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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会试一共考三场, 四书五经、五言八韵、策问及引政,三日一场,考完才可离开贡院。二月头京里刚下了一场大雪, 还很寒凉。初八这日, 温愈舒一再查检考篮,书具、碳火、干饼、小瓮等一应俱全, 另外备一把熟白果。


    衣物都是年前她给做的,单里衣的料子就费了不少工夫, 是特寻了纺工纺的, 要比寻常绵缎子厚实许多。又拿狐狸皮子裁了件合身夹袄, 鹿皮靴子里也缝了软厚的棉垫子。


    “冷不冷?”


    云崇青摇首:“你不要太过担心我。我火气旺, 不惧严寒。”今年老天爷算给面儿的, 考前下了雪,没来倒春寒或冻雨。这会凉是凉了点,但看天边艳丽的霞光,便晓之后几日天好。


    每日共枕, 她当然晓得他火气旺。但九天都要在简陋的贡院里熬着,又吃不好,再旺的火气也会给耗没了。温愈舒就是不放心,捏了捏他腕口,总觉衣还不够:“炭不能多带,要是用完了,你也别跟朝廷客气, 一定要问号军要。”


    这话叮嘱了有十遍, 云崇青笑着应道:“好。”


    “时候不早了, 该往贡院那去了。”常汐面上微笑, 但眼里满含担忧。


    云崇青右手拎起考篮, 左手牵着妻子。沐晨焕、记恩与莫大山等在東肃院外。莫大山不送学生到贡院,只是来道两句话。


    “先生?”两岁习字,三岁读蒙学,不及七岁开始悟四书,八岁得名师教,从此十二年不曾懈慢分毫。云崇青此刻心境平静如水,他满腹书文,又练功夯基多年,身壮神清宁,何惧会试?


    莫大山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着点点首,抚须道:“放手去考吧,为师待你金榜题名时。”


    “学生一定不负先生厚望。”


    云崇青让妻子留步,别了老师,与姐夫、记恩往外院去。记恩是第二回陪考了,沐晨焕还是头回:“你姐姐焦心得几天没睡个整夜觉,今儿午后好不容易眯着了,我给她点了一炷安神香,现在还没醒。”


    还挺乐呵,记恩已经能想到大芊姐醒来会是啥脸了:“姐夫,要不这两天先你来守贡院吧。”他怕出人命。


    云崇青也笑:“两只虎呢?”


    “跟凛余在前院等。”


    前院一溜排五个小子,从高到矮正身站立。沐二哥沐晨彬家两位小少爷几日前也从泊林回来了,瞧那脸黑的,就知在泊林没少淘。沐宁侯两手背后,手里拿着根小细柳。


    “吸气下沉…准备,一…”


    闻声,五个小子并着的两腿一下分开,蹲步捣拳出去,同时铿锵喝道:“哈…”


    直至云崇青三人到,沐宁侯也没叫出“二”。不打搅他们,与侯爷拱了拱手,三人便头也不回地往府门去。


    知道舅舅来了又走,大小虎眼神也不敢乱瞟,依旧冷厉地看向自己肉乎的小拳头,在心里默默祝祷舅舅文思如泉涌,一挥就成。他们五兄弟已经说了好,要一起去看他打马游街。


    “二。”


    “哈,”换拳再来,五人动作统一,其中仅凛余能击出拳风。


    马车早等在了府门口,门房管事相送:“小的祝舅老爷大鹏展翅乘风,扶摇直上青云。”


    “多谢。”云崇青拱手回礼,上了马车,不过两刻就抵贡院。


    天已近黑,贡院仍紧闭着,不少人等在场上,曹稳与郝山水早到了,逮见三人,忙过来见礼。有沐晨焕在,他们少言语,只神色上透着丝隐忧。几个同乡还关在狱中,两月多过去了,朝里似忘了士子静坐武源门那茬事。


    日前公布会试总裁,人人以为的翰林院大学士周计满却不在列,由文华殿大学士谭立弥与礼部侍郎丘山同担。此举引得不少举子审慎,众所周知,翰林院大学士周计满乃张太傅的表侄。


    多少年了,翰林院大学士几乎是没缺席过会试、乡试。可这回整个翰林院却只摊着个副考官,说与士子闹事无关,谁信?


    咚…咚,铜钟声响。贡院门从里打开,两列威严的禁军走出,众考生准备入场。有人报名:“江寕费州府于树青。”


    一唇上留着八字须的中年,提着考篮稳步走向入口。禁军眼不带眨地查检考篮,确定没问题,便让其进隔房洗身。


    于树青乃建和十七年江寕省解元,今年二十有九,同云崇青一般,未参加建和十八年会试。


    仅半刻云崇青就听到了自己名,左右看了看姐夫和记恩,弯唇一笑,便往贡院门走。看着禁军查检考篮,结束了随一号军入隔间。隔间里放了一大桶水,他被叫到得早,水还很清,只是没什么热气。


    说是洗身,实则就脱光了简单地擦擦。主要是让禁军确定考生体肤干净,查衣物有无含带。乡试时经历一次,云崇青早有心理准备,不含糊地脱衣,在禁军跟前转一圈,然后擦身。


    一旁的两个禁军反复查了衣物,没问题,便客气地让他穿起。收拾齐整后,云崇青随号军进入贡院抽号,地字壬,运气不错。凌太主说的,运道也是实力的一种,故从此科举都是考生自抽号房。大雍沿袭。


    号房宽三尺深四尺,离臭号不近但也不远。他进入,首先查看了角落的马桶,洗刷得挺干净,没什么味。拿出之前擦身的湿方巾,将号舍里的两块板细细擦一遍,上下砖托上的灰尘清一清。


    现在时候尚早,考案要到凌晨才下发。云崇青将一块号板铺在下层砖托上,开始打坐冥想。


    陆续有人入考院,天黑点灯。亥时逐渐宁静,偶有咳声。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云崇青起身去茅房,路上眼不旁视,三步一号军。茅房外排了几人,等了一刻,轮到他了。


    从茅房出来,队已排长。回到号舍,他铺床眯一会。


    子夜时分,当贡院开始散卷时,城北大牢,将关着的士子释放。没有革去功名,不少士子出了监牢就匆匆往贡院跑,痛哭流涕。顶着严寒,艰难跑到贡院,见重兵把守,人都瘫地上,久久不愿离去。再闻云记恩少时悲惨,那更是悔恨不已。


    “何人在此喧哗,还不速速离开?”禁军驱赶。


    有人悲丧至极想触地一死了之,只牢中两月余,又一路奔走到此,早已精疲力竭。任由着禁军拖拽,泪如泉涌。三年啊,一生几多三载?


    这一切,贡院里未可知。首试考四书五经,云崇青早已悟透,看过案卷没有不熟的。不急着写,将笔墨摆好。除了考卷,还有多发三张稿纸。研墨时思题,如何落笔。


    人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这是出自《诗经》中《烝民》,赞的是山甫,可延伸至为臣。


    墨研好,云崇青也思虑得差不多。蘸墨先在稿纸上书,加以练笔。


    同时槐花胡同,沐宁侯府東肃院,温愈舒夜难寐,拥被坐在床上,想着贡院里的夫君。常汐知道姑娘今夜睡不下,正好听了外头的信儿,便进来陪着说会子话。


    “被抓的那些士子,刚放了出来。”


    那不就正正好是会试开考时,温愈舒屈腿抱膝,理解皇帝做法,对那些士子生不出一丝同情。


    “也是活该。”常汐拨弄了灯芯,屋里明亮许多:“听嫦丫说被抓的士子里,来自山北的只十多个。剩下的那些,我也不知他们肚里的心是怎么长的?事发在孟籁镇,他们清楚石家屯在何处吗,有多少亲眼见过记恩娘?就算见过了,相熟吗?跟着胡闹,不是轻贱了自己肚里的那点子墨?”


    温愈舒让姑姑到榻边坐:“我也是没想到他们敢去武源门外静坐。”就是文昭十一年士子山案,闹去武源门口的也不多。


    “许是几十年前那出,不少文士因此得名,给了他们胆气。”可龙椅上皇帝不是一个,事件也不同,能一样吗?


    且得名的文士,多是笔墨挞伐。武源门,什么地方?那里能聚众静坐吗?常汐叹气:“来京里是为了会试,现在只能眼睁睁地待贡院外看别人考。诛心,也不过如是。”


    温愈舒也不能理解,不过却知道以记恩之能,挑拨不到士子至斯,弯唇轻哂。她那个道貌岸然的祖父,实在狠辣。


    思及年前九月到京那会,姑娘让她“偶遇”温家管内院大厨房采买的秦婆子,常汐敛目:“以后咱们少沾那起子人。”


    这次声势如此,邵关邵氏,京里头温家都没少出力。温愈舒眼睫下落,想想也合理。无论是拉下张方越还是沐宁侯府,于他们都是大好,上百微末士子的前途算什么?


    被抓的士子也不可怜,贡院里坐着的那些怎么就没闹?


    “嫦丫这几天胃口不甚好,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常汐拿眼去瞄姑娘,他们成亲也半年了。


    温愈舒下巴搁膝头,半阖着眼,撅起嘴:“别瞄了,夫君说我年纪尚小,等个一两年再考虑要娃娃。”她再有三月就十八了,哪小了?


    “这…”常汐蹙眉,眨了眨眼睛,想到什么倒吸一气忙凑到姑娘耳边:“姑爷跟小姐相熟,他有顾虑会不会是怕您随了小姐?”


    她也这般想。温愈舒眉眼清冷,一些事她尚没做好准备跟夫君坦白,实是难以启齿。


    “张方越跌入泥潭,温家…占了大便宜了。”


    “再占便宜,有些位置,也回不去了。”常汐帮姑娘拢了拢散落的青丝。左都御史唐锡被免,皇上提了回京述职的江寕按察使冯威为左都御史。前右佥都御史,温棠啸还在太仆寺里看马。


    话是不错,可她心里不大快活呢。温愈舒好想叫张方越知道,是谁把那些士子拱到武源门外的。


    “您还不想睡吗?”这才头一天,常汐笑道:“今晚,昭毅将军到底没要到回去晨熙院里睡。”姑太太没能送姑爷,先头都哭了。那两口子日子过得也是忒热闹!


    温愈舒躺下:“明天我去看看姐姐。”拉了一旁的枕头进被窝,抱怀中。脸埋进枕里深嗅,那股混了文墨的浅香进鼻,叫她眷恋。


    自成亲后,就连她小日子,都是夫君抱在怀里睡。今夜的被窝,一点热气都没。


    也许是第一场试,考生都还紧绷,贡院里号舍灯全亮着,几乎个个正疾书。云崇青仍在稿纸上写,直至整张案卷上的题全理明思路,他才小心收案卷进考篮,把号板下放。


    调暗了灯,合衣躺下,蜷曲着四肢,翻身不得。闭目暗告自己只能睡一个半时辰,连着三次,他便清空思绪。


    云崇青气息才轻缓,号舍里灯一盏又一盏黯然,不多会呼噜磨牙声起。无梦安睡,再醒来时候不早不晚,抬高外间号板,到角落恭桶边方便了下,便问号军要了水。


    他点了小炉子,然后舀水洗手脸,冰沁入心,顿时神清。用巴掌大的瓮来煮水。贡院一封三年,井里不知落了多少东西,水肯定要煮熟了喝。


    碾碎一块干饼,放碗里。等着水开时,拿稿纸复看,思路与昨夜理出的一般,便不作更改。


    水开,泡饼。味道寡淡,云崇青也不讲究,一碗下去不饿就成。又喝了半杯热水,整个人暖烘烘的。拨了灯芯,号舍明亮。他研墨,准备于案卷上写题。


    落笔时从容不迫,就似平日里在家写老师布下的课题。从山甫德行,正向拓展讲为臣根本,再反向推官无能无德之祸。最后再申明民心可贵,君官民同心,山河秀丽。


    一题写完,天已大亮。相比夜间,号舍不再静谧,窸窸窣窣的什么声都有。搁笔回头看一遍,起身活动发僵的腿脚,在脑中构思接下来那题。下午未正,又用了碗热水泡饼。


    夜上子时,贡院里咳嗽声比前夜要多些。待十一日钟响结束时,云崇青已听到擤鼻涕的声。憋了快三天,茅房外人挤挤挨挨,茅房里扑哧扑哧声不绝,臭气熏天。


    纵是云崇青这般前生在山里蹲惯土坑的人,也被熏得反胃。等了近半个时辰,好不容易轮到,排完通身舒爽地回了号舍。不敢耽搁,搭铺休憩。


    第二场考五言八韵。过往梅兰竹菊都咏过,今年题,“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这是唐·韩愈呈予好友的写春诗,天街即唐都城街道,小雨珍比油酥。遥看草色隐约,近却寥落。两句诗,前句春雨细密显朦胧,后句由远及近,似有破灭。


    那这题到底是重在早春,还是旨在拨开朦胧呢?


