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三十一章
“依我看, 这桩婚事乃是天赐良缘。
莫说娶妻,饶是入赘,都使得!”
那娘子神情原还有些忐忑, 听了这话,立时眸光瞬亮,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扭头就朝陆煜道。
“这位姐姐既都如此说了,那郎君,咱不如就赶紧将此事提上日程?见过双亲, 交换庚帖, 择个良辰吉日,拜堂成亲……”
好家伙。
此番话说得入心入肺, 按照如此飞速进度推行下去,只怕下一句就是要鹣鲽情深, 生儿育女了…
“她神志失常,胡言乱语。
娘子切莫当真, 失陪。”
陆煜再也听不下去,黑着脸打断了这娘子的话语, 几乎是将徐温云卷钳在臂膀下,风驰电掣般就离开了此处。
徐温云不禁回头望,只见那小娘子站在花灯下, 神色格外落寞,似是下一秒就要泪流当场……
徐温云实在是很难生出怜惜之情。
若她妹妹徐温月, 是个如此自带嫁妆, 还没进门就要忍受妻妾相争的超级恋爱脑……
她必要面提耳命, 每天训斥上八百遍,让她在祠堂跪到腿断也不准出门。
她不禁又觉得陆煜有些冷漠无情, 在他臂膀下抬头道,“哪个少女不怀春,你合该好好温言婉拒才是。”
阿燕急步跟在二人后面,不住地附和点头,看来女娘还是不能倒贴太过,免得受到如此伤害。
陆煜心中瘪闷着,直到远离了那条巷子,行到湖边的匝道上,才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不知是因为走得太快,还是因为太过生气,他喘气声微微有些重。
“赘婿?
你方才竟然想让我去做赘婿?呵,周芸,你好得很呐!”
徐温云听他连名带姓叫自己,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只得耐着性子一板一眼解释道。
“赘婿怎么了?我瞧人家小娘子生得貌美,家底又丰厚,难得对你还一片真心,你分文不掏去做赘婿,说起来还是你占便宜了呢。
我和你说,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恋爱脑可不好找,你若是后悔了,现在回去寻她还来得及。”
为着今后后宅安宁考量,陆煜是想让她磨磨棱角,变得更加乖顺些,但未曾想她竟一下乖顺得如此彻底?这简直就是失了根骨。
其实赘婿不赘婿的,压根就不是重点,而是觉得她丝毫就未曾将自己放在心上。
他心境有些复杂,眸光阴沉,
“这些利害关系,你倒是为我想得清楚。可你就这着甘心情愿将我让给旁人,就这么快想让我娶个嫡妻,压你一头?”
徐温云对他可没有那么强烈的占有欲,掐指一算,无论她是否能怀胎成功,至多五天后,二人就会分道扬镳。
所以徐温云无甚所谓耸耸肩。
“……反正你都是会娶妻的啊。
且你无论娶谁,也都娶不到我头上来。”
她已经嫁做人妇。
五日后就要恢复原本身份,做回那个提线木偶,继续当容国公府的嫡长媳。
可这话,用如此风轻云淡的口吻说出来,落在陆煜耳中,却实在是有另一番滋味。
他不禁泛起阵阵心疼——所以她其实什么都明白,明白他铁定不会让她登堂入室做妻,只会让她屈于人下,委身为妾。
可她不仅没有半分不满与怨怼,还会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在旁分析利弊。
虽说方向有些偏,推他去做赘婿,可依旧不妨碍她的这片拳拳真心。
陆煜心头不禁有些感动。
以他现下伪装的这个草寇莽夫的身份来看,周芸算得上是糟糠之妻,哪怕今后恢复身份,身周佳丽云集,大抵也都是奔着他的权势与地位而来,远比不上相识于微末的这片情意。
陆煜情动,伸臂将她搂入怀中,埋首在她的颈窝,低声缱绻道。
“芸儿,你只放心。
……今后我无论娶谁妻,会有多少女人,你都将会是我唯一的宠妾。”
“……”
唯一的,宠妾?
徐温云将这几个字在舌尖,翻来覆去砸摸几遍,面上显露出几分嘲弄与戏谑。
听他语气这般郑重其事,误让人有种错觉,浑以为这唯一的宠妾,好似是什么天大的好处。
呵。
对比起陆煜这唯一的宠妾……
她不若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做郑明存那不受宠的嫡妻吧,至少还能得些体面与尊严,所以这福气不要也罢。
她心中虽是这么想,可却依旧将男人的腰身紧紧搂住,靠在他宽厚的胸膛上,贪恋着躯壳上能感受到的些许温存。
夜晚的湖水,寂静幽暗,被夜风吹皱,碧波荡漾,泛起层层涟漪,星光细碎点点洒落,月亮曳着身姿摇动。
她将眸光落在波面上,又好似望向远方。
“妻也好妾也罢……其实世事无常,凡事无需考虑那么长远,今朝有酒今朝醉,此时此刻情好,你我就该心满意足才是。”
这话的语气,惯不像她平日里的口吻,陆煜心中生出些异样来,垂头望她。
“什么叫无需考虑那么长远?莫非你不想与我长长久久,白头偕老,至此永不分离么?”
哪知她又恢复了那般混不吝的模样,歪了歪头,荤素不忌道了句。
“……主要有那么多想头也无用呐!我头次成亲不就是么,三拜天地,发丝相系,相约要永不相弃,百年偕老……可哪知他竟是个那样短命的,说死就死了?”
徐温云眼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立即止住话头,结结巴巴解释道,
“…额……你莫要误会,我倒不是在咒你早死哈,我只是想着世事无常,莫要对任何事任何人,抱太大热忱与希望罢了。”
陆煜最不爱听她提及那亡夫,简直半个字都听不得。
一想到她从前与别的男人那样心心相印过,他就恨不得将其挖坟掘尸,大卸八块。
罢了。
若非那人早死,他们二人也不会有这段姻缘,陆煜思及此处,气才略略顺些。
“今后莫要提此人。
回去吧。”
当夜。
陆煜在榻上很缱绻。
和以前给徐温云的感觉不一样。
这人骨子里是个霸道蛮横的性子,榻上也是如此,很多时候并不会给她太多的铺垫和准备,偶尔单刀直入也是有的,动作也是大开大合,激烈到让她连气都喘不匀乎。
可今夜这后面两次。
他只耳鬓厮磨,耐着性子应对着她,一直也不愿意给个痛快,直到她抵不住那等煎熬的感觉,呜咽着索要,他才好似终于达到目的,暴风骤雨般猛烈袭来。
最后事了。
徐温玉只觉自己就像是条被浪打上岸,肚皮翻白的鱼。
可她顾不上身体的疲累,还是强撑着身子沐浴,待回到榻上,立即摆了个极其古怪的姿势,静静躺着。
陆煜随后进入房间,眉尾发尖还沾着湿气,望见她的瞬间,立即皱起眉头。
她上半身是躺着的。
双腿却直直竖立在墙上,整个人呈现了个折叠的怪异形态。
陆煜沉默半晌,终究未能忍住,张嘴问道,
“……你这是在练舞功?
还是说方才受伤扭着了?”
个七尺高顶天立地的男儿,压根就看不懂这些,这是她在同曲静霞打叶子牌时,旁敲侧击打探出来的。
此乃女子与人同房后,有益于怀孕的姿势。
听说只要男人撒种后,以此姿势静躺上一刻钟,就能大大增加受孕几率。
徐温云自然不能据实相告。
她累得已经闭上了眼,嗓音中还带着呜咽后的沙哑。
“并非在练舞,也并未受伤。
……只不过是听说在同房之后,保持这个姿势,能有助于血液循环,益于气血畅通罢了。”
说罢,她将合紧的双腿,啪得一下,向横打开个一字形,然后又迅速骤然并拢。
“……还有约莫小半柱香的时间就好,煜郎如若等不及,可去隔壁房间安睡。”?
这番操作愈发让人看得有些云里雾里,陆煜细细回想起来,她这几日的古怪行为还有很多。
比如不喝水,日日喝黑豆浆。
每夜都要吃上碗当归鸡蛋红糖水。
还寻来许多虎鞭,马鞭,肾脏之类的来给他补身,最最夸张的是,同房时居然要提前看时辰了?必要等到子时左右让他撒种……
想了这么一圈,陆煜发现自己实在算得上个好脾性的,无形中忍让了她颇多。
“你这又是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稀奇古怪养生法子?你年纪轻轻,犯得着如此么?今后不准再学这些。”
啪嗒。
时间已到。
徐温云收回腿,又好好安安生生平躺回榻上,闭着眼睛,如蛇般扭着身子去够到枕头,紧而拍了拍身侧空余的位置。
“煜郎不困么,快快安睡了吧,明儿还要早起赶路呢。”。
瞧她这样,必然又是敷衍了事,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了,陆煜上前轻抽了抽她翘臀两下,也不欲与她计较,只躺下裹着被子,将佳人搂在怀中,沾枕睡了。
翌日。
徐温云平躺在车架上,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将双腿合拢太高,倚靠在了左侧的车壁上。
阿燕则坐在一侧,不间断往她嘴里投喂各种各样助孕的食物,她闭目养着神,可那张樱桃小嘴就未曾停歇过。
徐温云嚼得实在是腮帮子都疼,却不得不又张嘴接住了阿燕塞进嘴里的葡萄,果肉吞下,将头一偏就要吐籽…
阿燕立马将手伸到主子嘴旁去接,不由也在旁担忧,
“……其实以夫人同房的频率来说,若能寻个地方好好将养着,再遣个大夫日日在旁小心谨慎伺候,估摸着腹中早就有动静了。
偏偏还得兼顾着赶路,这么日日在车架上颠簸着,种子怎么能扎进土里生根发芽?且常常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许多东西都置办不齐全,就像昨日夜里睡在那村舍中,连个煲汤的炖锅都没有。”
“说起来都怪郎主,将您逼得也太紧了些。”
迟迟怀不上胎,这着实也不在徐温云意料当中,她也不禁往前回想,究竟是哪一处出了岔子。
“按理说确实不该。
我之前喝那养身汤,整整三年下来,早就已经将身体调养到了最佳的受孕状态,且助孕丹也吃了,那泉水也喝了……怎么会就一直都怀不上呢?”
阿燕暗衬了衬,迟疑道,
“那会不会是种子的问题?
汤多加了水都会稀,更何况夜夜同房这么多次,种子是不是也会质量下降啊?”。
徐温云听得这句,原本闭着的眼豁然睁开。
眯起眼睛,讳莫如深看着阿燕,阿燕顿时有些紧张无措,“……奴,奴婢说错话了么?”
“无甚。
就是觉得你这句‘汤加多了水都会稀’,比喻得很是贴切……不过理应不该如此啊,我犹记得那大夫分明说他肾强气足,天赋异禀来着。”
徐温云实在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头绪来,只能把因车架颠簸,而微微歪斜的双腿,重新摆正。
“……那醉春碎魂丹也解了,眼瞧着没得几日就要到津门了,你说我要是一直怀不上,郎主会如何发落我?”
阿燕面露难色,
“郎主的心思深沉似海,聪慧如夫人都猜不透,奴婢这般蠢笨,又如何能猜得出来…”
徐温云睁开眼,忽就抓住了阿燕的手,神色哀伤,满面期待,抖着唇瓣问她。
“阿燕,现下也没有旁人,你便同我说句掏心窝的话,如若郎主发怒,将我发落去别处关押起来,你还会跟在我身边么?”
阿燕愈发为难,眉头紧锁着,神色尴尬弱声道,
“夫人也知,如奴婢这样的上等女使,委实是吃不了什么苦的,如若郎主当真将娘子发落去了什么城郊道观,偏僻山林,乡野破庙……奴婢觉得夫人应该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委婉拒绝。
端得就是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蝇营狗苟姿态。
徐温云倒也知这话是为了激起她斗志,说出来的虚言罢了,可依旧不妨碍她将阿燕的手撂开,故作伤心欲绝,拍打着淤堵的胸口,哀嚎道,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午时二刻。
正是大伙儿们午歇用膳的时候。
马镖头远远瞧见前头树荫下,阿燕同裘栋好似正在交代些什么……他八卦嗅觉异常灵敏,待阿燕走后,立马凑上前去。
“你们方才说什么呢?
你该不会还未对周娘子死心,让阿燕给她转交些什么定情信物,还在暗暗献殷勤吧?”
这么多天下来,虽说徐温云与陆煜之事并未声张开来,可饶是憨然如裘栋,也看出了些许端倪,早就放下了。
所以裘栋只道了句,
“镖头莫要瞎说八道,不过是采买东西不太方便,我对这一路又熟,所以阿燕一直托我寻些东西罢了。”
“什么东西?”
“……虎鞭豹鞭牛鞭各种鞭。
你说这些东西,这一路上哪儿买去?若不是寻到我这儿来,她还当真买不着。”
马镖头面露疑惑,
“这都是些壮阳补身之物,她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裘栋只得好声好气解释道,
“阿燕道家中有个至亲身患隐疾,四十好几了还膝下无子,平日里都靠着各种鞭类食补,还想着在五十知天命之前,再拼个一儿半女呢。”
裘栋是个老实人,自是旁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可心思活络的马镖头却在其中听出了蹊跷。
当日中午,镖队中途停歇,大伙儿用膳时……马镖头就蹭到陆煜身旁。
眼睁睁看他,取出来个精致的长方形食盒,不由艳羡道,
“……想想看你以前刚入镖队时,一日三顿都只嚼面饼,过得那叫什么苦日子。
自从与周娘子在一起后,她不仅亲自为你打理膳食,且衣食住行处处都照顾得无微不至,元白,你今后可得好好对人家。”
确实。
陆煜的赶路生活,因周芸而得到了质的飞跃。
衣料上的破洞有人缝补,日日有人嘘寒问暖,她还有尤其注重膳食的丰富与营养,就连每日食谱都是为他量身定做,头天夜里提前在旅馆中亲自做好,饭点一到,就递送到他手中来。
今后待归位了,一定要厚赏于她。
“快打开食盒让我看看,今日周娘子又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也好让我羡慕羡慕。”
正好到了饭点,陆煜腹中空空,面对马镖头的好奇心,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便将食盒盖子缓缓掀开。
果不其然。
不大的食盒中,条完完整整的牛鞭圆形盘旋着,几乎占据了食盒空间的一半。旁边的隔间中,盛有韭菜炒鸡蛋,秋葵拌木耳,例汤是份山药排骨枸杞汤。
无一例外。
皆是壮阳补肾,益气滋养之物。
马镖头看了这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所以阿燕哪儿有什么身患隐疾的亲戚,搜罗来的那些各种鞭,分明都落入了陆煜这小子的口中。
都已经要到食补的地步,可见陆煜身子最近亏空得厉害。
马镖头先是照例夸赞了番徐温云的手艺,紧接着神色复杂,沉默了番后,终于未能忍住,鸣诗一首,含规劝之意。
“二八佳人体似酥,
腰间仗剑斩凡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
暗里教君骨髓枯。”
“元白呐,须知节欲保精,才是男儿养生之道啊……”
“……”
不是?
这马镖头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不过份简单餐食罢了,马镖头就自顾脑补出那么多名堂,莫非他脸上当真有显露什么神态疲惫,面色淡白的肾虚之态么?
陆煜不耐得听这些。
只夹起块韭菜鸡蛋,放入口中。
这头。
迟迟不能怀胎,徐温云确实也是愁的,可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该做的不该做的,她尽数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焦虑也是无用。
且今日无雨,徐温云总不能如那日般,将陆煜再拉入车内,与他耳鬓厮磨一番。
所以午时七刻,曲静霞照旧寻过来,找她玩叶子牌时……徐温云欣然点头。
她也实在需要消遣消遣,转移一下注意力,否则若是一直想着借种求子那桩事,徐温云担心自己迟早得疯。
好在孕场失意,牌场得意。
徐温云今日牌运超好,手气绝佳。
半个时辰下来,接连取胜,打得阿燕与曲静霞二人怨声载道,叫苦不迭,不多会儿,脸上就挂满了‘白胡子’。
“你们主仆两个,莫不是早就串通好,联起手来坑害我一个吧?”
“冤啊!
曲娘子可瞧见外头秋日里飘的雪,哦,全都落在奴婢脸上,化作了这些细碎白纸,奴婢委实比窦娥还冤。”
“诶诶诶,你可以怀疑我的美貌。
但绝对不能质疑我的牌品。
别技不如人,就觉得有什么暗箱操作哈,我可是凭本事让你们输的。”
“再来再来……”
又是两刻钟下来,徐温云大获全胜,或是因为兴奋太过,又或者车架太过颠簸……
徐温云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传来,由胃里翻涌上阵恶心,忙将身子侧到一边,掐着巾帕就抬高到唇边,拍着胸脯干呕了几声。
阿燕立即上前,轻轻抚顺着主子的薄背,
“夫人没事儿吧?莫不是车架太过颠簸晕着了,奴婢这就让车夫驶慢些…”
曲静霞的注意力全都在牌局上,她十指张开,将细长的牌叶有规律地划圆清洗着,头也不抬接过阿燕的话头来。
“……这倒稀奇了,这一路下来,我还是头次见周娘子晕车,且方才午膳之事,你也是闻见那酸笋面的味道,掩鼻呕了一声。
若非知道你是个寡妇,我混当你是去哪里勾搭了野男人,珠胎暗结,怀孕了呢!”
只这一句,徐温云的身形顿住,心头狂跳,瞳孔微扩,回首与阿燕默契对望一眼,主仆二人的眸光都锃然发亮。
“曲娘子勿要见怪,我家娘子身体有些不适,需好好静养,这叶子牌还是改天再打吧。”
其实若想要检测是否怀胎,最好的法子,就是寻个医馆让大夫搭脉,可现在行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上哪儿去寻什么大夫。
以往那晓事嬷嬷倒说过个土方。
只需取一绺秀发下来,将其穿入缝衣针中,然后将针扎进根木筷内,将其立在右手脉搏上,如若头发静止不动,那便是无孕。
可若发丝微微打旋,便是有孕。
徐温云这些天来,因此事心神不宁,日日都要按照此土方测试一次,头发都不知要拽落多少根,唯今天还未测过。
她照旧操作一番……
只见以往静止不动的发丝,忽微微打圆,旋转了起来!
阿燕见状,不禁喜不自胜,低声雀跃道,
“夫人,你怀上了,怀上了!
你可以同郎主交差,再不必担心被发落打杀了!”
第032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夫人, 你怀上了,怀上了!
你可以同郎主交差了,再不必担心被发落打杀了!”
徐温云压根不敢动弹, 只屏气凝神,依旧将眸光定然落在那丝发尖上。
许是因为只是孕相初显,那发丝旋转地并不明显,只微微震颤,但肉眼可见,确实与前几日的毫无反应不同”
此情此景下, 徐温云反而冷静了下来, 为了稳妥起见,她又立马再扯下两根发丝, 故技重施了两次。
结果三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阿燕激动到几乎要哭出声来,
“一次或还不准, 可接连三次结果都一样,这还能有假?夫人, 你这是真真怀上了!快快躺下好好歇着,奴婢这就再垫些软褥子, 也好让您躺得更舒适些。”
徐温云在阿燕小心翼翼的搀扶下,轻柔躺了回去,这次不敢再把双腿合拢并高了, 只规规矩矩仰面躺平,甚至丝毫都不敢动弹。
怀胎是大事, 只用此等土方法来检验, 显然不够谨慎, 且若当真只是误诊,不仅是空欢喜一场, 后果并不是她能承担得了的。
她伸出手掌,轻放在平坦至极的小腹上,神色肃慎,对阿燕道,
“待到了下榻的村落,你便陪我去出去走一趟,咱们再寻个医馆,找大夫好好搭搭脉,若有人问起,你只道我连日奔波,身体不适,其他的话不必多说。”
阿燕正色点点头,
“夫人放心,奴婢省得的。”
今日路途顺利,酉时八刻,就已抵达了当夜下榻的林隐村。
此处就在天津卫境内,离津门约莫就只有两三日路程,这林隐村不是偏僻的小村庄,放眼望去,屋舍连成了片。
众人都在忙。
镖师们往返不停地搬运镖品,好放在指定地点,以便于晚上统一看管,雇主们赶了一天路,大多也都累着了,忙着办理入住,沐浴休息。
徐温云瞅准时机,带阿燕溜了出来,二人特意向当地百姓打探一番,寻到了当地最具盛名的医馆。
为掩人耳目,甚至都不敢光明正大走入,而是偷偷摸摸,在药房伙计的指引下,由巷子的后门进入了医馆之内。
徐温云眼见那大夫年岁已高,双鬓斑白,衣装素减,眸光却是精神烁亮的,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她坐在诊桌后的官帽椅上,抬起如羊脂玉般莹润的右手手腕,轻置在身前长方形的软垫上。
那大夫虽是老者,可眼见她是女子,未避免肌肤相触,还是取出了块薄如蝉翼的透明巾帕,盖在了她的皓腕上。
指尖轻搭在其脉搏上,聚精会神垂头号脉,大夫是个经验丰富的,且此脉脉相明显,倒也未费什么功夫,就有了诊断。
在徐温云紧张探究的灼灼目光下,大夫晃着脑袋,平静道了句,
“如盘走珠,尺脉利滑。
此乃喜脉无疑。”
徐温云听得这句,心头怦怦狂跳,她僵着身子,按捺住心头涌出的各种复杂情绪,暗吞口唾沫,小心谨慎问道,
“……小女并非信不过您老的医术,只是此事重大,难免多问一句……这喜脉理应不会是错诊吧?”
那大夫不仅医术好,医德也不错,并未因为徐温云多问一句,就面露愠色,只耐着性子解释道,
“老夫在这医馆坐诊开方,诊断出的有孕滑脉不说一万,也有数千,所以必不会出错。
由着小娘子的脉相来看,有孕应当不足一月,脉相倒是强劲的很,略略一探便知。”
此言说罢,大夫捋着胡子朝她望去,只见这小娘子嘴角含笑,眸光中却涌出泪光,似喜又似悲,竟晃神呆楞住了。
大夫行医多年,经手过的患者不计其数,其中绝大多数诊出孕相的娘子,都是欢天喜地,激动万分的。
而以眼前这位娘子的反应,以及她走巷道后门就诊的鬼祟行迹来看……这腹中胎儿,绝非正经来路的婚生子。
所以大夫免不得多问了句,
“小娘子是要保胎,还是要落胎?
