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她温愈舒向来恩怨分明, 记恩也记仇。过去艰难时无意与谁交恶,现如今有家有室日子美满,亦更愿与人为善, 但这不代表软弱可欺。
瑛王妃大驾而来, 不就是想压着她俯首,然后用这屋里的嘴, 广而告之吗?温愈舒一介平民,敬她皇家媳的威严, 认了。但之后, 形势会如何, 就看这京里的风怎么吹了。
泊林正剿倭寇, 带兵的陈炽昌, 与贤妃一母出,乃瑛王的亲舅舅。不论当下阵前战况如何大好,这人不是还没平安回京吗?诚黔伯府正揪着心。可姻亲吴家,却借着一个小生辰, 摆起席。瑛王妃盛装道贺。
有些事,有些小情小理儿,不提也就湮没了。一提,那里头尽是大经大文章。现王身子好了,瞧那活络劲儿,不像是个不争的主。
正好,他们这头也趁机探一探现王藏了几分能耐。眼睫轻掀, 看满室俏色, 心里为人忧, 也不知瑛王妃此行有无经过贤妃?眸底生笑, 在温家她就悟透了, 不得婆母欢喜的媳妇…不好做。
坐在云从芊上手的礼部侍郎黄良寅的夫人张氏,今日带了大孙女来,听到国子监祭酒梁大人夫人夸赞,立时堆满脸笑:“这丫头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我偏疼,把她养得有些憨。”
“精灵白巧的,怎么就憨了?”梁夫人也是在没话找话,实是今天这席…不好吃!她不晓瑛王妃是作何想,但满朝里都知泊林海上打着仗,还是诚黔伯世子当将。
诚黔伯府,可是宫里贤妃的娘家。于情于理,吴老夫人这寿辰小宴就不该铺排。关起门来,自家里聚一聚图个喜庆便算过了。冷清,但不会落下什么话柄。
瑛王妃那就更不该当这时回娘家,想尽孝道向老祖母贺寿,可以岔开日子低调回一趟。又非整生,她这一来,岂不是令诚黔伯府为难?早两天,东城各府采买就知道,沐宁侯府由小儿媳妇来赴宴,当家夫人跟世子夫人不会来。
今儿为什么变样了?还不是因着瑛王妃驾临吴府,沐宁侯府得重视。
若非尚书大人于她家老爷有提携之恩,梁夫人是当真不想掺和这些。明白瑛王妃与吴家想说和云修撰妻子与温家,向上卖好的那份心思,但也要挑时候。主意打得大,天时不利,小心弄巧成拙。
“您可别再夸了,我怕她当真。”
“祖母…”两腮丰润的张晴晴,害羞地颔起首,压不住喜色,嘴角小梨涡悄悄显露。
“好好,不说你。”只音才落地,张氏又转向上位,冲沐宁侯夫人道:“臣妇记得世子家大公子也不小了?”
得,梁夫人暗叹,这也是个不懂事的。沐宁侯世子膝下可没庶出。他的大公子,不出意外,将来必要承继侯爵。张氏还真是什么都敢问。
沐侯夫人看了一眼已经臊得面红的张家孙女儿,笑着道:“翻过年十五,还一团孩子气,也就身量唬人。小年那会,他三叔家小囡囡才告了他一状。”
在说她大哥,沐婳立时出声揭露:“大哥把糖包发圈上的小金猪都拆下来了,说糖包到娘那告一次状就还一头小金猪给她。”
“我可听得清清楚楚。”云从芊瞟了一眼上手的张氏,玩笑道:“婶娘下午回去就抓来你妹妹,教她数数。”
“我前几天就开始教了,可糖包尽会说一二三一二三,就是数不到四。一只发圈上,有六只小金猪呢。”
在场的大妇见小姑娘耸起眉头,似极苦恼,不由大笑。堂当中的吴怡姝,看了眼上位的姑姑,见其笑容婉约,上扬的嘴角不甚自然略显刻意,不由心头一动。微侧身,瞟过落在她一步外的温雨琪、温雨環姐妹,有了计较。
待笑声歇了,她上前两碎步,蹲身福礼:“怡姝见过昭毅将军夫人,云修撰夫人。”
“好标致灵动的姑娘。”云从芊余光见弟媳已起身回礼,不禁暗骂弟弟,面上微笑:“快起来。”不过也不怪青哥儿拖沓,愈舒上头有两重婆婆。暂缓一缓,也是避免落口舌。先专注修书,攒攒功绩,说不定时候到了可以连娘一道请封。
至于老宅祖母…规制摆着,官员请封,只能惠妻惠母。
“夫人雅名,小女也是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方知什么是闭月羞花国色天香。论标致灵动,小女远不及夫人万一。”
建和九年京中顶尖勋贵公子求娶商门女,劳老父九请赐婚圣旨的事,可是流传至今仍叫外界乐道。即使她长在襄州,都没少听。这位快三十了,容颜娇色,不见岁月。双瞳剪水,晶晶莹莹,其中无忧无愁。日子舒坦,是一目了然。
她刚所言,没几分夸张。
好话谁不爱听?云从芊抬手半掩笑,看向上位:“王妃娘娘这侄女,真是个趣人儿。”
瑛王妃莞尔:“能入得你眼,也是她的福气。”有一点,她想不承认都不行。襄州吴氏不是曾经了,祖父高龄在朝强撑,后继却不力。
反观沐宁侯府,近些年沐宁侯几乎将朝中文臣得罪了遍,可云崇青一起,形势就不一样了。
因着周计满,三鼎甲算是共患难过,私交甚笃,往来密切。现在他们虽微末,可得圣心,几年后会是何境况,难说。另,左都御史冯威,乃苗编修的伯父,会否因苗编修,对云崇青所在的八皇子一系偏颇?
还有东阁大学士钱坪,也甚喜云崇青…
她主张缓和温愈舒与温家的关系,除了博个名,亦是想叫温家看清事态。偌大的吴氏,不能只靠祖父一人扶持。温家想要未来,当全心全意效忠瑛王。
“王妃娘娘真是给臣妇脸了,臣妇算哪排面上的人。”云从芊说着,就脱下了腕上的镯子。
吴怡姝忙推拒:“夫人厚爱,小女心领。这太贵重了,使不得。”连退两步,眼神躲避着那只羊脂玉镯。其母,吴大太太适时出声:“我这丫头是个眼浅胆小的,压不住夫人的镯子。夫人勿怪。”
早知吴家“崇尚”清平,今儿她特地戴了两只玉质上佳又不显的镯子。送不出去,是预料之中。可瞧着那避如蛇蝎的样儿,云从芊仍不免在心里讥讽一番。顺势戴回镯子,面上笑意牵强。
“瞧您说的,既然我这镯子与姑娘无缘,那就待下回见再补礼吧。”
瑛王妃是真不痛快了,嫁进了王府,见多了世面,她才发现娘家对女孩儿的教养过于狭隘。一味地强调腹有诗书,修如玉雅洁,却忘了铅华洗净前,得先入俗懂俗。
看怡姝推拒的样子,叫她不禁想起去年镇国公夫人生辰宴上,其女陪侍在旁,大方待客,行止从容不露毫末怯懦的场景。那天,她这个才成亲不久的瑛王妃,内心里竟生了丝丝自卑。
“扫了夫人的兴了,小女给您赔罪。”吴怡姝蹲身行礼。
温愈舒笑言:“姐姐这镯子成色是佳,但颜色不够鲜亮,配小女儿确不甚合适。下回可以挑只翠玉予姝姑娘,她皮子白,正好。”
“听你的。”云从芊拉弟媳坐下。
吴怡姝轻舒口气,站起身:“慕美之心,人皆有之。小女亦不例外,不过相较于容颜,小女更钦羡侯府公子与小姐儿之间的和乐,以及您与云夫人的情谊。”
哎呦,在这等着呢。云从芊与愈舒相视一笑。
上位吴老夫人言道:“确实,一家子融洽,日子苦点都是甜的。”
“祖母说得极是。”吴怡姝转身福了福礼,复又回来,目光落于一人身:“刚在惜花苑,雨琪、雨嬛两位妹妹一直心不在焉。我问了才知道,她们在惦记您。”说着就招人来,“愣着做什么?你们的舒姐姐在这呢。”
温雨琪、温雨環姐妹不由看了一眼一旁的大伯娘,钱氏点首。二人才快挪小碎步向温愈舒那方去:“八姐姐。”
这两位是温家二房的女儿,温雨琪比她小四岁,温雨環小她五岁,一个年头生一个年尾生。在温家时,她们除了跟温雨玫不对付,与她倒没起过龃龉。
“两位妹妹都长大了。”
“八姐姐也越发风姿绰约了。”
温愈舒闻言抬手轻抚自己的发髻,轻快道:“是啊,我成亲了。”心情外放,毫不掩饰愉悦。目光从二女身转移,看过堂中各娇儿。
“今儿是我成亲后,头次应邀赴宴。以往走走亲戚,长辈疼惜,倒不用准备什么。这回却不一样,我很是不安,不知要送大家些什么。思虑许久,也没别的了,把闺中时的小玩意拿出来捯饬捯饬,给你们挑拣。喜欢的尽管拿去,不值几个钱。”
一听这话,钱氏和邵瑜娘面上都不好了,可又阻止不得。
邵元娘还想再不值钱,也是温府流出来的,能埋汰到哪去?可扫见钱氏和邵瑜娘脸上神色,顿觉不妙。想岔开事,只云家下人已经捧盒子上来了。
留意到那妯娌二人的还有梁夫人、张氏、吴老夫人…
等了老半天就等这一刻的常汐,手脚利索,不待到吴家姐儿跟前就打开了盒子:“您是主家,就请您起个头先挑。”
盒中那些首饰一看色泽,就知如云夫人所言,捯饬过。可…可就算捯饬过,吴怡姝也能一眼瞧出粗劣。
鎏金步摇,样子似展尾孔雀鸟儿,只簪子上金已褪尽,斑驳遍布黑簪,闭起一只眼都能看出非银制。垂珠不少不小,一点光泽都没,比鱼目都不如。耳璫,古铜丝,垂珠光滑不圆润,跟她在瑛王府晓花町见着的铺路石一般模样,就是小了点。镯子不错,虽没了形,但到底能看出是银制……
云从芊笑话:“你今儿怎么舍得的?过去我可不止一回见你擦拭它们。那爱惜劲儿,我瞧了都替我弟弟酸。”
“当然要珍重。”温愈舒柔婉,满目回忆地看着钱氏与邵瑜娘:“这些都饱含着温府长辈们对我的疼惜。我虽然现在用不着了,但也不能随便丢弃。拿出来送给大家,算是份心意,而且还能将温府待我的浓情厚意流传下去。也好叫大家知道,我非忘恩负义之人。”
“如此,很周道。”沐侯夫人端茶小抿。
吴怡姝瞄了一眼上位,翘指捡了一对耳璫,握进掌中。
常汐笑着转向别人:“年月久了,褪了色,是不比当初漂亮精致了。姑娘们就当个心意,若瞧着喜欢,可以拿去银楼,让照着样子打新的。”
之前看小姐妹迟疑,张晴晴还以为盒里有什么好,待见着了才明白过来,不自觉地凝起眉头,露了嫌弃。若非场合不对,她连碰都不想碰那些秽物,快速取了支步摇,垂首掩于袖中,用两指捏着。
张氏逮着眼,呦了一声:“不想云夫人还有这些老物?自打我家老爷中了举人,我就没再见过了。”话说起当年,“以前在村里,这些可都是好物,谁家娘子戴上,肯定要得不少艳羡。”
坐对面的梁夫人扯了扯唇角,低下头理衣。礼部,侍郎有四位,都扒着两眼在等更进一步。只吴岂仁迟迟不退,他们能如何?轻眨了下眼,抿上唇。温垚三子内宅,也就他亲择的朗韶音,眼界宽,旁的…都撑不起门户。
可惜,朗韶音没得善待,不然温棠峻该早上三品了。心中哀叹,她与朗韶音有过几面之缘。那位坦荡,眼里没贵贱,不似一般俗人。这席到底什么时候开啊?再不开,都饱了。
常汐在姑娘们挑完后,又放低了手,向坐着的夫人、太太们走去:“样子很不错,都是江寕来的。您几位也瞧瞧,这些京里银楼都能打。”
到钱氏跟前,钱氏乌沉沉的脸撇向一边,不愿看。常汐也不为难,一步至邵瑜娘那:“夫人膝下没姐儿,不过也能看看,您给的几样还在。”
邵元娘此刻活撕了邵瑜娘的心都有。家里费尽心思将她体面嫁入温家,她就是这么当大妇的?
什么是打脸?瑛王妃今日领教了,看着那贱婢捧盒子上前来,紧咬的后槽牙慢慢松开,唇角渐渐上扬。
雅洁如玉吗?她想登高俯视众生,享尽人间富贵,腻烦之后再修。
作者有话说:
今日一天都在想双十一,哈哈……
? 第 72 章
确保堂里诸位都看清了温家待她家小小姐的那份心意后, 常汐退了出去。温雨琪、温雨環亦不好再攀扯什么姐妹情了,默默回到钱氏身边,头垂得低低的。
张氏还想叨叨两句, 可见瑛王妃要笑不笑的样儿, 张开的嘴又闭上,眼神往别地儿瞟。
身为温府现在的当家夫人, 钱氏有心想解释,但却不知该怎么解释。虚汗浮面, 晕了妆, 泛起油光, 让其显得更加憔悴。
下手的邵瑜娘, 泪湿了眶, 不敢当吴老夫人寿辰哀哀戚戚,梗着脖颈,紧抿着唇,似在憋气隐忍什么, 只终还是没能忍住,幽然道:“人活在世,多的是身不由己。”
温愈舒看着她表演,眉目温和,通身无一丝怨仇,像早已不在意过去的艰难。大家等着邵瑜娘的话。
邵瑜娘深叹一声:“曾经…我无数次地想过,明明是至亲血脉, 为什么会恨不得对方不得好死?”摇起头, 眼泪挂在下眼睑上。“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我只想明白一件事, 在那内宅里, 要好过…就得顺着。”
内宅、顺着?沐侯夫人轻嗤一笑, 倒是个聪明的,晓得将罪过往温曾氏身上推。瞧那样,她还挺委屈。
钱氏也跟着红了眼眶。
只是在座的都活在内宅,皆清楚若真不想亏待,阳奉阴违便可。温曾氏养尊处优的,没那精气神事事盯着。且,她上头还有温垚。若实在过分了,大可揭到温垚那。说到底,还是她们心对温愈舒存了不喜。
没人搭话,邵瑜娘独角难唱大戏,好在吴家二房的太太来请大家入席。今天这席,再美味也没人想细品,草草用完,就有借口年底事忙告辞了。沐宁侯夫人也没多留,喝了半盏茶,亦准备回府。
吴老夫人相送:“老身知道您今日不爽利,也是瑛王妃年轻不懂事,只想着‘家和’,却未弄明内情就拿大。”说着便回头向温愈舒,“老身在这替她跟云夫人致个歉。她也是新媳妇,那心里尚不安稳,还请云夫人宽谅一回。”
单看那身华贵,就知瑛王妃正当得意时,哪有什么不安?温愈舒婉笑:“老夫人这般,真是叫愈舒无地自容。”
出了二门,府门就在不远外。
“您也许不知,但尚书大人在朝上应有听到。我娘…”泪慢慢渗出,蓄满眼眶,她还在强笑,声带哽咽:“我娘是死在我怀里的,吐血而死。至今我都忘不了那一幕,一想起便浑身黏腻。”穿过前院,不去看驻足府门边的那人。
“小小的我,求尽满天神佛都没能留下她。她纵有万千不舍,也还是抛下了我,而我从此就没有娘家了。”
吴老夫人露哀伤,经过温家兄弟时,稍一颔首:“斯人已逝,云夫人节哀。老身想你母亲若地下有灵,也是不愿你纠结在过往阴云里。”
“是啊,所以我在拼命放下。”跨出府门那一步,温愈舒豆大的泪珠滚落眼眶,感谢瑛王妃没封了三穗胡同,不在意路上行客的窥探,任泪逐流。见马车来,蓦然转身向仍站在门内的温棠峻,屈膝下跪。
并肩的云从芊啊一声出喉,引得在前的三位忙转身。温棠峻眼尾晕红,不由向前半步。
温愈舒痛哭:“我忘不了娘惨死在我怀里,过去十多年您不愿见我,我亦一样。我感激您那年送我离开温府,保了我一条小命,但我无法做到原谅,所以放过彼此吧。没有原谅,没有不死不休,只有相忘。您当没有我这个女儿,我当自己有去处无来处。”说完便咣咣磕头。
“你这孩子是要心疼死我吗?”沐侯夫人抓着王氏,哑声呵斥:“还不快起来。”吴老夫人连着云从芊去扶:“丫头啊,你让老身情何以堪。老身给你赔不是。快起来…”
行客聚集,窃窃私语。
温愈舒被拉起,身子瘫软,额上已见红。常汐从后抱着她,一行往马车去。
“八丫头当真心狠至极。”温棠啸咬牙切齿。
温棠峻看着她们上了马车,扯了扯下唇角,嘲道:“都随了我。”
后院四合堂里,正准备午歇的瑛王妃听了下人回报,顿时大怒,右手一挥。榻几上杯盏落地,碎片四迸。
“温愈舒放肆!”
“放肆的是你。”
吴老夫人进去内室,阴沉着脸,全无人前的慈和。屏退左右,冷眼打量起她这孙女。犹记得建和八年,她领府上女眷去京西泰安寺上香。泰安寺的方丈,慧灵大师,一见她这孙女就说是个有福气的。
当时她便起了将之带在身边教养的心,可老大那死鬼媳妇不乐意。不乐意就不乐意吧,她也未强来。现在看,确是自己错了。
“祖母。”虽不再是过去,但瑛王妃仍有些怵她老人家。
“我就少关照一句,你便自以为是,大驾招摇过市。当下是什么形势?”吴老夫人气得心口都疼:“不摆阵仗,显不出你瑛王妃身份高贵是吗?”
“祖母息怒,孙女儿知错了。”不用训斥,她早后悔走这趟了。
吴老夫人还嫌不够:“你知道你今天的行事像什么?”不等她吱声,便直接道,“麻雀上枝头,叽叽喳喳,全一副穷苦得势的丑样儿。”
老太爷是有意通过缓和温府与云崇青夫妻的关系,进而走近沐宁侯府。此行不是为攀附,而是想着给吴家留条后路。在她看,徐徐图之,未尝不可。
今日小宴,仅仅是个开始,却全毁在了几人的急功近利上。原本她想的好好的,就用顿膳,说几句不着边的体贴话,先暖暖温家那丫头的心。可这个一回来,一切都变调了,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从小到大,瑛王妃还是头次被如此责骂,心里稍有不服,但也不敢逆反。
事已至此,再悔无用。吴老夫人越过孙女,走至榻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仰首一饮而尽,嗙一声放下杯子:“你现在就进宫向贤妃请罪。”
“祖母…”
“闭嘴。”吴老夫人大喝:“你若还想好,就照我说的去做,不然有的是好果子等你。”见人迟疑不动,抓了杯子便砸了过去,“愣着做什么,等着沐贵妃给皇上吹完风吗?”