    云崇青一时间有些拿不定。结合近期发生的事,谣言三人成虎,引士子乱,进而静坐逼政,他渐趋向于后者,拨开朦胧见天月。


    会这么想,也是与大雍建国以来的科举之风相关。拘泥于经典,但又常引时事入纸上,具体化经义。


    一旦形成确定,云崇青便由此切入深思。朦胧虽美,但毕竟是虚。近看虽无,这是真实。


    犹记得建和十七年乡试放榜后,他随老师南下,达徽州府,清晨登高台观山。仙雾袅袅,令人神往。师徒看山不远便结伴去寻仙迹,路在脚下,用腿丈量了,方知所谓“不远”有多少脚程?


    他们走到天近黑才抵近苍山,待站到山下仰望上空,哪还有腾腾仙雾?不死心,一夜之后再看,仍然清晰。进山寻觅,兜兜转转到山顶,一无所获,粲然笑之。


    一则《望山寻踪》跃然纸上。辞藻不华丽,简单叙事,将虚化成实,然后叹仙人已归去,留春在苍山。吾自对翠许,从此目如炬。一眼破惘虚,赠清明予俗。


    考完五言八韵,天骤凉。周遭咳嗽连连,云崇青也开水不脱。十五日子时,三试开始,策论只两字“思农”,引政比策论多了两字“士子问学”。


    一见这题,不由吞咽,此不就是武源门外士子静坐为何故吗?还真被他与老师压中了。不急不喜,循循来矣。


    思农?前生学成归故里,从底层做起。有两年,他几乎是日日行走乡间,他对农民的体悟尤深。


    农者,百业矣。春耕秋收在田间,酷暑寒冬忙家计。与马无夜草不肥一个道理,单靠三亩地富不了一家。思农,望民富。此题在考学生政想。一方父母官,管一方风土。


    皇帝择贤,为的是国富民强。国富在民,民丰在人在政在天时地利。天地难违,就只能修人、政了。


    破了题,定了思路。云崇青不犹豫,铺床休息。最后一场了,他仅仅眯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起身洗漱、煮食。


    用了近三个时辰答了策论,隔壁号舍传来呕吐声,很快一股酸腐飘来。他面不改色,起来煮水泡饼,活动手脚。时间充裕,吃了饭,盘坐号板冥想两刻,然后在稿纸上写引政。


    《论语》中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读书为懂世,辨清浊。想养弘毅护清明,以仁世为己任,任重道远,需不畏死生。


    何为清明?


    何为仁世?


    引云记恩逆子事件来说清浊,讲偏听偏信假仁假义,害人害己。从而引问如何辨世?首先学文立己身之正,再观世之百态,悟人情。懂人情之后,问心。心疑惑,就问先贤问师问旁观人。


    接下来的一天,呕吐的人愈发多,贡院里酸腐气味冲人。云崇青也不敢再休息了,一气将引政在稿纸上答完,然后细细誊抄。有考生实憋不住,叫了去茅厕。


    号军收了卷,着人跟去茅厕。学生再回来,卷上已多一墨,即臭号卷,顿时面如死灰。


    好容易挨到十七号钟声响,云崇青搁笔坐等。不多会来人,卷子手稿片纸不落地收走。长舒一口气,忙整理考篮。听到令,知道可以出号房了。他也不急,先活动了僵硬的双腿,然后才出来。


    只走了三步,忽见前方抱腹举子缓下步。他双目一紧疾步越过,闻嘭一声,热臭袭来。屏住息,大跨步走远。


    贡院外,沐晨焕与记恩盯着门。记恩嘴里念叨叨:“考乡试那回,崇青精神着出来的,今儿肯定也是。”这话也不知在安慰谁?他两脚踮得高高的,眼不敢眨一下。


    “有考生出来了。”沐晨焕一看那蓬头垢面,就知不是小舅子。


    记恩又念:“快了快了。”考过这回,一定不要再受这罪了。他媳妇近几天变着法子给弟妹弄好吃的,可弟妹脸上肉还是刷刷掉。还有大芊姐,姐夫已经四天没敢回晨熙院了,就连糖包都赖永安堂里不走。


    过了半刻,终于逮着熟悉的身影,郎舅两个匆匆迎上去。云崇青瞧见他们过来,立马抬手阻挠:“我不用扶。”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他除了肚里缺油水,啥事没有。


    “赶紧回去,弟妹昨儿就请大厨房买了牛腿。”记恩还是凑近扶了一把。哎呦,那味儿真是呛人又很熟悉,比建和十七年乡试后要好那么一点。


    不管周遭投来的目光,三人上了沐宁侯府的黑木马车。一沾坐,沐晨焕立时搭上小舅子的脉,强劲有力,无什大碍。


    “近一两天内里虚弱,先别碰大荤。”


    沐宁侯府,云从芊拉着弟媳妇等在垂花门口:“他乡试时,我不在邵关府,没送成他。结果会试…”沐晨焕那个庸医,一炷安神香,毁了她的想望。


    “姐夫那般做也是心疼你。”温愈舒眼下青了。今晨做鞋面,连戳了自个三针,还不觉疼,心思全扑在那人身上。


    “回来了回来了。”大虎兴冲冲地跑来报:“舅娘快给我舅来两碗大肉。我看他都瘦成麻杆了,下盘软绵无力,走路发飘,这是饿狠了。”


    温愈舒已经见着她男人了,眼里泛晶莹,笑着快挪小碎步迎上去,一手揽抱住他,一手抚上他脸上的黑茬,也不嫌害臊。之前她盼他一步登天,可煎熬九日后,她竟觉荣华富贵也不甚重要了。


    云崇青笑对媳妇:“不嫌臭?”


    做样抽了抽秀鼻,温愈舒无声与他说:“回去我给你洗。”


    这个时候,云从芊不往上凑,伸手拧住大虎耳朵,拉到身边:“你爹是个大夫。身为他的儿子,你舅饿狠了,你竟然让你舅娘给他来两碗大肉?”


    “您不说爹是个庸医吗?”大虎顺着耳上的力,挨到他娘怀里。


    将小舅子交出去,沐晨焕来到妻子身边,低头贴耳问:“我今晚可以回晨熙院睡吗?”


    云从芊鼓起两腮,对上丈夫:“我要抓个儿子读书考科举。”她一定要送回考。


    一听这话,大虎一下拔回自己的耳朵,往永安堂方向溜:“今晚我不回晨熙院。”


    “我也不回。”小虎追上,他娘太会吓娃了。


    作者有话说:


    写一半,被喊下楼做核酸了,耽误了些时间,抱歉!!人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这是出自《诗经》中《烝民》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这是唐·韩愈呈予好友的写春诗。


    天街即唐都城街道,小雨珍比油酥。遥看草色隐约,近却寥落。两句诗,前句春雨细密显朦胧,后句由远及近,似有破灭。参考诗句注释。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摘自《论语》


    ? 第 42 章


    看着两儿子逃命似的跑离, 沐晨焕笑之,抬手揽住娇妻,转眼望向小舅子:“瞧崇青的样子, 你应该可以送他去殿试。”这回他肯定不点安神香了。


    盯着弟弟沉静三两息, 云从芊点点头叹气道:“也行。”


    人好样儿回来了,温愈舒感谢了姐夫和记恩, 便带着夫君往東肃院。


    東肃院里,热水早已备好。之前除了臭未有感觉, 这会见着婆子往浴房提水, 云崇青浑身犯痒。温愈舒也忍不了他那股味, 拉了进浴房, 便开始扒衣。


    浴桶够大, 云崇青坐进去,连头闷进水里,憋气许久,泡透了才出水, 一声长舒,松懈下来,趴靠桶壁,对着妻子,鼻头轻触她的。


    “你怎么瘦了?”


    “瘦了吗?”温愈舒手摸上他的头,给他洗发:“没事,几天就养回来了。”别说, 她这会肚子还真有点饿。


    唇贴上她的嘴角, 云崇青轻轻一嘬, 正想撤, 不料娇软袭来, 印上顶开他的嘴,长驱直入。


    她太想他了。有点硬的胡茬戳着脸,温愈舒通身酥麻麻。夫妻隔着浴桶,互诉着衷肠,热情且绵长。


    一吻结束,云崇青拉着愈舒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里水波荡漾:“我想把你拉进浴桶,可…”理智告诉他不成,“桶里水太脏了。”


    “那一会换了干净的,你记得拉我。”说完温愈舒就抽回手,板住脸迫不及待地给他搓洗。


    云崇青愣了两息,哈哈大笑。温愈舒已转到他背后,没憋住也跟着咧嘴乐。换水后,满足了媳妇与自己,用了碗鸡汤煨的细米粥,他便睡下了。这一觉睡得沉又香,再睁眼已次日巳时,饥肠辘辘,但精气神尤好。


    几乎是一起动静,床帐就被撩起。温愈舒落坐床边,伸手去抚夫君的额,温温热热。


    “你睡着不知道,自昨天会试结束,到今儿早上京里大夫都忙坏了。不少考生生恶寒,听说有两个江南来的,都烧糊涂了,瘫床上,自理都不成。”


    这是在考场里就邪寒入体了。云崇青枕在妻子腿上,十年寒窗只为一朝买卖,他理解那些士子,但却不甚认同。身体是根本,不能伤。


    温愈舒拇指摩着他新冒出的硬茬:“先生那让你睡醒吃饱了,去找他。”


    “好。”云崇青又眯了一会,才起身。用了两大碗牛骨面,吃了一碟酱牛肉,肚子撑了才放下筷子,去往东厢。


    莫大山昨儿从沐宁侯也那得了一盒新茶,今儿便煮上了。见学生来,细细观之,确定尚好,笑着点点头。


    “过来坐。”


    “学生还是先将此回会试案卷写下再坐吧。”云崇青手覆上肚子,自嘲道:“它不太允许。”


    “哈哈…也好。”


    得了话,云崇青来到书案后,揽袖研墨,站着疾书,首将自己拿不定的五言八韵呈现,递予老师。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对题莫大山不意外,现开春时节,“润如酥”点明春雨,算是应景。题若只是要求“写早春”,用诗的后两句,“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来点要义更佳。如此早晚春的相较,也是一个考点。


    云崇青接着写策论与引政。


    深悟之后,莫大山认同学生的着重,春雨如烟,点明朦胧。早春草色,有蓬勃昌盛之解,远看若有近看却无,这是写实。


    再读《望山寻踪》,诗词不一定非得华丽,浅显易懂朗朗上口亦堪佳作。五言十六句,句句得他喜,尤其最后一说“赠清明予俗”,一笔点睛。


    且俗与仙踪对仗,明确诗人渴望。“赠”之一字,也向君王表露了心境,不求高官厚禄,只想俗世清明。


    好,很好!莫大山又从头读了两遍,眼尾笑纹愈发深刻。接手崇青两年,他就发现这孩子不擅用文辞,可科考五言八韵躲不过。为解决此弊端,他收罗了自魏晋到今的千篇诗词,要求其全部倒背如流。


    崇青不含糊地完成。乡试之后,他带他游历山河,体悟意境。


    莫大山一遍又一遍地品味《望山寻踪》,眼里闪耀着晶莹,所有用心都没被辜负。走到书案后,看策论。


    师徒午、晚饭都没出东厢,直至亥时,云崇青才从回正屋。


    京里云客满楼一月账本送来了,温愈舒正坐榻上盘算,见人回来,盯着脸瞧了一会,弯唇笑问:“心情不错?”


    “很好。”云崇青没想老师对他此次会试答辩会有那般高评价,这还从未有过。


    温愈舒头枕着他的肩:“那我是不是得让姑姑去钱行里兑点碎银铜子回来?”


    “不急。”云崇青从后圈住她,唇在她颊上轻摩:“这些日子叫你担心了。”


    温愈舒侧过首埋他颈窝里,低语喃喃:“你平日里疼我,我才担心你。”但凡他端着一点,她都能吃吃喝喝,没忧没虑。


    “虽是对为夫的肯定,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论什么时候都先以己身为重。”云崇青揪了揪她的颊:“这里肉少了得有二两。”


    忍俊不禁,温愈舒轻捶了他下:“你胡说什么?我脸上哪有挂那么老些肉?”


