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你想和我建立一个契约?”


    通往海底神殿的途中, 听过“公主”的建议,月曦神色复杂。


    知道两人的“婚约关系”,扬言要抢“公主”的鲛人队长改变了策略,海神盛典将至,海族为此筹备了一场“庆典竞赛” ,鲛人队长同意,只要两人能赢下这场比赛,他就会放月曦和“公主”离开。


    “咳,万一他们不讲信用呢?我刚好会一个可以让彼此相互感应的契约,签订以后, 就算不小心分开了,我也能及时找到你。”


    压住心虚, “公主”想,什么“相互感应” ,说白了就是他们龙族的“伴侣契约” ,但他发誓他真没有不正经的心思!实在是海洋环境对黑焰魔龙克制太大,他担心分散之后无法及时找到月曦,所以才想出了这个办法。


    大不了……后面再解开呗……


    “你把手给我就行。”


    伸出手,金眸诚恳至极。


    指尖蜷缩,月曦缓缓抬起手腕,即将落进“公主”掌心前却又调转方向收了回来:


    “不行。”


    “啊?”


    那份失落是如此明显,黑眸眸光微动:“不能那么随意。”


    “建立契约”应当是一件庄重的事情,要仪式,要鲜花,要可以与其背后含义相匹的认真心情,不应该……如此的随意……


    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慢慢渗入空气,一丝一缕地发酵着,直把思绪挤得一片空白。


    “公主”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


    是不能那么随意,而不是……不愿意。


    蓦然地,他也手足无措起来。


    ……


    *


    人与人之间似乎总存在特殊的磁场,有时不见,有时又仅独特的人可见。


    饰品店内亮如白昼,灯光折射在各种金属饰物的表面,流光溢彩,绚烂夺目。


    席昭翻动着置物架上的各种耳钉,随意拿起一枚比了比,路骁已经僵硬得说不出话来。


    倒还真是意外,席昭又把那枚耳钉放了回去,某位同学,比他想象中的更加“贪心”。


    “也就是一个提议,你要是不愿意——”


    “可以,”对着琥珀双瞳骤然绽出的光亮,他微微一笑,话锋急转“残酷”,“条件是期末考进年级前一百名。”


    路骁:谢谢,瞬间萎了。


    凝成实质的幽怨萦绕身侧,席昭不为所动,掌心拍拍棕发脑袋,转身要多无情有多无情。


    “奖励我会帮你选好,能不能拿到,就要看你自己了。”


    跟上前去,路骁忍不住追问:“要是没达成呢?”


    黑眸带着点促狭:“你说呢?”


    路骁下意识绷紧了腰臀,热气自胸膛窜上喉咙,身前之人忽又停下脚步,流光淌过肩头,曲折着的弧度是种难以抵抗的蛊惑。


    “达成了,我会在这里,”抬手轻点耳垂,“亲手帮你打一个耳洞,但如果差的太多——”


    席昭歪了歪头,目光和指尖一同扫过那粒干涩滚动的喉骨:


    “路同学,那我送给你的东西,可就不一定是戴在耳朵上了。”


    啊?不戴耳朵上,那还能戴——


    路骁脸色骤然爆红!


    视线交汇之处掀起一阵轻颤,胸膛震出低笑,席昭什么也没解释。


    经过“忍耐”的情感会酿出更为浓烈的风味,所以对于“贪心”的小狗,也得让他保持一些适当的渴求。


    要期待,要臣服,要永不满足。


    要那目光,永远永远专注于我。


    “走吧,回去了。”


    他亦驻足停留。


    ……


    ……


    *


    日子慢的时候,像一连熬过几堂听不懂的数学课,可一旦快了起来,一年的尾巴就将在眼前彻底溜走。


    “快快快!最后确认一次宾客座位表!顺序千万不能乱!”


    每到这种大型晚会,学生会宣传部一定是最忙的那个部门,被宣传部部长拽着,乔知再度确认起宾客名单,眉心一跳,不管看多少次双手依旧发抖。


    路氏、闫氏、纪氏……这些都是学生家长没什么问题,“明英”的太子爷今年转进里斯克林,所以赫利舍兰家过来看看也算正常……可南方军区和明诚药业为什么也要参加? !


    你们大佬不该是分分钟几百几千万的究极大忙人吗?一群高中生的元旦晚会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啊? !


    安保人员陆续守在各个隐蔽角落,乔知擦擦额头冷汗,祈祷今晚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


    还有就是……呃,这些大佬们,应该不会介意看童话爱情舞台剧吧?


    主角还是两个同性alpha……


    乔部长莫名发慌,不行,还是得慎重!


    “再检查一下……”


    ……


    “再检查一下舞台道具和视频素材,我们是今晚最后一个节目,别紧张,按排练各种流程去走就好,大家赶快换衣服化妆……”


    候场区里,迟南雪匆忙穿梭在G班队伍之中,每一个环节都要细细检查,《龙与王子》大部分演员都换好了服装,闫洛洛找来的化妆师团队正替他们单独上妆。


    “不紧张,不紧张……”路骁深深呼吸平复心跳,没忍住偷摸着溜到舞台后方撩起帘子看了一眼,回来时眼神呆滞又无措。


    正式演出的地点是里斯克林中央礼堂,此刻观众尚未入场,但看那乌泱泱的座位也能猜到待会会有多么热闹。


    七个年级所有师生,各行企业来宾以及几家受邀媒体,路骁跨出一步,眼前挤满密密麻麻的人头,每个人脸上都镶嵌着冰冷的显示屏幕,摄像头红光闪动,他一个表演失误,血红大写的“ OUT”立刻浮现其中。


    不!不要淘汰我!


    朝前绝望伸手,身下地板却瞬间裂出一张狰狞大口,狞笑着将他吞入……


    “大哥!放手!你是要把你的外套撕烂吗?!!”


    惊恐尖叫唤回神智,路骁被闫洛洛吓了一跳,低头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揪住服装外套,得亏闫家工厂质量过关,不然早被他扯烂了。


    “黑焰魔龙”和“晴日公主”风格不同,服装不同,为了方便更换,魔龙的衣服是直接套在里面公主裙上的,心虚抚平外套上的龙鳞花纹,路骁叹了口气,眉头依旧紧紧皱着。


    闫洛洛也无奈:“别紧张,又不是专业演员,演砸了又没人怪你。”


    小路同学看着更蔫了。


    正当闫大小姐寻思着还有什么安慰句子,棕发少年忽然大喝一声,臂弯一揽从空中拽来一个“透明篮球”,开始在原地疯狂运球。


    闫洛洛:……


    神经病啊!


    闫洛洛额角抽搐,为了和黑龙形象呼应,路骁最终定稿的服装是条黑色及膝短裙,看着和上次生日宴会略有几分相似。


    黑长直的假发一戴,小眼线那么一勾,应小路同学强烈要求,长靴还给他做了五厘米的增高(可喜可贺终于享受到一米八的新鲜空气),乍一看去,好一个冷艳飒爽的alpha大美人。


    但是,你能想象一个“大美人”在眼前突发恶疾虚空打篮球的画面吗?


    闫洛洛都怕他把假发甩掉。


    不远处响起一片惊呼,路骁顺着声源方向看去,不由地再次失神。


    服装定稿时他就看过席昭换好的模样,纯白礼服绣有银色玫瑰花纹,衬衣收进黑色的皮革腰带之中,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布料紧贴胸膛,极具侵略感的肌肉线条也若隐若现,尤其这套还故意做成了V字领,凌厉锁骨半露不露,杀人不见血的郎艳独绝。


    黑眸越过人群朝他望来一眼,路骁脑子一热,一声“席昭”喊出喉咙,顺手就把那颗不存在的“篮球”投了过去。


    席昭正在整理衣袖,见此情形一阵无语。


    沉默几瞬,他抬手做了个接球的动作,又把“篮球”抛了回去。


    路骁“接球”,“轻跃”,“投篮”,“三分命中”!


    好耶!


    于是兴高采烈地跑过去要和人击掌。


    毛茸茸的小狗哒哒冲来伸出毛茸茸的肉垫,优雅矜贵的大猫垂眸睨了一眼,无奈眼神太过明亮,只好勉为其难地跟他碰了个爪爪。


    “……幼稚。”


    “救命救命!我好紧张!你说要是演砸了怎么办?”


    “不会,”因为知晓所有人为此付出的心血,席昭只平静道出那个事实,“我们不会演砸。”


    空气中的焦躁情绪都因此缓解融消。


    ……


    注视着两道身影,闫洛洛忽然有些明白,路骁那一副神魂颠倒的重度恋爱脑是怎么来的了。


    要是有人能懂我的奇奇怪怪,愿意陪着我一起可可爱爱,我也一定心甘情愿在他眼前变成笨蛋。


    一种被撑到但又异常欣慰的感觉流窜于心间,闫洛洛猛地搂住了一旁兢兢业业的迟导演。


    “啊啊啊啊!雪雪!我们也来谈恋爱好了!”


    迟南雪:? ? ?


    宝,你冷静一点! BL里面掺太多GL容易被避雷啊!


    ……


    “尊敬的各位领导来宾,亲爱的老师同学,里斯克林第五十四届元旦晚会即将开始……”


    主持人的播报传入候场区内,剧组所有人员围成一圈,迟南雪缓缓吐出一口紧绷的气息: “……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我真的很感谢用心参与的每一个人……”


    在一众目光的期盼下,黑眸浮现温和笑意,席昭嗓音沉沉:


    “加油。”


    “加油!!!”


    ……


    *


    “路太太,好久不见。”


    林钰歌神色微僵,但很快掩去那瞬异常,含笑招呼到:“九少爷。”


    桐花别苑交锋后,这是林钰歌作为路骁的母亲和席昭口中那位“张叔”的二次会面。


    “听说路小少爷今晚也会上台演出,路总不来看看吗?” beta随意转动手中戒指。


    “路氏事物繁忙,他作为掌舵者自然不好偷闲,不过我会向学校要一份录像回去同他一起欣赏,”林钰歌不动声色地问到,“听闻您甚少在这种场合露面,看来小席那个孩子很得您的喜爱。”


    张叔笑了一声:“我也算看着那个孩子长大,他父母和我交情匪浅,我自然要多加看顾,我们做长辈的辛苦一辈子,不就是希望给小辈们多一点底气么?他喜欢的,想要的,不管什么,我总是得帮衬的。”


    悄然攥紧手中挎包,林钰歌继续微笑,仿佛什么也没听懂。


    “再者说,倘若今晚不来,岂不是错过许多稀客?”


    沿着beta注视的方向瞥去,一群黑衣保镖神情严肃,他们身上的的制服则统一绣着赫利舍兰的家徽。


    “哈哈哈二哥,笑死我了,铮仔他今晚也要演戏,演的还是条鱼哈哈哈……”


    贺三对着手机里贺子铮鲛人队长的照片笑得肚子抽筋,扭头一看,只见自家二哥盯着里斯克林向来宾发放的节目清单,久久沉默不语。


    贺三摸不着头脑,也低头瞅了眼清单,最关注的肯定是最后一行。


    【舞台剧《龙与王子冒险之歌》表演班级:五年G班


    编剧:迟南雪


    演出人员:席……】


    啪——


    一束聚光灯打下,开场的里斯克林校歌合唱中,贺聿声缓缓抬眸。


    “开始了。”


    那目光自人群跃出,攀上台阶,游过舞台,忽有微风撩拨,侧间幕布被掀开一条细缝,黑眸漫不经心地扫过台下,随后又略显无奈地低头望向自己身侧。


    “你确定要躲在这里看节目?”


    路骁双手合十,抬起脸来,可怜巴巴:“第三个节目是cos秀,有cos我本命的,近距离看才带感啊,你就陪我一下好不好嘛?”


    估算着从这里返回候场区的时间,席昭摇头,到底没把人拉走,一群乖乖等在后台的小鸡崽子们恐怕也想不到,他们最为靠谱的席同学会带路某人偷偷溜上舞台看表演。


    “看完就回去候场。”


    “好的!”


    ……


    元旦晚会是学生的场合,除了开场合唱,后面都是各个班级自行排练的节目,歌曲串烧,炫酷舞蹈,终于到了动漫社的cos秀,几个经典动漫角色轮番登场,学生们的尖叫简直要把屋顶掀翻,老头老太太们盯着那群绿毛红毛蓝毛脸上写满问号。


    最后一个穿着机车夹克的金毛登场,侧间幕布后路骁已经绽出了星星眼,被台下气氛感染得一起大叫:“睿一——唔唔唔唔!”


    冷白指尖自后捂住他的嘴巴,毫不留情地给双腿乱蹬的棕发少年拖走了。


    ……


    “下一个节目是,五年G班为我们带来的舞台剧,《龙与王子冒险之歌》!”


    舞台又一次暗下,旁白配音中,LED屏上播放起了开场动画。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神奇的魔法国度,王国上下迎来了他们万众瞩目的继承人,月曦王子……】


    光线聚焦,一袭纯白礼服的“月曦王子”提起水壶替自己精心养育的小玫瑰浇水,光影似乎也格外偏爱他的眼眉,翩跹游弋,轻柔舞蹈,极具攻击性的美貌烙印在所有人的视网膜上,春花秋月似乎都从眼前虚晃而过,徒留灵魂撼然无声。


    台下死寂几秒,随即毫不意外地炸开了锅。


    “啊啊啊啊这是现实世界能存在的脸吗,这个腰这个手这个腿,嘶哈嘶哈!我其实是在看动画建模对吧?!”


    “快掐我快掐我!我要晕过去了!上次风纪部检查我就知道我席哥好看,但我没想到还能这么好看!哥你进娱乐圈吧!这种顶级美貌必须造福大众啊!别让资本家的丑孩子祸害我们了呜呜……”


    “长出来啊长出来啊!老婆你好美!我要爆炸了啊啊啊王子殿下!!”


    “叫什么老婆?那是你席哥!整肃粉呢?叫老公!呜呜呜哥你是我素不相识的老公!”


    “老公!别装酷了!你说句话啊老公!!!”


    被一群年轻孩子们围绕的长辈大佬们:……


    贺聿声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些小姑娘……在喊什么?”怎么还有男的……


    艰难憋笑,贺三对自家老干部二哥解释:“呃,就是表达喜爱的一种方式……”


    果不其然,当穿着女装的路骁出场,刚刚还在朝席昭激动狼嚎的少男少女们立刻又有了新的目标,哪里还记得那曾是令一众学生闻风丧胆的“疯狗校霸”。


    “好美好美!老婆你好辣!台上那么冷,你穿那么高的跟脚累不累啊?呜呜呜我们快回家吧!”


    “姐姐性别不要卡太死!看看我!看看我啊!”


    “我当年一看路骁就知道那是我老婆——啊啊啊啊他是不是耳朵红了!啊!他不敢看我们这里了!崽崽你好可爱啊!!”


    “崽!老婆!看这里看这里!妈妈爱你!!”


    舞台上,一袭黑裙的小黑龙公主拦下王子,一本正经地介绍:“殿下你好,我是你的未婚妻!”


    喊“老公”“老婆”的同学们:……


    啊啊啊啊啊!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我老公和我老婆在一起有什么问题吗? !我要你们立刻在我面前发生关系! ! !


    贺聿声、林钰歌:……


    成、成何体统!


    某位早早看透一切的张姓beta呵呵笑着:“年轻真好。”


    ……


    等“美貌冲击”带来的热潮稍有消退,观众们也慢慢专注起剧情,童话风的故事并不复杂,沙雕幽默的台词,配上一群高中生们搞怪又不失可爱的演绎,一直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而演出结束后,席昭绝对猜想不到,舞台剧里同学们公认最好笑的角色竟然是他演的“月曦王子”。


    【我席哥用面瘫脸演出了一种淡淡的死感[大拇指点赞]。 】


    【正常人误入疯癫童话世界,就跟成年社畜不得不陪着一群中二小屁孩装可爱一样,真的笑死我了! 】


    【我敢说那群猴子围着他哦哦啊啊转圈的时候,他心里一定在想,毁灭了吧,这绝望的世界。 】


    【绝望的王子和绝望的世界哈哈哈哈……】


    ……


    这也没办法,大家都不是专业的演员,能记住所有台词走位就已经很不错了,各种忘词瞎编、道具服装缠在一起、“天塌了的”惊恐表情给这个元旦夜晚贡献了一波又一波的笑点。


    观众们也在笑声中跟随着剧中角色一起冒险,看月曦王子答应和“公主”一起寻找五色石,看他们解决动物疾病和森林迷雾,看他们遇上鲛人队长在庆典竞赛中拔得头筹,看抢人不成反被抢的鲛人队长被海族女王收入后宫,看女王指点他们回到森林,翻开当初炼制五色石的大魔法师留下的笔记……


    “原来五色石并不是指某一块石头,而是由五块元素魔法石共同组成的一个阵法。”


    月曦若有所思,黑眸逐一扫过他们已经获得的元素魔法石。


    从动物那里得来的金之石,从迷雾源头找到的风之石,从海神庆典赢下的水之石,以及和笔记放在一起的空之石,现在他们只缺最后一块石头,也是月曦闻所未闻的东西。


    “暗火之石?火元素属于光系,光暗相斥相悖,怎么可能和暗元素融合在一起,真是奇怪……”


    在他身后,“公主”的脸色骤然苍白下去。


    光明和黑暗不可能同时存在?


    不是的,龙低头攥紧衣摆——暗火,黑焰,黑焰魔龙。


    怪不得他是世上仅剩的黑焰魔龙,怪不得他坚信五色石一定存在,怪不得这些石头就像是受到某种感召似地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他们眼前……


    原来他就是组成五色石的核心之一。


    “那个,殿下……”对上略显疑惑的黑眸,龙扯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和从前一样的轻松笑容,“我可能知道暗火之石在哪……”


    说罢匆匆别开目光,也就没有看到,月曦脸上浮现的并不是笑容。


    当天晚上,对毫无防备的月曦王子使用了沉睡魔法,龙静静站在王子的床边,或许想了很多,或许什么也没想。


    可能,这就是宿命吧。


    龙的鼻头莫名发酸,曾经他无意吃掉王子用来治病的魔花,天才陨落,受尽冷眼,如今因果偿还,他也该把王子送回开满鲜花的道路。


    此前浑浑噩噩,岁月痴长,徒增懵懂,从未有一刻真切感受过自我的“存在”与“鲜活”,唯有这一段假借他人身份偷来的冒险,笑是真笑,哭是真哭。


    只是心口仍旧残留着些许遗憾……


    趴在王子的床边,龙低声喃喃着:


    “我不是小公主,我是……龙……”


    曾经伤害过你的龙。


    来到屋外,月色映照人间,金眸浮现一股决绝。


    四块元素魔法石,加上一颗黑焰魔龙自愿献出的心脏,就可以实现人的一切愿望,这便是大陆早已失传的禁咒魔法。


    他答应了会带王子找到五色石,说出口的承诺,就一定要认真实现。


    黑雾涌动,人类的手腕在月下变为魔龙的利爪,龙闭上眼睛用力刺入自己的胸膛——


    吱呀。


    木屋大门打开,一声叹息沁入夜色朝耳畔缓缓飘来。


    “虽然我用不了魔力,但也不是对魔法一无所知。”


    仓皇转身,龙踉跄后退一步,下意识就要将爪子藏到身后,可是已经晚了,王子将那只狰狞恐怖的爪子看了个清清楚楚。


    “你,你都知道了……”他语气惊颤,像一个等待判刑的死囚。


    几步之隔,他们遥遥对望。


    窒息静默的空气里,俊美无双的王子冲惊恐得想要逃走的恶龙偏了偏头,唇角扬起一抹好看的弧线,全世界的光芒都要融化在这个笑容。


    “知道什么?”


    上前一步,眼前之人越是退后,他就越是逼近,一步一步,直至将人逼进退无可退的囚笼。


    “突然出现的小鸟是你,带着我冲出包围的雪狼是你,还是说,海里救下我的巨鲸也是你?”


    金眸愕然至极。


    王子的讲述却远远没有结束,他看着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或者我还知道——”


    席昭忽然停了下来。


    嘀嗒,嘀嗒,时针仍在流逝不休。


    台下的剧组同学和等待结局的观众不免生出疑惑。


    “忘词吗”“剧情设计吗”“话筒坏了吗”各种议论弥漫不断,原本只是在演“忐忑”的路骁这下是真忐忑了,然而他现在的姿势是面对观众靠着树,也没法做出太多动作,只能用眼神疯狂暗示——“哥!说词啊,说你是当年那只龙,我还知道你喜欢我”!


    终于,席昭动了。


    他轻轻抬起了手,借着背对观众的姿势挡住了话筒。


    路骁彻底愣住,眼前只剩下那熟悉至极的口型,他熟悉至极的称呼。


    ——小少爷。


    席昭放开话筒,低沉含笑的声音通过音响扩散,回荡在整个礼堂上空。


    宇宙见证。


    他说。


    小少爷。


    “我知道你爱我。”


    第112章


    缱绻声线经由设备染上几分电流质感,恍惚于耳边溅成一串音符,清透琳琅,像檐下风铃的叮当,也像幻梦暧昧的呢喃。


    路骁简直要疯。


    ……


    一个人面对喜爱的人或事物时,所散发的情感是隐藏不住的。


    身体重心会不觉朝对方靠近, 没有任何公式能计算那微小又巨大的引力, 说话语调会不觉为对方柔和, 并依据场景不同来决定尾音是上扬还是降下,最关键的当属眼神,暖融包裹心脏, 思慕与眷恋都凝成眸底闪烁的星芒。


    席昭并非什么迟钝的人,更何况某位同学从来就没打算好好遮掩,一举一动都像是,或者说就是在直白示爱。


    前世担任大一新生导助的师兄师姐偶尔会闲聊,感慨大学是高中小情侣的“火葬场” ,少年人连“爱情”都没想明白是什么,就急急忙忙给出自己的所有。


    可又有谁能对“爱情”这个概念做出官方定义?


