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暴雨, 警笛,嗡鸣。


    路骁自上车的那一刻起脑海就陷入混沌,各种念头来回闪动,打开车门,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栽入水坑。


    搞错了,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司机在身后高喊提醒“小心一点”, 可所有声音早已从他的世界剥离, 眼前只剩下那块由黄色警戒线封锁出来的区域。


    警戒线外,稽查司的警员正和CBM的负责人沟通什么,警戒线内,黑发少年低垂着眼眸一如往常般冷淡——前提是他的左脚脚踝上没有扣着追捕alpha专用的电子锁环。


    时间差不多了,林智昀收好记录,神色凝重地将少年带上警车,一行人的背影在昏暗烟雨中越发显得朦胧。


    “席昭!”


    嘶哑呼喊从身后传来,席昭眼神微动,回头看见了被警员拦在警戒线外的路骁。


    “林警官,我可以和他说几句话么?”


    见alpha警官神色为难,面对枪口也冷静从容的黑发少年终于显出不太一样的表情,席昭笑了笑:“我现在也只能说有谋杀嫌疑 ,并没有完全定罪对吧?这个锁环还有监听功能,你也不用担心我会让他去帮忙销毁什么罪证。”


    林智昀看他一眼,叹了口气:“五分钟, 席同学, 别让我们难做。”


    说罢挥手示意队员们放路骁进来。


    “多谢。”


    颔首走入雨幕,急喘和风声几步就冲到了眼前,慌乱不堪的棕发少年抬起头来,额发湿漉,眼神颤抖,整张脸都被雨水打湿了,像极了被人遗弃在路边的流浪小狗。


    从那琥珀色的眼眸中,席昭看出了许多疑问,“什么叫涉嫌谋杀”,“他们为什么要怀疑你”,“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你被谁陷害了”,“我要怎么做才能帮你”……


    还有他同样被大雨淋湿的身影。


    两道视线对撞在一起,路骁嘴唇颤动,似要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咬牙紧抿,知道现在瞎问一通对事情没有任何帮助。


    “明天就要开学了……”他嗓音沙哑,哀哀眸光蒙上水雾。


    “嗯,”眼神放柔,席昭伸手替人拭去眼角淌过的雨水,轻声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吸吸鼻子,路骁忍着酸涩胡乱点头:“收拾好了,今天的例文我背完了,练习卷也对照着答案修改了,你说的辅导书我都列了清单,等开学就去书城买,还有学习计划表我也在做了,这个学期一定能跟上进度的……”


    雨还在下,细碎嘟囔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席昭细细凝视着棕发少年,从最初用嚣张来掩盖不安的“疯狗校霸”,一路望到现在能够冷静思考、不被冲动掌控的路骁同学。


    相识的时光其实也才堪堪过了一年,他更是最近才慢慢想起幼时初遇的棕发小孩,以及被糯米团子追着在树下求婚的搞笑场景,怎么这人身高窜了一大截,不知不觉中,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路同学,”他含笑道,“你变了很多啊。”


    棕发小狗的眼眶瞬间红了一圈。


    席昭眼底笑意不变,黑眸缱绻,是极少在人前显露的温柔:“那么开学之后,就算我不时刻监督,你也能好好听课对吧?”


    “你不要这样说……”声音已经染上了哭腔,路骁茫然又可怜地望着,仿佛受了这个世上最大的委屈,饶是如此也不肯移开半分目光,任由雾气笼罩世界,修长身影也在视野中逐渐变得模糊。


    低缓叹息一声,原本停在少年脸侧的指尖向后移动,席昭握住紧绷颤抖的后颈,将他湿透了的小狗按上肩头,下巴抵着路骁毛茸茸的头顶,掌心轻拍安抚着。


    “放心吧,我会没事的。”


    怀中身体颤栗的幅度愈发明显,破碎气音顷刻溢满这个由二人体温构筑的小小空间,如此安定,如此温暖,让人想要时间暂停,就这么一直沉溺到宇宙重回混沌,星空重新诞生,彼时我们都是懵懂又无知的正负电子,在亿万年的变迁中偶尔走上岔路,但终会跨越一切重逢在万物的起源。


    亘古寂静后,席昭放开路骁,摸摸失落哽咽的脑袋,转身走入未知的雨幕。


    警笛声远去,闻讯赶来的师兄师姐们只看到神色复杂的彼此,还有那个久久停留雨中,抬手捂住眼睛的棕发少年。


    ……


    稽查司,问询室。


    “姓名。”


    “席昭。”


    “年龄。”


    “十八岁。”


    “性别。”


    “男。”熟悉的问题让席昭恍惚回到少年班的入营考核,他顿了顿,接上两个世界最大的不同,“alpha。”


    基础问询结束,来给他做录入的警员拿出一个采样针筒,解释道:“接下来我们要录入你的基因和信息素样本,可能会有点疼,请你不要乱动。”


    席昭点头表示理解。


    为防止罪犯花钱找人代替自己,所有进出稽查司的嫌疑人员都要采集基因,alpha和omega更会从血液中提取信息素,毕竟样貌和指纹都有可能通过技术修改,基因和信息素却一定不会骗人。


    直径恐怖的针头刺入血管,视觉效果称不上“友善”,似是没想到有人会冷静盯着自己被抽血,警员多看了席昭一眼,等暗红血液拉满整个针筒,才收针示意他用棉签按住伤口。


    血液检测需要一些时间,席昭眼帘微阖,静静回忆着事情发生的细节,也是接下来他要对稽查司客观陈述的一切。


    片刻后,问询室的大门二度打开,面露疲惫的林智昀走了进来。


    “席昭同学,没想到我们再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


    对此席昭同样没有预料。


    他和林智昀有三次较深刻的交流,第一次是商场混乱后的问询,第二次是图书馆附近的小巷,最后是路骁的生日宴会。


    当自己的身世渐渐浮出水面,席昭就猜测林智昀在席景臣假死后接替了暗中保护他的工作,果不其然,这次也是由林智昀来负责牵涉他的“谋杀案件”。


    席昭:“我也希望能和林警官在其他地方叙旧。”


    闻声林智昀笑得十分命苦,随即又端肃了表情:“我必须提醒你,接下来你所说的一切都会成为呈堂证供,请你务必保证陈述真实,并为你的言论负责。”


    见席昭点头,alpha打开桌面上的执法记录仪,从警多年的肃杀气势丝丝蔓延开来。


    “你是否意图杀害CBM高级研究员赵无疾?”


    “不,”席昭平静道,“我没有。”


    赵无疾赵师兄一直负责检测并上传“观察区”里病人的各项数据,这后来也成为席昭的日常工作之一,今天他如常接过专用平板,换上防护服后准备去找赵无疾。


    “隔离区”情况特殊,平时除了研究员就只有护工和清洁人员出入,且每个人都会留下门禁记录。


    “这点我已经通过你们的日程表了解了,按理说你应该去患者的病房,为什么当时会和赵无疾一起出现在休息室?”林智昀问。


    “因为我没有在日常等待的地方见到赵师兄,”席昭说,“而且还听到了奇怪的响声。”


    “嘀”地一声刷卡进入“隔离区”,席昭在约定地点等了会,期间也有推着医疗推车的护工经过,可赵无疾一直没有出现,他心有疑惑,想给对方发个消息,就在这时一声闷响从走廊不远处传出,他便循着声音来源探去,意外发现休息室的大门竟然是虚掩状态的。


    “……等我推门进入,赵师兄就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林智昀的身影微微前倾,是一个极具压迫的姿势:“席同学,我知道你很聪明,那么面对眼前明显不正常的情景,你为什么不选择报警,反而要过去触碰伤者?”


    “那时他还有意识,我想对他进行急救,而且……”席昭默了默,“他似乎想告诉我什么。”


    在门外闻到血腥味的瞬间,席昭就察觉到了不对,可等看见浑身是血的赵无疾,脑海中便只剩下了“救人”这一个念头。


    “赵师兄的伤口在左侧颈,创口边缘呈不规则的椭圆形且有一定撕裂,或许是什么尖端较钝的物体刺——”


    林智昀拍拍桌面制止席昭的分析:“痕检是我们法医的工作,席同学,你只需要如实说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的。”


    将alpha的反应收入眼底,席昭相当配合地点头,黑眸暗光一闪而过。


    看来他猜对了,凶器是直径较细、尖端较钝的物体,稽查司多半已经找到了,而且大概率对他情况不利。


    垂眸望向自己的指尖,上面还依稀残留着鲜血涌出的温热,席昭闭了闭眼睛。


    判断出赵无疾的致命伤口,席昭丢下手里的东西立即捂住颈侧替对方止血,同时四处寻找有无更好的按压包扎物品,正当他准备去拿一旁靠椅上的皮质坐垫,赵无疾却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小……小昭……”


    beta伤到了气管,嗓音含糊不清,掐在他腕骨上的手指偏又用力至极,指甲都深深刺入了皮肉。看出对方有话想说,席昭迅速侧耳靠近。


    “你要……要……小…小心……”


    没来得及说出完整的句子,赵无疾就昏死过去,紧接着林智昀带队闯入,时间之紧凑,不给人半点反应和探查的余地。


    走出CBM大门的那一刻,一股冰冷恶意渗入雨天闷湿的空气,席昭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


    一个他避不开的陷阱。


    嘀——


    执法记录仪关闭,林智昀却未立刻离开。


    “席昭同学,你对我有所保留。”


    “林警官,我想你误会了。”


    席昭声线平静。


    他一手闲闲抵住下巴,没什么意味地勾了勾唇角,黑幽瞳孔映出alpha严肃凝重的表情。


    “我只是依照你的要求来陈述经过而已。”


    白炽灯光洒落头顶,晃得人一瞬视野不明。


    ……


    “ CBM有紧急报警装置,隔离区的一个护工听到休息室有打斗的声音,我们又恰好在附近整队巡逻,所以很快就赶到了案发地点,”咖啡馆中,林智昀抬眸盯住了对面的人,“但我没想到会在那里发现满手是血的席昭同学。”


    “更没想到你会来见我——”


    alpha上将表情不变。


    “——景臣学长。”


    “别说得那么意外嘛,小智啊,你不是多少也猜到我假死的真相了吗?”席景臣笑着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林智昀:“您在郊区的行动如此声势浩大,想必很快就不止我一人发现了。”


    “那你也该知道我们追捕的嫌疑人明天杰逃跑了,”席景臣眼神一厉,“我儿子的特殊你非常清楚,这场谋杀极大可能就是暗里那些老鼠对他的诬陷。”


    林智昀不语。


    片刻后,他似乎整理好了措辞,避也不避地迎上席景臣的目光:“以我们现在掌握的证据来看,席昭同学有非常大的嫌疑,”仿佛没感受到昔日学长骤然危险的气息, alpha继续补充道,“ CBM的监控显示,受害人遇袭前后只有席同学一人进出休息室,赵无疾尚处于重伤昏迷状态,我们也从他的指甲里提取到了席同学的皮肤组织……”


    “最重要的是,我们找到了这桩谋杀案的关键凶器。”


    席景臣心头一沉,耳畔捕捉到林智昀越发冷肃的语气。


    “由席同学带入隔离区的电容笔。”


    研究员去“隔离区”记录病患数据会带上专用平板,而与之配套的电容笔,就是他们搜寻现场后在房间角落发现的致命凶器。


    “电容笔,怎么——”想到什么,“可能”二字瞬间堵住了席景臣的喉咙。


    “没错,”林智昀替他说出了这个“可能”,“正常情况下,普通人无法使用一只电容笔杀人,但alpha可以。”


    “您应该也清楚,我曾处理过一起与他有关的混混斗殴事件。”


    林智昀和席昭的第二次见面,彼时林智昀正在图书馆附近追查越狱出逃的屠鬼,席昭打电话求助,请他帮忙处理那群勒索omega无果,反被两个少年全部揍趴的黄毛混混。


    “对方滋事抢劫,两位同学属正当防卫,我在案发当日就把那次的《伤情检测》调了出来,经过对比,可以确认席昭同学完全具备制造伤口恐怖的爆发力。”林智昀顿了顿,“不如说,在beta众多的CBM研究所里,也仅有他这个特殊的alpha能够用一只电容笔插入一个成年男性的脖子。”


    “——而且上面除了受害人的血液和DNA组织,更只检测出他一个人的指纹。”


    一条接着一条,全都是不容辩驳的指向性线索。


    席景臣揉揉额角:“动机呢?我儿子为什么要杀他研究所的师兄?你们做了人际调查,应该知道他们关系很好,他更不是会激情杀人的冲动性格。”


    林智昀:“学长,动机不是判断嫌疑人有无犯罪的决定因素,证据才是,如果我们有了完整证据链,疑罪从无的说法就不成立了。”


    被呛得胸口一哽,席景臣心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家伙怎么还是那副死正直的德行?


    话都赶到这个份上,任他们如何粉饰太平,也难以掩盖这场谈判的破灭。


    “今天向您透露这些,其实并不符合规章,”放下手中的咖啡勺,林智昀语气认真,“席学长,您是我的长官,但也是嫌疑人的亲属,所以我不能将席同学的案子交由你们处理,在证据充足的情况下,更不可能通过保释申请。身为您第一军校的直系学弟,我很不相信您的孩子会是杀人凶手,但作为稽查司的高级督察,我要为还躺在医院的受害者负责。”


    alpha警官起身拎起座椅上的外套。


    “我会竭尽全力查清这桩案子的真相,可如果真相不如人意,我依旧会配合控方向嫌疑人发起诉讼。”


    咖啡馆的摇铃随离去脚步响了又停,在隔壁卡座倾听良久的贺聿声终于忍不住了,皱眉问道:“不是说你这个学弟一直负责暗中保护小昭吗?通融一下都不行?”


    舒出一口浊气,席景臣表情很是牙疼:“你知道这小子当年在第一军校最出名的事件是什么吗?他亲手把他养父送进了监狱。”


    尽管养父一直对其照顾有加,但当发现对方涉嫌儿童拐卖,林智昀依旧果断给人拷上了手铐,事后更变卖所有财产弥补受害者,自己窘迫到连一碗牛肉面都吃不起,每次都只点学校食堂最便宜的青菜素面。


    席景臣当时就挺看好这小子,所以总对他额外关照,选林智昀来负责保护席昭,也有几分“冰冷的私心”——假使席昭真如《致命天才》中所述走上“法外狂徒”的道路,以林智昀“先天控方圣体”的性格,也能对其有所牵制。


    可谁想到呢?这步暗棋最后堵死的是他们自己的退路。


    席上将心中泪流,默自喃喃道,儿砸,抱一丝啊,爹这局给你选了个“程序正义”最忠诚的信徒当对手……


    被稽查司暂时收押在监禁室里的席昭同学背后莫名一阵恶寒。


    两位长辈好一阵悲伤叹气,愁眉相对中,席景臣问:“路小子的状态怎么样?”


    那天两人疯狂赶去CBM ,可惜席昭已经被稽查司带走了,只留下大雨中一只浑身湿透的路骁,两人心头顿时一紧,就怕这小子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


    但棕发少年远比想象中平静。


    抹去脸上的雨水,路骁定定望向前方:“席叔叔,贺叔叔,麻烦你们送我回去了,我明天还要上学。”


    如今开学已过一周,他们没法时刻盯着,只能让贺子铮暗中多留意些路骁的状态。


    贺聿声:“铮仔说……”


    A班教室里,少年正低头奋笔疾书,察觉前方传来注视的目光,琥珀眼眸微微抬起,那疏冷平静的表情,让人一瞬恍惚另一个黑发少年的影子。


    “……小路很冷静。”


    “贺子铮,你有事吗?”


    路骁表情疑惑。


    ——简直过分冷静了。


    驱散那过于古怪的即视感,贺子铮瞅瞅路骁桌面上的练习题,磕磕巴巴地说:“呃,那个,我好像看你一直都在做题?”


    “是啊,”就算这样也没停下演算的笔尖,路骁轻声回道,“我的目标 是第一军校,但我目前的文化分还达不到他们往年的录取线,就算七年级有加分比赛,现在也不能不努力。 ”


    “哦,这样啊……”


    脱离那种“情敌找茬”的模式,贺子铮也觉着两人相处无比尴尬,但自家二叔又莫名让他多注意点路骁,贺大少只能硬着头皮问:“席昭的事情……”


    刺啦——


    没控制好力道,黑色水笔在纸上留下一条出格的黑线,路骁看了看,默默将其划掉重新写上正确答案。


    “他不会有事的。”


    眸光幽深,他语气坚定。


    摸摸诡异发毛的后颈,贺子铮没敢继续询问,自然也就没有发现,在他走后,路骁指节泛白,指尖用力到那支塑料水笔的外壳都碎出些许裂纹。


    不会有事的。


    路骁不知第几次这样重复告诉自己。


    ……


    趁着大课间写完一章习题,路骁拿出手机准备批改答案,然而才刚按下电源,思绪就飘散荡开,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点进了里斯克林生活APP的讨论区。


    【一个星期了……所以,那事基本可以肯定是真的了? [探头.JPG][吃瓜.JPG]】


    他心头蓦然一紧。


    【我就说很奇怪吧,分班大考第一名的学神诶,直接一个星期没来学校,还半点消息都打探不到,搁以往教务处肯定早派老师上门家访了。 】


    【啊,怎么了?你们在说席哥的事情吗? 】


    【嘘!不想被封就打缩写,X! X懂吗? 】


    【给楼上的指路帖子》》好像在稽查司里看到了不得了的人……】


    ……


    【我的天呐……所以,X真的……鲨人了吗? 】


    【我家有人就在他假期实践的研究所工作,那天警车都来了,这还能有假? 】


    【咦,好可怕……】


    指腹被手机边缘压疼,路骁知道,这件事很难被瞒住,以席昭在里斯克林的知名度,他一个星期不来,学校肯定会有人好奇,而这些学生家世又大多非富即贵,打探些小道消息并不困难。


    又是这样……果然又是这样……


    【早就说了他精神不太对劲啊,做出这种事情也不奇怪吧。 】


    【学校真是疯了,一个会鲨人的精神病成绩再好也是个疯子啊,都不考虑我们这些无辜学生的安危吗? 】


    【对了对了,你们还记得他上学期开学去C班打人的那件事吗?当时把人打得那么惨,哇,这不是早有征兆吗……】


    【啊啊啊啊天呐,我还找他问过问题,现在想想真是后背发凉……】


    【开除吧开除吧,我不想和一个鲨人犯当校友……】


    琥珀眼瞳泛出猩红,路骁指节掐得咯咯作响。


    你们凭什么未经查证就随便污蔑一个人? !


    从来都是这样用言语挑断别人的筋骨,笑里全是刀,话中渗着毒,谩骂嘲讽议论怀疑!对了就“皆大欢喜”,像蝗虫一样贪婪分食腐烂发臭的尸体,错了就“明哲保身”,仿佛从来没有在墙倒时跟着狂欢踩上一脚……


    你们有什么资格去高高在上地审判他? ! !


    怒火涌上喉头,路骁立刻调出自己那十几个“喷子”小号——


    【各位,说够了吗? 】


    冷冷六个字弹出,棕发少年指尖恍惚一颤。


    席昭……


    但那不是席昭的账号。


    【散布不实消息,随意污蔑同学?这就是诸位奉行的“精英教育”?连基本的礼貌素养都没有吗?不说席昭同学的去向消息是否属实,就凭一个模糊的背影,几句“知情人士”的透露,你们就比稽查司和法院都厉害,可以随随便便给人判处死刑了?那既然这样,我建议撤掉全国所有执法机构,让各位同学顶上,之后一定天下太平了吧?


    真是好笑。


    以上言论仅为个人情感的抒发,如有冒犯,各位不妨也想想,你自己说出来的东西让当事人的亲朋好友看到,他们会多么难过?


    我承认我也不清楚席昭的同学的去向,但在我眼中他是非常优秀的榜样,我曾经也因为各种流言十分惧怕他,相处了解后才发现事实绝非如此……我们班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接受过他的帮助和辅导,他也从来没有因为我们是全年级最差的G班而露出异样眼光。


    在屏幕前观看,甚至参与议论的同学里应该也有和他接触过的人,请你们认真问问自己,他真的是你们口中形容的,那么刺耳不堪的人吗?


    而和他没有多少接触,或者只是偶尔听说过这个名字的同学,你们真的要因为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论,参与这场莫名其妙的“围剿”吗?


    对了,我是G班班长迟南雪,有任何意见请来G班找我辩论,但请不要再继续污蔑我们G班的成员。 ( PS :我还有两个在最高法院当法官的alpha姐姐,可以免费帮各位咨询污蔑他人究竟要承担什么刑事责任。)】


    这条实名长贴一出,热火朝天的讨论区瞬间陷入凝滞。


    愣怔之中,路骁听见前座的闫洛洛开心笑了一声,随即又跳出一条新的帖子。


    【给我家雪雪点赞哦~话说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现在随口污蔑席昭是“鲨人犯”的人,和几年前说路骁是逼老师跳楼的人,你们该不会是同一波吧? F班的常学姐澄清当年真相后,你们是不是还欠路骁一句道歉?啧啧啧,脸都打肿了还不长个记性,阳间不适合你们,建议各位回阴间去住吧。 】


    琥珀眸光闪动,但这条帖子远没有结束。


    【我也承认,我曾经也是轻信流言的人,更因为自己的无知说了一些很过分的话,但当我发现这些全都是恶意中伤时,那种感觉非常难受,就好像你曾经所有说出口的东西……全都十倍百倍地奉还到自己身上,比刀扎还疼,我都想骂自己,“你怎么那么无聊啊,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很有优越感吗”?


    现在也是,随口指责别人是“鲨人犯”的你们,没有想过已经成了刽子手吗?