    “没有吗?”云崇青一把将人抱起掂了掂:“轻了至少有五斤。”


    “你还睡不睡觉?”


    “睡。”


    临近子时,陶舀胡同前院书房里灯火还亮着。书案后温垚看着平铺着的案卷发呆,这是今日他让族里参考的晚辈默写下的。


    看过晚辈对答,只能说平平。心在想着另一个,云崇青乃建和十七年山北解元。若非曾氏之故,现在他在看就是孙女婿的案卷。能中解元,总有出奇之处。可惜…为避讳,他不能参与此回会试阅卷。


    今晚,温棠峻没回后院,同父亲一般,他也因想云崇青不能入眠。披了大氅出屋,看书房还亮堂,便整理衣饰,去往那方。


    候在书房外的管事,见来人,拱手行礼:“三爷。”


    “父亲还没睡?”


    “尚书大人正在审今年的会试题。”


    “我进去瞧瞧。”


    入了书房,父子相顾无言许久,直至温垚发一声长叹。府上到如斯境地,真不知该去怪谁?老妻可恶,曾珍轻浮,朗韶音呢?聪明,内里却过于刚烈。愈舒与母一模一样。


    “为父…从不曾后悔为你定下朗氏。”


    许是夜深人清静,温棠峻直面起自己的心,难受得眉头紧凝,哑声道:“是儿子对不住她。”刚成亲那会,他想与她好好过的。可母亲不喜韶音,常将珍表妹的惨挂在嘴上,他听了心里难免内疚。


    一内疚,便会冷落韶音。韶音并不似寻常女子,她骄傲得很,根本容不得他那般。夫妻渐行渐远至陌路…至两看相厌。


    “如今说这些都太晚了。”温垚追悔莫及,当初在曾氏要将新寡曾珍接来府上时,他就应阻止的:“云崇青与沐宁侯府连着枝,他若高中,官不难做。”


    确实。温棠峻以为云崇青会试如考得不差,那照近来朝中各方形势,他九成归在三鼎甲之列。沐宁侯府得罪太多文臣了,皇帝就算是为平衡各皇子,也会将云崇青立起来。


    另,云崇青家世微末,族里男子目前又仅他一个出息,这很得皇上喜。且沐宁侯府也不掌兵权了。


    “十年。”温垚后仰,倚靠太师椅背:“他要是有点能耐,十年就可爬到正四品,手掌实权。”那时,其也才而立。


    温棠峻认同,但这些与温家都无关了:“张府仍闭着门,父亲以为张太傅会参与阅卷吗?”


    “参不参与,对结果都不会有分毫影响。”温垚唯一庆幸的是,云崇青娶了愈舒。而温家是温愈舒父族这点,无法改变。


    “我们现在只需冷眼看着,如果张进真的有拿高·祖当刀之嫌,那靖边张氏的下场不会比孟籁镇卢家嫡脉好到哪。”


    “当下断言尚早,宫里还有个皇后呢。”温棠峻见识多了女子的厉害。


    温垚不以为然:“要是皇长子珣还在,为父也不敢有此断言。”温家…也走错棋了,不该过早站队。沐宁侯是个玩弄心术的行家,他太懂皇帝心思了。


    半月前在南书房里,皇帝招户部谈汕南堤坝,八皇子瑧就伴在侧伺候笔墨。瑛王十一二岁时何曾有过这般?


    “殿试后,若云崇青高中,府里也送份礼去吧。”


    闻言,温棠峻眼睫一颤:“怕是不会收。”


    “送归送,不收再说。”温垚有些累了:“你也回吧,为父准备就寝。”


    “是。”


    不等京里大夫缓过劲儿,会试判卷就已紧张开始了。张方越告病多日,判卷这天人还是到了。


    挑灯阅卷一旬,终于评出了前三百卷。三百卷里再阅,推举出前十。与以往一般,一二三名里争议极大。


    东阁大学士钱坪拿着卷子,抚着两寸长花白须念:“吾自对翠许,从此目如炬。一眼破惘虚,赠清明予世。这就是老夫出题时所想,堪得榜首。”与同拿案卷的周计满说,“再看策论,也是实实在在言之有物。”


    “可他说农者,百业矣。”周计满反驳:“这是不务正…”


    “你就没种过地。”钱坪言道:“老夫种过。春耕秋收是忙,但平日里侍弄地并不繁重。不寻点活计贴补家底,难道要养一身懒骨?”


    “就算是百业,他也不能说让朝廷多掏银子出来,用民开山铺路挖河。”


    “这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哪里错了?”


    口水喷在脸,周计满觉他手里这份案卷比钱大人拿着的要好上一筹:“我给你读读此人议的思农…”


    “不必,老夫已经看过。单五言八韵破题他就破错了,还想坐头把椅,老夫第一个不服。”钱坪眼又回到卷上,手拉谭立弥过来:“你看这字,自成一派,不似一些俗物,临摹大家把己身风流丢尽。”


    谭立弥点首:“确实是一笔好字。”目光扫过被封的名录,主考时,他留意过,知道这卷是谁的。沐宁侯府,目光长远不是寻常可比。


    见状,周计满愤愤地去找太傅。张方越来,只为了平外界对张家心虚一说,没打算多言语,更不会过问判卷。


    “太傅,您给评评…”


    “哎…”那边官司张方越早在看:“题是钱大人出的,他说此人破题立意错误,那就不要再流连于辞藻之美了。”钱坪与他同科,乃谷晟元年的状元,性情耿直,多年来一直专注于编著典籍,从不弄权。皇上对他颇有几分敬重。


    闻此,周计满再不满,也只能就罢了。定了一二三,上书到御前。次日早朝后,一帮子学士就聚到了南书房。今日八皇子也在,听令解弥封,见着头名,如扇般的眼睫微微一颤。


    皇帝接过儿子呈来的案卷,看过名录,眼里生了丝笑意。殿中几文臣虽俯首恭候,但也有不时偷瞄圣颜。


    翻过四书五经题、五言八韵,皇帝目光停驻在《思农》上,从头到尾一字不漏读阅,心里如灌了二斤蜜。半月前,他找户部谈加固堤坝,户部左右言要储银。国库丰不丰盛,他这个皇帝会不知道?


    一个个的,都不懂他的政想,还不如初出茅庐的云家小子有见地。运河、官路、桥、堤坝等都是基础建筑,利民才能利国。说肃南一带,好物运不出村,乃民之大损。他深以为是。


    鼓励垦荒。朝廷大力培养、选拔能工,教种育新种,提高亩产等等。是件件点到了他的心头。


    又将《思农》看了一遍,皇帝连引政都没过眼,便将卷放在龙案上,再去接手第二份。江寕费州府于树青,四书五经题解与云崇青大同小异,但五言八韵是怎么回事?


    他还真写了一则早春花。意境是美,只看了觉乏味。读《思农》,虽大力褒扬了朝廷施政,皇帝心里也舒爽,但没刚那么甜。再看第三份卷,江备充州府常俊鑫。一刻后,于树青与云崇青间多了一份案卷。


    八皇子心定了,崇青舅舅再拿下状元,便是三元及第。说打眼…也不甚打眼。大雍建国至今,已有过一位三元及第,就是文昭十三年死在川宁的南川布政使马良渡。


    打眼也不怕,沐宁侯府的敕造还高高挂着,谁敢欺?


    最后两份案卷,皇帝大略过遍眼,便放下了。


    在南书房侍了一天墨,晚间八皇子去了熙和宫,正逢摆膳。沐贵妃见儿子来,立时展颜:“快去洗洗手脸。”今儿是瑧哥儿第七次进南书房侍墨,宫里不少人不痛快。


    不痛快又如何?沐宁侯府为让皇帝安心,放弃了多少,她这姓沐的都数不清。没儿子就罢了,有儿子…她一定会争,争到底。不然沐宁侯府,就会是第二个辅国公府。


    坐到紫檀桌旁,八皇子不掩欣喜,凑到母妃耳边:“告诉您个好消息,崇青舅舅写的《思农》全合了父皇心意。”


    能递到皇上面前的案卷寥寥几份,沐贵妃明白了,给儿子夹了一块荷叶蒸鸡:“今儿中午,你父子两在南书房用什么了?”


    “怎么…”皇帝背手出现在殿外:“你还怕朕亏待了自己儿子?”


    “皇上,您尽会吓唬臣妾。”沐贵妃娇嗔,给了他个白眼。


    八皇子已经迎去。


    放下筷子,沐贵妃离座:“您也真是的,要来怎么不同您儿子一道来?”亲自淘了巾子,近身伺候。


    皇帝笑道:“他跑得欢,转眼就不见影了。”


    “儿子可什么也没跟母妃说。”八皇子接了宫人搬来的凳子,放到主位。


    皇帝斜眼看小八,明显不信:“真的?”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沐贵妃目光流转在父子间。


    净了手脸,皇帝推他的爱妃到桌边坐:“今天在南书房,会试结果已经出来了。”


    闻言,沐贵妃煞有介事地盯着皇上看了片刻,又转头向儿子。父子两都要笑不笑的样儿,她佯作骄矜:“我又不是活不到明个,你们爱说不说。”


    “你这张嘴…”皇帝揪住她红嫩的唇拧了拧:“不许瞎说,什么活不到明个?吃饭。”


    八皇子给父皇、母妃一人夹了一块荷叶蒸鸡:“儿子刚试过了,清香软烂肉还嫩。”


    此刻宫外人心已开始躁动,不少士子、家丁用完晚膳便往贡院去,等候放榜。武口街和鹤立街彻夜通明。不到天明,云客满楼上下四层,座席就已被占满了。对面第一楼稍差些,但也是人来人往。


    三月初二,沐宁侯府大敞门。東肃院里,常汐用托盘端着一小堆锦囊进了正房。屋里温愈舒与嫦丫坐在榻上正看花样册子。


    “这鲤鱼有点瘦了,给奶娃子做,要憨胖些才可爱。”


    “那就给它贴层膘。”嫦丫左手覆在小腹上,面上比过去要和软些,两眼晶亮又温暖。她和记恩哥有孩子了。


    温愈舒把画样子抽出来:“成。”扭头看向姑姑,“都装好了?”


    “还没有,这些是六颗金花生一袋的。”除了给府里孩子,便是打赏来送信的官差。常汐将托盘放到榻几上:“银珠、银瓜子再有个一刻也装好了。两筐铜子,都数过四回了,是双数。”


    嫦丫看了眼沙漏:“差不多时候了。”辰时放榜,她是真佩服姑爷和先生。两人当真是一点不躁,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东厢里安安静静,听夫君说在准备殿试。


    “舒舒呢?”云从芊怀里抱一个胖娇儿,身后跟着两敦实小子,才进院就道:“快,咱们去永安堂。母亲正等着,她要跟咱们一起说说话。”


    温愈舒下榻,趿拉着绣鞋与嫦丫快步出屋相迎,伸手抱过小外甥女:“会不会吵着姨母?”