若要落胎,一副通经活血的红花灌下去,既对娘子身子无碍,亦能永绝后患……”
此时却见这位娘子顿然抬头,眸光中闪烁着坚定不移的光芒,
“保胎。
大夫,我要保住这个孩子。”
这位娘子的决定有些出乎大夫的意料,所以大夫老眼中闪过丝始料未及,却也笑着颔首,按照徐温云的要求,开了几颗在路上方便服用的丸药。
徐温云主仆二人,复又在药房伙计的引导下,由后门中悄声行出了医馆。
直到此时此刻。
徐温云才涌上了几分即将为人母的实感,她将指尖落在小腹上,内心感受十分复杂。
那大夫必定是瞧出了什么蹊跷,所以才会问她是否需要落胎。
毕竟她确实与寻常受孕女子不同。
旁的女子怀孕,大多都是同自家夫君鹣鲽情深,两厢情好得来的。
而她腹中的孩儿,却是被夫君以弟妹性命相威胁,推她出去借种求子怀上的。若真论起来,它来得真真是名不正言不顺理不立道不明。
可孩儿啊,既你能有缘托生到为娘的腹中,那今后前路不管如何凶险跌宕,也必要护得你一世周全。
“夫人,既已诊出喜脉,那咱们还等什么?现下就可立即脱离镖队,辙道去与郎主汇合!”
徐温云停直起身子,抬手抚了抚鬓边,指尖触到发髻上的那枚钗,她淡然笑笑,
“傻阿燕,哪怕是逢场作戏,那也要将这出戏做全套了,断没有草草收尾狼狈落幕的道理。”。
这头。
随着中秋越来越近,朝堂中需要打点之事也越来越多。联络宦官,勾拢朝臣,调遣兵将,押运粮草……万事巨杂,都需陆煜一一费心。
在陆煜每夜下榻的屋舍,有十数个影卫飞檐走壁,以近乎人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来回传送着消息。
“经过月余时间探查,终于寻出确切证据,证明陛下确是遭人谋害,所以才会骤然发病。”
“贵妃娘娘已将那致使人昏迷不醒的毒药,偷梁换柱成了良药,派了心腹日日守在龙榻前,相信皇上不日便可转醒。”
“三日前有直士御史奏疏,斥责太子十二罪状,道其结党营私,乱政滋弊,贪戾妄为,草菅人命……实乃我朝疮疥之疾。
结果那人当日就被押入昭狱,受断骨锤脑,割肉凌迟之刑,没捱过半日就死在狱中,朝中臣子气愤之余,人人自危。”
陆煜越听,眉头就蹙得越深。
太子不过掌政半年,朝堂就被折腾得乌烟瘴气,若此毒瘤不除,今后必定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他又埋首,望向手中已死御史上书的奏章。
只见那字里行间义愤填膺,字字泣血,对朝堂现状痛心疾首,看得出来,自落笔的瞬间,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是个难得的忠义之士,可惜,生不逢时。
如此有志孤臣,既愿以命做博。
那便借用他的血,化作无锋利剑,狠狠扎向太子党的心脏。
“去,将此份奏书誊写拓印下来,以京城为中心,投送至祁朝的每一个角落。”
处理完这桩要事,陆煜又看了几封八百里加急的密文……将一切尽数打点妥当,才后知后觉溢上些疲惫,干脆将后背靠在了椅背上,抬手轻捏着鼻根。
这种闲暇时候,他脑中就不由浮现那个小寡妇的身影。此离到津门就只有三天的时间了,届时他自会对她表露真实身份。
周芸这么个夫死母亡,父亲流放,受夫家坑害,命运多舛的小寡妇,一手稀烂的牌,原本是人生再无指望的。
可偏她眼光好,运气也好。
她铁定想不到,自己死缠烂打上的江湖草莽,竟是个皇亲贵族,至此以后,她便可凭此逆风翻盘,逆天改命。
实在是无法想象,她得知真相后,会是何等欣喜若狂的反应。
其实这接连多日相处下来,他也明白这寡妇日日在镖队中混迹着,难免沾染上许多市井气息,常常财迷心窍,话语中艳羡别人家的郎君有多么腰缠万贯,出手阔绰。
那待今后,便赏她座金山又何妨?
她终究还是缺些见识,眼皮子浅到,区区块玉玦就能让她欢喜成那样,今后破天的富贵砸下来,不得欢喜得找不着北?
陆煜思及此处,薄唇上扬,只觉心情格外愉悦,此时远门处传来阵脚步声,只听得远门“吱呀”一响。
是她回来了。
陆煜坐定在椅上,压根未动。
毕竟以往她回来的第一时间,就会裙摆翩跹,如蝴蝶般轻盈跑到他身边来,神情明媚,巧笑嫣然着,来同他分享些的趣事儿。
要么就是今日叶子牌又赢钱了。
要么就是又上哪儿游玩了。
要么就是品尝到了什么稀奇食材。
……总之都是些招猫逗狗,日常生活中的琐碎,陆煜原也有些不耐得听,可后来习惯了,倒能从其中咂摸出些乐子。
只是今日倒奇了怪了
等了个许久,却未见她主动过来。
陆煜心中觉得纳罕,只得站起身来去寻,只见她并未进屋,兀自站在檐下,望着院中那颗枝叶几乎掉光了的银杏树发呆。
不似以往那般开朗,面色略显疲累,一副提不起劲儿来的模样,秋风一刮,她的身影就随着夜灯晃荡,显露出些落寞来。
“怎么了这是?
今日赌运不好,又输银钱了?”
既他这么问,徐温云也只好恹恹答了句,
“可不是么,又输了三两银子。
满打满算,我这一路都赔进去十二两银子了……”
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儿。
谁知她竟为了二十两银钱惆怅住了?
所以说嘛,她就是个如此简单,心境清净之人,哪怕是生活中的些微动荡,都足以让她心思摇摆,沉浸其中。
“莫说区区二十两,就算你将全副身家都输进去,今后也自有我养你。”
我养你。
这是句多么梦幻的话语。
就像个漂浮在空中,绚着斑斓炫目光彩的泡沫,虽说一戳就破,可却依旧充满了无声 的魅惑与勾诱,引得无数女子身陷。
“养我?”
徐温云将这两个字在舌尖复又翻滚了遍,不禁垂头吃吃笑了几声,眼底充满了嘲弄,嘴角却上扬浅笑着,饶有兴致问道。
“……煜郎这全身上下都是我置办的呢,却要说养我,那煜郎不妨同我说说,今后拿什么养我呀?”
她向来温婉乖顺,嫌少有如此锋锐的时候,陆煜微扬扬眉,只当她今日心情不佳,只负手而立,下巴微抬,一副桀骜骄矜的姿态。
“享天家食奉,得万民供养。
如何?”。
这番话说得气势盖天,可落在徐温云耳中,却听出了另一番窘迫的深意。
毕竟以陆煜混迹江湖莽汉的身份,她在内心将这句话,以更加切实的情况,文转文翻译了下:
种地劳作以天为生,沿街乞讨吃百家之饭……
也实在难为他,竟生生将此话,说出了种君临天下的意味。
陆煜眼见她不说话,只以为她打从心底不相信,又或者是被彻底震住了,不过当下也并未解释太多,只上前将佳人搂入怀中,又重新强调了遍,
“芸儿,你只放心。
既跟了我,今后必不会让你为生计发愁。”
今后?
他们二人压根就不会再有今后。
徐温云闻言,只抿唇不语。
其实他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对她来说已无甚紧要,毕竟她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想要图谋之物,已经到手了。
既已诊断出了身孕,那眼前这个男人,对她显然已经没有了任何利用价值,她再也无须在他面前虚与委蛇,装出那副温柔小意的姿态。
若非正好顺路,而徐温云又不愿太早回归到之前的生活轨迹中,或许她确实就脱离镖队,不告而别,回到郑明存身边了。
可既还有两三日。
那不妨再此期间,将这段关系彻底斩断,以绝后患。
徐温云轻然挣脱了他的怀抱,将指尖从他十指交握的掌心中抽了出来,未免让自己的行为显得太过割裂,还是依旧那般柔声细语的,耐着性子道。
“煜郎,连日赶路乏累的很,身子又有些不适,今夜咱们各自安歇可好?”
这个借口,倒并未引起陆煜丝毫怀疑。
这小娘子有多娇嫩柔弱,他是知道的,若非后来另取了神丹妙药为她擦抹,只怕身上各处都还有淤痕。
“今夜不闹你,但也不必各自安歇,搂抱着共眠,不好么?”
不好。
徐温云现在初初有孕,正是要好好休养的时候,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应对他?
可她到底摸清楚了陆煜几分脾性,若这么着直直怼回去,只怕他未必肯依,若是又争执拉扯一番,或还有可能伤及胎儿。
硬的不敢来。
还是来软的吧。
“……煜郎若搂抱着我,当真能憋忍得住?人家今夜不能同房,所以煜郎还是抬抬手,让我好好歇歇吧,便知你是这天地下最最贴心之人。”
她这接连几日都主动索取,今日却率先求饶,可见确是身子不适遭不住了,既已将话说到这个地步,陆煜也自然不会强求。
可分明只是一夜不能见她,心中却纵生出万般不舍,复又将她搂入怀中,深嗅着只独属于她的馨香。
带着缱绻与眷恋,在她额间落下浅浅一吻。
“芸儿,明天见。”
当夜。
房中烛火跳动,暖和的光亮,斜斜映照在徐温云的侧脸上,很有种平静温和的娴静。
她沐浴更衣后,心事繁多,有些睡不太着,干脆起身枯坐。
身前的置盘中,摆放着两样物件。一件是陆煜在岳州时赠送给她的防身发簪,另一件,则是他在襄阳城的箭场中为她赢来的玉玦。
眸光落在它们身上,霎时间,二人这月余来今日的种种,便全都闪现在脑中,心境不由有些纷乱。
阿燕由后为她披上件御寒的氅衣,紧而贴抱上去,一言不发,只摩挲着她的薄背。
徐温云感受到这无声的安慰,轻拍了拍阿燕的手背,回应了个淡然甜美的微笑。
而后凑近闪烁跳跃着的烛火,呼声吹去。
世界复又回归到一片黑暗之中。
*
翌日。
秋晨已泛出些凉意,瑟瑟冷风刮着,卷着地上的枯枝与黄叶,有种万事俱休的凄凉。
庭院中,传来兵器破开空气的微锃声,只见个赤着上半身的男人,正在练刀。
刀路独特,凌厉无比,起落之间如龙蛇盘旋,既有威猛之势,又有轻捷之态,男人的身姿在跳跃翻转间,翩若惊鸿。
汗水沁出,顺着发梢,缓缓沿着英武的面庞滴落,在率真中,又有种原始而野性的美。
收刀。
定身。
沉功。
陆煜执起巾帕,将脖颈间的汗渍擦拭一番,沐浴更衣之后,腹中传来些饥饿,回到厅堂中,正打算要食指大动一番……
谁知桌上却并无早膳?
且莫说饭食,以往那个为他忙前忙后,照例与他一同用早膳的佳人,也没了人影?
陆煜剑眉轻蹙,心中虽有些纳罕,却也并未不快。
虽说这连日来,周芸在吃食上都对他侍奉得极为周到,可毕竟人总有倦怠之时,想着她许是昨日未曾安歇好,所以才错漏耽搁了。
也无妨。
继续吃回面饼,将就一餐罢了。
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享用惯了香甜可口,热气腾腾的珍馐美食,调转过头来,再嚼着干冷面饼,陆煜只觉涩口难咽,实在是如同嚼蜡,食之无味。
且以往饭桌上,总有周芸同他温言软语几句,现下身侧无人,清净倒是清净了,却显得有些孤落落的。
陆煜喝着水,将那面饼嚼咽下去,原想去偏房看看她,谁知不巧,马镖头此时遣人请他去前厅商讨镖队事务,所以也就只能暂且作罢。
镖队预备出发,镖队人马集合在一处,马上就要到最终目的地津门,这最后关头绝不能出任何岔子,马镖头站在高处,正拉长了脖子清点人头。
雇主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
曲静霞迎上来,将徐温云打量一番,只见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不禁调笑道。
“这还没入冬呢,芸娘怎就穿上薄袄了,瞅瞅,这指尖脖颈都捂得严严实实,只差再戴个抹额,你就能去坐月子了!”
听闻孕妇受不了寒,所以徐温云才提起十二分的小心,稍稍穿得暖和些,月子今后也是要坐的,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
至少现在,徐温云绝不想让人将她与什么怀胎啊受孕啊扯上关系,且她向来是个嘴上落于下风的,所以只掀起眸子道了一句。
“御寒保暖,如此方为养生之道。
曲娘子也合该好好保养身子才是,这入秋都好一阵了,你竟还穿着夏日的裙装,仔细以后老了脚踝疼哈。”
曲静霞不依不饶,只咋咋唬唬问道,“……我昨日才听得你干呕了几声,今日又这番装扮,莫不是当真在外头寻了个野汉子,现下已经珠胎暗结,怀上了?”
二人平日里玩笑惯了,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忌讳,可偏偏曲静霞今日说中了关窍,声调还不小,引得四周的雇主们纷纷含笑朝她望来。
此时若是急着辩白,只怕会起到反效果,所以徐温云稳住心神,只面不改色道。
“怀上了?
给谁怀,给曲娘子你怀么?”
谁知曲静霞今日格外不知趣,只扬着眉,睁圆了眼睛,煞有其事道。
“给陆客卿怀呀!
陆客卿他英俊潇洒,武艺超群,莫非怀上他的孩子,你还不愿意么?”
“且说真的,你俩之前不是打得火热?这一路你们又是同住院落,又是贴身护卫的,这眼瞅着镖队就快要散,你可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依我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跟他上家去,这后半生的着落不就有了么?”
这最后一番话说得真情恳切,倒有了几分闺中密友交心的意味。
只是今昔不同往日。
对比初入镖队时上赶子往上贴的行径,她现下只盼着那人今后莫要来沾边。
所以徐徐温云只风轻云淡道了句。
“陆客卿?同他又不熟。”
“这人闷得很,又无趣。
我不喜欢。”
远处。
那个被评价为既闷又无趣的那人,闻言顿时剑眉紧蹙,将晦暗不明的眸光,投落在了她身上。
第033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陆客卿?同他又不熟。”
“这人闷得很, 又无趣。
我不喜欢。”
远处。
那个被评价为既闷又无趣的那人,闻言顿时剑眉紧蹙,将晦暗不明的眸光, 投落在了她身上。
不熟?
都已经肌肤相亲,水乳交融,见过彼此最最原始且隐秘之态,她搁这儿和人说,同他不熟?
陆煜只觉太阳穴旁的青筋,猛然跳动, 薄唇紧抿, 眸光沉落。
她就算想在人前与他避嫌,可未免也将二人之间的关系撇得太清了些, 好似生怕别人怀疑他们有些什么。
这哪里还是之前那个对他热情似火,大胆告白的女娘?。
听了这些话, 陆煜确实有些不悦。
可或是二人已抵死缠绵过无数次,早就产生出种远超于常人的亲密, 所以他暂且按捺住了心底的几分烦乱。
其实无论她如何放飞自我,也都只剩下最后两日, 眼瞧着就要到津门,便容她这只秋后蚂蚱,再最后蹦跶畅快几日。
若想要人前显贵, 她还需得经过宫中的管事嬷嬷调**教,好好学学规矩体统, 待过了那一关, 他或也可以考虑将她的名分再往上提一提。
此时。
马镖头清点完毕之后, 并未如往日般上路,而是清了清嗓子, 对着镖队内的所有人喊话道。
“诸位,咱们这趟镖,由永州出发,经过三十三日的长途跋涉,明日晚间终于就要抵达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津门。
期间风雨兼程,有多少艰难险阻,自是不必多说,若非诸位通力合作,绝不会如此顺利,期间我老马头若是不尽心之处,还请诸位海涵。”
“俗言说千年修得同船渡,万年修得共枕眠,人海茫茫中能在此相逢,同路月余,那即是缘。
明日诸位就要各奔前程,今夜下榻的福灵村中,我老马头已命人略备了酒菜,以慰诸位这一路的辛劳与疲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今后江湖再见!”
虽说明日才能抵达津门,可这几日,因着目的地不同,陆陆续续就有许多雇主提前脱队,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大幅骤减。
马镖头这番讲话,更是将离别的氛围渲染到了极致。
其实同行一路这么久,在生死攸关,各种磨难面前,无论是镖师还是雇主,彼此间都建立起了浓厚的情谊,乍然分别,难免伤感。
而徐温云,她本就是个礼贤下士之人,又仗义疏财,不拘小节,所以整个镖队从上至下,都对这个时时展露笑颜的小寡妇颇有好感,都想与她今后再有联络。
“芸娘的辣椒酱风味绝佳,就是不知以后能否再吃上了。”
“芸娘可以去我家做客,我家就在经津门南云街上,好找的很。”
“芸姐姐不是夸我的络子打得好?路上丝线用完了,待你改日来我家,我必给你编个更精致的。”
“周娘子,牌场上我还输了不少银子呢,必得给我个机会再赢回来!”
……徐温云只浅笑颔首,让阿燕将交好雇主们的地址一一记上。
直到个留着络腮胡子的胡商,操着并不太标准的烫嘴官话,同她问道,
“周娘子家住在何方,我改日会到几匹波斯来的布料,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衬得上那个颜色,我将它直接赠给你,让下人给你送到府上去。”
“可不是,留个地址,今后也好知道往哪儿给你送帖子,常凑在一起喝茶赏花得个趣儿啊。”
徐温云不舍归不舍,可心里非常清楚,为了不泄露身份,无论这一路同行的情谊有多难得,今后都必然不会再联络了。
所以她只推诿道,
“……并非是刻意隐瞒,只是诸位也知,我到津门是要去投奔姨母的,姨母乃念佛之人,喜欢清净,我上门原就是给她添麻烦去了,若再拜帖请柬收个不停,委实不像是做客之道。
左右你们都留有住址,我全都记下了,若想你们,直接上门去寻便是。”
徐温云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众人便也不好再逼问,也就作罢。
雇主们交流联络了番感情后,紧接着,就又将话头牵扯到陆煜身上去了。
“那个……你们谁知道陆客卿家住何方么?周娘子,他可有和你提及过?”
徐温云被问了个猝不及防,
“咳,他哪儿能同我说?
我俩真不熟。”
“那劳驾周娘子帮我去问问可好?
在蛮莽山若非陆客卿及时解救,我这条右腿已被贼匪斩断,今后余生都只能拄拐度日,我还想着,今后给他备份厚礼奉上呢。”
“是啊是啊,究竟如何才能联系得上他?陆客卿武功高强,为人靠谱,倘若以后我们商号还要押货,哪怕花费千金,也想再聘他保驾护航。”
“周娘子,你行行好,就帮我们去问问吧!”
徐温云一脸的莫名其妙,她无措眨了眨眼,“既你们都想知道,为何不自己去问?”
“……你见这一路以来,陆客卿除了同你还有马镖头说过几句话,他还搭理过谁么?”。细想想,好像确实真没有。
陆煜为人略有几分孤傲,除了骑马在队前压阵,其余时间大多都将自己关在房中,鲜少出来与人交际。
就算有人想要上前攀谈,也大多被他那张冷脸吓退了。
可徐温云既已借种成功,原就不打算与陆煜再有任何不必要的交集,所以任凭旁人如何劝说,她下意识就想要拒绝。
可仔细一砸摸,去打探打探他的住所,其实也并无不可。
徐温云倒并非想着今后再去同他勾缠,而是为了腹中的孩子着想。
虽说现在容国公府势大,可待多年以后,保不齐她腹中孩儿出息大发了,母子二人能逐渐脱离郑明存的掌控呢?
届时。
她是不是就能寻到时机,让孩子知道自己真正的生身父亲是谁?如此也算得上是,让孩子知其来处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徐温云才勉为其难答应了。在众雇主殷切的眸光中,徐温云踱步,缓缓向站在校场旁,那个抱臂的冷脸男人行去。
怀胎成功后再面对陆煜,徐温云不由生出些几分亏心。
她略带几分别扭,一板一眼问道,
“陆客卿,请问你家住何方?
如若方便,不知能否留个地址。”
按理说现在二人离众人甚远,她合该唤声“煜郎”,怎得又叫回他“陆客卿”?
且不知为何,陆煜听在耳中,只觉这声称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生分。
他眉峰微扬,斜乜她一眼。
“我是个闷然无趣之人,同你又不熟,也就没必要告知住址了吧?”。
徐温云也是没想到,陆煜竟听到了方才那番话,现下还用此话来堵她的嘴,一时间也是神情尴尬,窒立当场,不知该说什么好。
“现在,同我还熟么?”
徐温云认清楚现在的形势,屈服点头,
“……熟。”
陆煜扬眉,嘴角噙着抹冷笑,
“细说说,有多熟?”
只这一句,徐温云的耳尖瞬间红透,她知道他想听些什么,翻来覆去的也就是塌上那回事。
“不说算了。”
可她实在不想此时此刻都还要被他牵着鼻子走,只羞恼地抛下这句,扭身就要走,结果却被那人喊住。
“芸儿怎得这么沉不住气?
……我只问你,这住址是他们想知道,还是你想知道?”
徐温云止住脚步,回头蹙着眉尖问,
“有区别么?”
“自然有区别。”
徐温云感受到他落在脸上的灼热目光,实在是很难扯谎,只能老老实实回答道。
“是他们让我来问的。
……可我确实也想知道。”
陆煜唇角上扬,这才终于满意了。
果然。
离别在即,她必然心中忐忑,生怕自己会抛下她,毕竟二人这是萍水相逢之下,半路相好的鸳鸯,相互都不知底细。
若他是个没有担当的男子,吃干抹净后,说跑也就跑了,回归于人海之中,连个影子都寻不见。
周芸必然是对此心存忧虑,所以才特意打着雇主们的幌子,上前来探问他的住址,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是?
只是面对提问人的迥异,陆煜回答的说辞自然也不一样。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皇土之上,皆为我家。
这个回答,是给他们的。”
徐温云蹙蹙眉尖。
不愿意说就不说呗,尽搁这儿瞎扯些有的没的,且这话如若是真的,那他是要将四海为家,浪迹天涯贯彻执行到底啊!
她抱着想看看陆煜还能瞎扯出什么花儿来的态度,不由又问了句,
“……那给我的回答又是什么?”
只见陆煜负手而立,忽正色起来,在秋阳照耀下,通身散发出华贵之气,如昂昂之鹤,风华绝然。
“朱雀街一号。
此乃我在京中的落脚处。”
朱雀街一号?