    “修养”的确很难拥有,可小学一年级老师就教过我们不要讲“脏话”,亲爱的同学们,你们还记得多少呢? 】


    帖子发出后,发帖人的ID直接改成了“闫洛洛”,颇有一种“本小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敢动我闺蜜朋友就宰了你”的豪杰风范。


    扭头朝路骁晃晃手机,闫洛洛挑眉一笑:


    “欠你一句道歉,还给你了哦,别垮着脸啦,你家席同学那么厉害,肯定不会有事的。”


    正午阳光透过窗户,金光璀璨,暖暖融融,这场持续不断的暴雨,终于有了放晴的迹象。


    仿佛点燃一簇星火,迟南雪和闫洛洛的帖子发出后,越来越多质疑流言的声音也都出现了,起初还只限于G班,他们喊着“啊一古西八shake it呀!污蔑我们席哥的全都乃伊组特思密达”,挥舞什么着“友情啊”“羁绊啊”全都冲上来了。


    尔后F班、E班……间接或直接被去年那场“学神崛起”所鼓舞的学生也站了出来,就连欧阳宇彦都实名发了一条“他是一个可敬的对手”。


    或许有的是真心为席昭说话,有的只是想彰显自己的理智不同,有的更只是像之前那样跟风。但当各种不同的态度汇聚在一起,局势终于不再一味倒向污蔑席昭的一方。


    事件高潮发生在ABO新闻社上传的一段视频。


    视频前半段大家都很熟悉,去年元旦晚会后,学生会对优胜节目的采访,后半段却出现了一些新的内容。


    新闻社的omega成员问:“期末分班大考即将来临,对自己的成绩有什么期待,或者有什么其他想说的吗?”


    视频中,黑发少年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我会考出我应有的成绩,除此之外,无话可说。”


    这段在官方账号里被剪掉了,随后镜头一转,明显是新闻社又找时间缠上席昭做了新的采访。


    “席同学,我可以将你那番话的意思理解为,你对分入A班兴趣不大?”


    似乎是被追烦了,席昭眉头轻蹙,但也没太多生气的迹象,黑眸幽幽凉凉望来一眼,活像被愚蠢人类跟在尾巴后面狂喊“咪咪”的无奈大猫。


    “对,”他叹了口气,“G班挺好的,我不打算去A班。”


    “为什么呢?整个里斯克林都知道G班资源和A班有天壤之别吧?”


    拍摄时间是在午后,黄昏夕阳凝在少年的眼睫之上,他稍稍停顿片刻,继续道:


    “因为我从不认为G班的G代表落后,它在我眼中有一个更好的解释,Gift。”


    “Gift?”


    席昭:“对,天赋,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天赋,这绝不该用什么刻板的分数标准来进行评价。”


    语罢莞尔勾唇。


    “谁又有资格能随意给我们贴上标签?”


    热潮喧嚣中,那个曾因被视作“疯狗校霸”,所以让开了十几个小号的主人强行遗忘的实名ID重新上线。


    【我相信他。 】


    片刻之后,又加了四个字。


    【不服来战。 】


    第142章


    激情穿书、辟谣探案、非法实验、千万牌局还有现在“机智的监狱生活”……席昭想, 以他眼下十八岁高中生的身份来看,这经历似乎过于“精彩”“丰富”了些。


    没外面传的那么可怕,稽查司监管室的布局相当人性化,和高校隔离室应该是同一家装修公司,至少席昭住了一个多星期还算适应良好,问询、吃饭、锻炼、休息,实在无聊还能去图书馆看会小说,或者玩玩不联网的智能手机。


    ——至少比起席贺二人给他搭建的顶级律师团和稽查司控方团天天扯皮红脸的“热血”模样,他真是要多淡定有多淡定。


    当贪吃蛇吃掉最后一颗果实,过长身躯占据屏幕也撞上自己的尾巴, 游戏结束的爆炸音效震得人虎口微微发麻。


    【The snake ate its own tail】


    蛇吃掉了自己的尾巴。


    从这行英文上收回目光,黑眸望向监管室的窗户, 半分钟后门外便响起了给他送餐的脚步声。


    席昭是“重点嫌疑人”, 一举一动都有警员盯守, 餐饮也不例外。


    “今天不是吴警官吗?”


    听到询问,有些脸生的beta警员温声解释道:“小吴被调去执行任务了,我来监管室接替她一段时间,有什么生活上的要求,席同学你都可以告诉我。”


    “好的, ”席昭瞥过警员制服上的铭牌, “麻烦你了,刘警官。”


    “不麻烦不麻烦,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姓“刘”的警官将餐盘放下,俯身之际悄悄压低了声音,“再说了,贺总也很关心你。”


    席昭这才发现,今天的午餐要比往日的稽查司员工餐丰盛不少。


    留下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小刘警官顺手带上了监管室的大门。


    浮尘飞扬,屋内重回寂静。


    正午阳光暖煦,不知名的棕羽小鸟落在窗框之上,一边用鸟喙梳理羽毛,一边好奇张望着屋内金光环伺的黑发少年。


    少年并没有立刻用餐,而是支起右膝闲闲靠坐床沿,片刻后,他拿起餐盘里的苹果捏在手中把玩,腕骨稍稍一动,红色果实于空中划过弧线又精准落回掌心,指尖好似都被染上一层胭脂调的浅红。


    长睫掠影时,悬在眼尾的朱砂闪了闪,席昭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莫约二十分钟后,他按响传唤铃示意自己用餐结束,并提出想去图书馆看书,小刘警官自无不可。


    后勤各区域分工不同,刘警官喊来同事带席昭去图书馆,自己则去隔离室收拾餐盘,房门关闭的那一刻, beta脸上再无半点笑意,


    首先确认盘中残羹,是一个十八岁少年正常的用餐份量,随后检查卫生间里的水槽,洗手台有浅浅的水渍,但无任何食物倾倒或者二次呕吐的奇怪气味, beta终于放下心来。


    小心翼翼处理掉自己来过的痕迹,他收拾好桌面的餐盘,离开之时余光闪过一抹殷红——窗边放着一颗红苹果,一旁的小鸟正愉悦享用人类送给它的礼物。


    在席昭面前极尽温和的beta警员嗤笑一声。


    “蠢货。”


    ……


    “还是要借上回的书吗?”


    点点头,从图书馆管理员的手中接过书本,席昭状似随意地问:“最近怎么没看见林警官,是我的案子有了什么新的进展吗?”


    虽说警务人员该秉公处事,但人心多少都有自己的偏颇倾向,图书管理员就对这几天一直留下帮他整理图书的小同学印象不错,闻声放轻语调:“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头儿这阵子一直都没怎么合过眼,今天又叫了不少证人来做笔录,席同学,你也别太担心,我们头儿很厉害的。”


    “我知道,”席昭赞同道,“林警官是个好警察。”


    眼前不禁浮现那天林智昀断言他所有保留的场景,席昭找了个安静角落翻开书页,神色平静无波。


    ——没错,他当然有所保留。


    他可以相信林智昀这个人,但绝不相信如今的稽查司。


    ……


    “警察同志,俺就是个拖地的,俺能知道什么?那小同学?哦哟那真是俊得很!俺上次送了老家的橘子给他吃,那娃就记住俺叫啥了,可好可好一孩子哩……”


    林智昀表情呆滞。


    “我当时在收拾床单,那里待的都是苦命人哇,每周都要换一次床单……警察同志我跟你说我叠床单可整齐了,当初所里招人,八个加一起都叠不过我一个……诶警察同志你结婚了吗?我同村有个女娃娃刚好也来这边了……”


    林智昀眼神麻木。


    “干护工最重要的就是力气大,那些个在床上瘫了好几年的病人都缩成一团了,你力气不大怎么掰开……警察同志你不信跟我掰手腕比比,我真不骗你的……”


    林智昀灵魂出窍。


    好不容易问完相关护工和清洁人员,手下警员单眼皮都累成了三眼皮,林智昀强撑着抹了把脸,打起精神继续翻阅笔录。


    一桩案子最麻烦的就是前期枯燥且重复的走访环节,人际调查、案发经过、线索收集……陈述有条理的还好,最怕遇上自来熟还容易跑偏的大爷大妈,那真是恨不得拿袋瓜子和你搁屋里唠上三天三夜。


    小警员叹气:“头儿,能找来的都找来了,还有几个上轮值班的护工不在枫市,我们也都去联系了。”


    林智昀应了声“嗯”,眼睛却没离开过手中文件,察觉身边过于安静了,抬头就望见手下异常复杂的目光。


    林智昀:“怎么了?”


    “头儿,”小警员摸摸寸头,“你真觉得是那个小同学下的手?”


    案发当日只有席昭和赵无疾进出过现场,与伤情匹配凶器“电容笔”也只检测出他的指纹,这两条证据指向性太明,要放侦探游戏里基本就能锁凶了。


    “电容笔是他自己带进现场的,他又说进来时受害人已经是那副不太好的样子了,这不可能啊……但他又没有下手的动机,除非报警护工听到的争吵声就是他们发出来的,那就要归结成激情杀人……”小警员欲言又止。


    林智昀知道他想说什么,倘若他们真把这桩案子定性为“激情杀人”,那位赫利舍兰贺总就得带着律师团跟稽查司拼命,据各方消息汇报,贺聿声已经在联系各大媒体了,稽查司总局都迫于压力要求林智昀在一周内结案,是告是放总得给个说法。


    以往不是没遇到过这种嫌疑人身份特殊的情况,但小警员总感觉林智昀的凝重并非全部源自于外界的施压。


    没直接回答,alpha沉默片刻:


    “我只相信证据。”


    这桩案子有古怪,林智昀看过全部资料后就察觉到了,这些看似板上钉钉的线索里有非常不和谐的地方,也许那就是突破的关键,但无论如何最后都要回归到实质证据,“程序正义”永远是法治的基石。


    “听说那小同学也很厉害,里斯克林两年前那起教师跳楼案不就是他自己查清楚的吗……”小警员小声嘟囔,“咱同事还开玩笑说等人毕业了可以请他来当刑侦顾问……”


    一股寒意直冲脑门,小警员惊恐对上alpha凉飕飕的眼神,连忙告饶做了个拉上嘴巴拉链的动作。


    林智昀连骂都不想骂了,难道他们要把证据给席昭让他自己来破案吗?


    那还成何体统!


    没好气地瞪人一眼,他继续查看笔录,余光扫过小警员桌面用以联系证人的花名册,一道灵光骤然闪过脑海,alpha表情一沉。


    “等等,把隔离区所有职工信息再给我看一遍。”


    ……


    几天后,接到一通电话后林警官匆匆离开了稽查司,与此同时,趁着周末假期,枫市某著名混混集中点前也迎来了两道格格不入的身影。


    苍凉的黄沙漫卷过勇士坚毅的面容,贺子铮喉结滚动两下:“真要这么做吗?”


    “没办法,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路骁长长叹息一声。


    “没有回头路了……”闻声贺子铮眼角似有泪光闪动,“这难道不是因为你把我拉来这个一看就很low的地方还让出租车直接离开了吗?!!”


    怒吼刚歇,头顶一群乌鸦嘎嘎飞过,眼前画满抽象涂鸦的仓库墙面都簌簌掉下不少墙粉。


    对着那满是心痛指责的目光,路骁一点也不心虚地拍拍贺子铮的肩膀:“哎呀,来都来了,记得按计划行事。”


    说罢活动活动筋骨准备冲进仓库,结果才迈出一步就被人抓住了卫衣帽子,领口往后狠狠一勒,路骁好险没翻白眼表演个原地阵亡。


    “呃咳咳咳干嘛?!你怂了啊?!!”


    “我就想知道……”贺大少悻悻松开手,有些纠结地问,“干了这一票后,我会不会留下案底……”


    路骁:“哈?”


    贺子铮瞅他一眼,人高马大的alpha愣是搞了几分“扭捏”,小声说:“那个……影响我将来考公吗……”


    路骁沉默了。


    他突然不知是该震惊他们这篇画风清奇的文里出现“考公”这么伟光正的词语,还是该感叹看龙傲天文看坏脑子,浑身大写一个“癫”字的贺大少竟然梦想着考公务员。


    #癫公也有上岸梦#


    #霸总也有考公魂#


    清空脑内刷屏的弹幕,学着某魔王忽悠人的表情,路骁发出灵魂质问:“是考公重要,还是我们之间珍贵的友情重要?”


    “我们之间……”贺子铮面露犹豫,“有友情这种东西吗?”不纯纯互看不顺眼的“情敌关系”吗?


    “你这么说倒也没错……啊不对!”


    路骁猛地惊醒,怒目圆睁,义正辞严:“唧唧歪歪别别扭扭啰哩啰嗦!你刚转学那会和我打架的气势呢?贺子铮!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我——”


    “你要肯帮我这个忙——”棕发少年一把揪住贺子铮的衣领,指着他的鼻子“咬牙切齿”,“我以后就算你厉害!”


    啊!可恶!贺大少心神暴击。


    狡猾的卷毛摇粒绒!他明明知道一个十八岁男高中生最难抗拒的就是“算你厉害”!


    眼神一凝,贺子铮从口袋掏出他的炫酷墨镜稳稳戴上。


    “干了。”


    “嘭”地一声巨响,仓库大门被人用力踹开,凶神恶煞的黄毛红毛紫毛纷纷朝大门的方向望来。


    路骁想,假使他生活的世界是一本热血少年漫,这会就该给这些路人反派们几个特写介绍分镜,比如“黄毛无影脚, XX高中老大,战力指数XXX” ,“火焰疾风爪, XX高中一哥,战力指数XXX”……


    “哟,这是哪里来的没断奶的小崽子?被妈妈丢下找错路了吗?”


    哄笑声中,路骁按了按拳头,指间迸出一阵骨骼爆鸣声。


    他说:“今天这些不要告诉席昭。”


    “啊?为什么?”


    因为下一秒棕发少年就竖起中指狠戾一笑:


    “垃圾们,收你们来了,还不快给你爹跪下舔鞋?”


    ——他怕席昭知道了笑他中二丢撵QAQ !


    霎那间,只见得风云变幻万物失声,打前一高壮莽夫好似头狂怒的巨熊,抄起根木棍从改装机车上跳将下来,“兀那黄口小儿,休得在你爷爷面前猖狂”!来叫阵的路官家面不改色,嗤笑一声,气势如虹,“呸!尔等平日强以保护之名掳掠幼童,欺凌弱小,分明一群乌合之众,还敢占山为王,吗喽称狂!洒家今日便要替天行道,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孙大圣怒掀凌霄殿,擎天柱爆锤小皮卡”!


    话不投机半句多,双方抡起沙包大的拳头直向门面砸来,一拳五彩酱油铺!两拳缤纷绸缎厂!三拳四拳五六拳,打得那——


    “抱头!蹲下!都给我蹲下!一群小兔崽子不学好,周末没事跑一块打群架是吧?!”


    对着一群花花绿绿的不良少年狂飙唾沫,值班警员拎着警棍把桌面敲得震天价响:“还敢动手?都被抓进稽查司了还敢继续动手?当我这身警服是在cosplay啊?!”


    此时此刻,稽查司接待处已经被人头彻底挤满了,打着打着就不分敌我的不良混混们让帽子叔叔一锅端进警局,狂妄气势没了,嚣张表情丢了,一个接一个缩成鹌鹑去办公桌前做笔录找保释,由于人数太多,值班警员还不得不叫了好几个同事帮着一起维持秩序,稽查司今天真是比菜市场都热闹。


    在这嘈杂时刻,无人注意隐在后方的棕发少年使了个眼神,得到贺子铮的点头回应后,路骁灵活又隐蔽地朝稽查司内部溜去。


    时间倒回几天前,放学铃声一打,路骁就把贺子铮拉进了一间空闲教室,随后更在贺大少迷惑的眼神里掏出一张自制地图。


    贺子铮定睛一看——


    稽查司内部结构图。


    “我滴个天神姥姥……”他语气满是迷瞪,“你要劫狱啊?”


    路骁翻了个无语的白眼。


    “我只是想拿到一些和案子相关的资料,然后汇总给席昭。”


    “为什么?”贺子铮更不解了,“查案不是稽查司的事情吗?”


    任由室内略显昏暗的灯光擦过脸侧,棕发少年没立刻回答,垂眸摩挲着结构图的边缘,沉声道:“他不完全信任稽查司。”


    从屠鬼越狱到这场谋杀出警,或者更早一点席景臣选择以“假死”潜入暗中,就足以看出稽查司内部并不干净,这种情况下,路骁很确定席昭对他们的信任一定有限,说不定还会选择性保留一些信息,因为谁也无法肯定,当他说出来后,那些东西是否会立刻从档案库里消失。


    不能坐以待毙。


    这是那天雨中路骁最为清晰的念头,所以这些日子他从未停下脚步,一边拜托席景臣贺聿声查探更多案件详情,一边请林教授和CBM里面的研究员沟通试图获得更多线索,多方信息总和,他心里已经有了案子的大致轮廓,但一些关键细节之处就只能去找稽查司的官方调查。


    所以路骁想出了一个计划,首先请席景臣帮忙引开林智昀,接着制造混乱进入稽查司,在大部分警员的注意力都被混乱吸引时,他就可以趁机潜入林智昀的办公室看到更多资料。


    乍一听完,贺子铮只觉得太过冒险:“你要是被发现了呢?而且就算你成功进到了那位林警官的办公室,万一他把东西都收起来或者都锁进保险柜里了,你又要怎么拿到资料?”


    路骁只说:“我想试试。”


    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把席昭的安危交到其他人的手里,就算荒唐,就算鲁莽,也要竭尽全力去试一试。


    “老徐是beta体质跟不上,老鱼脑子又不灵光,”琥珀眼瞳认真至极,“贺子铮,想来想去我只能找你帮忙了。”


    贺子铮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个计划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他都怀疑路骁是不是昏了头,可看着那张精心绘制的结构图……


    贺子铮想,都是一群疯子啊。


    “你怎么知道稽查司的内部结构?”


    路骁耸耸肩,反问你以为我之前那名声怎么来的?不就是因为进了好几次稽查司吗?


    而现在,到了反过来利用这些经历的时刻了。


    ……


    又要追捕通缉犯,又要调查谋杀案,稽查司内部留守警力不出所料严重不足,路骁低着脑袋,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协助调查的证人,中途险险避开几个出门倒水的警员,等平稳摸到记忆中的督察办公室,内心油然生出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还没结束,不能在这里放松。


    拭去额头冷汗,他左右看看,一个疾步从门缝闪进了办公室。


    好消息是,林智昀并没有把案件资料收起来。


    坏消息是……


    路骁看着眼前几个堆起来有他两头高的超大号纸箱,表情蓦地出现一瞬空白。


    What The Fuck? ! !


    那些欧美侦探剧里不是这么演的啊?主角不是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唰唰”就把案子给破了吗?这货拉拉来了都得装满一车的阵仗是闹哪样? !


    侦探片误我!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路骁也只能忍住流泪的冲动按原计划继续查找资料。


    门扉虚掩的办公室内,不知何时会有人推门进来,心弦绷到极致,路骁不时朝门口望去一眼,翻动文件的手指都在不停发抖,掌心随时间开始出汗,黏腻湿漉的感觉让人更加焦躁不安。


    冷静下来……


    咬紧牙关,拼命忽略胃里紧张翻腾的呕吐感,路骁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下来,时间有限,他得分辨清楚哪些是重要线索,哪些是无关紧要的干扰,哪些是他不用过多探查席昭自己也能想到的东西。


    证人笔录、伤痕检测、凶器报告、现场布局……


    一张张一件件都自眼前展开,路骁飞速记忆着,只觉胸腔呼吸沉重得像巨锤敲打耳膜,四周墙壁也都狞笑着向他倾轧而来,一步一步压榨这个狭窄房间里的空气,猝不及防怀中手机发出一阵震动——


    【快走快走!那个林警官回来了! 】


    不行……他舌尖咬得生疼,手里这份资料还没看完……


    【快点出来!他在问这边是什么情况! 】


    再等等……热汗淌入眼眶刺得眼角阵阵发疼,再等一下就好……


    【路骁!你丫的快回来!他好像发现什么不对往办公室的方向去了! 】


    脚步声逼近房间,只剩几十米的距离。


    头晕目眩。


    呼吸灼痛。


    可他还差一点记完。


    “头儿,你回来啦……”


    “嗯,辛苦你们了。”


    【路骁! ! ! ! ! 】


    咔哒——


    门锁按下。


    林智昀推门而入。


    脚步微顿,alpha利刃般的目光扫视过空荡荡房间,冷不丁防回身拉开大门看向后方的空隙——


    空空如也。


    ……


    肩头被人轻拍,贺子铮吓得一个激灵,回头就看见戴着卫衣兜帽、不知何时溜回原地的棕发少年。


    搞定了?他以眼神询问。


    笑出一点虎牙尖尖,路骁撩开汗湿的刘海,轻声打了个响舌。


    搞定。


    ……


    次日上午,稽查司收到了席昭的探视申请,林智昀沉思片刻,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份申请。


    “把他们带去1号休息室。”


    探视休息室里都有监控,但为尊重他人隐私,情况不算严重时,稽查司一般很少开启,监控室的警员看看自家端着保温杯的头儿,欲言又止,欲止又言。


    画面打开, alpha警官表情凝重地看向屏幕,只见接引警员走后,路骁一个箭步窜进席昭怀里,和人一起栽进沙发后搂上脖子就这么用力亲——


    “噗咳咳咳咳咳!”


    林智昀好险没被红枣枸杞呛死。


    艰难平复了呼吸,扭头一瞧,管监控的警员也一脸尴尬地望着他,沉默之声震耳欲聋。


    头儿,您还看吗?


    alpha的脸色红橙黄绿来回变幻。


    休息室里,突然被扑上来的席昭好像有点惊讶,又不是特别惊讶,稍稍一愣就由路骁继续亲了。


    他神色平静,伸手扶稳路骁的腰身不让人从自己腿上摔下去,画面中另一位主角可就不是一般的激动了,迷迷糊糊蹭着,哼哼唧唧亲着,似乎还想伸舌头……


    “算了……”林智昀放弃了。


    “把监控关了,刚刚的视频连同备份也一起删掉。”


    抹了把脸,他端着保温杯离开监控室,年过三十还孤寡一身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沧桑。


    现在的小孩啊,现在的小孩啊……


    而终于隔绝一切窥伺的休息室里,路骁呵出一口热气,一双亮晶晶的小狗眼满是兴奋地盯着席昭,看不见的尾巴又在疯狂摇摆。


    “我找到了很重要的线索!”