    “不会,母亲已经压着好些日子了。今儿大嫂子、二嫂子都在。”云从芊手指榻几上的那堆小绣囊:“都带上。我也备了不少,一会来的若是大好消息,咱们就论把抓。”


    “听姐姐的。”温愈舒看了眼东厢,转头与常汐姑姑说:“让厨房一会把炖的两乌汤送进去。”


    “好。”


    “舅娘,您将糖包放地上。她最近开大荤了,一天吃五顿,我是眼瞧着她胖了两圈。”大虎拽了拽妹妹的肥脚丫。


    小虎也去拉:“是得多走动,不然娘迟早要扣她吃食。”就目前,老母亲对生的三歪瓜长相尚不甚满意。“糖包,下来,哥牵着你去寻祖母玩儿。”


    “糖宝宝…走走。”小糖包不扒着舅娘的肩了。


    外甥女小屁股一往下赖,温愈舒就有些抱不住了。云从芊摸去东厢门口张望了番,回头甩了甩帕子:“咱们走吧。”


    东厢南屋,云崇青拿着沐伯父列的近日朝堂议事,与师父讨论着:“近些年,汕南一带雨水不多,不代表从此那里就常常风调雨顺。”对照地舆图,“您看这片,全是良田民舍,若太汕河决堤,便都淹了。”


    莫大山点首:“而且建和六年,汕南就被淹过一次,成百上千的百姓遭大水冲走,尸骨难寻。现在的堤坝是建和八年巩建的,十三年过去了,皇上要加固,理所应当。”只太汕河堤坝长达千里,即便仅是加固,耗费也颇巨。


    “那次汕南水灾,是皇上的一块心病。”云崇青深以为跟谁赌,都不能跟老天赌。


    与这方平静相比,贡院外此刻已是人声鼎沸。礼部张贴了榜,开始从十名倒报:“汇安省蕲州府范绛…”


    “是是是我家老家。”一个被挤在人群里的灰衣少年,高举手,带着浓浓的汇安口音尖嚷:“是我家老爷是老家老爷…”


    “第九名,江寕省桐化府姚匡。”


    “我家姑爷…我家姑爷高中了哈哈…”又疯了一个汉子,在人群里直蹦跶。


    “第八名,南川省分州府臧硕…第三名…”


    嘈杂的人群,平静下来,众人屏气盯着礼官的嘴,到顶尖尖了。


    “江寕省费州府于树青…”


    人群里起私语,礼官利目一扫,顿时噤声,接着报:“亚元,江备省充州府常俊鑫,”声音愈发铿锵,“会元…”


    挤在最前的小漾,跟沐宁侯府大管事家的儿子木昌手攥着手,两双眼死死地盯着礼官,嘴念念:“山北邵关府…山北邵关府…”


    “山北省邵关府云崇青。”


    小漾蒙了两息,然后破声嘶叫:“啊…”拉着木昌转身扎进人群里。两人鞋都被踩没了,一气跑到槐花胡同,大叫:“我家爷会元…云崇青是会元…”


    早就等着的侯府大管事,闻讯急急往垂花门去。永安堂里,侯府主子们都在。世子家六岁的沐婳抓住糖包,请祖母帮忙摁着,她来给梳头,小嘴还不住哄:“糖包包不动噢,大姐给你打扮得美美,比大姐还要美。”


    坐在下手的世子夫人都没眼看,她闺女对自个的长相误会不小。望向坐对面的三弟妹,见人两眼巴望着门口,不禁发笑。她就喜欢这一大家子,谁也不跟谁玩弄心眼。


    到了这点上,温愈舒也生了紧张。听到脚步声,一下站起。同时沐宁侯放下了茶杯,左手收紧。


    “侯爷、夫人…”婆子进门咚一声跪地:“大喜啊…小舅老爷高中会元。”


    沐侯夫人两手松开了小孙女,欢喜至极:“赏,侯府赏三月月例。”温愈舒泪含眼里,一手半掩着嘴:“姑姑,快赏。”


    常汐激动地不知所措:“嗳嗳…”


    几个孩子一听话,全拥上去了。糖包腿短被挤在外,急得哇哇叫。沐凛余俯身掐住小堂妹的小肥腰,将她举高:“舅娘,虎子早透过风了,咱们论把抓。”


    温愈舒爽快:“成,你们抓几把都成。”


    “你还小。”世子夫人斥了声儿子,也是高兴不已,与下手一般神情的二弟妹相携去恭喜三弟妹。家里又多了个能人了,还是侯府力不能及又缺不得的文士。


    沐宁侯看这一堂欢闹,眉开眼笑,起身往外:“我去東肃院。”


    府外大红鞭炮拉过整条槐花胡同,霹雳轰隆。不过一个时辰,满京城都知年仅二十的云崇青,沐宁侯府的小舅老爷,摘了杏榜榜首。赌·坊做庄,赌云崇青会不会是大雍第二个三元及第?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支持!!!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来自韩愈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 第 43 章


    哗啦…碎瓷铺满地, 邵瑜娘两眼都被气凸了,梗着脖颈,紧咬后槽牙。泪渗出眼珠子, 眼眶渐红。那个贱皮子,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如此厚待她?才被赶出温家,转头就嫁了个会元。


    云家小贱种, 出息了…当年在邵府,她就觉是个大患, 果不其然。愈想愈气, 不禁跺足嘶叫。


    “啊啊…”


    凭什么…凭什么?一通发泄完, 身子瘫软在地。邵瑜娘痛哭, 她好不甘心。


    同她一般的还有松鹤堂的温老夫人曾氏, 消息传来时她正盘坐榻上,怒得一脚踹翻了黄梨木榻几。吓得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跪一地,战战兢兢。


    “你这又是犯什么病?”温垚在门外就听着声了,打帘进屋, 见竖倒在地的榻几,不禁紧锁双眉。


    曾氏再大气,也不敢在他跟前放肆,一哧溜下榻行礼:“老爷。”


    “什么事叫你生这么大气?”温垚明知故问,冷眼盯着那张愈发刻薄的老脸。人常说相由心生,还真不假。年轻时,曾氏何等温婉?如今两眼皮子往下一挂拉, 全似了村野恶妇。


    不敢说是因老三家的那个孽种, 曾氏吞吞吐吐:“我…妾身…”猛然转身, 抬腿就踹向跪一旁的大丫鬟喜鹊的心窝, “还不是这些贱婢, 妾身平日太惯着她们。您有些日子没进松鹤堂,她们背里竟说…说您迟早要纳新人。”


    被踹倒的喜鹊,抱胸蜷曲在地,强忍着疼,不敢发出一丝声。


    温垚狠瞪了一眼曾氏,垂目看地上丫鬟。他记得前些日子,曾氏还跟他商议,说老三总在外院待着不是法子,要把屋里喜鹊开了脸给老三。现在这是翻脸了?


    她是主子,打个下人怎么了?曾氏都恨不能将朗氏刨出来,鞭·尸。


    “老夫身边确实缺个细致的人。”不能让曾氏再糊涂下去了,温垚准备扶个起来压一压她。


    什么?曾氏愕然,瞠目看着老爷子,她…她刚胡口乱编的。


    “就喜鹊吧。”温垚转眼向曾氏,说来事:“愈舒夫婿摘了会元,府上下人赏两个月月例。”


    一击未缓过来,又来一重击。曾氏气都不晓得喘了。


    见她如此,温垚沉脸:“怎么,你想让全京城的人都以为温氏冷情吗?之前邵氏母亲既然背了毒辣的名,那我温家即虽有愧愈舒,但依旧爱顾她。如今她夫婿大喜,我等不上门打扰,可也欢喜得很。”


    这个愚妇!


    心中怨毒更深,曾氏抽着气,不敢反驳一字一句。


    温垚冷哼一声,甩袖转身离开:“你要是不能管家,那就趁早把账交给老大家的。”


    蜷曲在地的喜鹊,一见老爷走了,立马撑地爬起跟上。她不能留下,留下会没命的。


    曾氏气了个倒仰,若非两老嬷嬷手脚快接住人,她都砸地上了。


    温府这般,丹阳胡同张府也好不到哪。泰清院书房里,张方越背手站在书案后,看着壁上的那幅虎盘崖头俯瞰众生图。一点小计较,本是欲压云崇青,不想却成就了他,还把自家推至难境,到今尚未想出法子来应对。


    此回,他输得惨烈。


    云崇青…张方越叹声,审过他的案卷,单看《思农》就知不是个空壳。他提出的那些政见无分毫好高,几乎是朝廷都能实施的。而且很大胆,与皇上所思所想接近,都主张国富不看国库,看民生。


    他有预感,弄不好…云崇青要三元及第,名满天下。


    “大人,”守在书房外的中年大汉,隔着门报:“晓生请见。”


    张方越眉头一紧:“让他进来。”转身坐到太师椅上,看向来人。


    来人贼眉鼠眼,脸上笑嘻嘻,歪着头拱礼:“大人,京里好生热闹,小生刚在盛景赌·坊下了五百两银,赌那云崇青是探花。”


    “你这是已经见过人了?”张方越早闻云崇青貌比潘安,又年纪轻轻,不怪他如是想。


    晓生翘着兰花指抚弄唇上八字须:“见过画像。”豆粒大的眼品着大人面上神色,心头不禁触动。“难道小生的银子要收不回来了?”


    张方越没答,只问:“老夫让你查的事查的如何了?”


    “如大人所料,在山北鼓动人心的是邵家。”晓生收敛笑意:“京里…陶舀胡同。”


    冷嗤一声,张方越放在案上的手渐收紧:“温家做梦都想再出一任帝师。”闻着腥,就急不可耐地动手动脚,难道还真以为拉下张家,他温垚就能顶上了?


    “您说温家…是不是已经与沐宁侯府暗度陈仓了?”


    “不会。”张方越语气肯定:“沐宁侯最恶伪善。”


    “那此回事?”


    张方越眯目,掩不住眸里冷芒,沉凝几息才道:“暂时不动。”


    自去年十一月底沐宁侯从宫里出来,就再没提过卢家。他这心里不安啊。其实先父跟卢家之间事,他早有猜测,没去印证过,只一遍又一遍地梳理,抹去遗患。


    多少年过去了,快连他自己都信了表面所呈。皇上那里,张方越忧。


    槐花胡同热闹了一天,跟过大年似的,可忙坏了附近的百姓。有人守那,抢了百十个铜子,还有捡着银珠、银瓜子的。


    晚上,大家齐聚永安堂。沐宁侯端杯敬莫大山:“崇青父亲不在,这一杯我代他敬了。明日还得继续有劳。”


    “侯爷客道。”莫大山忙起身:“能有崇青做学生,也是我的福分。”虽早有期许,但闻着信,他亦难免激昂。倒是崇青,一直都很平静。


    云崇青当然平静了,前生他一山窝窝里的孤儿考上人大,新闻都上过。老村长带头,一群叔爷姨婶敲锣打鼓把他围在中间。一天好几拨记者采访,回回他都被推到无比张扬的横幅前。


    今日欢闹,都没闹着他,他很庆幸。见小虎鼻子凑近姐夫的酒杯,筷子伸过去拦住。


    “干什么?”


    小虎小舌头舔了舔唇:“我就闻闻。”


    “这是烈酒,小娃子喝了会痴傻。”沐晨焕将酒杯往桌里挪了两寸:“你们娘还指望着抓个去考状元。”


    “爹,您是不是有了妹妹,就腻了儿子了?”大虎深深怀疑,拿筷头沾了下舅舅杯中酒,自己舔了一口,顿时小脸凑成一团,想啐两口吐沫,教养又不允许他这么干。把筷子递给弟弟,一手去掏方巾接口水。


    小虎接了筷,伸出舌尖,小小碰了下筷头,神情和大虎一模一样:“你们大人为什么喜欢喝这个?”


    沐二哥家两小子哈哈笑:“早跟你们说了那东西不好喝。”沐凛余吃着菜,腿边扒着妹妹沐婳。沐婳怀里靠着糖包,看两小堂弟缓过劲,她小大人似的叹口气:“那嘴噢,真的是狗屎都想舔一口。”


    哎呦…世子夫人头疼,她真的有用心教闺女。


    温愈舒勾头去看凛余腿边的两姑娘,忒欢喜了。长这么大,也是成了亲,她才喜欢热闹。以前在温家,热闹就跟陶罐里炖汤一样,面上沸腾,之下都是浑浊,哪有个真心?


    现在,大家高兴都是实情实意。


    看够两哥哥,糖包离开姐姐怀抱,踉踉跄跄地绕过恩大舅和她爹,扑向舅舅,顺着腿往上爬。


    云崇青托着她点。


    坐上舅舅的大腿,糖包尖着两指捏了碗中的一根鱼条就往嘴边去。温愈舒看着,眼里暖融融,她以后也要生个糖包样的闺女。


    “又混上嘴了。”云从芊也不知她养的怎都那么好吃?