一提沐贵妃,瑛王妃心头一紧,顿时明白祖母用意:“是,孙女这就去寻王爷,一道进宫。”
那厢温愈舒回到府上,由云从芊和常汐扶着,进了青斐院。王氏吩咐厨房,把一早炖的冬阴老鸭汤端来。
“让姨母、娘和姐姐担心了。”
“说什么话,我们还能看着你被欺负?”沐侯夫人一肚气,帮她揉着泛青的额:“你放心。有先前吴府门口那一出,瑛王妃这趟威风不会白耍,必定威名远扬。”
“我只愿以后少几个像瑛王妃那般的和事人。”用了一盅汤,温愈舒便合衣躺下歇息了。她是真有点疲了,头也疼得厉害。
云从芊给她把床帐放下:“好好睡一觉,明儿我带几个小的过府来看你。”
“谢谢姐姐,你和姨母回去也慢点。”
“好。”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温愈舒身子很沉,困在梦里不得出。外头风声传得很快,云崇青听闻便赶回了。送老师到竹铃居,就匆匆回青斐院。
常汐守着内室,见姑爷进来,忙上前福礼,然后退出。
轻撩起床帐,瞅妻子眉头蹙着,云崇青不禁心疼,蹲下身抚过她的颊,指上去眉头,想解愁。
温愈舒嘤咛一声,难受地呜咽。
见状,云崇青知她陷在不甚好的梦里,才触到眉宇的指收回,轻捏她的颊,试着把人叫醒:“愈舒…愈舒…”
温愈舒身子紧绷挣扎着,唇上突来柔软,吞没了哭声。云崇青啃舐,手指捻逗着她的耳珠,逮到她卷翘的眼睫颤动,眸底生笑。
浸淫在熟悉的气息里,温愈舒意识被勾动,渐渐回归,身体慢慢平静下来。不一会又不满足于唇齿相融,本能地汲取,想索要更多。与以往不同,这回云崇青没依她,在一条狡猾的小舌欲强闯时,稍稍撤离。
“嗯啊…”温愈舒气恼,唇上柔软又来,只碰一下又走。反复几次,她终于不干了,一下睁开眼睛,推开人,翻身朝里:“讨厌。”
云崇青脱了靴子,挤上床,臂穿过她的颈回扣,将人紧紧抱住,鼻顶了顶她的香鬓:“你刚做噩梦了?”
气鼓鼓的温愈舒轻嗯一声,嘟囔道:“梦到黑乎乎的一条小路上,有谁在追我。我不知道是谁,也看不清,只没命地跑。但同时,又存着一股清醒,似知道自己在梦里,想挣脱,却怎么也不得法。”
听着话,云崇青也没规矩,唇抿着耳骨,热息全打在耳廓里。
“哎呀,你别碰我。”温愈舒没忘了自己正生气,拐了下坏人,试图往床里挪,可惜力不敌,仍被他牢牢抱着。
云崇青放过耳骨:“我在反省。”
眼珠一转看向他,温愈舒冷娇娇凶巴巴地问:“反省什么?”
“反省我是不是做得尚不足,不然你也不会被噩梦缠上。”云崇青贴上她的颊,一下下地快嘬。
温愈舒满意了:“哼,你知道就好,以后可得多上点心。”不等音落,就转身投怀。
“我媳妇怎这么好哄?”云崇青忍俊不禁,有意逗她,身子退离,只瞬息又回,亲了亲她额上青色,埋首进颈窝:“你可以再坚持会儿,让我好好哄一哄。”
“不要。”温愈舒摩着他下颚上的硬茬,安心无比:“我不要你哄,只要你一直一直疼我。”
“傻媳妇。”云崇青锁紧她,让她清晰地感受他强劲快速的心跳。
沉静片刻,温愈舒眨了下湿润的眼眸:“姑姑跟我讲过你拜会我娘的事。那天我怎么就睡着了?”要是没睡,她该早就见过他了。如此,她在温府的那些年里,内心里会不会多一份暖多一份期盼?
云崇青回忆着那日盛阳:“相见是迟了几年,但缘分早盯上你我了。”
“这话我爱听。”温愈舒喜欢他清雅下的强势。
“既爱听,那咱们明天就盛情款待一番大姑奶奶。当年若非为了她的终身,我也不会苦心孤诣去见岳母大人。”
“好。”温愈舒抱着自己的终身:“一会让常河叔看看京郊粥棚怎么搭?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我们施半月粥,就不去寺院添香油了。”
“都听你的。”
云崇青指腹刮着她的脊骨:“我回来时,在小旗巷口子上,遇到瑛王夫妇了。看方向,他们应是准备进宫。”
“这么快!”温愈舒凝眉,她还以为最早也要到明天.
“不快,都满城风雨了。”云崇青抬起头:“放心吧,宫里该听到的一句也不会漏。”
如他所言,这会方达正在向皇帝描述吴府那出,站在龙案边上翻折子的封卓瑧眉眼低垂着,看不出情绪。
听完,皇帝浅笑,若话家常一般问道:“吴家今天摆宴,都请了哪几家?”
“礼部几个侍郎家眷,国子监祭酒家…”方达列数:“还有温家,算算也没几家。就是瑛王妃驾临,沐宁侯夫人便不好不去了。”有这两位主儿,再小的宴也小不了。
封卓瑧疑惑:“就请了沐宁侯府吗,镇国公府、孟安侯府没请?”
是不该,方达笑回:“这里还有一出,容奴才细细讲。原照吴家的打算,沐宁侯府也是不准备请的。这不管事给云修撰家送帖子时,被昭毅将军的两位小公子撞见了吗?小公子顺口问了一句…”
“那两皮猴子。”封卓瑧唇微扬,眼里滑过冷色:“二嫂真的是多虑了。我与二哥虽差着年岁,少玩在一起,但承袭一脉,怎可能因温家与崇青舅母之间的恩怨起间隙。”
皇帝抬眼看儿子:“你无需这般直白。”
“父皇若喜欢含蓄,儿子下次记得拐个弯。”封卓瑧合上手里的折子,又拿了一本。这些都是往年留中不发的旧本,看着挺有意思。父皇都有批注,他领会起来也不难。
“你与小二闹不痛快了?”虽然登基后,他收拾臻王、献王是手起刀落,但皇帝并不希望自己膝下的几个也闹到你死我活。
“若非二嫂此举,儿臣也是不知的。”封卓瑧不说可能是他那二哥流露了什么,让瑛王妃误会了,只道:“不过二嫂这时能有闲心当和事人,倒叫儿子松了口气。想来陈炽昌父子剿倭寇该是胸有成竹。”
皇帝笑了:“朕等他们凯旋。”一低头,眸底墨色快速晕染,双目沉沉。
本来父皇就怀疑海山岛遭袭,与诚黔伯府有关。他那二嫂又来这着,封卓瑧不以为自己刚的言语有过。
“你也伴为父左右有些日子了。朕今日有心,教你一课。”
封卓瑧意外,放下折子,看向他父皇:“您不生气?”
“气什么?”皇帝没好气地瞪了一眼他:“气你审事透彻,不好糊弄?”自己不糊涂,为大雍江山想,他真心希望大雍君主能一代强过一代。
封卓瑧笑开,退后一步,跪地叩首:“是儿子狭隘了,以为父皇不会喜欢听那话。”
“知道朕不喜听,那你还说?”
“在您跟前,儿臣若避重就轻,只与您言兄弟情深固若金汤,是在明晃晃地欺君,辱没您。儿臣不敢。”他们是君臣,对此,封卓瑧不敢忘。但他们同时还是父子,封卓瑧亦深知血脉要义。
“哼,”皇帝起身,背手上前,垂目看跪伏着的儿子,沉寂几息,问:“你以为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是何?”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见。
? 第 73 章
封卓瑧不做思虑, 铿锵回道:“儿臣以为,民为国之根,民盛国强, 民衰国崩。君欲强国, 必先为民谋。万民一心,强敌环伺, 无惧无畏。反之,山河不稳, 内忧外患重重, 国君不过刍狗。”
一旁伺候的方达, 咚一声跪地, 俯首屏息。殿内伺候的宫人、御前侍卫随其后。皇帝面上肃穆, 一句真言,十字而已,但自他记事就不敢轻视半分。勤政二十一年,“民”始终稳居他心头。抬步越过小八, 走至殿中,仰视高悬的牌匾。
天道清正。
这是建和元年二月二,他亲笔题的。每日自省,不曾懈慢。皇帝深吸长吁:“说的很好,起来吧。”
“谢父皇。”封卓瑧还记得五岁时,父皇允母妃私服省亲,母妃带了他一起回了沐宁侯府。在永安堂里, 他亲见时时恪守端庄的母妃腻在外祖母怀里。外祖母像抱着个小儿一样, 哄着他母妃。
母妃嘴上不再称“本宫”, 还偷偷埋怨了两句父皇。祖母敢拧他母妃的耳朵, 训斥起来一点不留情。
他惊奇不已。之后外祖父来, 见他疑惑,便领他去了书房。在书房里,他道出了自己的困惑。表兄凛余还笑话了他一通。
外祖父告诉他,母妃是外祖母亲生的,她们是至亲至爱。他那时懵懂,尚不能体悟深刻。回了宫,就偷摸跑去乾雍殿。父皇见了他,他得寸进尺地爬上父皇的腿,然后安静地拱在父皇宽厚的怀里。
那是他第一次逾矩,父皇没生气,只让他以后不告知母妃不可乱跑。
慢慢的他长大了,也渐渐明白外祖父那一言的深意。他乃皇帝的儿子,这是他最大的优势。当然他的几个兄弟也同样具备,但此优势…因人而异,而且还会因诸多事迹不断转变。
就拿海山岛遇袭来说,父皇有怀疑过诚黔伯府,却不愿去想他二皇兄是否参与。只不愿想,就能真的不想吗?他甚至可以肯定,哪天父皇若发现二皇兄涉事的罪证,会毫不犹豫地抹去,迁怒诚黔伯府。
父…子!
“翻过年你就十三了。朕朝政繁忙,也没多少空教你。”皇帝回到龙案后坐下:“你准备准备,年后上朝听政。”
封卓瑧愕然,他以为最早也要到满十五:“父皇,二哥他们该不高兴了。”
“怕他们不高兴,那你就当为父刚什么也没说。”皇帝满面慈和。
“儿子耳聪目明,听到了。”
皇帝收敛了笑意:“年后不止你,连小九都会一块入朝听政。”既决意要立储,他总得再深入探一探。万里疆土,绝不能托于非人手。
闻言,封卓瑧心不由一紧,明白父皇是有打算了:“儿臣遵命。”
“朕这不需你陪着了,你去知会你母妃一声,朕晚上想用热锅,让她多备些素。”
“是。”
封卓瑧出乾雍殿不过十息,皇帝就手点龙案。方达立时紧神候着。
“朕让你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现王突然就被江太医治好了,皇上疑虑的不仅是现王,还有江太医。江太医向来不沾是非,这回怎么掺和了?按例,现王身子该由佟院判照料。
“回皇上的话,奴才已经查出个七八了。江太医在给现王看顾身子前,国子监司业邵启敏得了一部孤本,据说是前宋圣医范石淼的手札。现那手札,在江太医手里。”
“你是说,小二让小四好的?”皇帝不信。
方达忙道:“奴才还查到,江太医在得了手札后,有翻阅贵妃脉案。另,冠南侯府也送了一本药典予江太医,江太医之后又翻了现王的脉案。”
查了二十来日,就查出这么点。皇帝冷瞥了一眼方达:“去太医院把江陈叫来。”
“是。”方达脚步飞快,退出乾雍殿。严寒袭来,他不觉冷,提着的心着地了。抬手抹了抹发汗的额,哪是他就查出那么点?而是有些事,只能含蓄着说。
贵妃脉案?皇帝敛目,沉思片刻,屈指在龙案上敲了敲。大殿里伺候的宫人皆低着头,没异样。但皇帝却开口道:“去查查瑛王府里的幕僚。”韬晦多时,近来却动作频频,总不会是小二突然开窍。
没人应答,但却叫宫人更觉可怖。
相比乾雍殿,贤妃宫里就不得清静了。瑛王妃跪在殿中,肩上落着泡开的芽尖儿,茶水污了半边身。瓷白如玉的杯盏,倒在她身后,听着低泣。
“偌大的瑛王府都关不住你,本宫以前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小看你了。”心口起伏剧烈的贤妃,吊着细眉,怒目狠瞪:“你有心关怀云修撰妻子,怎么不关心关心自己的肚子?”
站在一边的瑛王,沉着张脸,没一点要劝阻的意思。前晚欢好后,王妃跟他提过今日是吴府老夫人寿辰,想回娘家贺一贺。他当时半醒,没多虑,就允了。
不料,一个寿辰小宴,竟闹出这么大幺蛾子。那温愈舒是一般人吗?她乃沐贵妃的姨表妹。父皇都认了,他见着都要唤一声姨。
“你嫁进瑛王府也足一年了,王府后院一点好信没传出,你还要皇上与本宫等到什么时候?”贤妃早不满了,她儿子是皇上长子,皇长孙必须出在瑛王府。
瑛王妃眼泪珠子大颗大颗地掉,心里恨毒了温愈舒。
这边发作,熙和宫尚不知,不过沐贵妃也已听说了宫外事。对瑛王妃行为,她没什可说的,只着徐力挑拣些瓜果送往沐宁侯府和喜燕胡同。
从内务府拿记档回来的芬嬷嬷,进了内殿,立时附到主子耳边:“御前传了江太医。”
沐贵妃眉头一紧:“是皇上龙体不适吗?”
“方达面上无急色,应该不是。”
那就为旁的事。沐贵妃松了眉头,最近也只现王身子好了一桩大喜事儿。这小舅早有腹案,倒无需她担忧。
“既然叫你撞见了,那本宫一会还是去殿前看看皇上吧。让小厨房准备一下,本宫要用。”
“是。”芬嬷嬷放下记档才要走,又回头:“娘娘,照雨轩向东极殿求了几炷香。”
沐贵妃敛下眼睫,理了理宽袖:“本宫知道了。”宫里妃嫔烧不得冥纸,求几炷香祭奠冤死的先祖,实属应当。芍伊…
一声幽叹,透着些疲惫。若真如云修撰猜测的那般,那她倒不介意护芍伊平安生产。如此,冠南侯府于他们就非铁桶一块了。
宫人隔着门口的摆屏报:“娘娘,殿下来了。”
今天挺早,沐贵妃弯唇:“让他进来。”
那头江陈随方达进乾雍殿不过一刻,便出来了。背后汗湿,寒风一拂,不禁打了个哆嗦。回想之前答话,仍心有余悸。天子威重,小臣不敢欺瞒。好在那两方寻他时,言语上多含蓄。他略加修饰,倒也不损皇家脸面。
宫外,云崇青原还想将瑛王妃强势逼人之事闹一闹大,只次日姐夫带了一信,叫他夫妻二人立时歇了心。
“当真几个岁数未到的皇子年后都要入朝听政?”
沐晨焕点首:“不说你们,就连我爹都有些意外。”
“如此…”云崇青双目紧敛:“皇上是准备议储了?”
“应该是。”莫大山抬手抚须,皇上四十又七了,议储是早晚的事,只信来的突然。
记恩捏了块牛乳糕:“我出去一下。”既然八皇子要入朝,那这档口上他们就得干净。至于现王、理王放不放过,也不关他们的事儿了。
“昨天贤妃动了大怒,打了不少杯盏。之后还领着瑛王夫妇去了熙和宫,正好皇上也在。”沐晨焕轻哂:“皇上斥责了瑛王,让他思过,却没说过错在哪。”
没说,就是让瑛王自己打量。云崇青心思百转:“不会是海山岛那查出什么了吧?”
“二哥说没这么快。但谁清楚皇上那是个什么情况?”沐晨焕听着茶室外儿女的欢笑,眉眼温和:“昨儿下午,皇上还招了江太医问话。症结也有可能在这。”
无论“过”在哪,云崇青想吴岂仁的谋算应都会落空:“吴维慜、吴维凯兄弟捞不着实权了。”
莫大山点首认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本来二人也不多出色,又与瑛王是郎舅,京里盯着的眼睛不会少。戴冠承重,小失丢职,大错丧命。”
“先生说的极是。”但权贵实在惑人得很,沐晨焕勾唇:“贤妃还把伺候她的两个宫女,给了瑛王。”
要搏皇长孙?云崇青笑了,确也是条道:“咱们好好过个年。”话是这么说,但心知有点难。
除夕那日,天就没开晴,阴沉沉的,没风却寒彻骨。常汐煮的面糊,才端出厨房就没热气了。
傍晚下起雪沙,云崇青撑伞牵着妻子往乐和堂。温愈舒依靠着他:“娘和大嫂下午蒸的饽饽,个个宣软,样子还好。我都没帮上忙。”
“你不是帮大嫂带小圆包了吗?”云崇青低头,唇在她发上碰了下。
“还说小圆包呢?我尝个饽饽跟做贼一样。那小东西机敏得很,开始我们还能使使声东击西,骗过他。最后他都两眼不眨地盯着我的嘴。我嘴一动,他就发急。”
“几大人逗一奶娃子,你们还委屈上了。”云崇青抬手挡住一粒飞来的冰沙。
温愈舒仰头,看她夫君:“难道你没觉得我特别会带孩子吗?”
“明白。”云崇青玩笑:“为夫会努力的。”
“严肃点。”温愈舒轻捶了他一下。
“我很严肃。”云崇青故作正经:“你在北轲庄子上该见过种地。地分良田、旱地等,良田配好种,若风调雨顺,那必定谷粒饱满,大丰收。土地贫瘠,撒上种子,不管优劣,多少也能收点。只有一种地,会没收成,你说是什么地?”
温愈舒两颊通红,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撇过脸不想搭理他。
等不来回应,云崇青自答:“当然是没种的地儿。你说说为夫是不是还要努力?”
这个没皮没脸的,温愈舒露出的小截脖子都红了。
“说呀。”
“明天就给你煮大补汤。”
“娘子贤惠。”
“我怎么听着像是在骂我?”
“你听错了。为夫全身上下凑不齐三铜板,哪有胆子骂你?”
“你清楚就好。”温愈舒乐不可支。
大冷的天,两口子暖烘烘的。到乐和堂,正当摆膳,忙洗了手帮忙。记恩嘴里塞了个肉圆,嘚瑟道:“今晚能吃个安稳饭了,小圆包睡着了。”
摆碗碟的嫦丫,庆幸道:“多亏了弟妹,不然下午他铁定要睡一觉醒。”
“这都是啥爹娘?”云禾哭笑不得。
记恩放下菜,手搭上兄弟的肩:“下午你都没见着,小东西当真是打着哈切,还牢牢盯着他婶子的嘴。”
云崇青也是佩服他们,将桌上那坛酒开封:“都坐下吃饭吧。”王氏请了韦阿婆来:“今天都坐,别什么不合礼数。论起来,咱们全连着亲。”
“飞羽叔坐下。”温愈舒摆好筷子,挨到夫君身边:“常河叔你往哪走,飞羽叔下手不还有个位?你们坐一块吃酒。姑姑到我这来,咱们女眷喝点红莺酒。”
常河看了眼姑爷,黝黑的脸都冒热气:“我我…”
“坐吧。”云禾上去一把将他按下:“在五严镇,我也没见你这般扭捏,怎么来了京城礼就多了?”
呵呵傻笑,常河抽了抽鼻子:“那…那我一会多陪您吃两杯。”
“这就对了。”云禾真心感激他们护愈舒长大,不然他家青哥儿到哪找这么合意的媳妇?老话不都说,妻贤夫祸少,家里也昌茂吗?他们都于青哥儿有恩。
第一杯敬天地,第二杯敬年长。年夜这顿实在丰盛,鸡鸭鱼肉不少,当中摆着一盘金黄油亮的炸肉圆。两笼咸香小猪脚,一人一只分完了。
温愈舒啃完有些意犹未尽,云崇青将碗推向她。
摇了摇首,温愈舒要推回:“你吃。”
云崇青侧首凑到她耳边低语:“我等明天的汤。”
“你…”温愈舒话才出口,他就扭过头去敬记恩酒,一时奈何不了他,忍俊不禁:“不吃就算,我吃。”夹了小猪脚,就狠狠咬一口。
王氏附和:“你吃。他从小吃到大,也不缺这一只。”
欢欢笑笑,菜凉了,热了两遍,一屋还未散。戌时末,守门的婆子来报,有人来找老爷。云崇青吃多了酒,头昏沉,隔了两三息才回过味,老爷是他。
“谁找?”