    稍一思索席昭就明白路骁做了什么,摸摸“求夸奖”“求抱抱”的小狗脑袋,指尖抚过这人眼下过于明显的青黑。


    “嗯,很厉害。”


    热血直冲脑门,路骁“嗷呜”一声又使劲埋入席昭颈窝蹭啊蹭,要是真能变回原身小狗,这会儿就该钻进主人的衬衫,用毛茸茸的尾巴扫着腹肌,疯狂汲取那熟悉又安心的气息。


    柔软棕发蹭过下巴带来细微痒意,知道某位同学真的很想他,席昭没有制止这过分黏糊的亲昵,顶多也就在那不安分的爪子又试图揪他衬衫扯他腰带的时候,单手捏住两只腕骨制止某人继续往下。


    席昭:^_^


    同学,有点出息吧。


    他脚上还带着电子锁环,路某人为了今天的会面也很是骚包地打扮了一番,但在这种情况下玩什么“囚犯和监管”的糟糕play……未免过于刺激了些。


    黑眸更微妙往下瞥了一眼,拍拍后腰,语重心长道:


    “小少爷,别太激动,你矜持一点。”


    路骁:……


    路骁“愤愤”往他锁骨上啃了一口!一边脸红一边嘴硬狡辩:“男朋友…年纪小,就,就是会@#&啊……”


    “嗯?什么?”席昭没太听清。


    见人又把脸埋了起来,恶劣心思闪动,他捏捏后颈,温热气息扑上耳垂:“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年纪小就是会怎么样?”


    “Hello?路同学,你还在吗?”


    啊啊啊啊啊……柔软触感若有似无地擦过,路骁内心尖叫,眼眶发热中脑子一抽:


    “就,就是会很容易出现这种情况啊……”


    一秒,两秒。


    “呜…席昭……你别笑了……”


    棕发小狗脚趾蜷缩,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一辈子都不抬头。


    胸膛震出一阵轻颤,好看的眉眼也轻轻地弯,席昭嗓音含着点促狭和逗弄,慵懒叹道:


    “好吧,我认可你这个解释。”


    路骁: QAQ


    我不需要这种羞耻的认可!


    第143章


    “周大力, 45岁,男性beta ,陈建来, 42岁,男性beta,查秀春, 47岁……”小警员将资料在林智昀面前一一摊开, “再加上这个吴山和陈平,这些就是按身高要求筛选并且在案发当日留下出入记录的护工名单。”


    “能找到他们的不在场证明吗?”林智昀问。


    “技术组已经去CBM调监控了,但部分研究区域有保密条例, 所以还得等他们处理一下才能给我们详细研究。”小警员顿了顿,语气有些犹豫, “因为扩大了调查范围, 需要对新增的这一部分证人进行笔录问询吗?”


    林智昀一时默然,他拿起名单,着重观察过上面的身高以及出入时间,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先从视频入手,看能不能缩小范围。”


    这只是他的一个猜想,证据不足以支撑稽查司传唤证人, 但如果猜想成立……


    眼神微动, alpha起身朝监管室走去。


    如果猜想成立,这桩案子说不准会被彻底逆转。


    ……


    警车从CBM门前开走已经过了快一周,研究所上空依旧笼罩着一层阴霾,林教授最看重的小徒弟疑似伤害了他最看重的大弟子,和席昭还有赵无疾交好的一众研究员们心情都很复杂。


    不过议论归议论,研究所还是得照常运行,在被林教授多次吹胡子瞪眼后, 负责人满头热汗,只能自己一个人去接待合作商。


    “先说好,我可是瞒着二哥偷偷给自己搞了一个谈生意的由头,你们两个小鬼可千万别随便乱跑。”


    打开车门,贺家老三一边对远处迎接他们的负责人礼貌点头,一边压低嗓门用气音警告。


    见自家没出息的侄儿发誓保证,目光又定格在紧跟其后的棕发少年身上,贺三扯扯嘴角,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味道:“路小少爷,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一定要借着别人的名头进入这里,不过你都说动我家铮仔了,我这个当三叔的也不能毫无作为,但我想,快满十八岁的乖孩子应该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也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对吧?”


    向来游戏人间的叔叔难得显出锋芒,贺子铮愣怔一瞬,刚想开口解释,路骁已经镇定接上话头:


    “我知道的,也很感谢贺叔叔愿意帮忙。”


    不卑不亢,语气诚恳。


    贺三倒高看他几眼,再一对比贺子铮那成天戴着墨镜装瞎子的“神经”模样,心中不禁泪流千行。


    ——你瞧瞧别人家的孩子。


    唉,也不知道二哥为什么那么在意这小子还有那姓席的小同学……


    事实上,如果不是察觉了贺聿声的态度,贺三压根不会答应这“荒唐”的要求。


    “小贺总,贵司不久前不是才结束新一轮的实地考察吗?怎么又劳烦您亲自过来一趟?”负责人走进问道。


    “没什么,”贺三耸耸肩,拿出点人模人样的气势,“毕竟研究所也才出过意外事件啊,我二哥很看重这次Helan和CBM的合作,投了那么多钱,我们总得谨慎一点吧?”


    负责人连忙点头称是,又扫过两个身形板正的少年,眼神带了些询问。


    贺三解释:“这是我侄儿和他的朋友,俩小孩刚好遇上了,介意我带他们进去涨涨见识吗?”


    “当然不当然不。”


    虽然觉着那个一直低头戴棒球帽的小同学有点眼熟,但赫利舍兰的“财神爷”在前,负责人也无暇顾及其他,一行人就这样走进CBM的大门。


    几个大人在前方开启无聊的商业扯皮模式,贺子铮落后一步,用胳膊肘推推路骁:“喂,你到底要干嘛啊?”


    抬手压低帽檐,阴影流过脸侧遮掩大半面容,路骁说:“我要找一样东西。”


    那天他和席昭交流完自己所获得的线索,席昭又问了他几个问题,看似毫不相干的细节汇聚在一起,一点一点拨开眼前的迷雾。


    “原来是这样。”席昭若有所思。


    稍一解释,路骁也大概明白了这桩案件的作案手法,但一切猜测都需要证据支持,他们必须在凶手反应过来,将一切都处理干净前拿到那样关键物证。


    贺三同负责人周旋片刻,状似无意地瞥过身后两个少年,接着表示自己还有一些细节想请教,路骁也趁机询问洗手间的方向,得到回答后迅速消失在走廊拐角。


    物证采集结束,稽查司也不能一直封锁现场影响研究所的正常工作,今天恰好就是解封的日子,挡在外面的黄色警戒线撤除,路骁用林教授给他的临时门禁卡进入“隔离区”内,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知道这是在冒险。


    稽查司不能全信,内部情况过于复杂,席贺两位长辈身份又太显眼,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地里盯着,稍有不慎就会走漏消息,他一个人目标小,但也意味着要承受全盘风险。


    事实上,那天最后席昭眼底难得浮现了一丝犹豫,似乎在懊悔不该对路骁把情况讲得太明,然而临走前也只用力揉过他的脑袋,没有再劝什么。


    路骁想,是啊,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任由机会在眼前溜走?更别说这事关席昭的安危。


    一路潜行,小路同学还诡异地分出点心思得意了一下——这么看来,他们果然都很了解彼此啊。


    今日天阴,“隔离区”的灯光也莫名暗淡,阴影从天花板上降下,模糊了快速移动的脚步,也模糊了棕发少年最终进入的房间铭牌。


    抵达目标地点,路骁勉强舒出一口热气,目光在眼前的房间内梭巡。


    “……我现在行动受限,也没有实地照片,一切都只能按记忆来猜测,也许会与实际情况有不小出入。”


    说出这话后,席昭停顿了片刻,路骁有理由相信,他接下来是想说“冒进不是好的选择,错过了这个,还有其他能破局的线索”。


    所以路骁趁开口之前就用力地抱了上去,比那天雨中的拥抱更加决然不舍。


    他说:“我会小心的。”


    收敛气息,他已经在屋内找了十几分钟,依旧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究竟会放在哪里?席昭是不可能出错的,所以那东西一定还在研究所里……可究竟会放在哪里……


    路骁站着,颇为头疼地“啧”了一声,忽然心神一动,回到门口重新审视着眼前的房间。


    如果,他就是那个做出一切的凶手呢?


    里斯克林的废弃办公楼里,席昭就曾代入武怀思的视角还原出当年真相,他或许不能和席昭一样做到百分百的代入,但也可以借鉴借鉴这个方法。


    琥珀眸光沉静锐利,昏暗稀薄的光线里,有熟悉的身影慢慢浮现,引导着他步步思考,嗓音含笑地问:“找到了吗?”


    如同每一次补习结束后都要加上一句“听懂了吗”?


    路骁猛地站直了身体朝某个方向奔去。


    半晌之后,他想……他找到了。


    小心翼翼地带上手套将那个东西装进密封袋里,路骁刚把“战利品”收入怀中,门外猝不及防响起一阵陌生脚步。


    心蓦然沉入深渊。


    ——他躲不开了。


    再然后。


    奔跑、喘息、追逐、躲藏。


    路骁缩进一间空病房的床底,只觉心脏剧烈跳动得快要爆炸。


    走廊里,钢管敲击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地面或相邻房间的大门,蹬、蹬、蹬,眼前都闪现死神逼近时的惨绿幻光。


    “小老鼠,快点乖乖出来吧,”穿着护工服的高大男人拖长了声调,像极了某种黏腻爬行的冷血动物,“叔叔可没兴趣陪你玩捉迷藏。”


    一声消息提醒音突兀打破这片寂静,男人脚步一顿,在走廊拐角处捡到一支不小心遗落的手机。


    【 Zizheng·He :你在哪?怎么还不回来? 】


    他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个狰狞恶意的弧度。


    【lululululu:我有事先走了,你们不用等我。 】


    关闭手机,光源熄灭。


    暗里只剩堪称病态的嘶嘶笑声。


    “快出来,快出来……”


    ……


    ……


    不对劲。


    稽查司监管室内,席昭靠着床头,第三次打通了无聊的贪吃蛇游戏。


    没有开启下一局,他在脑海重新梳理过种种线索,心头怪异的感觉却依旧难以散去。


    究竟哪里不对劲?


    推理模拟没有错误,说明问题并非案件本身,而在案件之外,案件之外……


    指尖蓦地一疼,席昭迅速起身按响墙上的警报器,刺耳嗡鸣声中,值守警员们很快冲了进来,彼此表情都充满了惊疑不定,而制造出这一切的黑发少年只肃然看向他们,语气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镇定。


    “我要见林警官。”


    几分钟后,在林智昀的监视下,席昭时隔多日终于拿回自己的手机,拨通了那个最为熟悉的号码。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关机,请您稍后尝试重拨……】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关机……】


    甜美的电子音宣告着联络失败,他的脸上并无太多异样神色,只有摩挲手机边缘的手指不觉加重了几分力道。


    想了想,席昭精准选出那个最有可能知晓答案的人。


    电话接通。


    “贺子铮,”黑眸沉出暗色,他问,“路骁在哪?”


    ……


    ……


    *


    “先生,先生……先生?”


    被惊醒,齐朗清对上店员满是疑惑的表情。


    “先生,您还好吗?”


    “啊……”齐朗清礼貌笑笑,“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您说这家模型店开了多长时间?”


    提起这个,店员的语气立刻自豪起来:“我们是国内首家正版授权店,在枫市已经经营了十年,只有我们这里才能买到最真实还原的正版模型……”


    从店铺走出,拎着一个礼品盒,齐朗清在附近找了个安静角落坐下,耳边依稀回荡着那天路骁说出的“真相”。


    ——“十年前,我生日那天,并不是我一个人任性要出去玩,是齐叔叔和我约好要一起去游乐园的……”


    ——“他想给你一个惊喜,带着我一起去给你选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在心中默念这个词语, alpha冷冷嗤笑,他才不喜欢什么幼稚的汽车模型。


    然而念头刚起,内心就有一个稚嫩的声音低低反驳,真的吗?


    他神色淡下。


    其实不是的。


    那段时间他极其迷恋这个品牌的汽车,半大点的小孩当然不懂什么“引擎”“参数”之类的东西,纯粹是因为路云琛林钰歌出行经常使用同款车辆,所以便将“身份”与“车子”这两个符号简单划上等号。


    房间贴满汽车海报,书架堆满品牌杂志,连钥匙扣都要别上同款车标,每每撞见这些,齐宙便会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出于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报复心理”,齐朗清就更变本加厉了。


    外界悉知,齐宙是路云琛重振路氏的得力助手,但没多少人知道,在遇上路云琛以前,那个男人只是一个连妻儿都供养不起的失败者。


    漏雨的筒子楼,露出脚趾的破球鞋,怎么裹紧都寒冷无比的僵硬棉被,还有母亲因救治不及而横死路边的扭曲面容……这些共同构成了齐朗清的童年,以至于他被带进路氏庄园后,时常会产生魔怔似的幻想——如果他是路叔叔和林阿姨的亲生孩子就好了。


    这样就不会经历从前那些痛苦了。


    齐宙并非没有完全察觉他的想法,但或许是亏欠,或许是由于别的什么,从来就没试过去纠正。


    时过多年,真要仔细回忆,他其实连齐宙的模样都快记不清了,更加分不清他究竟是因为牢记着有关“父亲”的印象,才一直妒恨路骁……


    还是因为需要妒恨路骁,才一直牢记有关父亲的“印象”。


    齐朗清笑得讽刺:“你还不如直接对我说句生日快乐。”


    尾调散尽,又带着说不出的怅然。


    他慢慢拆开手中的礼盒,像在给自己拆一份迟来的生日礼物。


    因为客流量减少,眼前的游乐场已经准备拆除改建了,空中到处都弥漫着荒凉的味道,十年过去,品牌的款式设计也发生了极大变化,更别说,他完全不知道,当初齐宙给他买的究竟是哪款模型。


    原地枯坐良久,直至潮气从地面漫上膝盖,齐朗清这才搓搓冻红的指尖准备起身离开,刚一抬头,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大楼里隐约闪现两道身影。


    废弃大楼有人不算奇怪,毕竟不少无聊的主播就喜欢来这种地方探险,但齐朗清眯起了眼睛,神色颇有些不解。


    如果他没看错,其中一个背影……怎么瞧着那么像是路骁?


    犹豫片刻,alpha还是跟了上去。


    ……


    阴诡的天空越发潮湿暗淡,风声簌簌,齐朗清放轻脚步,沿着地面的拖拽痕迹走进废弃大楼,楼道年久失修,基础设施都已被彻底拆除,只剩一个破旧不堪的毛胚。


    痕迹最终消失在大楼五层的一个房间,谨慎贴上门板,确认里面没有声音,齐朗清这才慢慢打开大门。


    空荡荡的房间里,被砸碎的落地窗外是毫无遮挡的高空,路骁坐在一张靠椅上,似乎正欣赏楼外的风景。


    心有疑惑,但确认身份后,齐朗清素日那股阴阳怪气的劲儿又涌了上来:“还有故地重游的心情,看来阿尧你对你家席同学的案子也没那么关心啊。”


    路骁没有回答。


    异样的感觉越发浓重,齐朗清走近,试探着拍了拍路骁的肩膀。


    “你——”


    他的声音兀地断在喉咙,阴晦天光之中,棕发少年双眼紧闭,一行干涸的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显然是额头遭遇了重击。


    看着就像……没了呼吸……


    不知在心里恶毒诅咒过多少次的“去死”恍惚成为现实,齐朗清第一反应却不是开心,而是满脑子的空白和一丝无法忽略的恐惧。


    他颤抖着抬手探了探少年的脉搏,用上全部注意才勉强分辨出颈侧那微弱的跳动。


    没有死……


    齐朗清险些脱力跌坐在地,还好没有死……alpha慌乱掏出手机,对,他…他得叫警察和救护车……他,他……他绝不能背上“谋杀”的罪名……对,他只是不想背上罪名……


    已经完全乱了心神的齐朗清没有察觉,身后有一道影子在无声靠近,那人咧开一个古怪的笑容,肌肉虬曲的胳膊猛地抬高手中染血的钢管——


    砰!


    黑暗迅速降临。


    剧痛瘫倒之际,齐朗清只隐约看见对方捡起他解锁的手机,嗬嗬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工牌丢掉,上面写着的是……


    CBM隔离区临时护工,周大力。


    “都要下来陪我,我说了,都要下来陪我……”


    几分钟后,正在路氏工作的路云琛和刚从老宅回到庄园的林钰歌同时收到了一条消息,发件人是“齐朗清”。


    点开阅读,两人脸色剧变。


    短信附有两张照片,一张是被绑在靠椅上满脸鲜血的路骁,一张是仰面倒在地上生死不明的齐朗清。


    短信配文:


    【来做个选择吧,是要救你们的亲生儿子,还是救你们的好伙伴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 】


    对方指定他们过去的谈判地点……红叶区少年游乐场。


    ——十年前那桩绑架案的第一现场。


    与此同时,远在城市另一端的稽查司里,林智昀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在他身前,席昭伸出手腕,黑眸凝着化不开的墨色,竟显出几分道不明的诡谲。


    咔哒。


    他坦然戴上稽查司针对alpha的特制锁链。


    “林警官,”席昭笑了笑,“希望你能记住我所说的一切。”


    第144章


    豆大的雨点砸向人间,车辆刚停稳,路氏夫妇就和一群保镖冲入废弃大楼,撞进了指定的房间大门。


    穿着护工服的男人站在楼层边缘,左边是昏迷不醒坐在椅子上的路骁,右边是痛苦呻吟被绳索束缚的齐朗清,他只要轻轻一推,两人就会从五层高楼坠落,这样的高度,顶级alpha也逃不过粉身碎骨。


    “哟,路总和路夫人来得可真快。”语气透着一种奇怪的熟悉,男人恶意咧开嘴角,“想好要救谁了吗?”


    林钰歌脚下发软,路云琛扶稳她,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这位先生,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孩子们是无辜的,别伤害他们。”


    男人嗤笑,冷不丁防推动靠椅椅背,路骁大半个身体顿时栽出室外,喉中无意识地溢出几声痛苦闷哼。


    “尧尧!住手——!!”


    林钰歌尖叫着要冲过去,路云琛不得不紧紧将妻子拦在身前,自己也被这疯子般的举动惊得方寸大乱:“不要动手!我们什么都可以配合!”


    似是十分满意他们的慌乱模样,男人又将路骁慢慢拉了回来:“啧,我是粗人没文化,路总路夫人这样的体面人怎么也听不懂要求呢?我说了——”阴冷目光刺上路氏夫妇骤然苍白的面容,一字一句地凌迟道,“只、能、选、一、个。”


    说罢男人又换上一副好奇口吻,仿佛真的极为不解:“这是什么很难选择的事情吗?我可是听说了,你们对自己不听话的亲生儿子非常头疼啊,既然不喜欢,我帮你们解决了难道不好吗?”


    “不是的不是的……”林钰歌哭着摇头哀求,“我和你交换,你放了尧尧好不好,让我看看他的伤,让我看看他的伤……”


    “钰歌,”路云琛掌心颤抖,“这位先生,我们不可能只救一个,这样吧,无论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在这个基础上增加一倍,我儿子状态看起来很不好,你能不能让我交换作为人质,这样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会毁约,或者让我过去看看他,我绝不轻举妄动,就让我们确认一下他的伤势。”


    “啧啧啧,这会倒是父慈子孝的很,”男人笑得更加古怪,“好吧,一个人我要两千万,再加一架离开的直升飞机,让你的手下去准备,半个小时之内,我要看到这些东西,至于交换人质那就不必了,路总是顶级alpha ,我还真没多少把握能一直制住你,但路夫人可以过来瞧瞧,别做小动作哦,不然死的就是三个人了。”


    话音刚落,路云琛立刻去安排赎金,林钰歌则摇摇晃晃地冲了过去,几乎是跪趴在地上抱住了昏迷不醒的棕发少年。


    “尧尧,是妈妈,能听到妈妈的声音吗?”


    她捧住路骁冰冷的脸,颤抖着撩开额发去确认流血的伤口,所幸伤势不算严重,路骁只是暂时晕了过去,快绷断的心弦才堪堪获得一丝喘息。


    “尧尧……”


    omega的眼泪一滴一滴滚过少年的手背,别墅那件事后,她就被林父强行押回了林氏老宅,隔离了外界一切喧嚣,林钰歌得以慢慢回忆这些年她同路骁相处的点点滴滴,分明最初也曾有过温情美满的时刻,为什么血脉相连的一家人最后却越走越远了呢?


    眼前少年依旧没有睁眼的迹象,林钰歌用袖子替他擦净脸上的血渍,看着对方逐渐硬朗的轮廓,忽然教一个事实狠狠击中心头。


    这个孩子,已经快十八岁了,很快就不能再被称作“孩子”,也彻底长成她不熟悉的模样了。


    可为什么她作为母亲却会不熟悉自己的孩子呢?


    她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好好地、认真地看过路骁了?


    她真的……错了吗……


    穿着护工服的男人出声示意林钰歌动作快点, omega这才如梦初醒,双手都忘记该如何摆放,看看另一边同样被绑的齐朗清,脸上又多了些哀求神色。


    依旧是那种奇怪的笑容,男人突然变得很好说话:“行吧,另一个也检查检查吧。”


    林钰歌又连忙去看齐朗清。


    不及路骁伤势严重,齐朗清还有微弱的意识,见眼前人影闪动,极力分辨片刻,虚弱嘟囔了声“林姨”。


    也是自己从小看顾到大的孩子,林钰歌鼻头涩意更重:“没事的小齐,我和你路叔叔会把你们都安全带回去的……”


    让林钰歌检查完离开,男人没说什么,只是瞥过路氏夫妇的目光越发诡异。


    几分钟后,天际雨幕中传来直升机的轰鸣。


    他眯起了眼睛:“动作可真……”


    “编号F12548,番市F区监狱逃犯屠鬼,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人质,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编号F12548,番市F区监狱逃犯屠鬼……”


    路云琛脸色大变,回头朝一众手下怒吼:“谁自作主张报警了?!!”