    是这一秒, 下一秒,每一秒毫不犹豫地奔赴?


    还是身前坦荡又热烈的眼睛,宣告着那个灵魂为他心甘情愿地沉溺。


    席昭极少踏入他人痴绝激烈的感情,但他知道路骁一颗毫无保留的真心。


    台下的观众为台词大声起哄,高朋满座,喧哗不休,台上的人在共享一个秘密——


    那不是“台词”,那是他对他的回应。


    ……


    琥珀双瞳泛起薄红,几乎顾不得还在演戏想要说些什么,席昭笑着细微摇头,重新回到剧本:“一颗自愿献出的心脏,其实还有更好的实现方法。”


    “……什么?”路骁嗓音发哑。


    “你不是想和我签订一个契约吗?现在我同意了——”


    故事中的王子对恶龙伸出了手掌,故事之外,席昭也在问他的小狗:


    “你还愿意么?”


    如狂兽如烈焰般的占有从龙和少年的眼底漫开:


    “求之不得。”


    指尖与指尖相触的一刻,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们的发丝轻柔吹起,缭乱目光,鼓噪心脏,夜色似绸缎般翻滚着乌黑又晶亮的泡沫,小鱼纵身跃出池塘自由飞向高空,林雀愉悦扇动翅膀唤醒一树绚烂花开,整片森林瞬间沸腾起来!


    侧幕间里,迟南雪如梦初醒,连忙推着剧组看傻了的同伴上台,不止G班,今晚所有演出人员都在欢呼声中流向舞台,也是参与这最后一幕魔法盛宴的宾客之一。


    鼓点重重敲下,又迷幻又动感的电子舞曲顷刻炸翻全场,台下不少学生都被感染得一边招手一边尖叫。


    不要害怕


    管什么是非评价


    在风中奔跑尝一口晚霞


    不要害怕


    请相信会有童话


    王子骑士和神奇的魔法


    世界!聪明人多得爆炸


    不如!就这样当个傻瓜


    请不要害怕


    总有人来陪你犯傻


    啪——


    乐声暂停,灯光熄灭,但很快又飘起一阵悠扬笛声,耀眼灯光打在舞台中央,黑发少年脚下圆台缓缓升起,一支银色长笛横过唇边,修长指尖于笛身按键游弋轻点,薄唇轻启,长睫微阖,被光线晕染得近乎透明。


    “啊啊啊啊吹长笛的王子,这是什么童话情节照进现实,洒家这辈子值了!”


    “满分!满分!我不白看,我去你给你们投票!妈呀哥你太帅了!”


    “学生会做了什么让一个高冷学霸答应这种表演?真是干得漂亮!我好恨没有把我的相机带来呜呜呜!我哥绝美!”


    ……


    长笛,少年,音乐,灯光,全场绝杀。


    然而升降台上,席昭只是面无表情地想,下一步该按哪个键来着?


    节奏隐秘乱了一拍,像被猫的爪子抓乱的毛线球团,幽深眼眸默默盯着开散的线头,又默默踢开当作无事发生。


    被美色冲昏头的观众当然没有察觉,只有趁这个间隙赶去侧幕间换衣服的路骁抬头看了一眼。


    席昭和他算帐的时候,他也能这么淡定就好了……


    咳咳,其实最开始并没有吹笛子的操作,是G班把完整剧本交上去后,学生会一拍脑门,认为这一幕情节非常适合作为晚会的收尾,就来问席昭能不能在中间插一段导入表演。


    席同学一看那“用舞蹈串联所有节目演员”的安排,果断选择安静站着吹奏乐器,并跟F班音乐特长生徐子夜同学上了几节“长笛速成课”。


    大家伙本来还挺期待,毕竟席昭那天仙似的脸太有艺术气息,直到他拿起长笛正式吹奏。


    几分钟后,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的迷茫。


    闫洛洛呆滞询问路骁:“你家席同学是怎么做到动作看着全对,节奏没一拍准的?”


    路骁:……


    路骁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他也不知道席昭为什么能把小狗画成克苏鲁一样。


    事实证明,你席哥在艺术这方面,高低算个“鬼才” ——直呼“见鬼”的那种。


    学生会委婉表示,放曲子您摆个姿势也行。


    席·全能学霸·人生卷王·大魔王·昭眉头一皱,坚定拒绝了这个没有“艺德”的提议,尔后几天的排练间隙,同学们就免费拥有了“魔音伴奏”。


    大家的心情也从呆滞逐渐变为麻木,麻着麻着还品出几分顺耳,堪称一场大型服从性测试。


    某个阳光明媚的周末,当风里传来一阵悦耳笛音,他们第一反应是“太好了,我的乐感终于坏掉了”,“咦?不对!好像还真挺好听”!


    阳光越过礼堂花窗,照亮流畅跃动的音符,他们就这样见证一场小小的“奇迹”。


    和一双双惊奇的眼睛共同注视着角落里的黑发少年,莫名其妙地,路骁竟然涌上一阵鼻酸。


    平心而论,这不算完美,甚至在场许多学过音乐的学生都能演奏得更好,可那道修长身影依旧耀眼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光影翩跹,席昭的眉眼随动作一时没入黑暗,一时重新浮现,黑眸慵懒轻扫,越过人潮,无预警地对他笑了一下。


    愣怔原地,路骁茫茫然地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画面?


    瞬息之间,恍然醒悟,胸口涌动的似乎不止“喜欢”了。


    路骁可以说出很多喜欢席昭的地方,如同那次和周校医的交谈。


    喜欢席昭不被外界评价干扰的自信,喜欢席昭解决各种问题时的从容,喜欢席昭只要站在那里就能给人带来的安定。


    喜欢他的眼眸,冷厉或温和都令人心动。


    喜欢他的指尖,轻轻一碰就能在骨骼留下烙印的温度。


    呼吸、轻笑、沉思、慵懒……


    时间足够的话,路骁可以说出一百条不重复的理由。


    但现在不需要了,不需要任何道理了,他想,只要是席昭就好了。


    ……


    在礼堂外的台阶上找到一个低低埋头的棕发脑袋,席昭拎着一瓶热饮料碰了碰他的侧脸:“坐在这里干什么?”见人露出泛红的眼尾,他语气微讶,“怎么还哭了?”


    两只爪子缩进衣袖,路骁捧着饮料不自在地摇了摇头,鼻音很重:”没事……就是想起一个很感动的电影片段,咳,你知道的,冬天嘛,人就比较多愁善感,有点不好意思……”


    这倒没错,很多缠绵悱恻的爱情电影背景时间都是冬季,寒风呼啸,银装素裹,天然自带一股伤感buff 。


    不过真要是这个理由,某位同学现在就该把电影片段找出来,使尽浑身解数试图拉着他重温一遍。


    唇角轻勾,席昭没有过多追问,悠然自在地坐在路骁身边,长腿闲适跨过好几层台阶。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伸手揉乱柔软棕发,“可以一直为感动的事情流泪,本来就一种很宝贵的天赋。”


    路骁心头一颤,鼻酸的感觉席卷重来:“那你遇上很感动的事情也会哭吗?”


    “哦,我不会。”流眼泪什么的也太OOC了。


    路骁:……


    可恶!把我的感动还给我!


    明明很无语,明明很悲愤,可看着那眺望远方,惬意眯起的黑眸,路骁别过脸,长长舒出一口热气,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就是席昭啊,对他的感情永远不会让我自卑,只会让我更加坦荡无愧地接受自己。


    可稍一深思,心头仍旧残留着酸意。


    ——他总是那么擅长驱散他人的不安,是不是因为,已经这样安慰过自己很多次了呢?


    伸出手,轻轻拽了拽衣袖,路骁迎着黑眸目光,指指放在席昭膝头的银色长笛:“其实,我也会吹一点。”


    席昭挑眉,饶有趣味地将长笛递了过去。


    借由笛身连接,两人指尖有一瞬挨得极近,棕发少年摩挲着笛子,压下脸热,低头印上了另一个人在唇垫残留的温度。


    起初生涩,随后越发从容,旋律萦绕耳畔,席昭眼底的笑意也一点一点潋滟加深。


    ——那是他近来闲暇时分常听的一首冷门古典乐。


    当然,“音乐鉴赏”肯定没有,纯粹是无意发现,觉着还挺解压。


    不过,他想着,现在似乎有几分好听了。


    一曲奏罢,路骁脸颊都被寒风冻红,眼神却无比明亮,摇着尾巴想问一句“喜欢吗”,忽然看到什么,整个人兴奋叫了起来:


    “席昭!快看快看!下雪了!我第一次看见枫城下雪!”


    席昭抬头,天际无声飘扬一星素白,他眼眸微阖,抖落凝成水滴的月光。


    宣告冬天的第一片雪花,温柔融化少年的眼睫之上。


    ……


    出神凝望舞台中央的光点,身体仍在配合剧组同学替他摘下假发,路骁换上“黑焰魔龙”的外套,无意扭头,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搞得像要把我嫁出去一样?”


    来剧组帮忙当后勤的徐子夜哭得那叫一个眼泪哗哗,就这都没乱掉给路骁改妆的动作——徐同学的网名“史上第一美艳beta” ,路骁最开始出cos都是跟着徐子夜学化妆。


    “呜呜呜,老大……”你这跟嫁出去也没区别了呜呜呜……


    路骁想说点宽慰的话,结果余光一瞥,迟南雪也在边哭边拿道具。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幸好没演砸……我就知道,最后一幕都是席哥写的,他怎么可能忘词呜呜呜……”


    身形一僵,路骁喉咙莫名变得干涩:“最后一幕,是席昭写的剧本?”


    “也不全是,”迟南雪抹抹眼泪,“但大部分台词都是我跟席哥商量的……”


    当时她写完还挺忐忑,问席昭要不别写得那么露骨,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剧本里王子和龙相互喜欢,但晚会毕竟还有领导看着。


    席昭只含笑说到,童话故事值得更多包容。


    迟编剧遂在席大学神的指导下彻底放飞自我。


    路骁心头五味陈杂。


    服装换好,他该重新上台了,转身离去之际,身后徐子夜忽然又出声叫住了脚步。


    “老大……”beta眼眶通红,“对不起……”


    棕发少年只摆摆手,一切欺瞒无奈都尽数消泯不言。


    现在,他要去见重要的人了


    ……


    舞台之上,所有演出人员都在席昭的笛声中围成一圈,倒真像一场盛大晚宴,黑发少年沐浴在这片璀璨的金光之中,放下长笛,侧身回眸,重新换回男装的路骁也及时登上了升降高台。


    圆台缓缓下降,席昭缓缓抬手,做了一个符合剧中王子身份的古典邀请礼,等他们与地面齐平,指尖也刚好递到路骁眼前。


    “要和我跳一支舞吗?”


    路骁搭手靠近。


    他们跳过一支舞,在十七岁的生日宴会,那是一支留有遗憾的舞,因为从始至终宾客都不知道与黑发少年试探来回的“ omega”是谁,一些视频片段意外流上网络,讨论区至今还有学生猜席昭是不是有个交往已久的“校外女友”。


    可今天这支舞不会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谁,两个alpha,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没有规则,不讲章法,轻快欢乐又略带伤感的音乐里,新旧一年的交接之际,每个人都在尽情跃动自己的青春,跳自己的舞。


    我们还年轻,我们还年少,永远欢愉,永远心跳,被雨淋湿也要恣意燃烧!


    “元旦快乐!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我要吃更多好吃的!玩更多好玩的!”


    “呜呜呜我要好好去学舞蹈!今晚演出我拍子进错了!”


    “希望我的朋友们身体健健康康,最重要一定得开开心心啊!”


    ……


    各种乱七八糟的呼喊里,不知谁看着人群中央两个舞台剧的主角喊了一声“王子公主亲一个”,台上台下画风瞬间跑偏。


    “亲一个我去给你们投票!”


    “必须亲一个!让我们相信爱情的美好!”


    “亲!王子和龙从此幸福生活在一起!”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到最后全场都在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喊“亲一个”,战战兢兢一晚上的学生会干部们吓得冷汗直流,跑去舞台下方声嘶力竭地呐喊,就怕台上两人一个上头真在老头老太太面前当众啵嘴。


    “不能亲!不能亲!要亲回去亲!”


    席昭:……


    路骁:……


    “哈哈哈哈……”


    ……


    元旦晚会就在嬉闹欢笑中落下了帷幕,大家伙卸妆的卸妆,换衣服的换衣服,一起聚在候场区门口商量待会要吃什么。


    有学生环视全场,疑惑问了句:“席哥和路同学呢?”


    “奇怪,刚刚卸妆时候好像还看见他们了。”


    寻找无果,有人开了个玩笑:“舞会结束,王子不会真带公主私奔了吧?”


    寒风簌簌,一轮明月高悬夜空,月亮歪着头说,我也不知道呢。


    ……


    大部分学生都已经离开,中心礼堂陷入狂欢后的安静,后台更是空荡至极。


    卸妆结束,席昭连服装都没换下就被某位同学拉着强行“塞”入试衣间里,此刻正闲闲靠在墙上,任由路骁抬手抵在他腰侧的墙上——他相信小路同学一开始是想壁咚他的,发现这个姿势自己必须踮脚,遂悲伤换了禁锢姿势。


    只开了一盏小灯,很多次要细节都被模糊暗中,唯有仰起的脸庞,咬紧的牙关,琥珀色的眼底暴烈又汹涌的野火。


    洒落皮肤的气息晕开几分潮热,像是要把这点热度融进骨血,将难耐欲念完完整整地传递过去。


    席昭状若未觉,垂眸,勾唇,抬手抚上路骁颈侧跳动的青筋:“路同学?”


    像是疑问,又像是鼓励。


    路骁指尖一颤,双手缓缓搂住了席昭的腰,他的动作很慢,全程没有移开对视,仿佛只要黑眸浮现一点不悦就会迅速退开,可直到胸膛贴上胸膛,苦薄荷的冷香占据了鼻尖所有空隙,席昭依旧没阻止,路骁没忍住往那颈窝里蹭了蹭,鼻腔模糊哼唧几声。


    席昭被毛茸茸的小卷发蹭得有些痒,低笑从胸口一路震进心脏:“你是小狗吗?”


    路骁手臂抱得更紧。


    “你在台上说的话……”他嗓音又开始沙哑,“是什么意思?”


    某人惯会使用上目线看人装可怜,席昭也能猜到,假使他再说两句诸如“没什么意思”“就是台词啊”的逗弄,那双琥珀宝石会湿得更厉害,幽怨急迫,隐藏的凶性都会彻底暴露出来,可又不敢对着他凶,只能怂怂嘟囔“不是这样”。


    他很喜欢逗路骁,看外人面前凶戾或扮酷的疯犬急得直咬尾巴,“需要”与“渴求”就从这份焦急之中浓烈散发。


    可是,黑眸弧度更盛,真要逗过了,怕不是又会强撑一脸“没什么”,棕发丘丘人们却缩成团子啪嗒啪嗒掉眼泪。


    偶尔直白,偶尔别扭,这两种特质在路骁身上从不违和。


    真可怜啊,小路同学。


    “听不出来么?”他笑着,“那是表白啊。”


    身前之人呼吸愈发急促,席昭指尖捏上路骁后颈,一点一点深入柔软蓬松的头发。


    他曾对他的领养者说“人心易懂”,他不需要真心,或许也是极慧的天赋让他过早明白,这个世界有太多不确定的东西,人们都在权衡利弊,哪有一个独立的个体能不怕伤害向另一个独立的个体付出毫无保留的“真心”?


    可偏偏就有一只小狗狡猾执拗地蹭过来,无畏赤忱,黏黏糊糊咬着他的衣角说,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呀!


    他依旧理智,克己复礼,用规则囚禁内心幽暗诡谲的怪物,可也越过高墙,与其对谈和解,终于确定,在那个瞬息万变的未来,他想有他的存在。


    指腹揉捏,席昭俯身靠近,嗓音带着懒懒的钩子,是毫不遮掩的引诱。


    “小少爷,要成为我唯一的小狗吗?”


    路小少爷呜咽一声,眼睫细碎颤抖,眼底烈火燎原,颈后手掌稍一用力,整个人被迫仰起脖颈,双手也下意识搂上席昭肩头,身前黑眸暗色沉沉,眼尾一点殷红朱砂散发着罂粟般的蛊惑,他头昏脑胀,却又兴奋异常。


    忽然地,棕发少年侧着脑袋,挑衅似地舔过尖利犬齿。


    “汪!”


    席昭也笑,气息扑上路骁吞咽滑动的喉结。


    “bad puppy。”


    仿佛惩戒,他颇为恶劣地咬过那粒桀骜喉骨,牙尖碾磨,舌尖轻划,路骁“呃”地一声咬紧了唇,难耐喘息仍旧止不住地溢出,柔软触感移了位置,从锁骨上方到颈侧脉搏,从令人颤栗的深吻到逗弄似的触碰,时轻时重,时缓时急,搭在后颈到指尖也配合着唇舌撩拨揉弄,几乎要穿透皮肉。


    “呃…哈……席、席昭……”


    肩头布料被汗湿的手指攥紧,席昭看某位同学湿漉涣散的眼眸,看即便如此也依旧献祭般地递上所有,指尖揉开紧咬的唇瓣,漫不经心地抵上一颗虎牙。


    “路同学,你吃东西的时候,会咬到自己吗?”


    路骁喘着粗气,模糊不清地怼着指腹磨牙:“我又不是笨蛋……”


    黑眸弯弯,在少年追着咬过来时又随意抽出手指,两人呼吸近在咫尺。


    “那接吻呢?”席昭歪着头,于脖颈留下点点红印的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路骁唇角,好似真的极为不解,“接吻的时候,会咬到舌头吗?”


    热血涌上脑门,路骁声音哑得厉害:“不,不知道……”眼眶越来越烫,“没试过……”


    似是被那莫名委屈的调子逗乐,席昭笑了一声,指尖摩挲着那柔软的轮廓——路骁唇形偏厚,装酷冷笑戾气十足,装可怜的时候又会不自觉地撅出一个很小的弧度。


    拨弄挤压着顶上一颗饱满的唇珠,忽然地,他拉开些距离,那些游刃有余的姿态暂且消失一瞬,几分狡黠,几分明朗,是原本就该在少年时代拥有的青涩。


    “第一次接吻,不足之处,还请见谅。”


    “要疯了”的感觉又一次淹没路骁所有理智。


    不记得是谁先紧贴上去,呼吸如水,唇瓣相触,辗转,厮磨,舌尖勾上舌尖的时候,两个人都清楚感知到彼此的停滞,似是为这种奇异的触感而感到惊奇,但很快又卷入化不开的纠缠情热。


    alpha天生就有一种狩猎的本能,追逐,对抗,征服,亲吻也似血的掠夺。


    冷冽薄荷和龙舌兰的醇香混合在一起,对同性的排斥于神经扎上刺痛,可“痛”又何尝不是一种纠葛?密密麻麻地侵入,将欲望催化得更浓更重。


    唇角一痛,血的腥锈在舌尖晕开,席昭眸光愈深,有些好笑这即便笨拙,上头就越来越疯的幼犬。


    他避开路骁热烈吸吮的舌头,舌尖轻轻挑过那湿软的上颚,怀中身体顿时狠狠一颤,呜呜呃呃地酥了腰窝,像是觉得丢脸,又小狗儿似地咬了上来。


    黑眸危险,一手搂紧下滑的腰身,一手毫不留情地扇过那顺势翘起的臀尖。


    “呜——!”


    路骁痛得两眼发直,电流在尾椎疯狂肆虐,下意识别过脸去想要向后挣脱——前提是,他真的能够挣脱。


    轻易压下那点挣扎,席昭眼神越发戏谑,殷红舌尖轻轻卷走唇上一点鲜血,冶艳得胜过所有志怪传说,好看是真好看,手黑也是真手黑,扇过的力道一下重过一下,揍得路骁腰胯乱扭,哀叫着往他怀里闪躲。


    “呃!别!席昭……好疼…呜——!”


    “还敢咬我吗?”


    又是狠厉一掌落在两丘之间的缝隙,酥麻直直钻入深处,路骁“呜呜”混乱摇头,脚趾蜷缩,胃里仿佛吞下一团烈火。


    “不,不敢了啊——!呃……疼…唔呜、疼……”


    唇角微勾,嗓音却凝出几分冷厉,席昭沉声命令到:


    “抬头。”


    被亲懵也被揍懵的小狗乖乖抬头,冷白指尖捏住下颚,新一轮的征伐再度闯入进这片私人领土,学霸就是学霸,第一次尚且青涩,第二次席昭就已经充分掌握技巧,也摸清亲哪里最让路骁承受不了。


    棕发少年的呼吸彻底乱掉,兵荒马乱,溃不成军,腰肢酸软地坐上支进腿间的膝盖,摇摇颤颤,似挣扎也似迎合,手指在那身纯白礼服上留下汗涔涔的指印,挡在颈后的手掌也缓缓插/入发间,抵着他的脑袋向前,掌控和喜爱混合在一起,酿成令人迷醉不堪的烈酒,浮浮沉沉,如陷大梦。


    “呼吸。”


    “张嘴。”


    “牙齿收起来。”


    “呜……”


    路骁无力思考,外套凌乱堆叠到腰间,里面的黑色短裙也松松垮垮挂下大半个肩头,眼泪顺着脸颊淌进锁骨,在潮红皮肤上蜿蜒出一道亮晶晶的水痕,黑色布料顿时加深几分,然而小腹之上早就印下一块指甲大小的黏稠水渍,倒也莫名对称。


    黑眸扫过满脸绯红的少年,席昭指腹揉过那红肿滴血的下唇,半是逗弄,半是恶劣。


    “舌头伸出来。”


    琥珀眼瞳迷蒙朝他望了一眼,温驯吐出一节舌头,双臂也迷迷糊糊地搂了上来,在他唇边舔舔,委屈巴巴地哼唧:


    “席昭……好难受……”


    席昭侧首,引着那点舌尖流连勾圈,胯骨撞上胯骨,懒懒笑着:“哪里难受?”