那是皇城大内,紫禁城巅,天子酣睡之地。
好好好,果然没让徐温云失望,够瞎掰,够离谱,够不着边际!
她觉得这趟压根就是白来,不仅没打探到他的真实地址,反而还被如此戏耍一通。
她佯装对此深信不疑,睁圆了眼睛,既惊叹又敬畏点了点头,紧而又对陆煜问道,
“那你可知,我家住何方?”
陆煜果然凑近了竖耳倾听。
徐温云扯着嘴角笑笑,挑眉戏谑道,
“坤宁宫。
东西三十六宫宫妃们日日叩首膜拜之地,历任皇后居所。”。
陆煜听了这话,才知她是打心底里觉得他在吹牛,所以才在此夸夸其谈,与他对呛着打擂台。
其实也无所谓她信不信,俗话说得好,真金不怕火炼,待被轿銮抬入皇城时,她便知到底是不是真的了。
只是她怎么会肖想坤宁宫呢?
这妮子贪性未免也忒大了些,莫非她想当皇后不成?坤宁宫她现下住了也压不住,而一旁宠妃住的钟粹宫,今后倒是可以赏给她。
眼见徐温云扭身回来,雇主们纷纷涌上前去,你一嘴我一嘴问道,“如何?周娘子可探问清楚了?陆客卿住在何处?”
陆煜那套应对众人的说辞,实在是太过不着边际,说出来只怕众人觉得他这人太过傲慢无礼,所以徐温云免不得为他粉饰太平。
“陆客卿实乃世外高人,他道自己正四处游历,一路走南闯北,草行夜宿,所以暂无确切住所。”
众人闻言,个个脸上都流露出失望之色,且眼见徐温云都碰了壁,也无人再敢去陆煜身前触霉头,个个都做鸟兽散了。
其实在陆煜道出“朱雀街一号”这五个字时,徐温云有半息的惘然,想着他会不会确实是个隐瞒身份的皇亲贵族?
可这个念头只凸显了瞬间,就被死死按了下去。
徐温云倒也不是个傻子,在二人相处过程中,也曾旁敲侧击过他的身世,陆煜虽有些语焉不详,可有一点她是能够确定的——他必是出身边关漠北。
此人对边关塞外的风土人情了若指掌,什么在大漠如何跟着骆驼取水,如何防备流沙……都能侃侃而谈,反而提起京城各处的街道坊市,他一问三不知。
所以绝不可能是什么天潢贵胄。
且这世间太大太辽阔,总不可能碰上个男人,就是个权势能压死人的皇族吧?她若能有这运道,早就日日去买蒙彩了。
所以徐温玉回到车架上后,还是略微有些生气,总觉得陆煜这人虽有些出身草莽的侠肝义胆,可却少了份脚踏实地。
“……还朱雀街一号,他怎么不干脆说自己是玉皇大帝?”徐温云先是蹙着眉尖,忿忿道了这么一句,紧而又将指尖落在腹部,垂头温声道,
“好孩子,你今后可莫要学得他如此浮而不实。”
随着前方马镖头一声吆喝,镖队继续向前赶路。今日天气倒是不错,只是越往北走,天气就越是凉爽,萧瑟的秋风挂过来,吹得人面皮都疼。
待到中午休憩。
众人开始准备用膳,岔路口卖食的商贩,因着镖队停靠,正主动凑上前去,热络兜售着当地特色食货……空气中飘来各种香甜可口的味道。
陆煜早上就干嚼了块面饼,嘴里没什么滋味,正想着昨夜周芸又给他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抱着几分期待,照例取出那个食盒,结果掀开一看……
里头空空如也。
没有营养搭配的食材,没有精致美味的汤饭,干干净净,半粒米都没有。
期待落空,陆煜脸上微不可见闪过丝失落。早餐也就罢了,怎得连午膳也未曾给他准备?
结果这幕,正好被路过的马镖头撞上了,他原也只是抱着几分好奇,想看看今日周小娘子又给陆煜做了什么好菜,又有哪些壮阳补肾的食材,今后回了家,也好让自家婆娘给自己补补。
谁知看到了团空气。
马镖头亦有几分纳罕,
“……周娘子今日没给你做饭么?必是身体不适!你瞧她上上下下捂得多严实,指不定就是受了风寒。”
“元白啊,你也委实该对周娘子多体贴些,这么同你说,我老马头押镖这么多年,就压根未曾见过如周娘子这般体贴贤惠之人。
白日赶路就已经够累了,她居然还能腾出手天天给你做新鲜饭食,难怪一下就给累病着了。
其实说白了,人家又不是你家奴仆,凭何要为你如此操劳,还不是因着爱慕你,将你放在了心上罢了。”
“而你呢,日日如根木头桩子般,也惯不会讨女儿家欢心,若再不对她多多爱护体恤些,我只担心她有朝一日跑了,不要你了,届时看你小子后悔不后悔。”
马镖头将将道完这句,就感受到一道凌厉眼刀落了下来,他骤然噤声,讪讪道,“咳,也就是临别在即,我不放心你们二人,多交代几句罢了。”
许是这番话,莫名让陆煜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所以他登时脸色就阴沉了下来,直到马镖头打着哈哈尴尬离去,眼底的郁色也未曾散去。
跑?
瞧她平日里对他勾缠依赖的样子,将他衣食住行都打理的这般妥当,早就已经爱他如痴,又岂会跑?
且周芸就算有心想跑,那也得有本事跑得了!既然勾得他动心起念,那她就已经被他盖上了独属的章印,任她跑到天涯海角,凭着那张籍契单子,他也能翻天搅海将她寻出来!
只是马镖头有句话倒是说对了,她平日里对他关照颇多,费心耗力,而他因着每日都要打理政务,确实并未能好好关切她……
他嚼着嘴中干涩的面饼,凝眉思索了番,眸光往向神秘而悠静的丛林深处。
这头。
镖队悠悠向前驶去。
一辆孤零零的车架正停靠在路边,徐温云主仆两个更衣完毕,刚由丛林中钻了出来,正要爬上车架……
远远的,就望见蜿蜒山径的尽头,一匹溜光水滑,四蹄健硕的黑马,马蹄声声清脆,哒哒飞驰了过来,扬起阵阵飞尘。
跨*骑在马上的男人,上半身微微伏低,拉紧缰绳,衣料紧贴着肩背的结实肌肉,身姿矫健,威武凛凛。
马蹄越放越缓,最终驰停在主仆二人身前,陆煜利落翻身下马,带了几分飒然,神情爽朗,将手中之物递上前去。
那是束好大捧的桂花!
浅白金灿的花朵,如夜间璀璨耀眼的星星,点缀在翠绿的枝叶上,散发出清香四溢,馥郁稠浓的芬芳。
尾部甚至还用草绳扎紧装点,编织成了个如意结。
许是实在不太擅长向女人示好,陆煜神情略显僵硬,可越是如此,反而显露出几分少年的腆然。
“……顺手摘的。
你放在车架上,闻着心情好。”
男人这话说得轻巧,可徐温云坐在车架上一路过来,压根就未曾闻见有桂花的香味,且现下这个天气,北方的桂花大多都已经落了。
这必是他不知费了多少心,在哪个崖底深涧,陡峭岩壁间采摘来的。
徐温云望着那捧馨香的桂花,各种复杂的感受齐齐涌上心头,她望向额间还沁有汗珠的男人,眸底湿润,似有半瞬动容。
可立即就被强压了下去。
她薄唇轻抿,眉尖微蹙,并未伸手去接,反而故作嫌弃道。
“……好闻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银子使,你们男人呐,怎得尽喜欢拿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来讨小女娘欢心?真真没意思透了。”。
陆煜原以为她会喜出望外,笑眼盈盈夸赞他贴心,未曾想到她竟会如此粗鄙浅薄,说出这样的话语。
这女人是不是未免也贪财太过?
哪怕是堆金叠玉,也绝不能与他的这番心意相提并论!
眼看她身有不适,陆煜暂未同她计较,只上扬的嘴角耷拉下来,面上神情乌云密布。
那只尴尬僵在半空中的臂膀,将花束再次抖了抖,浅白的桂花由枝叶洒下,落了一地馨香。
“你要,还是不要?”。
徐温云原是打定了主意拒收,可一时被他暗含雷霆的语气震住了,在他那股强大气场的威压之下,她抬起指尖,接过那束桂花。
面上神情却勉为其难,又略带了几分抱怨。
“车架上也没个花瓶,又不好水养着,怎么伺弄嘛……你说你也是,好好的去寻这劳什玩意儿干嘛,还不如直接给我几块银元来得实在……”
她素日里就常将那些黄白之物挂在嘴上,虽有些粗俗,但也无伤大雅。
可今日之事,着实是让陆煜觉得扫兴至极,不禁由心底生出几分厌烦,他现下不耐得听这些,只黑着脸,翻身上马,扬鞭朝镖队追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山道转弯处,徐温云紧绷着的身体,才慢慢松软了下来,长长舒了口气。
“夫人,不如干脆将这花扔了?”
徐温云摇头,埋头深嗅了口馨香,
“扔它做甚。
不如利用好好利用,想想看如何能让他更寒心。”
阿燕神色犹豫,有些踟蹰问道,
“……这对陆客卿…会不会也忒狠了些?”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与其藕断丝连,倒不如一气将事情做绝了,只有让他对我没了半分念想,今后才能真真正正一别两宽,各自相安。”
第034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当夜。
待抵达下榻的村庄, 陆煜正不知所踪的功夫,徐温云早就办理完入住,在院中沐浴更衣后, 梳洗打扮妥当,来到了宴席上。
扬威镖队对于临行宴向来格外重视。不仅斥巨资请了当地闻名的寿喜班来场戏,还备了几十坛上好的美酒,腊味海货,新鲜食材自是不必多说。
根据镖师的休息时间,内部排好了轮班班次, 除了需要轮值的, 尽数都可以到宴上来畅饮。
到了这种时候,也就不分什么雇主与镖师了, 大家都围坐在一起,说笑喝酒, 杯筹交错。
徐温云落座之后,左右张望一番, 发现陆煜还没有来
他最近行迹格外飘忽不定,甚至有那么一两夜, 待到下榻地点后,人既不在书房,又不在镖队, 几乎是快要到入夜安睡时才能回来。
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后,徐温云不禁又兀自苦笑了声, 无论心里想着该如何与他撇开干系, 可终归相处了那么久, 也总是会下意识关注到那人的。
此时,轮番的人来向徐温云敬酒, 尽数全被阿燕挡了回去。
“诸位盛情,我家夫人全都心领了,可她感染风寒,身子不爽,不宜饮酒,还望诸位绕过!”
出门时,想着夜风呼啸,徐温云顾及着腹中胎儿,还特意将身上的衣裳又添了层,所以就算她脸上看不出什么病态,可众人却也并未怀疑这幅说辞。
平日里与徐温云最要好的曲静霞,三杯两盏下肚后,已经有些醉意,她大有与徐温云相见恨晚的意味,过来见其一把搂住,抱在怀中就不撒手,酡红着脸道。
“芸娘,你说我俩怎就不是亲姐妹呢?否则你压根不必去你姨母家,今后直接由我照料着就好了,你是不知,我经商这么多年来,能聊得来女娘实在屈指可数,好不容易碰上一个你,老天爷偏偏要将我们拆散!呜呜,我舍不得,舍不得啊!”
徐温云哭笑不得,
“……你昨儿个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昨儿输了银钱耍赖,道我在牌场上心黑手狠,还道要和我断交来着。”
提起这个。
曲静霞的干嚎声微滞了滞,
“不提牌场,我们就 还是好朋友!”
“……罢了,悲欢离合,人间常态。
其实我原也不放心你,毕竟个寡妇千里迢迢投奔远亲,论起来不过也就是寄人篱下罢了,可好在你有了陆客卿,他人瞧着是个妥当的,今后你跟着他,日中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徐温云借种成功后,实在是听不得一个陆字。
这一路掩人耳目这么久,总不能最后一天被人戳穿。
她睁圆了眼睛佯装惊讶,
“瞎说八道些什么?
我同陆客卿真不熟……”
结果被曲静霞用指尖抵住了嘴。
她惺忪着醉眼,投给她个你知我知的眼神,
“……嘘,你不必同我解释,我懂我懂我都懂!总之,今后你们二人,可一定要恩爱永不移。亦要记得,今后有任何事,都可来津门花枝巷找我。”
道完这句,曲静霞胃中一阵翻涌,身子扭向一旁干呕几声,被贴身婢女扶下去了。
这头前脚刚走。
裘栋后脚就来了。
他身上还有保镖职责,且担心冒犯佳人,倒是没喝太多,只浅酌了几杯,由鼻腔中散出几分酒味来。
裘栋怕熏着她,并未靠得太近,只隔了两步,略带了几分痴意,眸光灼灼望着她。
“芸娘子,明日一别,今后是不是就再难相见了?”
裘栋这一路以来,都对她照应颇多,无论是任何事情,都鞍前马后,尽心尽力,对此徐温云也甚为感激。
对于他那份朦胧又美好的爱慕,徐温云心知肚明,可却实在无法偿报,于是只盈盈浅笑望着他。
“……裘镖师今后必会另遇佳人。”
“可旁人又岂能同芸娘子你比?”
许是喝了酒,又是临别在即,裘栋终是有些压抑不住心中的情愫,可此话脱口而出后,他又觉得有些不甚妥当。
“能不能遇上其他佳人不打紧,我只盼着芸娘子你今后能够平安顺遂……芸娘子,我这人是个痴愚的,武功也比不得陆客卿高强,可今后要是他对你不好,欺你孤寡无依,你只管来扬威镖局告诉我,我必为你出头!”
这份情谊,委实让徐温云很是感动,可感动之余,又有几分懵然。
不是?
她分明将与陆煜的关系隐藏得很好啊,从未露出过半分马脚,可怎得这一个两个的,都认定了她和陆煜是一对?
他们默认他们的。
可只要抵死不认,她与陆煜私相授受,暗通款曲的那些事,就做实不了。
“……陆客卿实则与我并不相干,今后又岂会欺负到我头上来?只是也还是多谢裘镖师这份古道热肠之心。”
裘栋也不与她争辩,亦只给了她个无需多言的眼神,然后就端高了酒盏,朝她敬了一杯,仰脖尽饮后,就被其他镖师拉着去划拳了。
台上。
花旦粉末登场,碎步在台上绕了个圈,水袖绕圈挥舞着,随着鼓点的顿落,长长的袖边柔软搭落在小臂上,咿咿呀呀唱着戏词。
台下。
亦是热闹非凡,琳琅满目的珍馐美味摆满了桌,众人举杯畅饮着,嘴中说着惜别之词,欢笑声亦是此起彼伏,端得亦是副喧嚣生动的场面。
徐温云现下不能喝酒,无法融入其中,却依旧不妨碍她享受着这份畅意,她惬意坐在了远离人群的椅上,时不时跟着戏词哼唱几句,只觉得惬意非常。
此时鼻尖传来阵桂花香。
陆煜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坐在了她身侧的位置上,他默不作声,先是一如以往般姿态优雅,执起筷箸吃了几口餐食。
垫了垫肚子后,终究略带了几分关切的意味,朝她问道。
“不是身子不适?
怎得还不回房休息?”
灯光交错摇曳,在她娇艳惊人的脸上投射出深深浅浅的光影,在略微暗沉的厅堂中,绽放出耀眼炫目的光彩。
显得既温暖柔和,又疏离神秘。
她扭头望向身侧的男人,眸底闪烁着些别样的情愫。
“……舍不得。”
舍不得镖队。
舍不得为这月余的欢乐时光划下句号。
亦有些舍不得这个霸道专横,却又有些铁汉柔情,与她享过鱼水之欢的男人。
陆煜则对此无感。
在战场厮杀多年,他对待离别的阈值,早就已经被拉到了极高的程度。
毕竟见得多了生死别离,身埋他乡的场景,所以这种月余的浅浅交集,并不足以能够牵动他的愁肠。
且这寡妇有甚好舍不得的?
这般鞍马劳顿,风餐露宿,昼夜兼程的日子,换做旁的女娘早就受不了了,她都已经如此过了三十三日,莫非还不腻么?
凡事向前看。
今后自有好日子等着她。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有舍,才能有得。”
这句话说得很是玄妙。
阴差阳错间,正正符合徐温云此刻的心境。
哪怕舍去了眼前一切又有何妨?
她得了腹中这个孩子,就已心满意足了。
徐温云柔然低头,将指尖轻落在小腹上,馨然笑笑,她眸光穿过打开的窗橼,遥望着夜空中残缺不全,却依旧光芒四溢的月亮……
若无意外的话。
今夜。
就是她腹中胎儿,与陆煜这个生身父亲渡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吧。
“我之前听煜郎说,以后想要孩子越多越好,所以煜郎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儿?”
“我都喜欢。
你呢?”
“我也都喜欢。”
台上旦角正咿咿呀呀唱着天仙配,正唱到郎情妾意‘比翼双飞在人间’那段,二人在喧嚣嘈杂的氛围中,莫名都有几分心窍相通的意动,不由默契对视一笑。
徐温云落在腹部的指尖,轻然按了按,带着十成十的缱绻,娇柔问道。
“煜郎可有想过,若你我当真能有个孩子,会是男是女,该是个什么样的孩儿?”
陆煜只当她是盼子心切,所以并未深想。只将手掌由桌下伸了过去,牵住她的嫩白如葱的指尖,紧握着摩挲几下。
“你我必不会只有一个孩子。
且无论男女,都必会是相貌出众,聪明伶俐,品德兼优,端方有礼,懂事孝顺的好孩子。”
徐温云听得满意,嘴角的弧度也愈发上扬,甚至脑子都已开始浮现出那孩子的轮廓来。
她实在有些不忍破坏此时此刻的氛围,所以难得没有故意作闹,只回握了握他粗粝的掌心。
她扭头望他英武的侧脸,眸光如秋水般潋滟,闪烁着别样的光彩,用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低语呢喃道。
“煜郎且放心。
我今后一定好好教养,必让他如你期许的这般杰出超群。”
陆煜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嘴角上扬。
虽说她之前对那束桂花挑三拣四的行径,未免显得过于粗鄙,可现在又觉得,至少大多数时候,她也还是娴静温婉的,其实如此就够了。
她想要孩子,其实也无可厚非。
毕竟至亲都已不在身边,若能有个孩子在旁陪着,人生也能多几分慰藉,且她今后的身份,大抵是不能如主母般随意出门交际的,若膝下能添个一儿半女,也能打发些空闲的时光。
再等等。
等一切落定,他会容她生下孩子的,无论生几个都可以。
徐温云又听了几场折子戏,待到子时左右,只觉眼皮有些沉重,便由阿燕扶着,率先回房了。
陆煜接连嚼了两顿饼,想要换换胃口,暂且留在宴上夹了几箸热菜,只是难免又被马镖头拉着去应酬了几句,子时三刻左右,才起身往回走。
此时戏台落幕散场。
台下许多嗑着瓜子看戏的女雇主,望台上扔了些打赏后,也开始逐渐散去,陆煜与她们擦肩而过,忽闻得阵桂花的清香,不由抬眼望去……
只见好几个女娘的乌黑发髻上,都点缀了几簇显眼至极的浅白桂花。
祁朝多有好风雅者,无论男女,都喜鬓边别花,这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原也是没什么,可不知为何,陆煜由心底涌现出些不好的闪念,不由踱步上前,清声问道。
“这些桂花,不知诸位娘子是何处得来的?”
陆煜在镖队中向来是云尖谪仙般的存在,从未见他主动同谁搭腔说过话,所以那几位女雇主显得略有些仓皇,紧而面颊略绯红着回答。
“……周娘子舍给我们的。
也不知她是由哪里得来好大捧桂花,好看极了,奈何她却不喜欢,原打算要扔,后见我们几个夸这桂花香,就干脆舍给了我们。”
所以他深入丛林,由瀑水飞溅的悬崖峭壁间,费心采摘来,想要她展颜的桂花……
竟被她视为敝履,随手就能丢弃,甚至可以转赠他人?
听了这话。
陆煜的面色彻底沉了下来,他辞别几位女雇主,再转身时,袖下的指尖已攥成了拳。
那确只是束不甚值钱的花束。
可其中暗含着他的一片心意,她岂可如此随意对待?她岂敢?!
男人心头怒火陡然升起,健步如飞往回走,欲要同她好好就此事理论一番,结果踏入院门后,又发现了另番蹊跷。
那寡妇并未如以往般,安歇在了他住的卧房,而是回到了镖队给她安排的另个房间?
她这是什么意思?
昨夜她就借口身子不适,难道今夜还要同他分房而睡不成?简直岂有此理!
陆煜眼周骤紧,带着通天的怒火,与擎天的威势,朝她所在的房间阔步走去,结果还未踏上石阶,就被人拦住。
阿燕眼见他脸黑的似是要杀人,其实心里也是怵的,可职责在身,还是提着心尖勇敢迎难而上,张开双臂的挡在了他身前。
“我家夫人沐浴更衣完,正在处理些私事,陆客卿切莫搅扰!”?
私事?
且在他面前,她还有什么隐私可言么?又有何私事,是他不能知道的?
这婢子竟敢拦他?
须知这世上除了父皇安睡的寝殿,他需通传一声以外,其他任何一扇门,但凡想进,都决计拦不了他!
陆煜眸光骤紧,伸臂一推,阿燕就被股巨大的力道掀翻,整个人都跌落在地,可她顾不上疼痛,只迅速爬起身来,扑倒在男人身下,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陆客卿岂能如此无礼?
就算是夫妻,两厢之下都要顾及礼数,更何况您与夫人还并未过过明路,绕是情意相通,以您现在的身份,若无夫人首肯,是绝不能擅闯内宅的!”
笑话!
身份?
这婢子当他是什么身份,真以为他只是个混迹草莽的独夫么?若当真论身份,凭这婢子敢这般两次三番阻拦,早就被拖出去血溅当场大卸八块了!
