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云从芊也是没想到她弟弟今晨才离京, 下午就有信来,不由发笑,以为是什么事儿岔了。只打开一看, 顿时色变, 忙带上正跟丫鬟翻绳玩的糖包,去练功房找丈夫。
练功房里, 沐晨焕背手看着四个穿短打的男孩儿站木桩。糖包熟悉路,不等到门口就喊了起来:“爹…哥哥…”
木桩上, 小虎一个分神, 身子失稳, 差点掉下。沐晨焕冷眼看去, 少见的严苛。在确定儿子专注后, 移步往门口去。见到软乎乎的闺女,面目都带笑,全无刚刚的冷肃。
知道孩子在练功,云从芊不想看也不想打搅, 将信递出:“青哥儿在津州碰着蹊跷事儿了,你看看。”
沐晨焕一手拉着拼命勾头往练功房里望的闺女,直接伸指从信封里夹出信,甩开快阅,眉头渐蹙。之前翰林院向民间征集案例时,小舅子就提过兰家坳稚童妙计拿拍花子的事。
偶然事件,不作考究。当时他们只觉, 那拍花子不止胆大还蠢。可这会…他不以为然了:“我去前院找下爹。”
“好。”云从芊见闺女小脚还在试图往前, 忍俊不禁:“心里是长草了。走, 娘带你去瞅上一眼。咱们轻轻的啊。”闻言, 糖包立马不挣了, 同时还把小嘴紧紧抿住,大仰头望向她美美娘亲。
沐晨焕见了,心都跟着融化,屈膝正想蹲身去贴一贴她的小肉脸,却被妻子喝住,“不是说要去找父亲吗?”
你还说要轻轻的?没能蹲下,但还是俯身凑过去亲了下闺女的额。然后他才阔步往前院。
前院书房,今日出宫来问学的封卓瑧正准备回宫,不想刚从椅上起身,就闻守在外的许丰说话。
“三爷怎么来了?”
见着宫人,沐晨焕有些意外,这回卓瑧来府竟没进后院探望?心中一动,不禁捏紧手里的信书。
“殿下在里面?”
许丰弓着腰,声小小的:“回三爷的话,是。”这位在他们娘娘那分量,可一点不比世子爷轻。不过也在理,三爷为了侯府为了娘娘和八殿下,把自个折尽了。好在,工夫没白费,叫皇上稍安了心。
“小舅,”书房的门从里打开,封卓瑧笑对:“您来得赶巧,要迟一点,我就走了。”今日出宫,他也是借了崇青舅舅离京的风。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虽有父皇恩准,可为了侯府,他亦不能有失分寸。
“殿下安好。”沐晨焕拱礼,心里已确定瑧哥儿来府是有要事。
“不必多礼。”封卓瑧目光自小舅手里的那封信书上掠过,侧身相请:“快进来。我听外祖说,两虎子上桩了。”
“是,刚小虎还差点掉下桩。”沐晨焕进了书房。封卓瑧自然地将门关上。沐宁侯背手站在书案后,凝着的双眉尚未放开:“有事?”
看了一眼瑧哥儿,沐晨焕将信书递给他,自与父亲述起小舅子的怀疑:“津州城外有人家丢了孩子…”
“什么?”沐宁侯诧异:“你说津州丢了孩子,什么时候,几个,都多大?”
一连几问,沐晨焕轻眨了下眼睛,回到:“崇青遇着一个,年头丢的,不满五岁,男孩。中午他们在食铺用膳,小喜峰出去方便,差点被失了孩子的妇人抱走。”
这么会,封卓瑧已将信看完,抬起头:“小舅,我两日前收到宫外来讯,有人要乱南塑。”
“什么?”轮到沐晨焕吃惊了:“是谁,抓到了吗?”
封卓瑧摇首,将崇青舅舅的信送予外祖父:“悦离警觉,发现了不对就先下手为强,囚禁了她的族妹悦合衣。巫族派了长老,携新养出的追踪蛊追踪那行人,杀了十五个,逃了几个不知。”
杀了,就是没揪住活口。沐晨焕沉气:“追踪蛊是怎么回事?死了的十五个,应不会是一娘生的。”
说到此,封卓瑧就忍不住叹息,无力道:“追踪蛊,追的是血气。若我没猜错,悦离养出这追踪蛊八成是为了辅国公府的案子。”
辅国公府的罪,在十具肉傀儡。那肉傀儡,据说是流着皇家血脉的死胎。
他问过小舅公,外说是死了的胎婴,就是长大的成人,要辨血脉,都要靠滴血来验。且这验亲还受颇多外部因素影响,不一定十分准确。所以,当年断肉傀儡案的太医…十有八·九说谎了。
悦尚韩也透露过,辅国公府案发后不久,他父亲赴京去过西元胡同,带回了一些东西。
封卓瑧都不用费心去猜,便晓人家带回的是什么?巫族擅养药蛊,深谙药医,也最懂血气。
“血气一样?”沐晨焕心紧。
这正是沐宁侯所在意的:“不是一娘生的,那定是来自一个地儿。”自大雍建成,除了帝王,王公大臣都不得屯养私兵。律例更是严定,私兵十千,谋逆矣。
封卓瑧认同:“巫族长老追到东夷境边就不再追了,回了南塑。悦离得知她们杀了十五人,那十五人还是一被拿住就自绝,便有了猜测。
今年二月巫族过完邀水节后,她带着追踪蛊,拜访了匪鹊岭。匪鹊岭驻军没问题。之后悦尚韩就离了南塑,往边陲丰度。一路上靠着追踪蛊,零零散散杀了四十一个。丰度附近占大半,三十三。”
丰度是有名的罪臣流放地,那里多些脏东西也合理。
难道这就是拍花子大胆的缘由?沐晨焕看向他爹:“暗卫、死士那样的强兵,百里挑一,很难养出。崇青怀疑津州府瀚书县白山村,让我们试探一番。”
“要上告父皇吗?”封卓瑧有心。
沐宁侯权衡,书房里一时静寂。
虽有心,但封卓瑧也存犹豫,他与悦尚韩私自往来…沉凝片刻,粲然笑之。终是殊途同归,都为了大雍江山和黎民百姓。日后父皇那若有必要,他亦或外祖定不会置身事外。
“里面牵扯颇多,且我们目前尚不能确定那方势力来自哪,还是暂不上告为好,免得皇上忧心。”为人臣子,不就是为君分忧吗?沐晨焕神色凝重道:“皇上国事繁重,现又盯着孟元山,怕也是不得分神。”
不等沐宁侯开口,封卓瑧便附和:“小舅说的是。”
三人商量好怎么试探,日头就已偏西。沐晨焕亲送外甥到宫门口才回,进了家门,直奔书房。这会他二哥也从北角山大营回来了。
“爹,咱们是不是该给崇青回封信?”
“信已经送出去了。”沐宁侯总觉南塑的事哪里不对:“自辅国公府降住南塑,南塑归顺朝廷后自治,都大几十年了,我还是头次听说谁去犯那块。”
“是啊,”沐晨彬两手叉腰:“寻常听说巫族,恨不能绕道走。南塑南向那片黑水林,草木一年一年往外延,都没人敢动丁点。”
沐晨焕也想不通:“辅国公府的肉傀儡是巫人炼制的,这个朝野皆知。当初先帝下罪辅国公府,这一点也成为了证据。因为南塑…是辅国公府平的。”
“呵…”沐晨彬冷嗤:“是先帝有心,这才成了证据。”照此,哪天悠然山若有变,那他们沐宁侯府还得跟着遭殃呢?
一样实实在在的证据都没,拿着韩氏一族的命,逼着辅国公父子六人自绝。大雍建国时,为护太·祖性命,韩家恰好也死了六个嫡脉。也不知先帝拿什么脸面去见太·祖?还给皇帝留下个这么大的烂摊子。
“别说气话。”沐晨焕想不通的是:“冠南侯府怎么敢去犯南塑的?他们应知道炼制肉傀儡的乌家被处决了。”
沐宁侯拳抵在书案上:“应该是悦离这个巫族族长,冠家不甚欢喜。”
悦离在争得族长之位后,定下新族规,十分缜密,几乎是绝了巫族与朝廷沾染。这一点上,皇上极满意,故当年在悦离上奏后,就痛快允了,还赐银二十万,千年人参三支,以及少见的一些药材无数。
这些年,巫族没声没息。大概冠家以为肉傀儡的事过去了,不想南境那突传来乌家被处决了。他们能不心虚吗?
这也正说明了,辅国公案背后那只手,就是冠家。
沐晨彬不屑:“巫族的族长,还能由个外人来定?简直痴心妄想。”现在挺好,既招惹上了,那就好好承受后果吧。巫族人记仇得很。
宋时,南疆一支苗人看上了南塑那块风水地,竟不问一声,就妄自放上百毒蛇入黑水林。不过三日,黑水林里生灵惨绝。当时的巫族还没现在强势,不惜以己身血肉侍毒蛊,与那支苗人大斗。
这一斗,就至凌末时。至今巫人还记着仇,每一位都能靠察颜观行止分辨出苗人。一碰上,必是你死我活。
“确实是痴心妄想。”沐宁侯以为:“妄想着掌控巫族。”但他还是隐隐觉,自己忽略了什么。这也是之前,瑧哥儿一走,他就写信予崇青的原因。
自打接触了小儿的这位小舅老爷,一些个观念、插·入视角,总是能让人耳目一新,或恍然大悟。他甚喜之。
那头已经离京大几十里的云崇青,也是没想到侯府回信竟如此快。子夜时分,他夫妻的客房在二楼,鸟叫贴着窗户,一声接着一声。
趴在夫君怀里的温愈舒,闭着眼睛在笑,翻了个身,屁股一撅:“去看看。”
云崇青手揉着脸,嘴角的笑多少透着点苦。拗坐起,掀被下床,拿了件长袍穿上。灯也不点,直接走向后窗。屈指在窗棂上轻轻敲了敲,提醒窗外人小心。
窗棂将将推开条缝,一封信就从缝隙投了进来。合上窗,捡起飘落在地的信回去里屋。里屋,温愈舒已经在点灯。
压了压灯芯,只放了豆粒大点的灯火。云崇青站在灯边,细细翻检信封,确定没被拆开过,才撕开条口,取出里面的信。
熟睡中被吵醒,温愈舒这会也没睡意了,凑头过去一道看。阅完,亦只觉冠家胆子是真不小。
云崇青看完,又重头再读一遍。提炼了要点,有人欲乱南塑,悦离囚禁族妹悦合衣,巫族长老携追踪蛊追击乱族贼子,贼子死十五,十五人气血相近,疑似死士,南境军没被渗入,悦尚韩去丰度杀贼四十一。
见夫君沉思,温愈舒没打搅,脚步轻轻地走至桌边,伸手去摸茶壶。茶壶早凉了,不过五月里喝两口凉的也没事。才要倒水,就闻问话,“你对南塑什么感想?”
“蛊。”
这个他清楚。云崇青放下书信,转首看向媳妇:“还有呢?”他知道巫族族长悦离,为翻辅国公案,耗费心血历尽千辛养成了一种新蛊虫,可辨血气。可没想到,那新蛊竟这般厉害。
温愈舒浓密的眼睫垂落:“危险非常,远远离之。”
对了,就是这个。云崇青将信团进掌里,运力揉捏:“现在他们更危险了。”
倒茶的手一顿,温愈舒不明:“我怎么听着…话里有话?”
云崇青端着灯到桌边,将团了一小团的信点着,丢进一只空瓷杯里,伸手拿走媳妇提着的茶壶:“字面的意思,就是危险了。”
危险了?温愈舒眉头凝起,细细揣摩。
云崇青由着她,倒了水自饮,眼看着一旁在杯中燃烧的纸团。
当纸团烧尽时,温愈舒脑中渐渐明晰了,喃喃道:“若是有一个生死仇家,无论我在哪…他都能找到我。我一定想尽法子,将他除去。”结论一出,不禁倒吸,“可是…可是那并非一个人,是整个南塑。”南塑怎么了,冠家还想复国呢?
云崇青将手中杯送到她嘴边:“天生万物,相生相克。不是每一个巫族人,都似悦尚韩那般内外兼修。没了蛊,她们难敌悍匪。”还有南境,“悦尚韩在去丰度的路上,都遇着两个。我不信巫族没排查过南境。信里没提,那就是除了那波人,没有其他了。”
咕咚咕咚两口凉水下肚,叫温愈舒更是神醒:“你是说南境不止那波人,只是在那波人出事后,被撤离了。”很可能,匪鹊岭有十五万驻军。冠家难不动心思。
悦离新养出的追踪蛊,可谓之催命符。云崇青放下茶杯,去拿书箱。不过两刻,屋里灯灭了。一人黑衣没走官道,崎岖小路上快跑。
次日天才见亮,云崇青一行已吃用好,准备上路。一夜过去,小喜峰精气神恢复不少,跟两个姐姐拼饭,吃了个肚圆,就是不敢再一人乱走,到哪都要拉着他爹。
套马时,记恩杵到老弟身边,眼神瞄了左右,小声道:“昨晚伙计送热水上楼时,我借王大兴失踪的事儿,打听了一下。伙计说他们村里最近没丢男娃,但上月有人牙子来买走了三个女娃。”
云崇青眨了下眼:“认识的人牙子?”一般进村买人的,都是熟脸。
“关键就在这,生脸,但给的银子要高些,还跟人娘老子赌咒发誓,不送进脏地方。”记恩嗤笑:“店伙计骂得一点没错,国泰民安时卖娃,都是黑了心肝的,就别揪着什么脏地方装相了。”
生人吗?云崇青想这生人八成也不简单:“我们路上注意着些。”
“可别叫咱遇上了哈哈…”记恩仅是随口一句玩笑,是万想不到一语成谶。一切齐整后,他们乘着晨晖西行。
这时京里已收到云崇青的信。沐宁侯看了,心豁然开朗,但面色却是沉重。沐侯夫人杵在一边,也刮了几眼,瞧了大概,两手一交叉,嘴里嘀咕:“都是些个什么事儿。”
等着的沐晨焕,见父亲不再盯着信,伸手轻轻抽走,一目十行快阅。可看完,心神却差一步。什么叫南塑危矣?赶紧重头细读。南塑什么地儿?凶地也,那里随处都藏着蛊虫。药蛊、毒蛊、寄生蛊…新养出的追踪蛊更是厉…
催命符!
他恍悟,还真是:“爹,崇青说罗东闻可以联系上悦尚韩。”
沐宁侯点首:“炼制肉傀儡的乌家,鼎盛时,不差悦氏多少。冠南侯府知道巫族厉害,能勾上一个,绝不对不只是练了肉傀儡。”
“旁人有不及自己有。”沐侯夫人冷哼一声:“全都是好日子过够,活腻了。”
“把崇青的信重新封,让罗东闻转交悦尚韩。”心里没有那股朦朦胧胧,沐宁侯安宁了,转身面向老妻:“鱼婆那有合适的人吗?”
沐侯夫人就等着说这事:“有,鱼婆孙媳妇的三哥大舅老爷的亲家,就在津州瀚书跃滩村。跃滩村南去过条大沟,便是白山村。正好鱼婆那亲戚,是个走村的货郎。”
“有合适的人就好。”沐宁侯也望着能救回条小命,还王铁山一家圆满。
两三天,货郎在京里挑了新鲜货,赶驴车回津州了。下官道,路过城外食铺时,恰巧见一皮子黝黑胡子拉碴的汉子拉着个乡绅打扮的男子在问,有冤真的能告到武源门吗?
乡绅一脸不耐:“我刚只是跟朋友胡嘞的。为了那点银子,去告御状,我不想活了?蹚火海滚刀山,有命去没命回,知不知道?赶紧放开。”
“是啊,你这人怎么回事儿?日头多高的,马尿就灌多了?”几个与乡绅一般打扮的男子,在边上帮腔。
汉子还不松手,神不在焉,久久一咬牙似赴死一般问:“武源门咋走?”
“进京自个问去。”乡绅大力一扯,扯回了自个的袖子,忙呼朋赶紧离开。食客掌柜一直留意着这方,一见汉子挪脚往京城那方向,忙跑出柜台,将人拦住:“你想做什么?”
“柳叔,您让开。俺四十了,就大兴一根独苗。没他,俺们两口子没盼头啊…”六尺高的大汉泪眼巴巴,望四方,没有他要找的那张小脸,痛不欲生。
“你没听说吗?有去无回。”掌柜的拉他往食铺:“万一你有个啥,孩子哪天再摸回来,可咋办?全指望你媳妇一个妇人领?”
货郎瞧汉子那样儿,心里也难受得紧:“大哥,您先别急着去武源门,那是最后一条道。兄弟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这片最熟,跑得也远。你跟我说说你家娃子长啥样,我给你带点眼。”
掌柜听闻,忙丢开手,上去招呼:“那就谢谢老弟了。铁山家娃儿叫王大兴,不满五岁,长得敦敦实实,皮子随他爹,有点暗…”
这天从京城回来,货郎有些疲累,天色也晚了,便收拾收拾早点歇息了。翌日天还黑麻麻,他就起来喂驴,捯饬货篓子。东边见白时,赶驴车挨个村子跑。
跑村卖货,不能抄近路,都是绕着弯。他应了人的事,也很尽责,到哪见着小儿都要好好瞧上两眼。一回两回的,就有老婆子看出不对了。但要说在他们这跑了一辈子的货郎有啥坏心,她也是不信。
“俺说,大罗秤啊,你这趟来,两眼咋跟贼似的,还专留意皮小子?”
“叫您逮着了。”货郎叹气:“我昨个在京里寻了好货回来,下官道时,碰着件惨事。人丢了娃子,四十岁了,膝下只一根独苗。”
“呦,是不是那个王铁山家的,还没找着呢?”又有一个婆娘凑过来了。
货郎摇首:“没呢。昨天几个老爷在他家前头那食铺里歇脚,聊了几句,提到武源门。被铁山兄弟给听到了,硬抓着人家,问武源门。人都说,咱们平头百姓去告御状,是九死一生。他…他不怕,豁出命要去。不是食铺掌柜拉住,没准现在人已经在武源门外跪着了。”
“也可怜,听说他媳妇上头四个都没保住。两口子本本实实,就活那么个命根子。”
“可不是吗?现在命根头没了,摆俺身上,俺也要去武源门外告御状。咱这片什么地儿?顶着天子脚尖。什么拍花子,眼瞎了都不带往俺们这跑的。”
“对啊,之前兰家坳那不是还抓了一个?俺跟你们说,邪风都吹到京城城门口了,就该让皇帝老爷来治。”
“可那滚刀山蹚火海的罪,也真不是人受得的。”
货郎连点首:“是啊。所以我说他们错过一大好机会。这不三四日前,王铁山去衙门求讯了。他婆娘一人在家,差点抢了云修撰五岁的侄子…”
“云修撰,是那个三元及第吗?”
“是,现在已经不是云修撰了,皇上让他外放。”货郎一脸可惜:“听掌柜的说云大人很可亲,不似一般官员。铁山兄弟都恨死了,那天他要在家,肯定求一求云大人。”
“多好的机会,那云修撰还是沐宁侯府的舅老爷。求了他,将咱们这的糟事上告给皇帝老爷,只一封信的事。”
“确实是这样,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货郎又一喜:“但我不是从京里才回来吗?给他们带来一好信,云修撰有两好友,也要外放了。其中一个就是去年的榜眼老爷,那老爷的嫡亲大伯是督察院的大官。铁山兄弟一听,就说要去拦那驾。”
听着的老婆子也跟着欢喜:“一个人去不行,得吆喝一群人去。”
“对,人多势众。”货郎上头了:“这不比去滚那刀山火海妥帖吗?督察院体察民情、民风,拍花子的事就得他们来管。”
“但人还是要找,万一撞着了呢?你跑的地儿多又远,帮着带点眼。王铁山他娘,跟俺还是一个村的。”
“是是。”
“给俺称斤糖块。”
“成嘞。”
民间最不缺的便是嘴,货郎一天赶着驴车跑了近十个村。只要有人问,就站下说一会儿。当晚这风就吹进了京中冠南侯府。隽鹰堂里,冠文毅被气得眉都倒吊了:“老夫不是说了,不许在京城附近行事吗?他们还盯上根独苗。”
“侯爷,此事不能怪白老。实是白装年头回出村,又恰巧见个小儿落单,他才…”
“还狡辩什么?”南塑那群娘们靠着追踪蛊,在外猎杀他重金浇灌出的死士。这头白山村又出差错,冠文毅只觉近日是事事不顺。
“属下这就去了结了王铁山夫…”
“闭嘴。”冠文毅心中大骂愚蠢,咬牙沉住气:“货郎说得还不够清楚吗?王铁山要纠集一众人去拦苗晖。皇帝正没门犁脚下这片地。
不足五岁的男童被拐,可联想的事何其多?冠南侯府还有欲行谋逆的名头没摘去。你此时杀王铁山夫妇,就是在将冠家往皇帝铡刀下推。”
“那…”
“给那孩子喂一碗忘忧水,想法子送回。”
“王大兴的根骨极…”
冠文毅抬手打住,他不想再听:“干久了,你们不会真把自己当拍花子了吧?”