    每个人的表情都写满了茫然。


    混乱之中,清冽嗓音破开对峙,随脚步一同压在众人心上。


    “就算不报警,我想这位绑架犯先生也没打算让两个人质安全离开。”


    披着昏暗天光,黑发少年从容走上楼梯,他明明在对你笑,眼神却并不聚焦在你的身上,像云雾一样飘渺,靠近又不可触碰。


    稽查司转移alpha嫌疑人的特制锁链戴在腕上,配着高挑身形,不仅没有半分窘迫,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气场,席昭瞥过场内神色各异的人们,眸光微动,眼尾的殷红小痣是被风吹落的半片桃花。


    “这种恶劣天气,直升飞机并不能长时间航行,除了惊动交通监管部门,暴露自己的位置,我想不出对逃脱有什么帮助,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离开对吧?”席昭看向那个穿着护工服的男人,也是曾在清河街持刀袭击路骁的犯人,“屠鬼先生。”


    身后的林智昀适时补充道:“路总,事后请你去交通部交一下无证调用直升机的罚款。”


    被这么一打岔,房间里的气氛顿时掺进几分怪异,片刻后,屠鬼又嗬嗬笑了起来,笑得肩头不停颤抖:“我们终于能好好说话了,实验体0917 ,”诡异且狂热的目光死死黏在少年身上,“哦不对,我该叫你现在的名字,席昭同学。”


    席昭:“你闹出这种阵仗,不就是想把我引过来吗?”


    “没错,你既然知道了,还不在稽查司里好好待着,跑过来以身涉险,看来消息说得没错,”屠鬼踢了一脚路骁的椅子,“你真挺在意这位小同学啊?”


    闻言各色目光都重叠过来,席昭也只淡定点了点头,像陈述某种事实般平静:


    “他对我很重要。”


    林钰歌攥紧了手指。


    “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2月15日发生在CBM所的谋杀袭击案将于明日结束调查,届时若无其他证据,稽查司会联合控方以故意谋杀的名义对我发起诉讼——”黑眸骤然一厉,席昭嗓音凝出几分锋利。


    “所以我来,自证清白。”


    屠鬼嘴角咧开的弧度越发恐怖。


    “哦?那你就说说看吧。”


    ……


    “ 2月15日,隔离区护工报警休息室里有人打斗,不久后,在进行日常工作的我也听到重物落地的奇怪声响,推门进去,就看见赵师兄倒在血泊之中,稽查司怀疑我的证言,并将我列为嫌疑人的关键证据有两条,”席昭说,“第一,赵师兄遇袭前后的监控视频里,显示只有我和他出入过休息室。”


    且稽查司技术部门做了详细分析,视频绝无造假可能。


    “第二,袭击赵师兄的凶器是我带入休息室的电容笔,且上面只有我的指纹。”这也是路骁重点告知席昭的线索之一。


    “说实话,”席昭颇为“头疼”地叹了口气,“我知道这条证据后也很奇怪,一支我在案发后才带入现场的电容笔,竟然成了凶手作案的凶器——林警官,泄露证据这点,麻烦等我说完后再追究——这在逻辑上完全不可能成立,我说谎了吗?”


    席昭冷冷勾唇:“或者那根本就不是我的电容笔。”


    通讯频道里听入迷的小警员下意识反驳:“可是指纹……”


    挤在一旁的席景臣贺聿声立即“怒目而视”——


    闭嘴!不要打断侦探推理!


    “稽查司来得太过及时,导致我无法仔细观察案发现场,但在问过路骁休息室的设施布局后,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眼下他们身处即将拆除的废弃大楼,可随着席昭的从容描述,所有人都仿佛看见灯光亮起,家具移来,空荡平层顷刻变成了CBM“隔离区”的休息房间。


    “案发当日,赵师兄和凶手发生争执,这也是报案护工最初听到的打斗声响,赵师兄不敌凶手,被对方用电容笔刺中脖子,倒下的声音吸引了等在不远处的我,我循着声音找来,同时凶手也察觉到有人靠近,于是他立刻躲藏起来,就藏在——”


    黑眸望向休息室大门旁的角落:“——休息室的医疗推车中。”


    “紧接着,我走了进来。”


    【“赵师兄!”看见房间内的惨状,席昭来不及多想,丢下手里的东西迅速为赵无疾展开急救。 】


    “我的工作是记录并上传隔离区病人的各项数据,期间必然会带着平板和电容笔,为了救人,我要放下手里的东西,并且此刻所有注意力都倾注在赵师兄身上,藏在推车里的凶手便趁机将作案使用的电容笔,和我原本的电容笔进行调换。”


    一个巧妙的嫁接就此发生了。


    时间太紧凑,加之休息室里赵无疾的血流得满地都是,席昭一身防护服都被染红了,更不会去注意一支沾了血的电容笔。


    “可那支唔唔唔——”


    又想开口的小警员被席景臣迅速捂住嘴巴,但幸好现场的林智昀替他“贴心”提出了疑问:“可我们找到的那支电容笔上有你的指纹。”


    “没错,”席昭打了个响指,“如果是临时起意、激情杀人,即便想出调换凶器的方法隐藏罪行,也无法保证凶器上出现我的指纹。”


    “除非,这就是一场有预谋有策划的杀人嫁祸。”


    看出林智昀眼底的疑惑,他继续解释:“林警官,稽查司办案一般是通过线索锁定凶手,但我的视角不同,既然我已经确定自己是被故意嫁祸,那么在我眼中,凶手范 围就大幅缩小了, CBM发放给研究员的设备不止一种型号,谁能近距离确认我使用的电容笔是什么类型,谁又能想办法提前收集到我的指纹? ”


    答案是,隔离区照顾病人的护工们。


    黑眸对着林智昀弯起:“您将重点排查人员锁定在护工群体,不也是想到了指纹转印的可能性么?”


    席昭上传数据时要问病人一些问题,偶尔还会在护工或医生治疗时搭把手帮忙,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得到他的指纹并不困难。


    “我回忆了我在隔离区见过的所有医护人员,”他打量着屠鬼的身高体型,“那个照顾腺体病患者的护工,应该就是你吧。”


    笑容不变,屠鬼也不辩驳。


    将一切串联起来,席昭推测案发经过应该是这样:屠鬼利用职务之便,先确定他的电容笔类型,随后找来一支相同的笔,再用透明胶带或矽胶膜提取各处残留指纹,转印到新的电容笔上,案发当日屠鬼戴上手套,袭击赵无极后躲进医疗推车内,并趁他展开急救时调换凶器。


    清河街那场袭击交战太短,隔离区医护们又戴着厚重的医用口罩,席昭再神也不可能算到一个被通缉的逃犯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跑进研究所当护工,估计这也是稽查司一直抓不到屠鬼的原因。


    呵,席昭心中笑笑,看来CBM里面也不太干净啊。


    “至于监控,确定了医疗推车这个重要证物,那就更好解释了。


    为防病人出现意外,物资供应不够及时,隔离区每个房间都配有应急医疗推车,稽查司的问询证词也记录了案发前夜有护工将推车推入了休息室,有些医疗器械很重,而大多护工又如他们自己所言,干护工最重要的就是力气大,所以对推车重量并不敏感。


    我想你当时就已藏在推车里面,第二天按计划执行自己的谋杀嫁祸,而当混乱发生,看热闹的护工随警察一起闯入休息室,你又脱下防护服外隔离血迹的雨衣——前阵子暴雨劈坏了研究所的电源,后勤贴心地给每个员工都发放了不少一次性雨衣——接着戴上口罩从推车爬出,轻易就混进了人群之中,为维持秩序,警察需要驱散无关人员,你也跟着一起自然离开,所以监控中才没有留下第三人的出入记录。 ”


    啪!


    “这家伙还是和当年一样狡诈!”席景臣怒拍大腿。


    “……”贺聿声额角抽搐,“你拍的,是我的腿。”


    席景臣:……


    ……


    啪、啪、啪。


    清脆掌声响起,屠鬼悠哉游哉地鼓起了掌:“非常精彩的故事,席昭同学,你不去写推理小说真是文学界的一大损失,说了那么多,证据呢?稽查司办案就全靠瞎猜吗?当年抓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啊?既然如此,我也来猜一猜,你不会想说可以从那辆推车里检测出我的头发丝或者别的什么吧?”男人不屑一笑,“拜托,我也当了那么久的护工,在医疗推车里留下痕迹再正常不过了,哦,当然我是逃犯现在还是个绑架犯,但也不能什么罪名都往我身上扣吧?”


    席昭只定定望向靠椅上昏迷不醒的路骁,气息冷凝,嗓音压迫:


    “你难道不清楚,他今天冒着危险去稽查司是为了什么吗?”


    屠鬼眼中笑意淡下。


    屠鬼用了一支新的电容笔来嫁祸席昭,那么问题来了,席昭原来的电容笔呢?


    “它被你带走了。”


    席昭说:“案件发生后,稽查司立即对隔离区展开了封锁,严查出入人员及其随身携带物品,你无法将我的电容笔带出CBM ,也不能随意破坏丢弃。”


    这个逻辑很好理解,大爷大妈们打扫卫生时再怎么心大也知道电容笔是个“金贵玩意”,所里才发生谋杀案,警察同志又多次强调要汇报一切异常,屠鬼但凡前脚丢了电容笔,后脚就会有人去找稽查司汇报,这就明摆着告诉警察们凶器不对。


    “所以你只能将它藏进护工休息室,因为那里是你用护工身份进出最不显异常的地方,然后等待稽查司撤除封锁。”


    所以尽管知道会有危险,路骁还是选择今天进入CBM寻找证物,因为屠鬼既然能布下如此缜密的嫁祸,就一定不会留下这个纰漏。


    目光擦过路骁脸侧,席昭眼眸微垂:“我想,他一定找到了,而且当判断出无法从你手中轻易逃脱时,更把东西重新藏好了。”


    屠鬼脸上已无半点轻松。


    几个小时前,当他在“隔离区”搜寻路骁时,棕发少年明明速度一直很快,可中途有一段却莫名慢了下来,这才被他逼入那片空闲病房区域,等他把人打昏,电容笔就不翼而飞了。


    原来是故意的么?察觉实力差距,便以自身为饵引开他的注意……


    他竟然被个小鬼算计了?


    “你就这么相信他?”屠鬼咬牙。


    “当然,”席昭冷冷迎上那阴狠目光,“我不仅相信他,我还知道,他把东西藏在哪里了。”


    话音刚落,林智昀的通讯耳机中就传来队员的惊喜呼喊。


    “头儿!和席同学说的一样,我们在演讲台下找到了一个密封袋,里面装着一支电容笔!”


    ——在路骁第一次来CBM ,和席昭一起听林教授做汇报演讲的地方。


    “那又怎么样?!”屠鬼继续质疑,“就算找到了你又拿什么证明那是你原来的笔?别忘了两只电容笔上都有你的指纹!”


    唇边扬起弧线,席昭笑得讽刺:“还没检测你就确定会有我的指纹?看来我可以彻底放心了,拿走之后你并未想到这点,所以没做任何清洁处理。”


    “是的,我的指纹证明不了任何东西,就算上面还有路骁的指纹,也可以说是他在寻找过程中不小心弄上的——”嗓音一厉,黑眸深得可怕,席昭步步紧逼,从未显现出如此真切又恐怖的怒意。


    “但如果我说,我的那支电容笔上,还有我其他家人的指纹呢?”


    胸膛震出轻嘲,仿若审判之神在耳边敲下重锤,他问:


    “你又要怎么解释?”


    大楼之外,所有从公共通讯聆听这场推理的警员都不禁屏住了呼吸,直到席景臣反应过来,脸上带着梦游般的表情:“他刚刚……是不是承认我们是他的家人了?”


    贺聿声眼眶不由红了个透彻。


    下一瞬,现场通讯再次响起。


    “出来了!出来了!我们用便携检测仪做了个初步检测,这支电容笔上有两枚席长官的指纹!”


    席昭对自己的工作从来就不马虎,虽然只会在CBM里工作半天,但如果分析还没做到完美,就会申请把平板带回家中继续处理。


    某天席景臣来别墅晃悠,趁他不注意,手贱往页面空白处画了个吐舌头的不二家,还是路骁偷偷教的,成功收获席昭一记无语的白眼——


    也留下这两枚决定性的指纹。


    这支笔上检测出再多研究员的指纹都不奇怪,因为它本质属于CBM的公共用具,可席景臣不一样,他从未去过研究所,有指纹出现只能通过席昭这边的渠道,也就间接证明,这才是席昭原本使用的电容笔。


    想通一切,席上将抹了把脸,肩头狠狠松下。


    “大老板,你说我这个手贱,是不是犯得很值?”


    正为儿子一句“家人”哗哗感动的贺聿声不想理他。


    ……


    ……


    *


    “真厉害……”捂住眼睛,屠鬼嘶嘶笑着,竟然直接承认了,“好吧,反正债多不愁,席昭同学,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


    敏锐听出这人语气里的变化,林智昀对衣领上的耳麦压低嗓音:“犯人情绪不稳定,狙击手是否就位?”


    “不行啊头儿,”在隔壁楼顶的狙击手愤愤咂舌,“这家伙是个老手,躲在了狙击死角里,射击弹道都被两个人质挡住了。”


    黑眸望来,林智昀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席昭表情不变,继续同屠鬼周旋:“是么?但我之前也有问题想不明白,你费尽心思嫁祸我,曾经也一直跟踪我,显而易见,我才是你主要的针对目标,可清河街里你却选择对路骁动手,现在更闹出这场声势浩大的绑架,你对我的恨意不难推测,你对他的恨意又源自哪里?”


    这番言论一出,原本对“谋杀案”兴趣缺缺的路氏夫妇也凝起心神,林钰歌更忍不住上前一步:“如果路氏曾经得罪了你,你冲我们这些大人来就好,两个孩子是无辜的。”


    “无辜?”


    将这个词语在嘴里诡异咀嚼一番过,又看过椅子上脸色苍白的棕发少年,屠鬼突然弯腰大笑起来,笑得肩膀抖个不停。


    他擦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感慨”道:“哎呀,真是感人,十年前的一场惊天绑架,为报知遇之恩,路总最得力的助手用自己的生命救下了路小少爷,路总同样不负兄弟情义,公开将对方的遗孤收养为义子,一出灵堂忏悔更赚足了世人眼泪,本来是动摇公司根基的惊天丑闻,在这神乎其技的公关手段下,成了对路氏的一次绝佳宣传……”


    仿佛没看到路云琛黑沉的表情,屠鬼继续说:“公司股价不降反升,各大董事也齐心协力,路氏由此更上一层,这样看来,路总您那位得力助手真是从生到死都在为您的公司发光发热,也怪不得您会那么看重他的孩子,以至于外界都在推测,您将来会把路氏留给养子,而非自己的亲生孩子。”


    “你和当年的绑架案有什么关系?”


    路云琛的声音沉了下去。


    掌管路氏多年,他绝非庸人,从故意选择游乐场作为交易地点,到男人口中对当年事件的熟稔,他敢肯定这个人和十年前的绑架案脱不了干系,一时间,无数敌对公司还有当年案件的知情人都纷纷闪过脑海。


    他眼神锐利地盯着屠鬼,却发现对方看他的表情更为讥诮:“路总,你真的想不出我和当年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路云琛莫名愣怔:“你是……”


    屠鬼一哂,没再理他,转而将目光投向席昭:“席同学,你说你之前想不通这个问题,那么现在想通了吗?”


    林钰歌的茫然,路云琛的僵硬,屠鬼的恶意,还有尚处于危险之中的路骁和齐朗清……


    又一次站在焦心中心,席昭眼底却多了几分复杂,比起方才推理“谋杀案”的坦然,他现在更多感到的是一种意兴阑珊。


    古典推理小说中,侦探大都没有过和未来,仿若是对整个世界冷眼旁观的至高神明,席昭不一样,他切身经历着一切,在意的人更与这些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而无数有反转的故事已经教会了读者——真相往往都是残酷又悲伤的。


    这从来就不是一个动听的故事。


    席昭说:“这就是今天要解开的第二个谜题——”


    黑眸赫然抬起。


    “十年之前,那桩绑架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


    清河街被屠鬼袭击后,席昭就拜托宋礼秋调查路氏十年前的绑架案,档案记录在寒假由席景臣转交到他的手中。


    假设路骁真在当年见过屠鬼,所以才隐隐感觉熟悉,席景臣说,儿砸,那你就必须先解决三个问题。


    第一,彼时被军方追捕的屠鬼何来时间策划如此缜密的绑架?


    第二,路骁是怎么在屠鬼手里活下来的?


    第三,屠鬼事后又为何主动回到F区监狱?


    “第一个问题最好解决,也最为关键,各种证据都表明当年的绑架案是有组织有预谋的,但其实并不需要你像今天这场嫁祸一样亲自策划。”


    透过人群,席昭望向楼外烟雨朦胧的天空,纷飞闪烁的雨线倒映于他的眼眸,一点一滴皆化做毫不起眼的微小线索。


    ——绑架犯对路骁的行踪了如指掌;齐宙和路骁在生日当天约好的游玩计划;明明路骁只是请佣人帮忙传达想要出去的意愿,最后却被误解成任性妄为直接跑了出去……


    或者更早之前,路骁在向他讲述当年经过时,茫然又惆怅的叹息:“那些人把我和齐叔叔分别关进了两个房间,半夜齐叔叔偷偷过来解开我的绳子,要带我一起逃跑,但追来的人实在太多了,齐叔叔就给我指了方向,自己回去阻拦那些绑匪……”


    很感人的场景,可仔细分析,里面就没有奇怪之处么?


    为什么要把大人和小孩分开?几十人的绑匪团队看不住齐宙一个普通beta ?绑匪精心挑选的地点齐宙为什么会知晓正确的逃跑的方向?


    席昭说出自己的完整推测:“因为你有一个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合作者,这个合作者是——”


    “最后救下路骁的齐宙。”


    强烈的晕眩感袭来,路云琛按住发胀的额角:“不……”


    “不可能……”


    不知何时清醒的齐朗清眼中溢满泪水,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不可能……我父亲……我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他父亲是路氏的功臣!舍己救人的英雄!绝不可能是什么罪犯的同谋,绝不可能! ! !


    “啧啧啧,”屠鬼装模作样地摇摇头,恶意的兴奋越发浓重,“小子,你知道你爸爸曾经叫过我一声大哥吗?”


    路氏夫妇如遭雷击。


    “齐大哥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林钰歌语气颤抖,却不知是真相森寒,还是这么多年他们都对此深信不疑更让她浑身发冷。


    “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屠鬼重复她的疑问,捂着肚子疯狂大笑,“哈哈哈……笑死我了!真是笑死我了!世上怎么会有你们这么愚蠢的父母?!”


    “我来告诉你们齐宙到底是谁吧?他曾经是我们组织的一个外围成员,任务就是接近路总再加入你的公司,之后一边找机会挪用资金,一边利用路氏的人脉替我们打探消息,但没想到这小子在做生意这方面还真有点东西,最后混成了你的得力助手,当然,慢慢地,他心也飞了,想要脱离组织去过正常日子,打探的消息也越来越没有价值。”


    屠鬼冷笑:“我们懒得追究他一个外围成员的怠工,但离开哪里那么容易?他干的那些脏活可都被我们这里记着,不过军方当时就跟疯狗似地追着我们狂咬,倒也让他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十二年前,导致席景臣假死的“特别行动”,屠鬼所属的雇佣兵组织被席上将一网打尽,老巢都炸了个彻底,屠鬼到处流窜,可以动用的资金也越来越少,情急之际忽然想起还有个半脱离组织的齐宙,于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让对方给自己弄几个亿。


    早年齐宙的确给组织零零散散弄来过一些钱,但几个亿简直天方夜谭,便求屠鬼降低金额。


    疲于奔命的屠鬼哪来功夫和他闲扯,随口就说你现在的主子家里不是有个小少爷吗?把那小崽子绑了,别说几个亿,几百亿路云琛也得拼命凑出来。


    “我还告诉他,只要他办成了这件事,我就把他曾经加入过组织的记录彻底销毁,让他真正成为一个干净的人,”屠鬼满眼讽刺,“那个蠢货,都不知道组织基地早就被毁了,我手里哪还有什么记录?几个月后,我被抓进了监狱,本来都把这事给忘了,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做好了绑架计划,还找法子把我从监狱里暂时弄了出来,呵,当狗当久了真是有够忠心的。”


    “闭嘴!!!”被缚在地的齐朗清疯狂怒吼,恨不得冲过去从屠鬼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你不许这样说他!不许这样说他!!!”


    往alpha腹部狠踹一脚,屠鬼踩住齐朗清的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着:“小崽子,你听好了,你爸爸呢,他就是个下流的垃圾货色,当好人不够资格,当坏人又不够狠心,明明都按计划把路氏这个小家伙带过来了,末了又跟个懦夫似的心软了。”


    说到这里,屠鬼也莫名牙疼:“不过我也有错,落魄到那个地步,没法让他找一些更专业的雇佣兵,几十个蠢货里没一个专业的,碰巧几个垃圾又有点上不得台面的癖好,喜欢虐杀小孩玩,”他扭头看了一眼路骁,“还别说,这小鬼当时也才五六岁吧?长得像个糯米团子,我都想用刀子往他脸上划拉——”


    “闭嘴。”席昭冷声喝道。


    “哎呀,”屠鬼阴阳怪气地往自己脸上拍了一下,“说错话了,不小心惹我们席昭同学生气了,抱歉抱歉,我继续回归正题啊,你说齐宙那个蠢货为什么就不能忍忍呢?保证姓路的小鬼不死不就成了吗?一听那几个垃圾要动手,当晚就带着人跑了。”


    “正常情况下,他们当然跑不掉,可我偏是手贱,为了让那小鬼安分听话,随手给他灌了一支从gift里面带出来的药剂……”


    迎上屠鬼怨毒的表情,席昭耳畔捕捉到对方尖锐疯狂的质问。


    “席同学,我这样说,你应该明白当年那场爆炸究竟是因为什么了吧?”