陆煜心头怒火愈发添了几重,眼见阿燕死抱着腿不放,也彻底没了耐性,只遽然抬腿一脚踢在了她的肩头。
撩袍踏上石阶,将那扇紧紧拴着的木门往里推开,直直朝内踏去。
眼见厅中无人,他绕过六幅桃木雕花屏风,跨步踏入房中……
展露眼前的,却是令他意外的一幕。
徐温云万千乌黑墨发散落,身上仅着了件单薄的寝衣,俨然是刚沐浴完,发尾面颊都还有些水珠,塌前的置架上落了条浅色的褶裙,上头沾染了片红渍。
而她面色有些苍白,眉尖簇簇,单手捂着腹部,似有些身体不适疼痛难忍,望见他的瞬间,手忙脚乱着将裙摆放下。
一旁低矮的绣凳上。
置了条雪白棉质的长方形布条。
那布条几乎被鲜血浸透。
猩红一片,极为显眼,想让人不注意到都难。
陆煜是征战沙场的人,平日里过得就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对血腥味可谓甚是熟悉,可他压根未曾意料到,会在个女子的闺房中,闻到此等味道。
他脚步滞停,未能反应过来,面上神色有丝惘然,那股兴师问罪的劲头,忽就卸了许多。
徐温云将裙摆整理好。
蹙着眉头,面若冰霜。
“陆客卿这是作甚?
莫非连女子更换月事带,你也要看么?”。
原是月事来了。
难怪。
难怪她没有准备膳食。
难怪她自昨日起就不愿同房。
难怪那婢女道她有私事在处理。
难怪她今日将上上下下都捂得严严实实。
……
听闻女子来了月事之后,会有些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所以这就是她这两日如此反常的原因么?
灼灼跳动的烛光下,女人单薄的身形在宽大的寝袍中晃荡着,显得愈发柔若无骨,那张原本血色丰盈的娇媚面容,好似确实比平日里更加寡淡。
有种孤弱无依的凄楚美感,实在是我见犹怜。
陆煜看在眼里,不由涌上来些几分心疼,倏忽之间,心头怒火也消散了不少,他才想要软语抚慰几句……
阿燕踉跄着从门外跑了进来,捂着受伤的肩膀,哭得泪流满面,双膝跪地匍在了地上,声声呜咽道。
“夫人恕罪。
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未能拦住陆客卿,所以才让他闯了进来……
呜呜呜,可陆客卿他一意孤行,奴婢也实在没有办法,他不仅听不进奴婢的劝阻,甚至还一脚将奴婢踹飞了去,好在这脚揣的是肩头,若是揣在奴婢胸口,只怕奴婢这条性命,今日恐都要交代在此处!”
以往这寡妇便同陆煜提起过,她身侧已无至亲,唯这个婢子是从小跟在身边的,情谊颇深,如同姐妹。
听见婢女这么说,只见周芸脸色一变,立即就蹲上上前,伏低身子关切问道。
“疼不疼?
严不严重,可有受伤?”
眼见阿燕甚至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徐温云一时也顾不上许多,挡住了陆煜的目光,解开阿燕的外衫一看……
只见阿燕左侧肩颈,生生淤青了大片!
就连解衫如此轻柔的力道,都让阿燕面色煞白,疼得咧嘴。
徐温云先将阿燕由地上搀了起来,眼见她还能行走,暂且让她自行去寻镖队中随行的大夫诊治。
而后慢慢转过身,那张清艳绝俗的面容,冷得如同冬日清晨的霜花,眉目冰寒。
“素来都知陆客卿武艺高强,可也实在没想到,会对个小小婢女耀武扬威。
阿燕不过谨遵我的吩咐守在外头,何故要遭此无妄之灾。”
于此事上,陆煜亦自知有几分理亏。
可作为与生俱来的上位者,哪怕就算行为有些过当,下意识的反应也是补偿,而并非道歉。
想着今后多赏那婢子些财银便是。
而后。
陆煜复又在其中咂摸出几分异样来,面色阴沉,眼中迸色出两道寒光。
“既是来了月事,你直言便是,何故如此遮遮掩掩?还让那个婢子拦着我不让入内,倒像是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般,这如何不让人心疑?”
徐温云确实就是故意如此。
为得就是让他偶然间发现那条沾血的月事带。
却未曾想到陆煜反应如此之快,竟能迅速察觉出蹊跷来。
她迅速稳住心神,冷哼一声,
“陆煜,分明是你无礼在先,何故要如此反咬一口?就算你我共赴过巫山云雨又如何,那也不代表,我万事都需要向你交代吧?”
“……说吧,寻我何事?
究竟何事让你如此急躁,竟片刻都等不得,不顾阻拦,执意闯入?”
不过才区区两日,她怎得好似又像是变了一个人?
身上已无半分温柔小意的影子。
倒是之前的反骨猖獗,复又涌现了出来。
陆煜面色阴晴不定,身周都笼罩了层寒霜,眸光带着审惕望着她,似好像想瞧出她究竟是个什么芯子来。
“那束桂花,现在何处?”
原以为她或还会寻个借口搪塞一二,结果出乎陆煜意料的是,她只微扬眉,操着云淡风轻的语气道。
“……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原只是来问这个?既是送给我的物件,我理应有权处置吧?”
“那花熏人得很。
我送人了。”
第035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那花熏人得很。
我送人了。”
我送人了。
平铺直叙, 就像在说一件既定事实。
陆煜简直不敢相信,这几个字,就被她用这么混不在意, 轻飘飘的语气说了出来。
合该火冒三丈的,可不知为何,陆煜心底涌上些酸涩,他这个人,历来疏淡冷漠,情绪亦很少产生波动, 且平生从未对哪个女人如此上心过。
谁知开天辟地这么头一遭, 竟被人嫌弃憎恶了,‘我送人了’, 落入耳中的瞬间,他甚至觉得有些可叹可笑可悲。
男人缓缓閤下眼眸, 微舒了口气,再睁眼时, 眸底已是一片冷清。
他心中有些五味杂陈,亦对眼前的女人多有怨念, 可终究担待了下来。
她一路奔波劳累了这么久,又遇上月事,身子必然受不住, 绕是脾气怪异些,也是能理解的。
到底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这点肚量还是要有, 也怪没有提前探问清楚她的喜好, 费尽寻来桂花去献殷勤,她不喜欢便也罢了, 今后直接砸给她金银财宝便是。
陆煜将将处理了巨杂的政务,正是倦怠疲惫,也不想在散离镖队之际,与周芸因这些小事起龃龉,只淡声道了句。
“……你身子不爽便早些睡吧。
只是明日起早些,将行囊收拾好,待午时快到原龟山时,你随我脱队,辙道去京城。”?
陆煜这不痛不痒的反应是怎么回事?
事态的发展走向,不该是这样的。
在徐温云的料想中……
他确会在看到那些女娘鬓边桂花的瞬间,气势汹汹地冲回来,而后与她兴师问罪,而她则正好借此事借题发挥,二人正好大吵一通,紧接着自然而然的,就可以这么一拍两散。
可谁知他竟没有暴怒发飙,生生忍了下来?
还让她随他去京城?!
由此可见,陆煜确已动了真心。
……事情发展到了此等田地,显然超出徐温云的掌控,望着眼前这个包容着她肆意妄为的男人,她内心有些动容,喉头发紧,眼底微涩。
可还是勉力扯起嘴角笑笑。
“陆客卿是不是记错了?
我此行要去的是津门,而非京城。”
陆煜有些不明白她为何还要提劳什子津门,他既已松口让她跟在身边,莫非她还不明白是何用意么?
那便不妨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你我既有了肌肤之亲,那你今后就就是我的人!何须再去津门投奔什么姨母?从今往后,老老实实跟在我身边便是!”
所以陆煜是打定了主意要带她走。
这语气中甚至带了十成十的笃定和霸道。
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陆煜若执意如此,岂不是撂不开手,甩脱不掉?那她如何能回去和郑明存交差?
且事已至此,就算抛弃一切不谈,这段情缘中也已经添掺了太多阴秽,他们二人是绝对不可能在一起了。
陆煜或能忍受她任性与胡闹,可却决计无法容忍她那些算计与欺瞒。
若是得知这段感情,最开始只是起于借种求子,那他该如何做想?
只怕杀了她的心都有!
既如此,那便更不能好聚好散了。
只能狠下心,撕破脸,让他对自己彻底厌恶,将这一路的事情都抛诸脑后,如此才是对彼此都好,双方才能各自投奔新生活。
心中打定这个主意后,徐温云面色沉冷了几分,面若寒霜,挑了挑眉问道。
“……跟在你身边?
敢问煜郎,你让我以何种身份跟在你身边呢?”
“通房。
你暂且,以通房的身份跟在我身边。”
原以为二人已对此事达成了默契。
谁知她竟还会如此挑明了问。
陆煜知她素来倔强,又有些桀骜,又岂能甘心情愿做个通房,所以免不了还要温声解释一番,语气放缓,耐着性子道。
“通房微末,是有些委屈了你。
可你也不必因此不忿,须知你是再嫁的鳏寡之身,家中又无权无势,就算做了我的嫡妻,那也是众矢之的。”
陆煜身为天潢贵胄,担着社稷大任,以他前半生的轨迹来看,压根就未曾想到过,此生会与个出生卑贱的寡妇勾缠上。
可他不得不承认的是。
在这押镖路上的短短三十余天中,他确实对她动心起念,亦沉浸于二人的鱼水之欢中。
可终究还不至于头脑昏聩,在此大事未成之际,动荡不安之时,乍然迎娶个寡妇为妻。
退一万步讲。
就算他肯。
母妃也不会肯,那些幕僚党臣,军中重臣也不会肯。
天家皇族,一步登天,门阀阶层,牵一发则动全身,没有人会允许个无权无势,丧夫孤弱的寡妇,做他的王妃,登上今后的皇后宝座,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幕僚会倒戈,党臣会寒心,指不定都要转投去太子阵营,那他戎马半生,筹谋了几年的大计,岂不是全部都要因此功亏一篑?
男欢女爱,事小。
权势地位,为大。
“通房,已是最适宜你身份,且最稳妥的位置。”
通…房…
就算徐温云早已预料到他不会娶她为妻,可也至少以为他也会纳她为妾,谁曾想,竟是通房?
徐温云不由瞳孔微扩,面上神情流露几分凄楚,心头涌上浓烈的苦涩。
其实扪心自问,在二人耳鬓厮磨之时,她脑中也曾闪现过些瞬念,想着是否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可以与陆煜一道浪迹天涯,做对神仙眷侣。
可这通房两个字,将她心底余留的温情彻底湮灭。
这带给她的冲击力实在有些太大,使得她心中生出些不甘不忿来,她薄唇紧抿,望向男人的眸光满是嘲弄戏谑。
“……陆煜,你说这话是认真的么?
就算我父亲落罪,可我好歹也是正经八百的官家小姐,可你这么个草莽憨夫,竟大言不惭让我给你做通房?”
陆煜知她虽面上随和,可骨子里却是十足的骄傲,只担心她打心底里不能接受,所以甚至想要上前,将她搂在怀中好好抚慰。
“芸儿,通房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罢了。
且你今后便会知道,身为我的女人,名分并非最最紧要的,子嗣才是……我实乃…”
当今煜王这四个还未来不及说出口,就被她扯着嗓子,红着眼嘶喊着打断。
“名分都不紧要,那还有什么是紧要的?!我若不和你成亲,仅让你做个见不得光的情夫,莫非你能甘心情愿么?!”
通房是什么?
不过就是个任男人挥之即来呼之即去,在侧侍奉暖床工具罢了,在内宅中只比奴婢的地位高上一点,需日日看主母脸色,稍有不慎就会被发卖出去。他竟如此狠心,让她做通房?!
徐温云满眼通红,清辉的月光顺着窗橼洒落,落在钗镮耳铛上,折射出些烁亮微光,夜风刮在她白色飘软的寝衣上,犹如充满怨念的鬼魅。
一滴硕大的泪珠,由眸框中滴落,顺着面颊流下,徐温云抬手迅速将泪痕抹去。
她拧着眉尖,单薄的脊背绷得笔直,嘴角噙了抹冷笑望着他,眼底尽是遮掩不住的厌恶。
“……你家贫位卑,其堪配我?
饶是聘我为妻我都不愿,更遑论是通房?不过场露水情缘罢了,倒也难为你这般当真。”
房中响起女人似是讥讽,又似是嘲弄的声音,好似冷刃断裂,发出的刺耳铮铮之声。
陆煜朝她走近的步子顿住,瞳孔震动,眼睫慌乱颤了几下,一时间怔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说你家贫位卑,岂堪配我!”
徐温云又厉声重复了遍。
“你该不会如此天真,错认为我对你情根深种了吧?其实我不过就当这是场露水情缘!
呵,还通房呢?真以为我会放着自由自在的寡妇不当,被情爱冲头脑,去做你那劳什子通房么?凭你也配?”
铮然猖厉的话语声,响彻在房屋上空传来阵阵回声,好似把淬了毒的匕首,冷不丁被最信任的人,狠狠刺入胸膛之上,骤然心头巨痛,有些喘不过气来。
露水情缘。
半路夫妻。
合之则聚。
不合则散。
她是这个意思么?
可岂会如此?那些日日的嘘寒问暖,顿顿喷香温热的饭食,榻上的娇缠情话……莫非这些通通都是假的?
若真如此,那她做戏未免也做得太全乎了些,所以陆煜下意识是不相信。
“莫非你是因着不愿屈居通房,所以才故意说出这些气话来?周芸,莫非是这一路我对你疏于管教太过,所以才纵得你如此口不择言,肆意妄为?!
你跟在我身边,若不将通身的这些臭毛病改改,莫说通房,只怕连性命都要丢了!”
陆煜气眉头竖立,额间青筋猛跳,可饶是如此,他也还是极力控制着情绪,想接上方才的话语,预备将自己的真实身份直接吐露。
“你气性倒也不必如此大。
做我的通房,必不会委屈了你,我实则是……”
“谁家的通房都委屈!
凭他是谁,饶是玉皇大帝让我做通房,我都不稀罕!”
可徐温云实在是听不得通房这两个字,瞬间就炸了毛!她袖下的手掌早就紧握成拳,神情愤然,双眼猩红着望他,将平日里压制已久的反骨与张狂,全都释放了出来。
她实在是太过生气。
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显然已经无法收场,那不如干脆肆意宣泄一通,倒也正好不必给他留什么颜面了!
“陆煜,你以为你是谁?既无官身又无钱权,却还如此痴心妄想,想让我给你做通房?这话你倒是有脸说,可我压根都没脸听!”
“这么跟你说,就算我是个寡妇,可凭我的姿貌,只要愿意嫁,这世上多得是男人愿意娶我为妻!
且就算做通房,我为何不留在岳州给许复州做通房,至少他还是个前途远大的当朝五品,而你呢?你是什么?个混迹绿林的草莽而已。”
徐温云薄唇轻抿,下巴微扬,显得格外傲慢,轻乜过来的眸光,尽是冷峻与犀利,言辞更是极尽讽刺。
她如此强势泼辣的一面,陆煜曾在岳州城见过一次。
那时候她也是如现在这般气势汹汹,道自己已经移情别恋上旁人,让他今后莫要上前纠缠。
可这一路经历过了这么多事,二人甚至都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在榻上抵死缠绵无数次,有过许多花前月下的美好时光……陆煜原以为她改了。
她已经变得柔软温顺,乖巧娴静了,却未曾想,她只是隐藏了自己那面,用姿态更好看的的一面,来暂且应对他罢了。
陆煜眼周骤紧,将眸光落在她那张花颜月貌,却恣厉无比的脸上,终于确定她是认真的,并非是在同他说笑。
这一刻。
他那般雷厉风行,杀伐果决之人,竟由心底翻涌出些慌乱与无措……
“分明是你对我穷追猛打,是你道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是你在榻上反复索要求欢……”
随着男人低声呓语着,那些甜蜜情好的画面,仿佛瞬间闪现在了眼前,徐温云眸底酸涩一阵,心头窒堵,骤然有些喘不上去,可依旧还是梗着脖子道。
“甜言蜜语,就该即时听,即时忘!
若非那么诓骗着你,我身上的醉心碎魂丹又如何能解?陆煜,说白了你就是我用来解毒的工具罢了!你我同行不过三十二天,三十二天而已!莫非你就以为我当真非你不可了么?”
这些真假参半的话语,实在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眼见男人身形猛然震晃,徐温云也并不好过,她只觉有把锋锐利器,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搅乱了位。
陆煜他动情了是么?
那好,便将他这份情意贬得一文不值,让他知道,这不过就是雾里看花一场!
“煜郎可知,我为何会对你另眼相待?”
许是听出了称呼的变化,亦察觉到她语气中的些微不同,陆煜掀起眼皮朝她望去,晦暗如墨的眸光中,似又迸射出些微亮。
可她接下来的话语,更让他置身寒潭。
“……是因你像极了我的亡夫。
其实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他一人。你有所不知,他是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翩跹君子,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待我也很体贴周到,所以就算他身患重疾,我也心甘情愿嫁过去为他冲喜,以至于他埋身黄土,我也愿为他守节。”
“在他死后,我思念如痴,日日以泪洗面,直到我遇见了你……你们实在长得太过相像,甚至连名字发音都一样。
煜郎,因着如此,所以我才对你穷追不舍。”
说完这句,她脸上的缱绻温情,忽已全都湮灭,仿佛由虚幻的美梦中醒了过来,望向陆煜的眸光,复又一点点冷了下来。
“……可与你接触得越深,我便越知道你不是他。
你冷心冷性,寡言少语,心思深沉,专制霸道……除了这张与他相像的脸,你身上压根就没有半分他的影子!”
“且你居然还想让我为你做小?这简直就是在痴人说梦,若是我的裕郎在世,他是绝不会让我受这样的委屈的。”
原来如此。
所以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难怪这寡妇会在镖队中隐瞒他们的关系;
对他的话经常熟视无睹;
且在他被旁的女娘当街告白时,甚至能推他去做赘婿;
在众人面前直言道不喜欢他;
将花 束转赠旁人……
陆煜只当这一切,不过是她反骨乖张,可实在未曾想到,这寡妇竟只将他当作她的亡夫?!
她的那些温柔笑意,爱慕痴缠,依赖温存……都不是对他本人的,都是对她亡夫的!
他不过是个暂时的替代品。
仅此而已。
“其实茫茫人海,能得场露水姻缘也是不易。
你若不拿通房的名分来膈应人,我原也想着陪你走到离队最后一刻亦无妨,可你偏要如此恶心我,那便莫要怪我将话说透彻。”
终究是抵死缠绵过的人,晓得刀子往哪里捅才能更痛。
陆煜不是从来都不让她提亡夫么?那便干脆以此做筏子,与他撕个鱼死网破!
徐温云狠狠心,袖下的指尖攥拳,指甲深陷入肉中,直到那股痛楚传入四肢百骸,她才定了心神,望着他双眼空空漠然道了句。
“我的心,早就随他一道死了。
莫说是通房,就算你奉上妻位我也不稀罕。我心里只有他一个,也只要他一个,旁人都不能替代……”
“别说了!”
分明是与自己亲密无间过的女人,却在深情款款缅怀着其他男人。
陆煜终于听不下去,厉声喝止了她的话语。
这月余来途径过的每个城镇,每个旖旎情爱,缱绻温存的时光,原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空空幻想而已。
陆煜莫名觉得有几分可笑。
想他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在朝堂上算无遗策,可今日却被眼前这个寡妇,玩弄在了股掌之中。
他一步步退让。
一步步沦陷。
忍让着她的那些无礼僭越,甚至最后时刻都还想着为她谋个名分,且早就命人在京城觅了处雅致宅邸,按照她的喜好,重新装潢得富丽堂皇……
谁知到头来都是无用功。
她竟压根就从未想过与他长相厮守。
陆煜忽生出莫大的颓丧,浑身上下都生出些无力感,复又喃喃低声道了声。
“……莫要再说了…”
可徐温云打定主意要将事情做绝,眼见只差最后再浇上一捧水,就能让二人曾经烧得炙热的爱火,彻底化作一团灰烬,她又岂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她望着他的英武的面庞,眸光中带着些迷恋,依旧极力扮演着那个悼念亡夫的痴情寡妇。
“像。
当真是像。
尤其是你用这种神情望着我,微微偏头的时候,简直与他就像是一个摸子里头刻出来的般……”
话还未说完,就被掐灭在了喉中。
陆煜心头的怒火越烧越旺,心绪彻底崩乱,阔步上前,伸臂将她修长纤细的脖颈扼住。
他胀红着双眼,呼吸又粗又重,眸底尽是俱灭,带着足以能够毁天灭地的暗黑力量。
他极力克制着指尖的力道,嗓音沙哑到了极致。
“……你既这般念念不忘。
不妨我送你归西,去地下见他?”
徐温云单薄瘦弱的身躯,被他臂间的力道整个提溜起来,微微踮脚,直直仰视着他,因过于猝不及防,由喉舌中惊呼了一声。
其实徐温云也知,触怒陆煜于她来说压根就没有任何好处,凭他那出神入化的武功,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指不定她今日就香消玉殒了。
除了留有后招,她亦带了几分赌性。
就赌陆煜舍不得杀她!
落在脖子颈间的力道并不太大。
徐温云尚且还有余力反抗,发了疯似得扭动着,双掌握拳捶打着他,声嘶力竭道。
“若非他临死前让我好好活着,我早就去见他了,哪里还能轮到你在这里同我放肆?”
“怎得?你莫非还想杀了我不成?
就算我将你当作他的替身,你难道就没有落得丝毫好处么?我瞧你这月余,倒也滋润受用得很呐!
你我不过,咳,各取所需罢了!”
真是好美的一张脸呐!
肤如凝脂,眉若新月,姿色绝代,美愈天人,就算现在掌中扭动挣扎,惊慌错乱,也依旧美得让人挪不开眸光。
可谁知这样纯然圣洁的面容下,却生了副如此恶毒的蛇蝎心肠?
所以在声声唤“煜郎”之时。
在榻上翻云覆雨,交颈缠绕之时。
她情动难耐,面色绯红无力挂在他身上的时候……
竟都是在隔着他,在看另外一个人么?!
陆煜只觉受到了愚弄。
他眸光猩红,好似入魔,幽暗的眸底,翻涌着滔天的杀意,神识似乎都已不再清明,似是只想顺着这股翻腾的怒火,毁天灭地,吞噬一切!
望着那张惊恐万状的美艳面庞,掌心感受着她脉搏的跳动,好似只需稍稍用力,便能轻易折断她纤细的雪颈,送她归西!
便让她死!
彻底成全她,送她与那人团圆!
让她为那些欺瞒哄骗,付出生命的代价!
徐温云猛力捶打着他,可这人好似铜墙铁壁般,丝毫不可撼动,紧而就感受到颈部的力道越来越大,呼吸都开始困难。
她终于开始真正心慌,用力掰着的指尖,
“…咳……你疯了么?