    翘起的尾巴硬得到发疼,路骁浑身烫得像被煮熟,却仍在黏黏糊糊讨要亲吻:“都、都很……很难受……哈、好热……”


    耳边轻笑撩得心口发痒,席昭只是加深了这个吻,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尽了。


    呻/吟与喘息在暗里交织重合,绷紧泛白的指尖不慎扯倒了试衣间里的服装架子,红的白的粉的各种布料在身侧降下一场花雨,他们跌入这丝绒般的黑夜,一张红纱扬起落下,目之所及都被染上一片灼红,于是万物沉睡,宇宙阖眸,在隐秘无人的角落,放肆宣泄着年轻的爱恋与情浓。


    直至永久。


    ……


    *


    夜晚校园已经没什么人了,早有预料的席同学拿出乔知给他的礼堂钥匙,该打扫的打扫,该整理的整理,换好衣服,锁门离开,要多从容有多从容。


    “咔哒”一声,礼堂里的暧昧被大门锁上,路骁磕磕巴巴:“你,你用什么理由找乔学长要的钥匙?”


    席昭淡淡到:“他没问。”


    羞愤捂脸,路骁第无数次羡慕起席大魔王无人能及的淡定。


    “要是我没,没拉着你……”


    闻声席昭只是微妙瞥了他一眼:“对于一个每天早上都哼哼唧唧,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梦的人,这个选项,我觉得没有必要纳入讨论。”


    小路同学脸色爆红。


    排练舞台剧的这段日子,有时补习晚了他就会耍尽各种手段赖在501不走,席昭偶尔同意,偶尔拒绝,过了阵子不知从哪抓了服中药,用一种“大郎吃药了”的“核善”口吻给他强行灌了下去。


    路骁精神好了,乱七八糟的梦做得也少了,就是哪个苦的啊,他真是一边哭一边喝,一边喝一边哭。


    羞愤欲死地朝人肩膀撞去,不料脚下一软直接又扑了满怀,路骁脑子一抽直接往上一跳,脑袋死死抵进席昭颈窝,双腿紧紧夹在腰侧,像只不想和树杈分开的小树懒。


    下意识抱住腿弯,不至让人掉下去的席昭:……


    叹了口气,反正也不重,他也懒得再把人从身上撕下去,一手扶稳腰身,一手从两条腿下托过,淡定自若地抱着人走了。


    两件皱巴巴的礼服装进书包被路骁拎着,书包肩带在后面摇摇晃晃,某位同学脑门也越来越热。


    “其实……我也准备了表白,就等着你过生日……”


    “那就等我过生日再表白一次。”


    “可是……表白两次不会很奇怪吗?”


    “不会,那只代表多了一个值得纪念的特殊日子。”


    “……”


    寒风依旧凛冽,心头却烫得像被暖水裹住,路骁小声嘟囔着:“那我今晚还能和你一起睡吗?”


    “不行,”席昭拒绝得干净利索,“今晚已经闹得够久了。”


    “哦,好吧……”


    犹不死心地偏头,棕发脑袋蹭啊蹭,黏黏糊糊地亲了亲席昭的脖子:“那明天呢?”


    脚步稍顿,黑眸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先写完作业再来问我。”


    路骁: QAQ


    冷酷无情的alpha啊!


    可是……轻轻嗅着那股安心的气息,路骁想,可还是好喜欢啊!


    想要给你阳光,想要给你微笑。


    想要给你三千个黏糊糊的亲吻。


    以及对你开心摇动的尾巴。


    如果你喜欢小狗,


    那我就是小狗!


    第113章


    元旦假期结束, 枫城也逐步进入冬季最冷的时段,微微结霜的玻璃被返校学生的笑语融化,席昭和迟南雪正在学生活动室里接受宣传部的采访。


    “席同学迟同学, 恭喜你们的节目获得了今年元旦晚会的喜爱度冠军。”


    每年里斯克林都会把优秀节目放在学校官网作为招生素材,今年的《龙与王子》自然也不例外,来问问题的人席昭也认识,就是曾经执着于找他采访,又被他多次忽略拒绝的ABO新闻社,见到他时,这个奇葩社团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你终于落我手上”的兴奋,看得席昭差点转身就走。


    咳咳,为避免席同学甩尾巴不干, 也毕竟是官方任务, 整个采访流程还算正常, 问了一些剧本创作心得和排练趣事, 素材基本收集完成, 新闻社的omega清清嗓子:“虽然是G班的节目, 但也有几位A班的同学参与了进来,不知你们对这次跨班合作印象如何?”


    瞳眸微眯,席昭现在倒是明白为什么要把两个班的学生分开采访了, “分班制”是里斯克林最成功也最受诟病的制度,尤其他们这一届的A班更经常与其他班级闹出矛盾,难得一头一尾两个班级有所合作,当然要适时扭转一下A班风评了。


    扫过omega脸上“搞事”的光芒,席昭唇角微扬,眼底却没什么温度:“我们合作的是人,和他们来自哪个班级关系不多。”


    “哦?” omega顿时来了兴趣,但瞅瞅旁边宣传部的干部,也只能压下内心深挖的八卦的激动,老老实实问下一个问题,“期末分班大考即将来临,对自己的成绩有什么期待,或者有什么其他想说的吗?”


    这个问题摆明就是针对席昭了,谁不知道以他们新晋学神的成绩,分班考后一定稳进A班,等迟南雪规规矩矩说了几句鼓励自己的话,活动室里所有目光便都落在了黑发少年的身上。


    视线聚焦,席昭声线平静如水:“我会考出我应有的成绩,除此之外——”


    A班在野外训练中堪称下作的集体陷阱,被A班老师拦下自以为是的说教……


    他笑了笑:


    “无话可说。”


    ……


    婉拒新闻社更多八卦,啊不对,是“挖掘真相,探寻真理”邀请,回G班的路上,迟南雪欲言又止:“席哥,你……不太喜欢A班吗?”


    席昭没回答,看出她还有事想提,侧首示意到:“怎么?”


    他们一返校就被学生会叫了过来,连书包都没有放下,迟南雪从夹层拿出一封信,动作之间满是犹豫:“元旦晚会那天,我其实见到了A班的欧阳同学。”


    席昭脚步不停。


    晚会当夜,除了“意外消失”的两位主角,剧组其他人员都去参加聚餐了,准备舞台剧的各种片段闪过眼前,迟南雪一时感慨,结束之后表示想一个人走走。


    夜色如墨, beta女孩独自漫步在学校小道上,冷不丁防瞥见路边小亭子里一个佝偻着的黑影,迟南雪险些撒腿就跑,冷静下来才发现那不是什么从小说里跑出来的怪物,而是一个低着头的学生。


    许是那个背影看起来太过悲伤,迟南雪迟疑片刻,还是选择上前看看。


    “同学,你没事吧?”


    一张淌满泪水的脸咬牙切齿地望来,迟南雪被吓得浑身一抖,更震惊这人竟然是A班的欧阳宇彦。


    撞见一个平日极其高傲的学霸alpha偷偷在哭,那一刻,小迟同学连退学的姿势都想好了,卡在她滑跪大喊“我什么也没看见”之前,欧阳宇彦别开了脸,既没搭理,看着似乎也不计较。


    alpha伸手抹抹眼睛,迟南雪本该迅速离开,可刚转身走出一步,伸手摸摸口袋,拿出一颗聚餐剩下的糖果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欧阳宇彦的手边。


    “欧,欧阳同学,虽然我不太清楚你怎么了,但是……但是青春就是会有很多遗憾啊……”自己都觉得这个安慰太过苍白,迟南雪又硬着头皮加了一句,“但,但青春也有很多美好!总而言之……祝你新年快乐!”


    被自己尴尬到的beta女孩慌不择路地跑了,一边狂奔一边默念“要命要命要命”,在她身后,月色沉默,欧阳宇彦剥开糖纸,混着眼泪慢慢咽下这块软糖,像咽下某些嫉妒不甘的东西。


    晚会舞台上的耀眼身影凝聚又消散眼前, alpha忽然哭得更厉害了。


    青春啊,就是会有很多遗憾……


    夜风过境,“哐当”一声,小亭旁的垃圾桶里多了一支未经使用的未知药剂。


    慌乱之下走错路,迟南雪绕了好大一圈才回到宿舍楼下,定睛一看,一道才见过的身影正在阶前静静等着她,小迟同学就差举起三根手指发誓“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结果欧阳宇彦只是问她“你是G班的对吧”?


    见迟南雪点头, alpha递来一个信封和一句“交给席昭”,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删去中间经过,迟南雪隐含愧疚:“抱歉……早知道我就不接这个了……”


    “没事。”并无多少在意,席昭顺手拆开了信封。


    自上次实验楼“决斗”,欧阳宇彦就没怎么来他面前晃悠了,换作平日他不会搭理这种东西,但这几天心情不错,分一眼看看也无不可。


    信的前半段,欧阳宇彦先为那天的责难怀疑向席昭道歉,并解释写信是因为这种形式更加庄重,也更能显出诚意,中间开始强调自己的决心,请席昭也要在后面的考试中全力以赴……席昭直接把这段跳过去了,一路看至最后,百无聊赖的黑眸终于闪过一丝波澜。


    这个欧阳宇彦,似乎也没他想象中的那么懦弱。


    快要抵达教室,迟南雪脚步微顿,朝席昭不自在地笑了笑:“席哥,班里的同学其实都想说,等分班考结束你去了A班,不介意的话,可以多回来玩玩,那边要是有人找你麻烦,我们G班一定会过去给你撑场子的!”


    虽然这话说来,他们自己都觉得席昭可能压根就用不上……


    眼前是热闹至极的教室,猴子同学夸张大叫一声,拿着两个礼品袋子冲了过来:“席哥班长!这是你们的元旦纪念礼物,和咱舞台剧的倾情联名款,幸好我找的工厂靠谱,加急给我们做出来了……”


    打开袋子,朝和自己招手打招呼的学生点头以示回应,黑眸也被教室里的热浪染上几分暖煦。


    “谢谢。”


    ……


    “来来来,这可是我家雪雪精心设计的元旦礼物,都给我好好戴上!”


    A班里,闫洛洛递给路骁贺子铮一人一个礼品袋。


    “什么——”被狠狠瞪过,贺大少把那句“平价制品”艰难咽了下去,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钥匙串。


    坠有小小的银色王冠和黑色的龙,钥匙串整体风格十分简约,贺子铮一边表情嫌弃,一边还是小心翼翼地挂到了自己的校卡上。


    “考虑到男女喜好不同,雪雪还特意做了两款,你们是钥匙串,我的是手链。”


    说着闫洛洛炫耀般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腕,郁金香大少爷不屑戴上墨镜,将“装X”二字刻进骨髓,成功收获闫大小姐嫌弃的白眼,至于路骁……


    路骁正盯着手机屏幕露出诡异傻笑,连礼物都忘了拆开。


    硬要形容,这比她小姐妹嗑CP时笑得还傻,闫洛洛试探着晃晃手链,吊坠撞出清脆声响:“大哥,看看我的纪念手链?”


    “啊?什么恋?”路骁茫然抬头,不知想到哪里干咳一声,语气还有点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我谈恋爱了?”


    闫洛洛:……


    并不是很想知道。


    “你什么时候谈恋爱了?”贺子铮一头雾水。


    闫洛洛:……


    好家伙,这里还有个眼瞎的二傻子。


    被贺大少的震惊语气取悦,一想这货曾经还算自己的半个情敌,路骁就更爽了。


    小路同学极为“懊恼”地“哎呀”一声,手指飞速将某个备注改成“男朋友”,随后“超不经意”地在贺子铮面前晃过:“我其实也没想这么快说的,但既然被你发现了,我就勉为其难地承认了吧。”


    贺子铮不解询问闫洛洛:“我什么时候发现了?”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是谁?很想知道细节?很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我不想啊!”


    “其实我也有点突然,但就是这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唉,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也不是不可以讲讲我们的故事,就拿这个头像来说吧……”


    “我不好奇啊!”


    闫洛洛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


    呵呵,幼稚的男生啊。


    事实证明,当一个本就幼稚的恋爱脑一头栽进爱河,他就会变得更加“恐怖”,没过多久,闫洛洛已充分见识到了路某人想秀的心情有多浓烈。


    由于整个A班就她和贺子铮跟路骁的关系好点,整整一个上午,但凡逮着点空隙,路骁就会疯狂讲述他和他那位“神秘恋爱对象”各种“感人故事”,说那是一个多么多么温柔,多么多么善良的人。


    有无滤镜美化暂且不论,就是每当贺子铮皱着眉头询问对方到底是谁,路骁一副得意兮兮打太极的时候,闫洛洛都非常想揪着贺子铮的衣领狂扇这傻高个几个大嘴巴子——


    你瞎吗?没脑子吗?他被谁迷得神魂颠倒玩弄于股掌之间,又成天念叨谁的名字,对着谁犯蠢犯花痴你看不出来吗? !


    是不是非得他俩当着你面啵嘴,你才知道“路骁喜欢席昭”? !


    好不容易缓过被贺子铮气出的肝疼,那头路骁又不消停了,只见棕发少年“忧伤”托着下巴,出神凝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忽又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抚过不知从哪借来的一本爱情小说,用一种“少女怀春”的做作口吻念出了小说的名字:“你会喜欢笨蛋吗?”


    闫洛洛:……


    啊啊啊啊啊!大哥你收了神通吧!这味再浓一点你就要被人投厕骂“娇妻”了!你只是中二沙雕!不是智障脑残啊!


    闫大小姐的噩梦一直持续到新闻社代表宣传部来对他们进行舞台剧的采访。


    当对方询问“排练过程中有没有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空中顿时响起一阵哼笑,路骁胳膊肘臂伸出了二里地,在空中甩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非常“优雅”地摸摸下巴,故作沉稳中带着遮掩不住的得意。


    “别急,让我好好回忆回忆这段美好的经历。”


    用的还特么是气泡音——没撑住还咳嗽了两声。


    新闻社:……


    总感觉他在说“别急,让我装一下先”。


    闫洛洛的沉默震耳欲聋。


    拿起手机拍了几段小路同学“深情表演”的视频,选中,上传,omega面无表情地发给了某个头像为黑色丘丘人的联系人。


    【洛水长夏:瞧瞧你家的。 】


    【视频1.mp4】【视频2.mp4】【视频3.mp4】……


    片刻之后,对面有了回复。


    【 Z :麻烦看着他点。 】


    盯着这条消息,闫洛洛深深倒吸一口凉气。


    ——路某人秀生秀死一上午,都没这六个字产生的冲击力强。


    什么“顶级家属感”啊……


    另一边,席昭点开最后一个视频,看完上面小路同学满脸“冷酷”地对新闻社说“为了艺术,穿个女装又算得了什么“,唇边泛起一丝轻微弧度。


    还挺可爱。


    按熄手机屏幕,席昭平静抬眸,前方于老师走上G班讲台,又拿出鸡妈妈似的口吻碎碎念叨即将到来的期末分班考。


    结束采访,路骁回到A班,原班导生产休假,副班导雷育人不满看了他一眼。


    严厉目光扫过A班一片沉默端坐的学生,雷育人皱眉开口:“两星期后就是期末考试,之前几次周考月考,你们考得有多差劲我已经不想再提了,第一的位置都让给一个G班的,是忘了你们胸口的A班铭牌代表了什么吗?分班考后想被全部踢出A班吗?”


    啧。


    舌尖舔过犬齿,琥珀眼瞳凝出一抹厉色,路骁不爽压断了手中水笔。


    什么叫“让给一个G班的”?雷老头说话真是一如既往的恶心。


    台上责骂持续不断,路骁环视一圈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的“大学霸”,长腿用力支过地面,椅子顿时划出一阵极为刺耳的声响。


    “路骁?你干什么?!”


    “啊?”随手将断成两截的水笔丢进垃圾桶,棕发少年非常“不良”地歪斜着坐姿,“没事老师,我就坐着有点不舒服,调整调整椅子。”


    雷育人还想再训,可被这一打岔也忘记自己说到哪里,只好翻开教案开始上课。


    趁着拿课本的空隙,路·不良校霸·骁飞速点开手机发了条消息。


    【lululululu:我打败了老妖怪! ! ! 】


    【小狗转圈.jpg】【小狗开心.jpg】【小狗要夸奖.jpg】【小狗要亲亲.jpg】-


    您已撤回一个表情-


    手机一震。


    【男朋友:好好上课。 】


    专属感爆棚的称呼映入眼帘,路骁心痒难耐地摩挲着屏幕边缘,哼着小曲收好手机——


    没忍住又看了一眼。


    前排的闫洛洛:他又在傻笑个什么劲?


    两个星期后,期末考试结束。铺垫了一个学期的期末分班考,除了考场更空一点,监考更多一点,在席昭路骁眼里也和平时考试无甚区别。


    席昭上辈子考多了,除非让他再穿一次去试试古代殿试,不然真没啥新奇,路骁纯粹是被拉高了“紧张阈值”——啥?三个监考老师全程来回巡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控镜头?哪有大魔王拎着戒尺在一旁看你写题恐怖? !


    遥想期末前的几次补习,路骁捂着因粗心大意而高高肿起的屁股,企图在“中场休息”混掉没挨完的几下。


    哀哀切切蹭到席昭身边,一双小狗眼委屈可怜地望来,还故意拖长了尾音,像是害怕被人拒绝:“我们是在谈恋爱对吧?”


    席昭:“所以?”


    “所以我觉得男朋友和普通朋友的待遇应该不一样啊!”路骁拼命暗示——比如得到更多的宽容!


    指尖轻拧滚烫紧绷的臀肉,打量着某位同学疼到吸气还强撑微笑的表情,席昭莞尔,竟痛快承认了自己的“失误”:“也对,男朋友是该得到更多重视和亲密。”


    路骁心潮澎湃!


    “那就翻个倍吧?”黑眸“温和”弯起,“够重视吗?”


    摸摸石化的小狗脑袋,他垂眸捏起那颤抖不休的下颚,压迫一点一点沁入空气:“或者,你想光着屁股挨揍?”


    侵略性的视线从少年喉结寸寸巡视至唇瓣,稍一用力就将重心彻底拉向自己,席昭含笑问到:


    “够亲密吗?”


    幻想王国中,路小骁们又阵亡了一片一片,有撑着一口气去找医生版路小骁的,抵达一看,好家伙,医生自己也晕了。


    ……


    总而言之,这一学期还是在考试结束的下午迎来完美收官,校门打开,宿舍区外等满了来接孩子回家过寒假的家长。


    有专用通行证,一辆黑色豪车低调停在了A班1栋宿舍楼外的一颗树下,车辆后座,贺三“狗腿”至极地搓搓手:“嘿嘿,二哥,铮仔要知道你亲自来接他回家,一定非常感动。”


    贺聿声冷笑:“更可能在哭寒假无法躲在宿舍不回家里吧?”


    贺三呐呐不说话了。


    周边学生来来往往,青春笑脸明媚少年,游戏人间的贺三爷心生感慨:“小孩真是神奇,我记得当年铮仔出生还没我半个巴掌大,一转眼啊,现在都快长大成年了……”


    心不在此,耳边声音也飘忽不定,贺聿声透过车窗久久凝视宿舍楼下,看了一会,不禁又在内心嘲笑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见到就急忙忙地跑来,而且就算见到了……


    一道身影自宿舍楼下浮现,黑发少年穿了件垂坠感极佳的棕色大衣,高挑挺拔,沉稳疏离,过于独特的气质轻易就将他和周边稚气未脱的高中生们区别开来,拖着行李箱走下宿舍台阶,瞬间吸引不少目光。


    混在这些眼神里,贺聿声指尖一痛,几乎抑制不住冲下车辆的念头。


    天气越来越冷了,怎么穿得那么单薄?没人来接他吗?那么大的行李箱,他一个人提的动吗?回家之后有人给他做饭吗?他……


    忽然地,少年仿佛察觉到什么,黑眸凌厉扫来一眼,贺聿声呼吸凝滞,差点以为他们对上了目光,但也仅仅过了几秒,身前有人呼喊,少年又把眼神收了回去。


    热汗浸透手掌,贺聿声想,在Y国和那群穷凶极恶的帮派谈判,他好像都没这么紧张?


    “你刚才说什么?”


    “啊?”贺三摸不着脑袋,“我说,一转眼,铮仔就已经长大了?”


    压下眼眶泛起的热意,却发现这个举动是如此艰难,贺聿声闭上眼睛:


    “是啊……他长大了。”


    第114章


    “席同学, 好久不见。”


    行李箱的滚轮停下,席昭朝声音来源望去。


    “明董。”


    “元旦晚会我也受邀来看了你们的表演,舞台剧很精彩。”身后跟着助理,西装革履的beta眼里绽开了笑,正是“明诚药业”的董事长明天奇。


    凛风卷走枯叶,两人寒暄一阵后明天奇也进入了正题, beta看着眼前的黑发少年,眼底满是对年轻人的赞赏:“还没恭喜你通过了明诚的实习面试。”


    “贵司的对接人员很专业。”席昭说。


    明天奇笑意愈深:“看来我有必要给他们多发一份奖金。”


    “明诚”会向“明诚杯”的优胜者发送企业实习邀请,当初在番市结束竞赛,明天奇还给了席昭一串私人号码, 席昭当然没有拨打过,但经过一番考虑, 还是参加了“明诚”的实习面试。


    以他现在的水准,足以提前完成高中大部分学业,所以不如把时间花在其他提升途径上, “明诚”有自己的药物实验室,席昭选择的也是这一方向, “社会实践”不属于正式入职,他每天只需在公司或实验室里工作半天,这样也有充足的时间去忙自己的事情以及给路骁继续补习,综合评估,是目前最适合他的选择。


    明天奇:“今天原本是来拜访你们校长,不成想随便逛逛就遇上你了,不如一起吃个晚饭?”