    席昭当然明白,应该说,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那是什么。


    ——信息素爆发。


    他是gift的实验品,五岁时信息素爆发导致意识穿越至另一个世界,而在本世界的两年后,路骁因被灌入gift的药剂同样出现信息素爆发导致绑架地点煤气爆炸。


    他的信息素爆发能弄伤当时照顾他的养父席睿,以事后席睿出国的时间来看,伤势并不算轻,同理可知,路骁的信息素爆发也能重伤追捕他的屠鬼,这才是他从屠鬼手中存活的真正原因。


    “钱没拿到手,我当时又伤得严重,为了保命只能回监狱,假装是和其他犯人斗殴受了伤,也就不知道外面把这件事情传成了什么模样,去年逃出来后还特意打听了一番,你们猜猜我都听到了什么?”


    瞧着路氏夫妇惨白无比的脸色,屠鬼笑得更是开心:“顽劣不堪的路小少爷,以身救人的英勇家臣,重情重义收养兄弟遗孤的路总,蒸蒸日上信任为本的路氏,哦,听说那小鬼后来在家里被关了大半年才重返学校,路总啊,你这么英明神武,怎么一点异样都看不出来呢?”


    路云琛快抑制不住身体的哆嗦,狰狞幽冷的深渊自脚下展开,一点一点将灵魂拖拽撕裂。


    “你真的有好好关心过你的孩子吗?那小鬼可机灵了,当时肯定发现了点什么,你们就没有认真问过他案发经过吗?”


    “还是他说了……”屠鬼吃吃狞笑。


    席昭注视着路骁颤抖的眼睫,浮光轻扫,被暴雨打湿的蝴蝶,翅膀承受了本不该他背负的千钧重量。


    “你们当父母的,却从来都没信过?”


    啪嗒。


    一滴泪水,无声滚落眼角。


    晶莹又盛大的悲伤。


    第145章


    十年前。


    夜晚是会吃人的怪物,年仅六岁的路骁惊恐穿行在狭窄巷道,耳畔齐宙颠三倒四地吐出些零碎句子,喉咙里尽是痛苦又不甘的哭吼。


    路骁有点害怕,但又不得不被齐宙拽着一路奔逃。


    “为什么,为什么……”


    他听见齐宙不断重复,颠覆了以往和蔼可亲的模样,像深陷一场恐怖循环的噩梦。


    “该死的!他们跑了, 快追!”


    咒骂声、怒吼声、敲击声、脚步声……无数杂音从耳膜挤进肺腔,皮肤上都传来针扎般的疼痛。


    路骁急促喘息着,汗水的咸涩在口中炸开,猝不及防被推进一条岔路,惊恐抬头,琥珀眼瞳对上另一双流着泪的眼眸。


    “齐叔叔……”


    那嵌在暗里的影子是漂泊无依的蜉蝣, 像在看他, 又像在通过他的眼睛看狼狈不堪的自己。


    最后的最后, 风中落下一声叹息, 凝结了十万吨海水的伤悲, 定格成一个怅悔的句号。


    “我只是想过正常的生活啊……”


    齐宙转身撞入那条没有归途的夜路。


    海水的蓝,被夜的黑、火的红彻底吞没。


    ……


    ……


    *


    雨下得更急,被风卷入高楼之内,欣赏着路氏夫妇惨白落魄的表情,屠鬼又往齐朗清脸上碾了碾:“按你爸爸和我的关系,我应该叫你一声大侄子 ,大侄子啊,你那个死鬼老爹当年要是没跑,今天我们也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齐朗清口中满是血水,脸色灰败地问:“所以……你来报复了?”


    “报复?”


    不知想到什么,屠鬼又疯狂大笑起来,整个人的气息也愈发疯癫。


    “腺体病。”


    清冽嗓音响起,笑声戛然而止。


    席昭脑海浮现席景臣给他调来的资料。


    “我看过你一年前在F区监狱的体检报告,整体并无太大异样,但有几项激素一直都低于标准数值,清河街那次袭击我就不太能感知到你的信息素,现在更是微弱,如果没猜错,”席昭下了结论,“你的腺体应该严重病变了对吧?”


    国内对“腺体病”的研究有限,席昭也是在林教授身边学了一个假期才有所了解,但结合屠鬼表现出的症状,以及对方放着CBM那么多隐蔽区域不选,偏要潜伏在腺体病病人身边当护工,不难猜测这人应该也是腺体出了问题。


    “真不爽啊,席同学……”屠鬼肩颈抖动,突然一脚踢飞空瘪的易拉罐,铁皮撞上墙面划出刺耳声响。


    “怎么什么都让你猜到了?!”


    所有潜伏的特警都因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屏住了呼吸,就怕这个疯子盛怒之下伤害人质。


    “他们的表情是不是很有意思?”双目猩红,屠鬼狠狠一指,路氏夫妇险些站不稳脚步,“就是这么痛苦绝望的表情,和我感受到自己腺体正在病变时的一模一样!”


    起初对信息素感知减弱时,屠鬼并不放在心上,他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也很正常,可渐渐地,事情变得越发奇怪,腺体日益剧烈的疼痛、释放信息素的困难、易感期外不由自己控制的溢散……


    曾与gift实验室紧密合作过,屠鬼要比一般人更了解这方面的讯息,一个森冷猜想逐渐浮上心头,前半生染血无数的恶徒从未如此惊恐——他的腺体开始病变了。


    屠鬼疯狂回忆着自己入狱后的生活,明明一切都很正常,为什么会突然发生病变?他可以被抓,可以被唾骂,可以在监狱里待上一辈子,可以腐朽化成一堆烂泥,但绝不能接受自己从alpha变成一个没有信息素的怪物!


    他是alpha!是天生就站在ABO性别金字塔尖强大无比的alpha!就算死也必须是个alpha!


    想啊想,他想啊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极大的解释——十年前那场绑架案中路骁的信息素爆发。


    “都是你们的错……”淬毒般的眼神一一扫视过全场,“我会变成这样都是你们的错!”


    “注意,犯人情绪激动。”


    林智昀继续朝通讯频道汇报,正打算上前同人交涉,屠鬼却又抓住了路骁的椅子。


    “席昭同学,你没说错,不管他们选了谁,给了我多少钱,我都不可能放过这两个小鬼,但你来了就不一样了。”


    屠鬼嘶嘶作笑:“我很喜欢你,让那个警察滚开,你过来当我的人质,我就放了这个姓路的小鬼。”


    林智昀心中一惊:“席昭!”


    “好,”席昭点头应下,“我过来,你放了他。”


    林智昀还想再劝,可屠鬼二话不说又把椅子推向楼层边缘,alpha警官只得咬牙暂时离开房间。


    无数目光的注视中,黑发少年朝危险地带走去,寒风刮得人脸颊生疼,他看见屠鬼嘴角的弧度越发扩大,手也不觉离开路骁椅子的靠背。


    “对,就是这样,乖乖过来,别想有其他小动作。”


    ——这疯子绝不会放人。


    席昭很快下了判断,揭露当年真相也好,交换人质也罢,屠鬼就是把所有人都当成愚蠢的老鼠,自己则享受戏弄一切的快感。


    不过……


    脚步在离屠鬼几米远的地方停下,幽深黑眸倏然摄住一切光亮。


    “你背后的人是谁?”


    屠鬼思维愣怔一瞬:“什么?”


    嘭——! ! !


    靠椅被抄起狠狠砸向男人后颈,四分五裂,木屑飞扬,屠鬼连惨叫都没发出就“轰”地一声倒下。


    不知醒了多久的路骁甩开半条凳子腿,一边痛呼一边揉着脑袋:“嘶,疼死我了……本来就不聪明,还往小爷我头上招呼,真是混蛋……”


    见某位同学依旧“活力”满满,席昭也稍微放下心来。


    时间倒回几分钟前。


    就在“席侦探”缜密自证清白的时候,余光默契一瞥,就发现路骁已经醒了,正偷偷摸摸地解绳子,席昭表情不变,刻意把推理过程“演”得更加精彩了些,什么“自问自答”啊,“反问发怒”啊,“激情对峙”啊……又不是在拍侦探片,他平日哪来那么多戏?


    感谢迟班长的舞台剧邀请吧,席同学念台词情绪都足了不少。


    “过来我看看。”


    席昭勾勾手,棕发小狗眼睛一亮,哒哒窜到脚边,尾巴又甩成了螺旋桨。


    “你看!”路骁还把头发撩了上去,仰脸展示着自己额头破皮的伤口,特委屈地皱起鼻子,“他不讲武德搞偷袭,不然我才没那么容易中招……”


    还有心思捏夹子音,那看来没啥大问题。


    往小卷毛上呼噜了两把,席昭揉揉脑袋示意路骁把头发放下:“待会再去医院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后——”


    黑洞洞的枪口蓦然抵上后颈。


    “很得意吗?”


    满脸鲜血,遭了路骁十成力道暴击,屠鬼竟然还能重新站起!


    “那混蛋怎么会有枪?!”


    在外面监视的席景臣下意识飙出一句国骂,几步窜上另一栋高楼的狙击位,将瞄准镜拉近屋内对峙的几人。


    “偏过来一点,”他喃喃祈祷着,“只要偏过来一点……”


    风雨呼啸更紧。


    ……


    “转过来!!!”


    枪口往前推进几分,席昭神色不动,给气息狠厉的路骁一个安抚的眼神,按屠鬼的要求慢慢转过身去。


    眼前男人的状态已极不稳定,大口大口粗喘着,表情怨毒至深。


    “我最讨厌的……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上等人……以前接任务,那些百万富翁啊世家少爷啊……跪在我面前痛哭求饶的时候,表情不知道有多好看……呵呵,垃圾……全都是垃圾!你也给我跪下去!”


    冰冷枪身直冲脖颈,在皮肤上烙印下火药的气息,雨水腥味弥漫,席昭抬抬下巴,黑眸看不出太多情绪。


    出乎意料地,他勾唇笑了一声:


    “开枪啊。”


    路骁死死咬住牙关。


    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屠鬼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又压了下去:“你以为我不敢吗?老子杀过的人堆起来都不知道有多高了!”


    “那为什么不在开始就把枪拿出来?”微妙地歪着脑袋,不等屠鬼开口席昭又自己给出答案,“因为你也害怕对吧?”


    “胡说八——”


    “你在监狱里待了十几年,早就没有当初的心气了,看看你逃出来后都干了什么?跟踪,躲藏,不入流的偷袭……”黑眸似嘲似讽,“有枪为什么不敢拿出来?因为你害怕,害怕那么久没用枪了,重新拿起后手掌会不由自主地发抖。”


    “不可能……”屠鬼瞳孔狰狞,视线在席昭和枪身间来回梭巡,却惊恐发现自己的手腕真在发抖。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雇佣兵,军方见了也头疼不已!他怎么可能害怕怎么可能发抖!


    见人慌乱抬起左手强撑着扶稳右手,席昭唇边嘲意更重:“怎么不可能?明明不管怎样你都要在监狱里待上一辈子了,信息素也没有多少能发挥的地方,为什么还对腺体病那么愤怒,甚至不惜越狱也要跑出来报复?”


    避也不避地迫近一步,他眼神轻蔑,凌厉气势压得屠鬼下意识退后。


    “因为你不敢面对失去alpha身份的自己,就像不敢面对此刻握枪会发抖的自己!”


    “闭嘴!!!”


    咔哒——


    锁扣解开。


    电光火石间,席昭甩出特制锁链如灵蛇般缠上屠鬼手腕,翻手一绞,长腿横扫猛地踹上对方心口!手枪被夺,在空中飞出一道弧线,路 骁几乎同时暴起压上全身重量将人狠狠撞出楼层边缘!


    一直被挡的狙击视野终于露出破绽,席景臣毫不犹豫地按下指尖扳机——


    砰!


    一朵血花在屠鬼眉心正中炸开。


    这颗早该在十二年前射出的子弹,终于穿过落满尘灰的时间,带着无数牺牲在这条路上的英勇灵魂,将罪恶终结在雨幕之中。


    重物坠落地面的沉闷声响后,看着瞭望镜里两个如释重负的少年,席上将沧桑叹气,很想给自己点根华子。


    “臭小子……”


    疯起来一个比一个吓人。


    ……


    ……


    危机解除,席昭拉起跌坐在地的路骁,两人一时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从席昭被卷入谋杀案,到今天这桩绑架案,严格计算其实也才过了半个月,可种种“刺激”经历,说出去谁敢相信他们还要接着回里斯克林上学?


    “感觉像在演动漫,”路骁感慨道,“高中生拯救世界啊……话说能让稽查司给我们写表扬信吗?听说有的大学高考能凭这个加分。”


    席昭:“表扬信不一定有,但肯定是要去做笔录,稽查司……”


    后半截句子淹没在一个扑上来的怀抱,路骁搂着他的肩膀,幼犬撒娇似地往颈窝里蹭了蹭,声音也低低的。


    “以后……能别像刚才那样了吗……”


    沙哑尾调拖出一分颤抖。


    “我有点害怕……”


    虽然知道席昭一切行动肯定都有把握,可看他站在枪口前,冷冷挑衅出“开枪吧”三个字,路骁仍觉心脏收紧到难以呼吸。


    他知道自己性格容易冲动,稍不冷静一点就炸,但路骁也明白,他们之间,席昭才拥有着更为狂妄的底色。


    又理智,又疯狂。


    体温浸染,沉默片刻,席昭抬手捏捏路骁后颈。


    “放心吧,以后不会了。”


    他不会让路骁变成对世界绝望的反派,他自己也不想成为了无生趣的“致命天才”。


    他们有满怀希望的、更加绚烂的日出和未来。


    ……


    飙升的肾上腺素逐渐回落,两道视线不由得看向绑架案的另一个受害者。


    卸下以往伪装出的温和,齐朗清眼中满是木然:“你当时就知道他们是一伙的?”


    闻言,路骁却摇头否认:“那个时候我只感觉有些奇怪。”


    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内心或许有了某些猜测,可幼时就不被所有人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有什么说出来的必要?


    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了席昭,齐朗清又一直跳脚,这件事也许就被路骁永远埋在心底,直至溃烂成疤了。


    小孩哭闹是因为知道有人愿意哄他。


    谁又会哄当年那个才六岁的路骁?


    泪水涌出,齐朗清咬着牙:“我不会和你道歉……”


    “谁稀罕你的道歉了,”路骁眼神怪异,“别自作多情了好吗?”


    当他是什么矫情吧啦的神经病吗? “忍辱负重”多年,要用惩罚自己的方式让所有误会他的人道歉后悔,然后一朝和解,大家一起大团圆包饺子?


    大哥,别太自我感觉良好了,你的“对不起”又值几个钱?


    自我感动个啥呢?


    懒得搭理“道心破碎”的齐朗清,路骁准备和席昭一起离开了。


    两道背影相携远去,去年齐宙祭日墓园祭拜时的场景再度浮现眼前,那时棕发少年就已能坦荡无畏地走进阳光之中了……


    路骁早就不在乎他们的想法和态度了。


    这两人明明只在乎彼此。


    真是可笑,齐朗清僵硬地扯扯嘴角,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笑什么。


    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可笑的。


    失魂落魄地从地上站起,余光忽然瞥见某处异样,alpha脸色一变,急速朝前奔去。


    “让开!!!”


    即将同稽查司警员们汇合的两个少年只觉一股大力从背后袭来,席昭向前踉跄一步,侧身回头望去——


    齐朗清重重跌倒在地。


    胸口炸开今天第二朵血花。


    林智昀呼吸一滞,朝耳机内放声怒吼:“游乐场入口十点钟方向有狙击手开枪!重复!游乐场十点钟方向有狙击手开枪……”


    尖叫、喧哗、混乱。


    所有声音都从身边暂时隔离,这一刻,席昭蓦然想起他在宿舍楼下和齐朗清第一次见面时的推断。


    ——这个人,死在了路骁毕业前夕。


    黑云压城,暴雨倾盆。


    有人拉紧身上的塑料雨衣,转身之际向某个号码发出一条消息。


    【目标已完成。 】


    ……


    ……


    *


    齐朗清没有死。


    那个隐在的狙击手射出了两颗子弹,他推开席昭路骁的同时也险险避开了自己的致命部位,性命是保住了,可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苏醒过来。


    “现在的问题是,”席景臣将刑侦专家的弹道分析摆上桌面,“你俩当时站得太近,这第二颗子弹究竟冲着谁来的?如果是当年绑架案流窜的同伙,可能为了报复袭击他和小路,但如果是……”


    席昭在凝重氛围里接上第二种可能:“但如果对方属于gift实验室,袭击目标或许是我。”


    里斯克林元旦晚会后,欧阳宇彦托迟南雪给了席昭一封信,信上他先为曾经的针对道歉,末尾也坦白“明诚杯”竞赛中,有人曾给过他一支奇怪的药剂。


    心中有过动摇,但欧阳同学最后还是放弃使用药剂,选择堂堂正正地考试,通过描述,那个人大概率就是当时同在番市找茬的齐朗清,尔后齐朗清也曾调换路骁的抑制剂,还和军方正在通缉的明天杰有着紧密合作,毫无疑问,他必定知晓gift某些内情。


    “这群疯子……”


    低骂一句,席上将按按额角瘫进椅子:“我们这边讨论过,为了你俩的安全,稽查司和军区会派人进里斯克林潜入暗中,待会我领你们去认认人,万一真有紧急情况,你们也知道该怎么联系我们。”


    压下诡异的“失望”,路骁轻声嘟囔道:“还以为我们能待在家里直接不用上学……”抬头撞见席昭似笑非笑的表情,小狼崽子皮毛一悚,立刻端正语气,要多正经有多正经,“上学好啊,上学可太好了!没有什么能阻挡我对知识的向往,新时代的学子怎么能被这点困难轻易打倒!”


    席老师这才满意点头,对这段时间他不在身边时刻监督,小路同学依旧能好好学习的自觉性表达了高度赞扬,并感觉路骁进步很大,后续补习可以进一步提升强度。


    小狗惊恐颤抖。


    路骁:“哥哥,这种奖励,我可以不要吗……”


    席昭:^_^


    “你说呢?”


    路骁: QAQ


    席景臣在一旁乐的不行,还文字转播给赚钱养家的贺大总裁,惹来贺聿声一串幽怨的省略号,乐着乐着,已为人父、畅享天伦的席上将忽然想起一件事。


    “小路啊,你爸妈的车子这几天好像又在别苑外面停着。”


    眨眨眼睛,路骁没什么起伏地应了声“哦”。


    那天从废弃大楼离开后,所有人都去医院做了检查,看出路云琛和林钰歌有很多话想说,可路骁没有多留,包扎完伤口就和席昭一起回桐花别苑了,只在手机上简单回复了他的伤势并无大碍。


    “其实我有想去问他们,在过去的无数时间里,你们有没有想过,哪怕一分一秒想过当年可能不是我的错……”


    夜晚缩进被窝,路骁蹭着席昭手臂低声说道:“但后来又觉得没这个必要了。”


    无论“想过”“没想过”,这个答案都挺令人伤心的。


    路云琛林钰歌也许在某些时刻是真切爱过他的,但路骁已经不需要、也不想去脑补这些“有可能的爱意”了。


    幼年被关入房间禁足反省,为了不被孤独逼疯,他幻想出一只只路小骁来陪自己说话,又靠那些热血漫画、冒险故事,来告诉自己这个世上还有很多美好,或许早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一点一点抽离掉对路林二人的期待,只需一个契机便能决然逃离掉这痛苦的泥沼。


    奇迹降临,席昭出现了。


    路骁不想说什么“席昭是他的救赎”,这个形容太空泛,也把人说得太软弱。


    英勇冒险的骑士,森林深处的巨龙,幻想中的一切都曾是他的勇气来源——可那些都是虚幻,唯有席昭确定真实。


    他想要抓紧的真实。


    ……


    “那个时候我听到了……”毛茸茸的小狗脑袋又拱上颈窝,黏黏糊糊地哼唧,扭来扭去地磨人,“你是不是说了……我对你很重要啊?”


    难得容忍了“色心不死”的爪子,席昭捏捏路骁耳垂:“嗯,很重要。”


    小路同学心里的小狗又“汪呜”一声追着尾巴开心转起了圆圈,深深吸气,他仰起脸来认真表白:“你对我也很重要!”


    席昭莫名好笑,心说怎么搞得像是幼儿园里幼稚的“表白游戏”?


    两个小豆丁被老师分组配对到一起,一个说“我喜欢你”,另一个就要更大声地强调“我也超级超级喜欢你”!


    表情酷酷的团子还没什么反应,另一只就软乎乎地蹭过来往人嘴上吧唧一口,高举双手兴奋大喊“所以跟我结婚吧”!


    然后亲亲怪又追着小哥哥到处求婚了。


    ……


    微微支起身体,两条手臂搂过颈侧,腰后也环上一双劲瘦有力的长腿,席昭没对这八爪鱼似的姿势发表评价,胸膛震出一声轻笑,俯身夺走了唇缝微张的呼吸。


    模糊不清的呢喃被卷在口中吞了下去,是小狗叼来一千根骨头,摇动一万次尾巴,向主人真切表达的眷恋和爱意。


    天地还是太小,轻易就被喘息填满,唇与唇摩挲,一下又一下地吮吸,舌尖在潮热的吐息中相接勾缠,碰撞出令人沉沦不已的颤栗。


    席昭的指尖穿过柔软棕发,若即若离地触碰着路骁耳后那块细腻敏感的皮肤,可一旦察觉某人有喘不过气想要逃离的迹象,又会不容置疑地按住后颈,再鼓励似地往上揉揉脑袋,脑门发热的小狗又会主动送上门来。


    非常认真,非常努力。


    席昭想,如果路骁再向他求婚一次……


    他应该会考虑答应。


    第146章


    “屠鬼死了, 姓齐的那小子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我们做得很谨慎,稽查司的条子没有起疑。”


    “通缉令呢?”