单膝跪在地的男子,明显一愣。当然不会,白家村可非兰家坳被抓的那类虫蝇。他们是完颜氏门下,第一勇士白家齐的后人。
“尽快把孩子送回,老夫暂时不想再与督察院对上。”冠文毅平复着激荡的心绪。
杀王铁山夫妇,亏他想得出来。王铁山夫妇有个长短,他们素日往来友好的亲朋,万一生了逆反,更是要将王大兴寻回。他还能将那些人全杀了?
云崇青不知京中事,但在等着回音。到南川七百余里路,中间逢三日雨水,抵达响州府已是五月十五。同知谭毅、通判蒋方和早候在城门外迎接。
“大人一路奔波,辛苦了。”
“二位大人也实是客气。”云崇青来之前就了解了一番响州府,知府李文满在任四年余了,吏部考绩不错,这任满,应会往上再升一升。
同知谭毅,掌着响州府的账。也是巧了,其也是来自山北省,不过不是邵关府,他家在北轲。通判蒋方和,是北边景安府人士。
“云大人舟车劳顿,我们先领您一行去知州府邸歇息。知府大人明天在城东岳吉楼宴请您和夫人。”通判蒋方和拿着刑,行止却和气。
“那就有劳二位了。”云崇青拱礼,没错过谭毅眼里的那点不服。
谭毅确实气不过,知州调离,原知府大人都说了,会向吏部推举他,不想京里竟派下这位。到底是有权势在后,三元及第还不够,在翰林院闲了一年,靠着东阁大学士沾点功劳,就升五品知州了,真是叫他羡慕不已。
沐宁侯府…厉害!
辅国公府的门楼已经塌了。他倒要看看沐宁侯府的敕造何时被夺?
云崇青不知谭毅心理,却清楚其不甚欢喜沐宁侯府功高。记得八岁那年,爹带他们一家出门游完,途经士子山时还留宿了一夜。在士子山上,他听得士子论悠然山兵权,谭毅就在其中。
还有一位陆离,此二人针锋相对,各占一方亦各执己见。那是他第一次听人高谈沐宁侯府,很难忘。
作者有话说:
吃瓜吃得有点醉心……
? 第 82 章
蒋方和不管谭毅是何心情, 反正自吏部派任下发,他就一直在期待这一天。知府李文满跟谭毅父亲有点故旧。谭毅被放到响州府可不是什么看中这方风土来历练的,人家早就盘算出条康庄大道了。
谭毅, 建和十五年的进士, 庶吉士选馆,入了翰林院。建和十八年留馆, 得了名,急匆匆的十九年就下放响州府辖下吹郧县。这才三年余, 六品同知还委屈。若非此次吏部另有派遣, 响州府知州的位, 非他莫属。
蒋方和早不满了, 看到吏部下发的文书, 都笑痴了。李文满不会真以为自己是响州府的天吧?这回来了个大才,三元及第,背靠京中超品侯爵。他倒要看看这响州府的天会变成啥样儿?
反正自个是已经打定主意了,只要这位不是个刁钻的主儿, 他一定鞍前马后。没法子呀,谁让他蒋方和咽不下知府大人赏的那口馊饭?
云崇悌笑嘻嘻地跟谭毅、蒋方和拱了拱礼,转过脸悄摸长舒一口气,快步跟上十二弟和记恩,回去马车。
车里,李娟正抱着打瞌睡的儿子,见着人, 不等车厢门关上就小声急问:“怎么样?”
“嘘, ”云崇悌眼瞥向晃动的窗帘子, 意味分明。李娟了然, 伸手一把将他拉坐到身旁, 声音压得更轻:“见着人了?”
“同知、通判都见着了,那两一看就不对头,对十二弟一个清高一个热络。单这表露,以后咱们冷清不了。辖下十七个县的县官没来。”没来好,来了得乌泱泱一大片。云崇悌抬手抹了把没什么汗的额,脑中在回味之前所见。
跟她想的差不多。李娟扁着嘴,轻拍儿子的背。小喜峰两眼已经眯达起来了。
“这人啊…多少都有点毛病在身。一座府城,为啥除了主官知府,还设个知州?一个从四品,一个五品,管的差不离。不就是为了牵制吗?我不知道调离的前任知州大人如何,但非常清楚咱十二弟不是来这清闲的。”
还说得头头是道,云崇悌都乐:“近几年,你书没少读。”前任知州如何,考绩上是优。至于真实情况,还要待明日见了知府后才能窥得一二。
“那是。”李娟露了点嘚瑟:“我娘就常跟我叨叨,说四婶之所以能得十二弟那般能的儿子,不是十二弟天生就能,是四婶肚里有墨教得好。让我没事别闲着,多习几个字多读两本书。”
云崇悌大腿一拍:“说得好。咱们今年也回不去邵关府了,给他们的节礼都添上两成。”
“不用。”李娟可不是那种扒拉婆家肥养娘家的主儿,她把一家子从邵家庄子上□□已可谓尽足孝了。
“咱现在跟着十二弟,你不出去跑商了,每年要少赚两千两银。两闺女大了,都不跟你坐一马车了,你心里没点子数。我娘家靠咱贴补的那小庄子,去年还置了十五亩良田,他们过得不差。”
“一年没了两千两…”
“住嘴。”李娟可不爱听这个:“跑商能比跟着十二弟强?”甩汉子个大白眼,“我还指望着十二弟妹给我两丫头找上好归宿。再说…你在外跑了多少年了,还能跑几年?敢情我跟你一辈子,就活该过大节时落着个影儿是吗?”
云崇悌赔不是:“我怕你失落。”
“在你心里,我眼皮子就这么浅?”李娟撇过脸,面上有气,但心里是一点不气。现在日子是真好,一家子朝夕相对,她再没有半夜惊醒过。
“哪能呢?我要是没你,能有今天的出息?”云崇悌拧了下儿子的小脸,见小家伙眼睫颤动,忙收回手,哈哈笑。
前面马车里,云崇青再翻知府李文满的履历册子。
“怎么了?”那册子他只在京里翻过,这才见了同知和通判,就又翻出来看。温愈舒不以为是平白无故。
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李文满的履历很干净。云崇青合上册子:“同知谭毅对我好似不服。相较之,在响州府通判一位上已经坐了五年的蒋方和,要客气多了。”
温愈舒明白意思了:“那个谭大人也是有趣儿,他知你几分?不会也随了一些个狭隘的东西,只惦着咱们与沐宁侯府的亲厚吧?若是如此浅薄,那你还真不必多费心思在他身上。”
“他对我不服,应该不止在沐宁侯府。”云崇青丢开手里的册子。
温愈舒莞尔:“可笑得很。对你不服,可他下放到今儿,也才过三年。从七品县官,升至六品同知,将将多久,就想上知州?怎么…响州府是他亲爹的囊中物吗?一没建功,二没资历,他哪来这么高的气性?”
说到点上了。云崇青以为,就算他不来响州府,这响州府的知州位也该是蒋方和坐更名正言顺。谭毅便是有心,但论资排辈,轮不到他。
谁给了他气性?家世上,其父虽是个读书人,但止步乡试。书画上,是有点造诣,可名气也只在北轲。岳家强势些,不过远在汇安积壹府,鞭长莫及。
其实也无需再多猜,于这响州府,除了主官李文满,能推举谭毅的,无。对此,云崇青没生毫末意外,本来他外放响州府,就是为查南川。若这里一切都太太·平平,那他还查什么?
“忒有意思了。”
温愈舒瞧他样儿,怎看着像是在高兴:“他们在响州府已深耕数年,此方脉系早被捋顺了。你就不怕有人暗里使坏,让你千里迢迢来,一事无成回?”
“那是人家的本事。”云崇青抓过媳妇的手,眼睫下落,指腹磨着她圆润的指甲:“我现在想李文满…背后又站着谁?提拔谭毅,算不算是择中他接自己的位,继续守响州府?”
“站着谁,你心里不是清楚吗?”温愈舒都已经看出响州府水浊了:“朝廷遣你来此,打乱了一些人的盘算。你且瞧着吧,如果那蒋方和对你是真热络,那离任的前知州定是个吃不开的主儿。”
这就意味着响州府尽数掌在李文满掌中。云崇青弯唇:“挺好。”
“也奸诈。看透了谭毅的心高气傲,从中作梗,引你二人相斗。他旁观,然后拿着上峰的派头,加以裁定。”温愈舒轻蔑笑之。做人,就不能太自以为是。川宁薛家案都被再提了,冠文毅北角山已去不得。李文满以为皇上会轻放过南川?
天真!
事关大雍万里江山,南川一定会被翻查得明明白白。他们一无所获,还会有别的谁。朝里多的是能臣,所以负隅顽抗,唯死路一条。
听到嘈杂,云崇青知他们已入城,挨靠到窗边:“他想我斗,也要我斗才行。”稍稍撩起窗帘,看向外。
他们走的是西城门,街道还算干净,两边店铺几乎没有挑高的。路上行客,难见丰腴,仅一二穿着鲜亮,其他皆灰布麻衣。一张张面容,晦暗麻木,没什么精气神,有几个单薄的走路都飘浮。
别说津州、通州、邵关府了,这里都比不得三泉县。但…他一行十六辆马车,拉车的马儿油光水亮,竟没引得多少路人注目?
云崇青嘴角微微一勾,这的百姓是见惯了吗?
走东西主街,一个时辰后,跨过三丈斜土路,他们便入了城东。城东居贵,也确实贵气凌人。平整的石板路,让颠簸了一路的温愈舒有些不适应,再品夫君神情,不禁好奇,挪臀凑过去,攀上他的背,透过缝往外看。
街宽丈余,两边店铺多是小楼,两层居多,三层也不少,其中还掺插一二装点很是富丽的四层楼宇。路上少行人,但停在铺前的小轿不少。
“这里是响州府?”
云崇青难得外露讥讽:“确实。我都快糊涂了,不知城西与城东天差地别的两幅面貌,哪一幅才是真实的响州府?”
温愈舒有点后悔刚没陪着夫君一道看看城西:“等安顿好了,你带我去城南、城北瞧瞧。”
“好。”云崇青看见岳吉楼了,那就是明日李文满要宴请他夫妻的地方。高四层,不见富丽,但瞧牌匾上的铁画银钩,便晓内里蕴含不浅。更绝的是,岳吉楼边上设了茶庄。三楼的窗大开,纱帘轻薄,隐约可见曼妙。
幽幽琴声来,温愈舒变了脸,阴阳怪气地说:“谁家这么会营生?”
“不知。”云崇青放下窗帘,见媳妇还赖着,不由发笑:“需要我发个誓吗?”
“不要。”温愈舒起身,挨着他坐下:“城西很破败吗?”
云崇青深吸一气长叹,重重点了点头:“我有点后悔听你的了。”
“什么?”没头没尾的,温愈舒不受这冤屈,质问:“你再说一遍,什么时候听我的了?明明多是我听你的。”
“请封妻子的事。”
才鼓起的腮帮子一下瘪了,温愈舒眨了眨眼睛,这还真是她拒绝的。
“一个名而已,我们又不缺朝廷给的那点俸。你才入翰林院一年,就从六品修撰,升至五品。虽说是外放,但到底太打眼了。再急着请封我,不是叫人闲话?我又不在乎脚尖前的那点。夫荣妻贵,你若无能,超品诰命也予不了我体面。反之,即便我终身不戴冠,谁又敢欺我?”
她要的始终是丈夫的心和尊重。
彼此尊重。
云崇青低头瞅他媳妇凶样:“入了东城,没走多远路,银楼四间,布庄六七家。我是怕你后宅往来中受委屈。”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奉陪。”温愈舒傲娇地瞟了一眼她夫君,微扬起下巴:“沐宁侯夫人可是我姨母。在这响州地界,谁受委屈还不一定呢。”有时,该仗势就得仗势。这世间,欺善怕恶的东西可不少。
作者有话说:
这瓜一茬一茬的,吃得我都落枕了。今天就更这么多,明天咱们再见。
? 第 83 章
马车到了悦水街, 拐道向北。按例,知府、知州是不坐一城的。只大雍地广,地貌复杂, 也有特殊。像响州府, 地幅不小,但山岭却占尽七分, 另择一地建知州府多艰难,便会直接将知州府设在府城, 与知府分居南北。
这于云崇青, 有利有弊。利在一府重要官员几乎都居响州城, 接触起来便宜。弊端就是行事上少些自在。北行三刻, 终于到地儿了。下了马车, 眼所及之地干干净净,像是才洗刷过。
烈日照耀,知州府牌匾鎏金刺目。门口的石狮子崭新,全无风霜痕迹, 威武是威武,但却少了沉淀。两个带刀的侍卫头领不错,精精神神。
“严斌、卢宁恭迎云大人。”
云崇青颔首:“二位辛苦。”跟在后的记恩、云崇悌回了一礼,无意外,日后跟这两会常打交道。
“能为朝廷效力,也是我等福分。”
自云崇青下车,蒋方和就一直留意着, 心中快慰。人长得隽秀, 但喜怒不显于色, 绝非无能之辈。
“上月初徐大人一家搬离后, 知府大人特地命人修缮了一番, 就怕您和夫人住不习惯。”
这是在告诉他,现在的知州府并非昔日模样。云崇青面上依旧:“多谢知府大人费心了。云某不是什么矜贵人,自幼懂随遇而安。知府大人实不必为了一时适意…”眯目仰望那方牌匾,“劳民伤财。”
谭毅冷嗤,李大人大肆修缮知州府,确实是为了一时适意。响州府庙小,来了这么座大神,可不得倾尽所有?不然万一要有个什么不到位,开罪了沐宁侯府,卑微如他们,谁又能顶得住压迫?
“之前在西城门外,我就觉察到谭大人似忿忿不平。这是为何?”冷嗤都喷到脸上了,云崇青也想知道他不服在哪?
被这般质问,谭毅诧异,一时哑口。
一旁的蒋方和心中大快,谭毅最多也就是李文满手里的一颗棋子,还真当自个是哪台面上的人物了?云崇青年纪是轻,但人家正经的皇上钦点的状元,是吏部派任到此,是他们上峰。冷脸摆给谁看?
云崇青望着显露稍许慌张的谭毅,没有要就此放过的意思:“你是对我有看法,还是以为吏部派任不当?”
定了定心神,谭毅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颔首拱礼:“谭某不敢。”
“不敢?”云崇青体味二字:“如此说来,你的不服是真冲我来的。”
谭毅两眼低垂着,不语。周遭一片死寂。两个侍卫也紧了心,在响州府谁不知同知谭毅很得知府大人的眼,不然也不会升得那么快。
云崇悌是头一回见十二弟这般,心里怦怦快跳,自然将腰背挺得直板,生怕给十二弟丢人。
“待本官安顿下来,一定会去吹郧县好好走访一番。”云崇青收敛了面上的笑意:“也见识见识谭大人在吹郧县任县官期间,所建功绩。”
还真是不依不饶。谭毅慢慢抬眼,目光撞上云崇青,不回避。
云崇青冷眼:“能让谭大人县官两年就升,升了一年余又十分不服我这个吏部派任的知州,想必谭大人在吹郧县定是建功至伟。”
“我剿了一窝山匪。”谭毅铿锵:“让吹郧县的百姓夜不闭户安居乐业。”
“百姓安居乐业…”云崇青神色郑重:“正是本官来时所望。”不再理会谭毅,转身走向马车,“今日多谢蒋大人、谭大人迎接,你二人可以回去当值了。本官这拾掇拾掇,明日上午去拜见知府大人。”
蒋方和没拖沓,拱礼道:“那某就不打搅云大人了。”
“告辞。”谭毅快蒋方和一步,这里他一瞬也不想留。
云崇青扶妻子下马车。刚在车里,温愈舒已透过窗悄悄看过四周。树木高耸,但叶却蔫吧,应是才移植不久。墙下有花草,不过她觉府衙乃威重地,不见鲜亮更佳。
常汐指挥着上来帮忙的侍卫,将姑娘和姑爷的行李先卸下。常河、飞羽搭伴绕着府衙走一圈,查看地况。卸车的声响大,吵醒了睡觉的小圆包,哭闹两声洗过眼,便左看右望。
因着之前事,来来回回的侍卫都绷着皮,眼神不敢乱瞟。睡了一觉醒的小喜峰被他娘牵着,显得有些拘谨,打哈切的嘴都比寻常少张一半。
看够了牌匾,云崇青牵着媳妇领着一行人进府。如一般府衙,公堂森然,摆设庄严,有侍卫守。
可院里按着五行八卦,摆着的那一瓮瓮水竹是怎么回事?走近细看,水里还养了鱼。李文满这心思当真是奇巧,就是用错地方了。
鼻间萦绕着桐油漆的味道,温愈舒不甚喜:“最近将院子多洗刷几遍。”
“味道确实冲。”常汐眉头蹙着,也不知那知府有意还是无意?明明清楚这很快就要住人,还新刷桐油。桐油味人闻多了可不好,会引起诸多不适。
不在衙门多留,穿过一扇铁门,进入前院。相比之前,这里要窄许多,除了一间会客堂,还有一排客房。院当中圈了一株桂树。看叶子,这株长势不错的桂树,不是最近从哪移来的。
走过垂花门,就是内院了。内院也不大,一眼看尽。此方不像京都,分东西厢房,它这是把一个院子砌墙劈成三。当中是正院,即主官居所。东西偏院,副手分住。
正好,他们不用纠结。东偏院,记恩一家。西偏院,云崇悌那房。常河、飞羽住前院。
收拾后院,温愈舒用不着夫君,里外里看过一遍,便吩咐常河叔:“我瞧后头暖房里有不少空置的盆盆罐罐。您领几个家丁,去把府外那些花草挖了,种进盆罐里,放到暖房。”
“我刚瞧着也觉忒突兀。衙门外种芍药和紫薇…”常河都嫌弃:“还是头回见。”招两个婆子来,让她们先把暖房里的盆罐整理一下,清洗干净。
可不能嫌弃,人家是花了心思的。温愈舒轻轻扇动了下眼睫。她夫君长得俊,一身的清雅,配上府衙外的姹紫嫣红,只会让外头觉这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骄子。
侍卫们一箱箱行李往内院搬。常汐安排婆子抬进屋里,开箱布置。
温愈舒笑着推送两位嫂子:“你们也不用顾着我了,赶紧回去收拾。缺什么列个单子出来,一会让姑姑去张罗。”
“行,那你忙,有事着人叫一声。就隔着道墙,都能听见。”到地安置了,嫦丫也舒了口气。只是这响州府…水太深,不过她跟相公一样,都相信姑爷。在心里默默祷告菩萨,希望相公能找着家翁,了却遗憾。
李娟挽着嫦丫往外:“小圆包就交给我家那三个带着玩吧,你也歇歇手。”
“成,他现在也不好跟我在屋里待了。”
“都一样,哪个皮孩子乐意被拘在屋里。”
正院耳房里,云崇青三人站一块低语。
“侍卫咱们暂时只能先盯着点。”记恩不信里头没鬼:“等过阵子,再想法子插人。”以前爹在云家铺子经营时,就是按了一人在明面。他觉这招挺好,效果立竿见影,就是合适的人不太好找。
云崇青点首:“当前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不多妄动。”
“十二弟,你今天硬对谭毅那出使得妙。”云崇悌竖起大拇哥:“有了这,咱们修整几日,便可顺理成章地去吹郧县。”去完吹郧县,再去旁的地界走走,谁还能说出个啥?
“六哥,长进不小啊!”记恩揽住兄弟:“今日看那谭毅的行径,我也挺想知道知道吹郧县老百姓是怎么个安居乐业?”剿山匪…哪来的山匪?穷极生恶。这太·平年间,谁放着好日子不过,去干那杀人劫货的事?
荒唐事一件,身为吹郧县父母官竟看不见根本,还敢在大庭广众下说“安居乐业”,不是肤浅就是在装糊涂。
云崇青手搭上义兄的肩:“明日你二人陪我去见一见李文满。”
“行。”记恩还有件事要说:“我准备在西城挑块地,建客满楼。”
“不在城东?”云崇悌有点意外。
云崇青笑言:“城东不缺客满楼这点油水,放在城西挺好,能给不少人解决温饱。”
“就是这个理。”记恩拉近老弟:“刚那一路你看出什么了?”
看出什么?云崇青面上笑意更浓:“实不瞒你们,一开始见贫富两极,我心里闷堵。但沉静了这么一会,我又觉也不是坏事,至少哪天真修路了,困顿时,不会没处挖银子。”
咕咚一声,云崇悌吞咽,两眼瞪直了盯着他十二弟。商贾最怕的就是遇上十二弟这样的官,不能不给钱,给了还不算贿赂没处说理,最多也就是落块“积善之家”的牌匾,亦或在哪给竖个碑。
大可明抢,可官家非要寻个冠冕堂皇的名头,理直气壮地抢得更多,还要你感恩戴德。
幸亏啊幸亏他非“商”,是站在“官”这边。脑中浮现马车入城东所见的奢华,再想一些日子之后陪十二弟拿着钵挨家挨户拜访,心里莫名的舒爽。
记恩立马保证:“到时客满楼一定给你打个好版样。”
“到时就靠你起头了。”
人多手脚又利索,捯饬到傍晚也差不多了。温愈舒取了袋碎银予常汐:“咱们头天入住,算是给大家道个好,请他们以后办差都紧着点心。”
接了重实实的一袋银,常汐知道是给府衙侍卫的:“我这就让大哥去散。”
“嗯,”温愈舒目送姑姑穿过垂花门,转身面向堂屋。知州府的庭院比不得京里家中,但她也没打算花费银子另置宅子。住这好极,虽逼仄了些,可夫君就在府上当值,多美的事儿!