    沐二嫂忍不住了:“大嫂、三弟妹,你们两要真烦了闺女,今晚我就把婳儿跟糖包带回去养。没你们这么馋人的。”她屋里只两臭小子,早够够的了。


    沐侯夫人大笑:“大晚上也不带做这梦的。”端起酒杯,招呼到,“来来来,今儿都高兴,咱们也喝一杯。”


    家宴一直吃到戌时末才散席。云崇青扶着两颊酡红的媳妇,跟在老师后。回到東肃院,把媳妇安置到榻上,让常汐姑姑看着点。他去东厢瞧瞧,老师没醉,但今晚也吃了不少。


    “厨房煮了醒酒汤。”


    “好,我给老师端去一碗。”


    东厢,莫大山站在南屋后窗,手里拿着之前学生写的五言八韵,静看着夜下的紫薇树,双目深沉。


    “老师,”云崇青端着还冒热气的醒酒汤进屋,抬眼瞅了下:“就知道您没睡。”


    “今日种种,让为师思及过往。”谷晟元年,他会试第二,现东阁大学士钱坪在首。后来殿试,因着长相,先帝钦点他为探花。进士打马游街的喧哗,犹在他耳边。


    坐在高头大马上,头簪鲜花,他也想赠清明予俗。可谁知…樊仲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说天意弄人,他真的不甘,满腹不甘。


    云崇青送汤到老师跟前,见老师两眼湿润,心里亦泛涩。换作是谁,那坎都过不去。


    三月初六殿试,三百贡士丑时就齐聚武源门外。凉风飕飕,此方威严,无人敢交头接耳。等到卯时鼓响,立时整理衣饰。宫门开,礼官引贡士随御前侍卫往奉诚殿。


    云崇青乃会元,与亚元常俊鑫紧跟礼官。走在干净平整的宫道上,心神紧绷着,目视前方。这里是大雍至贵之地,行止不能出半点岔子。两刻后,到奉诚殿外。


    奉诚殿很恢弘。殿外侍卫把守,瞧着森严。他们入内,九根两人合抱不住的巨大柱子,顶立起屋脊。一排排考席,齐齐整整。最前左首,是会元的位。


    云崇青入席,眼神依旧平静,不窥左右。腰背挺直,候了足一个时辰,终于传来唱报。


    “皇上驾到。”


    三百贡士齐起身,出席拱礼跪拜:“学生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今日心绪不佳,来到龙椅坐:“平身。”


    “谢皇上。”


    话不多说,礼官发卷。铜铃响起,众贡士翻卷审题。见“水利”,云崇青知定是与汕南堤坝有关。前生葬身水患,今这题他想结合现世经验来破。风雨难调,但古语有曰,尽人事,听天命。


    人事未尽,天命降临,灾祸己身扛一半责。修水利,除排涝灌溉,还有益河运、渔业等等,利广而长远,能改善民生…滴水入砚台,揽袖开始研墨。


    坐在殿上的皇帝,将殿下尽收眼里。他早有留意最右首席,温愈舒福不浅。云崇青不止相貌好,身姿也端正。那端正不刻意,是长久养成的。看他研墨的举动,不急不迫,缓缓研磨,可见心境平稳。


    许是有珠玉在前,再观于树青,就显老气了,与云崇青、常俊鑫似两代人。殿试才开始,皇帝不急下殿,神思回到了来前收到的那本密折上。


    沐晨彬上奏,泊林水岸近四月有六艘商船被倭寇抢,总兵姚成却不动。折上虽没明言,但却提到姚成半年前才收了两个姬妾。姬妾来路可疑。


    还真是天高皇帝远。姚成那么个东西,在京时惧内是出了名的。派任总兵,妻室子女不得随任,这才多久,就敢收上姬妾了。


    放肆的东西!


    这方殿里静悄悄,邵关府那头却是锣鼓喧天。云崇青摘得会元的信已经传至。不说殿试,山北省可是四十多年没出过会元了。知府唐子阳笑得见眉不见眼,他以为会试成绩好极,殿试定也差不了。


    因年前事茬生的阴郁,一扫而尽。不出意外,他任上要出位三鼎甲了。


    邵家大宅,邵老夫人已经一天滴水未进了。大太太伺候在床边:“母亲,天干燥,咱们用碗血燕润一润心肺。”


    老眼浑黄,邵老夫人抬手捶心口:“我这里揪得生疼生疼。那么个奴才秧子,怎么就叫他高中了?”一般岁数,她家伶俐的书航,因着老二家的死,性子变得尖酸,还没成亲就把伺候他的几个丫鬟全要了。


    她心疼死了。


    大太太不知怎么回,干脆什么也不说。


    邵老夫人哭了:“还有瑜娘。朗氏生的贱丫头又要得盛了。温家不定…不定会把弃女的错都栽她头上,那日子就真的没法过了。”


    所以二弟妹的死有什么意义?大太太眼眶红了。事情过去两年余,她肚里的心还冰凉冰凉,时常半夜惊醒。


    “您已经一天没吃没喝了,怎么也要用点。”


    邵老夫人摇首,推开送来的燕窝。


    见婆母如此,大太太厌烦得很,一股火蹭蹭往上窜,但又发作不得:“会试的消息已经传来了,今日殿试,想来过不了几天也会有信。您给拿个章程吧,这礼走不走?”


    最恨在此,邵老夫人抽噎,帕子捂上嘴脸,擤鼻子:“哪能不走?你看着备吧。”


    眼里滑过讽刺,大太太点首:“好。”


    信到三泉县衙,县令李峰欣喜若狂,忙招县丞与主簿:“快快…我们一道去五严镇贺喜。”会元啊,只差一步就三元及第。他大功…大功,明年肯定能往上调一调。


    喜讯不掩,县衙声势浩荡。三泉县就巴掌大点,不多会便都知道了。城东晓山巷荀家,那座立着的牌坊经多年风吹雨打,已透着腐朽。大门就像当初云禾求上门时一般,紧闭着。


    书房里,荀老夫子追悔莫及:“命啊…都是命。”他有机会一朝扬名四方的,却因浅薄拒绝了。


    该他默默无闻庸庸碌碌一生…该呀!老泪纵横,他悔,叫了子孙过来,自罚十戒尺,啪啪打在掌心,毫不手软。


    “你们一定要以我为戒。勿因威武畏缩,勿因富贵移性。”


    荀家谁能不懊悔?


    不止他们,十几年前笑话云禾、云崇青的人,今日脸多少都有些烧红。三里街尾云家,合颂院正屋堂室站满了人。云忠诚坐在主位上,云忠恒背手来回踱步。


    齐氏站在众儿孙前,想说什么嘴张开又闭上。


    兴奋激动的心境难以平复,云忠恒肃穆着脸,眼看着地沉着声道:“青哥儿十几年不歇,苦读书,终于给咱们云家改换门庭了。我今日把丑话先放这。”


    云忠诚老眼亦寒冽,盯着堂下男女老少。


    云忠恒走到当中,脚下一定,转身正好与齐氏面对着面,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谁要是有胆敢在外胡作非为,败坏青哥儿前程,那邵家二太太的下场,就是个版样儿。”


    不敢与老爷子对视,齐氏两肩耸起,费力吞咽了下。她知道老爷子的性子,敢放话就敢作为。


    大房云稻见婶娘不吭声,抬手拱礼:“二叔放心,我们都知道好赖。帮不了青哥儿,也绝不给他拖后。”


    “是,”云麦几个也连忙表态。钟氏等女眷更是不敢犹豫,自打芊丫头嫁进沐宁侯府,她们就收敛了。都是宅院走出来的,谁还能真不知道厉害?


    “但愿你们恪守慎独,不然…”云忠诚一声冷哼:“就不要怪我们手狠。跟青哥儿的锦绣前程相比,谁都死的。”


    一锤夯在齐氏心头,不禁打了个激灵:“是。”


    云忠诚瞥了一眼齐氏,看向大儿:“殿试结果还没出来,但也快了。以后会有不少眼睛盯着云家,咱们自己安生还差点。你带一千两银子,去附近摆两粥棚。邵家冬里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这个好,比摆流水席好。”齐氏附和。


    云忠恒一瞪眼,她立时闭嘴。云忠诚冷声:“流水席也要摆,但不是现在。”拿了搁一旁的拐杖,站起身。“二弟,咱们去五严镇。”


    “好。”


    五严镇西头岭,云禾听着信,欢喜得抱头蹲地上掉眼泪。王氏也是双目含泪,管事忙着打赏、备茶。主家大喜,各人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等送走了县太爷,云禾缓过劲,又兴冲冲地去挑建牌楼的地儿。


    他儿子,差不了了。


    云禾不知,此刻皇帝正站他儿子考席边观卷。云崇青今日是先在稿纸上将思想详尽书写,然后誊抄。皇帝看过他的案卷,觉不够,移目手稿,久久才离。


    微不可查地轻吐口气,云崇青笔下始终顺畅,尾末一句,治水重在防患未然,不可侥幸矣,切勿绝境话初时,悔之不及。尽完人事,再听天命,天怜哉。誊抄好不过一刻,钟声响,殿试结束。


    当晚,皇帝躺下还在想云崇青所答。天地做庄,人不及蝼蚁。灾来,百姓苦,士族坐朝堂悲天悯人,归府丰衣足食,两袖轻盈无重负。重负谁在担,百姓与君王。


    汕南堤坝,从来都是重防。满朝文臣不懂他心,他巴不得巩建、加固堤坝的那些金银全白费了,如此便是无天灾。大臣们心疼百万两白银,他却不心疼。


    御前首领太监方达,闻叹气,忙走近龙榻,低声道:“皇上,您还没睡?”


    皇帝拗起身,盘膝而坐:“汕南堤坝还是要加固,朕意已决。朝里有谁再多言,就让谁立下状书。哪天汕南要是因水患有百姓丧,便由谁来抵命。一家不够,就一族来。”他倒看看谁还敢阻挠?


    云崇青说的一点不错,无关己身,不疼不痒。史记有载,几多君王下过罪己诏?建和六年灾后,他下过。皇帝忘不了那场水患卷走多少人,又有多少灾民流离失所。


    方达跪地:“皇上仁爱百姓,天下大福。”


    轻哂笑之,皇帝躺下闭目。翌日早朝,见沐宁侯也在,他倒不意外。一则,早朝后,便要开始殿试判卷。二则,沐晨彬不才上了本密折吗?


    温垚见着沐宁侯,就觉今日不宜张嘴。户部侍郎窦嶂出列:“皇上,四皇子府已建成,六皇子府和安欣公主府…”


    “户部不是没银子吗?”皇帝冷脸:“安欣才十一岁,哪就用急着建公主府了?”


    窦嶂沉凝两息,禀到:“皇上,汕南堤坝建和十九年工部才查检过,并无大损。”


    “朕不是要推了重巩,是要加固。”


    翰林院大学士周计满走出:“皇上爱民,民之福兮。可近五十年,汕南只建和六年有过灾情。臣以为汕南堤坝用之足矣。”


    沐宁侯不喜周计满此言:“汕南堤坝自巩建好后就未整修过,十三年了,你怎么肯定大水来时,堤坝顶着住?”不给周计满答话的机会,“你是做得了老天的主,还是做得了堤坝的主?”


    “老天和堤坝的主他都做不了,但有能做的。”皇帝指头一动,御前小太监立时碰了早就准备好的状书到翰林院大学士跟前:“大人,您过目。”


    周计满已经在看了,只不等看完,咚一声跪地:“臣该死,皇上息怒。”


    百官绷神。皇帝冷目扫过一个个大臣:“朕不想再下罪己诏了。汕南堤坝可以不加固,但若再遭灾,朕就拿你们去告慰受灾百姓。”


    “臣等罪该万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再无异议,皇帝满意了。下了朝,便下旨召沐晨彬回京。既然姚成存疑,那沐晨彬留在泊林就有些碍手碍脚了。把人召回来,让姚成放开手脚作,如此他也好下铡刀。


    两天判卷,三月初九,百官及三百贡士齐集奉诚殿内外。辰时皇上驾到,恭迎万岁声惊天震地。


    “平身。”


    “谢皇上。”百官起身,文武分列两侧。三百贡士在殿外等候。


    今日皇帝心情上佳,不免多说两句:“天佑我大雍,予辽阔疆域,再赐贤能济济,朕甚感慰。子读圣贤,为国为民。朕近贤以报之,亦望贤能展所长,精忠报国,忧君之忧,为民谋福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贡士心情澎湃,声高洪亮。


    “平身。”皇帝开始公布一甲:“云崇青何在?”站在武官列首的沐宁侯,嘴角压不住了。朝里谁不知他们关系近?逢喜事就应该笑。


    今日大红锦袍加身的云崇青,更显隽秀,大步出列:“学生云崇青拜见皇上,皇上万岁金安。”


    “聪敏灵慧,天之厚爱。年少有为,卿之勤勉。”皇帝不掩欣赏之情:“朕点你为状元,望来日你能赠清明予俗。”


    三元及第,文武震撼。大雍建国以来,第二人。


    云崇青沉定:“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学生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负皇上厚望。”


    “好,授官从六品翰林院修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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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 44 章


