要将她吃干抹净食如腹中。


    安静的房中,很快就只剩下令脸红心跳的声音。


    这种久违的感受,几乎要将徐温云整个都淹没。


    她微微睁开眼,只见男人的衫袍早已不知何时掉落,小麦色的肌肤在烛光下透着光亮,肌肉线条分明,遒劲的腰身弯成了弓状,散发着雄性的力量感。


    她急促喘息着,娇媚着由鼻腔中嘤咛一声,“……皇上…”


    交融那刻终于到来。


    或是那滋味太过美妙,二人顿停了几秒并未动弹,男人甚至发出身格外畅快的低咛声……


    短暂顿停后,便是黑云压城的迅猛攻势,动作肆意,冲撞地徐温云喉嗓破碎出声。


    她面若桃花,神色靡靡,万千的青丝散落在身周,明媚灿艳的面庞上酡红着,随着风吹浪打翻涌动。


    男人看得心热,愈发毫无忌惮驰骋着,又伏低身子贴近在她耳边,嗓音嘶哑着诘问了句。


    “……你唤朕什么?”


    徐温云极力攀着他的脖颈,嗓音破碎到极致,“…嗯…皇上…”


    李秉稹不满,掀起汹涌澎湃的巨浪震波,“错了……再给你次机会。”


    她指甲深陷在男人后背中,抓挠出几道印痕,只觉在遭受狂风骤雨的冲刷,想要逃,却不知能逃到何处去。


    如莺缠怯唤了声。


    “…煜…煜郎……”


    就在她娇唤出声这刻,潮汐漫顶,将二人共同湮灭,推送到了至高之处。


    当晚。


    月明星稀。


    要了三次水后,屋内的烛光才彻底熄灭,床幔被夜风吹得飘荡纷飞,帏幔的榻上一片春色,气氛旖旎且安宁。


    事了之后,徐温云只觉浑身上下都被重物碾过,瞳孔略微都有些涣散,已是疲累到手都抬不起来,可她并不敢睡得太深。


    寅时八刻上早朝。


    文武百官通常寅时四刻就得往皇宫赶,以往徐温云在容国公府做嫡长媳时,她就得一早起来给郑明存打理衣物,准备早膳。


    而李秉稹做为皇帝,想来更要筹备着入宫更换龙袍,做些事先的准备,所以徐温云虽还昏昏沉沉,却不敢贪眠,眼瞅着时间差不多,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四年以来头一遭,二人又同床共枕睡在了一张塌上。徐温云感到陌生至极的同时,又些微觉得有些熟悉。


    身份地位之间的鸿沟。


    借种求子事件的龃龉。


    千般的欺骗,万般的隐瞒。


    ……


    原以为这些横亘在二人之间的种种,都是无法逾越与弥补的……可不知为何,在榻上翻云覆雨过一夜,耳鬓厮磨着,做过世间最亲密的举动后,她忽就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好似没有那么难面对了。


    忽想起以往教她的嬷嬷曾说过句话:只要男女二人榻上足够相欢,那再大的隔阂都能消磨。


    这便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道理。


    以往她听在耳中只觉得荒谬,现在却不由信了几分。


    这男人好似生怕她不见,整夜都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或是昨夜酣畅淋漓得了疏解,他睡得很香,呼吸深沉而绵长……


    可待她轻手轻脚想要起身时,李秉稹察觉到异动,多年的警觉,使得他倏忽间睁开鹰隼般锋锐的双眼。


    ……待定睛瞧真切眼前之人后,通身的戾气又都瞬间消散,钳着她不松手,愈发往怀里紧箍了箍,发出些轻松的吁气声。


    伴君如伴虎。


    这察觉到任何风吹草动,就杀心肆起的姿态,委实让徐温云胆颤了颤,她稳住心神后,轻推了推他的胸膛,温声提示道,“皇上,您要上早朝了,妾身得起了。”


    李秉稹松手不放,深埋在她颈窝中嗅了口馨香,声 音还带着睡醒后的慵懒与沙哑。


    “……朕上朝,你起什么?”


    徐温云只得解释,


    “妾身要起来给皇上准备膳食,打理衣物,梳发束冠……”


    李秉稹浑身一僵,通身骤冷,忽将怀中的佳人松开,略带几分肃然看着她。


    “你以往就是这么服侍那厮的?


    这些都是下人的事,他岂能让你这个当家主母沾手?”


    眼见徐温云垂着眼不说话,李秉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那厮竟当真是这么对待她的。


    之所以派郑明存去防沙,是因陕甘现还是出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在那里日日风吹日晒,天天埋草植树,就已是无异于服刑了。


    可现在想来,就不该看辰哥儿的面子轻纵了他,就该直接绞杀才是。罢了,左右也就三年,就当判了此人缓刑。


    李秉稹着眼于现在。


    他又将女人搂了回来。


    “今后不必早起,想睡多久睡多久。”


    其实由容国公府搬出来之后,相当于直接自立门户,除了要在李秉稹面前谨慎些,便再也无须顾及他人。


    现在看来,他倒是个不难伺候的。


    可徐温云还是佯装客气,主动问了一句,“皇上今晨当真没有什么需要妾身做的吗?”


    提起这个,李秉稹残余的那丝困意忽就消失不见,早晨那种躁动又涌了起来,他喉头滚了滚。


    “……算算时辰,还够再来一次。


    朕记得你说喜欢在上头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