当晚都聚在主院用膳。七个月的小圆包终于得了小半碗没搁盐的鱼汤,那小肉嘴喝的巴啧巴啧的,眼也只盯着自个碗里了。
第二天一早,云崇青换上了蓝色白鹇纹官服,与记恩、六哥出了府衙,府衙外不见昨日的艳丽,眉眼不禁变得柔和。自上去马车,记恩二人骑马伴左右。侍卫在前开路,往知府府衙。
知府府衙,留着半寸髯须的李文满,正翻看今日辖下县递上的公文。昨日知州府外发生的事,他已听闻。谭毅回来没提,但却转达了云崇青今早要来拜会的事。
云崇青,大雍建国以来第二位三元及第,今年将将二十有一。行事上,单就其当众质问谭毅,便可见轻狂。也实属正常,少年得志,长姐又嫁进沐宁侯府。换了他,在这小小的响州府,还不横着走。
如此能耐,却放到穷乡僻壤?李文满合上文书,端了茶小抿一口,压一压心头的不宁。这到底是皇上的属意,还是沐宁侯府的安排?他思虑一月了,仍堪不透,但有一点却清楚,云崇青下放剑指川宁。
“大人,同知谭大人来了。”侍卫禀报。
李文满又喝了两口茶,才道:“让他进来。”
不一会,谭毅入内:“下官见过大人。”
“不必多礼。”李文满满目慈宁地看着后辈:“瞧你面色不佳,想来又是熬了整夜。公务重要,但你也要当心身子。”
谭毅确是一夜没能安眠,只并非为了公务,而是因云崇青。他自认上任以来,兢兢业业,从不谋私,一心为民想。可云崇青…却不屑于他。也是昨夜,他才蓦然发现自己好像变得急躁了。
知府大人只是那么一提,他却以为知州一职就该属于他的。这是何理?
“各县春种情况已呈上,下官都整理清晰,请您过目。”
“你办事,我放心。”李文满接过文书翻开,一目十行:“不错,春种有序,秋收硕果。百姓能饱腹,我等方算是不辱使命。”
谭毅才将“安居乐业”从心头压下,这又被触动窜至心尖:“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受教。”
“一会云大人到,你同我一块见见吧。”李文满想,他至多再留响州一年六个月。一年六个月,拖一拖云崇青就过去了。待他离开,响州府如何,就非他的罪过。
要说谭毅现下最不愿见谁,那定数云崇青。只知府大人都开口了,他也不好推拒。
“是。”
三刻后,侍卫报知州大人到。
李文满立时展颜,起身阔步相迎。云崇青领着记恩、云崇悌进入大堂,见云雁官服来,抬手行礼:“云崇青拜见知府大人。”
“哎呀…无需多礼,无需多礼,可算把你盼来了。”李文满亲扶云崇青,然后细观面色:“到底年轻,才一夜精气神就全回来了。原我还怕你疲累,想让你多歇息两日。现在不用了,可心安理得地将一些公务交予你处理。”
云崇青弯唇:“大人若是放心,下官当仁不让。”
“哈哈…”李文满高兴地拍了下云崇青臂膀:“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转身回去高堂上。“别站着了,坐。”
“多谢大人。”云崇青抬手请谭毅也坐,自己去到堂左边。记恩、云崇悌随之,待谭毅落座后,他们也在云崇青的下手坐下。
“下官还要多谢大人帮着修缮了知州府。”
“没好心办了坏事吧?”李文满见云崇青摇首,道:“也是我知你甚少,不晓你喜恶。一早听侍卫说种在你府外的花被挖了,我这正惭愧。”
云崇青浅笑:“大人多虑了。下官并非不喜芍药与紫薇,只困于年岁轻,怕府外花里胡哨,会引百姓误解,以为我仅知风雅,不食烟火。如此一来,下官威信难立。不得威信,以后百姓遇事,岂敢来知州府寻下官做主?”
这个云崇青在挤兑谁呢?谭毅垂目,知府大人刚那番示好,全白瞎了。
“是我思虑不周。”李文满在响州府当家做主惯了,乍然来这出,面上有些挂不住:“还请云大人莫怪。”
云崇青笑笑,似全没当一回事儿:“不会。大人用心,下官感激。那些芍药皆是名种,内子极喜,已将它们移至暖房。紫薇也漂亮,亦被移种到内院小园里了。”
“那我就不致歉了哈哈…”
“大人说笑了,下官识好歹。”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
? 第 84 章
李文满又嘘寒问暖了几句, 便拿起案上的文书:“你也看看,这是谭毅刚递上的,里面记载了辖下十七县的春种行施。”
现在是五月中, 都入夏了, 这方竟还在说春种?云崇青起身上前接过文书,就站那翻开浏览。
“响州山多地少还贫瘠, 论起良田,也就州府近郊那几亩。”李文满话里多无奈:“年年鼓励垦荒, 可那山地垦出来, 又种不出什么好粮。饱鼓鼓种子下播, 扁瘪瘪地收回来。百姓日子难, 我这还催着他们种。今年又向朝廷赊了三千斗良种, 只望着能收回点嚼头,万别再闹出坐山围寨的事。”
这是在跟他哭穷?云崇青眼底幽然,既然百姓都如此穷苦了,那东城那些豪富是怎么堆积出来的?
文书没什么好看的, 都是一些体面话。里面渗了多少水分不清楚,但可以确定若都如实,百姓的日子不会差。合上,还予李文满。
“大人说的坐山围寨,是指吹郧县吗?”
李文满叹声,面上尽是苦:“幸在谭毅手段凌厉,及时拿了他们, 不然本官怕是要向皇上以死谢罪了。”
“治罪了没有?”云崇青明白李文满为何在这诉苦了, 八成是因他昨日放言要走访吹郧县。有些事是难以掩盖的, 譬如民穷。
“怎可能不治罪?”李文满忧伤, 再叹息:“但那些混账东西, 几乎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也不能真要了他们的命。小惩大诫一番,就把人放了。”
“单放了有何用?哪天活不下去了,还是会行凶恶。”云崇青转眼看向谭毅:“你作为吹郧县父母官,只剿匪,没想法子给百姓增营生吗?”
谭毅站起:“增营生说起来只三字,容易得很,却极难落到实处。云大人才来响州府,不知吹郧县地势。四面环山,一条官道还在山外。辖下村落,九成依山而建。村里的人,别说来州府,大半都没出过镇子。到过县里,已值得吹嘘。”
“极难落到实处就放弃了?”云崇青面目平和,吐句却清冷:“朝廷给了你俸禄,不是养你闲,而是想你尽所能造福一方。”
他想啊,做梦都想,可…可是精疲力尽后却又改变不了,他只想逃离。
“下官学浅,不及云大人高才。也是老天有眼,皇上这不就派了云大人来拯救咱们响州府贫苦百姓吗?下官私心里期望云大人能大展宏图,如此我等也可观摩习之,以致用。”
云崇青不含蓄:“那你就好好看着。”抬手拱礼向李文满,“知府大人,知州府还有事,下官就先告辞了。”
“好好,你才上任,事确实多。晚上咱们岳吉楼再见。”李文满起身去送。
到了门口,云崇青回身:“不必远送了,大人留步。”
“再会。”李文满示意侍卫送他们出去。待人走远,才转身望向已经黑脸的谭毅,这个云崇青确实张狂。
“你也看到了,本官亦得觍着脸好生捧着。”
“大人…”其实云崇青说的没错,只谭毅也不愿承认自己无能:“等云大人下访,下官想随他一道。”
李文满回到高堂:“你要想去就去吧。他若本事,你便多学着点。本官年岁摆在这了,前路已见尽头。你不一样,还年轻,以后路长着呢。”
“您方知天命,怎就说起丧气话了?”谭毅扯起唇角:“下官还想您步步高升,提携一二。”
“难了,不过还是借你吉言。”没见云崇青前,李文满心里不宁,见过之后,那感觉说不上来,十分模糊。既想放手让他去折腾,又怕真折腾出什么,而内里则偏向云崇青清高自傲,有才无能。
“晚上你叫上蒋方和,带着家眷,随本官一道宴请云大人夫妇。”
“让大人破费了。”
“本官也不求旁的,只求云大人不找我等麻烦。大家相安无事,一同为响州府谋福。”
“大人宽宏大量,下官敬佩。”
出了知府府衙,云崇青回头看了一眼,阔步上了马车。这个李文满是只披着羊皮的老狐狸,满口忧民,民生却苦。都说世无难事,只要有心。试问…他有心吗?
不急着回知州府,绕去城南、城北转一转。快到地方时,一股酸腐飘来。云崇青面不改色,因着官服,他也不宜下车。如昨日那般,轻挑窗帘,看向外。
城南街市上污水条条,虫蝇乱飞。人倒不少,但多面黄。就这样,路边还有不少乞讨。面摊老汉在给客人拣馒头时,不慎掉了一个,滚落地,一群人扑上去抢。其中小乞儿手快,逮到就塞向嘴,噎得两眼自翻白。
老汉送走客人,扭头冲小乞儿大骂,仍气不过顺手拿个根棍子,抡起就要打。小乞儿忙躲闪,跑远。
骑在马上的记恩,皱眉看着胡乱摆的小摊,他自幼喜洁,真见不得这些,恨不能现在就下马,亲自动手给他们摆齐整。
侍卫在前开道,没人敢乱来。有几个还以为是收摊费,点头哈腰送铜钱上去。在首的两侍卫,厉声斥道:“退后,知州大人在,不得喧哗。”
马车里,云崇青出言:“我等快行,不要扰民。”
“是,”侍卫不敢再大声了,只眼神依旧迫人。
看着那大马车渐渐远去,有摊主不解:“徐大人咋跑咱这贱地来了?”
“不是徐大人,是新来的知州大人。俺家隔壁屋张三红,前阵子去城东修知州府了。听说这位来头不小,状元爷,还是京里什么侯府的小舅爷。别讲咱响州府了,就是整个南川,也没谁敢开罪他。”
“那他怎来了咱们这?”卖咸菜的老婆子,拿着个破蒲扇扇着风。
“这俺就不知道了。谁晓得他们金贵人怎么想的?”
“不管怎么想,人都不会吃上亏。”
“倒也新鲜,城东不待,跑城南来了,也不怕被熏着。”
云崇青的马车离了城南,又往北去。以为城南已经够杂的了,不想城北还添混乱。挂红的小窑子到处都是,贩夫走卒皆带着刀。更有不怕死的,妄图冲撞马车。
侍卫拦下,全身包裹严实的女子竟妖妖娆娆笑起,嚷嚷着自个犯花柳。记恩看着被侍卫推攘在地的女子头巾掉落,露了长有脓疮的脸,徒然生了股无力。
响州府的情况,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回府吧。”云崇青看够了,心中涩浓。到了知州府,他也没回后院,就在前院换了身便服,拿了南川地舆图平铺于书案上。响州府北向是川宁,中间隔了片山林。西方是连绵百里的落华山脊,南边凤鹤岭崎岖,就只东边平整。
靠山吃山,照地图来看,响州府确盛产木材。可木材运不出来,老百姓不能直接扒木材上啃吧。
还有西边的落华山脊,那应不缺野物。外面的商贩进去难,里面的村落出来也难。
响州府不景气,不排除有大虫蛀蚀,但本质上还是在于民穷。民穷,所以什么都运转不畅。这跟现世经济体一个说法,老百姓手里没钱,再怎么促消费都是徒劳。
想要百姓花钱,就必须得让他们兜里先有钱。
云崇青研墨,他欲写份抽象的规划。等深刻了解了这方风土,再详细计划。墨才研磨好,记恩拎着午膳来了:“先别忙活,都快过午了,你不觉饿?”
转头看了眼置于书架上的沙漏,云崇青露笑:“忘了时候了。”
这时云崇悌也回来了,手里还拿着支烟杆儿。记恩好奇,菜也不布了,抽过细看:“六哥也好这口?”他以为都是上了岁数的老汉才喜欢巴啧几嘴。
“我不好,但在外行走,若恰巧碰上好这口的,陪着吧唧几口,亲兄弟样的。”云崇悌去洗了手抹了把脸,接着说:“昨儿我经过西角门那,见老槐一笑露出的牙,就知是个老烟儿。今个就带着烟丝去找他了,我可打听出不少事儿。”
“边吃边说。”云崇青把菜全部端出膳盒,摆上碗筷。记恩也研究完了:“改天我去寻摸一杆。”
云崇悌递了快湿巾子给十二弟,提醒记恩:“你可别在屋里吧唧,呛得很。而且吧唧多了,痰还多。”
“我买了来,是想学你这套。”记恩揭了汤盅的盖子,闻着味儿就知是他媳妇的手艺:“快说,你都打听到啥了?”
连喝了两口汤,云崇悌嘴里没那烟熏苦了,才小声道:“你们晓得岳吉楼是谁的产业吗?”
“谁的?”云崇悌其实心里有底。
“说是知府大人岳家的产业,实则就是知府夫人的。”云崇悌倾身向前,声压得更小:“老槐透露东郊还有个牧姌居,上百亩的良田,里面养了许多美眷。”
什么意思?记恩有点听不懂:“谁的美眷?”
云崇悌看他那样是真懵,直白地哼出两字:“青楼。”
“也是他岳家的?”云崇青夹了只肉丸,咬了一口。
云崇悌摇头:“牧姌居不是挂他岳家名下,但没知府看顾,肯定建不起来。听老槐话里的音儿,牧姌居招待的不止响州城里的大户,还有抚州、川宁、阳西…”
“他知道得挺清楚啊?”记恩又看了一眼边上的烟杆。
“老槐今年五十又一了,年轻时做了十三年府卫,一次抓捕命犯时伤了右手,才去看门的。”
云崇悌刚就有一疑:“十二弟,老槐讲那牧姌居建成一月便挂灯,城里花楼都吃惊极了,全捂着自家姑娘不放松。没想牧姌居压根都没打谁家姑娘主意,一样有声有色地经营到现在。”
他们姑娘哪来的?
云崇青敛下眼睫,刨了口饭,他想到昨日在东城看到的那些小轿。孟元山上有仙客春居,响州府外坐着牧姌居。百亩良田啊,种上苞谷,到了秋里收成够几十口人一年嚼用。
还有城东那些富户,银子哪来的?铺子开着,寻常百姓不敢入。他们都靠内部消化吗?
记恩见老弟面上不好,拐了下六哥:“还有什么,你一次说了,让咱们一次气堵个够。”
“俩年前,谭毅有意要修吹郧县潭峪沟到隔壁尺音县王李村的山路,因着州府库房吃紧,给搁置了。老槐说,路线啥的,怎么修,都议定了。最后…”云崇悌瘪嘴:“没银子。”
给了盼头,又给掐了,还不如不提。没银子没银子…照他看,十二弟这趟响州府是来对了,城里那些肚满肠肥的大老爷们,就得让狠主儿来治。不然肚里那油水,迟早撑死他们。
“知道修路,那谭毅还算有眼见。”记恩捏着鸭腿骨,寻思着一事:“上回诚黔伯府出事,庆安顾家又给世子爷送了三万金票。你说今晚跟李文满用完膳,城里那些个…会不会也意思意思?”
云崇青挑了下左眉:“我还怕他们不送呢。”
“今晚席上你摆点样子出来,世上没不透风的墙。”这里头的门道,云崇悌太清楚了:“准保咱们知州府账上满满当当。”
“送,我就收。收了写折子,上告皇上。响州府府库空虚,百姓贫苦。不管怎么样,我得给皇上为百姓把路修出来。”云崇青放下碗:“等勘察完地势,我会摆宴宴请城中大户,然后…再去牧姌居坐坐。”
“噗…”记恩一口嚼碎的鸭肉差点呛进鼻子:“咳咳…你胆肥了去牧姌居,被弟妹知道准没你好日子过。”
云崇青弯唇,状似玩笑:“带官兵一道。外头不都惧我是沐宁侯府小舅爷吗?嚣张该有气势。牧姌居让我舒坦了,那就开着。我舒坦不了,便抄。”
“这个可以。”记恩道:“到时带上我,我给弟妹盯梢。”
云崇悌决定了:“我再帮你打听打听城里的富户,平时鱼肉乡里的,咱们一个都不放过,绝不厚此薄彼。”
心情好了不少,云崇青又给自己添了半碗饭:“让飞羽叔帮我查下老槐,若是干净,就让他进府当差。”
“老槐有个儿子。”云崇悌忙道:“今年二十又四,秀才考几回了,都落了榜。你要是安排活,可以考虑他儿子。”
“独子吗?”云崇青问。
“上面一姐姐,下面两妹妹。若非只一子,老槐也不会逼着他读书,早走关系进府衙当侍卫了。”
记恩朝六哥竖了大拇哥,这是一下拿捏住了老槐一家子。
可以考虑,云崇青身边缺一个熟悉响州府脉系的人。老槐做过十多年府卫,又在这守了一辈子,正合适。但前提是,人要干净。
申时正,盛装的温愈舒与常汐,领着两婆子去往前院。见着夫君,上前帮着整理衣饰,拉了拉臂弯处的皱褶。
“要不再换身新的?”
“不用了。你体面,我就体面。”云崇青抬手扶正媳妇插在髻上的和合如意钗,旁若无人地凑近轻嗅,低语:“抹了香膏。”
温愈舒抿唇甜笑着,垂着首整理他的玉带:“等忙过这几天,我再给你做几条。”库房里还有七套头面,都是温家、邵家、诚黔伯府补偿她的。她戴了嫌晦气,早想拆了宝石给夫君做玉带,金银融掉拿来花用。
“不要累着就成。”云崇青牵住她的手:“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好。”温愈舒回味着刚那话,我体面,他就体面…侧首仰望那人,秋波盈盈。
目光炽热,云崇青回头,撞进她生动的眸里,有意问道:“怎么了?”
“你做什么长这般高?”
“我要是矮,怎么配你?”
“也对。”
云崇青忍俊不禁,指在她掌心轻轻挠了挠。府外,记恩和云崇悌已经在等着。温愈舒见着他们,打趣道:“叫两位嫂嫂陪我一道,她们合着伙编出一个又一个理由,反正就是不愿。”
“就别为难她们了。”不说媳妇怕,就连记恩自个都觉一窝内宅妇人在一块,每个都有八百个心眼。“实在想带,带小圆包。他肯定能心无旁骛地陪你吃席。”
几人哈哈笑。
温愈舒撑着夫君的手,上凳子:“行吧,我先给她们探探路。等摸准了,再带她们出去走动。”
到岳吉楼,天已见黑。边上茶庄今日挺安静。谭毅、蒋方和领着一阴柔一阳刚的两位中年男子迎接。在外没多言语,直接上四楼。
李文满换下官府,玉扣冠发,与一先生打扮的灰白发老者饮茶。两个半面蒙纱的妙龄女子伺候在旁。
到了楼上,原走在云崇青左下的蒋方和,已被那位长相阴柔的中年男子替了位置。云崇青不在意,依旧牵着妻子的手。记恩、云崇悌、常汐跟在愈舒后。
四楼,左右两向门都开着。听着动静,李文满自左边门来,右边走出一位着浅紫的雍容妇人。
温愈舒猜妇人大概就是知府的夫人,抽回手,与人见礼。
“云家妹妹,妾身丽嵘,是李文满家的,你若不嫌就叫声姐姐。”
“又在作怪。”李文满佯怒,瞪了一眼妻子,向云崇青几人介绍:“这位是我夫人,总爱玩笑。”说着又朝温愈舒拱手,“弟妹莫怪。”
“李大人折煞我了。”温愈舒侧身,避过他的礼,与丽嵘道:“李夫人这性子才好,不似我,古怪又喜随性作为。”
丽嵘欢笑,抬手掩嘴:“没想妹妹也是个性情中人。”娇娆地冲一众男子说,“你们进屋聊,我带着妹妹去认识几个姐妹。”
“莫要再失礼。”李文满嘴上叮嘱,余光留意着云崇青。云崇青脸上仍然不愠不热,转首向杵在楼梯口的三人:“伺候好夫人。”
“是,”常汐和婆子就等着这话,忙跟着进去右边的那扇门。
一行男子往左,进了屋就见袅袅香雾。
跟随李文满的老先生,早在打量云崇青,如传言一般,清越如仙,抬手行礼:“下官响州府府学教授,岳志秋,见过云大人。云大人高才,老夫久仰。”
长眉入鬓,须留三寸。云崇青知道他:“我记得去年响州府只摘得一名同进士,岳教授还需多费些心思在府学。”状似无意地瞟过半面蒙纱的两个女子,意味可谓分明。
岳志秋老脸一热:“今日也是沾了云大人的光,入得岳吉楼享一回醉千秋。寻常,下官可没这福气。”
“醉千秋?”记恩插言:“很好喝吗,比之严五酒坊的三生醉如何?”