“杨四家的说那位爷自称明朗。”
云崇青一下清醒,站起稳了稳身,与媳妇道:“我去去就回。”
“好。”明朗是苗晖,这时来找,怕不是什么好。温愈舒拿了披风,给夫君系上。
杨四家的守的是后门。云崇青出了堂屋,冰寒冲脑,一激灵,不用领路阔步而去。到了后门,一眼逮见苗晖。
不等人出声,苗晖两步抵到他跟前,沉声告知:“朗羡在大理寺牢里,留书撞墙自戕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见。
? 第 74 章
心头一震, 云崇青屏息,双目紧敛。明朗的话一直在脑中回放,朗羡留书自戕了…朗羡自戕了, 还留有遗书…
未免引人注意, 苗晖是快走来的喜燕胡同,身上的桐油衣僵硬, 襟口湿透,但此刻无暇顾及。今日除夕, 他一家在大伯府上团聚。谁能想晚膳还没用完, 大理寺周直便送了信儿来。
大伯沉思许久, 让他走一趟。因着之前好友的警醒, 他本也有意要来。虽是除夕夜, 但天不好,路上寂静,他思绪沉定,将事好好捋了一番。两眼不眨地盯着崇青, 这一切是否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当初借西顺侯请封世子之事,提南泞陈家不当财与陈溪娘之死,应非突然起意。”
朗羡果真死了。云崇青轻吐出秉着的气,眨了下眼睛,双目低垂:“确早有想法,也是不愿便宜小人。大理寺检验过尸身吗?”
“沈大人祖父、父亲都是有名的仵作。朗羡尸身是他与老父连同周直一同查检,没有问题。”苗晖不以为有人胆敢在大理寺牢里杀囚。
真的一点问题没有?云崇青蹙眉:“谷晟六年, 南泞大盐枭陈昱之嫁女。陈溪娘入到朗家, 潜心孝顺姑舅, 侍奉丈夫, 礼待原配所出, 打理内宅,生儿育女。按说生前如此贤惠,死后该得夫家敬重。
可朗家不但霸占了她的嫁妆,就连其留下的懵懂幼女都未得善待。”
确实下流,苗晖不明好友要点明什么。
“十一月中,朗羡上我府上,趾高气扬,面对愈舒,不仅无毫末愧疚还满腹埋怨。”云崇青嘴角微微一勾:“他甚至倨傲地扬着下巴,直言,陈家十万金嫁女,只因他朗羡值得。语气中,憎恶着陈家对他的觊觎,但他穿戴又极尽奢华。”
苗晖吞咽,他听出音了,迟疑片刻,道:“你的意思是,朗羡的死有问题。”
云崇青深吸,冰凉入口鼻,刺激着他的感官:“他留书上,除了痛陈过往,应该还有觉悟自悔。”
还真是。苗晖愣神,又蓦然嗤笑:“并且还感激了大理寺,让他无法再逃避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事。”
“有没有说有愧西平朗氏清名,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想之前周计满刻剥他们,他们也是高呼辜负皇上厚爱,无颜面圣。
苗晖不语,心绪却越发明晰。
沉寂稍许,云崇青言道:“一个无耻又自私至极的人,岂会轻易悔悟?大理寺手里没实据,也不能对他动刑。只要咬死不认,他迟早能得自由。”
是这个理。苗晖眉头锁紧:“今日除夕,朗谢两家都有给牢里几位送酒菜。酒菜送进去前,周直仔细验过,没问题。”
“怎么会没问题?”云崇青笑道:“我刚吃多了几杯,出屋这么久,头还有些沉。”
苗晖愕然,酒?愕然之后,又觉不无可能。他爹有一回吃多了酒,就跑到大伯父府上哭闹,说明明自个姓苗,但祖父却最喜兄长,非要大伯抱着哄睡觉。
云崇青还有一思虑:“我警醒你的话,你有转述给冯大人吗?”
“有。”
“那你这趟来…”云崇青意味深长。
苗晖也不瞒:“大伯让的。”
明知可能要出事,还在谢朗两家交足金后,执意严查陈溪娘之死…看来大理寺和督察院亦不无试探之心。云崇青大概能明白冯大人让明朗走这一趟的意思,除了告知朗羡死讯,另也是想看看他这有无反馈。
“千晴,”朗家还有大吏在朝,虽非京官,但影响匪浅。之前朗家有亏,皇上要金,他们不敢动作。但现在朗羡死在大理寺牢里,形势大转。苗晖担心难善了:“年后朝上…”
见好友欲言又止,云崇青了然,浅笑道:“怕什么?你不觉朗羡这时自戕蹊跷吗?”
当然蹊跷,但关键是陈溪娘之死一案上,因为过去太久,大理寺和他大伯那里拿不着什么实质证据。苗晖不由气愤,一尸两命,朗家何等凉薄!
云崇青手背到身后,仰头看乌沉的天,三两雪沙打在脸上,瞬间融化。
“大理寺在深查陈溪娘的死,朗羡自戕。”
一道灵光闪过,苗晖双目一震:“你是说,有人除了欲拉下我大伯,另还想陈溪娘案到此为止?”
能摘得榜眼,明朗绝非愚人。云崇青看向他:“这只是猜测。冯大人与沈大人心里应都有数。不过…”
苗晖等了两息,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若猜测为真,那当年南泞陈家金库被盗,就非案宗上载录的那般了。”云崇青见好友两眼瞪直,不禁扬笑:“你不是早有疑惑?”
“朗家有那个胆?”他是有怀疑,但没怀疑朗家。
“没那个胆盗金,可不代表…”云崇青收敛了笑意:“丝毫不知情,亦或没参与其中。”朗家不是得了十五万金吗?
只谢如亦没死,是不是意味着谢家没涉盗金,只是联合了张坦义压迫陈家?
苗晖无力:“可没有证据啊。倒是朗羡被押期间,我大伯常往大理寺,甚至旁听审问,是众人皆知。”
“案子存疑,大理寺审问是理所当然。皇上都让沈大人严查陈溪娘之死了。朗家不平,他们是对皇上不满吗?”
“如果有人是想早早了结陈溪娘的案子,那朗家八成是不会闹出多大声。但朝臣呢?”苗晖十分担忧:“朗羡虽未为官,可有同进士功名在身。就这样死在大理寺,总不会不了了之。”说到此不禁苦笑,“你忘了年初士子静坐武源门的事了?”
“有年初的严惩,哪还有多少士子敢拿辛苦得来的功名为别人搏?”云崇青利目:“至于朝臣…总有他们不敢妄沾的,比如陈家金库被盗案。”
“不行。”苗晖脱口:“那案是先帝定论,没有真凭实据,谁敢翻?”
“先帝圣明,与大雍江山较,孰轻孰重?”云崇青抵近好友,直视他,低语:“想想若樊仲并非陈家金库被盗案的真凶,那五十万金外流,皇上能睡得着?”
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苗晖心都不跳了,死死盯着那双明澈的眸子。
云崇青接着道:“樊仲是大理寺的人,沈大人身为大理寺卿揪着陈溪娘案不放,合理也合情。若有朝臣质问,他大可在朝上大义凛然地点出要害。到时,督察院再强加一二。皇上也许会大怒,但绝不会降罪于他们,至多斥责两句。”
静默相对,苗晖渐渐松开了心,气息略有不稳。崇青所言,在理,但“至多斥责两句”不尽然,他怕万一,舔了舔干裂的唇:“年后…能不能请沐宁侯爷…”
“放心吧,关乎陈溪娘案,侯爷会上朝。”
送走明朗,云崇青在后门静立沉思半刻,才转身回了府。到乐和堂,见义兄抱着睡眼惺忪的小圆包,由几人逗乐,不禁露笑。
温愈舒迎上去,给夫君解了披风:“苗编修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屋里几人,皆望向他。
“朗羡在大理寺牢里留书自戕了。”云崇青垂目看愣住的妻子。
闻讯,记恩惊愕:“这时候自戕?”王氏抱走正打哈切的小圆包,才想上前安慰儿媳,不料竟听着她疑惑,“那样的主儿会自戕?”
得,不用安慰了。
常汐也不信:“一个眼里心里只存着自个的人,最是贪生怕死。”
“死在大理寺?”飞羽见过朗羡,知之不深,但也生了疑:“挨了这么久,挑除夕夜死…今日有人去牢里探望吗?”
云崇青未瞒:“朗家送了酒菜。”
站在孙女上手的韦阿婆,拧眉:“朗二爷没酒量,吃不了酒。因着这,陈家老爷私下没少说。”
难道酒菜不是郎家人备的?云崇青没多做思虑,朗羡已经死了。他刚理过前后,不管留书上是什么,其愧对陈溪娘一脉是辩无可辩的事实。朗家霸占陈溪娘十五万金,也是证据确凿。
再加上陈家案,朗羡现在自绝,于他已是最好的下场了。
温愈舒冷笑:“看来我外祖母的死真真是查不得。”
“有些事越想掩盖越是及早暴·露。”云崇青牵着媳妇到桌边坐。桌上残羹也收,煮了茶。“哪杯是你的?”
今晚人多,一套茶盏没空置。温愈舒端了自己的杯子,添了点热茶,送到夫君手边:“苗编修来,是因为担心冯大人?”
轻嗯一声,云崇青大口饮茶,一杯喝尽,喉间还是干。
温愈舒又给倒了一杯:“除夕夜,咱们不谈扫兴的事。”她温家都不认,还认朗羡是谁。“爹,您不是说要揉面包羊肉饺子吗?”
“对对,我现在就去厨房拿面。”
因着过年,大理寺卿沈益未敢将事立即上报,封锁了消息,想往后拖一拖。但不知哪漏的风,年初一京里暗地就有了传言。初二,沐宁侯府不用待外嫁女,便全来了喜燕胡同。
“明天几个小的,都要跟我进宫,看他们姑母。”新年头月的,沐侯夫人都想叹气。别家闺女,嫁出门了,年初二还能携夫带子归宁瞧瞧娘老子。她此生是享不到这福了。
“都去?”王氏乐道:“那贵妃娘娘宫里可要热闹了。”
蹲身在逗小堂妹的沐凛余道:“上回八皇子关照了,不然至多带两个。”
沐婳倚靠着大哥的背:“大虎小虎也就今年跟跟路了。明年他们大了,便不能随祖母进宫看姑母了。”
寻常人家,姑母见侄子侄女,还不是常有的事?沐侯夫人心里将先帝翻来覆去骂了个遍,不提进宫的事了,与亲家母道:“昨儿跟侯爷喝多了两杯,今天中午咱们简单点。”
“烧锅汤,烙饼子吃怎么样?”王氏提议。
“唉,最好不过了。”沐侯夫人笑言:“咱们这样的人家,肚里是真不缺山珍海味。每日里吃用什么,就图个舒坦。”
“可不是嘛。”肚子已经出怀的沐二嫂,举起手:“我先来,猪肉酸菜馅儿,酸菜要多,猪肉搭点味便可。”她娘家在西楚河,离京不远,但也有两三百里路。天寒地冻的,她又怀着身子,远行是别想,就近走走亲戚,凑个热闹还成。
正好,三弟妹娘家也投她缘。
“行,先紧着你。”世子夫人发笑,见他二叔、小叔拐着凛余出屋,心里慰贴。夫君不在京,她一个妇道人家眼界有限又够不着朝堂,就怕教不好儿子。好在家翁接过手,两个小叔也敞亮。
朗羡死了,沐凛余昨天早上得知的。随两位叔叔进了书房,自行拿了茶来准备煮。沐宁侯爷与莫大山的一盘棋局,已经见胜负。旁观的记恩,懊憾地钉了钉拳:“就差一子。”
莫大山输得心服口服:“差之毫厘都不行,何况还差了一子?”小心将棋盘收拢,“这局老夫之后还要回味回味。”
“让学生来吧。”云崇青帮着把棋盘端到书案上,顺便拿了个蒲团给凛余。
“多谢崇青舅舅。”沐凛余接过,盘坐洗茶盏。
沐宁侯爷得胜,心情颇好。上回在京郊庄子上,他连输两局,今天总算扳回一局。看了眼沙漏,才巳时正,尚早。
“外头风声不小,我估计过了初六,沈益就会上奏皇上。到时,大理寺应不会再封锁消息。”
莫大山点首认同:“只不知悠悠之口下,大理寺会不会将剩下的那几位全放了?”
“难说,不过我觉不会。”沐晨彬消瘦了,又蓄了短须,削尽了娃娃脸的稚气:“朗羡才死,沈益便放人,这不就明摆着承认大理寺失职吗?”
沐晨焕蹙眉:“现在最关键的是,除了沈益上呈的那些,大理寺并没拿着朗谢两家杀陈溪娘的证据。而上呈的那些,又证明不了什么。因此,有心人只需稍作鼓动,沈益和冯威很可能就会被斥,以莫须有的罪名栽赃朗谢两家,好功喜大。”
冯威从不无的放矢,又与靖边张家有怨。由他掌着督察院,沐宁侯府很放心。
“那就让有心人不敢妄动。”云崇青看向上位:“除夕明朗走后,我又想了想,觉得借陈溪娘之死案,当朝揭露陈家金库被盗案诸多疑点,让大理寺入局彻查,盯死京中勋贵,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书房内一时沉寂,就连沐凛余都顿住手。许久,沐宁侯爷才道:“不止大理寺,你是想让皇上也盯上勋贵?”
“皇上何时没在盯着?”云崇青唇微微一扬:“准确地说,我是想让皇上多关心关心冠南侯府。”
莫大山懂了:“缚住手脚的猛虎,好宰割。”
“就怕打草惊蛇。”沐宁侯爷迟疑不决,主要他们尚没摸准冠家的底。对这类祸害,不能斩草除根,那必定后患无穷。
云崇青清楚沐伯父的顾虑:“打草惊蛇未必不佳。冠家潜伏几代,谋得大,要的是万无一失。现在悠然山由镇国公镇守,北陵也换了个干净。另,邵启河当这时赴江备,冠家又借明亲王的手送了芍伊进宫。诸此种种,说明一点,他们的底子还没夯实。”
沐宁侯明白意思了:“冠家确实太低调了。若非去年皇上赐婚现王,我都忘了冠文毅还有个嫡女藏在深闺。”
“内里藏奸,众目之下,难展拳脚,行事上必定拖延。我们趁机摸查、渗透,一点一点剪除冠家党羽。”云崇青眸底幽深:“大隐于市的道理,不止冠家懂,我们也懂。铁铺不是都开在城南城北吗?人多混杂,沐伯父手底下应该不缺好手。不够的话,还有悦尚韩、罗东闻。”
“我不缺人。”沐家出身草莽,又镇守悠然山那么多年,手底下没养私兵,但能用的强兵不下十千数。
沐晨彬双手抱胸:“还有北角山大营。冠文毅老了,该把总教头的位让出来了。”
确实,沐晨焕斜眼笑看他二哥。沐家近二十年是难回悠然山了,谋个大营总教头不过分。
“孟元山,待时机成熟,也要铲除。”记恩不喜那地儿。
他们这算不算是利用皇上?沐凛余将煮好的茶奉给各位。保的是大雍江山,利用一下也无妨。
莫大山端茶小小吹了吹:“风声起得这么快,大理寺内里问题不小。”
“是,但此回却正好,能让皇上更加疑忌。”云崇青浅笑:“我们就等着吧。”
许是过年多闲人,朗羡死在大理寺的风声传得极快,初四京里已是人尽皆知。朗谢两家找上大理寺,要求探望被押族人。大理寺不理,牢门紧闭。之后,愈演愈烈。
“听说了没,大理寺逼死人了。”
“二十五万两黄金都捧上去了,大理寺还不放人,图啥?现在人死了,朗家恳求要看看人,大理寺都拦着不让。要我说,里头肯定还有猫腻,不定啊那个朗二爷是被哪个卒子活活打死的。”
“还真别说,我娘家那头就有牢头强上罪妇,逼死了人。官老爷都睁只眼闭只眼。现在人家还是牢头,吃香喝辣。”
“那两家还有不少大官儿呢,卒子肯定不敢,但大老爷嘛,就难说了。我还听人讲,大理寺是想放人的,但御史不让。”
“御史,哪个御史?”
“就是侄子跟沐宁侯府小舅老爷交好的那个左都御史。”
“呀,他这还能当御史?沐宁侯府的小舅老爷,是不是那个娶了温家闺女的状元郎?那里头文章大了。咱都知状元娘子恨舅家。朗二爷不会是被人害死,向沐宁侯府卖好的吧?”
“嘘,小声点,别什么都往外吐。沐宁侯闺女可是皇帝老爷的心头肉,你不要命,我们还没活够。”
“说来朗二爷好像还是个进士老爷,就这么死在大理寺,天家若不给个交代,肯定要寒不少心。”
流言飞起,越传越偏。有人试图拱火文士,可惜文士年初才吃过大亏,哪还敢妄为?
朗谢两家一天三闹大理寺,挨过初六,沈益上书皇上,将朗羡留书自戕的事细述。皇帝也不忌讳,看过沾血的留书,让大理寺将朗羡尸身交还朗家,其他待开朝再议。
初七傍晚,朗羡尸身被抬出大理寺。朗家聚集在外的一众,见之,哭天抢地。有伺候朗羡的姨娘几欲撞向大理寺门前的石狮,皆被周直领人拦下。
朗家也是好笑,当夜还给云府送了信儿。温愈舒连看都没看,就丢掷一边。她外祖母尸骨还埋在骆轴崖下,要她去给朗羡哭丧,朗羡他受得起吗?
直至正月十一,朗羡出殡,云家都无一人前去吊唁。这也引得外头大言,温愈舒凉薄。
京里风潮涌动,都在等着元宵过后开朝。
正月二十寅时,武源门外百官已聚集,明亲王、瑛王、理王、现王该到的一个不少。沐宁侯站在武官首,其后是裹着狐裘的孟安侯。镇国公世子段励也在,大概是闻着味了,承了父亲的狐狸眼,一直留意着前头两位。
宫里皇帝穿戴齐整,坐于乾雍殿正殿龙椅上,翻看昨日吏部递上的七本折子,皆是辞官的。
“这是在试探,还是在跟朕诉不满呢?”