    “军区又提升了通缉等级, 据说还派了特情部队来枫市协助……”


    汇报完毕,隐在暗处的人挥了挥手,下属便点头退了下去。


    一张张照片摆放案头, 工作的、学习的、走路的……每张照片的拍摄角度都极为奇诡, 好似再多靠近一分就会被照片上的黑发少年察觉端倪。


    白炽灯光游移,掠过桌面照亮下了一半的国际象棋,一只手从暗里探出, 思量几番后捻起棋盘上威力最强的白王后,一路进军, 成功吃掉前方的黑骑士。


    那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局游戏, 谁才会是最后的赢家呢?”


    我最完美的实验体, 无与伦比的天才作品, 我亲爱的……


    席昭同学。


    ……


    ……


    席昭正在抽查路骁这段时间的学习情况。


    没错, 学习。


    半个月里只见了一面,好不容易尘埃落定,小狼崽子恨不得变成大型挂件,亲吻间隙也不停嘟囔着这半个月的经历,仿佛要把一点一滴全都分享给席昭,其中他还格外强调了自己真的有在认真学习,从课堂笔记到课后练习,满脸写着“夸我”两个大字。


    席老师甚感欣慰,说,既然如此,那我就检查一下吧。


    嗯……嗯? ?


    路骁傻了,不对吧,我说这个是为了调情啊调情!咱俩都亲得这么热火朝天了,不该顺其自然、顺水推舟再来点更亲密的交流吗? “检查作业”是什么令人萎掉的发展? !


    然而席昭说检查,那就是真检查。


    在“学习”这件事上,席大学神从来都是卷生卷死,被扣留在稽查司监管室,都没忘记让席景臣给他捎几套试卷日常练习保持手感——他还是要正常从里斯克林毕业的。


    #人生难得几回搏,此时不搏何时搏? #


    拍拍小狗脑袋,起身去书架上拿来几本学科掌中宝,小路同学嘴唇都还肿着,刚想挣扎,下一瞬席昭的问题响起,立刻条件反射地背起了各科知识重点……


    这令人落泪的条件反射。


    ……


    简略问过几块重点,听路骁背得不错,席昭也大概了解了他的课程进度,迎着琥珀眼瞳里快要化为实质的怨念,莞尔一笑:


    “好吧,我们换个考察方式。”


    说罢合上书本轻轻点了点枕头。


    “趴过来。”


    嗓音凝出几分厉色。


    过电似的酥麻从脊背窜上,路骁指尖蜷缩,耳根那一块瞬间烧起薄红,他嗫嚅地看了席昭一眼,肩颈紧绷,乖乖趴到了指定位置,床榻很软,没什么太好的支撑点,所以只能微微曲起膝盖。


    头顶飘过一声低笑,棕发小狗把脸往枕头里埋埋,脸颊发烫,看不见的尾巴又“啪”地一下挡住自己。


    黑眸泛起戏谑笑意,席昭想,倒还记得要让姿势好看一点。


    确定关系以后,他的确给了路骁不少“男朋友的特殊待遇”,比如,补习挨罚时可以趴在腿上。


    半是别扭半是羞涩,不到几下小路同学就塌成一朵焦糖棉花团,席昭没心软,手腕一动,掌风冷厉落下,问,你军事训练课做俯卧撑也是这种软绵绵的样子?


    路骁不服气,挑衅反驳他练腹肌和核心力量也没想过要用在这种地方啊……


    然而过往无数事实告诉我们,在魔王面前嘴硬,下场只会是屁股更疼,小狼崽子呜呜咽咽地调整好了姿势,很羞耻,像某些纪录片里发情期的动物,但又莫名兴奋,至少席昭就直观感受到某人翘尾巴的速度更快了。


    肌肉记忆深刻,现已不用过多纠正,路骁就能摆出最标准的姿势,席昭眉眼一弯,撩开衬衫下摆顺着腰线缓缓向上摩挲,他的体温不及路骁滚烫,冷热相触间棕发少年腰窝立刻晃起细细的颤,喉头也泄出短促气音。


    当时年少春衫薄,少年人的体格也总是单薄,但小路同学锻炼得很好,不显夸张的肌肉覆在骨骼之上,健康的肤色洋溢着朦胧起伏的光波,指尖一寸一寸攀至肋骨,像拥抱一颗羞涩挺拔的树,稍一用力,路骁“呃”地一声往下栽倒。


    “别……”他咬着下唇,眼尾红晕水墨一样晕开。


    手腕被抓住,席昭也不挣脱,漫不经心地问:“不可以吗?”


    懒懒尾调落在耳边,路骁骨头都酥了,阻拦的手指更是绵软无力。


    可席昭突然变得极为绅士,仿佛看不出这点“欲迎还拒”,指尖若有似无地撩拨,还要继续问一个答案。


    “路同学,不可以吗?”


    路同学快哭了,都不用扭头,就知道那黑眸眸底一定是满满恶趣味的光亮。


    他有时会想,这个人真是坏死了……就喜欢这么不上不下地钓着他,看被他欺负得眼泪汪汪又半点反抗不了……


    他也不想反抗。


    情欲泛滥的吐息一点一点溢满房间各个角落,席昭只见他耳尖通红的小狗抬起手臂挡住眼睛:


    “可…呃……可以……”


    不经逗啊,黑眸弯弯地评价,怎么又在发抖了?


    指尖力道忽然一变,毫不留情地用力压过,路骁哼出来的鼻音都变了味道,撑在一旁的手臂绷起青筋,又被抚弄拆掉力气和骨头。


    很疼,很痒,很酸。


    ——但是喜欢。


    喜欢得要疯了。


    棕发少年紧攥的指节漫开粉红,是初春新桃最顶上的那抹颜色,席昭微微眯着眼睛,打量过这尾被钉在岸边的小鱼,剧烈心跳讨好似地朝他掌心送来,不会闪躲,乖巧依赖,不断助长着占有欲望的升腾。


    “席、席昭……啊…呃——!”


    路骁无法自抑地抵住枕头,脊背都弯成了亮丽的弓形,偏偏此刻一切戛然而止,席昭抽出手掌,一本正经地拍了拍某人难耐扭动的后腰。


    “免疫异常有哪几种?”


    一本正经。


    路骁:?


    哈? ? !


    情热上头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魔王游刃有余的死亡倒数就已在耳边步步逼近。


    “三、二——”


    “过、过敏反应!自身免疫病!还,还有…有……”


    “时间到。”


    啪——!


    掌风甩过,席昭笑眯眯地补全了答案:“还有免疫缺陷病。”


    “都说了是换种方式考察,”冷白指尖撩开路骁额前汗湿的棕发,他“无奈”叹道,“路同学,你要认真一点啊。”


    腿心痛意火辣辣地燃起,路骁欲哭无泪地捂着屁股尖尖,眼眶发红悲愤抗议:“不…不能这样!没有这样考的……”


    谁能在这种情景下迅速反应过来啊?这不纯纯欺负人吗? !


    对此,席同学淡定表示:


    “是吗?那现在有了。”


    ——十足专制的“暴君”风范。


    说罢从一旁拿来一把熟悉的黑色戒尺,在小路同学惊恐炸毛的目光里贴上他的臀腿交接处。


    “你要是记牢了,不管怎样应该都能答出来吧?”尾调漫开蛊惑烟气,席昭勾着唇,眼尾红痣熠熠生光,逗得路骁呼吸愈发加重,“路同学,加油啊。”


    天仙美颜暴击!


    路同学脑子一昏,瞬间觉得自己又行了。


    考啊!不就是几道题目吗? !他又有什么不行!他什么都行!


    让知识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几分钟后。


    “啊……唔呃…不行……呜…我真的不行了……”


    满头热汗,眸光失焦,路骁整只汪都在发抖,肺里的空气都像被抽干。


    席昭伸手抚上那高热的脸侧,微凉触感对棕发少年是致命吸引,毛茸茸的脑袋无意识地蹭来,软软糯糯地嘟囔:“席昭…不考了行不行……呜…我好疼……”


    “小少爷,”看着那张靡艳潮红的脸,席昭笑了一声,拇指轻轻擦过被咬得红肿的唇瓣,“你难道不是发情了吗?”


    小狼崽子后颈一僵,扮乖示弱的伪装裂开一道缝隙,露出眼底惊心偏执的狂热。


    黑眸迎上这凶兽似的渴望眼神,诡谲阴影自肩头好整以暇地侵占过来。


    席昭其实没用多大力道,比起正儿八经的惩罚,完全属于逗人范围。


    但落点都很“过分”。


    人对痛感的承受都有一定阈值,至于小路同学的“极值”在哪,哪儿又最扛不住疼,他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思绪倏然回到初识光景,某人的伪装着实谈不上高明,过分高热的体温,追逐他的炽热眼神……军事训练课后给人上药那会儿席昭就已察觉路骁那份对于痛感的诡异迷恋。


    但他为什么没有制止?如今想来,“允许纠缠”本就是他最先给予路骁的“纵容”,更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好奇,好奇任这份心情发展下去他们会走到什么地步?不驯嚣张的眼神,又是否能露出更多不一样的情态。


    这不属于世俗界定内的“正常”,这属于他们必然纠缠的因果——


    予他安定,予他欢欣,予他极乐。


    由他掌控,为他沉沦,向他臣服。


    戒尺危险又磨人地挑过,尖利犬齿都露了出来,路骁颈骨渗着薄汗,却下意识往痛感蔓延的地方迎合,桀骜与温驯并不矛盾地同时在他身上呈现。


    这哪里是痛得不行?


    眸光暗色更重,危险压迫地笼罩轻阖。


    ——分明是向主人求欢的小狗。


    席昭微妙地歪了一下脑袋,压在唇上的指尖强硬探入湿热温软的口腔:


    “口不对心,应该惩罚。”


    苦薄荷与龙舌兰撞成漩涡,又被体温加热,于身侧云腾腾地蒸起热雾。


    坏心眼的猫贯会使用恶作剧逗人,宇宙都该为此献上一切,路骁还没来得及从酥麻中缓过神来,便感觉那点湿意又触上了后背,他好像看见了海,碎散黑发是海浪的轮廓,圈圈涟漪中荡开深蓝的烟波,指纹和心脏仅有一层薄薄的肌肤相隔,稍一用力就会印出浅红划痕,似利刃透骨,一寸寸掠夺。


    又好像进入了志怪话本,桃花一线,姝绝鬼面,骨骼淙淙作响,春夜燃烧成火。


    “席、席昭……等等呃——!”


    啪!


    破风声过,难以忽视的酸痒侵袭过路骁每一根神经,瞳孔都生理性地放大。


    嗯,对只看过小视频的小学鸡来讲,这属实是刺激过头了。


    黑金交织,夜凉如水,两道影子在暖色室灯下重叠,席昭握住水涔涔的腰窝给人翻身换了个姿势,在午夜和路骁交换一个欲色横流的吻,一边亲着一边把人揽进怀里,幻梦慵懒的低语,引诱着飞蛾奋力扑向烈火。


    “不过你答对了很多题目,先给你一点奖励好不好?”


    仍旧没从那要命部位的刺激中缓过神来,路骁失神望着灯下朦胧的轮廓,只觉自己比飞蛾更加渴求,眨眨眼睛,恍惚吐出一阵喑哑气音。


    “好……”


    ……


    ……


    修长。


    这是路骁对席昭最深刻的印象。


    黑发少年是风中摇曳的青竹,穿堂暖风簌簌吹动衣角,勾勒出劲瘦腰身,他很喜欢放学后和席昭一起在图书馆里写作业,黄昏夕光拉长少年的影子,细伶伶地横过书本,提笔之际,指尖到腕骨连成好看的弧线,淡青色的经络更一路蜿蜒,直至隐没在衬衫袖间。


    眼睫、身高、腰腿都很修长。


    包括手指。


    比同龄人更加纤长的指骨冷白匀润,有一层写字磨出来的薄茧,握笔时微微屈起,就如同此刻弓起显出的弧度,浸润出极其深的阴影。


    路骁僵直着身体,把脸抵在席昭颈窝,埋埋埋,扭扭扭。


    好奇怪……


    好清楚……


    席昭的温度、席昭的呼吸、席昭的心跳……


    一切都好清楚。


    灵魂贴上窗户,清楚看见窗外又下起了雨,城市的热岛效应过于剧烈,雨线纷飞,热气蒸腾,一只白鸟被雾蒙蒙地打湿,又湿漓漓地沉入河底。世界忽然变成了一个弯曲的弧面,所有星星都沿着同一个方向,倾滚进同一个角落。 *


    只因为你在那里。


    断断续续地呼气,路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哼唧了什么。


    太奇怪了,这种感觉很难用语言形容,他好像变成大猫爪子底下被搓圆揉扁的毛线团,被解剖,被观察。


    雾气笼罩的琥珀仰头望来,恰好对上深邃黑眸,席昭挑眉:


    “ bubble over是什么意思?”


    猛一阵哆嗦,路骁十分艰难地想,十分“悲愤”的想……


    这个时候……就不要考我了啊……


    呼呼。是风声还是呼吸?


    怦怦。是惊雷还是心跳?


    嘶出长气。


    “好像是这里。”


    慵懒笑语。


    片刻后。


    一秒,两秒……呃,也许三秒?


    世界很安静。


    响起描述物理题中小球下落的平静声线。


    “嗯……”席昭默了默,“你有点快。”


    “啊啊啊啊啊啊啊!!!”


    脸色爆红,路骁慌乱捂住他的嘴巴疯狂尖叫——不要说得那么直接认真啊!


    小狗也是要面子的啊啊啊啊! ! !


    肩头笑得不住颤抖,清清嗓子,席昭斟酌着措辞,试图安慰某个纯情少男受伤的心灵:“咳咳,其实这也很正常,对一般人来说,前……”


    “哥哥!”路骁哀哀叫着,“求你别说了……”


    求你忘了这件事吧!


    我不活了呜呜呜QAQ!


    ……


    很奇怪,不管多暧昧旖旎的事情,放在他俩身上中途总要多出几分好笑,对此,席昭已经非常坦然了。


    今天本来也没打算做什么——尽管这个结果也确实“快”的意外——席昭往一旁郁闷撅起的被子拍了一下:“行了,不笑你了,早点休息吧。”


    正要起身去给自己倒杯热水,一只爪子又慢吞吞从被窝里探了出来,路骁握住他的手掌,毛茸茸的脑袋幽怨瞥来一眼。


    “再试一次好不好?”


    棕发少年手指都烧红了,迎着戏谑眸光崩溃补充,脸热得能煮熟鸡蛋:


    “我不要柏拉图……”


    席昭想,这的确太好欺负了。


    毕竟谁见过猎人都解开圈套了,猎物还主动回来,露出最柔软的腹部在地上打滚邀请你来摸摸。


    指节蹭过那潮红湿漉的眼尾,他笑了笑:


    “好吧。”


    如你所愿。


    ……


    ……


    面对面的姿势,任何动作细节都清晰得像是直接烙印进脑海,怀中少年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湿热边缘被凉风触过还会一抖一缩地痉挛。席昭搂住抖成筛子的身体,一点一点尝试,路骁很乖很乖地靠着他的肩膀,过快心率盛着过载兴奋,绷直的脚背勾在腰后交叠磨蹭,呜呜咽咽地扯着衣角一个劲地摇头。


    “很难受?”他侧首亲了亲柔软棕发。


    喉结剧烈滚动,路骁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泪水混着汗水连珠成线地下淌,滑过冷白腕骨上的青筋,床单晕开一片浓重暗色。


    棕发少年挂着一脸凌乱地索吻,什么“席昭”“哥哥”呜呜乱叫一通,像溺水之人抓紧唯一的浮木,也像新生的幼兽努力汲取温暖。


    流萤振动翅膀,痴恋和欲念中缠缚,天花板都不断向下塌陷。


    席昭接受了这个吻,眼底撩起热度,一手从后腰揽过,在人濒临窒息前才堪堪拉开距离,低头轻咬耳垂。


    “小少爷,报个数。”


    晕乎乎的小狗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这报的是什么数,身体又一阵哆嗦,良久才从肺腔挤出一声绵软泣音。


    “一……”


    “呃……二……”


    混沌与清明中轮回。


    胸膛震出一阵哑笑,席昭喟叹出那个久违的称呼,亦是他们一切的开始。


    “good puppy。”


    我亲爱的小狗。


    ……


    凌晨深夜,某个沉寂已久的群聊里突然蹦出一条消息-


    【绝密基地(8)】


    lululululu :那个,健什么操的视频……谁再给我重发一下? -


    手指颤抖地打下这行“求助”,路骁欲哭无泪地想,不认真练练,他怕他真撑不到完全本垒那天QAQ 。


    第147章


    “乔学长, ”里斯克林自习室里,席昭迎上对面乔知一脸好奇的表情,“六年级的课程很少吗?”


    闲得你特意来图书馆骚扰他们。


    乔知故作忧伤地捂住心口:“席学弟,你这么说真的很伤学长我的心啊,一听你回学校了,我可是立马过来送关怀了。”


    席昭还真没见他有多伤心。


    去稽查司做完“谋杀案”和“绑架案”的笔录,魔王回到了他忠诚的里斯克林,没关注讨论区里又掀起了怎样的热议,席昭很快恢复至往日节奏开始正常学习。


    中午午休,他按上次的“抽查”给路骁选好资料书,敲门声一响,自习室闪进一只满脸八卦的风纪部长。


    “所以, 你是真不打算进A班了?”乔知问。


    新学期伊始,不少学生都按期末分班考的成绩分进了新的班级,作为年级第一,席昭毫无疑问拥有进入A班的资格,可先出了舆论风波,之后新闻社发布的视频中他更直接坦言不会进入A班,里斯克林建校那么多年,这还是头一遭的新鲜事。


    不过,乔知转念一想,席同学带来的“新鲜事”还算少吗?挂着G班吊车尾的头衔碾压一众A班学霸,倒逼教务处发公章文件调查月考,让F班的学姐主动站出来澄清谣言,元旦晚会参演的节目已经成了学校官网播放量最高的视频……


    什么腥风血雨黑红体质?


    “ G班就很好,”席昭给出了一模一样的回答,接着说, “而且我已经申请了下个学年的跳级考试,会和七年级一起参加明年的高考。”


    乔知一愣,下意识开口:“和我们一届考?”


    “没错,”黑眸慵懒含笑,“到时候学长也是我的竞争对手了。”


    谁要和你这么恐怖的家伙成为竞争对手啊? !


    乔知瞬间麻了。


    他半点没怀疑席昭明年参加高考的水平,只是历届里斯克林都会为冲击高考状元在A班重点培养一批“种子选手”,但真要和这么个大魔王同台竞技……


    完了,高考还没来,乔知就已经想到出分后“种子”们会输得有多凄惨。


    也算半颗“种子”的乔部长心情复杂,一复杂就想搞事,目光一转怂恿一旁认真写题的路骁:“路学弟,席同学如果跳级参加高考,等到你升上七年级,就要自己一个人在学校里待一年了,你不伤心吗?”


    所以干啥那么卷?不多享受一下青春校园的美好吗?


    路骁递来不屑一眼:“不就是一年吗?有什么好伤心的?”


    这下乔知反而惊奇了。


    原来某路姓同学平日看着是个神魂颠倒的重度恋爱脑,但在学业大事上一点都不留恋黏糊么?


    尾巴一翘,见状路骁又要狂吹自己有多么“理智坚强”,席昭头也不偏,一手捏住下巴将人掰回习题书前。


    “别分心,继续写。”


    呵呵,“理智坚强”就怪了。


    席昭一早就告诉了路骁他打算 跳级,以他目前的能力,的确没必要在里斯克林实打实地耗完整个高中,一年的时间,足以让他梳理统一好两个世界的知识体系,同时辅导路骁的成绩稳定下来。


    事关未来规划,路骁当然举爪支持,不过,他的关注点比较清奇。


    “既然这样……”小路同学又在扭来扭去,“我们是不是可以送彼此去高考啊?”


    这是肯定的。


    席昭提前一年高考,路骁就有时间去送他,一年之后他也必然会赶回枫市亲自送路骁进考场。


    不仅如此,席昭要报考的是帝都医科大学,和第一军校常年保持合作,两所学校地理位置也十分靠近,按照入学年份,路骁到时候还得叫席昭一声……


    学长。


    席学长。


    小路同学心潮澎湃。


    那小脸通黄的光芒过于耀眼,席昭默了默:“把你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清掉。”


    “你没想乱七八糟的,怎么知道我在想乱七八糟的……”路骁小声嘟囔。


    嚯,这话接得还挺有逻辑。


    魔王微微一笑:


    “路骁。”


    “我错了。”


    勇者光速滑跪。


    ——好奇怪呀,这膝盖怎么自己就软了呢?


    ……


    人小情侣早完美商量好了一切,乔知也只能悻悻作罢,突然一道灵光闪过脑海,他的表情逐渐惊恐:“等等!你和我们同一届高考,那学生会竞选还有我的风纪部呢?!”


    “是啊,”席昭淡定如初,“抱歉了学长,我可能没时间参加学生会的工作了。”见乔知都快心肌梗塞,他才慢慢给出一个解决方案,“但还有人也很适合接任风纪部长。”


    身边交谈莫名安静,写下答案的路骁疑惑抬头,茫然指了指自己。


    啥?我?


    乔知走后,路骁仍旧没太回过神来,抓抓头发,不确定地问:“我真的可以吗?”


    席昭:“你最近不是看了很多学生会的宣传资料?”