这位是严五酒坊的东家。岳志秋立时察觉自己刚情急失言了,忙道:“各有千秋。”
记恩两眼放光:“那一会我定好好尝一尝。”
听这话,李文满立马保证:“定不叫记恩兄弟失望。”醉千秋,甘醇浓烈,回味无穷,他也甚喜。
站在云崇青左下手的阴柔男子,抬手行礼:“甘玉祁见过云大人。”
“覃中意见过云大人。”衣衫藏不住喷张的肌肉,男子抱拳。
这两位不在响州府的官员册子上,云崇青转眼看向李文满,无什敬意。
这目中无人的样子,真是叫李文满不喜,但面上的热络还得维持着。他得让满响州的人都知道,他堂堂知府畏惧云崇青。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见。
? 第 85 章
“怪我怪我…云大人有所不知, 玉祁、中意皆十分热衷书法,对你是仰慕已久。知我今日要在此宴请你,故早等在楼里。我这是赶也赶不走啊…”
梯·子架上了, 甘玉祁顺溜往上爬:“贸贸然来, 唐突云大人了。一会某自罚三杯,给云大人赔个不是。”
“覃某今日带来一两好茶, 宴后亲自煮来给云大人赔罪,还请云大人原谅一回。”一点脸面不给李文满, 不愧是背靠沐宁侯府, 底气足得很。只响州府不是京城, 也望这位云大人明白。覃中意厚唇微扬, 显得有点憨厚。
这类场面, 云崇青前生见多了,指勾了挂在玉带上的青竹小珮把玩,漫不经心地问:“二位做何营生啊?”
甘玉祁瞄了一眼李知府,见其赔着笑, 心里也有计较,嘴上不敢迟疑:“回云大人的话,甘某祖上是个匠人,专给人打打精细物。积攒几代,好容易开得几间铺子,给客人制些新颖的金银首饰,混口饭吃。”
“只打金银器, 不卖吗?”云崇青平静无波的桃花眼, 望着甘玉祁。
要说这云崇青年纪也不大, 可不知为何, 甘玉祁对上那眸子觉渗人得很, 不由吞咽了下:“云大人玩笑了,银楼哪能不卖金银呢?”
“那就不是只混口饭吃了。”云崇青面上转暖,移目看向另一位:“覃兄呢?”
经了甘玉祁,覃中意不敢轻心:“多谢大人高抬,覃某祖上居新厉山。想必各位都知,新厉山最出名的便是黄梨木。覃家就吃这黄梨木。”
云崇青点了点首:“新厉山那修了路?”
“没有。”覃中意面上的笑带了几分苦涩:“所以说是小买卖,全靠劳力把实沉沉的木头往外运,利薄得很。但要罢手不做,却是不能。新厉山那一片,许多人家指着这吃饭。”
“真是如此,那本官一会得敬覃兄一杯。”云崇青温和:“就为了…”沉凝两息,意味不明,“新厉山的百姓。”
覃中意心头一突:“大人抬举了,谭家也是想略尽些绵薄力。”
“这话本官可记住了。”云崇青笑了。站在后的云崇悌手都痒,他想就地写张条子,让覃中意签字画押。白纸黑字的,日后才抵赖不得。
“说起生意…”李文满看向记恩:“我还想着云客满楼的美酒佳肴,不知在我们响州地界何时能享用上?”
记恩正等着话茬,抬手拱礼:“多谢李大人惦记。响州府有岳吉楼在,我云客满楼怕是难有一席地。”
“这…”
“不过各位也无需失望,”记恩抢言:“城东没有云客满楼,但我有意在城西建客满楼。等建成开门经营时,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一定一定。”
几人忙应声。云记恩刚那话可不是推崇岳吉楼,毕竟到此刻岳吉楼的茶他都没喝上一滴。他这是摆明了说,云大人已知道岳吉楼背后的主是谁。不在城东铺云客满楼,跑城西去开客满楼,意味…避让三分。
只这“避让三分”不知是仅针对岳吉楼,还是包括知府府衙?
半隐在云崇悌身后的蒋方和,勉力压着嘴角。李文满此回是遇着真章了。他就说这响州府的天,不会一直阴着。
“记恩兄弟是在寒碜我呀。”李文满冤屈:“岳家在此开岳吉楼,不图其他,只为我夫人喜好。她就那张嘴委屈不得,方来响州府吃不习惯,隔三差五地闹着要回海安。记恩兄弟…你听我的,放心大胆地铺排。岳吉楼明天就不再对外。”
“您这般,可是叫云记恩无地自容了。”记恩干脆坦言:“今日去过城南、城北,我是实在没脸于响州府铺什么云客满楼。建客满楼,也是望着能给这方增点营生。还请大人理解一二。”
谭毅心一紧,这是抡起一巴掌扇在了知府府衙的脸上。屋内静寂,甘玉祁、覃中意还没见过此般阵仗,不自觉地瞄向李知府。嗯,脸上还有笑,就是僵硬了些。
云崇青淡然:“响州府确不宜开设云客满楼。李大人向往,可待他日归京后,携夫人去武口街那的云客满楼用膳。”
“李某惭愧。”
这方机锋没有影响到右边房女眷,岳丽嵘确是个八面玲珑人儿。温愈舒在她牵引下,认识了蒋通判的夫人赵一琴,同知谭毅的妻子洪梅,还有府学教授的继室唐氏。两个商妇作陪。一屋少女帮着捶背揉肩,几人嬉嬉笑笑,谈着趣事。
“温妹妹可别恼我,我刚瞅了一眼云大人,心都乱了。你是真有福气,姐姐我都羡慕死了。”
才给了热脸,就把嘴往她男人身上放了。温愈舒不愉:“我不恼,不过李夫人还是要忌点口舌。这话要是被哪个嘴不牢的传出去,不止会伤了您和李大人多年的夫妻情分,还会有损我夫君的清誉。”
赵一琴来时,就跟丈夫通过气了,知道该怎么行事,帮腔道:“云夫人才成亲多久,李姐姐可不带这样开她玩笑的。您说我,我脸皮子厚实,不怕您羞。”
“那也得蒋通判脸嫩啊哈哈…”岳丽嵘染了蔻丹的手搭上温愈舒:“妹妹,姐姐性子自小就野,还百无禁忌,你大度包容包容。”
温愈舒扬唇,低眉扯了扯衣袖上的折痕:“姐姐既说我大度,我也是该放开心。但人啊…是活的,很多时候都心不由己。”
岳丽嵘面上依旧,撒娇似的轻轻摇了摇温愈舒:“那是姐姐不对,姐姐向你赔不是,行了吧?快别气堵着了,一会姐姐还要带你享受别的。”
“气,不是因为姐姐刚才失言。”温愈舒幽幽一叹:“咱们坐在这…”抬眸扫过高粱华柱,移目向伺候着的女婢,“说说笑笑,不愁吃喝,有闲心还勾斗两嘴。不念众生,自愚自乐。”
两次三番的,岳丽嵘也不愿捧这矫情了,轻柔地收回手:“妹妹此话怎讲?”
温愈舒指腹拂过岳丽嵘刚挽着的地方:“几位姐姐也知,我随我夫君刚到响州府,家里什么都缺。”
“缺什么云夫人尽管说。”赵一琴笑言:“咱们帮着张罗。”
“倒也不用几位姐姐费心。”温愈舒抬眸:“就是啊…今晨府上采买的管事去粮铺买米面,发现响州府贫穷,米面却比邵关府贵。一打听,才知粮价几日前将将涨了一回。
这就叫妹妹寒心了,现正当青黄不接时,粮行涨价不是在逼贫民去死吗?”蓦然转头,冲岳丽嵘问,“姐姐,这样的事儿,知府大人不管的吗?”
赵一琴目光飘移,到底是京城来的,胆子就是比她们的大一圈。响州府城的粮行早三年已落到岳丽嵘娘家手里,这方粮价全看海安岳家的心情。
“粮价涨了吗?”岳丽嵘扯着唇角,笑得牵强:“我竟不知。”
温愈舒莞尔:“姐姐安居知府内宅,不知民间疾苦也合情合理。就是这时粮食涨钱,无异乎造孽。我也是实不忍,咱们不在意那一星半点。但百姓呢?”拂开捶背的丫头,“别捶了,捶得我骨头都痛。”
“奴婢该死。”
两个商妇看着跪地的丫鬟,大气都不敢出。在响州府,还是头回有人敢打岳丽嵘的脸。品着温氏的行事,不禁担心起男屋。
这个温愈舒是不是忘了什么?她岳丽嵘乃朝廷赐封的四品恭人,没让云温氏跪下行礼已是她不拘小节了。
“姐姐怎么不说话?”温愈舒笑眼对岳丽嵘,打趣:“您现在这表露,活像我今早听闻此事时的样儿。”目光移转,挨个看过一圈,“我也是个百无禁忌的主儿,欢欢喜喜的怎就提了这茬,扫了你们的兴了。还望莫怪。”
温氏如此,她敢翻脸叱骂吗?岳丽嵘自答,不敢,脸上气怒不减:“这可不是扫兴,我得替我们家满哥谢谢妹妹。若非你告知,我们还被瞒在鼓里。造孽的事,可不能干。”
温愈舒佯作松了口气:“姐姐不怪我就好。”
“哪能呢?妹妹别怕哈哈…”一阵笑过,这桩也就过了。
左边屋里,记恩已经喝上了醉千秋。酒一入喉,浓烈似千军万马袭向四方,醇厚绵长。品过了,酒是好酒,但…再抿一口,确定一下。
这不是三生醉吗?
旁人也许除了好,品不出啥。但记恩不一样,酒是他酿的,绝不会认错。抬眼看向坐对面的李文满,这就有意思了。
李文满察觉目光,回视笑问:“怎么样,醉千秋喝着还成吧?”
记恩点了点首:“是很好,不下于三生醉。等城西客满楼建起,我做东请各位喝我亲自酿造的三生醉。”
“那就这么说准了。”甘玉祁端杯起身:“到时记恩兄弟可一定不能藏私,要把最好的酒拿出来招待咱们。”
记恩不拒,端杯迎上:“好。”
一顿饭吃到戌时末才散。次日云崇青将将看过知府府衙送来的一些文书,就有重礼上门了。不是甘家、覃家,而是海安岳家,即李文满老丈人家里。
清点过后,云崇悌都咋舌:“折…折算成银子,足三万两。”单大金锭子,二十两一锭,两盘五十锭。银子十两一锭,两大箱。外加玉器宝石若干。
记恩双手抱臂,冷笑道:“刚常河叔跑了一趟粮行,粮价压下来了。”五严镇上薛老痴总念,一个被窝拱不出两样人。一点不假,他老弟跟弟妹,绝配。
云崇青倚靠着太师椅,手指轻快地弹着桌面:“今天应该还有礼来,我思虑思虑上奏的折子怎么写?”要情真意切,好好忧皇上之所忧,处处为朝廷着想。以民生为本,怒朱门酒肉,再义愤填膺,誓要打击恶势,昌盛响州。
闻言,云崇悌忙去取了他造的新账本:“我先将这些登记,咱们的库房也清理过了。”
“好。”云崇青看向记恩:“岳吉楼的醉千秋,你准备打哪查?”
“我都没想过会遇上这样的事。”记恩挠了挠腮:“你不是要上折子吗?正好替我带封信给大芊姐。”
云崇青敛目:“好好查一查。我怀疑不止岳吉楼的酒是三生醉,牧姌居里可能也在用。”
“这要我尝过才能定论。”他也正怀疑。记恩实觉可笑,幸亏这三生醉是他根据师父留下的酒方子改良的,否则说不准哪天他就多出个什么师兄弟妹啥的。
才记了一笔的云崇悌,兴奋之余还有些忐忑:“十二弟,真的收多少都没事?”
“放心吧。”云崇青弯唇。
记恩杵了下书案,朝老弟夹了下左眼:“你估估咱一天下来能收多少?”
云崇青不知:“不会少。岳家这份仅是李文满的试探,他现在怕的是我不贪。”
“对,”记恩笑说:“贪小数,他还不一定能拿下你。”
城东余笠街李府后院奇然亭里,岳丽嵘抱着琵琶,指尖轻佻,听着管事回禀。对面李文满摆弄着他尺长的玲珑山水茶台,面上带笑。
管事禀完就退下了。岳丽嵘嗤鼻,不掩轻蔑地悠悠道:“妾身还以为云崇青何等高洁呢?不想也是个伪君子。三万两银,眼都不眨一下地收了。”
“这不合了我们的意吗?”李文满不怕云崇青贪,就怕他不贪:“知会下去吧。沐宁侯府的小舅爷,可不是那么好拉下的。”
岳丽嵘不急,娇媚道:“要不要让牧姌居那再择个…”
“可以先挑几个,但这事办起来必须细致。”李文满抬眼看向夫人,意味深长道:“沐宁侯府的小舅爷为我们所用,比一下弄死了强。”
“老爷高见,妾身也是这个打算。”
云崇青在知州府衙,从早坐到黑,一重一重礼来,半个库房都摆满了。温愈舒见着,笑得合不拢嘴。翌日寅时初,倒夜香的跛脚老头赶马从后门离了知州府,悄没声息的。
连着三天,络绎不绝。云崇青都讶异:“没想到响州府这么多富户?”
“不止响州府,这有个抚州的,叫郭阳,送了一千两金票,两块品相极佳的鸽子血。”云崇悌近几天算是大开眼界,零零整整全在内,足七十万两银。现在谁再说那个死了的南川布政使马良渡盗银,他跟谁急。
用得着盗吗?
记恩感叹:“李文满是真的想要撑死你。”
“七十万两才到哪?”这几天云崇青也没闲着,边收礼边算计整个响州府要修的路,想要将各个县镇全连上打通,弯弯曲曲短的长的加起来,过五百里,且七成是山路。
七十万两银修山路,哪怕是就地取材,也仅够修一百里。
“牧姌居送了没?”
“没有。”重点目标,云崇悌有留意。
云崇青浅笑:“不急。”又在知州府坐了两天,送礼的人渐渐少了。他便着人叫来了蒋方和。
要说响州城里有个什么东向,谁最清楚?那定是通判蒋方和了。今日见着云崇青,他少了两分热情:“云大人,您叫下官来有何吩咐?”
“明天本官要去吹郧县。”云崇青头不抬,他正在看京里来的信。侯府寻了人试探了一番,津州瀚书县白家村确存异。王大兴已被寻回…不,准确地说是被送回。
白家村村尾的一个老痴捡了走失摔破头的王大兴,藏在屋里养着。后来老痴睡梦里离世了,饿极的王大兴跌跌撞撞地出了屋,叫白家村的村民发现,送回了家。
另,王大兴什么也不记得了。
还要去吹郧县?蒋方和面上神色复杂。
孩子回家了,云崇青也舒了口气:“怎么,怕我收礼收忘了?”
蒋方和一愣,瞬息回神急道:“大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下官念在贵夫人敲打岳家,帮百姓把粮价压下的善,提醒您一二。前任知州徐大人,方来响州府也是壮志踌躇,可没多久就消沉了。”
“他陨在哪,财还是色?”云崇青收了案上的书信,抬首看向蒋方和。
蒋方和不想道人长短,但既然问了,他也做一回小人:“于东郊牧姌居吃多了酒,破了一雏,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竟干脆将人养在了牧姌居。”
“你去过牧姌居吗?”云崇青纯粹是对那方好奇。
“去过,但在那没沾过酒。”
懂了,不沾酒就不会误事。云崇青轻眨了下眼:“你在响州也待了有五年了,什么打算?”
一个两个都这般,蒋方和亦有点气馁,破罐破摔了,直言道:“您来,下官原是打定心要跟着您的,可现在不了。下官上头还有七旬老母,不敢拿命去放肆。”
有想法就好。见过李文满后,云崇青就有意要用蒋方和:“有些银子,看似脏,实则不然。你就别担心我了,先想想在这响州办点什么利民的事,哪桩能缺得了银子?”
蒋方和皱眉,云大人话里什么意思?
“谭毅要修路,府库没银子,然后就不修了。”云崇青起身,绕过书案,缓步走到堂中,驻足在蒋方和身侧:“脏的从来都非银子,而是…人。”
瞳孔一震,蒋方和不由吞咽,他又重新捡起最初对云大人的那份心思。
云崇青神色平静:“我自打出生就没缺过银子使,但响州府的百姓缺。”
沉凝几息,蒋方和退后两步,拱礼惭愧道:“是下官愚昧。”他忘了这位手眼通天,那些银子脏是脏,但一旦过了明路,便是官家的。
“看重我,你也不愚。”云崇青望着外头的朗朗晴空,沉声低语:“好好办事。”
蒋方和铿锵:“大人放心。”
下值回了后院,云崇青把信交给媳妇:“王大兴找到了。”
温愈舒欣喜:“真的。”因着津州那出,她不痛快了好些天,可算等来好消息了。接过快阅,眼里生晶莹。“他一家终于团聚了,也圆满了。”
“是啊。”云崇青怜惜地将媳妇抱入怀里。他的姑娘,虽经历了诸多苦难,但还是心存美好,不愿见悲惨。
“这信应该是王大兴一找到就送出的。”温愈舒愉快地决定今晚添两道菜:“要不要告诉小喜峰?”
小家伙也在惦着王大兴,前个晚上吃肉吃着吃着竟掉起眼泪珠子。云崇青想了下:“过几天,京里客满楼会送账本来。”
“行,那我就那会告诉他。”
第二天天没亮,云崇青与记恩、云崇悌就骑马出城了。城外蒋方和亦是着便服,两个随侍马背上都挂了刀。谭毅也在,一身襕衫,很儒雅。
“云大人。”
“让几位久候了。”云崇青没下马,手里握着马鞭:“今日要有劳谭大人、蒋大人了。”
岳吉楼一宴,云崇青强势之名已在城中富户里传开。富户畏惧,纷纷拿银子消灾。云崇青竟来者不拒。谭毅说一点不失望是假,但心里也是真的平复了:“大人客气。”他无能,至少不贪。云崇青,有才又如何,贪得无厌。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
? 第 86 章
一行骑马快行, 近巳时才下官道。下了官道,路也就四尺宽,坑坑洼洼。泥地里陷着大小各样的碎石, 马放慢了速度。云崇青望着远处的山岭, 没有一点心旷神怡。
跟在后的谭毅,瞧不见云崇青的面目, 只能对着他直挺的背,想闲话几句, 却不知从哪说起。自打离开吹郧县, 他就再没回头过。现又身临, 不由生了几分恍惚。
方到吹郧县时, 他有点接受不了。不是接受不了自己被分派到如此穷困之地, 而是他竟不知富强的大雍还有吹郧县这样的落后。
一腔热情,想要强吹郧县以建业,只呕心沥血终究成一场徒劳。
他无力…但又不甘。
四尺宽的小路,渐渐没了形。许是少有踩踏, 杂草丛生。马蹄过,飞虫惊起乱撞。云崇青抬手挥开一只凶悍的野蜂,收回看山岭的目光,望向前路:“我听说你在吹郧县时,想过修路?”
修路?这是在对他说话。谭毅双目一暗,心底积压许久的郁气一下冲出,迅速侵占整个胸腔。
“是。”
云崇青颔首:“说来听听。”
淡漠的语调听不出在意, 谭毅当他是有心针对, 但还是想告知这位状元爷, 自己曾经努力过。
“吹郧县一共六个镇子, 二十一个村。六个镇子虽然四散, 但都是围着县城,村环着镇。在多山地修路,耗费极大。为了节省,我想的是不把路修进镇子,而是在镇与镇之间寻找一条界线…”
为了吹郧县百姓能走出去,他用脚几乎踏过这里的每一块地,仔细丈量。鞋都不知磨破了多少双,脚底的老茧硬的跟铁一般。
可最后,要了他半条命的路道图,却因没银子成了废纸一张。
“如果能打通潭峪沟到隔壁尺音县王李村的山路,那吹郧县最难的西边两镇七村,便可以就近跑尺音县买卖。东边、南边的镇子,从那上官道亦更便捷,再不用越陡峭的月宫崖。”
都离了吹郧县一年了,还能讲得如此详尽。云崇青以为谭毅确是在这上费了许多工夫,且至今意仍难平。
“给你银子,你能保证把路修好吗?”