躬身在旁的方达,笑着小心道:“他们不敢,应是真病了想致仕荣养。”试探什么?昧着皇上的二十五万金,还想皇上待他们如往昔?诉不满那就更谈不上了。都是一方大吏,皇上要着人查,七个里有两干净的就不错了。
皇帝冷嗤一笑,起身下殿:“上朝。”
“是。”方达正身,扯起嗓子唱:“摆驾太和殿。”
武源门鼓响,文武不约而同整理衣饰。孟安侯脱了狐裘,将袖拉平整。宫门开,沐宁侯起步。走过长长的宫道,入到太和殿静待。不过两刻,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月余未早朝,皇帝都有些想念。若非大理寺出了岔子,他这会儿心情应更美。
“众卿平身。”
“谢皇上。”
文武将将退到殿侧站定,右都御史伍敏之出列,至大殿中央:“皇上,臣有本奏。”去年左都御史唐锡被罢,他以为自己该进一步了,不想皇上指了冯威。虽同品阶,但“右”矮于“左”却是既定的规则。他不服。
皇帝捻动着左手拇指上的扳指:“准。”
“臣要弹劾大理寺卿沈益,手无实据,单凭推测,故弄朝廷峻法,羁押朗羡、谢如亦等人,严苛拷问,终致朗羡于除夕留书撞墙自戕。”
伍敏之沉痛:“朗羡被逼自戕之事,已传遍四方。百姓议论纷纷,颇多文士直指有人贪功,罔顾大雍律例,意欲借谢朗两家事,挑起朝廷与士族纷争,进而打压士族。还望皇上定夺。”
“皇上,”工部侍郎洪一冲走出:“臣过年间也听了不少,以为除大理寺卿有罪外,左都御史冯威对朗羡之死亦难辞其咎。”
“臣附议。”礼部姜领出列。
“臣附议。”
又有一位站出,沈益等着,看还有无人附议,后背已生汗。过了三息,没动静,他抬脚跨出,疾走到大殿中央,咚一声跪下高举圭臬,铿锵道:“臣无罪。”
一言震殿宇。皇帝摘下了扳指,双目锐利。不知因何,冠文毅右眼皮陡然跳动。
沈益吸口气,接着道:“皇上,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朗羡被押期间,大理寺从未对其用过刑。臣数次提审,一到关键,朗羡每每都顾左右而言他。他留书自戕,与其说自悔无颜偷生,还不如说是为掩盖真相。”
伍敏之厉声:“那敢问沈大人手中可有证据?”
“皇上,”沈益不理伍敏之,神情肃穆,语气凝重:“陈溪娘之死牵扯的何止朗谢两家霸占的二十五万金,还有南泞陈家金库被盗的五十万金…”
文武皆惊,这案子可是先帝…沈益太大胆了。
冠文毅双唇抿起,捏着圭臬的手,指节泛白。
“樊仲乃我大理寺走出去的,他是满腹经纶,可手无缚鸡之力,何以轻易盗得五十万金,还让朝廷追缉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沈益激昂:“皇上,陈溪娘之死疑点重重,今日不说朗羡自戕,就是牢里的那几位都死了,臣也一定要将陈溪娘之死查得水落石出,绝不辜负皇上多年重用。”说完便咣一声,重磕伏地。
冯威出列跪地:“皇上,陈溪娘之死疑点重重,陈家金库被盗案也一样,疑点颇多,只不过都困于无对证。试问,如若樊仲并非陈家金库被盗案的真凶,那后果谁能担责?
另,不知在朝的各位,是否还记得文昭十三年川宁薛家私矿案,南川布政使马良渡被杀?”
冠文毅冲出:“他是盗银被我父发现……”
“谁能肯定冠铭飞没有欺君?”冯威质问:“堂堂南川布政使,才四十出头,马良渡要银又何需盗?”
冠文毅跪地:“皇上,臣父冤枉。当年马良渡连夜转移薛家脏银,被臣父发现,他自知无活路抵死不从,被擒后趁臣父不备,撞向刀刃丧命。这些案宗都有记载。冯威为脱罪,无凭无据肆意捏造,诬陷朝廷已故功臣,罪大恶极。臣请皇上做主。”
冯威无惧:“川宁薛家案与南泞陈家案,有一个共同点,也是两案最大的疑点,便是太干净了,都无对证。
马良渡未能活着出川宁,樊仲消失在南泞,他们都是能臣,前途可谓锦绣,惠及子孙毋庸置疑。这些哪是一些见不得光的黄白物能比?皇上,臣请彻查南宁陈家金库被盗一案。”
伍敏之急眼:“你这是在质疑先帝?”
“先帝圣明,大雍江山万岁。”冯威高呼重磕。
沐宁侯带头下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说:
一早起来写,写到现在就写了这么点。明天继续努力。
? 第 75 章
大殿陷入死寂。坐在殿上的皇帝面目阴沉, 俯视跪着的百官,将扳指慢慢戴回左手拇指。陈溪娘之死背后隐藏着南泞陈家案,他很清楚。之前看过案宗, 他亦生出许多疑惑, 便让方达着手查,但查到一半…住手了。
因为辅国公府。
皇帝沉默, 跪在边上的方达心惊胆战。到底是大理寺卿,心细如发。南泞陈家案, 万不能深查啊, 不然…不然先帝坑害辅国…反正不能再查了。
豆大的汗珠滴落, 沈益全身紧绷, 双目盯着地, 呼吸却平缓。
此刻除却当事的几位,心情最复杂的就属现王。冠南侯府被督察院盯上了,直觉告诉他,冠家…不干净。
皇帝轻呼一气, 沈益没错,冯威也没错,错的是…不说也罢,站起身:“退朝。”
闻言,沐宁侯双眉不由蹙起,但嘴上还是高呼:“臣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没事了。沈益眉眼松了:“恭送皇上, 皇上万岁。”他上有老下有小, 不敢死也死不得。
早朝就这么结束了?不少官员心还悬着, 涉事巨大, 他们以为难免激辩, 另冯威、沈益二人尚未被问责。迷迷糊糊,总觉不大对。
相较沈益,冯威要镇静些。他虽怕,但也知朗羡是自戕。有留书,可留书并未道谁不好。只皇上今日对事的态度…叫他不得不深思。
与他一般想的还有沐宁侯。话都挑明了,就差说南泞陈家案的真凶,存谋逆歹心,可节骨眼上皇上却退朝?
老迈的孟安侯由镇国公世子扶着,爬起身,转头就去打量冠文毅。
被这般盯着,冠文毅就是眼瞎,都难忽视,拱手行礼:“孟安侯爷。”
拂开段励小子的爪子,孟安侯两手背到身后,抬步上前,绕着冠文毅好好看几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但才发生没多久的事儿,他还是记得的。
“咝…上回沐广骞提议悠然山换防,你好像不太乐意?”
段励请沐宁侯在前,自己则站在后看戏。他爹接了悠然山,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上请换掉北陵一些不得用的官员,把牢粮草。换掉的官员里,冠文毅长子冠岩承在列。
“为大雍好的,下官无有不从。”冠文毅这会心情极差,不想多应付:“孟安侯爷若无事,下官北角山大营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你忙你忙。”孟安侯呵呵笑着。周遭几人正想这老东西今日学会客气了,就听他接着来句,“趁有的忙的时候,是该多忙忙。”
方转身的冠文毅,双目微不可查的一紧,脚下不落地大步离开。
目送人出了太和殿,孟安侯回首看向沐广骞,两人相视一笑,未有言语。
沐宁侯却知意味。京里武将的位有数,一个萝卜一个坑。现有只萝卜松动了,当使足劲儿将他拔出。
没能将冯威拉下,伍敏之这个右都御史面色晦暗,心中愤愤,但也晓今日事已大大出乎意料,再不放恐要落不好。只这般,日后在督察院,他怕是得更加小心谨慎了。
工部侍郎洪一冲,颔着首,已经追悔莫及,眼尾余光留意着与沈益站一道的冯威,恨不能甩自己两巴掌。一个大理寺卿一个左都御史,一个早上他都给得罪死了。
皇帝一路疾走回到乾雍殿,驻足在大殿中央,仰望牌匾。天道清正…不由嗤笑,不尽自嘲。为收回太·祖赐下的丹书铁劵,先帝当真是不讲究。只现在叫他这个做儿子如何料理?
真容不下辅国公府,大可严查错漏,架空便是。朝廷还养得起几个闲臣。三代无权,世袭罔替的丹书铁劵也给不了他们威势。
一国之君,戕害开国功勋。皇帝都不欲去想若事情败露,他该怎么向天下百姓向功勋大臣们交代。
跪在后的方达,这会都有些同情皇上。说句实实在在的话,别看沐宁侯府现没兵权在手了,但若把沐宁侯爷跟明亲王放一块,要皇上杀一个。皇上毫不犹豫,只会杀明亲王。此中,无关沐贵妃,无关八殿下。
明亲王除了是皇家子弟,于大雍没什么功劳。可沐宁侯不一样,战功赫赫。被先帝处置了的辅国公府,亦一般,不但是开国功勋,还为大雍四征南姜、东夷,一度将东南境推移上百里,直至花骊山。
巫族盘踞的南塑,也是辅国公府平的。
哎…方达默叹,世事难料!辅国公府万想不到自家会倒在所谓的肉傀儡上。皇上也万万料不到查南泞陈家案,所有线索竟指向先帝。
看够“天道清正”,皇帝回到龙椅上坐着,拿起放在龙案上的七本折子,提朱笔一一准了。
不是要致仕吗?他允,至于谢家曾是否联合张坦义压迫南泞陈家,就交予大理寺查办。朗家…
朗羡死了,陈溪娘也能稍得安息。
“朕…”皇帝握紧朱笔,长叹一声:“有愧啊。”今日沈益、冯威所言,是字字戳中他心。陈家金库那五十万金,不过是先帝拿辅国公府的第一颗卒子,可却伤及颇多。
在御前伺候了二十一年的方达,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为。安慰,他不敢。附和,大逆不道。正战战兢兢时,一阵小风来,顿时双目铮亮,抬手屏退左右,横身而立。
一个面白眼小的宫人,悄默声地现身,单膝跪地,上禀:“皇上,墨一已查明,瑛王府于去年七月确进了一位老汉,很得瑛王看重。老汉自进了瑛王府,极少外出。偶然两次,也仅是去了书肆。虽寡言少语,但墨一听得两句,依口音断应是兰凌人士。”
“兰凌?”皇帝首先想到兰凌刁氏。
宫人似能窥得皇上所想:“墨一已去过兰凌。刁家没这号人。走访了兰凌所有书肆,也无人见过那老汉。”
查不到好啊,皇帝冷笑:“那就抓来,你们好好审一审。”
“是。”
真背运,遇上皇上心情不好时,再加今日朝上那出。哎呦,方达都替那老汉胆寒。落暗卫手里,嘴里不吐出东西来,连想死都不能。
早朝闹的声大,一直盯着前朝的后宫也平静不了。皇后听了朝花回禀,杯盖啪一声盖到杯上,气愤得霍然起身,冲出几步,急喘几息,眼眶泛起红:“皇上当真不顾百姓议论,也要保那冯威。”
“娘娘,皇上什么也没说,就退朝了。”
“这还不够吗?”皇后眼中闪耀着晶莹:“左都御史与沐宁侯府勾连,皇上连斥责都没一句。这还要让八皇子入朝听政,八皇子才多大?”
朝花也怨熙和宫,但太傅说了,让她务必要劝着些皇后娘娘,万别叫娘娘被人利用了:“不止八皇子,九皇子也会一道。”
“黄诗琴那样的出身,九皇子能有什么出息?”皇后厉色:“若非沐莹然抬举,丽妃现在还不定什么位份。”眼泪到底是滚下了,“照雨轩这两日怎么样?”
“江太医给开了安胎药。芍嫔服了,虽还是时常恶心犯吐,但胃口开了不少。”
“那就好。”
被皇后指望着的芍嫔,这会也在听蓝英讲述前朝事,闻“马良渡”时,一个不留神一针戳进指腹。疼痛袭来,她无一点反应,似没知觉一般,轻轻拔·出针,将冒血珠的指含进嘴里。
“冯大人请求彻查南泞陈家案,皇上就退朝了。”这些蓝英都是听熙和宫芬嬷嬷说的:“冯大人没受处置,坤宁宫该不高兴了。”
皇上竟不管?芍嫔双目一阴:“沐宁侯爷今儿也上朝了?”
“对。”
“拿银子去御膳房添两道好菜吧。”虽结果不尽如她意,但好歹还有人记得马良渡是个有能之臣,还有人相信南川布政使马良渡不会盗银。马绍寧感激不已。
现在她就等着看,现王和冠颜婷,谁先死了?毕竟冠南侯府多少沾着点脏了。
宫外,冠南侯回了趟府,不多会,便如常骑马往北角山大营。翰林院,一直提着心的苗晖,听说他大伯平安走出宫,仍不甚踏实。
常俊鑫低声安慰:“你就别多想了,本来也是朗羡自个不想活了,又非谁逼迫。留书完好,哪个不服,尽可让他扒留书上找,看能不能找着‘大理寺卿与左都御史逼死我’这句。找不着,就没什么好说的。”辩,有几人能辩得过冯大人?
“关心则乱。”云崇青在思虑皇上的反应,不该呀?
“我不担心冯大人。”常俊鑫一屁股挨到云崇青身边坐:“但是我好奇冠南侯府是不是真的嗯嗯?”
苗晖也转过眼来,倾身凑过去。
对快杵到他脸上的两张面,云崇青视而不见。有些话,不是能随便说的。到底是为什么呢?
常俊鑫不死心:“你说皇上会允大理寺查陈家金库被盗案吗?”
“会不会,要看接下来皇上召不召见沈大人和冯大人。如果不召,那就等明日早朝。早朝再提,估计应该会允。不提,那很可能就此不了了之。”云崇青回完,也问了一句:“你们说皇上为什么会退朝?”
看了眼书室门口,常俊鑫搂过两好友的头:“有四种可能。一是,所涉太大,暂时没转过来,拿不定该怎么办?二、迷惑朝臣。三、气坏了。四…另有内情。我倾向四。”
苗晖提疑:“陈溪娘的案子被揭有段时日了,无论怎么都绕不开南泞陈家案。皇上会不会已经着手查过?”
“我附议。”常俊鑫举手。查过,才知内情。
那有什么是让皇上避忌的?云崇青想到一件,辅国公府。看守陈家金库的是南齐门大营的兵,辅国公韩钰那时正是南齐门大营总兵。明面上,樊仲盗不了金,但再加上个辅国公呢?
一切都说得通了。
樊仲盗不了金,辅国公可以。樊仲消失,顶了所有罪名,先帝不问南泞陈家案的诸多疑点就结案,是因他心里认定真凶是辅国公府。
然后生吞了那口气,按兵不动近八年。于谷晟二十年,借肉傀儡案抄了辅国公府,逼死辅国公父子六人。
所以辅国公府肉傀儡案,也存着诸多说不通的地方。
冠南侯府好手段!
知道历代君王忌惮四大铁帽子勋贵,故布阵盗金,既能借先帝的手除去辅国公府,还能得金并且给皇家埋下个骂名。
皇上今日怪异,不会是查到的线索都指向先帝吧?君王残害功臣…皇帝夺嫡成功,该十分了解先帝。
父子都损在先入为主上。
先帝从心底觉辅国公府会谋逆,所以只看到一点疑影,便认定辅国公府盗金为谋逆奠基。
而皇上,因知先帝甚深,清楚先帝有多想除去辅国公府,所以以为南宁陈家案是先帝设计用以栽赃辅国公府。只陈家案未留下什么痕迹,治不了辅国公府的罪。然后,便有了谷晟二十年的肉傀儡案。
“你在想什么?”常俊鑫的嘴几乎贴上云崇青的颊了:“不带这样默默想的,你也说出来给我们听听。”
苗晖两眼晶亮地盯着,很是期待:“说呀。”
拿书挡住自己的脸,云崇青笑道:“我在想今天皇上会不会召我进宫?”
骗傻子呢?常俊鑫眉毛耷拉下,佯装悲伤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苗晖摇头晃脑补上一句。
谈笑一阵,各自翻书品阅。云崇青以为今日皇上不会召翰林进宫,不想快到午时,御前方公公来了。
大冷的天,方达也不愿跑,但为了能远着点不快活的皇上,他能顶着凛凛寒风在外走整日。领着人出翰林院,想脚步慢点,又不敢。
迎头碰上钱老,云崇青抬手拱礼:“您来了。”
他来除了为《汇思》编撰,还想问一问樊仲的事。钱坪与方公公见过礼,便道:“老夫有一些关于《汇思》蒙学册的细节要问云修撰,就几句话,方公公能否行个方便?”
“钱老哪的话?”编《汇思》蒙学册,是云修撰主张的。方达在御前自是晓得:“你们说,我回翰林院歇会儿脚。”有正经事,耽搁稍稍,不碍。皇上问起,也不会怪罪。
“多谢方公公了。”钱坪看着方达回了翰林院,便上前半步,低声问:“早朝事,你可有听说?”
云崇青点首:“老师的事极凶险。学生不想您过多掺和。”
“老夫这些年不争不抢,一心向学,在皇上跟前还有两分体面。你老师那若有需要,我可说上一两句。这不算掺和。”钱坪淳厚,都到岁数了,他不想樊伯远到死都没落着清白身。
思虑再三,云崇青拱手深鞠:“那就请您老,告知皇上一事。”
“你说。”
翰林院里,方达茶才端上手,就见钱坪回来了,顿时不知该讲什么好,几句话还真就几句。得,喝两口茶润润嘴,赶紧放下走人。
今日乾雍殿里尤其静。云崇青到,便将皇上批复的折子誊抄,对谢朗两家大吏上奏请辞一点不意外。皇上允了,也在情理之中。
未时末,宫人进殿报:“皇上,东阁大学士钱坪请见。”
皇帝等批完手里的折子,才抬起发僵的脖颈:“宣。”
方达唱到:“宣东阁大学士钱坪觐见。”角落的云崇青搁下笔,拱礼静候。钱坪快步入殿,跪拜:“臣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吧。”今日也稀奇,皇帝想不出这位进宫求见为何。
“谢皇上。”钱坪起身。云崇青也放下了手,复又拿起笔,继续誊抄折子。
沉凝两息,钱坪上拱手:“皇上,臣此次进宫求见不是为编书。”
“嗯,”皇上知道,事关编书,这位学究都是上折子:“那你说说是为何事?”
在皇上的注视下,钱坪慢慢扭头,看向云崇青那方:“去年殿试后,皇上当奉诚殿授官时,不禁叫臣想起谷晟元年授官时的场景。臣有幸摘得状元,许多材相貌老实,得了榜眼。樊仲长得好,撑起探花名。流水年华,如今…谷晟元年三鼎甲,只余臣一人在朝。”
皇帝知道钱坪为何而来了,面上冷肃。
钱坪收回目光,跪地:“皇上,臣虽与樊仲私交不深,但也知他绝非贪妄之徒。南泞陈家金库被盗一案,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方达偷瞄一眼皇上,两脚一点一点后移。我的钱大学士,您赶紧回去编书吧,算咱家求求您了。
皇帝不语,钱坪接着说:“臣不敢隐瞒皇上,自打大理寺查陈溪娘案,臣也去寻沈益询问过几回。沈益不敢多透露,今日朝上臣听闻他与冯威所言,心中大震。皇上…”抬起首,望向殿上。“您可知当年大理寺受命要查南泞私盐时,樊仲有去刑部调过川宁薛家案的案宗?”
云崇青笔下始终流畅,眼底冷幽幽。先帝与当今,会先入为主,也会偏私。只要挖掘到可疑,当今绝对不愿先帝背上戕害开国功勋之恶名。
借钱老口上告皇上这些,最合适。其不但不争名利,性情还耿直,又与老师同科。另,钱老还非常欣赏老师,故多关注一些,知情多一些,实属正常,不会引皇上疑心。
“拿案宗予樊仲的,正是冠文毅的堂弟,冠文青。”钱坪激愤:“当年臣听闻樊仲在南泞盗走五十万金,只觉不可能,根本不信。因此,还与几人起过口角。
之后打探了一番,却什么有用的也没打探到。今日朝上,冯威怀疑冠南侯府,不想竟与臣昔年打探到的信合上了。”
皇帝放在龙案上的手,渐渐收紧。
“樊仲调川宁薛家案案宗时,大理寺卿已决意要亲赴南泞。可没几天,其老父便死了。大理寺左少卿暂代理事,去南泞的就成了樊仲。”
钱坪哀伤:“樊伯远何等隽秀,臣做梦也想不到他那一走,就没能回来。”老眼含泪,“臣还曾想过他入主刑部,为皇上为大雍完善律例。”
皇帝敛目,太巧合了。樊仲是先帝登基那年钦点的探花郎,可见厚爱。
而且,要戕害辅国公府,大理寺寺正的分量可比个右少卿来得重。再说寺正老父,寺正既决意要赴南泞,那便意味着当时家中安稳。
查川宁私矿时,曾祖当政,可没想要戕害谁。马良渡死在冠铭飞刀下?南川布政使,三品官!且马良渡还是三元及第,大雍文士第一人。正如冯威所言,他要银,南川尽在其掌中。
冠南侯府?皇帝抿着的嘴微微扬起,只双目寒如冰窟。
余光见皇上表露,云崇青沉静心神,仔细抄录折上内容。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
? 第 76 章
方达也思虑了起来。南泞陈家案的案宗里, 有记载大理寺寺正丁忧,但没有钱坪述的这么详细。现在结合樊仲调川宁薛家案案宗之事,味道就变了。
查南泞私盐, 樊仲却去调川宁薛家案案宗, 是不是意味着,他对薛家案起了疑?薛家案谁办的?前冠南侯冠铭飞。之后大理寺寺正服孝, 樊仲下南泞。这是否是有人有意为之?