    “稍等。”


    拿出手机,席昭给被接回庄园的路骁发了条消息,以免某人话唠属性发作却一直得不到回应,由明天奇的助理接过行李,一行人上车朝校外出发。


    不远处,眼睁睁地看着少年被人带走,贺聿声心头闪过不悦:“三儿,我记得我们Helan是不是也有面向高中生的社会实践岗?”


    “有吧,但那不是只接收咱明英的学生……”当初搞出这个制度还是为了和里斯克林打对台……


    “分出几个名额面向其他高校。”贺聿声干脆下了决断,更在贺子铮心虚上车时丢下一句“今晚出去吃”,贺大少屁股都没坐稳就被自家二叔的私人专车带着冲出校门,想提一句餐厅建议,可抬头瞅瞅贺聿声的脸色,又默默缩在角落和自家三叔抱团取暖了。


    总感觉,二哥/二叔的心情很糟糕……


    一个眼神,专车司机立刻明白老板的意思,悄无声息缀在了某辆车子后方,道旁景物急速向后退去,贺聿声在脑中一一翻阅有关明诚的消息。


    席昭参加了“明诚杯”不假,可明天奇是什么人?他对上都得忌惮三分的角色,这样的“大人物”为什么会对一个无权无势的高中生如此热情?贺聿声在国外待久了,污七八糟的事情也见得多了,尽管明天奇在业内是出名了的“洁身自好”“事业狂人”,但事关席昭,贺聿声不得不谨慎几分。


    一边向赫利舍兰的私人保镖队下达指令,一边紧紧盯着前方的车辆, alpha眉头紧皱,肩膀上的旧伤似乎又泛起了疼痛。


    席景臣,你怎么敢骗我……骗我这孩子没能留下来? !


    ——“大老板,万一这孩子好运真的生了下来,你打算给他取什么名字?”


    ——“……昭。”


    ——“昭?”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心绪震荡,顶级alpha的信息素悄然溢散空中,察觉到的瞬间贺聿声便及时收敛好气息,指腹一痛,手机屏幕还是多出了狰狞裂纹。


    席景臣,你最好真的死了。


    ……


    *


    明天奇对他态度有异,席昭从一开始就清楚这个事实,他自认那几张竞赛试卷答得还算不错,但若只靠这些就让明诚的董事长将他奉为上宾,那席昭就得好好考虑考虑明诚是不是快破产了。


    一般人遇上这种情况或许会更加谨慎,席昭也谨慎,可不代表要畏畏缩缩止步不前,端看对方究竟有什么目的好了。


    在一家餐厅包厢坐下,餐厅老板显然和明天奇交情匪浅,询问席昭有无忌口后,菜品很快随着热气一起上桌。


    不似外界传闻那般雷厉风行,和席昭的几次会面,明天奇都表现得像一个相熟的家族长辈,席昭不喜交谈,他就首先找起了话题。


    “这道水晶珍鱼是店里的招牌,每条鱼都用药材精心喂着,入口即化,味美鲜浓。”


    少年轻轻夹起一片鱼肉,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喜恶,明天奇笑了一声:“我以前和别人做生意,一顿饭的时间基本就能摸清对方八成喜好,不过现在看来,这个技能似乎要在席同学面前失效。”


    “明董说笑了,如今应该没有多少人能让您花心思讨好,”席昭放下碗筷,声线清冽,不为所动,“我也没资格来和您做什么生意。”


    聪明人说话向来点到为止,明天奇没多提他以前为什么要去揣测别人,同样夹起一片晶莹剔透的鱼肉,忽然开口:“席同学是不是很好奇,我对你似乎格外看重?”


    席昭端起手边的饮料,并没有接beta话里的节奏:“按一般发展,明董接着就会提出一些不太合理的要求。”


    被呛声内涵,明天奇也不恼火,反而趣味更浓:“要是我真提了呢?”


    “我会报警。”


    实在不行,他还认识一个南方军区的“九少爷”,一个特种部队的军官和一个稽查司的警官,军商制衡,总有一个能管用的。


    哦,他自己“精神还有点问题”。


    明天奇:……


    好朴实无华又直击痛点的操作。


    被这么一“震撼”,明天奇“谜语人”的姿态都险些维持不下去。


    煮汤的炉子滚起浓浓白雾, beta的表情就氤氲在这片水汽之后,抬手关小火焰,眼底浮现化不开的怀念:“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就连姓氏和他都一模一样,当初在番市见到你,险些让我吓了一跳……”


    席昭神色闪过一丝怪异,这种语气,这种表情,这位明董……该不会是他那个不确定的野爹,什么年轻时候的风流债吧?


    他还真不是“委婉”“体贴”的性格,就算对面的beta正陷入伤春悲秋,无情打断就是无情打断。


    “或许我能知道,您和那位前辈是什么关系?”


    闻声明天奇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重新扬起笑容:“席同学,有没有人评价过你?你说话真的很直接。”


    不,席昭懒得回应了,客观事实就是明天奇和他在身份地位上完全不对等,明天奇不想谈论的东西,他并无太多手段可以拿到答案,这种情况下用话术兜圈纯属浪费时间,不如直接摆出目的。


    果不其然,beta语气多了几分感慨:“我算是他一个失败的追求者吧,后来很多年里都没了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情况如何……”


    “席同学,我承认之前对你多有关注是寄托了几分对故人的怀念,不过后来发现你的确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年轻人,今天这顿饭,也是希望你不要多想,未来一个月的假期,祝你在明诚的实习有所获益……”


    席昭不置可否,也不知道信还是没信。


    其他暂且不论,这勉强算是他和这些“大人物”的交谈里最愉快的一次,结束之后明天奇提出让助理送他回家,包厢大门刚一打开,便和一张熟悉的脸对上了目光。


    贺子铮?黑眸闪过一丝讶然。


    坐在餐厅大堂的贺大少没了往日的张狂,连标志性的墨镜都摘了下来,见到席昭后显然也很惊讶,但看看身边坐着的alpha ,到底没敢出声打招呼。


    席昭也只当是偶然,正准备离开,坐在贺子铮身边的alpha突然起身朝这边走来。


    “明董,没想到会在这里和您相见。”


    明天奇先是一怔,很快又进入商业寒暄模式,含笑和那个alpha握手问好:“贺先生,好巧,竟然能吸引到您和家人来此用餐,看来这家餐厅的含金量又要上升了。”


    贺先生?匆匆会面,席昭也极快打量过眼前的alpha。


    赫利舍兰家混血特征明显,这位“贺先生”却是更偏东方人的长相,清冷矜贵的气质极好中和了过于秾丽的五官,眉目精致,不怒自威。


    在脑海翻查一圈,席昭也把人和身份对上了号——贺聿声,贺子铮的二叔,赫利舍兰家如今真正的话事人,传闻中是个手段极狠的角色,原著里主角攻发颠时也就这位贺二叔能收拾得了这个颠公,后来似乎是因空难不幸去世,事发仓促,贺子铮不得不跟着另外两个长辈一起接手赫利舍兰这个大摊子,原著又因此和主角受狗血互虐了一波。


    不过如今牵扯不多,席昭也无意在这种商业大佬面前刷存在感,刚想对明天奇示意可以自己回去,一道炽热目光却突兀落到了他的身上,顺着那股热度看去,黑眸撞见了一双复杂泛红的眼睛。


    “你就是,席昭同学?”压下心头涩然,贺聿声极力扯出一个笑容,“阿铮向我们提起过你……谢谢你在学校照顾他……”


    怪异的感觉越发浓烈,席昭微妙想着,幸好路骁没在这里,不然指不定要炸毛成什么模样,他照顾贺子铮?是指那“无情一掌”还是让人一堂堂主角攻给他们各种打杂?


    席昭都好奇贺子铮是怎么形容他们的了。


    不过念及彼此目前关系尚可,他还是点点头,保持了基本的礼貌:“贺先生好。”


    空中应声沁开一缕混乱的信息素,明天奇是beta无法察觉,席昭疑惑刚起,贺聿声又表现得毫无异样,仿佛从来就没有什么失控。


    两位大佬商业互夸一波,贺聿声又状似无意把话题引回了席昭:“阿铮转学,我一直担心他融不进新的环境,看上次你们愿意带着他一起演出,我真的非常感谢,席同学,不知你最近有没有时间,也好让我和阿铮一起请你吃个便饭。”


    席昭沉默了。


    从最开始的路云琛,到番市的齐朗清,再到现在的明天奇贺聿声,这些人怎么总喜欢请别的小同学吃饭?还是他就长了一幅很喜欢吃饭的样子?


    费心周旋也很累啊。


    “贺先生,很抱歉,单独请我就不必了,舞台剧排练时同学们已经聚过餐,”瞥过一旁缩成鹌鹑,不知为何不敢吱声的贺子铮,席昭补充到,“而且,贺同学应该也不会想和我私下单独吃饭。”


    明天奇及时接上他该先送席昭回家了。


    交谈结束,人影远去,贺聿声的笑容逐渐僵硬,像一个悲伤空洞的木偶。


    低沉气压窒息弥漫中, alpha忽然扭头厉声质问:“你们还瞒了我什么?!”


    贺三差点就给跪了,瞅瞅一旁已经魂游天外的大侄子,慷慨赴死般地说道:“就就就就就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也没什么特别的……”


    “说!”


    “铮仔之前跟那小孩表白被拒绝还被揍了!”


    静。


    死一样的寂静。


    贺聿声两眼一黑,已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作孽啊……


    “二,二哥……你怎么了二哥?!你别晕啊!二哥——!!!”


    “二叔——!”


    ……


    *


    “所以你见到了贺子铮他二叔?”


    手机屏幕的另一边,路骁趴在床上满脸好奇。


    “嗯。”


    刚洗完澡,席昭低头擦拭着水珠,湿漉黑发在灯下晕开淡淡微光,长睫轻扫,沉静自约,眉眼带着点朦胧的温柔。


    脑海不断回旋他抬手时无意露出的一线腰腹,以及被水汽蒸过更显殷红的唇瓣,路骁“正直”盯着席昭书桌上的笔筒:“怎么样?他是不是特别好看?”


    “好看?”眉梢轻轻一扬,席昭似笑非笑地反问。


    “还不是贺子铮整天念叨他二叔有多好看多好看……”每到这个时候路骁就很想拿出席昭跟贺大少对打,但考虑不好在背后议论人家长辈,就只能摆出看傻子的目光以示拒绝交流。


    略微回忆一番今天见到的那位贺先生,席昭点头:“很有气势。”除了看他的眼神莫名复杂,其他倒是很符合商业大佬的形象。


    他如实回答了,路骁反而觉得奇怪了,好不容易和自己男朋友晚上聊聊天,老谈论别人做什么?很快小路同学就开始念叨起回家后的各种见闻。


    “我之前经常喂的那只小马要生孩子了,天呐!我之前一直以为那是头公马,差点就去问马场的管理人员这是什么新的技术吗……”


    “收拾东西的时候,你猜我找到了什么?我小时候的一本画册!哇,那上面画的东西我现在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看到我给你拍的照片了吗?那是今天傍晚的云,我一看就觉得它长得特别像小七!两个凸起的地方是耳朵,还有一条猫尾巴……”


    一点一滴,恨不得把分开后的每一幕场景,每一分的新奇都分享过去,席昭不时回应两声,偶尔路骁思绪发散岔开了话题,他还能提醒一句刚刚说到了哪儿。


    不知不觉,头发干了,夜已深了,喋喋不休的人一时没了后文,愣怔盯着屏幕另一边安静聆听的人,黑眸疏懒挑来一眼,路骁脑子又是发热,颤栗从心间涌上喉头:“我好像想你了。”


    席昭眸光微动,透过有些摇晃的手机镜头,棕发少年把脸埋进枕头,别扭难耐地在床上打了个滚,露出来的耳廓染上粉红,哪里还有在其他朋友面前秀生秀死的“张狂”。


    他好笑到:“如果我没记错,今天是放假的第一天,中午收拾行李的时候我还给了你一套试卷。”


    “可是感觉就是不太一样啊……”路骁闷闷嘟囔着,“在学校上课, A班G班下个楼梯就到了,在宿舍咱俩又住隔壁,我想什么去就能什么时候去……”


    现在一个在桐花别苑,一个在路氏庄园,才一个下午,路骁就已感到遥远,并蛮不讲理地宣判“距离”是这个宇宙里最可恶的东西!不解科技为什么还没发达到能制造“瞬间传送仪”。


    但又好似离得很近,近到很多很多,很小很小的瞬间都能想起那苦涩又冷冽的气息。


    “可惜我马上要去林家参加我外公的七十寿宴,不然早就去找你了……”路骁仰起脸,可乖可乖地凑近手机,鼻尖挨得极近,像在靠近屏幕另一边的人,“那你呢?有一点点想我吗!”


    对着那闪亮至极的琥珀眼瞳,席昭唇边荡开若有似无的弧度,仿若夜晚海边涌起的潮水,持续不断由大地向天空升涨。


    他垂眸思索,路骁眼神期待。


    他抬眼歪头,路骁呼吸急促。


    他说:


    “没有。”


    路骁:……


    一口气没喘上来,小路同学好险没撅过去,又在床上扭来扭去,竟然压下了濒临爆发的炸毛,抬起下巴得意哼哼到:“我不信!”尤嫌不够嚣张,他还学着席昭平日里的口吻补充了一句,“席昭同学,说谎可不是好习惯哦!”


    席昭同学只觉着,刚把绳子松开一瞬,某人又开始上天了。


    “路骁,”他唇角微勾,“别故意找揍。”


    小狼崽子皮毛一悚,耳尖上的绒毛都立了起来,要光速滑跪认错,但装可怜的前一秒又意识到自己和魔王正隔着网线,往左一看,没有戒尺,往右一看,没有巴掌——


    路骁开始狂了。


    只见他得意托着下巴,二郎腿想翘没敢真翘,气势汹汹拿起手机,黑眸一弯又险些手抖砸到脸上,最后又横又怂地哼唧:“你现在又打不着……”


    席昭是真的笑出声来。


    他心平气和,嗓音慵懒而疏淡,表情一瞬晦暗不明,透着愈发强势的侵占感。


    “那你最好整个假期都别来见我,否则——”


    “我就当你皮痒欠收拾了。”


    路骁脊背蓦然一凉。


    这个假期,就在意味深长的笑容中开始了。


    第115章


    严格说来,除了上辈子毕业实习在市一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席昭其实没有太多当社畜的经验,如果不是中途“穿越” ,他如今应该是跟着导师读研,在实验室里喂老鼠兔子,然后为自己的硕士论文提前选好方向。


    “明诚”总部在番市, 枫市这边有他们的CBM药物研究实验室, 占地极广,辐射了半个科研园区,席昭一个社会实践岗当然没法进入最核心的区域, “明诚”的工作人员带他录完各种门禁识别,很快就由一个神色匆匆的白大褂beta过来接手了。


    “抱歉抱歉, 实验室里比较忙, 差点忘了你今天要来。”


    beta姓“赵” ,鸡窝头,黑眼圈,脸如黄瓜般细长,声似公鸡般洪亮,浑身散发着ddl将近之“科研怨灵之气” ,他一边走过各种区域一边介绍各项功用,也不管席昭能不能记住,“哒哒”扫射完基础前区就当结束了“招待工作” ,最后进入一间休息室,从积满灰尘的箱子里抽出一沓资料放在了席昭面前。


    “你先在这里看会资料,我测完今天的实验数据再来安排你的工作。”说完beta就干脆利落地关上了休息室大门。


    科研园区暖气充足,席昭脱下外套安静在沙发上等了一会,十分钟后, 他确定那位“赵师兄”应该不会回来了。


    心头倒也不恼,像这种大公司的社会实践,谁不是努力在办公楼里表现,以图留个印象方便将来毕业入职,来实验室是闹什么幺蛾子?换位思考一下,如果突然让他上辈子那些师兄师姐去带一个未成年高中生,碰上性格爆的,怕不是直接让那个小屁孩滚回去玩泥巴。


    被迫成为“小屁孩”的席同学神色平静,拿起茶几上的资料细细看了起来,休息室里灯光明亮,饿了有点心,渴了有热水,一上午的时光就在纸张翻页声和笔尖摩挲声里消磨过去。


    手机闹铃震动,席昭也刚好写完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停笔,整理,起身,下班。


    ——加班是不可能加班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加班的。


    不一会儿走廊里也多出不少吃午饭的研究人员,那位姓赵的师兄正和同事闲聊,对面忽然问了一嘴“公司不是给你安排了个来实践学习的小孩吗”?


    赵师兄拉着脸:“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实验室是给小孩玩的地方吗?我给丢休息室里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哭鼻子告状。”


    “现在的小孩啊,说不定打了一上午游戏呢。”同事笑到。


    提起这茬,赵师兄也不好完全无视,带着同事一起去了休息室,入眼就是茶几上几堆摆放整齐的资料,同事随手翻了几本,不禁有些惊奇:“老赵,你什么时候有这闲工夫来整理资料了?我看看,整理得还挺不错,都按种类分好了……老赵,老赵?”


    顶着鸡窝头的赵师兄捧起一本医学杂志和旁边的字迹工整的草稿纸,脸上随意不耐的表情渐渐淡去了,忽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公司传给他有关席昭的基本资料,沉声发问:“你十七岁的时候能看懂李老的论文吗?”


    同事笑了:“开什么玩笑,十七岁我连人体器官都认不全,李老的文章,拿给医学院大二大三的小鸡崽子估计也没多少能完全看懂。”


    赵师兄不说话了,摸摸几个通宵熬出来的胡渣,表情颇有几分牙疼:


    “那小子……是怪物吧……”


    ……


    尚不知道自己给CBM里某位青年才俊留下一块不小的心理阴影,又让这位才俊饭都没吃就拿着东西去找级别更高的大佬,结束半天“实践工作”的席昭已经准备回家了。


    这半天也不算毫无收获,在这样专业的实验室里,就算一些淘汰不用的资料也比外面能查到的专业高级,读着读着他都有点梦回上辈子在导师的要求下疯狂写综述的日子。


    人脸识别通过研究院的大门,在前面一栋接待所前等待园区内的接驳车,忽然之间听见自己的名字,席昭眉头微蹙,那道身影却恍若未觉,上前停在了他的身边。


    “远远看着有些眼熟,原来真的是你啊,席昭同学。”


    alpha青年笑容温润,语气和善,很容易和人拉近距离——前提是他不叫“齐朗清”。


    “齐先生。”席昭目不斜视,权当身边站了一团空气。


    “我十七岁的时候好像只顾着瞎玩,哪里知道出来参加实践,席同学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优秀,”赞赏的人不做理会,齐朗清也没改变表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路氏和明诚有医药领域的合作,需要我来园区这边洽谈细节,说不定我们后面会经常见面。”


    “齐先生想多了,研究院并不直接面对商业合作,如非必要,”席昭嗓音疏淡,“不会见面。”


    齐朗清笑笑没反驳,看着甚至还有点高兴,微笑面具之下,某种爬行动物般湿冷黏腻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闭目养神的少年。


    接驳车的鸣笛近了,席昭猝不及防地睁开眼睛,那张过分惊艳的脸静静盯过来,一句话也不说,无端显出几分瘆人鬼气。


    “齐先生,”黑眸微微眯起,没太多警告意味,也足以扼住对视者的呼吸,“管好你自己的眼睛。”


    齐朗清头皮发麻,愣怔片刻少年就已开始整理围巾准备离开这里,一种说不清的恼怒和怨憎烧上喉咙,他的声音像从彼岸泅渡而来的阴冷:“这几天阿尧倒是想出去,林姨没让,为了准备林外公的寿辰,已经提前把他带回林家了。”


    席昭抬步走上站台。


    “林外公的寿宴不会大办,但林姨邀请了不少家中有omega的宾客,席同学应该不会猜不到这是为了什么吧?”


    接驳车在上一栋建筑停下,席昭整理好了外套。


    “林姨不会同意阿尧一个顶级alpha和另一个alpha在一起!”