“什么?”谭毅口干,正想取水来喝,听闻此话极诧异,但又尚未回过味。不止他,就连蒋方和也愣住了。
云崇青嘴角微微一勾:“没什么。”两腿夹马腹,马儿快走几步。
“不,您说了。”谭毅水也不喝了,拍马跟上。他可是知道这位最近就坐在知州府衙里收银,大笔大笔地收。
“时候不早了,咱们快点,尽量赶在午前到吹郧县。”云崇青很清楚,修路只他们几人不行。他也不能全身心扑在修路上,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这样行进,我们午前能达小于村。”谭毅紧随在后,不管云崇青是否有心,兀自说起修路之事:“大人,吹郧县二十一村,其中门户少于五十的,有六。下官想过,若是将这六村迁徙合并,补偿之后修路上还可以再节省一些,而且大村落营生上旺人…”
不要脸了?蒋方和见与往日不一个样的谭毅,眼底生笑。也是,生作男子,谁不想顶天立地?可许多时候,一个铜子能逼倒英雄汉。
谭毅追着云崇青一路说到一线天。这一线天是两山之间的间隙口,至多能容一辆马车出入。穿过它,就是吹郧县地界了。
蒋方和打马,带着两个随侍走到最前。云崇青跟上。
到地方了,谭毅生了点情怯,但没却步,再次追上云崇青:“大人,没给吹郧县修上路,下官愧疚。想当初挨村勘察时,下官还请了村老襄助,当着民众的面夸下海口,一定能让他们走上平整路去镇上、县城赶集…”
谭毅话是真多,只云崇青不觉烦。吹郧县修路之事,能不能交于谭毅,还要等他走过一圈再权衡。
响州十七县修路,工程巨大,暂时无论是银钱上,还是人力、能力上都不能齐头并行。他是打算,先拿一县做版样。因为谭毅有过修路的想法,还画了路道图,所以相较之,吹郧县正好。
万事开头难,若能将吹郧县这个头开好了,那之后许多阻碍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散解。
说到底,赢得民心,是修路之关键。如何赢得民心,在于“利”。
行了两刻,路陡了。一行下马,牵着上坡。小路窄得很,两边草不深但密。
谭毅还在说:“走这里春夏秋都要扎紧裤腿,尤其是夏热时,蛇虫鼠蚁猖獗。逢阴雨,还湿滑,从此经过的没几人能幸免,都摔过。”
云崇青看着脚下:“这坡可以垫得斜一些,再拓宽撒上小石子。”
“大人懂修路?”谭毅就着话,再侃侃而谈。
记恩实忍不住了,抬手掏了掏发痒的耳朵。这姓谭的是蚊子盯上血珠子了,不过自己对他也确有改观。到此,谭毅之前的那些不忿,他亦能理解几分。竭尽全力了没成,与袖手弄闲一事无成,是两回事。
也是赶巧,他们刚进小于村,就见前方一群人围着,嘈嘈杂杂。蒋方和看了一眼云大人,将要前去,就被拦下。
“一道去看看。”云崇青听到什么娃子,不由警觉。
阔步到近前,窥见被围着的驴车上坐着七八个瘦弱的小娃。记恩拐了下边上的云崇悌,低声:“六哥,人牙子进村。”
云崇悌脸阴沉,目光盯在那几怯生生明显被惊着的小娃身上,心里生涩。他们才多大,眼里尽是害怕与茫然。
“余二娘,俺说了不是不许你卖大丫子。”一个穿着褂光着膀子的瘦高青年,拉着驴不放:“这牙婆头回来,也不是咱们附近村里人,光嘴上说自个是正经人,有儿有女,不会把娃卖进窑子,顶啥用?出了村,你想找她都没地找。”
“小哥儿,不带你这样埋汰人的。”穿着大绿衣裙的牙婆,瞧着也就三十来岁,手里捏着红帕子,左嘴角上头长了颗大痣。
“我十里八村跑了半辈子了,也是头回遇上你这茬。人娘老子银子都收了,你追着硬不让走。以前就传你们吹郧县是土匪窝,我今个也是见识了。”
“你胡嘞嘞啥?”几个围着的村民不高兴了:“啥叫土匪窝,给俺们说清楚了,不然连人带车你别想走。”
“咋,还想劫老娘啊?”牙婆子双手握拳,往腰间一支,两眼勒大了,大骂:“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那德性。是我找事的吗?我干干净净的行当,被诬蔑成啥样了?”瞪向拉着驴的青年,口沫横飞,“找不着我,你们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熊大娘子是什么来头?呸…”
一直拽着青年的弯背妇人,想看缩在车上的娃,可目光每每触及又连忙躲闪:“三书,二娘谢谢你。你放开手让熊大姐走吧。”
叫三书的青年不放:“你别听她唬,啥十里八村跑?俺打小就跟俺爷、俺爹到处走动,从没见过她,更没听说过这片有姓熊的牙婆。你屋里要是真不得过了,可以等几天,跟萝良村申阿婆说。”
余二娘双膝一弯,就要跪:“算俺求求你了,她比申阿婆那好说话,给的也多。”
三书急了,一把拉住她:“申阿婆底实,娃子也不卖远。家里要想了,还能跑去瞅一眼。”
“卖远就卖远吧,总比留在咱们村里守穷的好。”余二娘眼泪滚落,哭嚷道:“大丫子,不要怪爹娘狠心…你这辈子投错胎了,下辈子一定要记得睁着眼往富庶地投呜…娘对不住你…”
缩在一个半大男娃身后的女娃,皮子黑黝黝,但眼睛长得漂亮,含着泪,像只鹿儿,紧咬着牙口,不敢哭出声。
“你…”三书右手死死地抓着缰绳,这牙婆子明显有问题。
“三书,你放手吧。”一位拄着拐的婆子,老眼眼角夹着浑黄:“余二屋里现在啥日子咱大伙都知道。大丫子跟熊娘子走不是坏事,至少有了这口,一家子都能熬过一阵。”
牙婆瞥见几个衣着体面的生脸,越发不耐:“你到底放不放?”手去夺三书扣着的缰绳,“那丫头留给你,我不要了。你赶紧放手,我还紧着回城。”
“不能啊…”余二娘顾不得男女之别,双手抱住三书的腿:“二娘求你,快放手求求你…俺家今晚上就没粮下锅了…”
“小三叔,你放手吧。”大丫子哭囔着道:“是俺自己要卖的,俺怕俺爹俺弟饿死呜…额俺也饿怕了…”
站在外圈的谭毅,耳根火燎燎,他无颜出声阻挠,看着那一个个面黄肌瘦,于心难忍。三书眼中那股混杂了无力的痛苦,他多么熟悉。脑中浮现出离开吹郧县前的一晚,县衙古井边瘫躺整夜,他默默向这方百姓致歉。
蓦然转身,面向云崇青,屈膝下跪。
云崇青目光在牙婆子身上,抬脚拦住谭毅。
余光一直留意着的牙婆子,见之心紧。三书被几人规劝,指渐渐松弛。牙婆子逮着机,抢了缰绳一刻不停留地赶驴就走。
驴车经过,云崇青给蒋方和使了个眼色。蒋方和机敏得很,指轻弹了下随侍,同时伸腿。牙婆子全身都绷着,脚下有绊子,立马抬高腿避开。这一分神,伺机的随侍徒然出手,一下去了牙婆左嘴角上的大黑痣。
牙婆惊吓,手捂上嘴:“作死啊!”
随侍拦住驴车,蒋方和上前:“你说你是牙婆子,官府发的文书拿来我看看。”
“对,”才歇下的三书又冲了上来,他怎么把这给忘了。大雍对人口买卖管得极严,以致牙行规矩都苛刻。买卖人口的中人,都要在官府那盖了印。
牙婆子眼神飘散,强词道:“印书那样重要的东西,谁没事会随身带着?”
云崇悌驳到:“你现在买人,是没事时候吗?赶紧拿文书,再啰嗦,咱们一律按拐子来办。”
“你红口白牙的什么拐子,我可是给了银子的。”牙婆一蹦三尺高,气急败坏:“你们就是一伙的,坑到老娘头上了,都活够了是吗?”
云崇青轻挠马腹,笑看着牙婆子:“我记得大雍律例第二章三十八条,拐骗稚幼,罪大,一惩军杖百,二惩盐鞭百,三惩插针…”歪头数了下人头,“八个,活罪死罪都得受。”
“我说了我没拐,每一个都给了银子。”牙婆抽了驴鞭,指向拦路的几人,厉声斥道:“给我让开。”
“是,你没拐,用骗的。”云崇青见牙婆手抖,慢慢收敛了笑意,冷下脸:“拿出文书,不然你肯定走不了。”
记恩揪着自己的嘴,见那牙婆迟迟不请文书,不由发笑。半仙相面,都没他随口来的准。
“别拖沓了。我给你看过了,印堂发黑,两眼见红,明显的大凶之象。这回遇着真神了,你肯定是拖不过去坎儿。有同伙的,就快点打暗号,让他们来救你。再晚,来不及了。”
小于村的一众,呆呆地看着这厢事变。那几体面人,他们…好像认识一个。三书眼神都在牙婆子身,没空回头看一眼。谭毅朝着村民拱了拱手。
僵持了片刻,牙婆子握驴鞭的手慢慢放下,语调软了但气势依旧:“你们知道奴家是为谁办事,是给哪位主买人的吗?”
云崇青面目柔和了:“说来听听。”他就喜欢拔萝卜带泥。
“还真是不撞南墙心不死。”牙婆子冷哼一声,直对云崇青一字一顿道:“知府大人,我给知府夫人买的人。”
什么?谭毅不信,但他也知李文满不干净。可…买人,李文满这样买人做什么?他一从四品知府,缺使唤的,只需着人知会一声牙行。牙行便会立马拣了好的,送上门去供挑选。
云崇青点了点头:“嗯,哪个知府?”
“呵…”牙婆子笑了,没好气道:“你们响州府的天是哪个,还要问我?”
咕咚一声吞咽,蒋方和转眼看向云大人:“她说响州府的天…”
“我听到了。”云崇青抽了马鞭,背手踱步上前:“你说的是响州府知府李文满?”
“知道就好。”牙婆看他到近前了,不由后退半步,语气弱了:“赶紧让你的人让开。有什么事,你去找知府大人说话。”
云崇青驻足在尺外:“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响州府新来的知州,云崇青。”
对着那幽深眸子,牙婆子又退后了一步:“那么云知州,是否清楚知府大人是你的上峰?”
“当然清楚。”云崇青粲然笑之,毫不在意地说:“我也想让你清楚一点…李文满他怕我。”神情一变,异常冷肃,“蒋大人,把人拿下。”
“是。”
牙婆子见势不妙,拔了驴鞭的手柄,露出半尺利刃,就刺向云崇青。云崇青挥手一鞭,啪一声打在牙婆子袭来的手背上,立时叫她皮开肉绽。
看着的村民,被吓得惊叫不绝,本能逃避。趁乱,余二娘跑去驴车那抓住自家大丫就想逃。可大丫子怕,愣是甩开了她娘。
剧痛袭来,但牙婆子不敢弃刃,眼里迸射怨毒,一袭不成,再来一回。云崇青侧身避过,正挥鞭,却见一块拳头大的石自前飞掠,直击牙婆门面。扭头看去,是三书。
三书用了全力,牙婆脸面破裂,血四溅。带刀的随侍,将她压在地。
记恩见那东西还勉力反抗,提醒了一句:“查查牙口,别让人死了。”
闻言,正要上前的蒋方和脚下不禁一顿,错愕地回头看了看云记恩,又转过来瞅血流满面的牙婆,三步并做两步抵近,蹲身一把掐住牙婆的下颌,逼其张开嘴。
三书那一石头,伤牙婆颇重。血口里缺了三颗牙,查检了没发现不对,才放手。
云崇青看了眼自己没沾着血的马鞭,吩咐蒋方和:“叫两个女娃,去搜一搜牙婆的身和驴车,缴了她的财。”
“是。”
女娃子也不用找,驴车上就坐着五个。蒋方和点了两稍大的,让她们细致点。
不一会,两只袋子就交到了云崇悌手里。其中轻飘飘的破布袋子里,塞着张百两银票。剩下那只重实实的半旧绣囊,装了十四两多碎银。
云崇青瞥了眼躲藏着的村民,转身向三书:“你去把这些孩子送回各家,顺便将卖孩子的银子收回。”
“啥?”三书有点不乐意:“孩子送回,不收银子行吗?他们都…都没粮下锅了。”
“银子必须收回,没粮可以赊。”云崇青手指向谭毅:“向他赊。”
三书顺着指向看去,嘴张了合合了张,老半天才急出话:“谭…谭大人?”
“好久不见了。”谭毅压抑着心里的激动:“你依云知州的话,把孩子送回各家,银一文不得少地收回来。让他们没粮来你家,我在你家等着。”他承认了,自己无论心机还是魄力,远不及云崇青,心服口服。
“可这里不止咱们村的娃子,还有大牟村、牙湾村,马头村的。”
“一样,都是吹郧县的百姓。”
有谭大人这话,三书没再犹豫:“那我先回去告我爹一声。”高兴地去到驴车那,小心翼翼地拿起缰绳,爱惜地耙了耙驴腹,全没之前的楞劲,调转方向回村。
驴车一走,藏着的村民也跟着悄悄离开了。云崇青示意六哥将缴来的银子交于谭毅:“加上三书将要收回的那些,应该够了。”
谭毅接手银子:“赊了之后,他们怎么还?”
垂目看脚下,云崇青弯唇:“你不是该清楚吗?”
劳力。谭毅展颜,真心诚意地拱礼深鞠:“之前是下官浅薄,误会了大人,还请大人原谅一回。”
“原谅就算了。”云崇青抬眸看四周:“府库没银子,你应该知道。要想给响州府修路,你…你们都需紧着点神,弄清楚什么事该管什么话听听就罢了。至于响州被吞了的银子,我自有法子叫他们连本带利全吐出来。”
蒋方和、谭毅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大人尽管放心,下官明白意思。”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见。
? 第 87 章
只一会的工夫, 牙婆子的脸就肿胀得没了形,眼神里没了之前的怨毒,木木呆呆的, 全无生志。云崇青几人押着她, 随谭毅去往小于村村老于大成家。
于大成,即是三书的祖父。听小孙子说谭大人来了, 白发苍苍的人儿,一骨碌下了炕, 还有些不信:“真的?”
“真的。”三书拉了爷到门口, 指向停院外路道上的驴车:“您看, 那姓熊牙婆子的驴车。跟谭大人一道来的, 还有刚上任的知州大人。那知州大人不但长得很标致, 还好生厉害。姓熊的牙婆子就是他拿下的。这不让我把娃子送回,收回各家卖娃子的银子。还讲了,谁家缺粮,就来咱家寻谭大人赊。”
“咝…”人老成精, 于大成一听到“赊”,便知那事可能有门了:“那你在这耽搁啥,还不快去?顺道去村西把你爹和二叔叫回来。”
两年前,谭大人就各处奔走,说要修路。他都看到死了,还是头回见着对平头百姓那般客道的县老爷。当时激动不已,吆喝一村的人帮着看地, 还拍了胸脯保证, 修路村里出劳力。
大伙儿心心念念, 想着以后出门就是平坦路, 早忙着思虑营生了。可不料没过多久谭大人就离了吹郧县, 升去州府了。修路的事,没音没信。
身为村老,他还领着大儿偷摸跑了一趟县城,打听事。可是那县衙守卫凶得很,早不认他们这章了。
这回来,他得把话问询清楚了。
“老婆子,快将前年你给俺做的那身长袍拿出来。”
“别嚷了,给你拿出来了。”衣上打着两补丁,但通身不见脏污的于老太,抱着只小包袱掀帘走出:“赶紧换上去迎人。屋里还有块风干的野猪肉,再把三书前些日子抓回来的两只山鸡杀了,俺看着整几个菜。”
于大成点首:“成。”他这辈子日子能过得像样,也是得亏了老妻操持。
不多会,闻着讯的村民就团到于大成家附近了。待云崇青一行到时,捯饬齐整的于大成,领着两儿子已候在了路道口上,见几人气派,不自觉地弓下腰疾步迎去,到丈外屈膝下跪。
“小民于大成拜见几位大人。”
云崇青上前亲扶:“老人家快快请起。”
小孙子口中长得标致的知州应该就是这位了。于大成受宠若惊,有些手足无措:“小民卑贱,大人使不得…万使不得。”
“您老言过了。”忽略周遭窥探的目光,云崇青请老人家在前:“今日走访,遇拐骗稚幼一事,我也由此深知这方百姓艰难。接下来一些事,还要麻烦您老。”
腰直不起来的于大成,忙抬手拱礼:“有啥事,大人尽管吩咐。”
“有您老这话,我就心安了。”
于家在小于村里算是顶尖了的大户了,正房三间石砌屋,东西两排土坯房,还用木桩子围了个小院。屋里屋外,干干净净。一看便知,家有贤妇。
随侍看着马和牙婆,云崇青、谭毅几人被请进堂屋。妇人送来放凉的竹叶茶。
“家里没啥好东西可以招待,委屈几位大人了。”
谭毅早口干舌燥了,端起就两大口,清爽穿过喉,不禁慰叹:“还是这个味。”转首向左,“云大人也试试。月宫崖上竹叶尖煮的茶,别处可没有。”
“好。”云崇青已经端着粗瓷碗了,送到嘴边,淡淡竹香沁人心,喝到嘴里不涩,还有股微微的甜意。他又来了一口,不吝夸奖:“确实不错。”
“大人不嫌弃就好。”于大成心还高悬着,他不知几位贵主这趟来是为何。难免存了点期盼,但有前事在,他又不敢奢望。
云崇青耳聪目明,最是敏锐,也懂体谅,给谭毅使了个眼色。
因着修路的事,谭毅这会整个心几乎都放在上手那位身上,自是第一时间捕捉到示意,立时起身请于老出屋借一步说话。
于大成欣喜,撇下两巴巴望着的儿子,就随谭大人出屋了。云崇悌看了一眼十二弟,得了首肯,也跟着出去了。蒋方和不得让屋里冷清,拉起话茬:“最近村里常有牙婆出入吗?”
于年余,即于大成的大儿,三书的爹,也是小于村现在的村长,闻问话,不由瞄了眼主位上的俊美青年,不敢有所隐瞒地回道:“俺们村日子相对好些,卖娃子的不多。西边几个村子厉害,听说这两月,拉走三四车了。”
“都是熟悉的中人?”蒋方和再问。
于年余锁眉:“这个小的不清楚,但今日几位大人拿下的那个牙婆,肯定是生人。”他都听说了,那姓熊的牙婆胆子肥得很,竟敢行刺知州大人。好在知州大人有防备,不然要在他们村出了啥,小于村可就没活路了。
“应该是脸生的。”于年余的二弟,于月余说话:“俺半月前去马头村给人打嫁妆柜子,听村里老媳妇讲,那牙婆底子深,能把长得好的伢子卖进啥牡田居…”
“是牧姌居吧?”记恩插了一句。
于月余眨了眨眼睛,有点呆:“俺…回大人的话,俺也不知道啥地。只听几个老媳妇说那地是啥大官的后院,里面养的都…都是小的,天天吃香喝辣。只要福气好,生下个一男半女,就一家子跟着飞黄腾达。”
那就是牧姌居了,记恩请他继续。
“总在县里跑的几个牙婆,都没这本事。她们至多也就认识几个地主老财啥的,官儿…”于月余小心地指向刚谭毅坐的位:“估计只认识县老爷。”
屋外东墙角下,谭毅正跟于大成解释:“不怕您笑话,之前没信,是因府城拿不出银子。”
早就想到这茬了,于大成丧眉苦脸:“那…”略迟疑,看向笑面杵在边上的主儿,颔了颔首,复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您这回来是…”
谭毅压不住兴奋:“云大人来了,咱们修路就有银子了。”他可以兑现承诺了,以后吹郧县再不是他心头的一块病。
“云大人带…带来银子了?”于大成不敢相信。这年头,能叫他们遇上一个谭大人这般知民苦的好官,已是天大福气。哪还敢巴望第二个?
云崇悌佯作不高兴:“于老,您这就不对了,咱们该相信云大人。云大人是皇上钦点的三元及第,能耐得很,否则也不会被特地派来响州府,改善民生。”
谭毅附和:“对,云大人不是我,我办不到的,他能。”
“在得知将赴响州府…”云崇悌清楚得很,能在这地住上三间石砌屋,定是在此方举足轻重,他打定心要将这老者顺服帖:“云大人每日下值了,便拿了地舆图研究。临行前,在宫里最后一次侍笔时还向皇上承诺,势必强盛响州府,让百姓都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
云大人能见着皇帝老爷?还向皇帝老爷保证了…于大成的心嘭嘭的,从未像此刻这般有劲头过。
“抵达响州府,云大人一天都没歇,拜见了知府后,就让我等驱车去城南、城北…”云崇悌叹气:“走过一圈,云大人回府在衙门对着响州府地舆图坐了整夜。”
谭毅惭愧,再问自己当初向州府呈请被拒后,都干了什么?消沉。他怎么没想过自己寻法找银子?听着话语,心中又不禁自嘲。没有云大人的背景,他还真难从城中富户那索到银子。
云崇悌语重心长:“知府又说啥已经向朝廷赊了三千斗良种,表明了府库没银子。云大人气愤,私里与我等讲,百姓已经苦成这样了,说什么修路的银子都不能让百姓来承受…”
闻此言,于大成老眼里泛浊泪,感动地连连点着头。他们要能拿出银子,就不等朝廷来修了。
“目前银子已经筹了一些了,但咱要给整个响州府都修上路,那点还远远不够。”云崇悌做样抬手列数:“首先修路要石要土吧…人下大力气干活,总要管饱…单管饱也不能够,劳力也要给补偿,一天少不说多不说六文钱总要…”
“给咱自个修路,咱劳力管够不要分文。”云大人不是问朝廷拿银子给响州府修路,是自己筹呀。于大成感激不尽,老泪填满眼眶。
“这个主,俺做得了。只要下定了开始修路,俺挨家挨户去说,不管饱也成。”
“不成。”云崇悌严肃道:“云大人可不是剥削百姓的主儿,他向来一口唾沫一个钉,说了管饱还给银钱,那就定准。
我跟您老直言,大人最怕的不是修路没银子,他怕的是自己个费尽心机在前为百姓拼力,而一些个只顾私利的东西,在他背后使坏。”
“不能够。”于大成当了多年的村长,差一步就爬到镇里了,眼界可不窄。他心里门清:“真要有这样的,俺第一个不饶。”
云崇悌摇首叹气:“小于村有您这般明事理的村老在,大人当然不怕,可别的村呢?”