另,查南泞私盐, 是冠文毅首先提出。
“皇上, 文昭十三年薛家案, 冠铭飞向朝廷上缴了两百三十八万两银。谷晟十二年, 陈家金库被盗五十余万金, 这还不包括谢朗两家的二十五万金。”
钱坪叩首:“臣以为冯威早朝质问合理。文昭十三年薛家案,到底是冠铭飞盗银被马良渡发现,还是马良渡盗银被冠铭飞擒,臣请皇上三思。”
川宁薛家, 偷占两处银矿。皇帝眯目,右手中指压上朱笔。马良渡、樊仲,贤文。辅国公府,良将。
一刻后,方达送钱坪出宫:“您老今天辛苦了。”若非他跑这一趟,让陈家案子有了另一种可能,御前的日子还不定到哪天才会好过。
“食君禄忠君事, 老夫也是怕万一。”除了一些别有用心的贼子, 谁不望天下安平?钱坪叹气。
“钱老高风亮节, 咱家敬佩。”方达说的可非体面话。朝里像钱坪这般不立学派不收学生的学究, 也就谭立弥了。张方越, 虽有太傅之名,但道早走偏了。
“老夫汗颜。”
乾雍殿静寂。皇帝背靠着龙椅,双目闭合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云崇青气息很轻,笔下有力。过去好一会,皇帝抬手捏了捏睛明穴,睁开了眼睛:“刚钱坪的话,你也都听在耳里。作为陈溪娘的外孙女婿,你来给朕说说这事儿。”
云崇青一捺落定,搁笔走出书案,到大殿中央站立,上拱手:“皇上,微臣一直在想陈家金库被盗的那五十万金哪去了?”冠南侯府也许能制造蛛丝马迹,指向先帝。但五十万金不是小数,就是流进先帝的私库,也会留有痕迹。
一针见血。先帝私库,皇帝最是清楚。
“微臣还听韦阿婆的儿子飞羽提过,陈家金库被盗的那晚,是由南齐门大营的兵把守。且与樊仲一起消失的还有十几兵丁。臣在想时任南齐门大营总兵的韩钰,是不是也曾追查过陈家案?”
云崇青在试探,试探皇上是不是真的像自己猜测的那样,误以为是先帝设计,在残害功臣?
皇帝也有此想。若是,那南泞陈家案、辅国公府肉傀儡案,就与川宁薛家案连上了。连接它们的线,便是冠家。文昭十三年至今,六十一年。冠家藏了六十一年,甚至更久。
深吸一口气,慢慢长吐。皇帝试着平复心绪,只点着朱笔的手不听话。承受颇多的朱笔,啪一声,拦中断裂。
有了怀疑,再回头看。冠岩承跑到北陵,冠文毅极力反对释兵权。还有,沐宁侯府镇守悠然山时,粮草总会被不明来历的势力抢劫。沐宁侯夫人的父亲,就是为护粮草死的。
看来…冠家早就盯上悠然山兵权了。
云崇青不再多言。明日早朝,会再议陈溪娘案。疑臣不用,况且冠文毅还是北角山大营的总教头。
“别抄折子了,陪朕下盘棋。”
“臣遵命。”
宫人见皇上坐在龙椅上不动,便利索地收了龙案上的折子,摆棋盘。云崇青颔首走近龙案。
思虑清楚一些事,皇帝心情仍然差极,但要比上午好些。相比先帝戕害开国功勋,明显是处置冠南侯府谋逆,他更应手,没多少顾忌。
“你提议注重蒙学,朕深以为是。幼教不成,大时难佳。朕欲以圈囚牢之财,投建学府,你以为如何?”
“皇上深谋,微臣鞭马难及。”云崇青认同:“优教在先,早知是非,守礼守制,囚牢少犯。”
见思得肯定,皇帝露笑:“编《汇思》不比编《雍和字典》繁琐,待事例征集完毕,集翰林之才学,至多也就耗费三两个月。你想好外放到哪了吗?”
“大雍幅员辽阔,东至花骊山,南到群千岛,北边七梁峰,西边石海关,微臣都想去看看。”棋盘摆好,云崇青请皇上先。
话说的不错,中听。皇帝指在龙案上点了点:“你先行。”
云崇青不拒绝不惶恐,拱手行礼:“微臣多谢皇上相让。”然后不拖沓,直接取一黑子盘中落下。
“在南川择一地如何?”皇帝白子贴着那枚黑子,抬眼看向对面。云崇青心绪平稳,也不装糊涂:“皇上是想要微臣代您看看川宁私矿被整治后,当地民生如何?”
不提查矿藏,只说民生。皇帝不掩满意之色:“不去川宁,但也不会离川宁太远。响州府怎么样?”
大雍地域尽在云崇青脑中,响州府处南川西北部,多山岭,不是什么富庶之乡,但距川宁仅百里。
“微臣一切都听皇上安排。”
皇帝也是临时起意,但既脱口了,自是有打算:“如果放你去响州府,你要怎么为民谋生?”
“考察地况,修路。”云崇青棋艺不错,也看过皇上与八皇子对弈,知道自己较之皇上还差一截,故手下布阵无顾虑:“臣以为路于地方,如人之经脉。不通,衰矣。畅流,盛气。”
皇帝就喜欢有见地的臣子:“不错。你回去将《汇思》蒙学册事宜好好写个章程出来,上呈于钱坪。朕记你一功。”重幼教,计在长远。他无偏颇。
有了实实在在的功劳,响州府又非什么好地。云崇青当个五品知州也合适。等他用个一年半载考察完地况,把路修好了,政绩上显著,升知府正好。
一府主官,行事上就便宜了。
云崇青心喜,皇上话都说得如此直白了,他当从命。落下手中子,退后一步行礼。
“微臣谢皇上隆恩。”
“起吧。”
等一盘棋分出胜负,殿外红霞已铺满天。云崇青离宫时,天近黑。回到府上,洗漱后,与媳妇往乐和堂。快百日的小圆包,最近觉少了些,是愈发机灵。晚饭时,由亲爹抱坐腿上,两眼滴溜溜地盯着桌上菜肴,小嘴裹啊裹。
“下午在乾雍殿,皇上跟我提了响州府。”
响州府?记恩有些意外,夹菜的手顿住了:“不是都说大理寺在查的那案子,要不了了之吗?”
响州府什么地界儿?到处是荒山野岭,但脚一跨就着川宁了。皇帝没计较,绝对不会想着那旮旯窝。
温愈舒不疑,心里已经在想要准备些什么家什。云崇青夹了块红烧肉,在小圆包眼前溜一圈,笑着说:“怎么会不了了之?”
“有你这么当叔父的吗?”记恩低头看他胖儿。哎呦,也不知道是不是闻着味儿了,小肉嘴裹得更凶。“响州府于旁人许不是个好去处,但对你来说,确是个好地。原我也是想你往南川那靠,正中下怀。”
儿子的前程,云禾关心,可也知道自己没大用,只能在一些小事上周全周全。
“明天我去问问,看能不能打几辆大马车。从京里去响州府,水路仅到洛林。马车要舒适,还是坐马车少折腾。”
温愈舒正思虑这事儿:“那就麻烦爹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王氏慈和:“一去响州不知几年回,你也尽早收拾起来,差什么就说。既有时间,咱们都备妥当。”想要抱孙子,是肯定得把两口子团一块儿。
“好。”
嫦丫扭头看了眼相公,有点犯迷糊:“我呢?我要一道收拾吗?”
“自然是一道。”记恩玩笑:“我去那方看看有什么财路。”再找找他爹。
云崇青在考量,要不要从老宅那寻个得用的?说响州府地偏山多少出产,这是体面话。难听一点,就是穷山恶水。
穷山恶水多刁民,他需要一个圆滑人儿。
这夜,京里许多官员,因着早朝的悬而未决,不能安枕。首数冠文毅,白日在北角山大营练了一天兵,临近戌时才着家。伯仲与冠岩骁等在隽鹰堂檐下,厨房摆了晚膳,三人都没心思用。
“早知会如此,就该在过年时寻个机会,了结冯威、沈益。”
“这乃下策。”伯仲否定了冠岩骁:“此二人并非微末小吏,岂是能随便动的?动了,就是在向朝廷、向皇帝挑衅。”
“伯仲说的对,越是这个时候,我等越要镇定,不能逞匹夫之勇。”冠文毅也是没想到冯威、沈益竟大胆至斯。皇帝今早反应,是在他意料之中,毕竟事迹上、案宗上,他都留了后手,将矛头指向先帝。
按理,皇帝不会再追究下去。但怪就怪在,冯威提及了川宁薛家案。这便大不妙了。也是他当年错了一手,该将户部那几个一并杀了,捂死陈家金库里的黄金。
现在懊悔,无济于事。他们得考虑明日。
伯仲品着主翁面上的神色:“皇帝没有证据,即便生了疑心,一时也不会动侯府。”他也是今天听闻早朝事后,才大悟。主翁大计,不止在世袭罔替。
冠岩骁像是听了个笑话,冷嗤一声,尽是不屑:“先帝抄辅国公府时,也手无实证。”《雍实录》上还记载着,当年异姓王封宜,被凌末帝囚于安罗城时,韩典仪,即第一任辅国公韩枫的父亲,与其胞弟,领千名府兵相救。
此类事,不止一回。凌朝覆灭,韩枫的二弟,护封宜往津州,被凌朝残势一箭穿心。还有韩枫的嫡长子韩时一,也是为护封宜死的,死时还不满十五。
乱世时,自家亦派了死侍暗杀过封宜。可惜,韩、段两条忠犬护得紧。
先帝逼死韩钰父子六人时,是将《雍实录》与封宜遗旨忘得干干净净。封宜遗旨公告过天下,韩、段、沐、孟四爵,世袭罔替,非谋逆不可夺不可杀。先帝没杀,逼死而已。
借先帝手拔除了韩氏一脉,冠文毅过往常因此自得,可此刻却不愿听:“今日钱坪进宫了?”
“是。”这事冠岩骁没多大在意:“在进宫之前,钱坪去过翰林院,问询了一些《汇思》修撰的事情,未久留。然后回了东阁,查阅了几本书,便进宫了。”
中原人,诡计多端,从御前选人足可见。
虽然御前侍卫多是出自南齐门、北角山两大营,但里面还混了一些自悠然山、南境、北孟关退下的强兵。这些兵,来历可查,但保不了真。谁也不知他们是不是皇帝暗卫?
皇家也从不隐瞒,御前伺候的人里,藏了暗卫。曾经,他曾祖父试过埋人进御前,可是人埋进去不过一几日,就无故消失。一次、两次都这般,之后便不敢再往御前塞人了。
故,御前的事,除非皇帝不在意亦或有意,否则外界难察听。
冠文毅不放心:“钱坪跟樊仲是同科。”
“咝…”伯仲想起一事:“去年在黄三书斋,钱大学士买了一本谷晟元年修撰的《辞集》。”
隽鹰堂里,一时沉寂。三人都摸不准,钱坪当这时进宫为何?
同他们一般心神难定的还有瑛王、现王,瑛王是因幕僚孟夫子午时出府,至今未归。他倒不怕孟夫子死在外面,就怕其活着落到旁人手。
“再去找。”
侍卫俯首:“是。”
而现王呢?除了懊憾没将冯威拉下,还在想着是不是该再病一病,将他与冠颜婷的婚期往后拖一拖。最好拖到冠南侯府出事,婚事作罢,让父皇愧疚于他。这样一来,许自己的王妃还能更上一层。
镇国公的嫡长女段冉怡明年就及笄了,尚未有婚配。
次日,武源门外依旧百官齐聚,只人群之中,少了一个瘦弱的身影。站在龙虎将军席税虬身后的冠文毅,目光扫过几个王爷,嘴角一抽,眼里饥色浓烈。
现王不是好全了吗?今日竟缺朝了。
武将首的沐宁侯,今晨已收到记恩的传信。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崇青推测,此时活撕了冠文毅的心都有。
韩、段、沐、孟四家寻常不往来,但因着所处的位置,他们惺惺相惜,是实不愿哪家出事。
唇亡齿寒,映照在四府,浓墨重彩,人人心知肚明。可先帝……
咚咚咚…鼓声响,宫门开。百官收敛神色,抬首挺胸。冯威深吸一气,昨日钱大学士进宫了,是方公公送出宫门的。钱大学士在意陈溪娘案。这是不是意味着皇帝已有定夺?
进入太和殿只一刻,皇上就来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昨日的烦忧,经过一夜,都平复了。皇帝这会心境良好。
文武退到左右,大殿安静。方达看各人愁眉,却不见有谁出列,不禁扁了扁嘴,敢情还要让他催一催。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冯威正想抬步,余光瞥见京机卫统领庄千宁阔步走出,立时静心。这位是圣上幼时伴读,亦是心腹。
“皇上,臣请撤换北角山大营总教头冠南侯。”
“臣附议。”孟安侯正等着这话:“北角山大营,关乎京城守卫,马虎不得。”
冠文毅学了沈益,走至大殿中央,屈膝跪地,强声道:“臣无罪,冠南侯府无罪,还请皇上做主。”
“空口无凭,人心又隔着肚皮,你要我等怎么相信你冠家清白?”孟安侯混不吝是出了名的。年轻时,吃醉酒在盛景赌坊里输了两百两银子,愣是赖那赖了半个来月。又吃又拿,最后还要回两百五十两银。
也是自那起,盛景赌坊见着孟安侯上门,宁愿歇业一日,也不接待。
冠文毅拧眉:“老侯爷,是你们在质疑冠家。要拿证据,也该是你们先拿。”
“那你先解释解释,川宁薛家一个偷采银矿的,为何会比淘私盐的穷那么老多?”孟安侯斜眼下望。
冠文毅强压心中蹭蹭上蹿的怒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见过陈昱之,那就是个悍匪。”
是说薛家胆小?孟安侯冷笑:“胆小,就不会偷采银矿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家里勘查房顶电路、除湿啥啥的。一切弄完,刚送走师傅,作者君就收到了防疫短信。我滴娘,让我原地不动。真的是万分庆幸,是在家。今天流调电话,社区电话,隔离通知,核酸安排,弄得我心神不宁,关键我还有点感冒。今天就写到这,我先静静。
? 第 77 章
“偷采银矿的又非是我, 我岂知薛家是做何想?”
“你这是要老夫下去问死人?”孟安侯心里直骂娘。想当年先帝将他放到吉徽那金窝做总督,他自个还探得一处金矿,愣是老老实实上奏朝廷, 一点私心不敢动, 就怕先帝抓住把柄削他脑袋。
这才是胆小。
在太和殿,冠文毅不欲与孟安侯多纠缠, 再次向殿上喊冤:“皇上,开国之初, 冠家幸得太·祖看重, 感激涕零又恐无为有负圣恩。承爵至今, 一直兢兢业业, 不结党不营私, 一片赤诚只为大雍。臣恳请皇上明鉴。”
“你这是在提醒皇上,你冠家是开国功勋吗?”孟安侯气性上来了:“西元胡同那还有一处败了的府邸。”
此话如炸·雷,炸得百官屏住息。就连跪着的冠文毅,腮边都不由鼓动了下。西元胡同败了的府邸, 乃辅国公府。孟安侯是被气糊涂了,还是有意提到?
大殿之上,皇帝心头都缩着。自打韩钰父子六人自绝在诏狱,朝中无人再提西元胡同。不是不在意,不是忘却,是没胆,不敢。
沐宁侯从愕然中回神, 眼里滑过笑意。这个老匹夫!原来他心里也挂念着韩家那些尚活着的人。
“孟安侯, 你放肆。”冠文毅厉声:“韩家大逆不道, 证据确凿。你于太和殿为已覆的辅国公府喊冤, 是对先帝、皇上大不敬。”
谁喊冤了?孟安侯啪一下跪地:“皇上, 老臣只是在提醒冠文毅,开国功勋是太·祖给建国有功之臣的尊荣,不是他冠南侯府的免死金牌。川宁薛家案,不提冠铭飞上缴朝廷的银子不对数,单论杀马良渡,就是大罪。”
这时沐宁侯走出:“川宁薛家胆子大不大,臣不予置评。但冠南侯府胆大包天,臣想无人敢否。南川布政使,三品大员,说杀就杀了。沐宁侯府没这个胆。”
“孟安侯府建府至今,除了受皇命,亦没敢动过哪个官。”
冠文毅心胆都疼:“皇上,并非是臣父要杀马良渡,是马良渡自知大罪无颜面圣,愧对族里,撞向臣父刀刃。这些案宗里,都据实记载。”
“冠家开武馆出身,大雍建成之后,出过四任禁军总教头。”沐宁侯严词:“马良渡,一个文士。你父冠铭飞擒拿他,若非有心,他岂能撞到刃口毙命?”
“英明一世,也有一失。”冠文毅辩驳。
孟安侯嗤笑:“你是在承认你父冠铭飞乃废物,还是在承认你冠家图有禁军总教头之名?”
冠文毅瞋目裂眦:“案宗…”
“你无需再提案宗。”沐宁侯打断他的狡辩:“就问问在场的武将,谁敢有此一失?”
话音刚落,武将们忙纷纷跪地高呼:“臣等不敢。”娘的,三品大员,还是大雍建国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自己死在南川,都要让马良渡活着回京自辩。
冠文毅一时哑口。他看出来了,沐广骞和姓孟的老鬼,是想要掌北角山大营。
武将跪着,文臣们头俯得更低。明亲王倒是想替冠文毅说上几句好话,但他也知自己光顶着个亲王的衔儿,却并不得龙椅上那位多少欢心。
大殿沉寂片刻,冯威走出:“皇上,刚孟安侯、沐宁侯,两位超品爵爷,与冠南侯争辩。臣专注细听,略有发现。冠南侯在面对无论是年岁还是品阶都高于他的两位侯爷时,无半点谦卑。”
此言何意味,懂的皆懂。冠文毅咣一声磕下头:“皇上,他们是要逼死臣啊!”
冯威锁眉:“皇上,臣只是点出事实罢了,并非要逼死谁。若冠南侯府觉冤屈,当自省己身。己身清白,天道清正,又有何惧?”
文人吵架,真是字字见血。孟安侯摆出一副完全认同的样儿:“说得对。要真无辜,难道还怕皇上冤枉你家?”
被逼至此,冠文毅怨毒,额抵着地冷笑:“早听闻四大世袭罔替的勋贵,韩、段、沐、孟同心同德,当时还觉可笑。现在看来,是冠某天真了。孟安侯爷、沐宁侯爷在太和殿、在皇上面前,扯什么过往,你们不就是想要北角山大营吗?”