    “我那是想穿风纪部的漂亮制服……”迎上黑眸似笑非笑的弧度,棕发少年肩头一塌,松口告饶道,“好吧,是有一点想参加竞选啦……”


    之前乔知一直缠着席昭,想让席昭接手风纪部,路骁一边与有荣焉,一边也有些小小的羡慕。


    他从小到大“校霸”形象太深入人心,从来就没正儿八经地参加过什么社团活动,更别说是需要学生投票的学生会竞选了,别人演讲掌声雷动,他往上一站不把其他学生吓跑就算谢天谢地。


    “但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感觉他们好像也没那么怕我了……”嘟囔着趴上桌面,琥珀眼瞳有些期待,又带着点微妙的羞怩,“可我之前不都是当校霸吗……要是突然站出来管风纪,会不会很奇怪啊……”


    “没什么奇怪的,”席昭收拾好书本,往那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既然有想法,那就去试试。”


    闻言一双小狗眼睛又满是亮光地望着他,小小的雀跃舞动在眼睫之上。


    唇边扬起好看的弧线,席昭说:“但这次整个竞选过程我都不会插手帮你——”


    “路同学,要不要向我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


    让我看看,我教出来的小狗究竟成长到了什么地步。


    仰着脸,身前少年绽出一个自信明亮的笑容:


    “当然可以!”


    他一定,一定会为这场“考核”拿出最完美的答卷!


    ……


    *


    比学生会招新更先到来的是“春季运动会”。


    遥想刚认识路骁那会,小路同学坚定认为他俩同属学渣梯队,还非常热心地告诉席昭不用担心平时分,运动会有不少项目都可以加分,如今单靠考试进步他们就攒够了分数,但路骁依旧对运动会抱有极大热情,报名时拍着胸脯问席昭对什么感兴趣,他分分钟拿下那个项目的冠军。


    “路同学,”黑眸一弯,“好狂啊。”


    路同学又在开屏:“这叫实力,往届我参加的项目就没有不是冠军的。”


    当天天气很好,阳光轻柔,暖风和煦,广播里播放着激昂的入场音乐,操场上分布有各年级或参赛或观战的学生,青春又热烈的气氛洋溢在校园每一个角落,稳重如席昭也被感染到了几分热血,帮着迟南雪一起给G班参赛选手写了不少加油稿——当然,他自己是没有参加比赛的。


    一方面不想下场欺负高中生,另一方面,我们席同学多少有些矜持,和学校的学长喵一起坐在看台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就好。


    席昭:“天气不错。”


    学长喵:“喵~”


    席昭:“温度合适。”


    学长喵:“喵~”


    黑眸同小三花水灵灵的眼睛对视片刻,一人一猫无声达成了某种共识。


    果然,又不是日常训练,在人群里浑身流汗、跑来跑去什么的,一点都不适合他们。


    春日正好啊。


    塑胶跑道旁有闪光灯亮起,追逐热点的ABO新闻社怎么可能错过这种场合?远远望见席昭,主采访的omega立刻招呼扛相机的alpha一起冲了过来。


    “席昭同学,好久不见啊!请问你今天有没有参加什么运动项目?或者有什么祝福想对参赛选手们说吗?”


    席昭叹了口气:“我是不是该收你们版权费?”


    从他刚醒那会就坚持不懈地追着采访,到了现在也没改变,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初心不改,理想不灭了。


    omega打了个哈哈:“我们也算熟人了吧,版权费什么的多见外。”左右看看,没瞧见总和席昭待在一起的另一道身影, omega眼神一动,“这样吧,席昭同学,我告诉你一个内部消息,待会让我们多拍几张照片怎么样?”


    眉梢微挑,席昭换了个更悠哉的坐姿:“说说看。”


    “今年运动会开场有一个不太一样的项目,如果你有认识的朋友参加了比赛,最好先告诉他你的位置。”


    至于这个“朋友”指谁,暗示得简直不要太明显。


    不过……


    并无更多举动,黑眸望向远处运动员的签到帐篷,他的嗓音裹着很明显的笑意。


    “他知道我在哪。”


    乐曲中断,主持人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


    “请田径类项目参赛选手到1号看台附近集合,正式比赛开始前,将有一场借物赛跑的趣味比拼,获胜者同样可为班级加分,请田径类项目参赛选手……”


    借物赛跑?


    席昭总算明白新闻社肚子里装的什么坏水了。


    1号看台就是他身处的位置,从高处俯瞰远眺,操场内的场景一览无余。


    通知声后,选手们陆续都往这边涌来,田径类项目多为alpha的主场,但就算大家都穿着款式相同的橙黄球衣,有些人也是最醒目的亮星。


    敛住不值钱的傻笑模样,棕发少年眉眼一压,歪头时颈骨迸出狠戾脆响。


    路骁今天有一百米和三千米的比赛,为防汗水干扰视线,他还戴了一条黑色发带,深棕卷发被尽数推了上去,露出眉骨和光洁额头,此刻正一边走来,一边推按手臂做热身活动,小臂肌肉随之绷出极为凌厉的线条沟壑。


    嚣张,恣意,不好招惹,浑身散发着一个顶级alpha即将步入成年的强烈荷尔蒙,一步步逼近,仿佛都能听到野兽利爪刨抓过地面的咕噜咆哮。


    席昭微微眯起眼睛,唇角轻扬,意味深长地想,还真是不能再叫他小屁孩了。


    似有所感,晶莹琥珀抬头望来,顷刻就瞪圆了一圈,紧接着又是整理球衣又是调整发带,还非常刻意地挺直了身板。


    傻狗。


    黑眸弧度愈盛。


    裁判吹了声哨:“下面我来宣布规则,每人从箱中抽取一张纸条,哨响去找符合纸条描述的物品,带回起点后由志愿者检查,用时最短的前十名就是这场趣味热身赛的胜利者。”


    话音刚落,看台四周就嚎起了猴叫,有学生问“都有什么纸条啊”,裁判也是个妙人,嘿嘿一笑:“也许是让你们找喜欢的人呢。”


    操场都快被尖叫掀翻了。


    选手们一个接一个抽了纸条,打开一看,有的放声哀嚎,有的面露喜色,路骁排在中间,席昭只见他愣了片刻,随即若有所思地把纸条攥进了掌心。


    像攥住了什么宝物。


    比赛哨响,棕发少年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没有任何犹豫,直奔看台方向,观众们的惊呼抽气中,路骁一个箭步攀上护栏,一手撑住身体直接腾空翻了进来!


    一级阶梯,两级阶梯……炽热火焰越来越靠近身边。


    晒太阳的三花学长喵只觉一股强烈的犬类气息扑了过来,爪爪开花,扭头一瞧——


    啊,那只汪站到了那个非常好看的人类身前。


    ……


    目光相对,定在稍低处的台阶上,路骁喉结紧张滚动两下,明明这点距离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呼吸依旧变得急促,渗出薄汗的掌心往后腰蹭蹭,一点一点,颤抖又坚定地递到了席昭眼前。


    他热切仰头,像祭坛之下的信徒,虔诚仰望祭坛之上的神明。


    但又不仅仅只是信仰,因为神明光辉降临,却不为任何停留,人不能去爱一团火,人只能爱一个具体的、被如实看见的人。


    是期待,是渴求。


    世人多庸俗,谁值你多一眼关注?


    路骁想,明明只有我才配向你臣服。


    俏皮的小虎牙笑出一个小小的尖角,他问:


    “可以和我走吗?”


    周围的脸红起哄都凝成了漫天落花。


    “啊啊啊啊!是售后!龙与王子的超绝售后啊!”


    “洒家值了,磕上昭昭lulu这辈子就算定型了……”


    “呃,为什么不是……”


    “NO!哒咩哒咩!绝对不行!昭昭lulu禁拆禁逆!亲妈粉誓死守护我们全世界最好的小情侣!”


    ……


    青春年少,光影飘摇。


    席昭有理由怀疑这家伙是故意的。


    原则上,他喜欢安静,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惹眼奔跑……


    修长身影缓缓站起,微风撩动碎散额发。


    但“原则”这种东西,确立的那一刻起,也许就注定要为某个人打破。


    抬手握住少年的指尖,稍一用力朝自己拉近,像把人整个都搂进了怀中。


    “走吧。”


    温热气息拂过,某位桀骜嚣张的同学又悄悄红了耳朵。


    身后快门“咔咔”响成一片。


    “能有一个合得来的好朋友真的非常幸运啊。”看着镜头,新闻社摆弄相机的alpha有感而发。


    闻此瞎话, omega痛心疾首——同为alpha ,那两人秀到飞起,你咋这么木呢?


    辣么大片的粉红泡泡真就一点不看啊?


    ……


    “路同学,你这个……”拿着纸条,志愿者语气犹豫,表情肉眼可见地在做某些思想斗争。


    “不符合要求吗?”


    路骁眨巴眨巴眼睛,席昭也多看了一眼描述纸条。


    好诡异啊……志愿者莫名幻视把爪子搭上桌沿的博美小狗,以及有些无奈,但还是跟着跳上桌面歪头盯着他的缅因大猫……


    啊,良心好痛,总感觉拒绝他们是一件非常罪恶的事情……


    志愿者艰难按下秒表,虚弱笑笑:“恭喜你第一个完成了借物挑战。”


    两人遂满意离开。


    志愿者:麻麻,是毛茸茸!我真的看见了毛茸茸TAT!


    ……


    “不告诉我写了什么?”


    听见这个问题,敢在大庭广众下带人“私奔”的棕发酷哥身体僵直,被黑眸笑意笼罩着,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明明都数不清有过多少个吻了,此刻对视,心跳依旧汹涌,仿佛回到初次心动。


    下场比赛的集合播报响起,席昭手里被塞进一张纸条,身前跑开的背影要多慌乱有多慌乱。


    拆开一看,他也难得愣了片刻,又无奈又好笑。


    【最可爱的人】


    塑胶跑道上,疯狂压腿做热身活动的人从锁骨红到了额头,头晕目眩,内心大叫。


    我不可以认为我男朋友很可爱吗? !


    席昭就是…就是……


    就是很帅很可爱啊……


    不接受反驳! ! !


    ……


    一百米对alpha而言不算什么,路骁很轻松就跑出了一个惊人的记录,基本已经锁定了胜果,下午的三千米才是今日比拼的重头大戏。


    午休结束,同学们的热情丝毫没有消退,看台上又多了不少结束比赛的学生,热闹程度比起上午有过之而无不及。


    发令枪响,起跑线上的选手们如利箭般冲了出去,各班级的拉拉队也在疯狂呐喊加油。


    席昭换了个更能看清跑道的看台,目光锁定在那抹亮眼的棕色。


    三千米讲究体力分配和全程耐力,因此路骁第一圈的位置并不算靠前,眼底淬出火焰,棕发少年奔跑的姿势十分标准,像振翅欲飞的白鸟,绷紧的肩胛骨后仿佛真的生出了羽翼,很快场内就不止一个班级喊起了他的名字。


    “真厉害。”


    复杂感慨溅落身后,席昭眸光微动,一张意外的脸进入视野之中——


    方时桉。


    自上一次路骁易感期混乱,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位主角受的名字了。


    那次别墅囚禁由林钰歌一手策划,事后席昭也从路骁口中得知了方时桉的异样,说实话,他并不意外。


    察觉某些“剧情”总能迂回发生后,他就猜测日后或许不止自己一人能获得所谓的“命运之书”,他和路骁不在意这些,其它人可就真不一定了。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脸色苍白,omega握紧了手中的矿泉水瓶。


    席昭并未制止。


    相隔一个身位的距离,方时桉抿唇坐下,盯着塑胶跑道上的比赛,神色恍惚地问:“席昭同学,你和路同学现在应该十分讨厌我吧?”


    “谈不上。”


    席昭嗓音淡淡。


    倒不是大度,而是比起他身世浮出水面后身边涌现的危险,方时桉前期带来的麻烦真的不太够格。


    征战狩猎的雄狮会去故意踩死一只蚂蚁吗?同理,席昭也不会在无关紧要的角色身上浪费情绪。


    似是听出了潜台词,方时桉自嘲笑笑:“你们这些alpha可真厉害。”


    跑道上,路骁结束了第一圈的赛程,速度正稳步提升。


    “十二岁以前,我都希望自己能分化成一个alpha,”目光扫过脚上的名牌球鞋——他的爱慕者送给他的礼物——omega面无表情地缩了缩脚尖,“强大,可靠,令人羡慕。”


    可当分化热潮结束,他握住绵软无力的拳头,愿望终究落空。


    方时桉家境一般,父母都是很普通的beta ,一辈子庸庸碌碌,对自己的儿子也没有什么远大期盼。


    “生物书上说,两亲为beta,小孩有70%的可能也分化成beta,alpha或omega的概率则是等同的15%,也就代表,我只差一点就能成为alpha,可偏偏最后是omega,”他嗤笑一声,“一个男性omega。”


    指尖微顿,席昭发现这人身上有什么逐渐发生了变化。


    不,或许并非变化,而是卸下那副“绿茶小白花”的面具,从皲裂的皮肤溢出被压抑的黑色火焰。


    AO两性一样稀有,可对普通家庭来说,他们更宁愿自己的孩子是个普通beta。


    omega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呢?


    娇弱,金贵,理应被所有人细心呵护,养在温室的美丽花朵。


    可柴米油盐就已令人足够头疼,方时桉的父母根本没有能力给他更多呵护,替他造一间温室生活。


    方时桉陷入回忆:“比起那些生了omega就幻想着卖给有钱人的混蛋父母,他们真的对我很好了,给我买最好的抑制剂、阻隔贴,帮我报名任何想去的兴趣班……”


    只是偶尔,很偶尔的时刻,他会从那对老实夫妻的眼中看到一丝遗憾——明明花了和养alpha一模一样的钱,怎么小桉就是个迟早要嫁出去的omega ?


    没错,尽管他的第一性别是“男性”,他的父母也从未想过他还有“嫁人”之外的可能,而随着分化带来的外貌改变,气质柔和,他身边也多出了许多追求,其中不乏高等级的alpha 。


    “但好笑的是……”捂着脸,方时桉笑得肩头颤抖,“我根本就不喜欢男性!”


    甚至是恶心!


    他讨厌那些自以为是的示好,讨厌那些不经意流露的高傲,更讨厌没能成为alpha的自己!


    直到某一天,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或者说念头,或者一种根本无法用准确语言形容的直觉浮现心头,将一个奇怪又肯定的“概念”烙印在方时桉脑海——他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只要他想,所有人都会来爱他。


    对此,还有个通俗又精准的叫法——


    “万人迷”。


    席昭眼神微动,耳畔随之落下omega轻蔑得意的语气。


    “从那一刻起,我的想法就改变了,”方时桉唇角讥笑,“那些alpha啊,围着我打转的样子真是蠢得要命。”


    委屈求助,流泪示弱。要善良,要单纯,要把谎言说得楚楚可怜,要在原地无辜等待“救赎”,再加上一点omega天然吸引alpha的甜美信息素,世界顿时掌声如雷,为他这几乎把自己都欺瞒过去的精彩表演。


    方时桉成功了。


    越来越多爱慕向他涌来,他在聚光灯下,他陶醉于这些赞美。


    “可一切都在我转入里斯克林后结束了。”


    成绩、名声、关注,这些在方时桉的认知里,本该自然流向他手中的东西,统统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勋章。


    “席昭同学,” omega眼底闪着妒恨,“你明明就是不该出现在这个故事里的错误!明明我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不妙预感袭上心头,席昭眼神一凛,迅速夺过方时桉手中的矿泉水瓶——


    按理说,他能成功夺下。


    力量、速度、敏锐,他具备制止这一切的绝对实力,可偏偏伸手之际,前方的空间像被另一只无形大手搅动,光线扭曲,方向错位,他的指尖彻底落空。


    ——那一直隐而不发的“原著”,终于露出最为丑恶的嘴脸。


    砰。


    空了的水瓶砸落地面。


    方时桉起身,脚步踉跄地靠住身后护栏,似哭似笑地捂住眼睛:“席昭同学,不止你一个人会利用那些剧情!我也可以!我也能赢你!”


    然而就算他疯狂至此,几步之外,看似被摆了一道的黑发少年依旧平静,黑眸居高临下,怜悯都显多余。


    朝虚空望去一眼,席昭嗓音淡漠,宛若审判降临。


    “愚蠢。”


    下一瞬,一股异常浓郁的甜腻气味在看台中心猛烈爆发出来!


    膨!


    信号枪响,路骁首个冲过终点红线,可耳边响起的并非广播祝贺,而是乔知高举喇叭疯了一样的嘶吼。


    “3号看台有omega意外发情!所有alpha迅速撤离!所有alpha迅速撤离!!!”


    3号看台……


    琥珀眼瞳骤然泛出猩红。


    席昭!


    ……


    ……


    对毫无防备的alpha而言,高浓度的omeg息素是罂粟剧毒,看台附近的alpha们几乎瞬间就陷入了躁狂状态,嘶吼着咆哮着朝源头奔来,兽类的恐怖本能已经覆盖了所有清明,仅剩的念头只有“毁灭”,彻彻底底的掠夺毁灭!


    方时桉听到了,方时桉也看到了,但他不在乎。


    他怎么可能有事呢?他是唯一的主角,这个故事里所有alpha都会迷恋他,爱护他,他甚至享受迎面扑来的炽热气息,这些都是对他的“爱”啊,狂热到无可救药的——


    修长手臂抓住衣领,在omega被一群失去理智的alpha撕碎之前,席昭狠狠将方时桉拽回安全区域,几个跨步冲出包围,拎麻袋似地拎着人敏捷跃下看台。


    里斯克林操场占地极广,避开人流量大的区域,席昭带着他手里的“信息素炸弹”,一路奔向看台后方的小型体育馆。


    昏了头的alpha和“丧尸”区别不大,一个接一个地跟在后面被引出操场,黑眸余光一瞥,确认没有波及更多无辜,“领跑”的席同学一脚踹开体育馆大门,回身、关门、固定,落锁,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成功将“丧尸大军”拦截在玻璃门外。


    他对方时桉可就没有对路骁那样耐心温柔了,一路跑来, omega不知撞飞多少块石头吃了多少泥巴,整个人灰头土脸神色也越发疯癫。


    “放开我!放开——”


    猝不及防被拽住头发按上玻璃大门,方时桉还没来得及咒骂,清冽嗓音就轻易穿透一切疯狂。


    “方时桉,这就是你想要成为的万人迷主角?”


    被妒火蒙蔽的眼睛终于看清眼前炼狱般的场景。


    砰!


    砰砰砰!


    失去理智的alpha往门上剧烈撞击着,不知疲惫,不知疼痛,玻璃门的插栓在巨力冲击中被撞得一弹一弹,好似下一瞬就会断裂冲开。


    那些脸,那些狰狞恐怖的脸已经彻底脱离了人类范畴,那是只知道杀戮的野兽。


    黄昏日光已淡,方时桉贴在玻璃上的皮肤仍被晒出一阵刺痛,眼前无数条的手臂挤成一团,抓挠纠缠着朝他直直扑来,他浑身发冷,惊恐尖叫着被唤醒人类远古时期就根植基因的本能——


    对危险的极度恐惧。


    席昭置若罔闻,一字一句凌迟着那丑陋不堪的嫉妒。


    “你好好看清楚,也好好想清楚,你记忆里的各种眼神,究竟是对你的爱慕,还是仅仅把你当作可笑的玩物?”


    “你究竟是一个独立的人,还是那个声音手里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第148章


    茨威格在《断头王后》中写,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更何况,掀开这自称“命运”的华丽皮囊,也没见着它有多么菩萨心肠。


    当初接收完《焚心逐爱》的全部剧情,席昭就觉着这本小说不是一般的癫狂,对于所谓“万人迷主角”的塑造,更苍白空洞到了极致。表面上,小说里但凡是个alpha都会疯狂追捧主角,可作为故事的核心人物,这个“主角”却没有半点主导权利,只一味被争抢、被裹挟。


    席昭一直不理解主角攻、男配、反派、炮灰等一众角色的“狂热爱慕”究竟从何而起,更诡异的是,就算“爱”得近乎疯魔了,他们口中反复提到的,也只有“楚楚可怜的眼神”“美丽动人的皮囊”。


    每个人都在“爱” ,每个人也都不清楚自己究竟“爱”个什么,就如同初始设定好的代码,麻木又呆板地跑完整个程序。


    听完方时桉的“心路历程”,比起“可怜” ,他更感觉“荒谬”——你因为没能成为想象中强大的“ alpha”而厌恶alpha,却又无比享受这份追捧带来的好处,所谓的“掌控人心”“玩弄感情” ,听着也更像是在配合他们,成为一个漂亮空洞的花瓶。


    至少席昭做不到如此“隐忍”,就算刚醒来那会情况未明,他需要暂时维持一下人设,也没容忍秦文洲继续待在他身边耍手段“吸血”。


    方时桉又给他所厌恶的对象们造成了什么损失? “原著”各路炮灰实力不济,被路骁贺子铮收拾了,小路同学这个“究极大反派”与其说是“求爱不成反黑化”,不如说是对世界彻底失望,才带着自毁意味主动走向灭亡。


    癫中之癫的贺大少尚有脑残龙傲天式的掠夺逻辑,方时桉的灵魂呢?


    席昭看不到。


    ……


    ……


    放开手,他拉开和方时桉的距离。


    空气里的甜腻气味越发浓郁,以席昭的等级,照理说不该对omeg息素敏感,但此刻方时桉溢散的信息素里显然还有一些奇怪的东西。


    思及那瓶没能拦下的矿泉水……


    gift那群人要给出最后一击了。


    调整呼吸,他晃晃脑袋试图驱散眩晕,踉跄着朝体育馆后门走去。


    “已经来不及了……”


    麻木呢喃溅落空气,席昭脚步微顿。


    方时桉蜷进角落,在药物的副作用下,很快就出现了缺氧症状。 alpha的易感期,omega的发情期,本质都是体内激素短期剧烈爆发,这玩意和兴奋剂一个道理,用多了就会对人体造成极大负荷。


    黑眸在馆内扫视过一圈,如果没记错,应该能找到那样东西……


    痛苦侵袭神经,方时桉用力撕扯着头发,咒骂和痛哭在口中来回交替,恨不得生生挖出颈后膨胀的腺体。


    他能怎么办? !已经来不及了啊?从他分化成毫无用处的omega开始一切都来不及了!高高在上的大道理有什么用?华丽好听的话谁不会说? !