“别的村也一样。”于大成说道:“大理摆着,又不用咱们掏一文修路钱,还能凭劳力赚嚼头,这不比卖娃子买粮吃得有味?是个人都感激云大人。有存坏心的,也寡不敌众,他们不敢。”
“不用感激云大人,大家伙当感激皇上。”云崇悌抬手上拱向东方:“是皇上不忘响州府百姓。云大人廉洁,一心为民谋福,我等也当珍惜。”
“是是。”错过了,许他们这就真的再无修路的可能了。于大成心里已经在想是不是应找那几个老兄弟聚一聚:“您让大人安心,俺们这修路一定顺顺当当。”他藏在地窖里的几把大刀,也该刨出来磨一磨了。
云崇悌苦笑,又是一声叹:“先愿三书小兄弟送娃子归家,能顺当将银子收回吧?”
听出话音,于大成老脸一沉:“您坐好等着,这趟三书一定能将卖娃子的银钱一文都不会少地收回。”
眼底笑意漾开,云崇悌道:“那我就等着瞧三书小兄弟的本事。”刚砸向牙婆的那一石,准头、力道都不错。倾身向老人家,看似避着谭毅,但声却不算小。“云大人将来响州府,有意扩充府卫。”
于大成心一动,这…这意思是看上三书了?
高!谭毅眼里晃着笑,“于”在南善镇是大姓。于大成虽居在村里,但小时读过几年书,屋里儿孙都识字,行事也不怂。前年剿匪,他大儿于年余不但给领路,还带了把大刀跟着上山了。
另,从之前三书拦下牙婆之事,亦可见其心细胆大且正义。练一练,到知州府当府卫,确很合适。
云崇悌、谭毅回了堂屋。于大成匆匆忙去了厨房,套老妻耳上嘀咕了一句。于老太惊喜:“真的?”
“这还能有假?你着老大家的再去村里换点好的,中午整顿像样的饭。”要换作是旁的孙子,于大成拿不准。但三书…那小子三四岁就跟着他跑前跑后。稍大一点,又跟着老大忙活。十三四岁便与后村几个往深山里跑。
前年,他和二栋子、薛四华还猎了头大虫。三人连夜弄去来单县上,租了牛车运往抚州,一趟挣了百多两银子。分一分,一人得了快五十两银。
今年二十,家里正张罗给他相看,现在倒是可以先缓一缓。
坐着烧火的阔脸妇人,闻言往灶膛又添了两根柴,站起身:“娘,大木家今晨煮卤水了,俺去看看还有没有的换?”
“那你赶紧去。”
快过午了,菜摆上桌。云崇青早闻着荤腥,只没想到竟能这般丰盛:“叫您老破费了。”
于大成可不心疼:“粗茶淡饭,大人将就用。”
“这一桌可不能说将就。”记恩已从六哥那听了信,明白他一家的苦心。但老弟用不用三书,还得看三书能不能拿住那些卖儿卖女的人家。拿住了,那确实有点手段,毕竟八个娃子里,只一个是小于村的。
饭吃一半,屋外传来动静。于年余忙起身:“几位大人慢用,俺去看看。”爹刚跟他咬了耳朵,说了三书的事。一桌大菜,他这会吃着也没味,心里全是儿子前程。
“去吧。”云崇青夹了块豆皮,来人应是想赊粮。谭毅也考虑到了,大口刨了碗里的饭,囫囵咽下,搁下筷子:“云大人慢用。”
轻嗯一声,云崇青言:“城里粮价,蒋大人清楚。你先紧村里,看谁家有宽裕,照价买一些,应付一晚。下午再去县城或者府城粮行买,买的多,让粮行让点价。”
“去县里路也不好走,日前粮价还都涨了一文。小民建议去府城拖。”于大成耳朵留意着屋外,知道小孙子没这么快回来,但就是忍不住。
云崇青眼睫下落,遮住眸底的愠色:“粮就在县里买。拿我的帖子就县衙,让韩之先领着你们去粮行。”
“是。”谭毅现在浑身是劲儿,出了屋见余二娘跟着一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大步上前。于年余已经在问:“你们卖大丫子的银子还了三书没?”
余二两眼浮肿,有声无力地回:“六两银,还了。”
“那就好。”于年余也不忍:“你们等着,赊粮的事不急。今日家里有贵客,多煮了饭。俺去给你们盛些,你们先端回去吃点。待下午买了粮,俺去喊你们一声。”
“谢谢年哥了。”余二也不想卖女,可谁叫他上月染了风寒。吃药一月,好容易保了命,却累得家里揭不开锅了。
于年余拍了拍他的肩:“别丧气,咱这方要有大好事了。你想好,就快点把身子养回来,不然之后上不动工。”
“唉唉…”余二偷瞄了一眼村长家的堂屋。他听大闺女说了,村里来了大官。
才送走余二,又有人来。于年余饭也不吃了,叫上二弟,拿着谭大人给的一袋碎银,去村里家景不错的几户问问。
下晌,三书赶着驴车回来了,驴车后跟着一大趟人。进了自家院,水也来不及喝一口,就赶紧把收回的四十九两银交于谭大人。
正称粮的于年余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有两泼皮闻着腥,拦俺在半道上,俺捶了他们一顿。”三书给云大人行了礼,就接了他娘递来的饭碗,避去了后院。
云崇青浅笑,望了眼来赊粮的村民,回头与于老说:“等三书吃好,您让他叫几人,拿我的帖子赶驴车去趟县城。”
“行,”于大成笑得见眉不见眼:“您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那麻烦您再给安排个歇脚的地儿,今晚我几人就不走了。”云崇青望向西去的日头:“一会您着个人带我看看这片。”
于大成高兴:“成。”中午肉菜剩下老多,晚上再凑上点,足够了。几位大人舍不得他们,他知道。家里也有地方住,今晚他跟老妻挪偏房去。
只片刻,三书就吃好了,端着空碗低头窜进了厨房。等在厨房的于老太拉着小孙子到灶膛后,小声交代了几句:“听清楚了没有?”
啥?他听清了,就是没听懂:“奶,大白天的发什么美梦?”他怎可能攀上那高枝,知州府衙是寻常地吗?
“没发梦,云大人都交代你办事了。”于老太瞅小孙子这一身,怎么都不顺眼:“你快去换身衣裳,一会还要拿着云大人的帖子去县衙找县太爷。你可不能给云大人丢脸。”
木愣愣的被推出厨房,换上他爹去年刚做的袍子,拿到云大人的硬板帖子…三书一个惊醒,两眼瞪圆了看手中那精贵物,久久才确定。他奶没诓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你还愣着做啥,驴都给你喂饱了。”于大成催促。
“对对对,俺要去县城。”三书压不住傻笑,冲前方那位背手提着马鞭站立的青年拱礼深鞠:“大人,小的去去就回。”
云崇青弯唇:“多叫几人,路上小心点。”
三书看了一眼排长队的乡亲,小声问道:“要不要再找辆驴车?”
“不用,韩之先看到我的帖子会做安排。”云崇青想,不出意外明日晨起他就会见到吹郧县知县。
对对,三书才意识到自个这趟是给响州府知州大人办差。
吹郧县知县韩之先也没想到,晚上都洗漱好要就寝了,门房却拿了本帖子急色赶来。
“什么事?”
“能有什么大事?”一旁散着发的美妾瞥了眼将要开口的门房管事,挽上大人的臂膀,娇滴滴地嘟囔:“老爷,您可是说了今晚要好好陪陪婉儿的。”
管事额上都流汗了,双手奉上帖子:“大人,新来的知州云大人现正在南善镇小于村…”
“什么?”留着八字胡的韩之先惊愕,忙接过帖子来看:“他怎么跑那去了?”云崇青,沐宁侯府小舅爷,前几日才在州府剐了知府大人一层面,现在谁都怕碍着他。
管事抹了把汗:“不止呢,今日云大人刚着小于村就遇上了拐子。听拿帖子找来的小哥说,拐子差点刺伤云大人。”
韩之先心一沉:“拐子呢?”
“被擒了。云大人让您领小哥去粮行买粮,小哥的意思是云大人自掏的银。”
帖子上已经说了这事。韩之先赶紧穿上衣裳,也不看天时了:“让人去西井街叫门,本官在粮行等黄石。”
“是。”
夜深人静时,云崇青睡不安,听着虫鸣思虑一时,起身穿衣,提了马鞭往后院去。两个随侍倚墙,察觉动静立马睁开眼看去,见熟悉身影,正身行礼:“大人。”
“你们去歇息会儿,这里有我。”云崇青蹲身,用马鞭抬起牙婆的下巴,其眼神依旧没光。
两个随侍对视一眼,默默退远,没真的去歇息。
牙婆手脚被绑缚着,嘴里塞得满满,她知道自己没活路了,也不求生。
“想死?”云崇青不拿掉她嘴里的布塞,只轻语道:“我听你口音,似响州府人士,但咬字不对。”
牙婆像没听到一样,无丝毫反应。
云崇青却盯着她的眼,声音更小:“是来自津州吗?”
无神的眸子一荡,牙婆不自觉的咬紧布塞。
有了反应,云崇青再言:“瀚书县白山村?”
身子一下绷紧,牙婆目露阴狠,撞向马鞭,想要自绝。可惜马鞭的头太钝,根本刺穿不了喉。云崇青唇角微勾:“牧姌居与孟元山一样,背后的主子是冠南侯府吧?”
音将将落下,牙婆伸长脖子拼尽全力猛然撞向墙。云崇青没一点要拦的意思。咔嚓一声,牙婆的头以极扭曲的姿势垂落。
两随侍见了,撇过脸当没看见。云崇青轻嗤一笑,慢慢站起身。她是不该活,从襟口掏了下午写的供书,招随侍过来:“让她画押。”
“是,”随侍不去看供书上写了什么,牙婆手上正好有血,拿起直接摁上手印。
收回画押好的供书,云崇青手背到后,仰望星辰满布的夜空。轻轻小风拂面,吹起他垂落额边的一缕碎发。李文满想要安然离任,他不同意。
作者有话说:
昨天太糟心了。去做核酸,就拿了身份证,门一带,手机钥匙全忘屋里了。咋办?先去做个核酸,然后跑物业找开锁的(大哭)
? 第 88 章
东方见白时, 蒋方和起身,从随侍那得知夜半事,稍有愕然。但思及昨个云大人之言, 该管的事管不应从的听听就罢, 他便收敛了心思,像个没事人一样, 去往茅房。
“大…大人,”随侍看了一眼用破席裹着的尸身:“这怎么处置?”
蒋方和顿足:“能怎么处置?昨天你们没听到她说自个是给响州府的天办事的?虽尸首残破, 但那么多百姓都看在眼里, 咱们还能悄默声地寻个地方埋了她?当然是送去知府府衙, 给李大人一个交代。”
随侍肃起脸:“大人说的极是。”云大人来了就是不一样, 连他们通判腰杆都直了。
蒋方和解了内急后, 回到前院。厨房已经备了水,他洗漱了一番去了正房。正房里点了灯,云崇青把牙婆的供书誊抄了两份。
“大人。”这位昨夜没合眼吧?蒋方和看着端坐在四方桌边的青年,其除了唇周起了青茬, 旁的看不出什么,依旧清冷矜贵。到底年轻,精气旺盛。
云崇青将誊抄的一份供书推向前:“你拿着。”
“是。”蒋方和移步到桌边,拿起快阅。如他所料,云大人在供书里没作假,只是把昨日事巨无遗漏地呈现。什么响州的天,知府大人的人, 为知府夫人买人等等, 我等与吹郧县百姓共睹。
这是无从抵赖了。
记恩端了早饭来, 谭毅与云崇悌齐进屋。几人围桌而坐, 才吃完, 于月余就跑来告诉,说知县领着三书押粮进村了。
顶着重露的韩之先累得早已撑不起好脸,但在走近于大成家时,还是勉力扯起唇角来。
排队等着赊粮的百姓,知道有大官留宿村长家里,均安安静静,只没领到粮心里愁绪难免显露,不少愁着眉。见到一行衙役推着一车车粮来,都兴奋不已,起了私语。
“真的有粮…真的有粮…”
“俺早说了肯定有。你们也不想想,官老爷都留在村长屋里了,铁定是想把俺们安排妥帖了再走。”
“老天有眼,俺家就只半袋苞谷了。他爹都想好要进山了。”
“你家那口子进山能逮着啥?”
“不进山,那一家子就等着饿死,反正俺是狠不下心卖儿卖女。”
三书傻呵呵笑,偷偷瞄了一眼后背湿透的县老爷,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他昨个去县里买粮,拿了云大人的帖子,嘴里说着买粮的银都是云大人自掏,可…愣是没带云大人的银。
好像也没人给他。
所以推回来的这十七车粮,都是县老爷垫的银子,两百两。
韩之先做样向窥视的百姓笑着点了点首,由着沈主簿整理衣饰,确定齐整后示意衙役叩院门。
“吹郧县知县韩之先,求见云大人。”
云崇青没端着身份,走出正房,去到院门口,手里仍拿着马鞭,看了眼行着礼的韩之先,目光移向那一车车粮,面上露了满意。
“不必多礼。”
“谢大人。”韩之先迟疑着放下手,直起身眼睫慢抬,望向传言中品貌卓越的沐宁侯府小舅爷。
“三书,让你父亲给大家称粮。”一夜没睡,云崇青自是知道不少村民子夜就守在此了。
三书拱礼:“是。”只才跨出两步,又刹住脚,挠着头难为情地说,“大人,买粮的银子是…是县老爷给的。”
云崇青点首:“我知道了。”
“唉…”您知道就好,三书放开心去叫他爹。韩之先却是不敢张嘴要那两百两银子:“云大人方来响州府,就忙着体察民情。这等为民之心,叫下官敬服。”
“既然敬服,那就拿出点样子来。”云崇青轻眨了下眼:“据我所知,南善镇在吹郧县尚不算艰苦。”转眼看皆低垂着头的村民,“他们都过得如此难,可见别的镇是何境况。”
韩之先吞咽:“大大人,下官倒是想有所为,只…只奈何力不足。今日十七车粮,就花尽两百两银,下官家有老小…”
云崇青抬步,走近韩之先深吸,汗酸中夹杂了一股脂粉香。
“你上任吹郧县知县一月,就从县衙搬去了城东大宅。你夫人好像在州府也有处四进的宅子。”
韩之先气都不知道喘了,他忘了这位不同于前任知州。掌着响州府官账的谭毅,最是清楚各家置产。其虽是知府大人的人,但云崇青要是过问,他也不敢有所隐瞒。
“大人,那是内子的嫁妆银子买的。下官虽想贴补百姓,但也没脸挪用妻子的嫁妆。”
云崇青轻嗤一笑:“我可没让你拿妻子的嫁妆补贴谁,县衙账上没银子了吗?”
两腿一弯,韩之先跪到地上:“请大人明察。”
周遭噤若寒蝉,就连衙役卸粮都不敢弄出声响。云崇青背着手,指腹磨着鞭:“明察什么?身为吹郧县的父母官,百姓为了活下去都卖儿卖女了,你食着朝廷的俸禄就冷眼看着?”
“下官不敢。”韩之先大汗直流。
“不敢?”云崇青俯视:“那你还跪在这里做什么?当抓紧去想法子找粮。这还需要我来教你吗?”
韩之先胆怯:“是是…下官现就去找粮行商议。”
“本官提点你一句…”云崇青利目:“皇上爱民。”
才爬起的韩之先,心一沉,再跪到地:“是,下官明白。”
旁观许久的谭毅,为自个捏了把汗,云大人先前对他真的算是客气了。不过他在任上,也真没贪啥好。回想过往,这会都有些懊憾。当初他怎么就没想到收富户银以利民。
卸了粮,韩之先就领着衙役速速退了。
云崇青几人走访吹郧县,由三书领着。一路上,谭毅不停地指点便宜修路的方位,说利弊。
午后,云崇青、记恩、云崇悌站上了月宫崖。呼呼的风,吹干了身上的汗。三人此刻没心情去赏景,目光皆落在与丈外山石连接的那根圆木上。吹郧县西边几村去县城,若不想留山野过夜,就得走这抄近路。
圆木已见腐朽,应撑不了多久了。听三书说,到时村里会寻根新的换上。
“我们回吧。”云崇悌有些累了,站这看不出名堂。
记恩点了点头,叹气道:“回吧,也没什么可看的了。”
云崇青转身:“走吧。”谭毅对吹郧县路道走向、如何铺设、在哪取材等等都算计好了。他听着,走过一圈,觉规划得不错。但有些细节还需再议,几个地方也不用节省。
路铺的不止于现在受用,还在后世。故,既然要修,那就修好。
回到小于村,天已见黑。见袅袅炊烟,谭毅笑甜。一行未久留,让三书收拾了行李,在成群百姓相送下,他们离开了。
知州府后院,温愈舒心情不甚好。夫君昨日走时有言,晚上可能不归,让她不用等。她应得爽快,但孤枕时却怎么躺都难受,翻来覆去到天明。一天都蔫蔫的,盼着人回。
起身到檐下,这都过戌时了,他没说在外留两日。
“夫人,”常汐领婆子抬了水来:“时候不早了,您别在这站着了,先回屋梳洗。正好,我也有事要告于您。”
温愈舒没精打采,交代婆子:“让厨房备着水。”
“您放心吧。”常汐看姑娘这般,不由发笑。
水倒进了浴桶,温愈舒试了试温,脱衣跨入。待屋里只两人时,常汐开口了:“您让我大哥查的事,有眉目了。”
舀水浇在头上,温愈舒长吐一气:“那女子是何来头?”
姑爷车马去城北,被个蒙头女子冲撞。姑娘就上心了,让查一查。常汐也是没想到,一查竟查出事儿。
“那女子叫田芳,就是响州府密云县人,打小长得精致,皮子是这方少有的白皙,还晒不黑。八岁被卖,牙婆是个宽厚人,把她送进了密云县知县府里伺候。只哪想,她长至十三岁,竟爬了主子的床。
主母赏了一顿打,将人送进了城北窑子里。在窑子里,她与一琴师相好,十七岁生下一子。孩子三岁时,她欲赎身,不想琴师卷了她所有的家当跑了。
没银子,孩子还要吃饭,她只能继续留在窑子里接客。一晃十年过去,好容易凑齐赎身银子,母子离了城北。可才三年,她竟染上了脏病,又回到了城北。”
温愈舒擦着身:“她孩子呢,该有十六了?”
“关键就在此,半大小伙没了。大哥只打听到,田芳的儿子长相要远胜父母,极美。”
“是美?”温愈舒凝眉。
“对,就是美。”常汐感叹:“都说一步错步步错。我也不知田芳是否真的爬了主子的床,但若没这茬,想来日子差不了。”
能把十三岁的小丫鬟送进城北窑子的主母,绝非善类。温愈舒轻嗤,思虑几息,问:“那她平白无故地为何要冲撞我夫君的车马?”
“不是针对姑爷,是针对高头大马。”常汐给姑娘揉着肩:“好几回了。因着怕脏手,都不跟她计较。”
高头大马,多是富贵门户。温愈舒心有猜测:“常河叔有去密云县打探吗?”
“能不去吗?母子离了城北,没回密云县。”常汐以为,摆她头上,她也当没密云那地儿。
既打听不出什么,那就只能问本尊了。温愈舒拿定主意:“田芳识字吗?”
“识字。听她以前的鸨娘说,还识不少。她儿子也识字。”
“一会我手书一封,让常河叔寻机塞给田芳。”
“您手书?”常汐不认同。
温愈舒勾了勾唇:“左手。”学的先生,练了两三年了,不甚自如,但感觉还不错。“若是人有用,我倒不介意想法子送她去三泉县和春堂治病。”
“您怎么就知道她于您有用?”问是这么问,但常汐心里也十分可怜田芳。
“因为她儿子极美。”温愈舒往水里缩了缩,幽幽言道:“自古财与色最是能迷人心智。财打不动的,色许能。又有温饱思淫,财厚了,心难免骚动。财·色…权·色…色字头上一把刀。”
常汐露笑:“希望尽如您所愿。”
屋内沉寂一时,温愈舒洗好穿上衣,看了眼沙漏,坐到妆奁前:“夫君说最近京里会送客满楼的账本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到?”