    “庆安苗晖, ”皇帝再点:“文朴而实,堪得榜眼。”他实不喜于树青,殿试所答与会试那篇《思农》一般, 大加褒扬朝廷施政, 但却没点实在。他要的是能治之才。


    站在于树青后的国字脸大眼青年,有一瞬的惊诧, 不过只是瞬息,阔步走出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授官翰林院编修。”


    又是个年岁不大的, 今才二十又五。皇帝满意, 继续点:“江备常俊鑫, 文采斐然, 风姿特秀, 探花当得。”


    相貌总予人干净之感的常俊鑫,脸嫩得很,两腮见红,走出列时偷瞄了一眼比他要好看不少的状元郎, 拱手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授官翰林院编修。”


    三鼎甲已点,且都授了官。皇帝不再言语,礼官报:“传胪,江寕于树青。”


    于树青虽有不甘,但到底松了口气:“学生于树青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接替礼官,捧皇榜唱报, “南川省分州府臧硕…”


    站在文华殿大学士谭立弥后的钱坪, 听着传胪唱报, 不禁回想起了谷晟元年。他也是在此立于云崇青的位置, 之后是榜眼许多材, 探花樊仲。


    四十余年过去了,如今谷晟元年的三鼎甲就只剩他了。许多材死在建和六年汕南水道,而樊仲…思起那人,钱坪紧抿嘴,脸都绷住了。他始终不愿相信樊仲会知律违禁。


    樊仲,何等人才?他满怀抱负,一心扑在清正上,怎么可能会为了黄白物自弃?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想要黄白,就不会入大理寺了。


    二甲取一百二十名,剩下皆是同进士。云崇青同窗曹稳挂在二甲尾,差两名就掉进了同进士。郝山水同进士中流,虽有遗憾,但还是很高兴,会试的苦,他是再不想吃第二回。


    至此,建和二十一年的朝廷取才便到落幕时了。礼部颁了帽,在恭送走皇上后,领一众新科进士去荣恩殿。


    走在云崇青右下手的常俊鑫,三扶自己顶上的帽,虽然它比状元那顶少了黄麟,但这是他奋发近二十年,头悬梁锥刺股挣来的。他对得起常家的列祖列宗了,所以列祖列宗们在地下万别怪他入赘娘子家了。


    怪了也无用,他娘子凶极了,也不惧鬼神找。


    脑袋上多了顶“高帽”,云崇青依旧平静。其实也不是完全无起伏,只已经缓过来了。心神仍绷着点,脑中在想宫里的消息多久能传到沐宁侯府。


    新科进士打马游街,是要经过云客满楼的。记恩前天就说要留整二层。几个孩子都在花房里挑好花了,就连愈舒也寻了两朵,做了标志。他之前拿到帽,特意看过帽檐,地方有点小,怕是不够簪。


    云崇青唇角微微扬。


    宫外有没听到信,尚不知。但后宫却是已经传遍了。坤宁宫里檀香袅袅,皇后翻着记档,久久不语。朝花俯首在一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建和九年,沐贵妃双生哥哥在外看上个小商门女,那商门女祖上还是邵关邵氏的家生子。虽说沐家求了万岁赐婚,可宫里笑话的真不少。


    悠悠十二年过去了,小商门女不仅把日子经营体面了,还给沐晨焕一胎生下两儿子。双胞胎也进过宫,精灵白巧,别说沐贵妃欢喜了,就连皇上见了都赐下一对麒麟玉佩。


    沐晨焕现在已是三品昭毅将军,散官归散官,俸禄是实实在在。哪天起了兴致,想上朝了,也没人拦他。夫荣妻贵,云氏跟着享三品诰命,但私里正经人家主母都远着。今儿了不得了,其弟…三元及第!


    大雍第二人。


    关键是那云崇青到冬里十月才足二十,比马良渡及第时还小三岁。三岁三年啊!三年里,可做许多事,可立下许多功劳。


    马良渡三十又六一脚迈入三品大吏。以云崇青的年纪,再有沐宁侯府帮扶,他只会更早。此子一旦起来,沐宁侯府在文臣中无人的大弊便没了。


    不怪太傅先前冒那般大险,也要压云崇青。


    今儿是三月初九,皇后目光落在初八的记档上,三月里八天,皇上初一、初六歇在乾雍殿,一日歇在丽妃处,剩下五日竟都宿在熙和宫里。合上记档,端了茶来小抿一口。


    “沐贵妃的福气真不是旁人能比的。”


    “福气再好,也只是个妾妃。”朝花给皇后添茶:“娘娘也别多在意,免得伤神。那云家小子这才到哪?想马良渡都正三品布政使了,还不是说死就死了。”


    云崇青跟马良渡可不一样。冠南侯府敢杀马良渡,但未必敢动云崇青。皇后深吸长吐:“还是父亲思虑长远。”无奈未计较成,不然可没什么三元及第。“你刚说丽妃去了熙和宫?”


    “是啊。”朝花笑言:“丽妃娘娘进宫都十三年了,还是那么谦敬。”


    “正常。”皇后手放在记档簿上:“她非嫡出,懂事就懂什么是矮一头,行事谦敬早已融在骨血。”轻眨眼,指尖刮了刮记档簿,“沐贵妃今日高兴。一会你去暖房搬两盆开得正好的芍药送去熙和宫,顺便讨个赏吧。”


    “那奴婢得谢谢娘娘了。”


    熙和宫里,沐贵妃应酬着丽妃:“瞧妹妹说的,若非刚御前的人来吱一声,本宫还以为本宫小嫂娘家弟弟封侯拜相了呢?”


    “能三元及第,封侯拜相也非不可。”柳眉杏目的丽妃,瞅着似真欢喜:“小九吵着想出宫看新科进士打马游街,臣妾哪做得了主?这不…去寻他八哥想主意了。”


    瑧哥儿刚被御前的人叫去南书房了。丽妃母子好心思。沐贵妃面上笑散了,显然不认同:“宫外今日是热闹,可也人多混杂,几个小的还是老老实实在宫里待着。”


    “臣妾也这般说,可他愣是不听。”丽妃一脸无奈:“娘娘放心吧,八皇子稳重,定不会随他胡闹。”


    都寻去南书房了,她能放下心吗?沐贵妃从不小觑这个小官家庶出女。建和九年她临产时,黄诗琴怀喜,没瞒着。算是躲在她身后,把胎坐稳。


    八皇子周岁,皇上赐名瑧。瑧,拆开即是王、秦,当时可是引得不少人侧目。但将“厚望”一词在众人面前脱口的,只黄诗琴一个。装着无邪,说着天真话语,刺着熙和宫。


    后来轮到九皇子,她自是要礼上往来。九皇子的“瑞”,是她推举的,包括后来黄诗琴的屡屡晋位以及封号。


    现在宫里宫外谁不当丽妃是个传奇人儿?


    “臣妾进宫这么些年,娘娘对臣妾…”丽妃突然感性:“颇为眷顾,臣妾不是傻子,心里很是感激。以前想与娘娘亲近,却总寻不着由头来熙和宫请见。娘娘又帮着皇后协理六宫,臣妾也实怕打搅了您。”


    沐贵妃抽了帕子出来:“皇后娘娘身子弱,本宫确疲于六宫事务。”宫里的女人,包括她,都长了两张脸。朝外一张,对心一张。若光看朝外的那张脸,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对心的这张,除了己身,外人可看不着。所以啊,宫里的女子…不能信。再者,她家世摆着呢,皇上容不得她在后宫结党,她也不需要借谁的力。


    还真是油盐不进。丽妃面露失落,然后又强撑起笑:“所以臣妾难呀,今儿也得谢谢咱状元郎,让臣妾得了机来您这坐一坐。”


    “那你今儿就多坐会。”沐贵妃玩笑。她可不敢让黄诗琴常来常往,这人惯会寻垫脚石,踩着往上爬。吃过亏了,就得警醒。


    “娘娘,”熙和宫掌事芬嬷嬷进殿禀报:“皇后娘娘着朝花姐姐来给您送花了。”


    闻言,丽妃起身:“娘娘有事,臣妾就不打扰了。”


    “好,那你先回吧。”


    收了皇后的两盆芍药,沐贵妃好好欣赏了一番,吩咐宫人要细致照看。


    芬嬷嬷品着主子面上的神色,心里叹气。大喜的日子,坤宁宫来把软刀子,也是真够腻人。


    “娘娘…”


    沐贵妃抬手打住:“才开春,皇后娘娘就给本宫送来开得这么好的花,也算是予熙和宫添色。一番好意,本宫领会。丽妃来贺,皇后宫里朝花又讨了赏,本宫不亏待自个人,熙和宫伺候的都赏三月例钱。”


    宫人闻话,立时叩谢。


    不多会,徐力来说,九皇子进了南书房。


    意料之中,沐贵妃轻嗤一笑,让他退下。丽妃父亲也六十了,这几年随九皇子渐大,他跟着升了几回,现乃南泞府知府,那块可是个肥地儿。近两年,她眼瞧着丽妃花用上去了。


    如此,很好!


    宫里不平静,宫外也一样。沐宁侯下了朝便匆匆赶回府,槐花胡同大红鞭炮铺一地,轰鸣阵阵。


    之前尝过甜头的百姓,早守在附近,见十数家丁拎筐出来,飞奔过去,一拥而上:“撒钱了撒钱了…”


    沐宁侯府不怪,高兴就成。一把一把的铜子混着银珠、银瓜子撒落。家丁还不住嘴地叮嘱:“小心着点…大家都沾沾喜气。”


    与这方热闹不同,花城街安静得很。诚黔伯府越然院,温雨琴大腹便便,瞧着该是快临盆了,单衣薄裳依柱站在长廊边,看摆在丈外的几盆姚黄魏紫。


    伺候的嬷嬷、丫鬟都俯首围在旁。近日大少奶奶不甚欢愉,她们都绷着心神。


    陈丰从外回来,见此不禁冷嗤一声,手背后,款步走到那几盆打苞的牡丹边上,细细观之,然后抬眼望温雨琴:“外头都说温愈舒旺夫,你以为呢?”


    温愈舒…温雨琴撑柱的手慢慢收紧成爪,修剪得圆滑的指甲有两开裂。刺痛来袭,打破她面上的淡漠,略淡的双眉蹙起。


    “说她旺夫,你是不甘心吗?”


    不甘心吗?一个冬来,陈丰皮子白了些,但一笑露了白牙出来,衬得他更黑。这不禁叫温雨琴露了丝嫌恶。


    对,就是这个神情。嫌恶又如何,他想要,身为妻子她还不得伺候着。陈丰垂目,一脚踩上一盆姚黄,连带着花盆一起踩烂。


    “你…”温雨琴动气,大肚直接撞上长廊木栏,全无顾忌,亦不心疼。


    陈丰双目一敛,威胁似的看向温雨琴:“旺不旺夫,我不在乎。但已为人·妻,心若不在夫身,我以为这是‘淫’。”于他,娶的是温愈舒还是温雨琴,都一样。


    夫妻对峙着,终温雨琴败下阵,好看的鹿眼水雾蒙蒙,撇过脸不看陈丰。她所有的想望,她的一生全毁在了温愈舒那个贱人手里。


    构陷同族姐妹,她以为温愈舒会同朗氏一样,不得好死。可三叔…三叔竟送走了她。闻讯时,就知不好。果然斩草不除根,春风复又来。她还觅得如意郎君。


    温雨琴咽不下这口气。


    踩烂了几盆牡丹,陈丰去到长廊下,抬手自木栏间隙穿过,抚上温雨琴的大肚,漫不经心道:“想生就好好待他。若实在厌恶,那你也别烦,等临盆时我给你个痛快。”


    什么?温雨琴不由后退半步,惊恐地望向陈丰。他什么意思?


    陈丰回之以笑。她以为她温家有多强势?一天天的冷着张脸,端着身姿高高在上。闺中时巴望着嫁皇子,哼…嫁诚黔伯府,已经够勉强了。


    由着她几日,还真当自己是下嫁?温家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强弩之末温家,正备礼要送去沐宁侯府。温垚割让了自己甚喜的一块端砚,连着老三拿来的一册孤本,一并交于文钱:“赶紧送去吧,一会他们该往云客满楼等进士游街了。”


    他也是万没想到,皇上竟舍得许“三元及第”给沐宁侯府。看来西北军已被皇上收拢得差不多了。可沐宁侯府真的会放手西北?