    终于,站台上的少年侧首看来一眼,齐朗清还没来得及得意牵动了他的情绪,便见那双深邃眼底并无一丝恼怒,只有淡淡的讥讽。


    “近来寒流严重,对沿海作物有不小影响。”


    “什么?”齐朗清愕然。


    “我的意思是,齐先生那么爱管闲事,不如去海边住着管管空气流动,”唇边嗤笑转瞬即逝,席昭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我很喜欢一句话,它劝人多花时间塑造自己——”


    “少花时间研究别人。”


    接驳车进站,alpha的挑拨言语被忽略到了极致,席昭连个眼神都没留下。


    几次和齐朗清这个人接触,席昭就明白这是一块病态的烂泥,热衷于将周围一切都拖进痛苦漩涡,一旦被这种人缠上,你的一切愤怒不满都只会成为他膨胀的养分。


    至于齐朗清说的东西……


    关闭手机的勿扰模式,果不其然又收到了某位同学的吐槽消息。


    去林氏那边为林老爷子庆生的经过,在路骁事无巨细的分享下,席昭可能比齐朗清还清楚。


    比如前天有个隔了不知多少辈的表弟叫了路骁一声“阿尧哥哥”,给小路同学吓得直接揍了人家一拳。


    比如昨天有个柔弱可怜的表妹不小心撞到了花盆,大人们喊路骁过去扶一下,小路同学不明所以,但还是过去扶起了花盆……


    除了在“喜欢他”这件事上弯得比较彻底,席昭想,路骁在其他方面统一直得可怕。


    手机一响,又一条消息弹出。


    【lululululu:想回去想回去想回去……QAQ……】


    小孩的郁闷都快从字里行间溢出来了。


    ……


    林氏珠宝是国内的老牌企业,七十大寿本该大办,但老爷子不喜欢热闹,就只让家里亲戚带着些小辈过来举办家宴。


    也是直到今天路骁才知道他原来还有那么多“表弟”“表妹”,一个一个都冒着过分热情的凶邪之气……


    “尧尧。”


    “外公。”路骁回神,走到坐在轮椅上的老人面前,低头让那只沟壑丛生的手掌摸了摸他的脑袋。


    林钰歌在林家排行最小,连带着路骁也是林家主系最小的孙辈,两岁以前他都由外公外婆带着,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可惜林家毕竟属于外亲,有时他跟路云琛吵架闹矛盾,老人们知道了也无可奈何。


    “好孩子,怎么不下去和大家一起玩啊?”林外公问。


    当然是他知道席昭这个点下班了,抓紧时间给席昭发消息啊。


    路骁摇摇头:“他们太吵了。”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问了路骁一些生活近况。


    林外公年轻也是征战商场的风云人物,如今年纪大了,说完一句就要停下思考一番,他看着眼前的路骁,像是看见曾经那个出生就被父母送走,咿呀学语的幼小婴儿,忽然感慨一声:“尧尧……你妈妈,她也很不容易……”


    路骁笑得毫无异样:“我知道的。”


    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不多抗议就跟着林钰歌提前来了林家老宅。


    正是因为知道,他才勉强忍下那些攀关系问喜好的打听。


    但路骁可能要讲一句绕口令了——林钰歌不知道“他知道”。


    次日正式寿宴,虽说不算大办,但来往拜访了那么多宾客,所有人凑在一起也坐满了好几张圆桌。


    林家遵循了很多旧时习俗,比如客席堂中分列,一道紫檀木雕成的仙鹤紫云屏挡在中间,越过两道门坎,撩起摇翠珠帘,这才看见汇聚核心人物的主桌,一些坐在极外围、纯粹是蹭光进来的人甚至没有资格去给林老爷子敬酒。


    路骁从小到大都不喜欢这种氛围,尤其当他一身正装走过厅堂,各种聚来的目光让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红着腚的猴子。


    珠帘晃动,棕发少年压下眉宇间的不耐,琥珀双瞳微抬望向主桌,脚步顿时停在了原地。


    主桌上的人路骁全都认识,主位上的外公外婆,旁边的舅舅舅妈,深受宠爱的林钰歌坐在外公手边,接着是他的大忙人父亲路云琛……


    看不见的关系丝线缠绕在这些大人之间,共同织成一张名为“家族”的大网,与大人相对的另一边则坐着年轻小辈,越过与他不算相熟表哥表姐们,路骁一眼就看见朝他微笑举杯的齐朗清,以及旁边留给他的空位,还有……方时桉。


    路骁扭头就走。


    “尧尧!”


    林钰歌起身高叫,见路骁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连忙笑着按下脸色阴沉的路云琛,自己离席追了上去。


    少年步子迈得极大,身后跟着女人精致鞋跟敲击地面的“叩叩”声响,在宴会厅外的长廊过道里,林钰歌抓住了路骁的手臂。


    “尧尧,今天是外公的生日,你要闹脾气也不该是现在来闹,快跟妈妈回去!”


    极度相似的琥珀眼眸,对上omega眼底的担忧,路骁问:“他为什么会坐在那里?”


    “什么?”林钰歌不解,“你说小桉?他是你的同学,这里认识的人又不多,所以我想着可以让你和小齐多照顾一下他一个omega……”


    路骁闭了闭眼睛。


    他没想到方时桉会出现在林宅,更没想到会是由齐朗清在今天带来,两人何时产生的牵扯倒也不难猜测,毕竟上次生日宴会他只和闫洛洛以及对方带来的两个omega有所交谈。


    其实这也没什么,他对方时桉的观感没多正面,但也不及对齐朗清的厌恶,原本还想提醒一下对方别被那个烂人骗了,可今天的主桌安排的确给他恶心得彻底。


    “妈妈,”他定定看着林钰歌,“我有喜欢的人了。”


    林钰歌指尖一僵,极快掩去那丝异样:“好啊,那也不影响今天的家宴吧?尧尧——”


    “妈妈。”路骁二次开口,有自嘲也有疲惫,“我不是傻子。”


    尽管路骁一直远离所谓的“圈子”,但以路家林家这种地位,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像他这种“二代”的少爷小姐,玩归玩,闹归闹,大部分拿出去“展示”都有个正经的“婚约对象”,最后不一定实现,但这代表了一种“联盟”,也能替小辈挡去一些有心之人的觊觎。


    身边连日各种示好,一开始或许还不太理解,可久而久之路骁就没法继续装傻无视下去。


    “那么多人都坐在外间,一个和我们非亲非故的omega凭什么能上主桌?”


    并非什么歧视,而是这个举动本身就代表了一种“信号”,路骁唇边浮现一抹讥笑:“这种重要家宴,这么多人在外面看着,您不会不知道我如果和一个同龄omega吃完一顿饭后外面会传成什么样子?!您让我喜欢的人怎么去想?!”


    “那就是他不够相信你!”林钰歌的表情也冷了下来,她舒出一口浊气,极力放柔语气,“一顿饭而已,尧尧,你想得太多了,而且就算有传言又怎么样?如果对你连这点信心都没有,你或许就要认真考虑一下那个人是否值得你的喜——”


    “可是我会难过!!”


    少年的嘶吼映上omega骤缩的瞳孔。


    “如果换他遇上今天这种情况,我足够相信,可我还是会难过……”


    不,路骁想,那时他或许就直接发疯了。


    揉过泛红的眼角,棕发少年深深呼吸,语无伦次地继续:“我知道他会相信我,他一直都相信我……可我为什么要拿这种事情去试探他的信任?如果他难过了……我会更加难过……”


    “尧尧,你听妈妈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林钰歌上前一步抓住路骁的手臂,“小桉是个懂事可爱的孩子,你们本来就是同学啊,只是一起吃个饭交个朋友没什么的。”


    沉默。


    良久的沉默似乎给了林钰歌一种错觉,她掌心用力试图将路骁带回宴会,冬日阴云密布,呼啸寒风吹打过脸颊像针扎一样刺痛,几近冷冻的光线在少年脸上划出冷硬讥讽的边界。


    “妈妈,”路骁忽然笑出声来,“如果爸爸在外面和一个omega吃饭却不告诉你,还说只想交个朋——”


    啪!


    巴掌扇过的沉闷声响,这声音回荡在空寂长廊,清晰无比,清脆至极,又一路溯洄光阴年岁,幻听胎儿离开母体,脐带被剪断的那一声“咔哒”。


    林钰歌仿佛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掌心颤抖,茫然了好几秒才惊慌捂上少年红肿的脸侧:“尧尧?!对不起尧尧!妈妈没想打你的,妈妈只是一时太生气了…对不起尧尧,你别怪妈妈好不好,妈妈真的没有想动手……”


    任由omega捧住自己的脸庞,路骁平静望来,眼神无风无波。


    “妈妈,你很生气。”


    他看着林钰歌美丽又心碎的面孔。


    “所以,你现在明白我有多难过了吗?”


    ……


    *


    林家老宅在枫市隔壁的海市,打开地图软件,需要坐两个小时的高铁,再转半个小时的地铁才能回到枫市中心城区。


    回复完“明诚”hr对他入职的调查,再敷衍几句那位赵师兄抓耳挠腮的试探,席昭正准备放下手机去详细看看从研究院借来的医学资料,聊天界面又跳出一条消息。


    【lululululu:在吗? 】


    【小狗探头.JPG】


    【 Z :怎么? 】


    等待几秒,那边似乎很犹豫。


    【lululululu:我来找你玩啦! 】


    黑色的方块字本身并不具有情绪,席昭却从这行字里品出了一种心虚意味,看着看着,最后那个感叹号“!”都开始疯狂流汗,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眸光微动,他起身打开桐花别苑的大门,凛冽寒风之中,有人戴着口罩,耳尖冻得通红,因为前几日聊天时的叮嘱,这位同学有听他的话,好几件衣服套在外面,把自己裹成了一只小熊。


    一见到他的身影,棕发小熊眼神立刻明亮起来,仿佛给一颗暗淡的星星注入新的生机,哒哒哒地兴奋扑来,被席昭领入温暖的室内。


    寒风隔绝,席昭还未询问就看见路骁从衣服里掏出一袋冒着热气的糖炒板栗,泛红指尖拿起一粒在手里来回倒着,“嘶嘶”剥开递到他的唇边:“吃栗子吗!地铁站附近看见的,闻起来好香,幸好我排队及时才买到了最后一点!你尝尝,这个还是热的!”


    有一位名家曾经写过,冬日里的乐事便是在铜火盆上烤栗子,往通红炭火丢入几粒,一会儿“砰”地一声就崩出一个裂了壳的熟栗子。


    席昭没烤过栗子,但眼前这袋小心保管的味道的确很好,糖汁沁透栗肉,口感软糯,入口香甜,他给出一个“不错”的评价,琥珀双瞳便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擦净残留糖渍,黑眸微垂,他忽然抬手触上路骁戴着的口罩,眼前之人明显生出一瞬僵硬,但还是乖乖站在原地由他摘下了口罩。


    红肿掌印上了药,但一时半会也无法完全消退,尖利指甲划过的地方还渗着细小血珠,看着更是狰狞异常。


    一看就是这人自己给自己上的药,药膏都没抹匀,就跟小狗洗脸一样潦草。


    路骁耷拉着脑袋嘟囔:“我知道要涂药的……”


    他没说话。


    眼底神色沉沉,冷白指尖似是想碰碰伤处,却又在触及的前一秒顿住,最终上移揉过些许凌乱的深棕卷发。


    席昭叹气,像是无奈,又像是无法抗拒的哄诱,晌午阳光晒进鹅绒被里,夜晚入睡都是轻巧又暖烘的温度。


    “疼吗?”


    于是被寒风冻住的脉络再度催开炽热,路骁点点头又摇摇头,握住头顶的手掌,用完好的另一半侧脸轻轻蹭过,所有压抑住的挣扎复杂又在心口肆虐翻涌。


    “我可以给你看家……”


    他埋着脸,哽咽着,湿漉着,时间一分一秒经过,滚烫眼泪一滴一滴浸透指纹脉搏。


    “……你要收留一只小狗吗?”


    第116章


    从海市到枫市,两个小时的高铁,半个小时的地铁,外加一段抱着糖炒栗子的风中逆行,饶是路骁顶级alpha的身体够好,到达桐花别苑也累得够呛。


    为防感冒简单洗了个澡,席昭替他重新涂了药膏,把毛发蓬松的小狗塞进被窝,又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扭头一瞧,琥珀双瞳正直勾勾地盯着送出暖风的空调风口。


    席昭问,在看什么?


    眼眸眨动,路骁脸颊还泛着从浴室带出的酡红,说天空之国刮起了好大的热风,我的路小骁们要被大风吹跑了。


    席昭想起盒子里一张张收纳妥善的丘丘人大军,空调风口当然空无一物,他也只是摸摸路骁的脑袋,问需要我去接住他们吗?该到休息的时候了。


    那双眼瞳终于从幻想云雾中挣离, 光芒与专注又倾注于名为“席昭”的个体。


    寂静在空中生出万千藤蔓,慢慢勾上两人的指尖,更多枝桠则欢呼雀跃地挤满了每一个寂寞的空隙。


    吸吸鼻子,路骁往被窝深处缩了缩:“我以前希望她能喜欢我的……”


    席昭知道这个“她”指的是林钰歌,没有打断,就这么随着少年的语言一起勾勒往日画面,抖落花粉的蝴蝶飞过眼前,合拢翅翼,停歇在小小孩童的发间。


    大多孩童第一声喊出的都是“妈妈”,两岁才被接回路家的路骁首先学会的却是“阿喔(阿公)” , “嗷嗷(尧尧)”,“抱抱”,很多事情一早便埋下端倪,比如他和林钰歌距离有余,亲密不足的相处。


    每到幼儿园放学,路骁最羡慕的就是那些得到妈妈的亲吻,骑在爸爸肩头的小朋友,他想,我不贪心,我要一个抱抱就好了!


    可惜路云琛自持威严,林钰歌讲究仪态,他愿望成真的次数屈指可数,比起气势强悍的alpha父亲,美丽温柔的omega母亲自然显得更易亲近,林钰歌也对他很好,玩具,零食,礼物……各种物品摆满地板,仿佛在把“母爱”这个概念实质量化出来。


    只是偶尔,很偶尔的片刻,那双柔和美目会显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小孩子看不懂,却敏锐停下“向母亲撒娇”的念头,直至这个想法彻底消失在抽条的身躯之中。


    路骁: “我记得有一回冬天,天气比现在还冷,我有点低烧,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肺啊都在说好想睡觉……”


    其实是难受得近乎停摆,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迷蒙之际耳畔似乎飘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头顶也被手掌温柔抚摸:“……喝点雪梨姜茶,喝了就不难受了。”


    ——是妈妈吗?她给我煮了茶吗?她来看我了吗?


    怕席昭不了解,路骁多解释了两句:“雪梨姜茶是我外公老家的偏方,治感冒很有用的。”


    不管在哪都有一些口口流传的偏方,源头未知,效用未知,类似某种信仰总能给人说不清的力量。


    隔纱画面朦朦胧胧,带着一种鼻酸哽塞,路骁陷入沉眠的暗中,次日醒来烧已经退了,可房间之内似乎并无外人进入的迹象。


    穿好外套走下楼去,路云琛林钰歌早早就去公司开会了,庄园保姆说早餐很快就好,见路骁一脸失神望着桌上的茶壶,笑笑解释她的孩子有点感冒,就问夫人借了厨房煮了点雪梨姜茶……


    “我那天真的喝了姜茶吗?”路骁眼神有些飘渺,“我不知道,如果喝了我应该会记得那是什么味道,可如果没喝……这段记忆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这真的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疑惑,却以极其顽强的姿态久久扎在路骁的脑海之中,越想探究就越是模糊,最终连带着那段回忆都笼上梦核般的诡谲色调,是嵌满镜子的长廊尽头那扇锈迹斑斑的铜门,也是摇摇晃晃的树梢绑着红色气球的月亮。


    夜空叫指甲戳了个窟窿,星星变成银币从其中漏出,修长指尖拨开那片混沌膨胀的蓝色,带着真实又安定的温度触上额头。


    黑眸微垂,嗓音也似幻梦,席昭说:


    “睡一觉吧。”


    起身离开之时手腕忽又被人抓住,力道不重,随意就可挣脱,席昭低头,视线巡视过那欲言又止的目光以及莫名染上绯红的耳朵,莞尔笑了一声。


    “好吧,”他走回床边,“男朋友是该有些不一样的待遇。”


    指尖缓缓插入五指指缝,强硬将其按过少年头顶,席昭俯身,另一手捏住路骁下颚,身后光线濡滞在骤然升温的时空,暗色侵袭,每一个字眼都是逗弄的圈套。


    呼吸洒落。


    “看着我。”


    呜咽尾音尽数吞没于炽热唇舌,完全被禁锢在床上的姿势,路骁很难发力,喉结滚动,眼尾也逐渐憋红,一切触感仿佛都放大了百倍,修长指尖缱绻暧昧地滑过脸侧,一路顺着耳垂游弋到耳后,轻轻摩挲着那块滚烫敏感的皮肤。


    “唔……哈…席、席昭……”


    被搅碎的气音拉得又黏又长,肩头也欲迎还拒地搭上手指,黑眸弧度愈盛,席昭让人换了口气,身下凶兽似的眼神急迫追来,他反而放慢节奏,唇瓣轻碰又分离,流连啄吻过唇角,擦出阵阵酥麻电流。


    “还要吗?”


    嗓音含笑,像舞会开场绅士优雅的邀请。


    牙关一酸,棕发少年堪称凶狠地迎了上去。


    苦薄荷的信息素带来疼痛,泛着粉红的膝头止不住绞在一起颤抖,路骁神智逐渐迷离,游刃有余的舌尖从他的舌根蜿蜒勾上,又调转方向巡视这片已被攻占的领土,猝不及防挑过上颚,他闷叫一声绷紧小腹,几乎感觉被入侵到了喉咙。


    “唔——!”


    那一声简直叫情欲沁透,像被欺负狠了的幼兽,席昭动作一停,直起身体让空气驱散几分情热,目光扫过某人羞愤微支的小腿,黑眸多了些戏谑神色。


    “很喜欢?”


    他含笑曲起膝盖,稍稍一抵,刚好揉上路骁肚子里酸软热涨的麻筋,顺着腰脐那块悠哉往下打转,小狼崽子立刻反应极大地“啊呜”挣扎,耳垂红得能滴出血来。


    “别揉——!呜……呃哈…席昭!不要了不要——呃!”


    单手按下打挺的胸膛,狠狠训过小狗不安分的尾巴,他居高临下,指尖揉开被失神咬出齿印的唇瓣,不急不慢给出“叮嘱”。


    “小少爷,别太激动。”


    ……


    房门关上,另一个人的离去也带走暧昧粘稠的空气,路骁抬起手背挡住眼睛。


    不一样的……


    他慢慢地想,林钰歌那一巴掌,落下来的只有麻木以及心脏仿若被拧的酸涩,可席昭带来的“疼痛”从来都是另一种感受……


    一声急喘从喉头溢出,路骁盖住依稀痉挛的腰腹,眼眶热得不行。


    一种欲壑难填、叫嚣不休的……贪婪妄念。


    从林家宴会离开时或许还有难过,可只要见到那双熟悉黑眸,剩下的,不过都是寻求关注的“撒娇”罢了。


    ……


    另一间卧室,席昭在书桌前坐下,从书架上抽出了熟悉的黑色笔记本,却没有进行任何记录。


    ——“我以前希望她能喜欢我的……”


    宛若梦呓般的呢喃回荡在耳边,对于路骁方才的讲述,他表现得远比平日沉默,指尖抚过笔记封面,即将翻开之时,一只小手突兀伸来制住了他的动作,灯火摇曳,席昭侧首对上了一张熟悉面容。


    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没了曾经的营养不良,抽条的身高,精致的轮廓,还有右眼眼尾如泣似血的红色小痣,可惜表情太冷,冷成一潭死水无波,殷红唇瓣一张一合——


    从他身上,你看见了你一直逃避的东西对么?


    笔记打开,一句句训诫话语飞出,凝成他的灵魂之中无法剔除的痕迹。


    【克己复礼,君子慎独】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


    【不欺暗室,守心明性】


    ……


    没错,论及“亲情”这个陌生命题,他的经验少之又少,而对于“母亲”这个形象的构建,仅有的一点感触也只能来源于将他从九岁教习至成年的收养者。


    那是个天才,也是个疯子。


    …………


    ……


    *


    “公元前500年,毕达哥拉斯学派被一条不可名状的边打破了他们万物皆为数的信仰,无理数击溃了有理数在旧日构建的秩序世界,发现它的希帕索斯为此献祭一条无辜的生命,那时的毕氏门徒认为希帕索斯疯了,在你们眼中,我是否也是如此?”面对台下无数记者的镜头,头发花白的女学者冷冷一笑,“认为我就像那个无理数一样疯了?”


    那是席昭从某个网页上发现的采访,也是从那一天起,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收养者或许是个很有地位的“大人物”。


    ……


    被从孤儿院收养后,席昭唯一要做的就是跟着李权柔学习。


    “我知道你或许自学了一些东西,但从现在开始,把那些统统忘掉,”李权柔拿出几本明显不在市面流通的私人教材,“半年之后,我要你具备和我学习的基本能力。”


    席昭翻开教材,发现上面教习的方法内容远比他在废品站翻阅过的高深困难,有些文字他甚至都认不太全。


    但小小的少年什么也没说,只沉默钻研起了这些课本。


    基础教育讲究“循环渐进”,以数学为例,从基本的加减乘除到引入未知数“ x”的一元一次方程,李权柔的方式则更为激进,她不觉将“基础力学”和“四则运算”划定为需要同时掌握的目标有什么不对,也不会因为席昭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就不能同时学习英俄法语。


    她认为世间知识都有共通之处,纵横勾连,由彼及此,正如圆锥曲线理论可以用于行星轨道观测,非欧几何可以延伸发展为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基础,数论更是决定了密码学的诞生。


    半年后,一个九岁之前都生活在贫民窟里中的孤儿彻底脱胎换骨,任谁和如今的席昭交流,都会将他归为完整接受过基础教育的优秀学生之列,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各科各类的系统学习,为高强度教习而服务的格斗训练……席昭就这么度过三年,十二岁时叛逆初显,后又在极短时间内调整好自己和李权柔展开迂回,试图为自己获取更多主动权利。


    然而直到这年,他对李权柔的了解依旧无限趋近于零。


    他不知道李权柔的过往经历,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编写那么多教材,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将他培养成所谓的“天才”。


    不知道她为什么才四十出头就花白了一头黑发,不知道她嘴角为什么印着深深的法令纹。


    ——若非必要教习,他们少有无关紧要的交谈。


    某个平淡无奇的午后,一个年轻记者不知从哪得到他们的居住地址,小心避开别墅小院外的保镖,将话筒直接怼到李权柔面前。


    “李教授,听说您还没有放弃您的高阶教育法?依旧认为这是能让普通学生在后天培养起过人天赋的最佳方式?”


    记者很激动,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与之形成鲜明对比,被迫中断教习的一大一小皆是面无表情,李权柔按下保镖的呼叫按钮,席昭冷静演算完最后一题。


    保镖进入院中拖走记者,许是耳边“李教授”“李教授”的叫喊一声高过一声,席昭难得好奇看了那个记者一眼,也就是这一眼,对方好似抓住了某个重大突破口,声嘶力竭的呐喊顿时割裂了小院天空。


    “这是您新收的学生吗?!在您的独子因您的教育方式自杀身亡后,您要如何确保您这个学生能承受压力不重复您独子的结局?!”


    啪——


    钢笔掉落。


    席昭眸光微动,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位收养者出现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女人脸侧肌肉抽动,弯腰从地上捡起钢笔,她沉沉看向仍在高喊的记者,声音几乎是从紧咬的牙关挤出。


    “滚出去。”


    她说:“立刻给我滚出去。”


    仿若泥塑偶像裂开一道缝隙,从中露出人的真实皮肤,难得地,席昭产生了学业以外的疑惑。


    好奇怪,明明她在愤怒,为什么……


    又感觉如此难过?