杀人是要偿命的,呃…咳咳……”
呵。
偿命?
他驰骋战场多年,手下亡魂何止数十万?却也未曾见有何魂魄敢到他身前来追魂索命过!
且这天地下,谁人敢让他偿命?
都是些蝼蚁贱命,就算杀尽了,也绝不会有人敢置喙半句!
指尖力道,越来愈重。
掌中女人的呼吸声,越来越短促……
第036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随着指尖的力道愈发加重, 女人的呼吸越发急促,那张白皙粉腻的面庞,因窒息而慢慢胀得通红, 她还在叫嚣着,可一个字都吐露不出来,全都被掐灭在吼中,只能发出微弱的咿呀声……
求生的欲望,使得徐温云奋力反抗着。
挣扎间,头顶用来束缚住发丝的木钗摔落在地, 哐啷一声, 由中间摔成两半,万千的青丝顺着肩头垂落下来, 白色寝袍下的身姿剧烈晃动着,就好似被狂风骤雨侵袭震颤花枝。
徐温云的气力逐渐耗尽, 连瞳孔都些微扩开涣散,只能由喉嗓中及其艰难挤出两个字, “…煜…郎…”
听得这声称呼,陆煜指尖的力道微卸, 不知为何,好似福至心灵般,他笃定这声并非是在唤她那亡夫, 而确确实实是在唤她眼前杀心深重的自己。
好似即将入魔之际。
耳旁传来令人清明神醒的轰然佛钟。
陆煜原本僵直的身子略松,紧蹙着的眉头, 也些些舒展开来, 心中又顿出另一番想头。
他并非痴愚之人, 早就听出了她在刻意用言语挑衅,两次三番地激得他发怒发狂。
她或许早就不不想活了吧。
既用情如此至深, 指不定老早就想去黄泉之下与那人团聚,现下不过想借他的手如愿罢了。
而他凭何要脏了手,成全她呢?
这些念头在脑中瞬闪而过,掌中的力道也逐渐松了下来……就在犹疑之间,院门外由远而近,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燕率先冲入房中,望见眼前这幕,吓得魂魄尽失,惊惶着叫喊出声,
“你在做什么?!
马镖头快来救命,陆客卿要掐死我家夫人!”
马镖头紧随其后踏入门内,抬眼就望见陆煜一脸凶狠,紧紧掐着徐温云的脖子,而徐温云俨然已是副进气少出气多的模样。
人命关天,马镖头甚至来不及惊诧,立即上前,出招让陆煜收了手。
没有脖间的那股力道钳制,徐温云瞬间如没了骨头般,脚底一软,彻底滑落,跌坐在了地上,阿燕见状立马上前搀扶,小心翼翼护住了她的腹部,紧而又立即取来一侧的薄氅,将她仅穿着寝衣的单薄身子罩住。
马镖头望向陆煜,语气颇有些痛心疾首,
“元白,这方才还好好的。
你这是……这是何故如此啊!”
陆煜沉默不语,通身寒气,只垂下眼眸,冷觑着地上那个狼狈不堪,咳嗽不止的女人。
徐温云因着吼嗓摆脱桎梏,扯着衣领咳了几声,然后面色惨白着,似哀似怨望了陆煜一眼,紧而捂着胸口,由嗓中艰难挤出一句。
“……他让我做他通房,我不愿…”
语气惶然,嗓音还带着嘶哑干涩。
只这语焉不详的一句,便足以解释现在的这番情况,二人闻言,瞬间将眸光落在陆煜身上。
而陆煜。
他并不介意旁人如何看他,亦不觉得又何好解释的,甚至觉得前因后果也无甚重要。
对于眼前这个前前后后两幅面孔,一直在他面前装腔作势,虚与委蛇的女人。
他唯只剩下厌恶。
“幸而你无心做我通房。
否则若容你这般朝秦暮楚,反复无常踏入家府内宅,也是脏污了我家门楣。”
男人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一丝情绪也无,语调冰凉,平静得就像是冬日炭火燃尽后的死灰。
“好一个露水情缘,日晒便散。
周芸,如你所愿,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说罢这句,陆煜片刻都不想停留,他冷沉着脸,将眸光由她脸上收了回来,豁然转身,径直阔步踏出了房门。
徐温云望着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庭院中的垂花门不见,不由觉得心头钝痛,比方才被掐扼住时,更加喘不过气来。
“元白,周娘子……你们这究竟是怎么了?怎得就闹到此等地步?”
只马镖头兀自怔愣当场。
他原也是好心阿燕送回来,谁知竟好巧不巧,撞见二人决裂这幕?作为一个局外人,他实在是有些看不明白二人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只庆幸他来得及时!
否则明日就到津门,如若周娘子乍然这么被掐死了,这趟人镖不保,那他真是要被贻笑大方了。
“……其他事情暂且不提。
现在最紧要的是周娘子你的身体,你可无碍?要不要让大夫来细看看?”
可徐温云还身陷在方才的情绪中出不来,只两眼发空,颤着唇瓣,眸光中有泪光闪烁,神色哀伤凄楚至极。
好在阿燕知道主子心中的盘算,晓得若是此刻让大夫来搭脉,那怀胎之事便就遮掩不住,所以只同马镖头道了句。
“我家夫人现在需要独自静静,不想让旁人搅扰,有我陪在她身边就好,如若有何不适,我会再去队医那里跑一趟的,马镖头暂且请回吧。”
虽说马镖头看她那副死生不知,伤心欲绝的模样,实在是有些担心,可阿燕既如此说了,他也不好自作主张,只能摇头深叹了口气,踏出房中。
待马镖头一走,阿燕的泪水立时夺眶而出,她先是将主子搀回了榻上,取了软枕靠在她腰下。
又担心她情绪波动太大,会影响到腹中胎儿,立即取来保胎的药丸,喂到嘴旁让她服下……
直到做完这一切,阿燕才将主子抱在怀中,气愤到浑身都在颤抖,一面痛苦一面怒斥道。
“夫人,那人如此心狠,竟想要杀您?您腹中现在可还怀着他的孩子啊……呜呜呜…奴婢但凡晚回来半柱香的时间,只怕就要酿成大祸!”
凡事总要往好处想。
道完这句,阿燕抬手胡乱将脸上的泪珠抹了抹,又扯扯嘴角,换上副笑脸来,哽咽着庆幸道。
“可夫人,你做到了,你成功了!
见他方才那般寒心的模样,只怕是已恨您入骨,想来今后必不会再有牵扯,所以现在不仅已经借种受孕成功,还成功甩脱掉了这个累赘,再无后顾之忧!”
是啊。
阿燕说得有理。
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不知花费了多少心力,期间走过多少曲折艰险,现在才终于大功告成,可以回去和郑明存交差了。
徐温云合该开心的。
可不知为何,内心一丝欢愉也无,那些在与陆煜对峙时,被压制的复杂情绪,现在彻彻底底反扑。
那股悲意充斥在胸膛,心头好似都被挖空了,酸涩哀痛起伏翻涌着,难以抽离其中。
什么情绪都有。
就是没有一个喜字。
“……阿燕,我是不是做错了。”
就怕她心中生出这样的念头!
阿燕听得这句,泪如雨下,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揽住。
“夫人没错!
就算有错,那也是错在郎主。
错在郎主他不能人道,错在他为掩盖身患隐疾之事,以珍姐儿和绍哥儿的性命做要挟,昏头胀脑推夫人出来借种。”
“且陆客卿他就清白无辜么?
莫非就因着您要同他分道扬镳,他就可以动杀心将您置之死地?男欢女爱乃人间常事,成亲了的夫妇都能和离,凭何他就不能同您好聚好散?
且就算抛开一切不谈,他竟让您去做通房?我呸!他当自己是谁?天皇老子玉皇大帝么?”
阿燕越说越生气,越说越难过,晶莹硕大的泪珠,颗颗砸在被面上,语气由气愤,转为了哀怨。
“……说到底,苦得只有夫人一人。”
既想着要和郑明存交差。
又要隐瞒真实身份。
还要应对陆煜的暴戾专制。
……期间还要在榻上受累,在餐食上尽心,这些种种劳苦煎熬,绝非常人能够忍受。
若不是平日里能和镖队中人调笑几句,阿燕觉得主子恐早就撑不下来了。
“夫人,其实过往对错都无甚所谓,那两个男人也可浑然不放在心上,您现在腹中怀着的胎儿,才真真切切是您的骨血。
现在最紧要的,是该好生安养着保胎,将它顺利产下才是。”
其实徐温云心中清楚,阿燕不过就是在宽慰她罢了,就算她是被逼无奈,那也必然有错,且错得离谱。
可阿燕有一句话说对了。
人不能频频后望,总是要向前看的,现值得庆幸的是,她腹中的这个胎儿,既不是郑明存的,也与陆煜没有干系,是只独属于她一个人的血脉。
就像洒落了颗种子,得以让人生出无限的希冀来。
徐温云深深舒了口气,这才将那百结的愁肠解了,她定定神,轻道了声,
“怀胎不能晚歇,早些吹烛休息吧。
明日一早,让车夫飞鸽传书去给郎主,只道事情已然办妥,能够按时抵达驿站。”
翌日。
抵达津门的当天。
徐温云早起后,下意识望了眼隔壁被划归给陆煜安歇的房间,并未听见任何动静。
阿燕知她还是心忧陆煜,便特去看了看,回来只道,
“杯盏茶水都没有动过,被子铺面一点褶皱都没有,看来昨夜那人是没有安歇在此处了。”
徐温云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不在此处安歇,那他去了哪里?
按理说今日镖队还未散队,陆煜作为客卿,理应当值到最后一日的,就算他再生气也好,总是要睡觉。
莫非他就这般厌弃自己,甚至连与她同处一间院落,都不愿意?……该不会气恼之下,做出什么极端失格之事吧?
怀揣这这番忧虑与疑惑,徐温云例行赶往镖队晨时的集合地点,可左右观望一番,还是未能瞧见他人……
不知不觉中,关注这个人行踪,好似已成了一种习惯。
马镖头看出了她的异样,特意在例行公事清点完镖品后,行到她身侧问道。
“周娘子可是在寻元白?”
想起昨日那番不堪的场景,尽数被马镖头撞见了,徐温云此刻后知后觉泛上几分尴尬难堪。
马镖头见她不回答,权当是默认。
只长长叹了口气,无奈道了一句,
“元白他已经走了。”
这一路以来,马镖头向来只同镖队中的镖师莽汉们说笑几句,甚少过问女娘们的私事,
可此刻终是忍不住,略略端出些长辈的姿态,出于一片关切赤诚之心问道。
“周娘子,你们昨日究竟生了些什么别扭,竟闹到此等地步?
我鸡鸣时起身方便,朝你们那院子远远一望,只见元白他神情落寞,在院外就那么枯站着,打眼瞧着就是生生站了一夜呐,我赶忙过去……
结果你猜他道了句什么?他只绷着脸吐出四个字:职责已尽。紧而就骑上那匹唤做疾影的黑马,如箭般打马飞驰,退队而去。”
“他饶是将话说得再狠,可终究也放心不下你的安危,担心最后一晚你会如那夜般遇刺,守到天光了才走的啊!”
竟是如此么?
所以他果真已经厌恶她到了此等程度,宁愿顶着那么大的夜风,在院外枯守整夜,都不愿入院安歇,与她共处一间院落?
徐温云闻言,身形都被震得慌了慌,那颗心也七上八下着,落不到实处。
马镖头见她反应,便知她心中到底还是在意,只又劝道。
“两个人相处久了,总有上牙碰下牙磕碰的时候,其实将话说明白了就好。
元白他也不对,怎能说出那么伤人心的话呢?更不该对你动粗!可他心中终究有你,周娘子不妨再给他个机会?眼下生了些也龃龉不要紧,我瞧你们两个实在是般配的很,必能成就一段佳缘……”
现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徐温云稳住心神,将眸底涌现的那丝温情复又压了下去,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她勉力扯起嘴角笑笑,依旧是那句。
“马镖头哪里的话。
他将我当镖品,我视他为随从,我们二人的关系仅此而已,实在是不熟。”。
这二人怎得一个比一个更倔?
镖队上下实则就没有比他们更熟的了!否则若是两个陌生人,又岂会闹成那样?不熟的话,怎么会恩断义绝?
马镖头望着她远去的娉婷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他为着能喝杯喜酒,实在是费心费力撮合了一路,若最后关头二人一拍两散了,那真真是白用功了,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可惜。
镖队悠悠上路。
车架有条不紊,依次排列,缓缓朝津门挺进着。
徐温云躺在车架上,身周都被阿燕用绵软之物包围,丝毫磕碰不到一点儿,薄唇轻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任身体悠悠荡荡,随着车架的颠簸晃动着。
阿燕收拾行囊的指尖一顿,只忧心忡忡问了句,
“……听夫人说,那人去的也是京城,今后总不会再遇上吧?不会那么不凑巧吧?”
“不会。
我抵达京城后,未来一年都要在后宅安胎,而他只是去京城游历半旬而已,决计不会碰得上。”
可抛却这个隐患,还有其他无穷无尽的烦忧,徐温云拧着弯眉,心中又开始担忧起来……
以郑明存的肚量,当真能容得下个去外头借种坏子的妻子么?
他之前是说得好听,道她只要怀胎成功,就让她独占后院,保其通家老小满门富贵。
可人心是会变的。
随着她肚子一天天凸起,无疑是在讽刺着他的无能,今后日日瞧在眼中,郑明存当真能忍得下这口气?
除此以外,此事实在是还有万千的漏洞,只要有心人着意,便能瞧出其中蹊跷。
可她既然能想得到,想必郑明存也早就意料到了吧?
毕竟他连隐瞒身份的籍契,还有那媚*药都准备好了,那接下来那些细枝末节,也理应早就打点好了才是。
徐温云将这些念头一一在脑中闪过,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外头车夫恭敬道了声,“夫人,原龟山到了。”
原龟山是个岔路口。
往左行是去京城,往右走既是前往津门……想来陆煜今晨,就已打马由此经过了吧,按照他那风驰电掣的速度,只怕现在已经到了京城了也说不定。
徐温云在镖队中人缘极好,所以她离队之时,马镖头甚至让整条队伍歇整一柱香的时间,来为她送行。
众人与她依依惜别着,甚至往她车架上塞了不少东西,倒也不是什么特别值钱之物,大多都是些家乡的特色物件,都是拳拳的心意,徐温云推却不过,便也只好收了。
分岔路口。
她的车架与长长的镖队分道而行,就如同只离队的大雁般,形单影只驰向了左侧的官道,朝着未知的人生奔去。
按照约定,她与郑明存会在距离京城不远处的官驿汇合。容国公府马壮车快,算算时间,郑明存应该早就在驿站中等着她了。
离京越近,官道上的防备就越严密,绝不会忽然冒出来什么打家截道的贼匪,所以就算没有了镖队在旁守护,这一路也没出什么岔子。
酉时。
远远在山间眺望而去,眸光越过林海,隐约能望见坐落在山底的驿站,楼台亭阁高高耸立着,高高的桅杆上挂了面显眼的旗帜,上头落了个“驿”字,正随风飘扬舞动。
此时徐温云却觉得不对。
她给阿燕使了个眼神,阿燕瞬间福至心灵,撩起悬挂在车前厚重的帷幔,对着车夫就是啐了一句。
“你那两只招子是长歪了?究竟是怎么当差的?眼看着就要到驿站了,却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拉夫人专往密林偏僻处去,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要谋害夫人不成?!”
徐温云在内宅中向来温婉好说话,可她这贴身婢女阿燕却是个泼辣不好相于的,车夫遭了这通骂,只得先陪了几声不是,紧而小心翼翼解释道。
“阿燕姐姐莫怪,小的哪有那样的胆子……此乃郎主的安排,奴才不敢不从。”?
徐温云闻言心生疑惑,与阿燕对视一眼,心中生出些后怕来……好端端的,郎主为何会如此安排,莫不是出尔反尔,要杀人灭口不成?
还未来得及多想,车架就在停在了处空旷偏僻处,四周没有什么植株,尽是粗粝沙土。
徐温云依着车夫之言,被阿燕搀扶着,小心翼翼踩着踏凳下了车,抬眼就望见远处停了辆马车。
那马车是按照国公府出行的规格打造的,锦缎窗幔随风飘动,秋阳下璀璨夺目,有种不属于荒山僻壤间的华丽美感。
身前不远处,容国公府的管家低眉顺眼,揣手恭敬侯着。此人世代都是容国公府家仆,衷心耿耿,常年来不仅看家管账,还打理着内宅的阴私。
徐温云望见旁边地面上有被翻挖过的痕迹,似是新填了两个坑,而管家的衣袍上沾着尘灰……
方才莫不是在埋尸?
这个念头在脑中突冒出。
徐温云不禁生出些惊惶来,可到底端出些当家主母的架子,稳住心神,颤着嗓子问道。
“……怎得是你?
郎主呢,他在哪里?”
管家眼观鼻鼻观心,暂且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朝前呵了呵身。
“夫人,前头就是京城。
这天子脚下,皇城根地,文武百官的一言一行,都要被放大无数倍,被朝廷御史与数不清的暗探盯着。
夫人腹中这胎,虽说得了郎主首肯,可到底是来历不正,若被有心人挖了出来,不仅郎主青云路断,只怕整个容国公府朝中也不会再有立锥之地。”
“郎主派小的来,为得就是涤清前路,用绝后患。”
说到此处。
管家略顿了顿,掀起眼皮,如鹰隼般的眸光,刮了眼早就跪匍在地,瑟瑟发抖的阿燕与车夫。
“这两个知晓内情,原本是不能留活口的,可郎主想着府中即将添丁,不好再添杀孽,又想着夫人心软,必会阻拦,便暂且留他二人一条命,让他们继续跟在夫人身前尽心。”
“可夫人此行以来的所有随身之物,以及眼前这辆马车,都不容再留。”
说罢。
管家由袖中取出个火折子,利落打出火光后,将其点在车架垂落的流苏上,空气中传来绸缎燃烧的味道,火舌没过多久就吞噬了整个木质的车架,冒出浓浓的黑烟。
这辆车架里头的许多物件,都是徐温云一点点添置的。
窗前的软纱,舒适的软枕,看了一半的画本,从沿途各地采购而来的特色小吃,甚至方才主顾们送行时相赠的心意……这些全部被火光吞噬其中。
熊熊大火烧得旺盛,就好像要将这月余的时光,由她的生命中彻彻底底抹灭。
她不再是周芸。
那个畅快嬉笑怒骂,肆意妄为,张牙舞爪的寡妇魂儿,被这火烧得烬灭。
她恢复身份。
是在外人眼中风光无限,受尽夫君宠爱,美貌温婉的容国公府嫡长媳,徐温云。
第037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光烧车架还不够。
管家的脸在闪烁跳跃的火光中, 显得有几分冷酷狰狞,他垂下眼眸,又往前欠了欠身, 不冷不热道了句。
“夫人,前方车架上,给您备好了另套衣装,劳驾夫人这就去换了吧,您现穿戴在身上的物件儿,老奴也得一并全都烧了。”
不愧是国公府干惯了脏活的老人, 丝毫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虽说此言有些冒犯, 可这管家是郑明存的心腹,显然是经过授意, 才会如此行事。
内外衣物,腰带鞋袜, 钗镮手帕……徐温云在车架中更换了另套衣物后,换下来的那些旧物, 全被阿燕折叠得整整齐齐,特捧到了管家面前。
到底是女眷的贴身衣物, 又尊卑有别,管家压根也不敢细看,略略过了过眼, 就示意阿燕将其全部扔入火中。
未过多久,一切就被烧得干干净净, 只在地上留下了团乌黑的灰烬, 管家与车夫抄起铁铲, 挑起尘土将其掩埋了,真真正正做到了无迹可寻。
绫罗绸缎覆身。
珠玉钗镮点缀。
豪华马车上雕花精致, 装饰了华丽的护栏……
周遭一切这都是徐温云以往受用惯了的,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不由心生出些陌生与惘然,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拨乱反正。
车架徐徐出发,驶出密林,由原本走岔了的道上,缓缓回归到了官道上,又行驶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顿停在了驿站门口。
此间官驿,是专为入京办事的达官显贵开设的,只有身有官衔者,方才能携带家眷在其中入住。
而驿站中的各个院落与房间,都按照官阶爵位严格划分。
郑明存作为公爵嫡子,所居之地,被安置在了仅次于王公贵族的院落中。
徐温云由管家引领着,往内行了许久,才在间临湖雅间,见到了郑明存。
他墨发高束,着了身浅青色的圆裾长袍,腰束玉带,身姿如竹般挺立着,指尖捏起一小撮饵料,细细洒入湖中喂鱼,举手投足间清贵无比,乍眼瞧着很有些文官清流的风雅。
只有徐温云知道,这人畜无害的俊朗面孔下,藏了副怎样肮脏的心肠。
她向来是个拎得清形势之人。
进入房间后,在郑明存屏退众人后,就双膝触底跪了下去,单薄的身子却是挺得笔直,轻软着道了句。
“这一路不能随行在郎主身侧照料,妾身有罪,还望郎主宽恕。”
这就是郑明存喜欢她的地方。
分明是被推出去借种求子,受尽屈辱,可至少面上看不出丝毫怨愤,回来的头件事情就是告罪。
一等一的忍气吞声。
实打实的委屈求全。
很多时候,就连铁石心肠如郑明存,都不禁心生出些怜悯之心来。
他轻洒鱼饵的修长指尖微顿,将眸光落在她的小腹上,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语调倒还算得上轻柔。
“都是已有身孕的人了,何必动不动就跪,伤着孩子可怎么办?起身吧……”
饶是听他这么说了,徐温云却还是不敢起。她只抬眸,迅速看了眼郑明存的脸色,然后又屏气垂下眼睫。
“……皆因郎主恢廓大度,雅量高致,所以妾身才能得幸有这一胎,您对这孩子实属恩同再造,更胜亲生!”