    他不信。


    “老爷,”已经盘了头的喜鹊,端着托盘站定在门外,得了许才入内:“您晨起到现在,只用了半碗珍米粥。妾炖了鸡丝六味汤,又做了一碟什锦卷皮,您用一些。”


    温垚点首:“放着吧。”


    文钱瞄了一眼喜鹊,拿着东西退下了。


    沐宁侯府欢喜过后,照着昨个说好的那般各回各院,捯饬衣饰。他们中午不再府里用膳,要去云客满楼里等着。


    回東肃院的路上,常汐抹了几回眼。走在前的温愈舒,眼眶也红着:“可惜爹娘不在此。”


    是有些遗憾,常汐再抹眼。过两天,她要去京西泰安寺做场法事,告慰小姐。


    经过清荷塘时,温愈舒见姨父和先生在塘中石亭摆棋,不禁出言打趣:“您二位躲这享清闲了,怪不得遍寻不着。”


    沐宁侯落下一白字,扭头看岸边:“你们先去云客满楼,我与先生随后到。”


    “成。”


    黑子落下,围剿六七白子。虽占了上风,但莫大山不敢掉以轻心。沐宁侯爷可是布阵的大家。


    被剿了一小片,沐宁侯不见沉重,轻巧落子:“先生以为崇青之后的路,当如何走?”


    “侯爷有何想?”莫大山眼在棋盘上,他是觉自己到此已经算是将学生领出来了,之后如何,还是在崇青思想。


    沐宁侯敛目:“估计皇上不会让他在翰林院待太久。”在今晨,他还深以为崇青会被点为探花。但事实是崇青比他想的还要得圣心。


    莫大山认同:“翰林院成就的是清名。崇青要的不止于此。”紧挨刚落下的白子铺,“侯爷听说过‘喂官’吗?”


    “勋贵世家最擅长的把戏,我怎么会没听说过?”在悠然山,沐宁侯就照看过几个勋贵子弟。带着十几厉害的护卫上阵,护卫杀敌攒下的功劳,全喂了主子。虽不齿,但皇上默认了,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崇青也懂。”莫大山抬眼与沐宁侯对视:“您以为客满楼单纯?”


    当然不,沐宁侯抚须:“自己喂自己。”


    “咱们将养好身子,静候吧。”莫大山肯定:“他会让我们惊喜连连的。”


    “好。”


    “哪时若有需要,还望侯爷不吝出手。”


    “一定。”


    東肃院,温愈舒沐浴更衣,点妆描眉,好一番收拾。等嫂子到,正要去垂花门时,有婆子来报,说温三爷的随侍文钱送礼来了。


    嫦丫没了好脸,低头拨弄常姑姑拎着的花。可算叫她亲眼见识了,温家这是瞧着姑爷势头好,又想扒上姑娘了?


    世上要是有后悔药,她倾家荡产也要为已逝的夫人买一剂。想起夫人,双目渐湿润。


    温愈舒倒是不意外:“没什么好见的。我与温家两不相干,皇上都知。旁人欲自欺欺人,我却是不愿配合。”


    婆子笑了:“那奴婢这就去回了他。”


    “有劳了。”嫦丫挽住姑娘:“您刚要是软上半分,咱们打小的情谊也就差不多完了。”


    “不会的。”温愈舒淡淡,她娘惨绝,没跟温棠峻不共戴天,已是她仅能尽的孝了。


    大好的日子,真是扫兴。常汐催到:“咱们也赶快点,别让侯夫人他们早到了。”


    才出東肃院,温愈舒就见两着大红小锦袍的外甥,牵着个肥肥嫩嫩的花花姑娘来了。


    跟在三孩子后头的云从芊,看弟媳打扮体面,不禁夸张:“呀…”


    “姐姐。”温愈舒有些羞,伸出手就要去抱糖包。大虎忙到:“舅娘别抱别抱。来之前娘可是特地交代了,今天您必须是最打眼最漂亮的那个。”


    “对,等您给舅舅投完花,我们才能投。”小虎拉住想往舅娘那凑的妹妹。


    不让抱,温愈舒便在戴着花环的小外甥女肉脸颊上亲了一嘴,起身笑看三娃娘:“您是真怕我对爹娘不好,才这般用心捧着我吗?”


    “有一点。”云从芊玩笑,伸手拉住嫦丫:“记恩今天要忙坏了。”


    嫦丫对着仰首望她的糖包窝窝嘴,甜声道:“你们恩大舅就好忙着是不是?”


    大小一趟,往垂花门去。今个应这喜庆,沐侯夫人也穿了身鲜亮的,手牵着大孙女,迎来肉乎乎的小孙女。


    沐婳很喜欢妹妹:“糖包包,大姐让红妈妈备了你最爱吃的牛乳糕,一会我们坐马车上吃,好不好?”


    “好好。”


    “那你叫大姐。”


    “哒哒哒姐儿。”


    妯娌几个凑一块,世子夫人揽近二弟妹的头,小着声道:“你就别盯着我两家的闺女了。二弟再有几天便抵京,你抓紧点,努力努力。”


    沐二嫂也是出身武将人家,不拘小节:“成成,我一定努力。沐晨彬要不给我个姑娘,他这辈子就对不住我。”


    温愈舒凑耳在旁听着,乐得嘴都合不拢。嫦丫与侯夫人在前说着话,心思都被后面动静给勾了去。


    十几辆黑木马车侯在府门外。沐凛余带着四个堂弟上了一辆。管事想把他们分开,但又不敢,只能由着。


    今天东城各街角都有禁军把守。看游街的百姓安静等着,不敢大声喧哗。


    在沐宁侯府一众抵达云客满楼时,新科进士也出宫骑上了马。有礼官在前,云崇青只要跟着便可。榜眼、探花落后状元半个马身,这会已经聊上了。


    “嫂夫人有一道来京吗?”常俊鑫两腿紧夹马腹,双手拉着缰绳。


    苗晖笑道:“去年我赴京时,内子刚好怀喜,故没随行。今年等生完孩子,肯定要来。”


    “我有两个女儿了。”常俊鑫想说他媳妇也没来。一会游街,愿大家伙都矜持点。他可是被交代过,如果高中,帽檐上得干干净净。


    苗晖羡慕:“我成亲不晚,就是孩子来得晚。”


    “我十七就成亲了。”常俊鑫见快要到东前街,不免提心吊胆,警惕起来:“我爷奶爹娘走得早,亲族无几。村里地主心好,便招我陪他娃玩。”那娃长得漂亮但很凶。


    “地主大善。”供个读书人耗费可不少,苗晖深知。


    常俊鑫笑开:“然后我以身相许他家娃娃了。”


    在前听着他们谈话的云崇青,唇角上挑,他也是早就被人定下了。马踏入东前街,立时见热闹。街道两边的男女,开始还有些矜持,但在有人向新科进士投花后,便渐放开了,很快一个胜一个大力。


    今年的三鼎甲都年轻,且长相均上层,可喜坏了一些大姑娘小媳妇。


    云崇青为躲投花送帕,坐下马几乎是贴着礼官走。常俊鑫一手拉缰绳一手拽袖护着帽,嘴上说:“我已有妻,各位请往后抛投。”


    走过东前街,入鹤立东街口。街边愈发拥挤,游行队伍缓慢。待抵第一楼,云崇青便闻大小虎的喊叫,寻着声音望去,见云客满楼二层对街的那扇窗口,愈舒被簇拥在中间,驱马过去。


    许是因沐伯父在云客满楼,云客满楼门前有几禁军停留。到窗下,云崇青停住马,仰首笑对挤在窗口的人。


    好些人看着,温愈舒也难为情:“我投了,你要接住。”贴着的沐婳急死了,她等着第二个投,两眼盯着舅娘手里那截红梅枝,黑溜溜的眼珠子渐渐靠近。


    看着妻子投花,云崇青抬手接住,才簪上,就听一阵杂乱童音喊舅舅。


    “接我的,我是大姑娘。”沐婳争先,投完又给妹妹抢:“还有个小姑娘。”


    糖包可兴奋了:“舅舅,花花美美,”小肥手大力一扔。为接住外甥女的投花,云崇青急拉缰绳,调转马头跑了两腿才逮到那朵坠落的红兰。


    女眷投完还有男子,记恩拿了朵大的芍药:“老弟,接住。”


    不多会,新科状元郎插了满脑袋的花,回了游行队伍。常俊鑫可是看了个全,觍脸上去:“崇青,把你外甥投的狐尾百合,匀朵给我可好?”


    都听了一路了,云崇青理解常俊鑫,正好余光瞥见一大汉往这投花,他立时出手,两指一夹,送去右后:“这是男子投的。”


    苗晖见之大笑:“那麻烦崇青也给我夹一朵。”


    都不容易,云崇青应肯:“好。”


    作者有话说:


    谢谢支持!!!


    ? 第 45 章


    帽上已簪上两朵花的于树青, 笑看着前方和谐的三鼎甲,握着缰绳的手指节泛白。他始终不愿承认自己比云崇青差,而云崇青能三元及第, 全是因其有个好姐姐。


    盯着和睦三人的, 不止于树青,还有第一楼四层上的两间临街厢房, 花溪春、花涧秋。花溪春里,温棠峻俯瞰着簪了满头花的云崇青, 神色有伤情。刚愈舒投梅枝, 他看到了。其灿烂含羞, 是他这个父亲从未见过的模样。


    原来愈舒也有这面。


    隔壁花涧秋, 四位身着灰色短打的壮汉, 占了四角,门边有一老绅守着。儒生打扮的黑长须中年男子,才开春手里就拿着一把旧羽扇轻摇。


    一手落窗台一手端杯的冠南侯冠文毅,年六旬, 发浓密,黑麻中只掺了寥寥几根白。眼望着武口街口,阔嘴微挑,要笑不笑。


    “主翁,某以为云崇青年纪轻轻就三元及第,未必是佳。”黑长须中年男子,目送一行新科进士离去, 左手抚上长须。


    冠文毅双目不离:“佳不佳, 本侯不知。本侯只晓其很受沐广骞看重。”年前与张方越的那场交锋, 他就看出来了。沐广骞是真喜欢小儿亲家, 并非做做样子全皇帝脸面。


    “沐宁侯…”中年男子不知该怎么评, 实是评过几回,皆被打脸了。建和九年,沐宁侯上交兵权时,他以为沐宁侯府要结交文士了,以为沐晨焕定会娶士族…


    后来呢?沐晨焕娶了个低贱进泥沼的小商门女,沐宁侯把朝中手握重权的文臣得罪了遍。


    起始有些想不明白,可看沐宁侯府上交了兵权后不曾没落分毫,他有些懂了。侯府不结党,赢的是君心。


    看不见三鼎甲了,冠文毅端杯到鼻下轻嗅:“也许…沐广骞当年会同意小儿娶那么个商女,就已经看重云崇青了。云崇青的先生莫大山,不就是个残士吗?”


    那等残士,除了沐广骞沐宁侯府,谁能将之看在眼里?能教出云崇青这样的学生,必定满腹经纶与沟壑,谁又能轻易叫之信服?只不知他在教授云崇青之前,于沐广骞身边又是作何角色?


    中年男子也有此想:“沐宁侯,深不可测啊!”


    仰首一口饮尽杯中茶,清香冲鼻,淳绵流过喉。冠文毅享受地眯起双目:“伯仲,这句你算是说对了。不止沐广骞,历任沐宁侯,都不好对付。”不然也不能稳坐悠然山,掌大雍六分兵权八十余年。


    好在先帝听信了张进那只老狗的话,将沐宁侯府扯入内廷之争里。只张进怕是万万没想到,先帝会择了他的嫡长孙女做太子妃,而沐晨焕又自毁脱逃。


    如今沐贵妃手掌六宫,皇后膝下无子,除了名,形同虚设。


    “再不好对付,沐家也退出悠然山了。”中年男子伯仲露笑,摇扇的动作愈加轻柔:“孟固领西北军已经十二年了,再有个几年,西北军里有多少人还记得姓沐的?”


    冠文毅不知想到什么好事,面上笑容渐大。


    晚上宫里设了琼林宴,皇上稍坐了一会便离开了,瑛王、理王还有四皇子、六皇子坐陪。云崇青少有言语,有人问话就答一嘴,有人敬酒就小抿点点。好不容易散宴,急往侯府。


    温愈舒欢喜一天,近日又都没休息好,晚上洗漱后便撑不住了,坐榻上翻着《四物志》,两眼皮就一直往下坠。想去睡,但又想等夫君回来共商件事。


    现在已授官,他们再住在沐宁侯府就有些不妥了。喜燕胡同那的宅子,是不是该收拾出来,待回乡省亲后就搬过去?还有爹娘,是不是也该移居京城?