    那天李权柔异常仓促地结束了教习,草草布置完作业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水笔于指尖灵活游动——席昭无师自通了这种技巧,但他从不在李权柔面前展示,因为知晓会被以“没规矩”为由制止——笔帽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叩上桌面,席昭起身,径直朝别墅里唯一一台老式电脑存放的房间走去。


    娴熟避开各个角落的监控镜头,在客厅右侧第三颗绿植盆下找到“遗失的备用钥匙”,他畅通无阻地进入了那个房间。


    这几年来,除了跟着李权柔学习,他还进行了额外的“小操作”,比如摸清整套别墅共三栋十五层的所有监控分布,找寻小院外保镖换班规律及漏洞,确定几个关键房间内的电子通讯设备,在管家带着清洁工打扫时让几枚钥匙失踪……


    在不确定李权柔收养他培养他的真实目的之前,席昭必须给自己留好后路,如今已有六成离开的把握,但或许是隐隐感觉李权柔对他的所作所为并非全然不知,或许是心头说不出的情绪,他还未真正验证过计划的可行与否。


    又一次打开获取外界信息的电脑,只不过,这一次他输入了那个自己一直刻意避开的名字。


    【李权柔,李氏银行李茂年先生八女……曾与李氏银行高级经理人共同育有一子,后不幸于家中自缢身亡去世……】


    【G大终身荣誉教授,曾编写《xxx》,《xx》……“高阶教育法”创始人……D大校长直言“高阶教育法”并不具备普适性,“请某些教授正面事实,推广你的方法只会毁掉我们的学生”……】


    【……独子去世三周年,李教授辞去G大特级讲师席位,“天才或许只是空想”……】


    淡淡屏光照在小小少年的脸上,一条又一条零碎消息,一个又一个发言采访,他逐渐拼凑出那位领养者自己从未见过的一面,但似乎还缺了什么。


    时间流逝,空荡走廊震开熟悉的脚步,一声一声,迫近耳膜,席昭听到了,却没有离开电脑屏幕。


    门把手按下,老旧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响动。


    “你在干什么?”


    他抬头,昏暗室光照出女人苍白尖锐的面容。


    第117章


    人在暗中是否更易坦诚?


    席昭不太清楚, 但在他答完“查资料”三个字后,李权柔并没有突然异化长出八条触手两个脑袋,或者从身后掏出染血电锯开始上演cult恐怖片, 她只是抽出了电脑桌前的另一张椅子,如平日教习那般肃然同席昭对视。


    “我曾有一个孩子。”


    ——和批评席昭“这里公式不对”的语气并无差别。


    很长一段时间里, 席昭一直不解那场谈话发生的契机, 李权柔绝不是软弱的性格, 她拥有堪称冷硬的灵魂与心脏,如此才可独身一人在漆黑小道上执拗前行。


    比起家中出生就被安排好人生的哥哥姐姐,李权柔说她是个异类, 年轻时自命不凡,各种离经叛道的路子都走了一遍, 并都做出了一些成绩, 可只要摆出她的家世, 外界又会轻飘飘地把这一切归结于她有个好爹。


    李权柔不满于此,直至一头扎进学术领域,她那亲生私生子女加起来有一个足球队的父亲终于觉得有些荒唐了,两人一番交涉,过程未知,但当她同意结婚并生下一个孩子后,沉迷复辟封建帝王制的父亲好似完成了某种伟大的“养育目标”,挥手放她去追寻所谓的“价值”了。


    她很聪明,也很有野心,可这个汇聚世界顶尖天才的圈子从来就不缺少聪明人,她疑惑,她不解,明明她曾经做出那么多令人惊叹不已的成果,却为何始终缺少一点输出创新的“天赋”?


    某日于镜前看见鬓边一缕刺眼白发,脚边离婚判给她的孩子怯生生地喊着“妈妈”,一股森冷骤然袭上李权柔的心头,她才明白青春已从自己手中溜走,年少的灵气也被各种琐事和对他人的妒恨消磨殆尽,这一生的顶点好似就在眼前了。


    李权柔不甘心,怎么也不甘心,于是“高阶教育法”横空出生,她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孩子。


    那孩子是她亲手种下的果实,也是她第一个试图后天培养的“天才”,她要让这个孩子成为她的勋章,向世人证明她独一无二的价值。


    耐心讲解、专用试题、高强度练习……可即便那孩子比多数同龄人聪慧,也认真完成所有布置的课程,进步程度也远远达不到李权柔预想的目标。


    李权柔很焦虑,她不断调整教材,时刻紧盯孩子的日常生活,就怕对方养成什么不好的习惯耽误了学习进度。一次出席相关学术演讲,回家之时却被醉酒的前夫跟上纠缠。


    前夫大骂这场儿戏般的婚姻让他丢尽了脸面,又要强行把孩子带走,两人争执不休甚至动手,那个过分胆怯的孩子试图上前阻止,却不知被谁失控推搡。


    砰——


    一声额角撞上茶几的沉闷响声后,孩子倒在血泊中逐渐没了呼吸。


    谁也不知李权柔那时想了什么,也不知她为何不去澄清前夫用以污蔑的“独子自缢”,等她再度出现公众面前,一头黑发已经尽数花白,记者问她是否已经放弃“高阶教育法”的理念,镁光灯下,女人脸颊仿佛由利刃堑出的两道法令纹有着细微颤抖。


    她缓缓道,不。


    ……


    “我疯了吗?”


    即便极力端正坐姿,女人在暗中的身影也显出几分佝偻,席昭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只能听到那声音里压抑的紧绷。


    “谁知道呢……”她的目光凝在席昭脸上,“你比那孩子聪明,他一个月才能学会的东西你一个星期就能学会……是因为你的天赋比他更好吗?还是我改进之后的教材更加通俗?或许我不该和他有太多教习之外的交流,还是说应该交流……不必要的杂念只会毁掉他的纯粹,他就是被这么毁掉的……你和他其实有些相似,都那么不爱说话,总沉默着一个人待在那里……”


    女人的声音越发混乱,仿若深陷某种梦魇,逻辑让怪物咬碎,现实也模糊不清,在她即将颤抖叫出一个陌生名字之前,席昭终于开口打断了那向他侵袭而来的黑色漩涡。


    “老师,”他嗓音平静,黑幽眼眸被夜洗过,“我不是你的孩子。”


    良久死寂后,女人轻轻笑了一声,这还是席昭第一次听见李权柔发笑,短促得近乎幻觉。


    女人彻底冷静下来:


    “你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


    她起身,将今日种种轻易揭过,冷淡说着:“我会养育你到成年,在这之前,你只需要跟着我的安排去学,成年之后,我不会再插手你的任何选择。”


    ——因为“高阶教育法”本就只适用于未成年的学生。


    光影翩跹,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再度朝灯下沉思的席昭发问,那个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席昭不语,年幼的他就替他做出了回答,其实是有些失落的对吧?


    无法否认,李权柔将他从那种泥潭般的环境带了出来,是老头死后第二个同席昭长久相处的长辈,她教他学识礼仪,教他为人道理,或许在某些隐秘脆弱的时刻,那个年幼的孩子也曾有过小小的憧憬——


    如果她能更喜欢我一点呢?


    所以席昭没有选择离开,只是那天以后,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沉默依照着李权柔的理念方针学习,参加各种竞赛,拿下一座座奖杯,成为外界口中“李教授最优秀的学生”,然后报名G大牵头的少年班青训。


    “想要获得什么,就必须等价付出什么。”


    “真心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你这种冷漠的机器……”


    ……


    就这么走过无趣的春夏秋冬。


    一场大病后,李权柔的态度柔和不少,席昭也能感受到那看向自己的目光越发复杂。


    ——她在后悔?还是认为我不符合他对“天才”这个形象的构想?


    这些念头浮光掠影般自脑海闪过,但席昭已学会不去深究。


    他十七岁即将从少年班毕业那年,李权柔重病住院,记忆里仿佛由铁水浇铸而成的人虚弱倒下,两颊消瘦,目光浑浊,一天一天与西老头死亡前的模样重叠。


    “恒星演化的末期,如果质量足够大,它会以塌缩的方式走向尽头,核燃料耗尽,原子间的斥力再也无法抵抗整颗恒星强大的引力,不断向内塌缩形成一个弯曲时空的黑洞,引力大到连光都无法逃逸,最终所得到的就是时空奇点,在这里,一切物理规律都将不再使用,时间空间都将趋于静止……”她望着虚空道出自己的结局,“我身体里的黑洞开始塌缩了。”


    席昭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眼眸低垂,沉默不语。


    黄昏绮霞溢满目光,李权柔问:“你选好之后要进哪个学院了吗?”


    “医学院。”


    李权柔便开始细数她在医学院还认识哪些可以帮助席昭的教授,让席昭记住联系方式,找机会去登门拜访……


    “你不问我为什么选择医学院?”少年依旧没有抬头,明明按照你的教导,我更适合进入物理或数学领域。


    李权柔只疲惫闭上眼睛:“你长大了……”


    医生来定时查房,离去之时,席昭看见女人从怀中拿出一只怀表,久久注视着上面的照片——那早逝的孩子仅有的照片。


    他肺里的氧气仿佛被什么残忍的盗贼偷走。


    ……


    李权柔的情况越来越糟,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曾经不苟言笑的学者开始念叨各种胡话,有她未完成的课题,有她曾经妒恨的同事,更多的则围绕着两个名字,两个与她这一生纠葛最多的孩子。


    “李教授可能只剩最后半个月的时间了……她拒绝尝试更多治疗手术,并已经签好了遗体捐赠书……”


    医生的宣告像从水里冒出,模糊不清,沉重回响,作为李权柔的养子,席昭安静配合着一切手续,签下“知情书”的那天,他去了贫民窟附近的一所中学,面无表情地揍趴一群勒索学生的混混,然后抢走一辆非法组装的机车。


    骑着这辆散架边缘的“死亡机车”,在引擎轰鸣中沿着城市边缘绕了一圈一圈,没有目的,没有终点,直至油量耗尽停在了河岸边缘。


    快把人烧尽的黄昏,他扶着膝盖,想要呐喊,想要大吼,随便用什么方式把那些缠绕心头的东西弄走,可对着江面喘息良久,嗓子依旧枯焦干涩,火焰从双脚剧烈烧进心脏。


    街边老旧的店铺音响,一首冷门摇滚乐被烟嗓歌手声嘶力竭地歌唱,迷幻,脏乱,痛苦。


    you told me Im part of a machine,should be strong as steel!


    (你告诉我是冰冷的机器,该如钢铁般坚强!)


    but why do I still have a heart made of flesh?


    (可我为何还有血肉铸成的心脏?)


    ——可我为何还有血肉铸成的心脏? !


    ……


    警察局前,原本准备下班的警官在门口发现了一串被绑成粽子的混混,还有低头坐在台阶上的黑发少年。


    少年酒量显然不好,一罐啤酒耳尖就已烧得通红,警官拍拍他的肩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茫然抬起,黑眸在路灯下盈着细微夜光,晕开瓷器般的朦胧易碎感。


    这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警官不禁放柔了语气:“小同学,你还好吗?”


    失焦视线反应了几秒才连接上信号,少年低低念着:“他们要死了……”


    “可我还没准备好……”


    爷爷,小狗,老师……


    从来就没有准备好去面对那些死亡。


    身量抽条时骨节会泛出密密麻麻的胀痛,不知谁先取了一个“生长痛”的名字,凄美又忧郁的味道。


    处理完李权柔葬礼那天,小小的少年和生长的疼痛全都停在了这里,所有稚气连带着不成熟的情绪悉数从身上抽离,席昭替自己出席了自己的成人典礼。


    ——终于变成日后那个理智又成熟的个体。


    ……


    “所以承认吗?你一直都在逃避。”


    十二三岁的他轻巧跃坐上桌沿,百无聊赖地晃悠着小腿:“为什么不想和他谈论所谓亲情母亲之类的命题,因为那本来就是你从未真正得到,又一直不断失去的东西。”


    小孩伸手去拿桌面的水笔:“你从来就没有释怀,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为这样就足够强大了,甚至到现在都不敢去面对——”


    席昭先他一步拿走了水笔。


    小孩歪头,看那个未来的自己,黑眸微垂,看那个过去的自己。


    “如果我不敢面对,你就不会出现了。”


    席昭声线平静:“或许我之前是在逃避,可既然我能重新联系上你,不正说明我意识到了那些懦弱么?”


    小孩皱眉。


    “而且我也已经对他说过,”席昭笑了笑,“我会失误,现在也会难过。”


    屏蔽内心的感受,正如在恐惧面前捂上眼睛,看不见了,好像就不害怕了,可当有勇气直视自身的痛苦,所谓的“恐惧”,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战胜。


    “我不喜欢你,”小孩木着脸,“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你。”


    “我在学着接受你,”席昭淡定回怼,颇为嫌弃地瞥过幼年自己这副短胳膊小细腿的模样,“小屁孩懂什么大人的喜欢?”


    幼年版席小昭气得身形僵硬,无奈少了一大截阅历,无论毒舌功力还是淡定程度都远远不及已经修炼成大魔王的自己,黑眸幽幽,表情很冷,语气更冷。


    “代表破烂之神讨厌你。”


    “正好,”席昭含笑看着逐渐消失的小孩,“我也不信这个不靠谱的神了。”


    “再见吧,小朋友。”


    耳畔只余小猫生气别过脑袋的冷哼。


    ……


    *


    昨晚睡得够早,清晨天还蒙蒙亮时路骁就醒了,揉着眼睛走下楼梯,又迷迷糊糊地被一股香味勾了过去。


    席昭刚放下汤匙,身后便抵上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某位同学眼睛都没完全睁开,这里嗅嗅,那里嗅嗅,梦游般地搂住他的手臂蹭了蹭:“好香啊,阿姨做了包子吗……”


    一手托住下巴没让路骁一头栽进锅里,席昭捏过脸侧看了看,红肿已经消了大半,指尖挠挠下巴,问:“刷牙了吗?”


    被撸得舒舒服服的路骁险些变回原身小狗,思绪迷离着就要凑过去亲亲以此证明自己有认真刷牙,让席大魔王伸手无情推开了。


    “别撒娇,刷了牙就去坐好准备吃饭。”


    小狗伤心,但小狗听话坐下,两只爪子乖巧搭在桌沿,就差咬着一个“求投喂”的牌子。


    阿姨昨天晚餐时就给他们准备好了今天的早餐,饱满圆润的包子蒸熟上桌,路骁眼睛一亮,肉食动物的本能顷刻苏醒——肉包子!又香又大的肉包子!


    “下回我可以帮阿姨一起捏包子!”


    席昭凉凉瞥了他一眼:“你不偷吃阿姨就要说谢谢了。”


    一盅香气扑鼻的瓷碗一起摆上桌面,路骁一边反驳自己不傻不吃生的,一边掀开瓷碗的盖子,晶亮黏稠的甜汤冒着白气,雪白的梨,浑圆的枣,还有几片大小统一、强迫症极度舒适的生姜……


    琥珀双瞳呆愣看着对面悠哉盛汤的黑发少年,瞪圆的模样颇有几分傻气。


    “我们那边感冒不喝雪梨姜茶,但会喝红枣雪梨姜汤,”席昭说,“味道应该不会很差。”


    毕竟他选了一个网上点赞最多的教程。


    白雾袅袅,蒸得眼眶发热发烫,冬天嘛,本来就该热热地喝下一碗甜汤。


    一直重复的梦境终于有了结尾,生锈的铜门“哐”地一声打开,黑发少年就坐在门后的餐桌旁,等那个徘徊奔跑的棕发小孩过来尝尝梦中的味道。


    路骁咽下一口热汤。


    “啊,原来是这个味道……”


    席昭扭头看向窗外的熹微的天光,让情绪澎湃的小路同学独自缓缓,长睫微阖,莞尔勾唇:


    “其实,昨天我想到了一个长辈留给我一封信。”


    一封李权柔弥留之际写给他的信。


    信中学者卸下了毕生强硬,笔触柔软得颠覆了席昭对她过往所有印象。


    她说她过去太过执着,为什么一定要用别人的认可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说那些不可一世的狂妄不过是自己不敢承认的自卑。


    说她其实很开心,在席昭每一次完美达成她布置的任务。


    说她那时很伤心,那句“我不是你的孩子”仿佛是席昭和那个早逝的孩子对她共同的审判,“……我从不澄清那些谣言,因为我内心本就认为是我害死了他”。


    【小昭,我知道你在害怕,害怕面对我的死亡。


    我是一个糟糕的人,更是一个糟糕至极的母亲,害死了我的一个孩子,更不敢回应你在孩童时期的期待。


    传宗接代只是一个自然过程,只要拥有生育能力就可以做到,它没有赋予任何人为人父母的特殊才能*,很可惜我直到生命尽头才明白这个道理。


    物理学上有个定理叫“庞加莱回归”,它的创始人认为宇宙的物质是有限的,排列组合也是有限的,对于某类系统而言,只要经过充分长的时间,一切会达到与初始状态接近的位置,简而言之,万物不过一场漫长的循环,我们遇见的事情,早已在过往发生了无数次,也会在未来重演无数次。


    懦弱的我只希望下个回归中,我们会有更好的相遇。


    而有一个事实,我想在这个回归就清楚肯定地告诉你。


    你不必是谁的孩子,你只是独一无二的自己。 】


    第118章


    “冰箱里有新鲜的食材,如果要自己煮,就提前通知阿姨中午不用过来,不想煮就告诉阿姨想吃什么,但不可以只吃肉,我大概下午两点回来。”


    穿好外套,席昭在对路骁做出门前的叮嘱,今天不是周末,他得去CBM参加实践工作,上午还真只能留小路同学一个人看家。


    或许平日路骁来桐花别苑都是和他在一起,头一回把人单独放下,席昭未免多说了几句,想想应该没什么遗漏,最后问了声:“可以吗?”


    “放心放心,不就是自己待一上午嘛。”路骁表现得倒是极为轻松, “我已经过了会给陌生人开门的年纪啦!”


    “那我走了。”


    “嗯嗯!”


    席昭走过玄关,路骁在客厅对他挥手告别,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拜拜!”


    别墅庭院里的植物早已进入休眠,若有所感地回头,路骁在门口对他挥手告别,依旧是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拜拜!”


    准备关上庭院铁门,面无表情地抬头,某人正撅着屁股揪花坛里的杂草,察觉到注视扭头继续挥手,继续露出八颗牙齿……


    席昭:……


    席昭:“你要不要跟我过去看看?”


    路骁一手掀开身上的家居服,一手抓过早就准备好的外套,先以风卷残云之势窜回房间搞定发型,又以电闪雷鸣之态给自己缠上围巾,三步并作两步,两步并作一步,狼奔虎跃,猪突猛进,几个眨眼就变成了“路骁·出门(超期待)版”。


    “走吧。”还是炫酷十足的淡定口吻。


    看着某人甩成螺旋桨的尾巴,席昭想,我现在真是一点都不意外了。


    不过……


    他瞥过路骁的脖颈,抬起指尖勾上那一截露出来的黑色皮革,黑眸戏谑浅浅:


    “这是什么?”


    被迫顺着力道献出脆弱的喉结,路骁别过脸,眼神和嗓音一起发虚:“网上不是说……冬天很适合在围巾里面带项圈吗……”


    “就这么喜欢?”席昭笑了一声。


    身前之人脸颊温度上升,嘟囔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喜欢啊,反正你送给我了,我就要戴出去……”


    席昭垂眸看着他,看那忽闪的眼睫还有泛起薄粉的耳尖,毛绒质感的围巾把少年脸部轮廓修饰得更为柔和,唇瓣一张一合间,殷红舌尖幼蛇似地若隐若现,额外出现的项圈更添了几分莫名的暧昧。


    温暖从心头像潮汐一样漫开,在冬日清晨带来无言的愉悦,还有一点,被牵动的欲念。


    小屁孩。


    没再用项圈逗人,席昭放手,掌心揉过路骁的头发,顺势和自己比了比身高:“好像是长高了不少。”


    某位小同学又骄傲挺起了胸膛,想再说点什么表现自己的“威武可靠”,结果抬眼就撞进幽深眸底,喉头一涩,小动物面对危险的本能令脊背下意识紧绷起来。


    “怎,怎么了……”


    心跳得好快,目光黏着难以移开,落在头顶的手掌逐渐下移,不紧不慢地替人重新系好围巾,连俯身靠近的动作都像把镜头放慢了十倍。


    “没什么,”席昭低头,温热呼吸扑上敏感滚烫的耳垂,“感叹一下,我们小路同学的确快长大了。”


    路骁:! ! !


    ……


    一大早因一句话疯狂脑补的小路同学直到下了地铁都没太反应过来,晕晕乎乎跟在席昭身后,又晕晕乎乎被按在CBM科研园区里的一家咖啡店坐下。


    席昭:“我权限不够,不能带人进去,你在这里写会作业,我那边结束了就带你在园区附近逛逛。”


    乖乖点头,琥珀双瞳目送修长身影离开,等席昭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路骁才猛地回神趴上桌面无声尖叫。


    这样是不是不好?是不是太黏人?是不是一点都不像一个稳重可靠可以让人放心依赖的酷哥alpha? !其实就算谈恋爱也要给对方足够的私人空间对吧?每分每秒都待在一起也很有压力对吧?一直眼巴巴地跟在后面他会不会嫌我太烦啊啊啊啊啊!


    可是!