揭过期间的那些威胁逼迫不提,这话语中的每个字都是在投诚效忠,由她诚惶诚恐的语气中说出来,愈发更添了几分真心。
郑明存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必是担心他是个小肚鸡肠之人,指不定哪天因此事动怒,便会让她落得个凄惨下场。
他眼中含了几分讥诮。
“你倒也不必如此担惊受怕。
我郑明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初既是我强逼你出去借的种,自然就有肚量容得下你,及你腹中的孩子。
论起来,我容国公府对寻常下人都很宽厚,更何况你是为我生孩子装点门面,必不会亏待于你的。”
这轻巧的语气,压根就没有视她为发妻的意思,而是将她看做了寻常下人,至多算得上是个高等女使。
可得了他这句准话,徐温云大大松了口。
她并不奢望郑明存能够如何高看自己,她的要求很低,能保住自己和腹中孩儿性命便好。
而在郑明存眼中呢。
有罪必罚。
有功必赏。
论起来,她这件事办得尚且还让人满意,于是略挑了挑眉。
“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这月余时间,徐温云确实殚精竭虑,过得非常不易,之所以能如此为郑明存卖力,心中自然也有所图谋。
仔细辨别了番他这话的语气,确认是认真的之后,她暗吞了口唾沫,放轻声音谨慎说道。
“妾身……实在心忧家中弟妹。
珍儿她一则身子不好,二则已过及笄,正是要相看人家的时候……以往郎主外放当官时,离衡州相隔不远,我多少还能照应得上,可现在身处 京城,手也伸不了那么长,就怕嫡母不将她放在心上,随意寻个门户就打发了。”
“还有绍儿。
先生们都夸他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假以时日,必能如郎主般高中皇榜,叹只叹衡州的私塾中没有高师指点,亦无古籍藏书可供翻阅……”
又是一把鱼食由郑明存的指尖漏下,传来水波些微荡漾的声音。
他向来没有什么耐心,只抬眼觑了她一样,眸光中带了些威压。
“说重点,求什么。”
徐温云肩头微耸,薄唇轻抿,沉默几息后,挺得笔直的身躯,深匐下去,额头触地,带了几分坚定决然道。
“……妾身有个不情之请。
郎主能否将我那两个弟妹,接来京城看顾?只要郎主能够准许,妾身此生必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这个要求,属实有些出格。
毕竟就算是感情甚笃的亲姐夫,也不见得有几个能愿意如此照拂小舅子与小姨子的。
可郑明存心中暗衬了衬,又觉得并无不可。
他倒是见过徐温珍与徐绍几次,那二人和徐温云是一根秧苗上长出来的,都是好掌控,易拿捏,不多事的性子……
他云淡风轻道了句,
“容国公府家大业大,无妨多添两口人吃饭。
接来便是。”
“多谢郎主!
妾身今后必定安守后宅,为郎主分忧解难。”
郑明存乐得看她这幅感激涕零的模样,果然是小门小户中长出来的,只要他从手指头缝里漏出些恩惠,就足以让她感恩戴德了。
郑明存唇角微勾,泄出丝蔑笑。
此时复又想到些什么,挑眉问道。
“对了,与你相好那男人,你可知他去了哪里?现下派人去追,还能赶得及灭口。”
这摆明了要斩草除根的架势,使得徐温云刚溢出来的喜悦瞬间湮灭,她心中一凛,赶忙起身回答道。
“郎主恕罪,妾身实在不知。
我与那人大吵一架后,他拍拍屁股就跑了,一句话也没有留。”
郑明存闻言,眼周骤紧,眯着眼睛看她,语气寒森。
“现可不是你心慈手软的时候。
此人不除,贻祸无穷,今后若有朝一日跳出来认子,呵,死得可就不只他一人了。”
徐温云咬死不认。
“郎主所言,妾身又如何不知,那人确是个脏心烂肺的,妾身也恨不得他去死。
他除了在榻上同我纠缠,白天压根就不怎么搭理我,估摸着也就是想占占便宜,同我做一场露水夫妻。什么籍贯何处,家住何方……这些压根就未见他提及过分毫,现就这么走了,都没地方寻他算账去。”
郑明存闻言,脸色愈发难看,他仔细观她神色,却又看不出丝毫端倪,且据那车夫所说,这二人在白天确实没有什么交集。
“知道了。
此事我自会处理,你且先下去吧。”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回廊处不见,郑明存才由鼻腔中重重哧出了口气,端起置架上的那盆鱼饵,连碟全部狠狠砸在了水面上!
水花飞溅,池中的十数条红金鲤鱼受惊,纷纷甩着鱼尾仓惶遁走。
晚些时候。
管家依着郑明存的吩咐,带了个在驿站中当值的大夫过来,又再确认了番徐温云的喜脉,紧而将她迎入了间精致的厢房中。
这个喜讯一传出,驿馆中所有容国公府的奴婢都忙碌了起来。
熬制安胎药,去小厨房精心烹饪适宜孕妇吃的饭食,又有三四个婢女将房中的尖锐之物尽数撤去……
徐温云被安置在了香软的榻上,几乎不用做任何动作,甚至下塌走两步,身侧都有三四个婢女在旁围护着,生怕她磕碰着……
吃穿用度皆是上等。
呼奴唤婢不在话下。
虽说徐温云以前过得也是这样的日子,可现下不知为何,却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了起来。
她有心想要同人说笑几句,略带了几分自嘲笑道,
“你们瞧我现在,是不是比我朝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还要珍贵?”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气氛尴尬。
无人应答。
就连往日里搭腔搭得最勤快的阿燕,也无形中被这股低气压影响,低垂着头颅,压根都不敢吭声。
徐温云呆楞了楞。
这才反应过来,她现在不是在镖队中自由自在那会儿了,回归到容国公府嫡长媳的身份中后,有些生命中及其珍贵之物,已消散于无形……
她嘴角的笑意淡了下来,敛了敛神,重新恢复之前端肃的模样,轻道了声,“除了阿燕,都下去吧。”
站了满屋的婢女,如潮水般退出了房间。
直到阿燕将门合闩上,徐温云才重新恢复了几分生气,那张灿若桃花的小脸立即垮了下来,她略微哀怨望了阿燕一眼。
“她们一个个如木头桩子般的便也罢了,你方才怎得也不知搭句话,你知道我有多渴望你的回应么,你知道么?”
阿燕腆然一笑,面上为难道,
“……奴婢知道是知道,可今日险些将性命交代在那荒山野岭,这不是…暂时不敢造次嘛…”
徐温云悠悠叹了口气,神思飘远,双目空空道了句,
“以前我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么?
怎么也没觉得这么难熬啊……”
阿燕佯装听不出主子话中的悲春伤秋,只装傻充愣叹了句,
“天菩萨!夫人身上盖着百金一条的云锦蚕丝被,方才喝了盅十金一两的天山雪燕……
夫人,奴婢现下再问您,您是当真觉得这日子难熬么?”
徐温云噗嗤一笑,
“嘶,听你这么一说吧,我忽觉得自己又可以了,这日子好像也确实没那么难熬嘛。”
“岂止是不难熬,简直就是很好熬!
奴婢求您将这日子过到天荒地老,奴婢在您身边跟着沾光,做个日日只用张嘴,不用干活的狗腿子高等女使。”
某些愁苦,也就在主仆二人的调笑中消遣过去了,只是插科打诨归插科打诨,阿燕心中终究还是替主子挂着正事的。
“郎主这关,夫人算是过了。
明日就该到京城,届时不知太夫人那关,夫人能不能过得了。”
徐温云经阿燕方才油嘴了几句,又重新恢复了起初的好心态,只道了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吧,我实在是已经很久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这一路以来盖的几乎都是粗麻棉织,真真好想念这床云锦蚕丝被……”
以往出门在外,郑明存为了维护自己爱妻如命的名声,免不得要做做样子,与她同住在一间房中。
可徐温云既已诊出有孕在身,他便也不必粉饰太平,只住在了隔壁厢房。
翌日。
虽说同样是赶路,可与镖队不同的是,容国公府拢共就只有两位主子。
所以既不用集合,也不用清点镖品及人数,也没有拖拉的雇主们迟到……无形中节约了很多时间,徐温云实在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
除了与郑明存共用早膳时,徐温云有些束手束脚以外,其余时候都尚算得上自在。
且不知是不是郑明存懒得应对她,只道她初有孕相,要好生休养,派人另给她置办了架更大更舒适的车架,让她好生躺在上头。
就连午膳,也是专门派人送到徐温云车架上的……这一路压根都不用跟郑明存打照面,徐温云甚慰。
原本这一路和阿燕聊聊闲天,时间还是很好过的,直到眸光在帷幔翻转间,远远望见京城夯实高阔的城墙,徐温云顿然心生出几分紧张,也不敢再躺着了,只坐起身来,让阿燕帮忙整理起仪容。
天子脚下,皇城根底,果然与别处有些不同,许是沾了几分龙气,才将将靠近,就不由让人生出些敬畏。
虽说容国公府近五代都盘踞在京城,可郑明存是在外放时娶的妻,这几年忙于政务,从未带她回家省亲过,所以这是徐温云头次来京城。
这比她沿途经过的任何一个城市都要更繁华,从离进城门口还有两里地,就开始人声鼎沸起来。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着,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商铺,紧密挨着,甚至一眼都望不见头,端得是片富贵繁华的景象。
郑明存亦有两三年未曾回京,只觉周围商铺有些变化,抬起车帷仔细观察了番,转眼就望见侧后方,微微落后他半个车身,两侧窗帷尽数撩起的车架……
他那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妻子,正襟危坐着,表面瞧着倒是很端方,面上神情倒是精彩极了。
微微伸长了脖子,睁圆了眼睛,不住往街道两侧瞅,有时候又迅速收回眸光,故作风轻云淡的姿态。
……实在是有种想看热闹的迫切,却又担心显得太过没见识的憨态。
郑明存眼底带着讥诮,
“土。”
容国公府,坐落在京城寸土寸金永安街上。此处乃是京城达官贵人们的居所,所住者皆功勋豪门,几乎没有五品以下官员的官邸。
道路宽敞,青石铺面,偶尔有几家门前,还有削尖了对外的阀桩,穿戴着盔甲的高大侍卫带刀把守。
徐温云以前确实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一时也有些被唬住了,不敢再四处乱看,让阿燕将窗帷放落下来。
她以往随郑明存在袁州时,因着外放官员的官衔大多与父亲差不多,所以她在女眷中算得上很出挑的存在,可京城乃卧虎藏龙之地,不禁有些隐隐担心,今后交际应酬起来,还能不能如以往般如鱼得水。
“夫人,到了。”
随着帷幔外车夫的一声禀告,车架顿停,已经到了容国公府的宅邸,听得外头传来些喧嚣之声。
徐温云深呼吸一口,一如以往般,扯扯嘴角,显露出个仪态万千的笑容来,起身弯腰,缓步走出帷幔……
抬眼就望见容国公府巍峨耸立的大门外,已经乌泱泱侯了许多亲眷,各个衣着华贵,典雅华美。
她心中愈发紧张,此时听得耳旁传来句温润男声,
“夫人,当心脚下。”
原郑明存早就候在踏凳旁,欲要扶她下车,他笑意不及眼底,眸光中甚至略略带了些莫要给他丢人的警告。
徐温云有半息失神。
不禁想起之前月余时间,她在外游玩下车架时,搀她下车的,不是郑明存在,而是另个身着黑衣的男人。
那人的面庞在脑中一闪而过,徐温云就迅速反应过来,垂头与郑明存相视浅浅一笑,将青葱般嫩白纤长的指尖,轻搭在郑明存掌中。
“多谢夫君。”
这夫妇二人的演技,那是一等一的高超,无论落在谁眼中,都是副夫唱妇事,伉俪情深的样子。
郑明存到底是容国公府嫡子,又许久未曾回京,除了长辈在厅堂中端坐着等,其余三房小辈都涌到门口来迎接。
其中绝大多数人,徐温云也是头次见,在郑明存的引荐下,一一欠身见礼。
只郑明存的胞妹,郑芳容。
随母曾在袁州小住过一年,所以与徐温云略略熟稔些。
郑芳容出身世家大族,是自小在京城被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嫡女。
对徐温云这个穷乡僻壤,小门小户,在后院看人脸色长大的庶女长嫂,实在有些亲近不起来。
不过能说得上话,面子上略略能过得去罢了。
此时众人都在,郑芳容自是不能冷落徐温云,下了自家脸面,免不得要迎上前去,不咸不淡关切几句。
“这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的,听说嫂嫂身上不大好,起了不能见风的红疹,日日都戴着帷帽,现下看着脸上倒并无异样,就是不知身上还是否痛痒。”
徐温云慰然笑笑,软声应道,
“多谢妹妹挂心。
得亏郎君一路体贴照应,现已经大好无碍了。”
之前郑家其他几房,听说郑明存竟娶了七品小官家的庶女,嘴上虽不说,实则心中各个都在腹诽鄙夷。
可现在见了徐温云真人,一个个就都明白了。如此闭月羞花的容貌,这般温婉娴淑,宜室宜家的性情,更何况二人瞧着还是这般的夫妇同心,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甚至三房中有个约莫三四岁的男童,在母亲怀中不能安生,伸出了双臂就要去够徐温云,童言稚语嘟囔着。
“不要母亲抱,要神仙姐姐抱……”
这奶声奶气的,引得众人传来阵善意的哄笑声,郑明存念着徐温云有孕在身,便将孩子接过自己怀中,弯了眉眼笑着逗弄。
“这是风儿吧?
转眼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男童母亲的许氏是个爽朗之人,笑着回答,
“可不是嘛,皮猴子似的,顽劣得很!说起来郑家这几房,小辈中也就大房未曾添丁了,现下华哥儿的媳妇也怀上了,可就差存哥儿你的好消息了。”
催生催育,老生常谈了。
郑明存温润笑笑,转眸看徐温云一眼,徐温云适时作出副羞腆模样,微微低头,唇角微笑,垂下波光般潋滟的眸光。
清润的嗓音中,带了丝只有徐温云才能听出的冷幽。
“添丁加口,乃人生乐事。
……我也盼着呢。”
第038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快进去吧, 长辈们都在侯着了。”
随着二房长子的一声吆喝,众人都簇拥着郑明存夫妇,踏入了容国公府宅当中。
这间宅邸乃是先帝御赐, 占地面积甚广,布局规整,四平八稳坐落在永安街上,跨入金钉朱户的大门,放眼望去,只见亭台楼阁如云, 假山奇石罗列。
真真是光闪闪贝阙珠宫, 齐臻臻碧瓦朱甍。
徐温云初来乍到,并不敢乱看, 只被女眷们引领着,亦步亦趋跟在郑明存身后, 穿过了曲折弯绕雕花长廊后,终于行至一宽阔厅堂当中。
抬眼望去, 只见三房的长辈都端坐着,笑眼盈盈望着他们夫妇二人, 若是以往见到这样的阵仗,徐温云或还会有些生怯。
可自在蛮莽山遭遇过杀身之祸后,她的胆子莫名就大了许多, 落落大方,裙裾未乱, 依依给长辈们转手屈膝请了安。
坐在厅堂正中央的, 是郑明存的双亲。郑家家主郑广松, 看上去只有四十出头,他之前因着公事在身, 并未来得及去袁州参加郑明存的婚宴,今日也是头次见徐温云。
虽说这个嫡长媳门第不高,可见举止尚算得上大方,所以心中倒也算得上满意。
请过安,说了会子话,收下长辈们赠的礼……眼瞅着就快到用膳的时候,大家就又鱼贯而出,往花厅去了。
只徐温云被婆母詹氏留下来说话。
詹氏保养得宜,除了眼尾拖出几根纹路来,压根就不大能看得出她的年龄,此时正懒懒掀起眼皮,蹙着眉头轻斥了句。
“听闻你又是伤风又是起疹,几乎是躺了一路过来的?
要不都说你好福气呢,不仅照顾不了三郎,反倒让三郎担待了你一路。”
只听这话,徐温云便知婆母并不知去父留子之事,只一如以往般,谨小慎微道,
“婆母教训得是,我这副身子委实有些不争气,不过现下都大好了,今后我必定好好在郎主身边侍奉。”
可无论她如何恭敬,詹氏都看她不顺眼。
“你说说你,门第不高,才学不显,生不下一儿半女,内宅伺候得也不周到,现如今,连身子都不好了……我们郑家哪是娶回家个媳妇?生生是供着个祖宗吧?”
起初听这些话,徐温云还会觉得伤心难过,可现在听得耳朵都茧子,自然而然也就麻木了。
在詹氏眼中,她那嫡长子乃是宰相根苗,哪怕尚公主都使得,哪里是她能配得上的?
“都是儿媳的错,儿媳知罪。”
她越是恭顺有加,詹氏就越气不打一出来,于是又痛心疾首絮叨道。
“须知你不仅仅是三郎的妻,还是容国公府的嫡长媳,甚至是今后容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方才你也瞧见,府中通家老小百来口人,以你这微末家世嫁进来,若没些手段,是那么好容易镇得住的么?
……罢了,多说无益,现你既然回来,便让刘嬷嬷继续跟在你身边教规矩吧。”。
那个灌了她两年半养身汤的刘嬷嬷?
徐温云薄唇轻抿,心中自是极其不愿,可又不敢忤逆婆母,只得轻道了句,“是,儿媳一切谨遵婆母安排。”
又回到了以往人前显贵,人后受罪的时候……无甚,为了十金一两的天山雪燕,徐温云觉得自己尚且还能承受得住。
因着对容国公府实在陌生,徐温云原想着或要请个仆妇带她去前方花厅,哪知才出了院门,一个穿着墨绿色衣裳,肚腹微微隆起的娇俏女子就迎了上来。
她嘴角浅笑,言语中带着讥讽,
“三嫂才将将到京城,婆母怎得也不待人歇歇,就又训上话了?”。
此女乃是郑明存庶弟郑明华的妻子,何宁,亦是出自陇西的世家贵族。
因嫁的是郑家庶子,又不满徐温云身世却还能嫁嫡长子,也向来不将她放在眼里。
“……婆母必然又催三嫂要孩子了吧?要我说也不能怪婆母常说叨,也实在是三嫂你不争气,怎得入门三年都没能怀上?我可就不一样了,才入门半年,瞧,这就有了。”
说罢,何宁甚至还得意抚了抚肚子。
实在是河蚌退房——蚌埠住了。
徐温云又不是没有见过郑明存那庶弟,那相貌实在连郑明存十分之一都够不上,比起陆煜更是云泥之别。
方才放眼望去,郑家的每个男丁都比郑明华生得周正。
以她的眼光看,完全是属于可以优胜劣汰掉的品种,倒也难为何宁还能因此沾沾自喜。
整个容国公府。
郑广松与詹氏是长辈,郑明存是金主,郑芳容是金主亲妹……在这几个人面前,徐温云确实不敢造次。
可何宁也想蹬鼻子上脸?那徐温云可就不惯着了,她暂且按捺住自己也已然有孕的事实,只回敬着唏嘘了句。
“六弟有福气,房中频频传来喜讯……只是我怎么听闻好似不止一个有身孕的啊?”
阿燕此时适时上前,阴阳怪气道了句,“禀告夫人,据说六公子的妾室庞姨娘也有喜了呢,月份只比六夫人略小一点点,已经足月了。”
“咳,那妹妹今后院中就热闹了,满屋子妾婢庶子的,我羡慕都羡慕不过来。
要不说还是六弟会坐享齐人之福呢,哪儿像我们家那个,只守着我一个,想想也挺没意思的,诶,阿燕,你说要不咱也给郎主添个妾室?”
徐温云也不管她,只将指尖轻轻往前一搭,阿燕立马上前搀着主子往前走,怪腔怪调回应着,
“夫人倒是想,可那也得郎主肯依啊!郎主可不是那起子朝三暮四之人,早就对外放了话,此生绝不纳二美的。”
主仆两个有一句搭一句地越走越远,只留下何宁独自滞停原地,气得脸色都有些发白。
就……好气啊。
那个穷酸庶女浑身上下到底有哪里好,究竟凭什么哄得郑明存对她那么死心塌地?莫非就只单凭那张脸么?
婢女柳叶立即上前,轻抚着何宁的背部,“气大伤身,于胎儿无异。”
“且夫人同她置什么气?她上不得詹氏的心意,下怀不上孩子,也就只能得瑟得瑟夫君的宠爱了。
且虽说她现在是嫡长媳,可只要生不出男丁,今后这容国公的爵位,还不是得落到六公子头上?届时呐,她还得看您的脸色行事呢。”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何宁终于觉得气顺了些,定了定神后,这才跟在她们身后,望前院的花厅走去。
厅堂中,下人们已经在摆膳了,小辈与长辈们分桌而坐。
一道道珍馐美味,全都被乘上了餐桌,京城的菜色对比起两湖地区来说,少辣的同时,更加注重酱香,主食也由米饭改为了面食。
虽说有些不符徐温云的口味,但她也还是尽力适应,期间好几次胃中翻滚有些想要孕吐,可又谨记着郑明存的叮嘱,极力忍了下来。
怀孕之人,本就容易犯困。
好不容易用过膳,又打起精神与众人辞行,回到了郑明存外调以前的住所涛竹院,正想要好好睡上一觉……刘嬷嬷来了。
依旧是那张古板肃厉的老脸,进屋敷衍朝徐温云请了个安,就粗声粗气道。
“夫人以往在袁州肆意惯了,许是忘了老奴教过您的规矩,在膳桌上用餐,需细嚼慢咽,且同一道菜不能夹超过三筷,可方才老奴瞅着,那道翡翠酥脆鱼,您生生夹了五筷。
现下想必胃中积食颇多,这就起来练练礼仪规矩吧!”
阿燕护主心切,当下心里就不乐意,可刘嬷嬷是詹氏特派过来的,一时也不敢同她对着来,只能一脸讨好告饶道。
“实在不是夫人贪多,而是奴婢见八姑娘夹了不止三筷,又想着夫人爱吃鱼,所以就自作主张多添了两筷子,嬷嬷要罚就罚奴婢吧,夫人今日赶了半晌的路,又是应酬又是听训的,实在是乏累了……”
刘嬷嬷斜乜阿燕一眼,愈发高声道了句,“夫人由得你这般,那便是御下也不言!如若上下都这般没了规矩,今后还如何统管全家?夫人待会儿便再加练三刻钟吧!”
凭刘嬷嬷如此古板严厉之人,是绝不会通融罢休的,可她口中说的训练礼仪规矩,是得脚下踩着花盆底,头上顶着价值百金的汝窑白瓷碟,如站桩般不能动弹分毫。
以往若是没有身孕,徐温云便也只能受她如此搓磨,可现却不能不为了腹中孩子考虑。
她先是给阿燕使了个眼色,紧而起身,软身道了句,“嬷嬷稍侯,我先去更衣,待会儿就回。”
阿燕福至心灵,立即明白了主子的用意,若想今日由刘嬷嬷的毒掌中逃脱,那便只能去搬救兵。
前厅。
郑明存正在同几个叔父辈的人说话,一则聊聊以往任上的旧事,二则也熟悉熟悉京城朝堂的局势……抬眼就望见阿燕站在外头,神色焦急,却又不敢进来通传,只躲着脚犹豫着。
他那个妻子,寻常若是无事,从来都只如鹌鹑般躲得远远的,也鲜少让人来叨扰,现特意遣阿燕来,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难得是她腹中孩儿出了差错不成?