沐宁侯正声:“冠南侯以为悠然山三十万西北军,与北角山大营六万禁军比,如何?”
冠文毅不听:“为了营私,你们罔顾冠家上上下下几百人命。冠某也是铁铮铮的汉子,绝不屈服于威势,就是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
说得好,皇帝眼中冷色迫人:“既如此,那就查吧。”
冠文毅眼睫一颤,不由吞咽。百官跪拜:“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理寺卿何在?”
沈益立时起身,到大殿中央:“臣在。”
皇帝目光落在跪伏着的冠文毅身:“朕命你彻查谷晟十二年南宁陈家金库被盗一案。”
沈益下跪,坚毅道:“臣领命。”
“左都御史冯威。”
“臣在。”
“你协同监察。”
“臣领命。”冯威与沈益同声道:“臣势必不负皇上,将南泞陈家案查个水落石出。”
皇帝抬手:“众卿家都起吧。”
大石落地,不少官员歇了口气。冠文毅也收敛了心绪,方站起又拱手上奏:“皇上,左都御史的侄子苗晖,与沐宁侯府小舅爷云崇青是同科好友,臣怕…”
“你怕什么?”沐宁侯扭头看向冠文毅:“皇上尚没剥你的爵,左都御史若有失职,你大可上书,让皇上为你做主。”冷嗤一笑,“刚说韩、段、沐、孟四家同心同德,现在又怕冯威不公正,怎么满朝野就你一个好人?”
孟安侯不避讳:“谁好谁坏种,皇上眼神清明,自有数,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皇帝叹声,孟安侯真的是越老越没顾忌了。
冯威拱手向上:“年后朗羡自戕之事,外头流言甚嚣。有甚者不辨是非,冲撞大理寺,诋毁督察院。这明显是有人在后推波助澜,想的就是将臣与沈大人贬下,阻止深查陈溪娘案。
臣有愧皇上,有愧督察院威严,早已立下誓言,定要将陈家案查明,公告于众,重立督察院庄重。”
皇帝颔首:“朕望你说到做到。”
孟安侯斜了一眼冠文毅,跟文官吵架,吵呀…继续吵。
皇帝再看向冠文毅:“之前你们吵得面红耳赤的,闹得朕头都疼。”
“臣该死。”几人跪地请罪。
“都起来吧。”皇帝佯作无奈:“虽然冠爱卿委屈,但大臣们疑心也没错。既如此,那冠爱卿暂时就不要去北角山大营了。”
“皇上…”冠文毅流露伤情。
“唉…”皇帝抬手打住他的话:“你年岁也不小了,每日里骑马数十里往返,朕也不能总当没看见。北角山大营总教头就交给年轻一辈吧。”不给冠文毅开口的机会,“沐宁侯、孟安侯留下,旁人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跪拜。冠文毅心中恨极,但当下也无法,只好叩首领皇恩,咬牙切齿地道万岁。
大臣们退去后,太和殿里显得空荡。皇帝没好气地走下大殿,背手绕着两老东西转了两圈。孟安侯被瞪得低下了头。定了查陈家案,沐宁侯也打算好之后无要事不上朝了。
皇帝冷哼一声,站到孟安侯跟前:“朕怎么记得,你去年在朝里嚷嚷已故的孟安侯夫人思念你,要带你走?”
“老臣也想她…”孟安侯哭丧:“可惜她死后跟生前一样没良心,只惦记儿子和儿子承爵的事,一点不顾念旁的。”
一哭丧,那张老脸更丑。皇帝挪开眼:“你想让孟固去北角山?”
说到正经事,孟安侯立时严肃:“孟固从悠然山回来,就赋闲在家。老臣实在看不惯,不拘北角山,皇上随便给他按个地儿,别让他总在老臣眼面前晃。老臣还想多活几年。”
“你不是要他回来尽孝吗?”皇帝清楚孟安侯不让孟固在悠然山的心:“等他把这些年少孝敬你的都孝敬够了,朕再给他找地。”
皇上这是在盼着他早死?孟安侯真伤心了。
转首向沐宁侯,皇帝沉凝两息,才开口:“你在针对冠南侯府。”
沐宁侯没否认也没承认,只道:“皇上,西北过去常有打劫粮草,臣一直在追查。虽然尚无有力证据,但却都指向异族。”
对此,皇帝倒不意外:“你怀疑朝里有人通敌?”
“这是一则。”沐宁侯敛目:“皇上知道孟元山吗?”
“当然,山北省北轲、邵关两府相接处。”皇帝心中有了猜测:“孟元山跟冠南侯府有牵连?”
孟安侯稍稍倾身过来:“难道是冠南侯府建的孟元山?”
“确实。”沐宁侯拱手行礼:“皇上,孟元山上藏了不少胡姬,其中以一个叫落桑的女子为首。那落桑,蓝灰眼。被灭的金,有一强将,蓝灰眼,姓氏完颜。这叫臣不得不起疑。”
“什么?”孟安侯都惊着了:“大金残势不会是混到咱们中原来了吧?”
沐宁侯锁眉:“这正是臣所担忧的。”
若真如此,大金覆灭近百年,那残部潜在大雍深耕,势力怕是已不浅了。再勾结朝臣…皇帝眼里厉色不掩,沉思十来息:“你二位太和殿放肆,回府闭门思过。”
两侯瞬间了然皇上的心思,是做样子给人看。长源山采参,都是先拿根红线把参拴住,然后一点一点扒土,刨出须,得整根。
“都回吧。”耐心,他足得很。皇帝撂下两人,走出太和殿。
在翰林院等着听消息的云崇青,料到会重查陈家案,料到冠文毅会丢权,就是没料到沐伯父和孟安侯也会被皇上申饬,不禁苦笑。
常俊鑫背抵着墙磨搓,他是觉闭门思过挺好的,大冷天不用起五更。
“陈家金库被盗案都过去快三十五年了,还能查着有用的东西吗?”
苗晖摇了摇头:“很难。那案子当时就无对证,几十年过去,就是留下什么可疑的痕迹,也早被年月磨尽了。”转眼看向上手,“你觉得呢?”
云崇青蹙眉:“我始终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认同。”常俊鑫背上不痒了,拉椅子坐到云崇青对面:“沈大人、冯大人既坚持要查,那应是早有计较。”
这苗晖还真把不准,他大伯没透露。
云崇青弯唇:“你们说过两天,沈大人会不会放了谢如亦等人?”
现在皇上已经决意要彻查南泞陈家案,大理寺放谢如亦几人也不会被外看作心虚。常俊鑫觉,八成是要放人。
苗晖笑言:“放了,大理寺才能接着查谢家有没有联手张坦义,压迫陈家。”谢翀、张坦义在世时都乃朝廷命官,死了还荫佑后嗣。做了有负皇上有负百姓的事,还累得陈家满门遭殃,朝廷哪会轻易放过?
一旦证据全了,罪不至灭族,但抄家肯定够得着。
“确实。”常俊鑫趴在书案上,双手托腮:“好戏一出一出的,我书真没白读。”寻常百姓,哪能听得这些?他媳妇都觉,现在日子有意思多了。
大理寺受命后,没急着派人下南泞,也没传谁来问话。平平静静到二十五,竟突然将牢里在押的朗谢两家人都放了。许多人意外,还没等转过神,又闻因朗谢两家大吏告病致仕,在外的官要大动。
一石惊起千层浪,好几个大吏啊,皇上竟都准了请辞!百姓议论纷纷。
“勐州谢家、西平朗家,不会真要败了吧?”
“败不败不知道,反正俺铺里几个伙计要是商量好了一道不干了,俺准不会留。外面想吃饱饭的人,多着呢?俺何必受这威胁?”
“这就是在威胁皇帝老爷,不准查他们谢家、朗家。”
“一锅端干净。早该叫那些眼长头顶上的老爷们知道知道厉害,不然他们总以为自己有多了不得。成天吆来喝去的,倒是干出点实事呀。除了摇头晃脑唱之乎者也,屁本事没有。”
“他们当皇帝是咱小老百姓,会怕他们呢。”
“不议论这些咱们踮脚沾不着的事儿了。唉,朝廷张榜,说翰林院要编什么蒙学,征集值得赞扬、歌颂的真实故事。我这有一出,津州兰家坳,有个六岁的男娃把拍花子骗进了林子,掉抓傻狍子的陷阱里去了。”
“你找后头袁秀才问问,他读书人懂得多。”
没有在后拱,民间吹不起邪风。自张榜征集案例,每日翰林院都能收到各处送来的上百事例。钱坪常坐翰林院,与众人细读、分析案例。
云崇青没了之前的清闲,每日忙碌,但也没忘之前考量。这日又是天黑透才回到府上,没回青斐院,直接往乐和堂。正好老师也在,他洗漱了番,便到桌边坐。
常汐给各人先盛了碗汤。云崇青用了半碗,肚里舒服了,说起自己的打算:“我想走老宅择个人。”
云禾很意外,他以为儿子不会用老宅那伙儿。记恩也不解:“有我还不够?”
不等云崇青解释,莫大山就先开了口:“确实不够。响州府多山野,地贫民穷,穷则生恶。崇青虽是官身,但是从外来,起初必定难敌当地众势。不到万不得己,又不能向朝廷求助…”
这记恩懂。皇上派老弟去响州府,老弟到了那地却弹压不住。往重了说,就是能力不足以得重用。
“崇青还想勘察地况,修路,其中也有许多要周旋的地方。云家人几代走商,见多了贵贱,行事圆滑,最擅应对各样人。”
“先生不必含蓄。”云禾直言:“就是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忒能吹嘘,给人好盼头。”
莫大山笑了。
记恩明白了,问他老弟:“你看上哪个了?”这些年,老宅都挺规矩。既然用得着,倒也能拉拔一二。
云崇青望向他爹:“儿子要麻烦您了。”
“行,你忙你的事。老宅各人什么脾性,肚里几根花肠子,我一清二楚。”云禾心里都有人选了,他一会就写信回三泉县。
“人都有逐利之心。”云崇青给他娘夹了块菇子:“相比江寕富庶地,我更趋向响州府。除了那地于我升迁有利,还因心有所往。寒窗苦读十数载,一朝学成入仕,谁不想建功立业?我亦想造福一方,不枉此生。”
儿子说的话,王氏懂,可就是止不住担心。
温愈舒弯唇:“我都打听过了,响州府新厉山那黄梨木不错。我要多买一些,存着以后给婳姐儿、糖包她们打嫁妆。”
“那要等路修好了再往外运,不然耗费太巨,不值当。”王氏看向儿子:“再给娘夹块好肉。”
云崇青笑开:“鸡腿行吗?”
“行。”
这方和乐融融,宫里乾雍殿此刻却胜寒冬腊月。皇帝翻看完墨一刚送来的供书,愤怒至极,抓了龙案上砚台就砸了出去:“混账…”
“奴才该死,请皇上息怒。”宫人跪地,身子绷得死紧。方达也不例外,他已能猜到供书上都供了些什么。瑛王完了,诚黔伯府完了。
皇帝左手握拳捣向心口,试图平复心绪,可是枉然,缓口气,道:“来呀。”
“奴才在。”方达挪膝靠近。
“将孟树生处以极刑,然后送去瑛王府。”皇帝把供书交给墨一:“你亲自带人去一趟泊林,朕要以血告祭海山岛。”
“是。”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
? 第 78 章
当晚子夜时分, 方达身着黑色便服,领着几个同样打扮的侍卫抬着只大瓮往瑛王府。这点儿,瑛王府早歇了。但方达可不管, 该叫叫。有了孟树生这出, 除非瑛王有能耐篡位,否则此生是与那张龙椅无缘了。
啪啪……毫不客气地拍门。
门房听着声, 原还想赖一赖就过去了,不料拍门声是一声大过一声。打着哈切, 趿拉着鞋去瞧瞧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
“谁呀, 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活了?知道这是哪位爷府上吗?”
他没走错门, 当然知道。方达加大力拍门。
门房骂骂咧咧, 门拉开条缝, 伸头出去,惺忪的两眼看向来人。喝…御前的,一下惊醒,立马将门大开, 双手去揉眼角的秽物。
“方公公,怎么是您呀?小的失礼…失礼,还请您原谅一回。”
方达没给好脸:“去通知瑛王爷,皇上让咱家给王爷送好东西来了。”
“是是,”门房瞄了眼侍卫抬着的大瓮,心里直打鼓。什么好东西不能白日里送?脚下不敢有迟疑,领着一行往主院去。
瑛王正抱着美妾酣睡, 王府大管事来请时, 还遭了一番训斥。美妾两腿缠着瑛王不让走。大管事无奈, 硬着头皮再催:“王爷, 方公公在正院门口等着。”
“知道了。”瑛王面色不好, 御前首领太监而已,让他等一会怎么了?想是这么想,但还是一把拉开贴着的女子,下床展开双臂。跪着的女婢忙起身,去服侍。
正院门口,方达沉着脸,心情不甚好。二月初头,还冷得很,又更深霜重,几人眼睫上早已凝了露。大晚上的,先是直对皇上盛怒,心惊肉跳。再料理孟树生,送来瑛王府。身上衣都半湿,寒津津。
忍不住连着打两喷嚏,方达抽了抽发堵的鼻子,有些不耐烦地扫了眼周遭。瑛王怎还没来?他不会以为皇上半夜能给他送什么好吧?
又等了两刻,终于见着影儿了。
瑛王穿戴齐整,看方达盯着,脚下快了两分。只将将走了六七步,心头蓦然一紧,眉头渐蹙起。双目不眨地望着站立不动的太监,以前方达对他可不是这个态度,顿时大感不妙。
直待瑛王到了跟前,方达才拱手行礼:“王爷,皇上让咱家给您送样东西。”侧过身退后两步,“您请过目。”本来他是想见着人,放下大瓮就离开,回去歇息。但现在…哼,他要瞅瞅瑛王在瞧过东西后,会是什么表露。
瑛王心里突突的,不知为何看着那大瓮,他脑中竟浮现出孟夫子的模样。脚变得沉重,好容易才抬起,一步向前。
六侍卫面无表情地等着瑛王,等他到了尺外,利落地揭开盖。一双惨白的脸顿时显露。瑛王双目恰好对上孟树生暴·突无光的眼珠子:“啊…”被吓得连退步,脚跟踩着脚尖,差点摔倒。
方达轻嗤一笑:“皇上让奴才亲自动的手。奴才虽是个没根儿的玩意,但到底在御前伺候,手底下管着几个不中用的东西,好赖是个官身,也不算辱没王爷这位家臣。”
完了,原来是父皇拿了姓孟的。瑛王惊恐,嘴颤颤悠悠地磕巴道:“父父…父皇…”
“皇上动了大怒。”方达看够了,不欲再多留:“奴才几人不扰王爷美梦了,这就告辞。”
方达要走,瑛王急了,追上去:“方公公,这不关我的事,您一定要告诉父皇,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就是看他人老可怜,养他在府上几日…”
“这些话,王爷还是去跟皇上说吧。”方达避过瑛王抓来的双手,一步插身到两个侍卫中间。
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不自省不想着补救,竟还妄想欺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瑛王那宽脑门后,脑浆子至多也就豆粒大。就这,拿什么篡位?
次日早朝后,瑛王进了乾雍殿。皇帝脸铁青,摒退宫人,走下殿去,抡起就是一巴掌。
头被打偏了的瑛王,眼里爬满血丝,下巴上的青色为他增了几分落寞。脸上生疼,但紧缩了一夜的心渐渐松弛,重叩首。
“儿臣罪该万死,还请父皇发落。”
“发落?”皇帝气极反笑:“你是打量着朕顾忌皇家颜面,不会拿你如何。”
“儿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皇帝抬腿一脚踹去,正当头。瑛王分毫不敢躲,头剧痛,两眼充血:“儿臣罪该万死,请父皇息怒。”
“息怒?朕活剥了你的心都有。”皇帝压着不稳的气,咬牙一字一顿道:“但是不能,皇家丢不起脸,丢不起民心。不过你的罪不会就这么算了。孟树生是诚黔伯府引荐于你…”
瑛王气都不敢喘,瞠目等着。
皇帝却转身回了殿上:“海山岛是第一回。再有下次,量你是朕亲子,朕也能让你没的悄无声息。”
“父皇宽恕儿臣…”瑛王痛哭。
“退下。”
瑛王坐轿方出宫,熙和宫就得信了。
“皇上摒退了宫人,连方公公都没留。瑛王出了乾雍殿,都没去瞧贤妃娘娘,便坐着御前安排的轿子离开了。”在宫里伺候了多少年了,徐力一肚数,瑛王肯定是伤着脸了。
沐贵妃翻着年节时宫里的用度:“别打听瑛王的事儿了。”已经废了,但防还是要防着点。“皇上让本宫清查后宫宫人,你去内务府把记档拿来。”
“是,奴才这就去。”
徐力退出内殿,沐贵妃合上账本,端了茶小抿一口,幽幽自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看来海山岛的事,皇上已经查明了。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单就瑛王算计她的那点儿,还不足以叫皇上大怒。
想要她的命…她不计较,可贤妃母子两也得有那命。
翰林院在如火如荼地筛选案例,朝堂看似平静,但仅是表象。冠文毅被夺了北角山大营总教头后,很是不服。在府歇了些日子,便开始往大理寺跑,早朝也不去了,还催着沈益派人往南泞收集证据。
沈益对人客客气气,对提议不理不睬,兀自带几个捕头调取文昭十年到谷晟十五年之间,川宁、南泞两府所有在存的记录。
因此,冠文毅还上书告了沈益一状。
沈益被皇帝召进宫问了几句,回大理寺便遣守门的两侍卫下南泞。气得冠文毅吹胡子瞪眼,又不好发作。
另,瑛王府闭门了。诚黔伯不知因何,也告病了。文武都嗅到了不寻常,可皇上却偏偏风轻云淡,只令沐晨彬为北角山大营教头。
邵关府三泉县,三里街街尾左拐入巷子,走个半里路,便见七尺高墙。东南向正门开着,门上没挂匾,有两家丁一左一右守着。虽没挂匾,但经过的人都知,这是三元及第云崇青家老宅。
这会云家主院里,云忠诚、云忠恒老兄弟两,又把一家老少纠集在了一块。齐氏裹着抹额,颔首站着在榻的左下。
“今天叫你们过来,是有个事要说。”云忠恒背在后的手里,捏着张写满字的纸,眼神扫过稻、黍、麦、梁四兄弟,又看向崇字辈:“京里来信了,青哥儿想拉拔家里。”
闻言,云粱来劲儿了:“爹,让崇礼去,他跑过不少回通州、津州,对京里要相对熟悉。”
“别争,老四有看重的。”云忠恒冷瞥云粱,警告意味浓浓。提到老四,云粱就把嘴闭上了。
云忠恒目光落在站于崇北身后那个脸圆唇红的侄子身上:“崇悌,你要是愿意,就收拾收拾上京。”
谁?云崇悌以为自个听错了,见叔伯兄弟都看向他,又觉准了。四叔挑了他?
站最后的女眷里,有位娇小脸丰润的妇人也愣住了,她家汉子不沾头不落尾,杵在兄弟中间,爹娘不疼不爱。去京里的好事,能轮到他?