    可是……就是不想离得太远啊……


    大半张脸都埋进手臂,就以这个仰视的角度望向窗外的天空,路骁无声扬起了嘴角。


    这样就很好,仿佛他们还待在学校,他知道席昭就待在不远的地方,不会消失或者找不到。


    一切狂乱的噪音都从身边清除干净,小狗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开始幻想几个小时后主人来摸头带他回家。


    ……


    *


    “哎哟喂!小师弟你可算来了。”


    换上实验服,席昭侧身避开过分激动的赵师兄:“要求我到岗的时间是九点半。”


    现在也才刚过九点。


    依旧是那副科研怨灵的模样,不过赵师兄早就没了刚开始的轻蔑,抹掉额头冷汗,连忙带着席昭进了园区内部区域。


    走过长廊拐角,远远就能听到一阵中气十足的骂声,再一看赵师兄的绝望模样,他心下有了判断。


    “早上好,教授。”


    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实验室中央,对着一群高级研究员狂喷口水的老教授骤然一哽,理理胡子,背着手冷哼不理人了,席昭也不急,向各位眼神感恩的师兄师姐点头问好,就这么自然走到自己的工作区域。


    几分钟后,一道憋屈至极的询问又飘了过来。


    “你还不过来?”


    席昭心平气和:“好的,教授。”


    被他这幅人机对答的模样气得胡子直抖,可最终老教授也还是拿出一份新的资料递了过去,没好气地瞪人:


    “今天把这些看完!”


    ……


    老教授姓“林”,是CBM的总研究负责人之一,同时兼任一群高级研究员的指导老师,赵师兄是个实诚人,尽管难以相信一个高中生能看懂那么高层次的文章,但还是把席昭的情况汇报给了林教授。


    具体交流不多复述,总而言之,那天上午林教授和席昭谈完后,整个实验室又见证了一场他们暴脾气小老头的怒吼。


    “你的导师是谁?!误人子弟,误人子弟!那么基础的东西都能教错,他教什么学生当什么老师?!你告诉我那个愚夫是谁?!”


    席昭不能告诉林教授这些“错误”是由于两个世界知识体系的一些微小误差,又怕人国宝级的老教授真去找G班可怜的班主任,委婉提醒到:“我还在里斯克林上学。”


    “里斯克林是什么——”林教授怒气一顿,勉强把那句“没听过的三流学校”咽回喉咙,看向席昭的目光多了几分奇异,“你,你还没上大学?”


    一旁的赵师兄看不下去了:“呃,老师,我刚刚说过,他是寒假过来实践学习的高中生……”


    席昭补充:“还差半个月成年。”所以能不能让我下班了?强行扣留未成年人是违法的。


    小老头沉默了。


    从那天开始,研究人员们便发现他们林教授总会在席昭面前收敛脾气,仿佛害怕吓到祖国的未来花朵,也怕这堪称妖孽的宝贝疙瘩不愿学了,虽然席昭表示真不必如此。


    具体项目他现在肯定没法参与,但也可以在保密等级不高的环节帮林教授还有各位师兄师姐打个下手,很快CBM从上到下就知道今年他们研究院里多了个来实践的天才少年。


    妥善完成林教授交代的任务,那边小老头接到了“明诚”的电话,连同赵师兄在内点了几个人的名字,目光最后落至席昭身上。


    “那边有几个合作商要去临床试验区参观,我们得过去介绍一下,小昭你也过来,正好了解了解我们的核心项目究竟是什么。”


    眉梢微挑,席昭有了些兴趣。


    CBM主要分为研发、制药、观察三大板块,“明诚”主营医药业务,而一款新药上市之前必须经过临床实验,这些签署了合同的病患志愿者就被统一安排在观察区里。


    一边介绍一边递给席昭一件新的防护服,赵师兄不知想到什么,怀念涌上心头:“我小时候也当过明诚的志愿者。”


    赵师兄全名“赵无疾”,别看现在挺壮实一beta,小时候却患了一种极其罕见的基因缺陷病,走投无路之际家人给他报了“明诚”的志愿实验,他也因此成为这种疾病全球首批痊愈者。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想着长大以后一定要当医生,现在也不错,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明诚,”那头工作人员还在接待合作商,趁着这点空隙,赵师兄随口问了一句,“那你呢,小师弟,我还真没见过多少高中生这个年纪就对医药学这么了解的,你为什么想走这条路啊?”


    我么?


    席昭眼眸微敛,前世一开始对这个领域产生好奇,的确是因为曾经在医院里见到的那对同性伴侣,只是到了后面,这里就慢慢多了些别的。


    “不想把自己的生命安全交到别人手里。”


    赵师兄无比庆幸自己现在没有喝水,否则一定呛个半死,该说真不愧是高中生么?这理由真的既中二又合理……


    黑发少年话锋一转:“后来会想,如果能在重要之人离开的时候为他们做一些事情,心里或许会好受一点。”


    “不过,我也是了解才知道,”席昭起身笑了一下,“这里面还有个亲属回避原则。”


    换言之,就算你今后从医,亲朋好友要动大手术,出于对你情绪的考虑,医院一般也不会让你担任主刀医生。


    上辈子席昭还对自己讲了个地狱笑话——好险他现在也没什么需要回避的人了。


    玩笑似的尾调消散空中,赵师兄微微愣神,良久也回了个微笑。


    “小师弟,你会是个好医生的。”


    ……


    出于礼貌,CBM的研究人员很快到抵达观察区前,席昭跟在林教授身后,望见从另一条走廊进来的合作商时,黑眸掠过一丝惊讶。


    那是他放假之前见过的熟人了,赫利舍兰家的贺聿声。


    仔细想想也不意外,那天餐厅之中两位大佬级的人物就有了交流,展开合作便是双赢,但不知为何,看见贺聿声出现在这里,席昭总有些说不出的别扭,一个简单视察而已,真的有必要麻烦最高董事亲自过来吗?


    还有……


    他的视线定在贺聿声的身后,那个东张西望,满脸好奇,一见他就险些跳起来招手,又因意识到现在是什么场合强行压下激动的人……


    是路骁对吧。


    ——提示,你的小狗向你发出贴贴申请!


    ——【接受】(小狗愉悦度+10)


    ——【拒绝】(触发握爪装可怜机制)


    另外一些合作商也很快赶了过来,几支队伍会和进入观察区内,席昭不动声色退至队列后方,果不其然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悄咪咪地蹭进了视野。


    “你怎么进来了?”席昭问。


    “我在外面遇到了贺叔叔,他上次也来看节目了,所以知道我是谁,而且好像也知道你在这里实践,就问我要不要进来找你,”嘿嘿一笑,路骁莫名有点心虚,“所以我就跟过来了……”


    压低声音,仿佛在演特工接头电影,路骁兴奋之余又紧张朝周边望了望:“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吧?”


    影响肯定没有,他就一编外实践人员,要求自然不及正经研究员严格,只是看着这人心虚的表情,席昭依旧有些手痒。


    不是已经过了会给陌生人开门的年纪了吗?怎么别人一说能见他就甩着尾巴跟过去了?脑海莫名幻视小狼崽子被一只老狐狸骗走的画面,黑眸不语,只似笑非笑地盯着路骁。


    棕发少年冷汗直流,干巴巴地建议:“要不我先假装不认识嗷——!”


    收回敲板栗的手,席昭顺势把人拉到自己身边。


    “跟着我,进去之后别乱跑,回家再和你算帐。”


    他抬头,状似无意扫过前方某位“贺叔叔”的背影,压下眼底沉沉思索。


    这位贺先生到底想干什么?


    还是他真的想多了?


    ……


    “贺先生,这些是我们新药的实验数据,如果您需要,我们还可以安排几位志愿者和您详细聊聊。”


    上位者喜怒不形于色,贺聿声接过文档,看似认真浏览,实则大多注意力都在后方两个少年身上,看席昭低声向路骁介绍这里面各种设施,看路骁一边聆听一边揪住席昭衣袖,比起各种医学知识,显然对身前扬起又落下的指尖更有兴趣,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贺聿声身形一僵。


    这瞧着也不像普通朋友啊,他连儿子都没认回来就要有儿媳妇了吗?再过几年是不是就会当爷爷了?啊不对,这两孩子都是alpha……嘶,更不对,他跟席景臣那个死人也都是alpha……


    察觉自家总裁走神,贺聿声的助理眼皮一跳,连忙微笑接上话头:“志愿者我们就不看了,还是请专业人士替我们讲解一下吧。”


    接待员点头去和林教授商量,小老头冷哼一声,背着手走上前方,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停下动作,席昭带着路骁找个了最佳观赏位,有些看好戏的味道。


    这里要补充历史遗留因素,赫利舍兰的大本营在Y国,被国内不少企业私下戏称“半个洋鬼子”,早年国内医学不发达,好几项专利都被国外大头联手垄断,Y国就是其中主导之一,尽管这账不能算到贺家头上,但经过那个时期老辈学者们总有些迁怒情绪。


    按下遥控器,林教授扫过台下一众注视的眼睛,微微佝偻的身躯也在此刻直了起来。


    “腺体病,”他缓缓念出屏幕上的三个大字,“这就是我们一直研究的课题,这是当今被喻为绝症的难题。”


    席昭神色慢慢多出些严肃。


    腺体病,简单说来就是“腺体病变”,众所周知,当今ABO比例为1:5:1 ,常与alpha 、 omega紧密联系的一个名词就是“信息素”,而腺体正是分泌“信息素”的器官,它看似只与“易感期”“发情期”相关,其实还决定了三性许多重要差异。


    “在详细介绍我们的课题之前,不如先做些背景补充。”


    林教授说着目光滑向角落,席昭心头一跳,下一秒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小昭,”小老头笑眯眯地,“你来回答一下, ABO分化的实质是什么?”


    这老顽童……


    虽是被迫架了上去,但席昭很快调整好了表情,从容冷静到:“腺体和生殖腔。”


    没错,先抛开各种复杂理论, ABO分化的本质就是这两大器官的“成熟”与“退化”,以及其过程对人体造成的种种关联影响。


    腺体发育成熟,生殖腔严重退化,这是alpha。


    腺体和生殖腔一起退化,这是beta。


    腺体和生殖腔一起发育成熟,这是omega。


    而因为腺体分泌的信息素是决定生殖腔发育成熟的因素之一,所以不存在生殖腔发育成熟腺体却严重退化的情况,除非是得了腺体病的omega。


    “很好,再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退化是否等于消失?”林教授问。


    席昭摇头:“不是。”


    无人察觉,在少年说出回答之后,贺聿声悄然攥紧了指尖。


    “没错,所以不管在场各位是什么性别,大家体内都有腺体的存在,而一旦腺体发生剧烈病变,以现有的医学手段,我们毫无应对方法,因此目前有两种研究方向,一是切除手术,并尽可能减少后续种种并发症……二是预防,以十二岁为分水岭,在分化之前就检测相关基因片段……”


    在场业外人士较多,林教授侧重于科普,没有使用太多复杂名词,难懂的地方席昭也对路骁做了解释,讲着讲着衣袖忽然被人扯了扯,路骁的表情有些纠结。


    “怎么?”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理解错,”路骁摸摸后颈,“呃,分化的本质是腺体和生殖腔,提前预测是否会出现病变,那什么,还有一些相关的,呃……医疗手段,如果以后真的做到了完全控制,不就能决定每个人的分化性别吗?”


    非常赶巧,台上林教授刚好停下讲述,路骁的声音就飘进了周围一圈听众的耳朵,空中莫名渗入几分凝重,意味难辨的目光纷纷朝这个角落叠加过来,一道一道织成沉默封禁,棕发少年下意识往席昭身边凑了凑,神色茫然十足:


    “我犯天条了吗?”


    怎么感觉都要用如来神掌收了我?


    嗓音随意,席昭拍拍肩头以示安抚。


    “分化的本质又不代表决定分化因素只有一个,”黑眸弯着,漠然寒意却将那些打量悉数挡了回去,“所以啊,哪有这么简单。”


    林教授的声音也再度响起。


    ……


    一场参观不算太长,结束之后也差不多到了席昭下班的点,那边贺聿声似乎想送他们回家,无奈CBM的负责人过来寒暄,稍一耽搁两个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他也只好歇了心思。


    在林教授“你就不能多待一会”的“遗憾”目光中换下防护服,席昭把今天的任务交了上去,小老头又开始吹胡子瞪眼:“浪费!你这是在浪费时间!”


    “可我签的实践协议只有半天。”


    席昭表情不变,他是喜欢“卷”,但绝不是被迫被逼着“卷”,淡定走出门去,扭头一看,林教授也背着手跟了上来,对上他的眼神还梗脖子反问“我不能去吃午餐吗”?


    席昭随这个老顽童去了。


    走廊里,路骁正拿着书包等人,熟悉身影甫一立刻迎了上去,没来得及绽开笑容,就看见刚才台上演讲的白胡子老爷爷从席昭身后闪了出来,饶有趣味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


    “你是席小子的同学?跟他一个班的?想好要考那个大学了吗?有兴趣学医吗?要爷爷给你介绍老师吗?”


    一连串询问砸得脑袋发懵,路骁还没弄明情况就被席昭从林教授面前拎走。


    “教授,他的事情,就不用您来操心了。”对着某个极力为医学领域诱拐小崽子的老头,席同学首次露出了“礼貌假笑”,“而且,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林教授:……


    路骁也弱弱附和:“是的爷爷,我生物课都听不太懂……算十次红绿色盲就得错八次……”学医真的大可不必……


    林教授:……


    你俩是一家的对吧?


    接连遭遇拒绝的小老头很憋屈,很不爽,想骂人又怕吓跑自己那么欣赏的小树苗,最后也只能愤愤冷哼一声,背着手在原地溜溜打转。


    “其实吧,小家伙你刚才说的问题早就有人想过了,”不知想到什么,林教授的眼底染上复杂,“早年间还闹出不少乱子,所以关于控制分化性别的研究就被上面彻底禁止了,你也别太在意,刚刚那么沉默,只是因为大家伙挺久没听见这词了。”


    “啊?原来这么严重?”路骁瞪圆了眼睛,


    瞥过一旁神色冷淡好似并不在意的席昭,小老头憋着气,忍不住碎碎嘟囔:“呵,研究这方面的谁没点好奇……科研最重要的动力就是好奇心啊……最疯的那批人当初还聚在一起搞了个组织,知道他们给自己取了什么名字吗? GIFT ,礼物,天赋,他们认为这是通过后天赋予人类才能……可最后还不是失败——”


    仿佛被按下暂停按钮,林教授蓦然顿住,眼神一瞬悠远,学着席昭刚才的回答笑笑摇头离开了。


    “所以啊,哪有这么简单。”


    ……


    第119章


    Gift, 礼物,天赋。


    明明只是一个常见的英语词汇,却不知为何往心口添上几分堵塞, 地铁车厢像一口密封的棺材,直把人扣在里面喘不过气。


    眉头紧蹙, 席昭敛住眼眸, 一些破碎的画面从脑海匆匆掠过, 怪诞零落,不成逻辑。


    ——“他最近的情况怎么样? Gift的药剂……”


    ——“发了几次烧……”


    ——“抱歉……连累了你们……”


    ——“……真的不来看他了吗?”


    ……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于雾中飘渺远去。


    ——“是我的错。”


    手掌被一股暖流握住,他对上路骁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


    “不舒服吗?”


    闻声席昭下意识就想摇头,可搭在腕间的手指收紧几分,细微颤抖随血管一同震进心房,那句“没事”被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包裹拆解,停顿片刻,最后变成微抿的唇角,以及一句“有点头疼”。


    路骁的气势瞬间起了变化。


    他们正在返回桐花别苑的地铁上, 这条线路向来人多, 棕发少年直起身体在周围隔出不少空间,挤来挤去的乘客自然也被挡在外面碰不到角落里的席昭。


    下一站车厢空荡不少,路骁瞄准一个空位,有些强硬地把席昭带了过去让人安稳坐好,自己则牢牢守在前方,就差张开恶龙翅膀将宝藏安全护在身下。


    “那你先休息一会, 等到站了我再叫你。”


    许是身体靠到了实处,额角发涨的疼痛真的缓和不少,席昭目光掠过路骁严肃紧绷的下颚,一声闷笑溢出胸膛,带有独属于他的疏懒清冽。


    “不会站不稳了?”


    一些清河街公交车上的“摔倒” call back ,路骁凝出的气势都险些羞愤破功,幽幽怨怨地瞪来——


    下一秒却咬牙滞住了呼吸。


    仿佛无聊,席昭的手掌覆上他的手背,修长指尖插入指缝那块轻薄敏感的皮肤,一寸一寸从指腹摩挲到指根,由上及下,由下至上。


    地铁运行的声音极响,周围还有没素质的乘客开启手机外放,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这并非什么私人隐秘的空间,他们正处于无数注视之中。


    ——但或许也只有他们时刻注视着彼此。


    舌尖用力抵上犬齿,路骁极力压抑着那点颤栗痒意,脑袋低着,耳尖红着,却始终没有抽出被逗弄的爪子。


    多好欺负的模样啊。


    黑眸弧度愈盛,席昭指节有写字磨出来的薄茧,轻擦按上少年过于剧烈的脉搏,稍一用力朝自己拉近,阖眸靠上身旁的透明挡板,像疲惫大猫用尾巴把自己挡了起来,也顺势把自己最喜欢的毛绒线团勾了过来。


    “我靠一会。”


    眨眨眼睛,路骁纷乱的心情忽然也就镇定,心脏一拍接着一拍跳动,左右瞅瞅没人注意,他缓缓伸出爪子,很慢很慢地,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那纤长翩跹的眼睫。


    轻晃行驶的车厢里,少年一手背在身后,难掩愉悦地蹭蹭后腰,幻视做了坏事没被发现的小狗。


    至于是否真的未被发现,这就属于独家私有的秘密了。


    ……


    ……


    下了地铁,席昭已经恢复正常,路骁松下一口气来,又开始兴奋分享去CBM游览一圈的体会。


    “你以后也会当那种拿起手术刀,唰唰两刀就给别人把病治好了的大医生吗?”


    席昭觉着这个形容不像医生像杀手,偏偏路骁不知想到什么,满脸新奇地说前几天杨雨给他分享了个短剧,里面有个渣男反派也是医生。


    不妙预感袭上心头,席昭问:“什么剧?”


    只听得小路同学清清嗓子,拿出一副“哀莫心死”的口吻:“我重生了,上一世的我死在了西门俊霆的手上,他明知我怀了他的孩子,却因为在给我做剖腹产时接到白月光感冒的电话,毫不犹豫丢下手术台上的我去找那边哭泣的白月光……”


    席·优秀医学生·昭:……


    “一场正规手术,不仅有主刀副刀麻醉护士,一般还会跟着几个普通医师和规培学生观摩,主刀医生是超人吗?不然我想不到他能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跑掉?”席同学淡淡一笑,几分说不出的心累,“但凡他有跑路的迹象,手术室里所有人为了不一起完蛋,绝对会冲上去不遗余力地按倒他。”


    ——或者直接弄死他,并上报主刀医生手术中途突发精神疾病,心脏麻痹不幸殉职。


    “原来一场手术有那么多人啊!”


    “嗯。”


    席昭还没说他上辈子去市一院实习,病人割个痔疮都有五六个医护加一群学生一起进去……


    无脑短剧恐怖如斯。


    ……


    插科打诨的闲聊结束于别墅外的一辆黑车,熟悉车牌映入视野,路骁脸上的笑容立刻淡了下去,不过从车内走出的并非林钰歌或路云琛,而是也算看他长大的beta特助。


    特助先生姓“梁”,有一张很符合古早小说的面瘫脸,说话的调子也无多少起伏。


    “少爷,我来给您送东西。”


    宴会路骁跑得匆忙,作业衣服都还放在路氏庄园, beta特助递来一个大号行李箱:“这是夫人亲手帮您收拾的物品,如果有什么遗漏,后续我再为您送来。”


    少年沉默不语,特助依旧尽职尽责地传递消息:“夫人说,那天她很抱歉,您开心的话,在外面多住几日也无妨,”面瘫脸又看向一旁神色沉静的席昭,“席同学,又要麻烦你照顾我们家少爷了,我们可以互换一个联系方式,夫人表示少爷一切花销,她都愿意双倍——”


    “够了!”


    路骁有些难堪地红了眼睛,却仍坚定挡在席昭身前:“我——”


    温热指尖搭上后颈,及时制住他激动之下的口不择言,席昭摸摸小狼崽子桀骜的脑袋,黑眸平静,并不因特助的言语产生多余情绪。


    “辛苦您特意前来,没有其他问题,我们要回去吃饭了。”


    特助眉心微动,心头叹息一声:


    “席昭同学,你方便和我单独聊聊吗?”


    别苑小道上,不知席昭和路骁说了什么,原本抗拒无比的人冲到特助面前,气呼呼地丢下一句“不许欺负他”,竟然真的拖着行李箱把空间留了出来。


    寒风撩动碎发,少年静静站立其中,特助仔细打量过这位让路氏两位当家主人都格外在意的席昭同学,见过无数风云人物的眼,一时竟也判断不出前者的深浅。


    心头一沉,他已预感接下来的谈话绝不会按预想方向进行。


    “席同学,我们少爷很看重你这个朋友。”


    席昭唇角微勾,不知是赞同,还是嘲讽特助口中自欺欺人的“朋友”。


    勉强用面瘫维持住语气, beta继续说到:“夫人很关心少爷,想必你也能察觉少爷同样在意夫人,即便他们一时有些误会,但血浓于水,亲人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我们少爷性格倔强,脾气上头,难免一时想不清楚,席同学比他成熟,应该更能明白这些浅显道理。”


    “梁先生,”席昭表情不变,“您不妨有话直说,什么深的道理、浅的道理,我听不太懂。”


    习惯迂回弯绕的节奏一乱,可特助毕竟是见过不少场面的人,很快就调整好了语气:“我们希望你能多劝劝少爷,先生夫人只有他这一个亲生孩子,对他怎么可能不在意关心?而且少爷现在还小,肯定也免不了家人的支持,所有僵持冷战,最后不过是给双方徒增伤心。”


    仿佛听到“有趣”的东西,席昭唇边弧度深了深,眼底寒凉却看得人心头发冷:“真的在意,就应该更想知道自己对所在意的人做了什么,又会给他带来什么影响,如果只是说着在意,却不做任何了解,甚至于利用这份了解,梁先生,我不认为这是真正的关心。”


    beta意欲反驳,席昭好似能猜到他要说什么,随意一笑就掐断了这个话头:“不过,这也不是我一个外人能多加评判的事情对吗?”