郑明存心中一凛,寻了个借口走了出去,阿燕立即迎上前来,将刘嬷嬷方才的话都说了。
“……既郎主不提,夫人也就没敢说怀有身孕之事,可那刘嬷嬷拿着鸡毛当令箭,打定主意要给夫人立规矩,奴婢实在担心夫人腹中的孩子……郎主您快管管吧!”
郑明存心中了然。
唤管家去涛竹院传他话,让刘嬷嬷暂且安歇,如此才算是做罢。
在厅堂议完事,郑明存暗衬了衬,行至母亲詹氏所居的德菊堂。
压根还未待他张嘴说话,詹氏就率先发作起来。
“你那个媳妇,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我原是让刘嬷嬷去教她规矩,结果她倒好,借口更衣躲懒了起来,还让婢女将事捅漏去你身前,引得你为她出头,长此以往,岂不是要引得我们母子反目?实在是岂有此理!”
郑明存撩袍坐下,端起盏茶水来,俊朗的面容,隐在氤氲升起的透明水雾后头,看不真切神情。
“……她入府已有三年,又不是根木头,饶是天大的规矩也都学全了,母亲将那嬷嬷撤回来,今后莫要为难她了。”
詹氏闻言呆楞当场,睁圆了眼睛,望向儿子的眸光中,气愤中又带着几分诧异。
“……你这是,你这是为她出头出到我面前来了?她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你迷恋得失心疯了不成?你当我想做这样的恶人,想要待她如此苛刻么,你当年若是听了我的话,娶个出身高贵的名门淑女,我何至于此……”
“母亲。”
郑明存蹙着眉头,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抱怨之声,心知若不给个说法,估摸着今日是应对不过去。
“她怀孕了,不足一月。
我原先着胎相还未坐稳,所以并未声张,可若再经您这么折腾下去,只怕许是也不必说了。”
怀孕了?
詹氏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面上瞬息闪过多种多样的复杂表情,仿若被雷劈中般,怔魇住了。
过了一会儿,才慌乱眨了眨眼睛,“……那孩子…是你的么?”
这些年来,儿子明里暗里看过的那些大夫,以及账上挂着各种由头支出去,购买壮*阳药材的钱物与丹丸……詹氏早在很多年前,就知道儿子身上的隐疾了。
可儿子讳疾忌医从不声张,她也就只能在旁帮着尽力遮掩,佯装不知。
所以现下听说儿媳坏了孕,才鬼使神差这么着多问了句。
郑明存执起杯盖,划了划滚烫的茶面,沉默几息,紧而语气淡然且笃定道了声。
“是我的。”
詹氏惊喜到眸光震动,甚至还有几分懵然,“可你那病,不是……”
郑明存免不得又得再解释两句,
“一则孙大夫的药喝了这么多年,二则回京路上遇见个神医,扎了两针……”
“原来如此!果然老天爷还是善待我们娘俩的!我,我这就将刘嬷嬷唤回来,再送些补品良药过去给她,对了,你这身子既已无碍了,那还需得给你操持几房妾室,你今后多生几个,也好让我尝尝含饴弄孙之乐。”
郑明存闻言眉头轻蹙,复又吹了吹滚烫的茶面,风轻云淡道了句。
“……我那痼疾实属医治,那神医原本也是多有顾虑,是我再三拜访恳求,神医才以折损寿元的法子为代价下了针,他事先道明过,此法只能施展一次。
所以母亲,我此生都唯只有她腹中那一个孩子了。”
这话由如盆冷水泼下,彻底浇灭了詹氏那片想要为儿子纳妾的心,她有些伤怀,又有些庆幸……过了许久才喃喃道。
“…只一个也罢,只一个也好!
怪只怪为娘,没在怀胎时将你养好,才累得你患上此等弱症……”
“所以母亲就算再不待见她,为着她腹中胎儿着想,也略松松手,至少在她生产之间,莫要再生出什么事端了。”
詹氏确实看不上徐温云的门户,自儿子放出话来要娶她,就一千个一万个不赞成,可在儿子再三坚持下,又念及他身上那旧疾,最终也还是松了口。
初入门时,儿媳的表现也确实是差强人意,许只是个庶女出身,浑身上下都透着些小家子气,看账理事也几乎是从头开始学起的。
除那张脸能看得过去,唯一的优点是还算乖顺,所以这三年下来,也算得上是被调**教出来,有些当家主母的风范了。
“她腹中怀上的既是你的孩子,那就是我的嫡孙,因着这点,我也必会好好看顾,绝不会让那胎儿重蹈覆辙,再患上什么天缺残疾来。”
詹氏说罢这话,复又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眸底涌现出些嘲弄来。
“还是我儿争气,让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你是不知,隔壁院那贱人,因着她那庶出子房中接连有孕,几乎就要踩到为娘头上来,指不定都生了袭爵的妄念,现咱们嫡脉有了传承,今后还有她们庶出什么事儿?”
“袭爵?”
郑明存眸底闪现出丝精光,将杯盖略带了几分力道磕合上,由鼻腔中哧了声,“他们做梦。”。
这头涛竹院中。
惹人讨厌的刘嬷嬷被撤走了,随之而来的是德菊堂的管事女使,捧了许多滋补养身之物而来,笑脸盈盈传着老夫人的话,让她今后有何需要,只管同德菊堂吩咐。
这自然不会是詹氏忽然之间转了性,唯一的可能,就是已知她有了身孕。
詹氏并非是个心思深沉之人,什么事情都挂在脸上,若得知借种求子的真相,断然不能容得下她。
徐温云不知郑明存究竟是如何糊弄过去的,只知瞧这情形,腹中的孩子大抵是能够顺利诞下了。
当夜。
徐温云安歇在了主房。
而郑明存则自然而然搬到了书房去住,想来直到生产之前,二人都不会同住一间屋檐下了。
周遭的一切几乎都是陌生的。
陌生的人,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事物,陌生的规矩……一切都需要徐温云重新适应,这一天下来,她实在有些心力交瘁。
在榻上辗转发侧睡不着,不由又从枕下摸出两个物件。
那发簪,与玉玦。
昨日在荒山野岭,她回到车架上换衣裳之际,终究没能舍得,瞒下了这两样东西,并未让它们同她身上的其他物件,一起焚烧干净。
可那管家心细如发,指不定就有留意到她当天的穿戴。
这发簪倒还好,隐在发髻深处有些看不真切,可这枚玉玦当时是堂而皇之挂在身上的,未免今后那管家察觉出什么蹊跷,这两样东西今后 都见不得光。
纤细如柳的白皙指尖,由它们身上轻抚而过……她脑中浮现出陆煜的面容来。
其实今日有想起过他几次。
甚至端坐在车架上时,于街道上远远望见个身着黑衣的高大男人背影,她都忍不住惴着心尖,抬起眼睫去看……
想来陆煜现在也在京城吧……
他又在做什么呢?
是不是已将她抛到脑后,亦被京城的富贵繁华迷了眼,滚在了哪个面首美妓榻上呢?
*
*
当夜。
京城,肃国公府。
东南处一偏僻院落,凉亭之中,有两个青年正在对坐饮酒。
坐在左侧石墩上的男子衣着华贵,通身上下皆非凡品。腰间坠了枚刻有“陆”字的翠绿翡玉。
“陆”乃当朝贵妃之姓,对京城世家稍有了解的,便知能坠此玉者,乃陆贵妃内侄,当朝煜王表弟,陆修齐。
陆修齐养尊处优惯了,现被萧瑟的冷风吹得哆嗦一下,却因着身侧坐着的黑衣男人,不敢失陪,只得耐着性子问道。
“……你这一回京就找我喝闷酒,究竟是为何?操心朝堂,忧心军中,担心陛下病情?不该啊,那些难道不是都万无一失,打点好了么?
莫非是情场失意?”
李秉稹执起酒壶的指尖顿住,掀起眼皮,静看他一眼。
眸光好似冬日里的寒潭,漆黑冷肃,无波无澜。陆修齐一愣,只觉股寒气顺着尾椎直冲天灵盖,瞬间便怂得窒住了言语。
陆修齐自知说错了话,尴尬摸了摸鼻子,不过他自我消化得很快,紧接着就又热络起来。
“那你也别光顾着喝闷酒,你这副身子可是国祚根本,不能损伤分毫,好歹多多吃几口菜垫垫……”
陆修齐说罢,就执箸夹菜,朝他身前空空的碗中放去,可许是身侧男人的气场太过强大,他紧张地指尖哆嗦一下,那块芙蓉翡翠鸡掉下……
正正落在黑衣男人绣着祥云花纹的靴上。
溅上些许细微的油汁,洇出块并不特别明显的深色污渍来。
李秉稹的神色愈发黑沉几分。
他气息略略不平,过了半晌,淡道了声,
“修齐,你脏了我的靴。”
分明只是平铺直述的语气,陆修齐却觉得阵翻涌的滔天杀意直逼而来,顿时浑身鸡皮疙瘩都冒起,额间沁了满头密汗。
第039章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当夜。
涛竹院, 书房。
房中装潢雅致,氛围安宁静谧,堆满了排排竹简的书卷古籍, 壁上了几幅名家大师的画作,小叶紫檀木桌上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墨香四溢,仿佛时间在此凝固了般。
夏三伏冬三九,这是郑明存从小到达待得最久的地方,他便是在这间书房中日夜苦读十数载, 才终于在竟宁三十七年, 一举高中探花。
或是生来就是天残之人,所以得以免了许多世俗纷扰, 能够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学问以及政务上。
位极人臣。
匡扶社稷。
清风劲节。
留名青史。
才是郑明存毕生的理想。
他不仅凡事都力求做到最好, 声名上亦不能残缺半分,可偏偏因着身患隐疾, 免不了要做些腌臢之事。
现在徐温云既已借种成功,那便能保全他的通身清名, 变数只剩下一个。
便是她腹中骨肉的生父。
那个与她共赴京城,缠绵悱恻了一路,出身草莽的镖师。
郑明存望着对面还未熄灯的主房, 窗纸上隐隐绰绰落下半个的娉婷倩影,定神望了几息, 忽有些心烦意乱。
他沉着脸问,
“……杀个人罢了, 有这么棘手么?
以往两柱香就能办妥的事,怎得这次都整整两天了, 都还没个音讯?”
自小随伺在身旁的由鸣,在旁闻言神色一僵,正想要说小的这就去催催,忽听得房顶瓦片传来些许异动。
暗卫回来交差了。
暗卫进房的瞬间,就扑通一下,单膝触地,跪匍在郑明存身前,双手恭敬拱高,声线略带了几分颤抖。
“卑职办事不力,还请郎主责罚。
……卑职谨遵吩咐,之前就命六个身手顶尖的好手,远远跟在镖队后头,等的就是在那人离队出村之时,直接将人绞杀,可…可后来却只在林间寻到了那六人的残缺不全的尸首,死状极惨,近乎于泄愤般的虐杀。”
暗卫回想起那残肢四落,血染霜叶的那幕,不禁心头一颤,略顿了顿后,复又说道。
“……而后卑职又查明,那人在原龟山辙道而行,似是往京城方向而来,卑职便动用了京中各个暗桩眼线详查踪迹,谁知他好似就如泥牛入海般,无影无踪。
更蹊跷的是,此人在扬威镖局留存的籍契单据,在户部档案中也查无此人,就好似不复存在,人间蒸发了般。”
郑明存凝神听着,眉头越蹙越深,眉峰轻挑,最终由鼻腔中哧出声冷哼,低沉的语调中带了十足的兴味。
“你的意思是……他不仅武功高强,凭一己之力,虐杀屠戮了六个顶尖高手,且还有通天之能,可直接将手伸到户部,销户解籍?”
这话的语气颇有几分,你听听看你说的故事合理么的意味,可配上郑明存身周散发出的威压,便如巨石压在头顶,让人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暗卫额间沁满密汗,紧张到暗吞了口唾沫,愈发将头叩低了几分。
“卑职不敢,郎主饶命。”
郑明存挑着眼尾看他,
“既知办事不力,待会儿自卸一臂,我就不亲自动手了。”
郑明存微摆摆手,将冷汗涔涔的暗卫打发了出去,心中愈发添了几分烦闷,徐温云招惹的那人,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若说那人有几分武力,郑明存是信的,毕竟那日望见他在箭场开弓射箭那幕,便知此人是个练家子,侥幸之下杀了那几个暗卫,倒也并非不可能。
可若说那人能将手伸到户部,那便绝对是天方夜谭!天知道郑明存当初为了给徐温云做那假户籍,花费了多少心力,打通了多少人脉,他容国公府尚且如此,更遑论个草寇?
……罢了,现下党争严重,大家都忙着在太子与煜王阵营站队,六部事务也是一团乱麻,或是官员近来清减了批贱民户籍也不一定。
算他运道好,暂且逃过了此劫。
可此人如若不死,实难消心头之恨!
郑明存压下眉头,眸光晦暗朝对面房间望去,只见那影子逐渐放大在窗子上,映衬出张完美无瑕,线形流畅的侧脸。
而后由唇瓣中呼出口气来,烛光熄灭,微弱暖黄的光亮瞬间熄灭,让他再窥不见一丝动静来。
*
翌日
又是秋高气爽的一天。
詹氏不仅将刘嬷嬷调走,就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免了,为的就是让徐温云好好养胎。
可人是活一世的,并不单单只活这一时。
徐温云与何宁不同,她不是那等仗着肚子里有货就娇狂之人,怀胎十月之后,她还得在容国公府安身立命,好好将腹中孩子拉扯大。
所以隔个两三天,也总要去德菊堂,在詹氏面前请情安,又或者带些糕点过去尽尽心。
而詹氏呢,虽说面对她时还是无甚好脸色,可到底再没有为难过她,且许多时候只在院外屈膝福福身,便有贴身嬷嬷遣她回去好生躺着了。
其余大多时候,徐温云除了安胎,都在尽力适应与熟悉容国公府,如此七八天下来,才算得上是对这儿的人事物稍微熟悉了些。
现在整个容国公府,三房中除了自家内账以外,公帐都是由大房统管,由婆母詹氏一手掌控,什么进出采买,庶务账本,都要经过詹氏的手。
按理说徐温云作为嫡长媳,在内宅中合该很受推崇才是,可奈何众人都知她出身低,亦不受詹氏待见,还一直没有身孕,所以大家反而乐得去与何宁亲近。
这日休沐,通家老小照例都要一同用膳,徐温云朝涛竹院中走出来,悠悠往前院花厅中走去,远远就望见何宁被几个二房的女眷们簇拥着走来。
各自见完礼。
何宁将她上下一打量,眼中露出些嘲讽之意。
“今儿个可是众房齐聚的日子,三嫂怎穿得这般素净?瞧瞧,这浑身上下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发髻上戴着的钗镮都还是去年的款式。”
说罢这句,何宁将指尖抬高,抚了抚鬓边的点翠镂空兰花鎏金钗,略带了几分得意道。
“……嫂嫂瞧我头上戴的这只,这是我被诊出有孕那日,六郎他特意去京城的珍翠阁,花重金特意为我打造的。他还说了,待我生产那日,他就去求去公爹身前,将私库中那对先帝亲赏的翡翠手镯给我。”
徐温云自认穿戴得不算失礼,对比起何宁土财主般的装扮来讲,甚至显得更符合身份。
可若说首饰,她妆屉中确实也没有几件,平日里的月例银子都积攒了下来,留作妹妹的药钱及弟弟的书费。
寻常女眷,或还会在节礼的时候,收到郎君送的礼物,而她和郑明存的夫妻情意是假的,成亲三年,除了成亲时候的聘礼,再也未曾送过她任何物件。
比不得陆煜,短短月余,就又是送发簪又是赢玉玦的,甚至还会摘花讨她欢心……
徐温云不欲与她在口头上针锋相对,既有失风度,也免得让围观着的其他女眷看大房笑话,可膈应膈应人还是无伤大雅的。
她凑近仔细瞧了瞧那发钗,肯定点了点头,发自内心赞叹了几句,
“……这只钗果然不愧是珍翠阁的手艺,确实工艺非凡。只是我方才也碰见庞姨娘了,嘶…我怎么觉着,她头上那只钗好似更加华贵呢?”
阿燕再次上前,煞有其事道,
“可不是么?庞姨娘那根钗上,镶了好大一颗的碧绿翡翠,都不用近身,远远就能瞧见,闪得挪不开眼!”。
庞姨娘庞姨娘。
待生产完腾出手来,立马寻个错处将那庞姨娘打发到庄上去!看她还能不能日日拿那贱人挂在嘴上恶心人!
何宁气得立时脸色微变,可当着大家的面却并不好发作,只能扯扯嘴角,跟在那主仆二人身后,款款朝那花厅中去了。
她们都未曾发觉到,身后月洞门不远处,个着了湛色衣装的男人,眸光沉冷,将方才发生的所有一切都尽收眼底。
花厅上,长辈端坐在上席,女眷们三三两年凑在一起说话,垂髫的孩童们满屋子乱窜……端得是片祥和热闹的景象。
此时往往会商议些府中事物。
也不知是谁开头,提了句。
“眼瞧着中秋就要到了,每到此时,都要给京城三十里以内的亲眷发请帖,邀他们上门做客,赏月吃酒,以此增进族亲情谊,尽阖家团圆之乐。
话说今年该轮到哪房操守宴席了?”
“诶,今年可轮不到我们三房头上来了,操持这中秋宴,可真真是费力不讨好,去年我们三房十几个女眷操办呢,一通忙活下来也没落着个好,你们是不知,那些族老一个个难伺候得很呢。”
“可不是。
又是嫌弃车马安排得不够周到,又是说宴上的菜色不够妥当……天爷啊,说是族亲,实则都是些德高望重不可得罪的老菩萨。”
……
男人们在外头朝堂官场上挣功名利禄,女人们自然就要在内宅中撑起一片天,设宴摆酒,招待宾客,这些都是女眷们的份内之事。
可若想要将其做得尽善尽美,也确实不容易,各房女眷们都在这中秋宴上栽过跟头,免不得都将之前遭过的苦难抱怨了番。
“今年总该轮到大房操持了吧!”
众女眷朝徐温云与何宁的方向望过来,眼中多多少少都带了几分狭促。
“以往明哥儿的媳妇不在京中,华哥儿也未曾娶亲,所以每每轮到大房操持中秋筵席,都是直接跳过,这次若再推脱,我们其他几房可不依。”
“可不是,我素闻三哥媳妇儿与六哥儿媳妇都是精明强干的,她们两个也算得上是刚刚入门,正好经经事,历练历练。”
三房十几个女眷都操持不明白的事儿,人丁单薄,女眷稀少的大房哪里能操持得了?
徐温云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何宁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就连震住内宅中偷奸耍滑的仆妇们都够呛,更别说去应对那些老考究族亲了。
何宁乍一听就已心生怯意,且她也受不了那样的苦,她抬眸看了眼徐温云,却见她也眉尖蹙蹙,一脸难受的样子,只清了清嗓子道。
“咳咳,我们大房拢共也就也就六个女眷,婆母及姨娘年事已高受不得累,容芳妹妹又上庙里还愿去了,我现下又有孕在身行动不便,想来也只有三嫂嫂和庞姨娘多担待担待了。”
内宅妇人都会通晓世事的人精,哪里看不出来何宁心中那点小心思,下意识都皱起了眉头。
何宁一句“有孕在身”,就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说完这番话,又担心旁人觉得自己懒怠,免不了又矫揉造作道。
“……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帮大房排忧解难呢,实在是大夫叮嘱,必让我好生静养着,否则的话我也想在旁帮着尽尽心……”
此时忽然传来一声异常突兀的作呕声,“呕……”
何宁脸色微变,朝发出这声怪调的始作俑者望去,拧着眉尖耍起小性子来。
“三嫂嫂这是何意?
我实在是身子太重,为了保胎才要谨遵医嘱休息的,就算你不能体谅,心有不满,也没必要当着大家的面如此刻薄我……”
徐温云忍住胃中翻滚,一面捂着嘴极力克制着,一面朝何宁慌乱摆摆手,表示并未对她不满,可耐不住呕吐感实在太过强烈,又捂着胸口干呕了几声。
何宁只觉自己受到了屈辱,撅了撅嘴,拧着身子朝坐在身侧的郑明华抱怨,“郎君,我素来待三嫂敬重,她岂能这般对我…”
徐温云这下是真被她的话恶心到了,接过阿燕递过来的痰盂,拍着胸口哇得往里头吐出了口秽物。
在场众人旁观着这场闹剧,一时也有些不明所以。徐温云一通吐完,掐着巾帕拭了拭唇边,并未发一言,只含羞朝与长辈们坐在同桌的郑明存望去……
万事万物都得仰仗着他。
只要郑明存这个做夫君的不发话,她便是副拿不定主意,绝对不多说一句的样子。
不得不说,徐温云如此依赖人的柔弱性子,实在是对极了郑明存“以夫为天”的胃口。
眼见此刻已瞒不过去,郑明存便唇角微勾,朝上座的长辈们轻道了句,
“……叔伯们见谅,云娘她已经有孕了,大夫诊断约莫四十余天左右,之前胎像不稳,便没有惊动长辈。”
这是个好消息,在场众人在短暂呆楞过后,都纷纷向徐温云献上了祝贺,只何宁一人呆楞当场。
嫡长媳有孕,郑广松自是开心,畅声大笑几句,大手一挥,
“既大房两个媳妇都有孕在身,今年这中秋筵席,便再让二房轮一年吧,大房女眷们,得闲帮着在旁操持便是。”
在二房众女眷的一片哀叹声中,响起郑明存清润的声音。
“这是儿子与云娘的头胎,我们夫妇也是欢喜异常,实在是值得庆贺,也难得见父亲如此高兴。
儿子在此斗胆,向父亲讨个赏。”
郑广松红光满面,向来儒雅的脸上,忽添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豪气,
“什么赏?你说。”
“这赏倒也不是为儿子自己讨的,而是为云娘讨的。
我见她腕上缺对玉镯,寻常的种水配不上她,便斗胆讨父亲库房中,那对先帝赏的翡翠玉镯,以此慰她孕中怀胎之苦。”!何宁闻言,立时瞪圆了眼睛望徐温云,而她自己,也全然没想到郑明存会上演这么一出。
郑广松抖着食指笑点他两下,
“你小子,倒学会借花献佛了。
倒还挺会讨,张嘴就是我私库中一等一的好东西,行,我允了!”