“您闲了?”
“没闲,就是有点担心二表嫂。”温愈舒眉头紧蹙:“算着日子,她应该生了,可前两天到的那封信里,提都没提。有舅舅跟姐夫在,我倒不担心真出什么意外,只是放不下。”
“我也正挂着这事,没提不是侯爷忘了,便是沐二夫人这胎生得不顺当。”
“府上添丁,哪能忘?”十之七八是生产不顺,所以她才忧。绞干了发,温愈舒去偏屋小书房,写了封信交于姑姑。又在檐下静站了一会,直到压不住困意,才回屋上床。
不知睡了多久,身侧一沉,她一下惊醒。见着想念的男人,不禁委屈。
“你怎么才回来?”
云崇青抱住两眼生泪的媳妇,重重亲了亲她的额,解释道:“昨日我们到吹郧县遇着了点意外,耽误了些工夫,故今天离开得有点晚。”忍不住情动,大手掌着媳妇的后脑,脸紧贴着她,一下一下嘬着粉唇。“我昨晚都没睡着。”
“我也想你想得紧。”温愈舒被他嘬得难自禁,伸出小舌。
张嘴攫住,深吻。云崇青眼眶都晕红了。诉情贪欢至鸡鸣,夫妻相拥入眠,天大亮时才醒。
早膳后,温愈舒见人安坐榻上,没有要去衙门的意思,便沏了茶:“你还记得在城北遇着的那个染上脏病的女子吗?”
“记得,怎么了?”城北混乱,云崇青已有意要拿来开刀,大作整顿。
“我让常河叔查了。”温愈舒细细与他道来,说完就断言:“她儿子没了,八成跟高头大马有关系。”
云崇青凑首去闻茶香:“原来我是受了无妄之灾。”田芳苟活,应非贪生。难时遇贵,可谓绝处逢生。不痴不傻,定会珍重。
“你在吹郧县遇着什么事儿了?”温愈舒气说来就来,微鼓起两腮,挨着榻。就昨夜提了一嘴,晨起到现在也不讲讲,她都等了许久了。
“遇到拐子了。”云崇青扭头看向门口:“这会蒋方和应已经将尸身送去知府衙门了。”
“死了?”温愈舒错愕,忙回想夜里,他身上好像没不对。
云崇青轻嗯了一声:“之所以送知府府衙,是因那牙婆拿不出官府发放的印书,还口口声声说是知府的人,为知府夫人办事。自绝时,也是极果断。这些还是轻的,要命的是,她当着吹郧县百姓的面讲,李文满是响州府的天。”
好大的胆子!温愈舒弯唇,有意问道:“知州大人不会信了她的话吧?”
云崇青收回目光,胳膊抵在茶几上,托着下巴,望着媳妇笑言:“本官倒是想相信知府大人,可也要知府大人拿出诚意来呀。”
“坏透了。”温愈舒忍俊不禁。
都这时了,一心扑在修路上的谭毅竟还没带着路道图来知州府?云崇青想他大概是被李文满叫去了。
还真被他猜中了,此刻知府府衙里李文满面色铁青。蒋方和简直放肆,一大早的给他送具死尸来,说是在吹郧县抓的拐子。尸身都发臭了,还敢呈上供书。
供书上更是一派胡言。云崇青才来几天,摸清响州府的门道了吗?想诬陷他,做梦!
“你来说,云崇青许了你们什么好处,叫你们合起伙来对付本官?”
谭毅看着那张摊在地的供书,有心想替云大人辩解两句,但细思发现还是实事求是得好:“大人,抓牙婆的时候,不止蒋通判、下官在场,还有不少百姓也亲眼见证。供书上所述,没有半点虚…”
“闭嘴。”李文满厉声:“别跟本官谈什么吹郧县百姓,你们以为本官不知吗?云崇青在吹郧县都发上粮了,为的是什么?是收买人心。”
“那不是发粮,是赊粮。”谭毅驳道:“云大人没有收买人心,此回去吹郧县亦非有预谋…”
“谁说没有预谋?”李文满打断谭毅:“他在抵达响州府的第一天,就有意引起事端,说要去吹郧县。牙婆拐骗稚幼之事,谁敢保证不是他设的圈套?”
蒋方和听不下去了:“大人,您要是冤屈,可以着人去请了云大人来,当面对质。另,下官还有一事要禀,近来不少生脸中人四处买稚幼,打的都是东郊牧姌居的名头。此事,云大人已知。”
“什么?”李文满惊起。
“大人若没什么事,下官就先告辞了。云大人有交代,要清查州府及十七县牙行,揪出那些生脸中人。”蒋方和说话硬气:“若买卖有违大雍律例,严惩不贷。”
李文满心中那股熟悉的不宁再起,比之前更甚。他大力吞咽,强自镇定…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下官告辞。”蒋方和后退两步,转身离开。谭毅也想走,他怀里还揣着几张路道图。
沉静许久,李文满慢慢坐回椅上:“你一五一十地将你们去吹郧县的经过讲予本官听。”
“是。”谭毅耐着性子,从在城门口聚集开始说起。
过了午时,云崇青在知州府见着了谭毅。叫了记恩、六哥来,就着路道图一道商议,直至天黑透才定下吹郧县的路道走向。
“你回去算计下,看需多少银子,写个章程出来。合理,我就给你拨。”
“是。”谭毅巴不得现在就去吹郧县修路。州府接下一段时日,安生不了。他一点不想掺和。
“用心点。”云崇青放言:“吹郧县这边路修得好,之后其他十六县可能多要麻烦你。”
“大人,这…这是大功一件。”谭毅愕然,还会被载入响州府州志中,于他日后仕途大益。
云崇青莞尔:“所以你要好好修。”
“下官以为…”谭毅羞言。
“以为什么?”云崇青后靠,倚在椅背上:“我与你过往不识,初见面虽有不快,但彼此也算坦荡。用你,是因你真的在为民做事。结果是不如意,可你到底竭尽全力了。”
谭毅鼻酸,眼里闪动晶莹。
“我不否认自己亦存了私心。”云崇青脸上笑意散了:“响州府什么情况你心里应也有几分数。一个能为民谋福的好官坐稳了位,这里便少一个位予为官不仁者。一增一负,二矣。我清理起来,会轻松许多。
另,有今日清正,待他日你居高位时,想来也会同我一般护卫正道。长此以身作则,相承相传,何愁朗朗乾坤?”
振聋发聩,谭毅红了眼眸,弯膝跪下,哽咽道:“大人,是谭毅狭隘了。”这便是他的“赠清明予俗”。
“不要跪我,你当感激自己十年寒窗不曾放弃,才有了如今造福一方的机会。”云崇青微笑:“你我都要珍之重之,不留遗憾。”
“多谢大人,大人今日所言,谭毅定铭记于心。”
送走了谭毅,记恩就趴到了案桌上,细观他老弟。
“怎么,刚我哪里说错了吗?”云崇青不欲结党,但却望着能多几个好官。
“没有,就是想着你哪天收心了,可以去坐国子监祭酒的位。”记恩抹了把湿润的眼睛,青小哥儿是从没让他失望过。
云崇悌合上账册:“结善因,得善果。我们跑商的都喜与人为善,讲究多个朋友多条路。十二弟,做得极好。”
“不说谭毅了,李文满那你打算如何?”记恩站直,端了茶来喝。
“先不理他。”云崇青已经想好了:“吹郧县要修路的事,无需掩着。待传出风声,其他十六县的县官肯定坐不住。他们动作起来,是人是鬼,就好分辨了。我这一手着人勘察十六县地况,一手查牧姌居。”
云崇悌有疑:“查牧姌居做什么,不是应该筹银子吗?”
“单纯了吧。”记恩朝老弟竖了大拇哥:“牧姌居里养了不少小,要是能弄到本名册,那就不愁银子了。”
“你们就不怕捅了天啊?”云崇悌佯装怯懦。
能捅到顶吗?云崇青敛目,轻语:“不破…不立。”神色一凛,“老槐一家,查得怎么样了?”
记恩答话:“我岳父已经把根底都摸清了,干净。”
“那就跟他提一提,让他儿子入府做文书的事。”云崇青看向六哥:“你再帮我察听下南川省有谁好龙·阳?”
啥?云崇悌诧异:“你咋想起查这出?”龙·阳之事尤其私密,是随随便便能察听到的吗?
云崇青露笑:“我听我媳妇说,有人家丢了一个长相非常漂亮的儿子。十三四岁没影儿的,现在十六。”
“在哪丢的?”记恩盯着他老弟:“有你长得好吗?”
“在南川省。长什么样,我暂时不知。”云崇青很了解他媳妇,做事一向缜密。既盯上田芳的儿子,就一定会从田芳那弄到她儿子的画像。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见。
? 第 89 章
城北细腰口矮房, 当属响州府最下流地,住的都是些宵小之徒。屎尿随处可见,闷热之下, 更是臭烘烘。这方地, 寻常百姓甚少敢踏足,尤其是晚上。
夜色遮掩, 三成群五结党的,到处流窜。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不少见。只死的多是微末, 不闹出声, 官府不管不问。不过这里也有处清静地儿, 东边石墩凹旁的两间草屋, 没人敢接近。
不是屋主有多厉害,而是住在里面的妇人,脏。再是下流,也怕脏病。今晚草屋里难得点了灯, 脸上长了几颗脓疮的妇人,身上仍包裹严实,坐在灯旁,手里拿着张洁白的纸。爬满血丝的双目,盯着纸上的两行字。
就想这么活下去?
记得石洞桥西屋吗?
石洞桥西屋,是她与睦儿曾经住的地方。
是谁?妇人修长的指攥紧纸,指腹下的细腻和纸上墨的色泽在告诉她, 对方身份很不一般。她要去吗?自问完, 蓦然咧嘴哑笑, 热泪顺着眼角下淌。
都这般境地了, 她还有什么可叫人图的?怕的应该是对方。渐渐歇了笑, 眼泪还在流,神色悲恸。她也有些想念石洞桥西屋了。
“睦儿,娘不信你真的荒唐,肯定是娘…是娘拖累了你。你说过…咱们攒够了银,就置地…你娶妻生子孝敬娘的呜呜…”
翌日一早,常河送了一卷轴到妹妹手上。常汐都有些惊讶:“这么快?”
“贵主垂怜,傻子才会含含糊糊。”虽提前喝了防范的药,但一回来常河还是里外刷洗了一遍:“画轴和文书我都让飞羽给清理过。”
“放心吧,我不会让姑娘沾手。”又问了几句,常汐嘴朝厨房努了努:“早膳准备了你爱吃的臊子面,赶紧去,迟了面再坨了。”
“好。”
常汐将东西送去正院,见姑爷也在,忙福了福身。云崇青微笑:“姑姑还总这般多礼。”
“能得夫人、姑爷敬重,是我的福气,但礼数不能废。”常汐心里清醒得很,今日不尊礼,明日就想摆上谱,后日还能拿大伸手管起姑娘房里事。情分便是这么一天一天磨没的。
她兄妹还指望姑娘给养老。
温愈舒看着姑姑抱着的卷轴,问:“是常河叔那来消息了?”
“是。”常汐走近,驻足在三步外,小心将卷轴展开。卷在其中的几张写满字的纸飘落。云崇青站起就要去捡。
常汐忙阻止:“您坐着,一会我捡来读予你们听。”
懂药理的温愈舒,瞅姑姑那紧张样子,不禁发笑:“就是天花,也不是一沾便会染上。花柳传播,都有门道。更何况,这些东西,常河叔应已经处理过了。”
云崇青不惧。他前生做县长时,还在组织会议上强调过,宣扬正确的生理健康知识。对一些传染病,他系统了解过。上前俯身捡起,大概翻了下,找到头,开始细读。
拦不住,常汐也没法。
温愈舒细观画像上的男子,说极美,确实不过。眉似远山眼中流媚,嘴小唇不丰偏薄。一笔中梁撑起五官,显得脸儿立体生动。画上人,虽尚未脱尽稚嫩,但瞧着清灵,又带着股自然流露的楚楚。名,蔺中睦。
阅完,云崇青蹙眉,复又回看。
“怎么了?”温愈舒凑过去。
云崇青指点两字:“引诱蔺中睦赌博的人叫郭阳,抚州人。”
“你认识?”温愈舒仰首望向他。
“前几天抚州一位郭阳,才给我送了一千两金票,和两块极品鸽子血。”他还没腾出手查那些送礼上门的人。
“他们离开了城北,是去了抚州?”温愈舒就着夫君的手,从头看起。娘俩带着全部盘缠二十八两银三百六十六文钱,离开了响州府,走走停停七日才着抚州。到了抚州,他们在城外南郊方家村买了个破落的小院。
好容易收拾个样儿出来,母子开始着手营生。田芳针线不错,去绣坊押了两百文钱,接了活计。蔺中睦长得好,又会写写画画,在抚州城东酒楼做起跑堂。
头一年日子过得当真舒心,他们辛苦也有回报,攒下近十八两银,加上家底,都打算好要置田了。可不久,蔺中睦认识了一个叫郭阳的男子,渐渐不归家了。
田芳去找,几回在赌坊外逮到人。蔺中睦每次都十两二十两银地塞予她,让她别管他的事。
浑浑噩噩大半年,一次田芳去找儿子返家的路上,被人打晕。再醒来已在一乱草沟,一身的脏污。她干过那行当,很清楚自己遭遇了什么。不敢声张,慌忙回家。
因这事,她连着一月没敢出门去找儿子。平平静静,在以为事情过了时,她那处长了颗肉花。天塌了,她不愿相信是真的,偷摸去了城里,看了大夫。
确定了病症,田芳当下就想一头撞死。可她记着她还有个儿子,游魂似的跑去城东找儿子,却在经过香君苑时,撞上了她要找的人。
看着那抹了香脂的男孩儿,田芳五雷轰天。
经此,母子成了陌路。去年九月十六的晚上,蔺中睦摸黑回了趟家,放下一千两银票,让他娘离开抚州,回去响州府瞧病。田芳不愿,要他一块回。蔺中睦却说,他要去营南府了。
那天蔺中睦走了后,田芳就再没了他的消息。但郭阳在去年十月底,却拿下了抚州的三和赌坊,还买了块地建铺子,开银楼。
云崇青见媳妇看完,便将纸交于汐姑姑:“郭阳给我送了那么厚重的礼,会不会是响州府也有他的赌坊?”
“问问蒋通判和谭大人,他们应该清楚。”温愈舒倒是对那个蔺中睦生了在意:“营南府是南川的省府。你说郭阳把蔺中睦送去哪了?”
沉凝两息,云崇青唇角微微一勾:“我们会知道的。”从蔺中睦的行为看,他直觉这里没那么简单。一个在花街柳巷长大的人,想要干净,最是警惕。他怎可能被轻易引诱?
另外,田芳的病,真就只是歹运吗?
“又是赌坊又是银楼的,这郭阳胃口不小。”温愈舒靠着夫君,眼珠子打转:“九月十六?从抚州到营南府马车要两日,就是九月十八。南川布政使介程,建和十九年赴任,去年九月二十九,五十二寿辰。”
“你都想到这了?”云崇青俯首顶了顶她的额,目光移向画像:“城北细腰口虽乱,但藏龙卧虎。能把人画得如此传神,造诣不浅。”
常汐低头看了看:“田芳画的。大哥原还想请个画师,可田芳说她以前常给绣坊画花样子。”
此画竟出自田芳手,云崇青不禁轻叹:“可惜了。”
“是啊。”常汐也怜她:“我刚还问了大哥,田芳根本就没爬主子的床。她进知县府,便被点了在书房里清扫。
十三岁那年,尚懵懵懂懂,一心只惦记货郎啥时来。是知县大儿吃多了酒,闯进书房糟蹋了她。知县大儿才定了门好亲事,酒醒后还心心念念要收田芳做小,为这甚至不惜顶撞母亲。”
云崇青冷嗤。
温愈舒敛下眼睫:“要我安排田芳去三泉县吗?”
“让六哥找人去办。”云崇青想:“如果郭阳真的在响州府有产业,那田芳暂时还不能消失。”
“这个不难,罩住头脸,身形上相似便可。”
“对。”
这会云崇悌正在西角门给老槐烟斗里装烟丝,两人蹲着说话。
“咱两投缘,都好这口。我可在十二弟跟前点了你的名,还说了你家大钧。”
“谢谢谢谢。”半脸花白胡渣的老槐,擦着打火石。
“我十二弟算给我脸了,让大钧进府做两天文书试试…”
“真的?”才打着的火,老槐这口大气又给吹灭了。丢下火石,他也不管夹着的烟杆了,一把抓住云六爷,激动得都不知该怎么说话了:“您这叫我…大情分了,咱大钧能去给知州大人当文书,祖坟冒烟了哈哈…”
云崇悌抽回手:“还要看大钧合不合适,这事尚未定准。”
“我家大钧那手字是下了大工夫的。您放心,他肯定不会给您在大人那丢脸。”老槐保证:“您日后有什么事用得着我的,尽管吩咐。”
“你这样就外道了。”云崇悌捡起他的烟杆和打火石:“放心吧,回去让大钧机灵点。我在我十二弟那还说得上话。”
“成,改明儿您得空,我带大钧摆酒宴请您。您到时一定好好教教他行事。”老槐当过差,明白得很,也不多谢了。以后,一心为知州大人办事。
“老哥谦虚了。有您这样的父亲在上领着,儿子不会孬。”云崇悌给老槐把烟点上:“我今天就闻点味烟火味吧。前两天去吹郧县,受了点凉,嗓子眼干巴巴的。”
“那要少吧唧。”老槐关心道:“熬点莲心汤咽咽。”
“可别说了,我刚在屋里灌了一大碗。”云崇悌啧巴嘴,一脸不愿回想:“现在还苦着。”
“再苦也得喝。”
“我倒想不喝,可婆娘孩子不饶。”
“哈哈…”老槐取笑:“原来咱都一样人。”
云崇悌不以为耻:“想太太·平平过,在内就得怂。反正关起门来,谁也看不见。”笑完,收敛了情绪,又作低沉,“不过话说回来,吹郧县一趟闹得我心里挺难受。人牙子,一车八个娃儿。父母舍不得又如何?人活着,日子就得继续。”
“有时活着真不如死了舒坦。”老槐就是从山里走出来的,能不知道山里的苦吗:“好在云大人来了,咱们都有了盼头。”
“八个娃子里面,最叫我心疼的是一个九岁的男娃,长得很…很漂亮,皮子也不像旁的娃子那样黑。牙婆花了十二两银买他…”云崇悌锁眉深叹,脑中想着大丫子一家,神情真切:“咱们这有爱好娈·童的主儿?”
老槐吸了口烟,沉默了足十息,才开口小声道:“去年春种时,布政使介大人下访响州,看中了前任徐知州身边的文书燕霞陵,大夸燕霞陵行书漂亮。燕霞陵与介大人一道离开的响州。”
嗯,然后徐光远就高升了,升去了阳西府当知府。云崇悌轻眨了下眼:“燕霞陵长相很出众吗?”
“眉清目秀,斯斯文文。”老槐没说的是,燕霞陵有个贴身的小厮,两人日日同进同出。一回在茅房遇上,他无意中刮了一眼,那小厮系裤带翘着兰花指。他是个大老粗,当时就恶寒得打了个激灵。
还有介程,他都听黄二家小子说了,眉修得一根杂毛都没,胡髯打理得清清爽爽,连鼻毛都讲究,身上还散着股好闻的香气。听了这描述,他就忍不住想起抚州香君苑的花爷。
“介大人爱才之心,我得给我十二弟宣扬宣扬。”
“对对,介大人十分爱才。”老槐觍脸笑着:“但咱有一句说一句,响州府百姓能摊着云大人,是祖上积福。”
沐宁侯府在京里稳当当坐着,今天他才敢把一些事对云六爷吐露。因为知道哪天云大人就是对上介程,介程也不敢妄来。当然,他也是想给云大人提个醒。那燕霞陵品貌、气韵,可比云大人差远了。
这世道,不怕真小人,就怕伪君子。
云崇悌一把揽住老槐的肩:“你说话,我爱听。响州府摊上我十二弟,绝对是大机缘,这不吹郧县要修路了。”
老槐诧异:“当真?”
“路道走向都定了。不然我十二弟咋急着让大钧进府办差?之后府里事多,忙着呢?里外里跑,大钧不怕吃苦吧?”
“他要怕吃苦,我腿给他打折了。”
“修路的事您也得帮着宣扬宣扬,让兄弟们都知道咱知州大人心一直向着好。”
“这还用您说?”老槐心里有计较了。府卫传出去的风声,更能叫百姓信服。知州大人来这出,一是争民心,二嘛可能也在设圈套。套谁?呵…响州府能套的狗东西多了。
知府府衙,李文满在等云崇青上门问罪,脑里不断演算着怎么应对。可坐到天黑,府衙关门,都没等来人。头上悬着把刀,寝食难安。翌日又是一天,不见云崇青,却听闻吹郧县要修路。
这是想借牙婆之事,逼他打开府库?不敢肯定,但越想越趋向一字——银。回府,寻了妻子来商议。
“你说他到底要做什么?我不相信蒋方和没他的示意,敢把尸身往我跟前送。”
岳丽嵘也迷糊:“耗着您,他能得什么好?有事,关起门来咱们一块说道,还能给彼此留份情面不是?”