    “回到刚才的话题,”微微侧首,少年依旧从容,“抱歉,我拒绝您的提议。”


    特助皱眉:“席同学,这并非什么难事,你应该也知道少爷迟早都要回家,更远一点他迟早都要接手路氏,同夫人先生的关系缓和下来对他有利无害,你只用——”


    “我不愿意,”席昭嗓音骤然一冷,不容置疑的压迫叫beta瞳孔皱缩,“这就是最大的理由。”


    狂妄傲骨终于显露矜贵之下的狰狞。


    “梁先生,我选择或拒绝某些事情,从来只问自己愿不愿意,和应不应该没有关系,”他嗤笑扫过特助僵硬的身形,尾调沁入一分恶劣,“而且,您之所以从我这里入手,想让我去劝告路骁,是因为您和林伯母都知道,直接对他说出这些言论,他也会告诉你们,他不愿意对么?”


    beta表情越发愣怔。


    “让我猜猜,你们过去应该也说过不少类似的东西,不听话、惹麻烦、叛逆期……长此以往,不理解长辈的孩子,为孩子时刻操心的长辈,这两种形象便在这个以爱为由权力体系中日益稳固确立,他只能选择顺从。”


    一个人一旦掌握了权力,就很难保持坚定清醒,而孩子之于父母,从来都是这个世上最易施加“权力”的对象,这几乎是无限制零成本的动作,因为一切不满、扭曲、傲慢、空虚,都可以被不显山不露水地包裹进“我是为你好”的话语体系里,且有整个世俗来为此赞颂巩固。


    多痛苦啊,路同学。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们发现他开始改变了,”席昭上前一步,深邃黑眸望进beta眼中,仿佛直面背后的那对父母,“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无论思想还是能力都远远强于曾经那个无助孩童,他在失控,他在反抗。”


    微微俯身,他笑得讽刺:“你们发现,他再也不是可以被一句不懂事就骗走顺从的小朋友了对么?”


    寒风簌簌, beta特助嘴唇颤动,他应该说些什么的,出于他的专业素养说些什么来维护他的雇主,可往昔幕幕闪过眼前,那个曾经乖巧喊他“梁叔叔”的孩子逐渐变成如今桀骜狠戾的少年,作为这一路的旁观见证者,他真的能坦然反驳一句“不是这样”么?


    黑眸敏锐捕捉到这份动摇,席昭眉梢轻挑,些许诧异这位特助先生和路骁父母立场略有不同,心头顿时有了更好的想法。


    “梁先生,让他难过,让他愧疚,会给你们一种完全掌控的优越感吗?”直起身体,席昭准备结束这场谈话了,黑眸微垂,淡淡睥睨,直教人心底发慌,“那不是什么权威的体现,说得难听一点,那叫精神虐待。”


    或者说,不入流的下作。


    他转身离开。


    即将远离beta视野之前,身后又传来沙哑凝涩的呼喊。


    “席同学,”梁特助恍惚看着那道修长坚定的背影,“说了那么多,我想问,你真的认为你们现在可以为自己的将来负责吗?”


    席昭回头,眼底自有一股恣意轻狂。


    “您又凭什么认为我们不可以呢?”


    静默天地里,依稀荡开一个“好”字,beta低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重新回到车上,依旧是那副冰山面瘫脸,只是眼底,多了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东西。


    ……


    “不是让你先进去?”


    庭院围墙外的台阶上,路小少爷揣着手,默默蹲下把自己缩在行李箱后,直到熟悉声音在身前响起,这才猛地抬起头来,想和往常一样兴奋蹭上去,却又不知想到什么犹豫停住了动作。


    被那上目线可怜兮兮地望着,席昭莫名有些好笑:“怎么?担心你家特助代表你爸妈甩给我一张五百万的支票,让我离你远一点?”


    “我才不可能只值五百万……”路骁小声嘟囔着,避开视线,皱皱鼻子,“他们是不是让你来劝我回家?”


    猜得倒是大差不差,瞥过那个倔强的后脑勺,他莞尔一笑,嗓音含着明晃晃的戏谑:“那如果我真让你回去呢?”


    路骁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更蔫巴了些。


    耳朵耷拉的人又在狂揪地砖杂草,席昭摇摇头,刚准备说明真实情况,耳畔忽又飘来一声细微且坚定的回答。


    “我不回去。”


    琥珀眼瞳专注撞入黑眸眼底,是不折不扣的热烈,还有一点被偏爱纵容的狡黠。


    “你也不想我回去对吧?”


    目光交接,时间蔓延,席昭没有回答,只缓慢俯身压缩着距离。


    “小少爷,”他抬手揉过路骁被冻红的耳垂,眸光沉沉,有种说不出的危险,“现在怎么这么自信啊?”


    回应他的,是一颗张扬挑衅的犬齿,和一个扑了满怀的拥抱。


    蓬松柔软的棕发脑袋在颈窝蹭了蹭,唇瓣也落下一串黏黏糊糊的啄吻——虽然席昭感觉路骁是单纯往他脖子上糊口水。


    “反正……”幼兽似的哼唧模糊飘出,“弃养小狗是不对的!”


    我听你语气好像还挺骄傲?


    从容挂上一个大型挂件输密码开门,席昭拍拍怀里乱扭的腰身:“麻烦让点位置,我还要开门回家。”


    “不要!风太大了,我不抱住你就会被吹走啦!”路骁顿时搂得更紧了。


    傻子……


    心头无奈吐槽,索性一手抄过腿弯把人抱了起来,席昭终于能够迈开脚步,推开大门想给某一大只放下,重心跌倒,冬日昏暗的天色里,滚烫呼吸满是可怜地扑上凉薄好看的唇角。


    “亲一下好不好?”耳畔声音急急问着,体温不断升度融化。


    “不可以亲吗?亲一下好不好席昭,就亲一下……”


    太暗了,也太近了,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只有缠绵潮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交织在一起。


    焦急难耐的爪子越发往下乱摸之际,黑眸积出一阵化不开的墨色,席昭单手扣住两只腕骨略显强硬地按过路骁头顶,胸膛震出几分轻佻笑意,他慵懒侧首停在殷红唇瓣几寸左右的距离,巡视着琥珀眼底黑暗都压不住的情动渴求。


    似评估,似邀请。


    倏尔轻笑。


    “亲吧。”


    得到允许的小狗迫不及待地贴了上去。


    砰——


    黑暗中,好像有什么掉到了地上,灯光涌来,但奇怪的是,他们谁也没有去伸手开灯。


    不对。


    席昭一手按住逐渐上头的路骁,晶亮银丝从唇间断开,若有所感地扭头,对上两双错愕瞪圆的眼睛。


    他微微一怔,随后拇指淡定从路骁唇上抹过。


    “爸,妈。”


    被亲得迷迷糊糊的小路同学:哦,爸,妈……


    路骁:……


    路骁:? ? (O_O) ! ! ! !


    第120章


    “来来来, 你们都多吃一点,这是卡其拉索那边的秘制烤肉酱料……”


    餐桌上,两个大人表现出了丰沛的热情,路骁没动几下筷子,眼前就快被各种美食堆满,他嘴里咬着肉,脸却恨不得埋进盘子,一方面肉食动物的肚子得到了极大满足,一方面脑海依旧不断重播着那极度社死的画面。


    突然出现的一男一女自然是席昭的父母,俩人同为无国界医生, 常年奔波在贫困国家提供医疗援助,这会回来也是为了陪席昭一起过年, 以及庆祝他十八岁的成年生日。


    二老行程瞒得紧,本想给许久未见的儿子一个惊喜,如今也的确“惊喜”——儿子早恋加出柜加按着小男朋友热吻的“惊” ,眨眼就多了个“儿媳”的“喜”。


    面面相觑的几人中,唯有席昭一如既往地冷静,先对路骁介绍说“这是我爸妈”,又对席睿楚玥说“这是我的男朋友,路骁”。


    “男朋友”这正儿八经的称呼甫一飘进耳朵,脑子早就懵成浆糊的路骁更是热血上涌,对着尚在惊讶的二老一个一百八十度标准折叠屏鞠躬,气沉丹田,郑重大吼:


    “爸!妈!请把你们的儿子嫁给唔唔唔——!!”


    自幼年亲亲怪强吻漂亮小哥哥后,他的第二次“求婚”终结于一米九的“小哥哥”揪起领子捂住嘴巴的手掌。


    席昭淡定镇压怀里嗷嗷扑腾的小狗:“抱歉,他昨晚没睡好,脑子不清醒。”


    还在上头状态的路骁:嗷呜呜!嗷呜呜! (嫁给我!嫁给我!)


    ……


    清醒过来后,路骁自闭了,脸红羞耻得恨不得挖出个别苑二期钻进去,被“震撼”过的席睿楚玥反倒接受良好,拉着新鲜出炉的“求婚勇者”小路同学问了不少问题,中午更要亲自下厨来给两个孩子做饭。


    路骁一听撸起袖子说让他来做就好,他为攻略魔王而苦心锤炼的“厨艺专精”还没正式登上舞台,但高中小屁孩哪里敌得过常年和各类人群打交道的无国界医生? “社交悍匪”一不留神就被哄成了“社恐”,迷迷瞪瞪地在餐桌旁坐下,又迷迷瞪瞪地被塞好了筷子饭碗。


    琥珀双瞳无措望向身旁的席昭,席同学摸摸他的脑袋: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路骁: QAQ 。


    叼起肉肉。


    于是他们就先吃饭了。


    ……


    平心而论,席睿楚玥是很好相处的长辈,自家儿子谈了个相同性别的alpha小男友,他们没有任何排斥,言语风趣,态度温和,偶尔分享几句救援工作里的经历,很难不让人心生亲近。


    只不过……路骁接过楚玥舀给他的热汤,大半心神仍放在回答席睿问题的席昭身上,唇角不禁抿了抿。


    总感觉这亲子三人相处有些奇怪……似乎,太客气了些?


    午餐结束,路骁上楼去收拾beta特助带给他的行李,楚玥跟着一起帮忙,客厅里,席昭和席睿整理好使用过的餐碟,无意扭头,黑眸映出男人揉动眉毛伤疤的动作,指尖不由为之一顿。


    席睿右眉有一道很深的伤疤,从中劈断了整条眉毛,再往下一些就会波及眼球,他是个外表气质都很儒雅的alpha ,五官清俊,笑意风雅,若非常年奔波晒黑磨粗了皮肤,看着就该捧起书本在大学教授中文诗歌。


    而现在,这个自回家就随和从容的男人,正对着席昭无意识地紧张。


    察觉这一细节,席昭心头那点微妙紧绷瞬间淡去不少,事实上,他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席睿楚玥。


    不说席昭如今八分怀疑自己并非这二人的亲生孩子,他在这个世界的记忆,五岁以前全然空白,五岁以后模糊不清,印象里,席睿楚玥在家的时间很少,或者就算在家,他们的交流也困难重重。


    彼时他没有正常的认识和表达能力,二人按照和自闭症儿童相处的方式,艰难引导他度过最无力的孩童时期,等他十三岁进入里斯克林,学校的封闭式学习更是将他与“家庭”环境隔离开来。


    因而席昭遍寻回忆,他从前和席睿楚玥相处就一个模式——席睿楚玥在说,他沉默不语在听。


    但二者似乎也不讶异他现在的改变,黑眸微动,仿佛早已确信他会长成如今的性格。


    或者说,有人提前告知了他们。


    席景臣……


    从周校医口中得来,由宋礼秋默认确定的名字闪过脑海,席昭想,这个人,究竟在他这辈子的成长过程中留下了多少痕迹?


    “小昭。”


    温声呼喊唤回思绪,席昭抬眸对上席睿和善的笑眼,男人拿来一个大号旅行包,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摊开在茶几上摆好——木雕、手链、徽章、特产点心、迷你小人偶……


    “这个是卡特尤斯亚的守护木雕,他们信仰瑞哈女神,每家每户都会摆放女神木雕以求家人康健……这个是马歇来群岛的和平手链,你数数,这上面是不是有九颗珠子?每一颗珠子都代表了一座岛屿,几个世纪前马歇来群岛还彼此敌视掠夺,直到第一任联合酋长拜访……”


    席昭有些愣怔。


    哦,他想起来了,席睿楚玥常年飞在国外,但每次回家都会给他带来各个偏僻国家和部落的特产。


    这些地方有的小得连卫星都难以定位,有的常年处于战火之中,席睿楚玥的团队却不辞艰辛去往那里,从前的他做不出准确回应,但每每聆听这些故事,神色也更专注平静。


    黑眸微垂,静谧之中,悄然与曾经那个阴郁破碎的剪影重合在了一起。


    席睿口才很好,不然也没法让各个封闭排外的部族接受无国界医生的救援,讲到一半,他拎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到了杯水,灯光环伺,黑发少年打量着茶几上的东西,显然把讲解都听了进去。


    alpha眼底的笑花便一路开到了唇边。


    “来,你尝尝这个,味道是不是很神奇,我第一次发现甜和苦能同时出现在一种食物里……”


    清淡如水的讲述和回应里,他们远远称不上亲近,却也维持在了一个令双方都舒适的距离。


    许是职业上的相似,席昭忽然开口,询问席睿为什么会选择和楚玥一起成为无国界医生?


    闻声席睿表情更显柔和:“听这个名头,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是一群理想主义者?其实并非如此,我们践行的人道主义并不是活在真空中的,相反要面对更多残忍与肮脏的现实,纯粹的理想主义很难长期停留这里,比如我们队伍里很多同事都是难以接受太安定的环境,哈哈哈,大家其实没有觉得牺牲自己就能拯救世界……”


    “向世界告知我们在那些贫瘠、战乱、落后地区的所见所闻,让世界别遗忘它们的存在,然后专注于手边最微小简单的绷带包扎、伤口缝合、疫苗注射,这就是我们在做的事情。”


    少年眉宇浮现几分思索,alpha心头莫名漫开些酸涩,想揉揉他的脑袋,但手掌最后也只落上肩头轻柔拍了拍,嗓音压低,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还有,你也不用紧张……”席睿干咳两声,“如果感觉不自在……把我和你妈妈当成两个比你年龄大一点的朋友就行……”


    很奇怪也很矛盾的言论,可视线相对之中,他们都明白了某些更深也更复杂的东西。


    将桌面不慎摔倒的小小泥偶扶起,席昭点了点头:


    “好。”


    无形僵硬的氛围终于散开些许。


    席睿松下一口气,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小孩,想起玄关撞见的画面,长辈和医生的担忧忽然达成了高度统一:“你和小路都是alpha对吧?”


    席昭眉心一跳。


    果不其然,专业素养发作的alpha医生开始给他眼中的“青少年”上起了“性教育科普”,比如“X行为中的清洁问题”以及“无套X行为的种种危害”……


    对这些本就不陌生的席·前医学生·昭:……


    可能是和路骁待久了,看着眼前席睿认真严谨的表情,他莫名幻视一只大黑兔爸爸从身后掏出一块黑板要给猫猫学生上课,发现学生不太认真,还甩甩耳朵敲了一下小猫脑袋,课程内容已经来到同性伴侣亲密行为种类频率统计……


    并不太“小”的缅因大猫沉默片刻,也拿出自己的专业知识补充了不少细节,一大一小两个alpha无声相对,诡异找到了点同行交流的默契。


    讲着讲着,席睿脑海忽然闪过一个被忽略的问题,原本坦然科普的态度也掺了些别扭进去:“咳咳,你和小路……咳咳,有没有商量过……位置问题……”


    席昭:您接受的步子未免也迈得太猛。


    他不说话,黑眸幽幽凉凉的,席睿就自己回忆起某位小同学自以为凶狠,实际完全被自家小孩按着逗的场景……


    席睿默默讲起了alpha的生理结构。


    他家小昭,怎么看……都不像是下面那个啊,这孩子现在都比他高了……逗那小同学就跟逗小狗似的……


    所谓有个医生长辈在家,科普话题就是如此正经生猛。


    哦不,念及去帮路骁收拾东西的楚玥,席昭修正了一下数量,严格说来,他家现在有三个医生。


    恶劣心思忽又闪动,蜻蜓点水般在心湖潋滟清浅涟漪,席昭敛住了提醒二老的话语。


    挺好的,让路姓同学认真听听倒也不错,省得他每次开口那人就脸红心跳,一副没出息受不了的模样,明明他无比正经,被又哼又盯得也“不正经”了。


    ……


    席睿楚玥的归来令桐花别苑热闹许多,周中席昭上午去CBM参加假期实践,路骁就在家里陪二人聊天,等他中午回来,往往会见到各种新奇菜式,以及三双期待他评判哪道更好吃的眼睛。


    期间路骁也收获席大魔王“漂亮小哥哥”时期照片若干,激动心情x1 ,得意去席昭面前炫耀x1 ,一个炫耀不成反被收拾的“滚烫”夜晚x1……


    不过虽说同住一起,两位长辈都很有分寸,并不多加掺合两个小孩的相处,他们回国也要拜访亲友,在别苑长久停留的时间其实占比不多。


    依照习俗,中途二人带席昭回老家祭祖,来到某个据说是他“远房二叔”但未刻字的坟头,看看手中的线香,又看看席睿楚玥格外尴尬的沉默,席同学也生出一种名为“无语”的心情。


    “呃,那个,你叫他景叔叔就好……”


    烧纸,敬酒,将线香插进铜质缠枝香炉,无意瞥过墓碑底部,黑眸对上一个吐舌头的鬼脸表情。


    席昭:……


    有种转身就走的冲动呢。


    当然,路骁也免不了回去进行这项传统习俗,但不知梁特助向路云琛林钰歌汇报了什么,二人竟没有过多指责他一直不回路氏庄园,也没拦他祭完祖就要跑回桐花别苑,就是beta特助开车送他时欲言又止了一路,面瘫脸都险些开裂破功。


    那眼神,就仿佛看见一只自己从小看顾到大的笨蛋小野猪,满山乱窜窜进了一朵会吃人的黑色大丽花口中,你要伸手去拦,他还哼哼拱你。


    路骁:? ? ?


    你才是大野猪!


    小狗不语,只一味凶狠呲牙。


    ……


    总而言之,这是一段其乐融融、祥和美好、温馨平静的——


    才怪!


    路骁捂脸无声尖叫,拿起水笔把上面“平静”两个字狠狠划掉!恨不得起身狂练几百个俯卧撑,然后带着他的路小骁们月夜狂奔几千里。


    完全冷静不下来啊!


    没错!依此文前述万字,已过百章的种种描述,席大魔王的预测什么时候出过偏差?更别说他还恶趣味地推了一把。


    许是第一印象太过“劲爆”,俩小孩又都是alpha ,席睿楚玥真明着暗着给路骁讲了不少生理科普,还委婉表示他们能理解少年人血气方刚,但你们毕竟还小,为了身体总要注意些分寸,说得路骁都不好意思在席昭房间磨蹭太久。


    可要真激情四射、巫山云雨、天昏地暗、20cm+、三天三夜、五天五夜、床单能拧出水来——世间竟有如此“热血”之事那也就罢了!


    路骁欲哭无泪地想,可是木有啊!真的木有啊QAQ !


    你怎么能说一个半点肉肉都没吃到的孩子是肉食动物呢? !


    别看他跟席昭好像亲亲抱抱贴贴摸摸什么都做了,但路骁掰着手指算来算去也只能咬牙把他们分进清水文里——


    席昭超级无欲无求的好伐? ! !


    此君堪称自律中的自律,理智中的理智,想要在他脸上看到“失控”这种表情几乎是地狱级的难度,晨起锻炼,晚来补习,撩撩就停,同学你请冷静。


    原本路骁多拜托两下就能换来一个亲亲,结果还没亲几次席昭就开始定指标了——


    天杀的!他想和他男朋友啵个嘴都得先去做那该死的数学题!


    路骁压根不怀疑,他要真像xx小说里暗示自己今晚很无聊,席昭都会反问你很无聊?那我教你怎么造原子弹吧。


    然后开始讲解物理。


    举起爪子对天发誓!他真不是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大部分时间都相当正经,但你要有个天仙似的男朋友,每每被他各种举动蛊得下意识凑近,结果额头一痛,一张卷子被递到眼前,你也得仰天长啸变态发疯——


    他还不敢对着席昭太疯QAQ !


    抱着丘丘人们悲催算题,路骁往那水声淅沥的浴室哀怨瞥去一眼,心头不禁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席昭该不会……真有点性冷淡吧?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脑门又开始升温发烫。


    实话实说,除了元旦那晚席昭用手稍微帮了他一下,路骁其实没太敢把大魔王和这些事情联系起来,他对席昭总抱着一种……小动物面对天敌的本能胆怯。


    青春期男高中生上个厕所都要幼稚和同龄人暗中比较大小,他稍微幻想一下席昭那…那啥的…c、chi寸……哦!天老爷,这可太要命又刺激……


    借着“惩罚”亲亲摸摸已经是他目前的极限了,再深一点……


    小路同学摸摸鼻子,好险没流鼻血。


    可是……


    琥珀眼瞳恹恹垂下,路骁趴上桌面,几分纠结几分郁闷。


    可是依旧想要更亲密一点啊……


    控制不住地朝他靠近,像养了只永不满足的怪物,呼吸眼神体温心跳全都贪婪兴奋地汲取。


    只有席昭。


    也只能是席昭。


    丧气沉默片刻,路骁猛地抬头又往浴室方向瞅了一眼,深深吸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冒险(作死)的决心,遂从书包狗狗祟祟拿出他的平板电脑,打开一个名为“绝密资料”的文档。


    不行!


    ——只有不努力的小狗,没有拿不下的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