“我愿意啊。”不为自个,为两闺女一儿子,他累死无怨。不去看几个兄弟,旁的就算了,这机会他是绝不出让。
齐氏不愿意,崇悌不是她亲孙子,要择也要在崇西、崇仁几个里头。
“老太爷…”
云忠恒回头看向她。一对上那双没有生气的眼,齐氏嘴里没音了。坐在榻上的云忠诚内里很感激二弟,人虽是云禾择的,但二弟也认同,他这心就放下了。
“崇悌,祖父也没什么可交代的,只望你为着你生养的三个小的,别辜负青哥儿和你四叔。”
“祖父、叔祖父尽管放心,崇悌一定豁出命护十二弟周全。”云崇悌一笑,眉眼弯弯,配上一张圆脸,一团和气,叫人怕不起来。
“就是,娟娘他们…”
站最后的娇小妇人,气得都忍不住跺脚。管他们娘四个做什么,你先去了再说。
云忠恒知道他的担心。崇悌在小二房非长非幼,又不得多少欢喜。当初老四没青哥儿时,他就想为四房过继崇悌。崇悌媳妇李氏,是邵家筠州府一个庄子上佃户的闺女。
崇悌去筠州府收皮子的时候,看上眼的。李氏是个伶俐人,嫁进云家三年,就在县郊置了个小庄子,把爹娘兄弟都接了来。这些年,屋里日子也经营得昌盛。
“你四叔信里说了,把媳妇儿女都带上。这般,做事也能少分心。”
云崇悌欣喜:“行,我都听四叔和十二弟安排。”
又警醒了几句,云忠恒就让旁人先散。齐氏想留下听几句,但又不敢,一步三回头,终被崇悌媳妇李娟挽上,扶着出了主院。
在屋里只剩三人时,云忠诚下榻,走到孙子面前:“青哥儿可能要外放了,你一定帮咱们云家看护好他。”
“是。”
待云崇悌一家拖着十来辆马车抵京时,已是三月中。
进到云府,李娟就有些慌,眼珠子不敢乱转。汉子跟记恩在前院,她独自领着三孩子随婆子往内院。在二门见着十二弟妹,顾不得几日奔波的疲乏,忙撑起精神快步上去。
“六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人是家翁选的,温愈舒可不会端着身份。
“弟妹,接下来的日子要打搅了。”
“哪有什么打搅,都是一家人。”温愈舒拉住六嫂的手,见了礼,眼看向还行着礼的三孩子,面上更是可亲:“这是惜媛、惜珍、喜峰吧,快起来。”
两个女孩儿还有些怕羞,最小的云喜峰中气最足:“十二婶康乐无极。”
李娟笑话道:“都叮嘱了几遍,行礼时祝贺。你这礼都收了,才想起来。”
“不碍不碍,咱们喜峰有这心,十二婶就欢喜。”温愈舒拿了早备好的见面礼来,不似在吴府,这回给的实实在在。女孩儿一只金镯,男娃子一枚小珮。
“让弟妹破费了。”李娟暗暗将三样东西计了价,想着等十二弟家有娃了,把礼还上。
“瞧六嫂说的,怎么就破费了,这不是我侄子侄女吗?”以后要长久相处,温愈舒也不拿李娟当外人:“咱们先去看看你们的院子,要是合适,就洗漱下,歇息一会。晚上,我们在乐和堂用膳。”
“弟妹安排的极妥当。”李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腼腆到:“我刚还在怕一身风尘去见四叔、四婶,不体面。”
温愈舒请六嫂并行:“府上没那么多礼。我来迎你们时,爹娘还交代了,让你们好好歇一歇。”
“多谢四叔四婶疼惜。”李娟心渐渐安宁,到了凯丰院,更是感激。院子不大不小,很干净,一看就知才收拾过。位置虽偏了点,但胜在四周没挨着,他们一家子住不用拘束。
“辛苦弟妹了。”
“六嫂觉合适便好。我这就不打扰了,待会婆子会将你们行李送来,你们先忙。”
“好。”
傍晚,云崇青从翰林院出来,见记恩和崇悌哥等在外,不由露笑:“什么时候到的?”
“快申时。”云崇悌已在云府外院洗过,换上娟娘给新做的袍子:“十二弟,你咋更俊了?”
云崇青摸了下下巴上冒出的硬茬,笑着摇了摇头:“六哥就别打趣我了,咱们回府吧。”
“可没打趣。”云崇悌是真觉这最小的弟弟,是越长越出众。说不出具体哪变了,但瞧着就是气派。
“是是,”云崇青请他上马车:“六哥会骑马吗?”
“会。过去跑商的时候,在外常骑。”
“挺好。”
在乐和堂用了晚膳,云崇悌一家收拾了两天,便安顿下来了。三月底,《汇思》编撰接近尾声,记恩得了信,北轲、邵关两府被盯上的铁铺,向商行买碳了。
“庆安严打私矿还不到半年,他们就没碳用了。”坐在主位的沐宁侯,心里算计着:“总不会是采一点用一点,肯定有储备。可这么快储备就见底了,看来类似焱冠、炎甲那样的铁铺不止在山北省。”
记恩也是如此想:“慢慢来吧。好在冠南侯府被皇帝盯着,暂时不会再铺排啥。”
“庆安严打不能放松。”云崇青浅笑:“买碳要银子,冠家又多了一项大开销。这于我们是好事。日后得机,咱们再剪了孟元山那处金窟,冠家的压力会愈大。说不定,江备那会提早动手。”
沐晨焕递了一杯茶给小舅子:“放心吧,大哥那下一步动作便是清理私矿。上奏的折子,估计三两天就送到御前了。”
“对了,”沐宁侯看向云崇青:“你外放的地已经定下,响州府,没什么事儿,大概五月初就要启程。俞不渝还有些意外,他以为你在翰林院待满三年会直接入六部。”
云崇青凝眉:“希望这次去南川,会有所收获。”转头向右,“你找的人该已经到响州府了。”
“算日子应半月前就到了。”记恩双手交叉搁茶座上:“都是常入深岭的机警人。”十一个中只要有一个被卖,他们就有“线”了。
钓鱼执法,云崇青深谙。下饵,等鱼。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外放了。
? 第 79 章
吏部一定, 云崇青将外放南川响州府的信儿,就流出去了。冠南侯府隽鹰堂,伯仲两眼盯着来回踱步的主翁, 心情复杂。按说, 因着谢朗两家大吏致仕,官员大调动应该。但云崇青在翰林院才待了一年。
关键外放的地, 还在南川。南川地域不小,可偏偏是距川宁极近的响州府。就不知这是谁的意思?
他不知川宁有什么问题, 但却清楚响州府穷苦。照理, 怎么也轮不到沐宁侯府的小舅爷。
冠岩骁在外回府, 来不及梳洗就赶至隽鹰堂, 连礼都不行, 急切道:“父亲,陈炽昌父子战死。”
闻言,冠文毅脚下顿住。伯仲惊愕:“什么?”回过味又追问,“泊林失守了?”
“泊林没有失守。”冠岩骁气息还未平稳:“是陈炽昌父子追剿倭寇到远海, 掉进倭寇设的围圈。父子拼杀,与那众倭寇同归于尽了。”
前些日子,瑛王被责,消沉了。跟着,才活跃不久的诚黔伯也告病。冠文毅直觉里头有异:“此消息什么时候能到京城?”
“八百里加急,最迟明日午时。”冠岩骁想到消失了的孟叔,心里隐隐觉哪不对:“父亲, 您说孟叔…还活着吗?”
冠文毅吸气深叹:“等几日就知了。”
“陈炽昌父子战死, 清剿倭寇的功劳会因此大张。若之后瑛王府借这风重整, 那便说明书生没落皇帝爪牙手中。反之…”冠文毅转过身, 直面儿子:“咱们就不识谁是孟树生。”
冠岩骁沉默两息, 拱手道:“儿子明白。”
话是这么说,但冠文毅已有偏向。宫里沐贵妃安好,皇帝就算知道瑛王算计,也不会连带着诚黔伯府一起重责。陈炽昌父子在外打仗,朝廷理当安抚诚黔伯府。事出反常,必存异。
“你让南川那里都谨慎点。云崇青要下放响州府了。”
“什么?”冠岩骁诧异:“他不是才翰林一年,怎么突然就下放了?”
谁懂?冠文毅摇首:“为父也不清楚个中缘由,但吏部尚书俞不渝是皇帝的人。”
“冠家已经被皇帝盯死了。父亲,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冠岩骁愤然,眼尾晕红:“庆安那,沐晨瑾自上任,就严打私矿,三五天查一次商行,过路的商队更是一个不轻放。纵我们手里握着三处矿,可愣是一粒煤都运不出庆安。
这月初,各处地库都吃紧,已经在拿银子向商行买碳了。二十来天,花银两万一千两。现在又遣云崇青去南川,下一个呢,邵关还是北轲,是不是孟元山我们也快保不住了?”
冠文毅隐忍,沉声斥道:“你也知道皇帝已经盯上冠家了?这个时候冠家除了坦荡,做任何,都只会加重皇帝的疑忌。悠然山在段南真手里,你当段南真是孟固?
再说南境跟北孟关。南境匪鹊岭,离南塑黑水林不到五十里。年前你妹妹妄自施计,欲策反悦离的护法。巫族七长老用蛊追踪施善一行到东夷才罢手。
施善一行十七人,只活了两人,还是绕道南姜氏潜回大雍的。她们新养出的追踪蛊极厉害,你想让谁去南境试探?”
从炼甲窟出来的人,自小都泡药浴,养出的血气极似。冠岩骁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咬牙低骂:“那群疯子。”
“骂有什么用?”冠文毅眉头紧锁,乌家死绝后,他没想再犯巫人。
“大雍当初平南塑时,有签署协议。南塑自理内务,不通敌卖国,不犯无辜,敬从正统。这些年来,朝廷对南塑极宽厚,为的就是让她们安居,不向东夷亦或南姜氏偏移。
谨慎为上,南境咱们的人暂时不踏足。我已令落桑在找能克制蛊虫的东西了。找到,便是南塑那众巫人的死期。
至于北孟关,二十万北望军主帅,墨齐,皇帝少时伴读。与京机卫统领庄千宁一般,治下严明,对皇帝忠心耿耿。”
冠岩骁后槽牙都快咬崩了,可是当下除了忍,还真什么也做不了。平复许久,还是忍不下。
“那个云崇青呢,就不能动一动?”
这次回他的是伯仲:“二爷,这口上,云崇青一旦有个好歹,不止沐宁侯府,就连皇帝怕是也不会放过。那到时,大批禁军进入南川,南川被刨地三尺都是属轻的。”
冠文毅眼里也阴沉得很:“皇帝要查,那就查吧。我倒要看看,才二十一岁的云崇青,能有多大本事?”
丧气了,冠岩骁无力道:“我这就去写信,送往南川。”
伯仲见二爷转身,又加了一句:“让孟元山也紧着点。”
冠岩骁脚下一顿,迟迟才点首:“知道了。”
次日,云崇青一脚才跨进翰林院大门,就被等在门口的苗晖、常俊鑫拉到了犄角处。
“你要外放了?”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云崇青露笑:“是。”拱手向两位好友,“我先向你们道个歉。外放这事,之前没定论,不好言说。现在已定,你们都知道了。”只不是从他嘴里得晓。
“这么急吗?”常俊鑫不以为千晴现在外放响州府,是吏部寻常安排。川宁薛家案被重提,朝野重视。响州在哪?就在川宁脚下。
“你们该为我高兴。”云崇青坦言:“我本也没打算在翰林院待满三年。”
是他们顽固了。苗晖抬手拍了拍好友的肩:“如此也好。”响州府虽然不是个好地,但干好了,政绩显然。就是当前涉薛家案,有些险。不过富贵险中求,他相信崇青拿得住事。
他也不想在翰林院待足三年。常俊鑫双手抱臂:“我也在考虑谋外放的事?”
“大伯昨晚也问了我的意见。”翰林院清贵,他已经得名了。苗晖自认没钱老、谭老那样的心境,他有旁的追求:“这次不少官员连动升迁,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云崇青建议:“有合适的,可以争取一下。”
常俊鑫两眉耷拉下:“我媳妇前儿才说,找了老先生算过,五月初九合我们家,宜搬迁。”芳华街那宅子离翰林院多近!他不会一天福都享不成吧?呸呸,乌鸦嘴,他前程锦绣,什么福享不到。
“我下月初六搬。”苗晖笑开,揽住两好友:“既有了趋向,我就不犹豫了。跟你们在翰林的一年,我很欢喜,也受益匪浅。”
“我也一样。”常俊鑫原还想要不要留京,给千晴盯着点朝里?后又觉有沐宁侯府,千晴应也不需他如此。现在明朗又要离开,那翰林院他是真没啥可留恋的了:“今天咱们二拜吧?”
云崇青内心触动:“正有此意。”
这日,钱坪晚到两刻,复查了一遍昨日编写,便叫了云崇青到大学士书室。
“你老师会随你一道往响州府吗?”
老师是想,但云崇青拒绝了:“他已年老,过去又大伤过,不宜再劳累。学生想他留京安享晚年。”
“雏鸟终要高飞远走,如此甚好。”钱坪从襟口掏出一本残书:“这是宋时徐柯的手札,里面记载了许多地质勘察的学问,可惜只有这半部了。于老夫无用,就给你吧。老夫望你,好好利用。”
云崇青感怀,拱礼深鞠:“学生多谢钱老馈赠。”
钱坪眉眼见笑:“拿去吧。老夫等着与你老师,于茶居酒屋光明正大共饮的一天。”
“学生不会让您让老师久等。”
“好。”得后生如斯,钱坪有些羡慕樊伯远了。
云崇青收好手札,自大学士书室出来,就投入《汇思》编撰。不及巳时,京城正南城门,一匹快马不等抵近,就大喊:“八百里加急。”
城门守卫认清旗帜,均神色凝重,不敢阻拦。快马直入主街,到武源门外才停下。信件进宫,不过一个时辰,诚黔伯世子误入倭寇陷阱,父子战死的信就传出了。
立时间,风声鹤唳。
宫里贤妃听闻,怎么都不信,一气冲到御前,被侍卫拦下。
“皇上…皇上,您告诉臣妾这不是真的?臣妾的哥哥骁勇善战,绝不会死于倭寇手皇上…”
听着殿外痛哭,皇帝面目阴沉。陈炽昌父子确不是死于倭寇手,但他已经给足体面了:“带贤妃进殿。”
“是,”方达退下,顺便摒退了殿里伺候的宫人。贤妃泪流满面,没了往日的华丽,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地进到大殿,扑通一声跪地,哀哀戚戚:“皇上…”
皇帝坐于殿上,冷眼俯视:“你以为原泊林总兵姚成真是废物吗?”
真是海山岛?贤妃不敢相信:“一定…一定是谁诬陷。”
“诬陷?”皇帝也想:“瑛王已经认了。”
一言震得贤妃都…都不敢哭了,呆呆地愣在那,面如死灰。
“若非瑛王,你以为朕会轻放诚黔伯府?”
贤妃一口气上不来,两眼翻白,晕死了过去。下午,诚黔伯进了一趟宫,再出来腰背都弯了。傍晚,伯府挂起了白帆,哭声恸天。
瑛王府冷冷清清,直至半月后陈炽昌父子的尸身运抵京城,瑛王夫妻才到诚黔伯府吊唁。
温雨琴,在陈家家眷里,消瘦得吓人。
转眼四月二十八了,云崇青任书已下,今天是他最后一次以翰林的身份进乾雍殿。
陈炽昌父子才出殡几天,皇帝心情不甚好:“行李都收拾好了?”
云崇青回到:“是,已定下五月初二启程。”
“府里呢,安排妥当了?”
“微臣不孝,托了姐姐、姐夫照料父母。”
皇帝点首:“既安排妥当了,那也不算不孝。”开口正要说什么,见方达领着小八来了,不禁弯唇。因着瑛王和诚黔伯府,贤妃自戕,被宫人拦下。贵妃为了皇家声誉,最近一直陪在贤妃宫里,也是辛苦她了。
他喜欢懂事的。
封卓瑧进殿,行礼:“儿臣请父皇安。”
“起吧。”皇帝也不避着,继续之前问话:“朕听你说过一次孟元山见闻,河上富丽画舫里亲王赏美,岸边人来人往中小儿乞讨。”
“皇上好记性。”云崇青记得自己所言。
皇帝走下大殿:“亲王,可是指明亲王?”他已经着暗卫在查孟元山。不查不知道,原来他那个好弟弟跟孟元山上胡姬落桑竟有往来。
京里达官,为新鲜,养胡姬戏玩,他不喜但可以理解。只封铭启身为大雍皇室子弟,与个胡姬不清不楚,他无法理解。
更何况,那胡姬还是金人。在皇帝心里,若非凌太主,宋朝何止那番遭遇,保不准中原早已被金人铁骑踏破。而孟元山胡姬的做派,也表露即便金朝也灭,但金人恶性难改。
云崇青颔首:“是。”
皇帝眼睫垂落:“把画像拿给云修撰看看。”
站在龙案右下的宫人,立时捧来卷轴,小心打开:“云修撰,请过目。”
画中女子,五官立体,眼窝略深,微微含笑,邪肆尽显。云崇青拱手向皇上:“孟元山上,仙客春居花魁,落桑。”
封卓瑧目光还在画像上,眉头渐凝:“不像中原人。”
“胡姬。”云崇青回话。
皇帝示意宫人将画像收起。墨三去了一趟孟元山,回来就上请,派凡字号明卫赴咸和洲。理由是,咸和洲有死侍分布。
暗卫、死侍,都是自小训练。寻常人难分辨出,但同类之间却异常敏感。经此,他现在已不怀疑南泞陈家那五十万金的去向了,只不晓冠家…养出了多少死侍。
大患矣!
“你去响州府,一定要谨慎。朕望你能立下大功。”
云崇青跪地:“皇上厚望,微臣绝不辜负。”
“起吧。”皇帝派他去响州府,也是因其背后站着沐宁侯府。
权势是个好物,有沐宁侯府小舅爷的名头,上峰不会敢为难,只会好好供着他。当然,冠家想动,也得掂量掂量。最难料理的,是民间凶恶。希望云崇青不会让他失望。
傍晚,封卓瑧亲送云崇青,到宫门口驻足。
云崇青转身:“八皇子请回吧,崇青别过。”
封卓瑧没料到父皇会遣崇青舅舅去南川,他也是吏部定下才得知,抬手抱拳:“保重,我在京城等您归来。”
“您也保重。”
这次封卓瑧请云崇青先行。看着那逐渐远里的挺拔身影,心境难言。他已入朝听政,虽时日不长,但思绪拓深,人也再不比从前纯粹了。
于情,他不愿崇青舅舅涉险。可为长远,他又想崇青舅舅尽早在朝中站稳,奋勇直上,进而举足轻重。
封卓瑧不禁自嘲。父皇说的一点没错,人之性,莫测矣。
五月初一,温愈舒再次查检行李,确定没遗漏后才放心去准备午膳。中午男女分桌,两大桌坐的满满当当。推杯送盏,吃到未时正才收桌。
云崇青拉着姐姐、姐夫:“弟弟对不住了。”
“就你是爹娘生的,我不是。”明天便要走了,云从芊舍不得她家青哥儿。丈夫在旁,她也不顾男女之别了,抱住吃多酒的弟弟,哽声叮嘱。
“千万千万要记住,一切以性命为重,旁的都是其次。听到没有?”
云崇青笑看黑了脸的姐夫,回道:“听到了。”拉开他姐,“去找你夫君。”捞来站在边上的媳妇,抱住,“我有娘子。”
“你听到就好。”云从芊不去看丈夫,抬腿走向在跟爹娘说话的六哥。沐晨焕瞪了一眼没良心的小舅子,跟上他媳妇。
“你呀…”温愈舒扫了眼四周,快手拧了下相公的颊:“都快站不稳当了。”
下巴搁娘子肩上,云崇青心里火燎燎的:“姐夫刚还瞪我,午膳时,他也不拦着点沐二哥。”一提到沐二哥,就扭头去找,“沐二哥呢,哪去了?”