吊着心到现在,李文满不止面色不好,就连嘴上都干裂起皮了,端了凉茶一口灌下。
岳丽嵘犹豫地道:“这样熬着也不行,要不您去知州府找他?”
“不去。”
啪一声,李文满将杯摁到茶几上:“响州不是京城,量他有天大本事,在此也得给我低着头。”沐宁侯府强势又如何,他李文满不让,云崇青插翅也难出响州府。“你给我把紧了牧姌居。”
“我敢放松丁点吗?”岳丽嵘抽了帕子,歪过身去帮着擦拭嘴角:“那可是咱们一家子的保命符。”
硬话说了,次日李文满继续在府衙等。外面关于吹郧县修路的事,传得沸沸扬扬。
“修路是好,可银子怎么来?”
“都说了,咱知州大人来头大。府衙那传出声,肯定是咱知州大人跟皇帝老爷要到银子了。”
“要真是这样就阿弥陀佛了,万别把罪压俺们贫苦头上。”
“不会的,这事早晚有个说头。俺们就耐心等着,等哪天路修好了。俺要常回娘家走动走动。老子娘岁数大了,没几年活头了。”
“俺家小丫还没去过姥爷家。”
这厢谭毅照着定好的路道图合算了费用,五十八万七千六百两银。六百两,他决定自掏,那就是要报五十八万七千两银,比他曾上呈予李文满的要多九万三千两。
云崇青拿到文书,让记恩和六哥核算了两遍,确定无误后,便先拨了十五万两银。谭毅没全动,取了两万两,带着十七侍卫匆匆赴吹郧县。当夜,一本封好的折子随倒夜香的出了响州府城。
就在李文满耐心要耗尽时,云崇青出知州府了,不过不是去知府府衙,而是往城西。
城西三和赌坊已被包围。蒋方和冷肃着脸骑在马上,无视几欲冲出围圈的五六凶狠大汉。赌坊掌柜也是一脸横肉,手上戴着镶红宝石的大金戒指,拱礼放话:“大人,三和赌坊可不是您想围就能围的。”
蒋方和不理,云大人说了,他们是官。附近的百姓闻讯赶来瞧热闹,官兵重重,他们又不敢靠近,私语不绝。
“谁拿的主意?”
“还能有谁?这三和赌坊自打去年底在这开起来,就嚣张得很。他们后门现在还有人敢走那过吗?”
“剁人手脚时,这些人大概没想到俺们响州府会来那么个人物。”
“是云大人吗?”
“肯定是云知州,不然蒋大人没这底气。”
云崇青与记恩、云崇悌骑马到时,围观的百姓自觉让道。掌柜看见人来,不但不怕,还涨了气势:“云大人,三和赌坊打开门做生意,蒋大人这般折腾,真是不容小民活了。”
蒋方和拱礼:“大人,您来了。”
云崇青轻嗯一声,环顾了下四周,目光终定在赌坊那两扇铜门上。貔貅的嘴大张着,摆明了只进不出。
“你这生意不小啊!”
“大人说笑了,您还是让蒋大人赶紧把官兵撤了。小民这不少客人都被吓破胆了。”掌柜起了笑脸,也掩不住一身匪气。
云崇青眉头一蹙:“我听你这话不对啊…本官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示了?”
闻言,掌柜脸上的笑立时散了,腔调就不带客气了:“大人,小民没说错话,您再思量思量。”
“思量什么?”看来郭阳送予他的厚礼是这位经手的,云崇青浅笑:“思量着怎么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一片死寂,掌柜瞅着云崇青面上的笑,心渐渐揪紧,这是吃了不认了?李文满那个没用的东西,怎么还不来?
“大人要是有什么地方不满,尽管说。小民一定想法让您满意。”
“这样说话就中听了。”云崇青伸手向记恩。记恩立马掏出盖了印的官帖放到他手上。
蒋方和吞咽,右手离开缰绳,握上剑柄。云崇青看了一眼自己的官帖,眼里滑过冷锋,运力将帖掷向掌柜。
掌柜也是练家子,在官帖逼近到尺内时,出手接住,刚想翻开看看,就闻一字“抄”。他脱口而出:“谁敢?”
蒋方和可不管,得令即拔剑,大声道:“抄。”
一声令下,官兵立时动作,负隅顽抗者,一律卸胳膊断腿。场面一度混乱,但很快就安定了。今日围三和赌坊是突袭,三和赌坊一点防备都没。掌柜被摁压在地,还在大嚷:“云崇青,你知道你抄的是谁的地吗?”
杂乱的脚步从后方来,云崇青猜到来人是谁,放大声笑言:“难道又是知府大人的?”
“不是。”回话的是赶至的李文满,他没想到才抵此地,就听闻诬陷。那么多百姓围着,云崇青是真的想要他死。“云大人请慎言。”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云崇青回头瞟了一眼满头大汗的李文满:“毕竟前不久才有一位放肆的牙婆,问了我同样的话。我不信片面之词,但…”等李文满走到身边,做样侧首细细打量。
“大人这么着急忙慌地赶来,是怕我脸嫩又上任不久,压不住这起子刁民吗?”
李文满眼睁睁地看着官兵一箱一箱地往外抬。盖子合着也不知箱里装了什么东西,但都要两三人抬,肯定实沉沉的。
“你抄三和赌坊,拿着什么罪证了吗?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抄三和赌坊还要拿罪证吗?”云崇青冷对李文满:“赌坊后门拴着条恶犬,大人可以去瞧瞧,那恶犬窝里积了多少人骨。”
李文满倒吸一气:“这…”
云崇青仰首看青天:“抄三和赌坊没知会大人一声,是我的错。我向大人赔个不是,也借此机会,明确一点。”声音放轻,幽幽然。“大雍的天是皇上,包括这响州府。”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见。
? 第 90 章
心一沉, 李文满脸霎时胀红:“你你…你真信了那牙婆的胡言乱语?”急着解释,可又不知从哪解释,“我行得正坐得端。她就是被你碰上了, 想活命没法了拿我来吓唬你。你三元及第, 才富五车,难道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云崇青讽刺:“这是那牙婆跟你说的?”
“你…”牙婆都死了, 怎么跟他说?李文满想骂又不敢,恼羞斥道:“你简直胡搅蛮缠。”
“原来刚那些话也仅是大人的片面之词。”云崇青幽叹:“信不得。”
“你…”李文满被堵得肝胆都疼, 手指昂然自若的云崇青, 好久才挤出一句:“你这般肆无忌惮, 可想过后果?”
“后果?”云崇青目光下落, 饶有兴致地看向摆在丈外的箱子:“大人你说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会是银子吗?在城东居着, 乍来城西,我甚不适意,正想着要不要将城西啊…城南城北都捯饬捯饬。”
听着他这调调,李文满后颈都发凉:“抄没的金银是要上缴朝廷, 不可以擅自挪用。”
云崇青似没听到,清澈的两眼仍痴痴盯着那些箱子。
见状,李文满耐住性子,加重语气:“我在跟你说话。”
“我不聋。”云崇青非常清楚这响州府的官员富绅都怵他几分,他也不会清高地摒弃姐姐所给予他的。沐宁侯府小舅老爷的身份,他撑得起也驾驭得了:“大人以为是哪位让我外放到此的?”
李文满眉眼一紧,不由再次吞咽, 一眼不眨地看着云崇青。是谁?这个问题自得知吏部派任, 他就在想。皇上、沐宁侯府…亦或不想沐宁侯府好过的皇后一系…
终于安静了, 这样就很好。云崇青轻嗤一笑, 闻犬吠, 抬眼看去,嘴上说道:“为官这么多年,怎么就越发糊涂了?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轻装入南川吧?”
他十六辆马车的车夫,都是姐夫安排的。十辆行李车上还有一人押车,不然家里心不安。当然,二十六位老伙计跟了他,他要管着养好。
六月的天,艳阳下,李文满竟发寒,面上胀红褪去尽显晦暗。
云崇青望着两兵卒子拖着恶犬出赌坊,低语喃道:“不妨告诉你,惩恶我就肆无忌惮。”
李文满听得一清二楚。
恶犬近四尺高,嘴已经被束缚,蛮劲冲撞。两个青壮合力才能将它拖拽住。随后的府卫捧着只大托盘,托盘上都是从赌坊后门搜查出的骨肉,其中还有一只被嚼了一半的手掌,血淋淋的。
云崇青抬手示意:“给李大人好好过过目。”
府卫迟疑了稍稍:“是,”走向这会模样不甚好的知府大人。
不等走近,李文满就甩袖转身离开。蒋方和目光跟随,见他大跨的步子有些虚浮,心中畅快极了。
云崇青轻吐,眼里冷清。世上最可怖的,不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而是心里的鬼。
待抄检完赌坊,日头都偏西了。一共十七只大箱子,十三张赌桌,铁磁两筐。赌具应有尽有,垒了一堆。被押赌徒四十三人,赌坊经营二十二人。
“这恶犬凶猛,就拉去知府府衙,由知府大人看管吧。”云崇青紧蹙着眉,左手握马鞭指向还被押着抵地的一众:“赌坊出千骗财、威逼讹诈、草菅人命,现在也是证据确凿了。涉事的全部下狱,蒋大人要严加看管。”
蒋方和立马应声:“是。”同时还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头恶犬。
至于四十三赌徒…云崇青冷哼一声:“大白天的都聚在赌坊,想来你们是真闲。既如此,本官就给你们寻点事做。”
赌徒忙叩首:“大人饶命…以后再也不敢了饶命啊…”
赌徒的话,云崇青不信:“魏钧,给他们登记。三书,从明日起押他们寅时扫街。城南、城北那里脏得很,要清扫干净。”
魏钧,老槐的儿子,比三书矮个头顶。两人都着便服,拱礼大声应:“是。”
最后,云崇青处置起箱子,吩咐蒋方和:“都搬去知州府。”
知道云大人刚拨了十五万两银予谭毅修路,蒋方和对此毫无异议:“下官现在就令人送过去。”
“有条不紊来吧。”云崇青转脸看向记恩:“赌坊这块地就给你了,是推了重建还是怎么着,都随你。”
蒋方和压不住上扬的嘴角,清了清嗓子,眼神乱飘,佯装什么也没听见。
记恩望着那一托盘的骨·肉,凝重道:“先推了,然后找几个大师做几场法事,超度一下此处的怨灵。”
“也好。”没什么事了,云崇青拉缰绳,调转马头:“回府。”
真抄了!围观的百姓激动不已。有人高呼:“云大人好样的。”之后接二连三地附和:“大人为民除害,俺们回去给您烧高香,祈愿您长命百岁。”
云崇青都听在耳里,莞尔道:“大家都回去忙活吧。以后再有类似三和赌坊这般的恶势,你们也无需怕,尽管避去知州府。我知州府供着大雍律例,不惧牛鬼蛇神。”
“好…好啊!”
这方百姓欢呼,那头余笠街李府里岳丽嵘来回踱步:“妾身就没见过行事如云崇青的。”驻足向坐在琴台后神思游离的李文满,“两块极品鸽子血,少说也值个三千两银。一万三千两银,他焐热了吗,就把人赌坊抄了?”
李文满满脑子都是云崇青在赌坊外说的那些话,哪有心顾已被抄没的三和赌坊:“应该是皇上让他来的响州府。”
“他接下来准备去抄哪家?”岳丽嵘满腹气,但更慌:“老爷,您人都赶去了,怎么就让云崇青把三和赌坊抄了呢?郭阳年前可是拿着介大人的手书,来寻的您。”
“他口口声声‘皇上’,一定是皇上让他来的响州府。”云崇青那双冰冷的眸子再次浮现于眼前,李文满对上,只觉一股恶寒从脚底心直往上窜,颤抖的手忙抓了茶杯稳住。
岳丽嵘当他是怕了,心里不快:“现在三和赌坊没了,咱们怎么向介大人交代?郭阳要是找上门来,您…”
“他不敢踏足响州。”李文满霍然站起,看着岳丽嵘重复道:“郭阳不敢踏足响州。他来就是自投罗网,云崇青定将他榨得尸骨无存。”
“响州府的知府是您,我的大老爷。”岳丽嵘真是憋屈极了。
“不用你来提醒,本官清楚得很。”李文满压着不稳的心绪:“但本官也要提醒你一句,我可没有亲姐嫁在沐宁侯府。”沐三夫人就只这么一个弟弟,她怎么可能允许谁损云崇青分毫?
况且,沐宁侯府也有那个实力。
呵…这就是个窝里横。岳丽嵘双手抱臂:“我不管,反正云崇青敢把主意打到我岳家头上,那谁都别想好过。”
“你在威胁我?”这一天,李文满已经受够气了,两眉一吊,抬手就将抓着的杯子砸向两步外的女人:“老子给你脸了。”
“啊…”
猝不及防,岳丽嵘被砸了个正着,当时额就开了花,惨叫抱头。
李文满郁气汹涌,一脚踹倒琴台,上去又是两巴掌,打去了岳丽嵘满头珠翠。
发髻散乱的岳丽嵘,也是没想到向来宠她的李文满会如此暴怒,被打也不敢躲闪。
犹不解气,李文满揪住一把发,强硬抬起岳丽嵘的下巴,让她直对自己,咬牙切齿道:“还你岳家?你岳家这些年仗着我的势,几乎拿下了响州、抚州、阳西三府的所有粮行。
老子连朝廷布在响州的两处地库都给岳家用了。纵你两分,你真当自己是个台面人了,敢威胁我额?”
“不敢了…吾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岳丽嵘害怕,小声呜咽,眼泪晕花了妆容,两手小心翼翼地扒上李文满的臂膀:“老爷…嗝您吓到妾身了,妾身再也不敢了…”
李文满此刻哪有怜香惜玉之心:“前年,响州府暴雨。岳家连吱都没跟我吱一声,就让各地粮行涨价。你知道当时这事若是闹出声,老子要遭多大罪吗?”
“妾身不敢了…”
“岳家在海安敢这么随心所欲吗?”这都是他李文满给的:“还有脸威胁我,你当你岳家是云崇青吗?”
云崇青回到知州府,日头挂西山了。十七只箱子随后送到,蒋方和亲自开箱。云崇悌看着箱内摆得齐齐整整的银锭子,不由发笑:“赌坊账房是个讲究人。”
最后两只稍小的箱子里,装的是五两一个的金锭。记恩帮六哥清点了一下:“折成银,四万七千两。加上银票、金票,一共是九万八千两银。”
坐在案桌后的云崇青,看着那些金银锭子:“没有宝石玉器?”
蒋方和拱礼回话:“这些少也合理。而且城东玉圆街元和典当,是甘家的铺子,一直都在为银楼收品相好的宝石玉器,价格给的很公道。”
郭阳自己就是开银楼的。云崇青没再追究:“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日丑时我们西城门口见。”
“是。”蒋方和也不多问。
待人走了,云崇青拿出了响州地舆图。魏钧上值就向他投了个诚,每年青黄不接时,朝廷布在响州府的东西两方地库,都会被知府夫人娘家占用。现在正当时,他以为朝廷地库里的东西就是朝廷的。
明天他就抬着今天抄来的金银去月河口、方冬山地库称粮。修路管饱,是他许诺的。
“这么急,你是怕岳家拖粮跑了?”记恩玩笑。他老弟这一手玩得厉害。用抄来的银子,去买朝廷的粮。
云崇青轻嗤:“不是急。现已六月,离秋收没多久了。我买了粮正好把地库空出来,等着装税粮。”
“岳家也是够算计的了。”云崇悌把大开的箱子一个个合上锁好:“他家粮行开在东西城,就占了东西两方地库。南北给州府用,哪来那么大的脸?”东主贵,是老理儿。李文满还当自己是个官吗?
记恩纠正:“不是东西南北的问题,是朝廷的地库只能朝廷用。即便空着,也不是哪家可随意占用的。”
说句不吉利的,你把地库占满满,今日响州府要遭大灾,抚州、阳西调动来的救济都没地放。
“我们也早点休息。”云崇青收了地舆图,抬手揉了揉睛明穴,起身绕出案桌。记恩跟上:“明天真就这么抬着银子去地库?”
这话不用云崇青回,云崇悌接了:“抬着,不然人家以为我们强抢。累就累一点。”
“有理,我们不能让人误会。”记恩笑了:“没了间赌坊,那个郭阳会来寻你吗?我这还等着地契。”
天边晚霞艳丽,云崇青走出大堂,停下欣赏。云崇悌招来府卫,令他们将箱子挪去府库。
霞光映照在云崇青无暇的脸上,没为其增多暖色,却衬得他更出尘。傲骨凌立,日升月恒,坚定无畏。
“我倒是想他来寻我,但他应该不会,不过地契…许会着人送来。”
记恩敛目:“若他真拱手将地契送上,那倒是个识时务的。只聪明人,怎么会放任手下至斯?”
“介程。”云崇青勾起挂在玉带上的平安扣,捻着上面的刻字,轻语:“天高皇帝远吗?就怕一朝梦醒,祸及满门。”
这夜,方过子时,知州府的大门就开了。静悄悄的街道,空无一人。几匹骏马快行,三辆马车哒哒缀在后。
天明时,李文满才出余笠街,就撞上匆匆来报信的岳家西市粮行掌柜。
“大人不好了,咱家月河口地库被搬空了。”
“什么?”李文满一时没反应过来:“哪里搬空了?”
“就是月河口地库,朝廷地库。”
提及朝廷地库,李文满顿时清晰:“谁搬空的?”万不要再是云崇青。
“知州云大人。”掌柜欲哭无泪。
还真是他。李文满气得两手撑腰不知该怎么好:“他哪来的精气神?”昨天才抄了三和赌坊,今天…抬头望了眼,天才亮,他就已经搬空了偌大的一地库粮食。
“云大人抬着整箱的银子去地库称粮,可称完后一个子都没给咱。守仓的齐様追上问了一句。云大人回说,朝廷卖粮得的银子,他会如数计入知州府库。”
上万担粮啊!掌柜都不敢想。
朝廷卖粮?李文满听着这话…双目大睁:“不好,”急转身上马车,吩咐车夫去方冬山。云崇青知道他把地库给岳家放粮了,其贪大,怎可能只搬月河口地库。
这时,云崇青一行已经抵达方冬山。不比在月河口了,蒋方和确定守仓的并非官兵,便毫不客气地下令将一众拿下。没了碍事的,八个年轻有力的兵丁推开沉重的仓门,向下的石阶一点一点暴·露。
“装粮。”云崇悌大手一挥,四列官兵动作迅速地扛着麻袋带着大斗,进入地库。
等到李文满赶到时,粮食已经在装车。
“你这是做什么?”
“现在青黄不接时,百姓缺粮缺得紧,响州府几处地库却装得满满的。”云崇青指责:“你这么藏着粮是为了你岳丈家粮行好涨价吗?再过些时日,秋粮下来,你这些粮准备怎么办,贱卖给你岳丈家吗?”
“你胡说什么?”李文满呵斥:“我什么时候藏粮、贱卖税粮了?”
云崇青心情极美:“没有最好。”笑看着一袋袋粮装车,“我是万没想到咱们响州府的地如此丰产。这两地库的粮,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之后各地要修路,我正愁管不上饭。现在好了,也不用管饭,直接按顿发粮,多省事。”
有苦说不出,李文满嘴张了合合了张,吐不出一句合理阻拦的话。
“头回见,你跟我说还欠着朝廷三千斗良种。我听了当时心都凉透了。”云崇青嗔怪地瞥了一眼李文满:“大人,您真是骗得我好苦。”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刁钻的坏种?李文满脸都气胀了:“你从哪知道地库是满的?”
是个好问题。云崇青转身,曲起的马鞭轻轻敲了敲他的肩,意味深长地说:“我昨天不是提点过你,有备而来。”
这是李文满最不想听到的答案。一滴汗珠跌下额,顺着脸颊下流。他看着云崇青,点了点首:“好…云大人有备而来,我就放心了。”
云崇青笑开:“您早该放心将响州府交给我了。”侧首冲整齐摆放的两排箱子挑了下眉,“看…昨天抄来的脏银,拿来买粮,瞬间干净了,体体面面地计入府库。”
李文满点头,嘴里苦极,迟迟才道:“是体面。”
“既然咱们都是体面人…”云崇青上前一步,倾身低语:“那就麻烦李大人知会一声郭阳,让他把城西三和赌坊的地契给我送来。”
腮边一鼓动,李文满咬牙:“你知道郭阳?”
“当然,他给我送过礼。”
云崇青不在意的模样,刺痛了李文满的眼。
“你还有脸说。”
“没给你送吗?”云崇青佯作好奇,看着他,要笑不笑,尽是嘲弄。
李文满哑口。
见他有口难言,云崇青退离一步,渐渐漾开笑:“气大伤身,大人保重。”
不可一世,咄咄逼人,飞扬跋扈,喜怒无常,奸猾狡诈…李文满在心里骂着云崇青,到底是哪个瞎了眼说这位光风霁月?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