那对玉镯,很快就被仆婢由私库中取出,端奉在了徐温云面前,先帝御赐之物,必然是极品中的极品。
翠色鲜艳,通体碧绿,种水绝佳,质地细腻,静静躺在红绸之上,散发着莹润透亮的绿色光芒。
此等私藏的珍品,是极其难得一见的,几乎所有女眷们都围拥了上来,嘴中道着赞叹羡慕之声。
何宁就坐在徐温云身边,离得最近,看得最真切,脸也最黑。
大房嫡系有孕,自是要比何宁所在的庶系更高一头,无论徐温云腹中这胎是男是女,至少在这一代,容国公府的爵位,都必然会传袭到郑明存这个嫡长子头上。
那徐温云不管出身再低,今后都是实打实的当家主母,能够掌控通家老小几十年。
对此各房都心知肚明,所以当下在宴上,就开始对徐温云热络起来,以往眼睛长在下巴上,远远望见她扭头就走的那几个女眷,一时间都变得温言细语,笑脸盈盈起来。
气得何宁回到寻蘅院,就将手中的帕子狠狠一摔,胸口起伏,粗声恶气道,“一个个都惯会见风使舵,都是些见利忘义,趋炎附势的鼠辈!”
“不是?她有孕这么久,早不说晚不说,偏等各房齐聚一堂时说,可不就是擎等着出风头么?还偏偏在我说话之时作呕,说她不是故意针对我都不信。”
何宁宣泄一通之后,又沉着脸懊丧起来,“还有那对翡翠手镯,那原本是我的物件儿,郎君你可说过的,我腹中这个是大房中的头胎,只待瓜熟蒂落之日张嘴去要,父亲就必会给我的,谁知现在竟成了她的物件,呜呜呜呜,这如何能让人心甘?”
眼见何宁这般沉不住气,郑明华心中有些不喜,也因着她平日里这几分矫揉造作,他更喜欢去隔壁温婉柔顺的庞姨娘房中。
可为着她腹中的胎儿着想,免不得也要将她搂在怀中好好抚慰。
“凡事要往好处想。三嫂这一有孕,操持中秋筵席那档子事儿,大房不就可以彻底甩脱了么?否则就算你怀着孕,也免不了要去搭把手的,我可舍不得你那般受累。
且就是对玉镯罢了,我命人再去珍翠阁再给你打只更好的,必让你满意。”
何宁又在他怀中拧着身子扭了扭,才算是终于被哄好了,可不知为何,将此事细细咂摸一番,心中实在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六郎不觉得三嫂这胎有些蹊跷么?
他们夫妇三年都未曾有孕,之前也传出些风声说三哥他……可就在父亲考虑袭爵人选之时,我初初怀孕的当口,三嫂竟后脚就有喜了?
怎么可能这么巧?倒像是,为了爵位刻意怀上的……”
郑明华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下,眉峰一挑,神色开始肃重起来。
*
*
涛竹院。
方才在筵席上,徐温云实实在在做了回炙手可热的人物,甚至到筵散离席时,还有好几个女眷借口顺路,想要送她回来,不过都被她寻了借口一一婉拒了。
以往郑明存将她推出去借种求子时,她其实很不能理解,不就是个孩子么?哪怕就算是没有又能如何,莫非还能活不下去?
可怀胎前后天差地别的待遇,这才有些让徐温云咂摸出味来……难怪郑明存能够生出那么疯魔的念头。
说到底,郑明存同那些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一切都因“权利”二字受趋势,被蒙蔽了心智。
徐温云发自内心不喜欢如此权衡算计的生活,却也无形中被只大手一步步推到了这一步。
她和郑明存都不无辜,都是一丘之貉,若论起来,只有陆煜是无辜受害,被牵连其中。
说起来,陆煜算得上坦荡。
就算知道她接受不了通房的名分,也是直言不讳,单刀直入,处事从不拖泥带水。
其实他们两个。
她内心阴暗,为保全自己欺骗他人感情;而陆煜则专制霸道,用个通房名义来贬低看轻她,又那样无礼凶蛮……二人落到此等局面,或也是应该的吧。
徐温云轻按按那枚被随身携带,隐在裙后的玉玦,鼻头不禁涌上些酸意,只是还不待她生出些更多感慨,院外传来阵脚步声,郑明存回来了。
徐温云眸光越过窗橼望去,只见郑明存昂首阔步跨入院中,脚步轻盈,生态自若,瞧着像是心情很不错的样子,直直就入了书房。
徐温云定了定神,心中纠结了几息,端着那对装着翡翠玉镯的匣子,轻身软步朝书房走去。
她先是在门口敲了敲门,得到郑明存允准之后,提起裙摆踏入房中,小心翼翼将手中的匣子埋首奉上。
“郎主,这对玉镯贵重无比,放在妾身处不妥,若是哪日粗手笨脚磕碰坏了,妾身委实担待不起,特来问过郎主一声,是要入到您的私库中登记造册?还是承去德菊院由婆母保管?”
郑明存眼底一哂。
所以她以为是自己看中了这镯子,不过是拿她怀孕做幌子,向父亲讨来的而已?不得不说,识相太过,也不是件什么好事儿。
“哪怕我身边的一条狗,也会给它拴条金链子的。”
第040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哪怕我身边的一条狗, 也会给它拴条金链子的。”
“你收了戴着玩儿吧。”
这话里话外,便是将她当作了条看家护院,被磨光了爪牙的家犬。
招之即来, 挥之即去。
听话温顺,甚好拿捏。
便是将翡翠玉镯赏给她的意思。
此物价值连城,徐温云得了合该高兴的,可这世上理应无人愿意被当作畜生看待,所以她也实在开心不起来,只觉手中的匣子似有千斤重。
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
狗得了根骨头, 也是会向主人高兴得摇尾巴的。
徐温云将那匣子收了回来,扯出个僵硬的笑容, 尽量显出几分欢喜模样,佯装感恩戴德道。
“多谢郎主赏赐, 妾身这辈子都未曾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今后一定小心携带, 好好保管,将它当作传家之宝对待。”
如此感激涕零的反应, 确实让郑明存心中很受用,可心中又不由觉得她实在是有些小家子气,甚没见识, 也难怪母亲会看不上。
郑明存带着些挑剔的眸光,上下将她打量一通, “你当这还是袁州么, 穿得这般素净, 没得让人以为我们大房没落,都养不起个内眷。”
“既是做花瓶装点门面, 那就要有做花瓶的觉悟,金装塑身,人敬三分,莫非这些还需我教你?
去买些符合身份的衣装首饰,银钱去管家那里支,由公中出。”
徐温云遭了这通训斥,略微有些难堪,可又想着,京城确实与袁州是不同的。
在袁州时,府中大多时候就只有她与郑明存两个人,他又从来都不大理会自己,所以她在穿戴上,自然而然就以舒适大方为主。
可现在是在京城。
通家老小百十来口人都在一起住着,难免要争长论短,比较吃穿,而她作为容国府嫡长媳,很大程度代表了大房的脸面。
“是。
郎主的话,妾身都记住了。”
不得不说,郑明存心情确实不错。
方才在宴上宣布喜讯之时,几乎所有的长辈男眷都来向他敬酒,以对他即将初为人父表达庆贺,他平日里原本是滴酒不沾的,却也推却不过,喝了一杯。
郑明存何尝不知她腹中怀着的并非他的种,所以他完全不打算投入任何感情,无论是眼前的这个女人还是她腹中的孩子,都不过只是他的棋子和工具罢了。
可当被推到父亲这个角色上时,郑明存内心还是不免产生了些微变化。
他身患隐疾,原是享不了什么天伦之乐的,可现在莫名间,他就得幸有了这么个机会。
无论这机会是强迫来的也好,威逼来的也罢,这孩子今后都只会惯上他的姓氏,唤他一声“父亲”。
这无疑能增加他对人生的另一重体验,所以因着这一点,对于眼前这个痴蠢的女人,他也愿意多给几分耐心。
“做我的发妻,那便不能弱,只能强。凡事都要争先冒头,处处皆不可落于人后。
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可徐温云不喜欢争抢,更不喜欢冒头。
在嫁入郑家之前,她原本期望的生活,是能摆脱徐家,嫁给竹马许复洲,过上夫妻相协,平淡一生的安稳日子。
未曾想造化弄人,命运将她推到了如此境地,要让她在这富贵迷人眼的诡谲内宅中,如此孤军奋战。
就算是心中再不愿,徐温云此时也只能垂落下来的乌羽眼睫,些微颤颤,软声细语道,
“郎主此番提点,妾身都记在心里了。”
复又躬身后退几步,然后才转身轻手轻脚踏出书房。
徐温云越想,便越觉得心气不顺,只拧着眉尖,将怀中的匣子重重往房间正中的小叶紫檀圆桌上一放,发出了哐啷的声音。
阿燕瞧出她神色有些不对,立即眼疾手快先将门窗都关合上,紧而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问道。
“夫人怎得又将这匣子抱回来了?”
徐温云垂下眸子,无甚好气,
“郎主暂且将这对玉镯留给我用了。他嫌弃我穿戴得不好,出门在外给他丢人了,数落了我好大一通……”
“真的?郎主竟这般大方,直接将这玉镯送给夫人了?”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阿燕的惊呼声打断,这婢子一整个惊喜住了,眸光瞬间放亮。
徐温云抿了抿唇,
“不是,你这人怎得听不出重点?重点是我遭了好一通数落……”
“重点是这玉镯!
夫人糊涂啊,数落就数落呗,您混当那是耳旁风不就行了么?若遭通数落,就能赚来两条价值连城的玉镯,天菩萨,奴婢恨不得代夫人天天受数落。”
这财迷心窍的模样,终究还是引得徐温云噗嗤一笑。也罢,这年头在哪混口饭吃都不容易,混当郑明存是个主雇罢了,虽说有些阴晴不定,可至少大方。
可内心再想将此事揭过,被比做是畜生的那股子憋屈,却怎么也消散不了。
呵,嫌她穿得素净是吧?
金装塑身,人敬三分是吧?
那就将这股子悲愤,化为购买力好了,反正是公中出银子让她添置衣装,不让郑明存出出血,都对不住今日受的这番气。
既事事都要强,那她花钱的能力自然也要强!
身怀有孕是不好出门逛街的,不过京城的名品商铺,针对各大世家勋贵们都有□□,只要当日消费能超过店家设置的最低消费门槛即可。
“阿燕,你取了容国公府的拜帖,去请珍宝阁的掌柜改日上门一趟。”
徐温云又默了默,眼底闪现出几丝慧黠来,“……约好日子后,那日务必记得,请我那六弟妹也来一趟。”
*
京城中,再无那个混迹江湖出身草莽的镖队客卿陆煜,多了个权柄在握运筹帷幄的煜王李秉稹。
情场失意的力量,远比陷入爱河要强大许多。
李秉稹喝过那通闷酒后,便将身心都投入到了繁忙的政务中。
他不能停,不想停,也停不下来,就像个不知疲倦的木偶般,在肃国公府名下的暗宅中,几乎不吃不睡打理了六七日的公务。
就连陆修齐都有些看不下去,今日亲自端来饭食,将其轻置在了那张堆满密文折奏的书桌上。
陆修齐叹了口气,
“大局已定,不过剩下些扫尾末节,自有旁人打理,何须你亲力亲为到此等地步?听我句劝,好歹先进些饭食……”
李秉稹将手中奏本合上放置一旁,紧而又取来另一本打开,对陆修齐的话完全置若罔闻。
只埋头闷声问了句。
“朝中如今,还有哪个大臣未曾表态?”
“唯有个棘手的,容国公府。
他家家主郑广松,为人刻板,不懂变通,向来都是坚定不移的太子党。只是郑家家风算得上清正,以往并未帮太子助纣为虐,反倒经常劝谏太子行事莫要太过冒进,在朝中向来很说得上话。”
陆修齐说罢这句,直接执箸夹起个精面馒头,抬高到李秉稹嘴边。
李秉稹将头略略一偏,回想了番京城中各大世家的背景,自顾道,
“容国公府乃开国功勋,累世官宦,出过五朝阁老。与陇西何家,汝宁方家,庆阳祝家……联系都甚为紧密。”
“安排下去,我亲去会会那郑广松。”
陆修齐闻言,心中诧异非常,筷上的香酥鸡块也重新掉落回盘中,立即阻拦。
“单凭容国公府,影响不 了大局。
且他郑广松何德何能,能劳动你大驾亲去劝降?再者说,你此次是秘密入京,若劝降失败,他一旦将你行踪捅漏到太子面前,你命危矣!”
可行军打仗,讲究的就是个兵行险招,攻心为上。
朝堂更迭,权柄另移,虽说免不了流血伤亡,可也最好是能够兵不血刃,不战而胜。
那郑广松不是太子党的中心人物么?只要争取到他,其余者就是团不成气候的散沙。
“……如若劝降失败,那荣国公通府便也不用活了。
便朝天杀出条血路来又如何,我正是心气不顺,想沾沾血,除除秽。”
*
*
另一头。
徐温云有孕在身的消息,也由飞鸽传书,很快传到了远在衡洲的徐家。
徐兴平原还在当值,由信上得知这喜人的消息之后,立时抚掌大笑,高兴得相邀同僚下值后喝酒。
待回到家,又是去祠堂烧了好一通香,祭告祖宗天灵。
“盼了整整三年,终于给盼上了!
多谢祖宗保佑,多谢祖宗保佑,若云儿平安无事诞下此胎,能一举得男,我必去给祖宗们去庙观设个道场,做场法事还愿!”
对比之下,主母罗氏显得就没有那么特别欢欣,她看过那封由京城传回来的家书,对信上的内容有些耿耿于怀。
“云姐儿怀胎确是好事,身旁也确实需要娘家人在旁看护,可凭何不让我这个做嫡母的去,却让珍姐儿和绍哥儿去?他们两个懂得什么。”
徐兴平冷觑她一眼,
“……凭着你以往对她的那些苛待,云儿能在信上问你一声安,就已是不错了!再说了,你去什么去,家里这一摊子不需要人操持么?珍儿去京城是看病,绍儿去京城是读书,你去京城做什么,去给我好不容易高嫁了的女儿添堵么?”。
罗氏被这通话噎得语窒,心中唾了徐兴平一口,随着那庶女的身价水涨船高,他是愈发不将她这嫡妻放在眼里了。
可她以往确实对那庶女多有亏欠,现下也不好腆着脸去京城,只是她沾不了那高嫁庶女的光,却总也要在别处攒攒心劲。
“我虽去不了,可岚儿总能去吧?
虽不是同云姐儿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可共着一个爹,岚儿总也是云姐儿的亲妹妹吧?她以往没怎么得罪过云姐儿,与珍儿又差不多一般大,你让岚儿也跟着去,姐妹二人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徐兴平由蒲团上站起身来,将那三柱香插入炉中,听了她的话眉头蹙起,颇有几分不耐烦。
“岚儿被你平日里娇惯坏了,我的话都敢不听,我还能放她出去闯祸?
且云儿可没发话让岚儿也去,你别给我多添是非,若是惊扰了我女儿的那一胎,让我做不成外祖,我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罗氏哪里能轻易死心,免不得要耐着性子劝他,
“……岚儿的性子,近来实则已经改了许多,礼仪规矩也重新教过,去了京城必不会添乱的。”
来软的不行,徐兴平依旧不松口。
罗氏只能来硬的,略带了几分撒泼的意味。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总不能只疼那几个庶出的吧?岚儿还是你的嫡女呢!
我便明明白白同你说,岚儿现下已经到了该议亲的年纪,若能去京城,以她的相貌品性,必能如云丫头般得嫁高门!莫非你就不想让家中子女,多几个出息的么?”
这下,轮到徐兴平没话说了。
他这个做父亲的,虽说许多时候都无法做到一碗水端平,可对膝下的几个子女,从来都是存着看顾之心的。
“……罢了,就让岚儿也跟着去吧。我倒也不指望她嫁什么高门,让她去世家大族中小住上段时间,见见世面,能浸养出几分贵女的心性,我就算是哦弥陀佛了。
我这就去个云儿写回信,你趁这几日好好教她规矩,莫让她去了京城给老子丢人!”
*
*
京城。
涛竹院。
郑明存此行虽说是由袁洲赶赴京城任职,除却在路上的时间,还留有十余天的空余,可中秋之后才去工部报道。
这几日除了走亲访友,联络旧情以外,还常跟在父亲郑广松身侧,与些文臣武将会面,了解朝堂局势。
其余得些空档,便呆在书房中翻阅古籍。
他和徐温云在名义上总归是夫妻,平日里虽说不住在一间房中,可用膳总是在一处的。
以往在袁州时,郑明存经常忙于公务,旰衣宵食,回到宅邸往往都已天黑,往往是十天半个月都打不了一个照面,坐在一起用膳的时候就更少了。
现闲赋在家,二人相处的时间大大增加,他不知为何,总觉得分开月余之后,徐温云身上有了些变化。
好似变得……
更胆大妄为,不知死活了些?
比如说此时此刻在膳桌上。
她以前是绝对不敢提任何要求的,通常都是他吃什么,她就跟着吃什么。
可现在,她做出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出来,神色为难,带着试探的意味软声问道,
“郎主,这主食已经连续吃了三顿馍馍了,我…委实有些吃不习惯,可不可以将它换成米饭啊?”
这是个正常诉求,原也没什么,可比起以前那个连话都不敢同他说的女娘,她现在显然多了几分自己的主意。
呵,莫不是那个与她欢好了二十几日的镖师,给她喂了壮胆药不成?
郑明存抬眼冷觑她眼,
“此等小事也需我发话么?
你怀有身孕,想吃什么直接交代小厨房便是。”
徐温云也不过是在测试自己的权限范围罢了。
毕竟嫁进来三年,她对于身份的定位确实很模糊,既不是女使,更不像妻子,以前甚至都没胆子问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今日既撕开个口子,不如一气儿问到底。
“……那郎主,我可以拾掇出间房来,专门放置孩子的物件么?多少银钱以内,我可以在账上随意支取啊?平日里可以随意出门么?”
“可以。
五百两以内。
出门前去母亲那儿报备一声。”
郑明存显然没有什么耐心,一一回答之后,眯着眼睛问她,“还有其他要问的么?”
徐温云闻言心里有了底。
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耐烦,往后缩了缩脖子,
“没了。”
“没了就闭嘴。
用膳!”
***
德菊堂这头。
郑广松近日来,也是颇有些焦头烂额。
随着皇上卧病在床,太子与煜王争斗得愈发激烈,现已是摆到台面上不死不休的地步。
而朝中的文武大臣们,也已无法独善其身,到了不得不选边站之时,毕竟两边都不靠的墙头草,最没有倚靠,哪边都能倾压。
而郑广松,原是坚定不移支持太子的,可自从那死谏的御史在昭狱身受酷刑身亡后,眼见太子如此残暴,心中不由也生了几分动摇之心。
再加上那死谏的奏本,在街头巷尾传得到处都是,百姓讨伐太子的声量直达天听,朝中大臣也纷纷倒戈到了煜王阵营。
郑广松心里知太子已失人心,大势已去,可却又有些无路可退,毕竟他与太子党的利益早就绑定得太深,已经是尾大不掉。
且因着是敌对阵营,他以往在朝堂上就对煜王多有针对,就算现下有投靠之心,煜王也未必有那个肚量能容得下他。
所以郑广松是打定了主意,抱死在太子树上死也不放手的,太子到底是天家正统,如若奋力一击,或还能挣扎出条生路呢?
“老爷,罗尚书派人来传信,道三刻钟后约您在老地方会面,道有要事相谈。”
罗尚书与他同属太子阵营,平日里若无要紧事,从来都不会在下了值后邀他议事,此番必是有要事相告,指不定就是得知了煜王那头的异动。
郑广松不敢大意,这就准备要动身……忽又想起将将回京赴任的嫡长子郑明存来。
容国公府向来最看重子嗣传承,尤其他们大房这一脉,子孙并不兴旺。
他那嫡长子虽然才华出众,可又想着那孩子成亲三年都未曾有孕,所以也确实犹豫过是否要将爵位传到他头上,可现在随着嫡长媳怀胎有孕,那便也不必纠结了。
权柄交移,并非一蹴而就,既打定了主意挑嫡长子做传承人,那这些朝中动向,官场人脉,也需一点点教到儿子手上。
郑广松思及此处,扭头对下人吩咐道,“去涛竹堂通传一声,让三郎忙完了也去歪柳巷一趟。”
官场要事,为防暗探,并不好在酒楼茶馆中详谈,所以京中但凡有些权势者,都会另置处宅邸,专门为谈论政事所备,只有几个格外亲密的政党幕僚所知。
而荣国公府的暗宅,坐落在永安街五条街以外的歪柳巷的巷尾。
为着要隐人耳目,郑广松换了副再寻常不过的车架,由荣国公府的后门出发,悠悠行使到了歪柳巷。
郑广松下车快步踏入院中,张嘴便问迎上前的管事,“罗尚书到了么?”
“将将到了一柱香的时间,现已在花厅了。”管事恭敬作答后,又犹疑着添了句,“只是另带了个年轻的后生来,是个以往从未来过的。”
郑广松闻言点了点头,心中顿生出几分迥异,却又被压了下去。
交好的朝臣也会向彼此引荐幕僚,这样事儿以前也发生过,所以他并未多想,只快步流星朝花厅的方向走去。
可一踏进门,郑广松就被眼前这幕呆楞住了。
只见罗尚书站立在一侧,神色恭敬,垂头呵手……而他带来的那个年轻后生,却四平八稳端坐在厅堂楹联下,右侧正位的太师椅上。
此人通身华贵,有种泰山压顶般稳定强大的气场,又自带了几分傲视群雄的风范。
秋阳顺着窗橼洒入厅堂中,洒落在孤坐高位,英武男子的半张面庞上。
上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冷矍疏淡,星眸锐冽,下半张脸在明媚光阳之下,唇角带笑,宽和周正。
眼见郑广松踏入房中,这个后辈丝毫没有上前请安见礼的意思,只将指尖的盏子冲他略略端高了些…
如个温润公子般,极好耐性地在和长辈说话。
“郑阁老这儿的茶,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