温愈舒忍不住发笑:“已经被记恩和凛余搬去客院了。”
不找人了,云崇青脸贴上娘子的颊:“我渴。”
“带你去喝醒酒汤,晚上咱们再陪爹娘好好用顿膳。”
“好。”
这天夜里,云禾、王氏几乎没合眼。五月初二,刚过寅时,云府大门就大开,卸掉门槛。一辆辆马车从里驶出。云崇青携妻拜别父母,三叩首。
“快起来。”王氏告诉自己儿子去奔前程,是喜事。但还是没忍住,落了泪。
“爹娘,你们万要保重。”多的话,云崇青也不想说:“等儿子回来。”
云禾重重点了点首:“好。”掏出一枚祥云玉佩,亲手为儿子系上。“一路平安。”
即使千般不舍,王氏还是转身用力抱了抱搀扶着她的儿媳妇:“时候不早了,你们上车吧。”
“娘,我会照顾好夫君。”
“也要照顾好自己。我和当家的身子健朗,等你们回来。”
“好,”温愈舒以为自己是个冷情人儿,但这会双目也湿了。云崇青伸手牵住妻子,留恋地看过庭院里盎然生机,最后与父母一颔首后,毅然转身离家。
上了马车,夫妻都没再去掀窗帘。听着滚轴转动的摩擦声,乘着清风明月,缓缓向正西城门。时候尚早,街道上少有行客,倒是一二店家已掌了灯。抵西城门时,天已见亮。
城门守卫,看了任书,快速查了行李,确定没问题就放行了。
出了京,温愈舒靠进夫君怀里:“以前城门口守卫没这般细致。”
“冠南侯府坐在京里。”云崇青揽住媳妇,唇在她发窝亲了下:“你要不要把髻拆了散开发,躺下再睡会?”
温愈舒仰首细观他面上神情。
“怎么了?”云崇青展颜:“我没事,就是有些不舍。”
“我们以后常写信回来。”
“好。”
“一月五封。”
“好。”
“还是十封吧。”
“那你来写。”
“你是儿子。”
“你是儿媳妇。”
“行吧,我写就我写,谁叫我抢了人家儿子。”
“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
? 第 80 章
京外十里亭, 沐晨彬、沐晨焕兄弟正等着。苗晖与常俊鑫亦在,他们的任命几日前也先后下来了。
常俊鑫虽没能如愿赴江寕,但离江寕却不远, 和泽省清乐府。苗晖去了汇安省潼周府。再有半多月, 他们也该启程赴任了。
云崇青一行到十里亭时,天已大亮。马车慢停, 在前的记恩、云崇悌先下了车,等两步云崇青。云崇青匆匆, 与二人一道进入十里亭。
“沐二哥、姐夫。”
“嗳。”昨日吃多了酒, 沐晨彬这会儿头还有点点木:“你二嫂都足月十来天了, 一点动静都没。我大胖闺女是不满意府里光景, 还是想等你离京了, 再发动?这样也没谁跟她抢风头了哈哈…”
沐晨焕也笑了:“江太医可是说过,二嫂肚里十有七八还是个小子。”
“你胡嘞嘞啥?”沐晨彬怒瞪,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不养个跟我一样的闺女,对得住我这面貌吗?”兄妹四个, 就他像了娘,小妹都得往后排。
云崇青让他们先聊,转身向明朗、金俊:“你们怎么也来了,府上都开始收拾没?”
“今日一别,不知几时能再见?”常俊鑫难得露迷离,他不知道这回决定是对是错,也将永远无法得晓他在翰林院待满三年后路是曲是直, 只不断告诉自己…落子无悔。
相比起来, 苗晖要决然些:“只望我三人始终坚守本心, 富贵不淫, 威武不屈。傲霜凌雪, 丰姿向阳。”招来一旁捧着酒的小厮,亲自斟酒。
沐晨彬兄弟见状,不做他想,忙拿空杯凑过去:“祝你们前程锦绣,一路繁花,归来神仪依旧明秀。”
“多谢几位兄长,崇青先干为敬。”
苗晖几人随后,端杯仰首,一饮而尽。辛辣穿过喉,烧进心里,顿生豪气。
“人生在世,也就短短几十年。”常俊鑫回味着浓烈,烧红浮上面:“痛痛快快,何其美哉?”握拳重捶了下好友的肩,“千晴,金俊祝你千里行途,万里晴空,好走!”
“好,”云崇青拍了下金俊,看向明朗:“你们也是。”
依依惜之,终离别。几人望着马车渐渐远去,不免伤情。站立久久,不愿收回目光。马车里,云崇青心情亦是难舍。温愈舒抱住他,敲了敲车厢壁,吩咐车夫:“跑起来吧,咱们中午要到津州府。”
“是。”一声响鞭打在车辕上,前方马车闻声加速。
靠在媳妇怀里,云崇青散着心中留恋,试着去想明朗与金俊的任命。明朗被按在了汇安潼周府,从那里骑马到蕲州,半日足矣。蕲州府现在的知府,乃邵启河的胞弟邵启海。蕲州府距西灵,只百里。
西灵铁矿。
再说金俊,和泽省清乐府。清乐府在济阳的东向,隔着条乐杨河。和盛钱行的大东家盛氏,老宅就在济阳。
吏部对他们的安排…会是巧合吗?那也太巧了。若不是,那背后又有谁插手?沐伯父、冯大人、冠家…亦或皇上?
分别将他们代入推演,云崇青以为如果是沐伯父,对他应不会有隐瞒。冯大人?听说大理寺查阅了有关川宁、南泞的许多记档。若为冯大人插手,那是不是意味着大理寺已经怀疑上了邵关邵家?
回想过往,他会对邵家起疑,是因出身云家,对邵家内里知道一二,尤其是“银子”上的事儿。可大理寺不知道,故他觉大理寺怀疑上邵关邵家的几率很小。
冠家,有可能吗?云崇青蹙眉,沉定片刻,忽生一想法。冠家没可能算计金俊到清乐府,那会不会是济阳盛家,和盛钱行?自打金俊高中探花,和盛钱行、盛景赌坊屡屡示好。
盛家在宋朝时,就是和泽府大商贾,经历了凌朝抑商,再大笔金银资助异姓王封氏登高。大雍建成,又甘愿作皇帝钱袋子。居安思危,若只有川宁薛家、南泞陈家倒,盛家许不在怕,但再添上一个辅国公府呢?
现川宁薛家案、南泞陈家案又再被翻出,难免有谁狗急了跳墙,所以铺条后路在乐杨河那方。
重头再捋一遍。于情,盛家跟金俊娘子家里存着分亲缘,虽淡薄,但也算和谐。于利,除了防着一手,日后若金俊做大得势,盛家在朝里也有个亲厚人了。要知,大雍建国以来,和盛钱行三东家,盛氏、金氏、越氏,就没有入朝。
逻辑合上,云崇青心里有了偏向。皇上那,当前仍着重在清查宫中、盯紧冠南侯府、暗查孟元山,该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翰林院编修外放的事。
至于明朗,潼周府与蕲州府同属汇安,但景况却大不同。明明两府在一线上,可西灵那开出的铁矿几乎都走蕲州府那往外出。因此,蕲州要远比潼周府繁盛。
这个结果,也是理所当然。冠南侯府、邵家几代经营,怎可能差?听沐伯父说,朝廷一直有意将运河开至汇安,建码头。只困于耗费极巨,暂时难以施行。
让明朗去潼周府的,八成是张方越。冯大人也许会犹豫,但明朗梳理了潼周境况后,心中应是有计较。
他们在翰林院相处时日足一年,云崇青自认十分了解明朗。明朗在内宅,能平衡好婆媳之争,可见性情细致。手段上不见冯大人的凌厉,但近朱者赤,绝非有勇无谋之辈。心中又存志向,潼周恰是好去处。
张方越此意,无非是潼周离京城千余里。因为西灵铁矿,那地儿多势力盘踞,明朗一六品通判,真的是颗芝麻粒。
温愈舒细捻着夫君细腻的肉耳垂:“在想什么呢?”
“在想吏部对明朗、金俊的任命。”有了这么一会儿,云崇青心绪已恢复平常,将娘子转个身纳怀里抱着,下巴搁在她肩上。
温愈舒背靠着他,眼珠子一转:“那你想出什么啦?”
侧首在她鬓边重嘬了一口,云崇青有意套耳上低语:“我发现啊…里头可能有和盛钱行和靖边张家的事儿。”
细思几息,温愈舒觉正常,轻语:“别看和盛钱行数代营商,本性好似极重利。但重利,也可谓趋利。”
“对极。”云崇青附和地毫不犹豫:“因为趋利、重利,他们行为上异常谨慎。”
温愈舒喜欢夫君对她思想的认可,心中淌蜜,嘴里微甜,忍不住转脸去磨他下巴上的硬茬,酥麻麻:“其实外头一些个东向,可能明面上还没显现出什么,在银钱上就已经有了细微变动。”
确实,云崇青觉他的树芽儿真的是聪慧。古时钱行,对民间的情况知之尚少。但现代,哪家在银行没户头?细小上不提,单民间存贷,于体现民情、经济、社会发展上就非常重要。
“那个张方越可是消停了好一阵子。”温愈舒轻嗤:“之前因着张进过去的糟事儿,整个靖边张家,除了宫里那位中宫娘娘,几乎都夹着尾巴。这回苗编修有意外放,算是叫他逮着机会了。
潼周什么地儿?用飞羽叔的话来讲,是非地。西灵铁矿,朝廷管制,那片是森严。但周边鱼龙混杂,谁不想在那捞点好儿?况且…”声音压低,“还有冠南侯府跟邵家搅和。”
云崇青闻着她身上的馨香,心里生燥,手不由圈紧。佳人还在他下巴上磨啊磨,真是坏。
温愈舒多敏感,早发现夫君异样,不掩得意,声儿更软:“任冯大人掌着督察院又如何?讲上一句,张方越可以立马斥冯大人偏私,说苗编修拈轻怕重,只喜欢坐享其成等等。如此不仅有亏冯大人德性,还可能伤了苗编修的前…”
“你先顾顾我。”云崇青抬手掰过她的脸,吻上。
车外明艳,官道两边草木茂盛。马儿快走,尘土飞扬。抵津州府时,正好午正。一行没打算进城,只在城外小食铺里点了几样菜,填填肚子。这次赴响州府,几个孩子都带上了。
快七个月的小圆包和方五岁的喜峰,精神头最是足。两个虎头虎脑,看什么都新鲜。
“十二婶,您瞧这肉包子,比我们县西边老张家卖的要小一半。”
温愈舒嘴唇红艳艳的,笑着给他又夹了一个:“现在跟老张家的一般大了。”
“这娃子就爱较真。”李娟看了一眼妯娌,心里纳罕。十二弟本不本事,就瞧弟妹对她一家的态度便可。还是自家爹说的在理,金玉其外败絮在内的主儿,瞅谁都不抵自个。反而是底子实在的,行事踏踏实实,待人不贬薄不瞎捧。
“要不说娃子天真无邪,心眼里最是干净。”吃好的常汐,伸手想抱小圆包,让嫦丫好好吃饭。不想那小家伙肉屁股一撅,往他娘亲怀里直拱。
男桌那边,飞羽瞧见,笑得见眉不见眼:“用膳的时候,他哪也不想去,只想在桌边好好盯着,争取闹着几口咸甜。”
记恩放下筷子,拍了拍手:“来,到爹这。你外祖父心软。”听着熟悉的声,小圆包还真扭头去看。嫦丫乐道:“你是能听懂吗?”
到底被常汐抱走了,站在男桌边小家伙那个兴奋,两眼滴溜溜的盯着桌上菜,口水直流。
云崇青问店家要了根新筷子,递向义兄:“下午坐车上,给他做根磨牙棒。”
“他哪有这手艺,我来。”飞羽接了过去。这时饭吃一半的喜峰突然放下包子,抱肚往外跑。云崇悌见了,笑道:“肯定是又忙忘了啥。”搁下筷子,跟着出去了。
旁人不在意,继续用膳。只不多会,外面传来小儿嚎哭。做娘的,一听声就知是自家儿子,急忙起身。常汐、飞羽留下看桌,云崇青几人都出了食铺。
食铺掌柜,好似知道什么,从柜台后拿了根三尺棍,就小跑追去。通向铺子后茅房的小巷道里,云崇悌正拉扯着一发髻散乱的妇人。妇人死死抱着小喜峰,嘴里还念叨着:“娘的大兴不哭…不哭,都怪娘,娘找的你好辛苦,咱们回家…”
小喜峰被吓得嚎哭,面红耳赤,还不忘辩解:“我哇不叫大兴,呜叫云喜峰。爹…救救我啊…”
这要是个男子,云崇悌早动手了。可这是个妇人,还…还有点癫病,叫他怎么动手?强硬拽儿子,又怕伤着儿子。只能先拽着妇人,不放人。
李娟跑来,直接冲了上去,撕扯妇人:“放开我儿子。”
“是俺大兴,你这个拍花子…”遭遇强抢,妇人立时疯狂,两眼怨毒,张嘴恶狠狠咬向李娟。幸在云崇悌手快,拉了他媳妇一把,避过了脸。
云崇青一行赶至,看了情况正欲出声,不想食铺掌柜穿过他们,提棍就打向妇人的脑袋。妇人出于本能,箍着小喜峰的手松了。云崇悌见机一把将儿子夺了回来,带着媳妇急退。
掌柜的也没真打,看客人离远了,便收了棍。那妇人还想扑向云崇悌,被挡在前的掌柜大力推回。
“铁山家的,你眼瞎了。就你家儿子,能赶上我家小客人养得精细吗?瞧着差不多大小的娃子,你就逮着不放。当初做什么人了?好容易得根独苗,还不当眼睛珠子看着。这官道边上,人来人往的,你一家都白活了。”
云崇青蹙眉,打量起那妇人。他记得翰林院征集的案例里,有一篇,就是描述的津州兰家坳小儿妙计捉拍花子的事。津州府离京城如此近,那拍花子竟这般大胆?
“妇人哪里人?”
今儿客临门时,掌柜的瞧这主第一眼,心里便有猜测。相貌太打眼了,跟传得一模一样,谪仙似的。沐宁侯府小舅爷,三元及第,将赴响州府上任。
“回大人的话,妇人就巷子后的,当家的叫王铁山。正月二十那日,他夫妻两就偷了个闲,赖了会儿被窝。到今年八月才五岁的儿子王大兴便没影了。
左邻右舍都帮着找,都没找着。这片井里、小河全捞过不止一遍。家里也报官了。
听说兰家坳那逮着个拍花子,两口子一气跑到那,都给拍花子跪下了。可那拍花子愣是不认,还说没到过咱这。自打那起,铁山活也不干了,就找娃子,今儿又去衙门了。”
妇人像醒过神了,眼里怨毒慢慢退去,盯着埋首在亲爹颈间的喜峰,泪快速渗出、滚落,两腿弯曲跪到地上,嚎啕大哭。
李娟原还想骂几句,可瞧着样儿怪心酸的,倒劝了起来,就是不敢靠近:“大姐,我也是当娘的,体谅您。儿女都是爹娘的心头肉,这心头肉被割了,是真要命。
但咱不能犯傻,得好好活着,不为旁的,只为孩子。咱们有命,不停找。孩子有命,哪天回来,家里也能管饱饭。”
“俺的大兴啊…你真的是要你爹娘的命啊…”妇人不支瘫倒在地,泪洗面。
温愈舒看不得这些,退了一步,靠在夫君背后。心里想着事儿,她听飞羽叔说过。被拍花子抱走的娃子,多不会流进牙行。因为朝廷深恶拐卖幼儿,故对牙行管得很紧,买卖没有不走官府盖印的。
不进牙行,那便有两个可能。一是,走黑市。黑市之所以称为黑市,就是因买卖见不得光。里头买命的、买什么稀奇古怪都有。对这,官府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另外一种,拍花子有路子,即有人常年在收“货儿”。
于王大兴的失踪,她更倾向后者。王大兴,一般人家出身,不富不贵的,长得…观妇人面貌,应也不是非常出众。再论年龄,不到五岁。
朝廷对拐卖幼儿的罪,定得极严苛。卖一个,军杖一百。卖两个,军杖一百,若能活下再行盐鞭一百。三个…据她所知,至今没人挨过前两。
如此犯险,可见价高。
温愈舒垂眸,不是价高,也有可能是收“货儿”的自己在拐。总之此中事不小,津州官府不敢轻放。拐孩子都拐到津州了,差一步便是天子脚底下。
云崇青问询了几句,突然思及一事:“这里是不是离瀚书县白山村挺近?”
掌柜的一愣,木木地点首:“是…大人说的是。”侧身手指后巷子,“从这走小道,一路往南,到头就归瀚书县了。咝…白山村,还要走个大半日。那村宽裕,走出来板硬,以前的怀泞盐运使就他们村里的。”
白彦行,温愈舒一下明白过夫君的意思了。他怀疑津州孩子失踪,跟冠家有关。
冠家现在满身虱子,浑身痒。皇上盯得死死的,正愁拿不出由头来清查京里京外这几亩地。若是知道津州这有娘因没了孩子疯癫,那岂不正好?
朝廷之所以对拐卖幼儿苛刑,是有原因的。凌末时,宗室盛行养死士。有些个手握权柄的大臣,竟也学样。这类事,没的正大光明的,只敢偷摸从黑市里买幼儿。
因此,拍花子猖獗,有甚者,白日直接从父母怀中抢。大雍建国,还不消停。太·祖严令,孟安侯府一年杀了数万拍花子。
云崇青没再问话,看向在抽抽的妇人,只道一句:“不要灰心,也许你儿子仅是走迷了路,被好心人收养些日子,很快就会回来。”
“不可能。”掌柜的丧气:“那点大的娃子能走多远?方圆十里地里,咱们都挨家问过。大兴那娃来得不容易,在他上头,他娘都没了四个。”
妇人闻言,更是悲恸,扒头蹬脚:“老天爷啊…你对俺不公啊…俺两口子没作过恶,寻常见着可怜人,还给顿热乎饭…你眼瞎了吗…俺的大兴啊…娘疼死了…你在哪啊…”
云崇青深吸长吐,转身牵上妻子离开了。出了这事,小喜峰蔫了,缠着他爹不放手。旁人也没了胃口,干脆将没吃完的饭菜装膳盒带走。
上了马车,温愈舒架起了小几,摆上笔墨纸砚。
云崇青见了,不禁弯唇:“我也就给沐伯父提个醒。如何旁敲侧击,便要看沐伯父怎么安排了。”
“安排得好,不但大兴能活着回来,还能试探出冠南侯府另一牵连,白山村。”温愈舒想冠家也不愿皇帝打着抓拿拍花子的名儿,大查京城及附近几府。
“是,但这要看带走王大兴的拍花子与冠南侯府有无关联?”云崇青以为冠南侯府所需幼童数量不少,八成不会走人贩子手里买。为延续不断也为隐秘安全,应会有专门的人拐孩子。
还有一点,从徭役里买壮丁的事看,冠家不想世态太平。就像刚那妇人,原本美满的小家,虽不富足,但安宁喜乐。可现在没了孩子,王铁柱活不干了,妇人也时疯时好。
今日喜峰出恭,六哥谨慎。若他没跟出去,难说小喜峰不会被妇人抱走。如果找不着,那又有多少人受害?包括他,也会愧疚一生。
冠家…白山村?试一试吧,万一呢?
温愈舒轻叹,滴水给夫君研墨:“现在我只愿王大兴是真被冠家的人带走了。他还不到五岁,应还在调·教,尚未被送去什么地儿驯养。”
云崇青敛目:“希望如此。”
作者有话说:
为啥这么晚更?因为我一整天像只猹在瓜田里到处吃瓜。我要卸载新郎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