    可早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


    带着不知该向谁宣泄的恨意,尖锐指甲在脸上剜出道道血痕,即将嵌入皮肤之际,脊背几处xue位突然被精准敲击,氧气重回喉管,后颈也被戴上什么成功抑制住了快爆裂到坏死的腺体。


    方时桉惊恐又茫然地睁开眼睛。


    居高临下,黑眸一如既往的平静。


    “《 omega权益法案》规定,凡能容纳百人以上的密闭场馆都必须配备应急抑制环,”席昭起身,将应急药箱放回原位,“制定该法案的,是历史上第一位omega主席。”


    “ ABO六性中, omega如今的确还面临着许多困境,但也绝不该被随意看轻。”


    蓦然之间,许多相似却不相同的脸纷纷流过眼前。


    青训营里说着想和他成为朋友,最后只留下崩溃嘶吼的越熙;输了比赛只一味责怪胜者,开始疯狂怨恨的秦文洲;无法接受亲手将朋友领入绘画世界,对方天赋却远胜自己的常忆卿;质疑他只靠“天赋”取巧,险些误入歧途的欧阳宇彦……


    这些脸浸泡在灰色的嫉妒里,有的抽身及时止损,有的下坠步入极端,此起彼伏,明明灭灭。


    可行错一步,人生真就彻底结束,再无其他可能了吗?


    他看着方时桉,像在看那些不甘怨恨的人。


    “也没有什么来不及的。”


    四肢如同灌了铅般沉重,不再理会失神恍惚的omega ,席昭转身步入馆内濡滞的光线。


    这一室浮尘飞扬,折射出千束万束金光,方时桉愣愣盯着那道修长身影,脑海持续不断地陷入空白。


    “席……”


    砰——


    猝不及防,体育馆的后门被用力推开,早就等候在此的黑衣男人掏出手帕捂住少年口鼻,是过量的麻醉剂。本就在药物作用下极度脱力,席昭做不出更多反抗,很快就被扶进了黑车后座里。


    方时桉褪去脸上最后一分血色。


    黄昏绮霞为车内之人蒙上一层面纱,看不清模样,只听得低缓嗓音字字没入空气。


    “方同学,辛苦你了。”


    那人笑了笑:


    “不过,你也得和我们一起离开。”


    ……


    操场依旧充斥着混乱, 3号看台被彻底封锁起来了,教务处正组织人手对陷入躁狂状态的alpha学生进行救援。


    不清楚是不是在意外中弄丢了手机,席昭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路骁很想过去找人,但他也知道,以自己的信息素等级,靠近只会引发更大的骚乱。将情况告知军方安排的保护人员,如今路骁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在外围协助救援工作。


    运动会很热闹,许多家长特意过来观看比赛,眼下出了这种意外,不少父母都要把孩子带走,各式车辆从停车场内接连开离,引擎鸣笛在黄昏风里响成一片,说不上来,路骁总有些奇怪。


    “快帮忙按住他!我得给他打抑制剂!”


    不远处有志愿者求助,压下那丝怪异,路骁立刻过去帮忙,转身之际,一辆黑车正缓缓汇入操场外的车流。


    后视镜里映出少年奔跑的身影,一轮火红光球疲惫没入地平线下,他额头佩戴的黑色发带都被染成了深红色调。


    林鸟惊乱,残阳似血。


    ……


    席昭失踪了。


    准确一点,被绑架带走了。


    “他们是故意选在这个时间的。”


    将自己摔进沙发,席景臣掐着眉心,眼底丝丝渗出戾气。


    运动会人流量极大,进出人员又大多非富即贵,真要把几百辆车子一辆一辆排查清楚,对方早就不知转移了多少个阵地。


    茶几对面,贺聿声脸色同样糟糕,虽然当时出了意外,但南方军区赫利舍兰联手都阻止不了gift把人掳走,听到消息,贺聿声连杀人的念头都有了。


    “稽查司不是调查了那个意外发情的omega?那边有没有新的线索?”


    席景臣摇头。


    方时桉同在失踪之列,当天他家就被各路人马查了个底掉,可对方父母也只是两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听说儿子被绑架,就差给警员跪下了,方时桉所有能查到的通讯软件里也无任何异样消息,可以看出,这回gift是铁了心地要把事情做绝。


    席景臣不解:“那群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案发距今已经过了快二十四个小时,稽查司连紧急搜救时才会派出的警犬部队都给用上了,他们依旧没有获得什么突破性线索。


    这“人间蒸发”的手段着实诡异。


    两人正想继续探讨线索,别墅玄关忽然传来换鞋的动静,棕发少年推门而入,席景臣贺聿声都不约而同噤住了声音。


    路骁的状态不能算好。


    那天混乱结束,棕发少年和军方人员一起找遍了整个校园,双目猩红的疯狂模样,竟无一人敢上前劝阻,最后席景臣看不下去了,半强硬式地要把路骁拖走,一大一小两个顶级alpha险些当场上演互殴。


    “你冷静一点。”席上将表情严肃。


    那双和席昭极度相似的桃花眼一旦显出压迫,贺聿声都有几分发怵,某个没成年的小狼崽子竟然还敢对着呲牙,呲得席景臣一阵头疼。


    这浑小子还真只听他那魔王儿子的话。


    “路小子,”席景臣叹息一声,“这不是你的错。”


    挣扎不休的小狼崽子像被冻住。


    “你认为如果自己没和他分开,他也许就不会发生意外被绑架带走了?不是的小路,那些疯子不达目的是绝不会罢休的,你比我更了解我那儿砸,应该知道,他只会庆幸你没有被一起波及……”


    伸手拍拍那个倔强的棕发脑袋。


    “他舍不得,也不会想看到你受伤的。”


    路骁终于安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棕发少年抱着自己,在晚风中慢慢蹲了下去,细碎又哀恸的呜咽就从他深埋的手臂里哽咽飘出。


    席景臣扭头不忍再看,贺聿声陪着半蹲下去,一下又一下地轻拍安抚。


    “第二次了……他第二次在我眼前被带走了……”


    像无家可归的小狗,又像重伤迷茫的幼兽,路骁找不到方向,只有直达灵魂的疼痛,毒火灌入肺腔剧烈燃烧,一点一点把骨头烧出了烟,烧出了雾,桀骜的骨在此刻被碾得粉碎,似乎下一秒就会穿刺皮肉,把人拆得支离破碎。


    路骁咬紧牙关,于是整个夜晚都被少年泣血般的嘶吼生生刺痛。


    “我怎么这么没用啊……我怎么那么没用……”


    ……


    发泄过一场,路骁平静了许多,琥珀眼瞳里却无端多出某些令人心惊的东西。


    请了假,清晨他说要出门一趟,席贺两位长辈想派人跟着,又怕刺激到小孩,如今安稳回来,席景臣长舒一口热气,紧接着身前茶几又被放上一本名册。


    路骁说:“路氏和林氏会尽全力配合搜救行动,这是两家的联系人,席叔叔,贺叔叔,你们看看有什么地方能用得上,不用客气,尽管吩咐,我都打好招呼了。”


    贺聿声不由得一怔,翻开一看,上面是路林最核心的势力分布,毫不夸张地说,拿到的人但凡动了歪心思,两家家底都可能被这份名册动摇。


    “小路,你……你回路氏庄园找你爸妈了?”


    正准备上楼洗澡,闻声路骁脚步微顿,侧身回首,白炽灯光将脸庞切割出极为尖锐的明暗交界,一眼望去,竟有种毛骨悚然的冷漠。


    眼眸微垂,他说:


    “他们欠我的不是么?


    沉闷脚步远去。


    席贺二人面面相觑。


    抬手按揉额角,席景臣想,儿砸,你可千万不要出事啊……


    否则的话,眼前立刻就有一个要疯了。


    ……


    ……


    *


    席昭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和前不久路骁遭屠鬼绑架是一模一样的姿势,原本放在口袋的手机,当然早被收走,不仅如此,莫约二指宽的黑布罩住了眼睛,彻底剥夺掉他能最大限度获得信息的视力。


    身侧空气流速不大,应该处于密闭室内,木屑的腐朽气息中还掺杂着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那是什么?


    线索不够,席昭再聪明,也没法推断出自己昏迷后究竟被绑到了哪里,但暂且放下这一五星级的难题,眼下他面临着一个更为匪夷所思的事实——


    他感受不到他的信息素了。


    这可真是……


    遮在黑布下的眼睫微微颤动,席昭想,这可真是天大的“惊喜”。


    最初在这个世界醒来,他最难适应的就是从一个普通人类变成了“男性alpha”,还要像野外捕猎的食人花一样分泌这种性别独有的“信息素”。


    席昭能完美说出食人花利用气味引诱猎物的原理,但不代表,他能代入并顺利完成这一套操作。


    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真像个傻子,隔离宿舍隔离的那几天里,他一边听儿歌,一边看完了全套《ABO青少年分化幼教视频》,在手机购物软件都以为他养了孩子,开始按大数据给他推荐奶粉尿不湿的时候,新出炉的席·alpha·昭同学终于搞清楚这个世界的基础设定,也成功掌控了释放信息素的诀窍技巧。


    遥想第一次按自主意志放出苦薄荷的香气,那一瞬,席昭面无表情地想,他好像真的变成食人花了。


    嗯,薄荷味的食人花。


    一年多的时间,席昭早已习惯自己的信息素,并能在多种用途上熟练使用,但现在,他完全感受不到苦薄荷的存在了。


    颈侧腺体并无任何疼痛症状,可里面储存的信息素仿佛被彻底抽干,硬要形容的话……


    就像是从alpha突然变成了beta。


    《致命天才》里,搅弄风云的三种药剂再度浮现眼前。


    引起AO失控的GZ1,燃烧beta实力让其短暂拥有和alpha等同实力的GZ2,据说可以预测分化性别的GZ3……


    不。


    席昭给自己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被绳索勒住的手腕也多出些空隙。


    既然他就是那个险些毁灭人类的天才教授,GZ1、GZ2又都已经具备如此恐怖的效用,最后的GZ3绝不可能只有一个简单的预测作用。


    不出意外,GZ3就是为了转换性别而研发的。


    有声音。


    吱呀——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听脚步,人数在五到六之间,其中两人走到他的身后,席昭尝试解绳子的动作也随即停了下来,前方,又一张木椅被拖曳搬来,中心簇拥的人缓缓坐下,席昭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打量着自己,一种熟稔的,甚至有几分温和的目光。


    “席同学,好久不见。”


    ——是明天杰的声音,被军方通缉,却一直不见踪影的明天杰。


    席昭没说话。


    “上回牌局,席同学可给我留下了好深刻的印象,听说后来你把那些钱全都捐出去了,真是善良的好孩子……”明天杰语调一变,明着掺进几分恶意,“有想过我们会以这种方式重新见面吗?”


    仿佛那场赌局的后续,胜负双方却已发生两极逆转。


    席昭依旧沉默,可明天杰似乎很有耐心,见他不开口便也安静等着。


    室内顿时陷入某种诡异的静谧。


    良久良久,束缚原地的少年终于有了动作,像是确定了某个怀疑已久的事实,他被黑布盖住的眼睛精准望向绑架者的方位,明明身陷囹圄,气势竟也半点不落下风。


    凉薄的唇角微微勾起。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必要继续伪装吗?”席昭微妙地歪了一下脑袋,“我记得,那笔筹码还是我请您帮忙代为捐赠的,您说是吗?”


    绑架者的呼吸微微一凝。


    “明董。”


    沉默又一次来袭,片刻后,席昭脸上的黑布被摘下,光明重临,他也彻底看清眼前的场景。


    不出所料,这是一件充满陈旧气息的狭窄木屋,几个身材高大的保镖往那一站,本就逼仄的环境看着更是窒息,但最吸引席昭目光的远不是现场环境,而是他正对面同样坐在靠椅上的人。


    一张熟悉的脸。


    番市“明诚杯”就给了他名片,尔后多次接触都对他赞赏有加,一直都像个友善长辈的明诚总裁——


    明天奇。


    “虽然知道肯定瞒不了你多久,但我还是好奇,”关闭变声器,明天奇撑着下巴,“席昭同学,你是怎么确定我的身份?”


    不看场合,这他们素日交谈时的语气是如出一辙的温和。


    席昭想,明天奇的确该有疑问,毕竟单从表面来看,这人嫌疑度极小。


    二十多年前,林凌的第一代Gift盛行之际,明天奇还顶着“陈若寒”这个私生子的名字,无权无势,无依无靠,接手“明诚”后,更是业内有口皆碑的正直,如今追查第二代gift ,所有人重点怀疑的,也是和他极不对付的明天杰……


    可是,真就没有一点破绽么?


    “coincidence。”


    “什么?”


    “巧合,”黑眸眸光一凛,“或者说,在统计学意义上,出现得过于频繁的巧合。”


    环视周围,寒酸的现场,零星的观众……好吧,他的确不能像阿加莎笔下的波洛一样,每次都把嫌疑人员聚集在一起,然后走到台前开始侦探的集中推理,毕竟也没有那个侦探会同时出演“嫌疑凶手”和“受害者”。


    席昭很快哄好了自己,继续道:“第一个巧合是齐朗清。”


    “绑架案”后席昭便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齐朗清为什么一定要“死”?


    第一层逻辑很好解释,背后之人想杀他灭口,但已知齐朗清此前的合作对象是明天杰,对方也为他们重点怀疑的“幕后黑手”,都差不多明牌跳出来的主凶,真的需要大费周章,甚至在一众警察的包围之中干掉一个知情者吗?


    除非,齐朗清知道一些更要命的东西。


    由此继续往前回忆,齐朗清最早与gift产生关联是在什么时候?是欧阳宇彦写给席昭的那封信,信上指明齐朗清在番市“明诚杯”给出了一支奇怪药剂。


    “第二个巧合是屠鬼。”


    屠鬼说,十年前他是在齐宙的帮助下才逃出了F区监狱,这条消息真假不论,如今齐宙都死了十年,屠鬼第二次出逃又是借助了谁的力量?更别说他还能一路躲进CBM ,在众人眼皮底下当了那么久的临时护工。


    “第三个巧合,”席昭顿了顿,“也让我七成确定,幕后操纵一切的另有其人。”


    黑眸眸光微黯:“那个人是赵师兄。”


    “哦?”明天奇来了兴趣,“谋杀案的受害者?我也听了你的全部推理,难不成这桩案子还有反转?”


    不。


    席昭闭上眼睛,案件经过和最后真凶都如他那天推理所言,真正有误的,或者说,被他一直隐瞒,是“案件的起因”。


    稽查司问询时,林智昀说,席昭同学,你对我有所保留。


    事后也证明,席昭的确保留了有关凶器以及指纹的讯息,但这只是表层,有一件事,他连路骁都未曾讲明。


    赵无疾的致命伤口在左颈侧,而屠鬼是右利手,这证明屠鬼是以面对面的姿势袭击了赵无疾,而非如袭击路骁和齐朗清那样从背后偷袭。


    试问,一个气势凶狠的陌生alpha拿着尖锐物体朝你逼近,赵无疾一个有脑子有行动力的成年男性真就没有半分警惕吗?


    当然,如果以此推断赵无极和屠鬼认识,所以才对屠鬼没有防备,那也太过草率,所以席昭替赵无疾想出了一个合理解释——也许屠鬼先以护工身份哄骗了赵师兄,再出其不意动手呢?


    但他没法解释赵无疾的眼神。


    他捂住对方血流不止的伤口时,赵无疾正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望着他。


    ——“小……小昭……你要…要……要小心……”


    他侧耳倾听了这番含糊残缺的遗言,也看清了赵无疾眼底真正隐含的情绪,那一刻,席昭竟有些使不上劲的疲惫,疲惫于自己对于他人情绪的敏锐感知——


    赵无疾在愧疚。


    赵无疾清楚这是一场陷害,赵无疾也清楚席昭之后会遭遇什么。


    甚至于阻拦席昭的急救措施,都是想以死偿还这场罪恶的共谋。


    “我在稽查司里想了很久,想赵师兄为什么要配合屠鬼来陷害我?”


    在监管室打通一局又一局无聊的贪吃蛇游戏,也回忆完这位beta师兄初时不算友善,但后来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的点滴相处,席昭想明白了。


    “赵师兄是为了报恩。”黑眸扫过明天奇嘴角不变的笑容,他的语气多了一丝嘲讽,“这也是决定性的第三个巧合。”


    赵无疾幼年曾患有一种罕见的基因缺陷病,走投无路之际,家人给他报了“明诚”的志愿实验,他也因此成为这种疾病全球首批痊愈者。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想着长大以后一定要当医生,现在也不错,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明诚。”


    ——“那你呢,小师弟,你为什么想走这条路啊?”


    ——“小师弟,你会是个好医生的。”


    乍看之下,这些案件人物各不相关,但将其抽丝剥茧,全部并列摆放一起,便会发现背后有着惊人的共通。


    ——番市,明诚,明天奇。


    “有了这个结论,我还能找到更多巧合,而且,那桩谋杀案也发生得太过蹊跷。”


    “怎么说?”


    “太简单了。”


    席昭嗓音淡淡。


    别看他当时推理得那么精彩,细究起来,屠鬼的作案手法并不复杂,甚至只要多给一点时间,以林智昀的专业素养,查明真相不是问题——林警官当时可都快锁定了真凶范围——可惜突发因素太多,席昭这才自己上手,雷厉风行地解决了案子。


    “你们根本目的不在嫁祸,是为了将我关进稽查司,从而短暂掌握我的全部生活。”


    一步紧接一步,一环紧扣一环,直至将席昭逼入那个事先预设好的牢笼。


    啪、啪、啪。


    清脆掌声响起,明天奇神色显出几分惆怅:“无疾啊,那真是一个好孩子,我都说了他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可他还是……所以,你隐瞒这重真相,是想给他家人一个慰藉?”


    眼下赵无疾还躺在医院昏迷不醒,看伤势程度,今后恐怕也无缘更多研究,他以“受害者”的身份康复,余生CBM还会给予一定补贴,名声也好听一点,可如果是罪犯同谋,且不说稽查司要如何定罪,贺聿声就绝不可能轻飘飘地说一句“放过”。


    理清一切,明天奇颇为好笑地摇了摇头:“席昭同学,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心软。”


    “可有些时候,过于泛滥的心软,反倒会将自己置于不利境地,”他摊了摊手,“所以你看,这一局你还不是输在了我的手里。”


    席昭不置可否,转而下了另一个结论:“监管室看守是你们的人,你让他在我的食物里放了gift的药剂。”


    “没错,”明天奇点头笑笑,“不然稽查司为什么到现在都找不到你的半点踪迹?”


    ……


    “还是没有发现?”


    见手下警员摇头,林智昀呼出一口浊气,额角胀痛到了极致。


    路氏、林氏、赫利舍兰、南方军区,几大势力联合搜寻,依旧不见席昭半点踪影。


    背靠大树好乘凉,几方势力同时出手,终于在那天进出里斯克林的车辆及人员中找到了异常,一路顺藤摸瓜,最后将范围锁定在了枫市南边的郊区山林。


    搜救队、警犬队、特种部队……各路王牌倾巢而出,很快就于边缘地带发现了和席昭同时失踪、陷入昏迷的方时桉,彼时所有人都认为,他们离席昭的绑架地点不远了,然而接连几天过去,调查彻底陷入凝滞。


    太奇怪了,怎么可能找不到半点痕迹?


    林智昀无法理解。


    在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一个人,尤其是拥有信息素的alpha和omega,绝不可能从世上彻底消失,信息素是他们独一无二的象征,只要获得一点基因样本,就能制造对应的信息素锁定装置,以往警方便是通过这种方式追缉案件嫌疑人员。


    信息素不可能说谎,用再好的药剂伪装,也免不了在空气中留下些许痕迹。


    郊区山林找不到人,几大势力就将范围扩大至整个枫市,最高端的搜寻设备,配合军队最专业的搜救警犬,他们几乎快把城市翻了个底掉,然而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席昭,还有席昭的信息素……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久而久之,搜救团队冒出一个恐怖猜想,该不会,那群人为了掩盖踪迹,将席昭的腺体彻底切除了?


    森然沉寂蔓延,席景臣否决了这个猜测。


    “就算这样,我们也能找到一截被挖出来的腺体。”


    而不是日夜对着仪器屏幕上冰冷透骨的“ 0%” 。


    ……


    “信息素锁定,为此我可是头疼了好久。”


    席昭很快想通了关键:“你利用了稽查司的基因采集。”


    为防罪犯花钱找人代替自己,所有进出稽查司的嫌疑人员都要采集基因样本,屠鬼在F区监狱服刑十年,每年都要更新一次数据,席昭作为谋杀赵无疾的重大嫌疑对象,稽查司同样对他进行了采集录入。


    毫无疑问,眼下他被绑失踪,各方势力肯定就近使用他在稽查司里留下的“最新样本”。


    “可惜他们并不知道,那些数据早就失效了。”明天奇表情不变,“席同学,我想你一定察觉到了稽查司内部的异样,但你没有办法解决。”


    没错,席昭知道送来的食物有问题,可又能怎么办呢?告诉林智昀?换一个新看守?只要他还待在稽查司里,就永远无法确认身边究竟有谁可信。


    他到底是一个需要摄入营养水分来维持生命体征的人,不是可以不吃不喝的神,就算能想办法保证食物来源干净,呼吸的空气,生活的环境……明天奇有一百种手段让他接触gift的药剂。


    这是一个无解的阳谋。


    “席昭同学,你现在的基因,不被任何一种数据库收纳,不管用什么手段检测,你都是一个全新——哦,不对,”明天奇笑着换了一种说法,“你都是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异类。”


    “而那些还在不停寻找的家伙,他们又要怎么找到一个——”


    “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