    前者是一定的,只后者…就她,她是希望爹娘到京里住。如此,待哪日夫君外放,若不便父母跟随的,京里还有姐姐可以就近照顾二老。至于记恩两口子,那得看夫君怎么想了?


    翰林院里清贵,争也争不出个什么,但地方上…身边如果没有信任得用的帮手,行事上恐多不便。飞羽叔和常河叔年岁都长了,小漾又单纯了些。


    眼皮子闭合,脑袋一点一点地垂下。温愈舒脑中渐迷糊,突闻“姑爷回来了”,一下惊醒,脑袋抬起看向门口,忍不住打起哈切。


    云崇青入内见媳妇双眼迷蒙,走到榻边,将人揽在怀,埋首在她还有些潮的发里:“以后我回来得晚,你就先睡。”


    才不要,她是这几天跟着操心,不然都不见累。温愈舒在丈夫怀里蹭了蹭,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很安心。


    不一会,云崇青感觉怀里人气息轻缓,不由弯唇,眼里宠溺都快溢出了。小心将人拉离稍稍,然后一手绕过腿,抱起她,走进里间。安置好妻子,他趴在床头看着她可人的睡颜,忍不住凑近亲吻。


    安享片刻宁静,他起身出了里间,往东厢去。


    东厢里,莫大山正挥舞着毛笔,给傍晚作的画《虎上龙山岗》填词。恰最后一捺落下提笔时,学生到。


    “快过来看看。”


    云崇青莞尔,走上前去。虎瘦四腿却稳,脚步间见决心,虎目沉沉望绕崖乌云。这就是老师今日的心境,他体会到了。


    莫大山搁笔:“崇青,为师不甘。”


    “学生以为蒙冤认命,人之悲矣,亦是世之悲。”云崇青望着那似了张嘴龙头的崖山,眼眸深邃不见底。


    他还有几年好活,莫大山告诉自己不能急切,深吸轻吐口气:“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乡?”


    “待去翰林院领了职,熟悉一番便回。”云崇青已打算好,这次回去说动爹娘随着一道来京。


    “好,为师在喜燕胡同等你们回来。”


    翌日,温愈舒醒来还有点发懵,美目眨了又眨,她昨晚后来…没什么记忆了。手伸向外,被下还有余温,夫君才起身不久。拥被坐起,正好常汐领个婆子端水进来。


    “我估摸着您差不多该醒了。”


    “姑姑,夫君呢?”


    常汐笑道:“刚两只虎来叫,说他们爹在练功房等姑爷。舅甥三一人拿着一块烙饼,去练功房了。”小厨房那椿芽烙饼可是绝活,张张有汤碗口那般大,记恩一顿能吃八张。


    温愈舒下床穿衣洗漱:“今日您得空跑一趟喜燕胡同。”


    “成。”常汐淘洗巾子。侯府再好,不是自个家。现一切都落定了,就得铺排日后。


    捯饬好,温愈舒让摆膳。姐夫叫去练功房,那夫君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她也不等他了。


    这会练功房里已经打起来了,一溜排小子站边上,看着演武台上郎舅狠斗,不时叫好。


    练内家功夫近十二年之久,云崇青少有外露,今日是头一朝跟人切磋。一记扫腿袭来,他下盘用力侧翻避过,返身一剑。沐晨焕后仰躲避,同时左脚踢向剑。


    打了一刻,大虎喊道:“爹,娘不在这,您能不能给舅舅两下,也让我们瞧瞧?”


    “喂招都喂了两盏茶了,您能不能动点真格?”小虎笑话他爹:“切磋不打,照舅舅的德行,您这辈子就别想动他根指头了。”


    都是他的亲外甥,云崇青左腿袭向姐夫。这回沐晨焕没再躲,直接杠上一脚,击退小舅子,翻身下演武台,提了两只虎就扔台上去,然后支使大侄子:“教教他们什么是尊长。”


    沐凛余不想打小堂弟,两眼盯着崇青舅舅,意味分明。


    都被这么盯着了,云崇青乐道:“行吧。”


    音一落,沐凛余脚下一跺,翻身上演武台。接下来两刻,三娃斗舅。两方都没手下留情,打的是如火如荼。


    临了时,沐宁侯到了,逢沐凛余被踹下演武台。大孙子砸来,侯爷毫无要搭手相救之意,连退两步。嘭一声,人砸地上,尘土惊起。沐凛余假咳两声,翻过身苦脸控诉地看向祖父:“还是亲的吗?”


    “技不如人,被打活该。”沐宁侯踢了踢大孙子:“快爬起来,别挡路。”说完又看向拎着两虎到台边的云崇青,“你松手,让他们也吃吃痛。”


    正有此想,云崇青双手伸出去些,五指一松。大小虎嘭嘭着地。


    沐凛余不心疼小堂弟,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掸了掸衣上沾的灰:“崇青舅舅,我觉着你一文官有这底子差不多了。但不能松懈,平日该练还得练。”


    “是不能懈怠。”跳下演武台,云崇青帮着凛余把后背上灰拍去。


    两虎子爬起身,手捂着屁股,靠到亲爹身边:“打娘亲弟不凶,伤害亲儿子倒是一点不犹豫。”


    沐晨焕一手掌一小脑袋,看向爹。沐宁侯正盯着晨彬家那两位:“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你们怎么没上去?”


    那两异口同声:“我们有自知之明,而且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另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有理,沐宁侯不追究了,转脸向云崇青:“走,咱们去清荷塘,我与先生给你说说朝中局势和翰林院里的水。”


    神色一敛,云崇青拱礼:“是。”沐晨焕自动自觉跟上。


    三人到河边,记恩拎着个大食盒也到了:“先生着人去叫我时,正好小厨房在做乌须糕。我婆娘又拣了几样点心和小菜,让着一并带来。”


    沐宁侯笑言:“惬意了,一边吃一边说。”


    坐在河心亭里的莫大山,茶已煮好,就等着他们来。云崇青帮着记恩把菜店摆上,挨着姐夫落坐。


    记恩谢过先生递来的茶:“昨天新科进士游街,你们猜咱伙计瞧见谁在第一楼了?”他听闻时,可是意外非常。


    云客满楼里有几个伙计,是沐宁侯府给找的,都是京里的走卒。他们虽微不起眼,但却都对京里一些人脸熟。云崇青品着义兄面上的神情,眉头微蹙:“冠南侯?”


    不是胡乱猜。自打前年春从咸和洲回来,记恩对冠南侯意见尤大。


    沐宁侯夹了块乌须糕放嘴里,甜而不腻,他喜欢:“是冠文毅吗?”


    “他们在第一楼四层窗边,咱伙计送客出楼,一下逮着眼,但不敢肯定,说是见着鹅羽扇了。”记恩轻嗤一笑,端杯喝茶。


    “冠文毅在未承爵时,就有看进士游街的习惯,说是莽夫慕才,而且每回都定在第一楼的花涧秋。”沐晨焕也尝了一块乌须糕,浓浓的胡麻香充斥在嘴间。


    莫大山看向沐宁侯爷:“以前没听说过。”


    “进士三年一茬,不查谁会去在意?”沐宁侯浅笑,他这也是在崇青怀疑上冠南侯府后才着手查的。查了之后,发现面上是平平无奇不显山不露水,但顺着往深里摸,又什么也摸不着。


    如此,要么是真干净,要么…是谋得太大,掩得严实。


    还有一点,记恩也在意:“客满楼在咸和洲开了一年余了,孟元山上的人从未到楼里坐下用过饭。来都是带了膳盒,拎了菜就走。”


    “太谨慎了。”云崇青清楚客满楼在咸和洲生意怎样,看向姐夫:“你若遇着冠岩承,会如何?”冠岩承乃冠文毅的长子,若非冠南侯府的爵位到头了,他该是世子。


    沐晨焕直言:“会警惕。”


    对了,莫大山笑之:“客满楼的东家跟沐宁侯府关系紧密,孟元山也在警惕。”


    “这是其一。”云崇青以为:“我总觉孟元山不简单,那个胡姬落桑…”面朝沐伯父,手指向眼睛,“她的眼底是蓝灰色的。”


    沐宁侯眼睫一颤,送到嘴边的茶顿住。胡姬不奇怪。自大金覆灭后,中原就有一些富贵私里养着玩。但蓝灰?他眯目细想,可什么也想不起来,转眼向晨焕:“我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你听说过吗?”


    沐晨焕摇首:“没有。”


    云崇青再言:“还有明亲王。”不过明亲王敢在女儿节时,众目睽睽下游长洲,想来其跟孟元山的关系不深。


    提到明亲王,沐宁侯兴致就不高了,冷言道:“皇位他是别想从今上手里夺了,但身为今上一母同胞的弟弟,他应会择个母家势弱己身又不太成器的皇子扶植。”


    摄政王,前凌朝时有过两位。大雍,至今尚不曾有过。


    记恩给各人添茶:“再有个半年,我准备向南川铺客满楼。”


    云崇青对此没有异议,经了一年多的察听,近二十年,山北死于徭役的青壮年有近两百人,莫名失踪的更不少。还有一点很奇怪,二十年前,失踪的人里多坏种。可近些年,却相反,多是踏实肯干有家有室的。


    至今没摸到那些人怎么失踪的,又被弄去了哪里?


    沐宁侯锁眉:“一定要小心谨慎。”


    记恩点首:“肯定的,我想弄回的是活人,而非尸骨。”转眼向老弟,“你咋打算的?”


    “看你啊。”云崇青玩笑:“等你拿准了,你让我去哪我就想法子去哪。”


    “成,那我再细致点。”记恩就喜欢跟他老弟说话,不用多讲,都门清。


    莫大山与沐宁侯相视一笑,意味深长。


    “咱们说说朝里吧。”沐晨焕忧妻之忧:“翰林院大学士周计满,最近才惹了圣上不喜,正战战兢兢,没个三五月恢复不过来。你运道不错。”


    “他不战战兢兢,我也不惧。”云崇青敛下眼睫:“翰林院是清贵地。周计满要欺人太甚,我挨个一年半载离开是顺心顺势,但他多年累下的名声肯定也将化为乌有。”有时亏吃在明处,暗里利在长远。


    沐宁侯不禁挑眉,这小子…是打算利用周计满,谋个“被迫”外放?


    好心思!莫大山不无骄傲,这是他教出来的学生。此计要真成了,不但成全了自己,还能将张太傅再往外推一推,离皇上更远些。


    “所以,随他便吧。”云崇青攥着茶杯。前生他一大学生回山村,不知有多少人背里说他是在外混不下去,才回的穷乡僻壤。


    考公,进了镇政府。别看一个小小的镇政府,里头门道颇多,他可没少被穿小鞋。之后那些个歪门邪道,还不都被他收拾得齐齐整整。一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不聪明伶俐点,能行吗?


    “户部尚书温垚,我就不多说了。”沐晨焕笑言:“愈舒比我清楚。吏部尚书俞不渝,是皇上的近臣,谷晟十八年传胪。此人表面玲珑,行事上严谨、是非分明,其妻出自江寕纪然山书院纪氏,与六皇子卓璟生母是同宗。”


    云崇青有了解过,示意姐夫接着说。


    “吏部左侍郎吕贺,寒门出身。皇上还是太子时,他在詹事府当过差。”沐晨焕将六部关系说清,又讲回温家:“自皇上借愈舒之故,重罚了温氏三父子,温家跟诚黔伯府就疏远了。”


    这个他不甚关心,云崇青想知道点别的:“说说邵关府邵家。”


    “就知道你要问。”沐晨焕也查仔细了:“邵家在京里当差的只三个,一个是邵启河,太常寺卿。一个是邵启河的堂弟,邵启敏,在国子监,任司业。最后一个邵启业,邵家旁支,钦天监监副。一月前的消息,邵启河可能要外放了。”


    外放?云崇青眨了下眼睛,看向姐夫:“太常寺卿三品官儿,这个位上外放,少有不掌实权的。”


    “确实。”莫大山捏着杯,心里生郁。


    云崇青问:“他要去哪?”邵家二老爷邵启海在汇安省待了十二年了,从孝源县县令到蕲州知府。还有邵家三老爷,在西北凉单,去年也升任知州了。


    沐晨焕摇首:“暂时尚不确定,但八成是不会再留京。”


    邵启河五十二了,这个岁数离京?云崇青思虑着,有十几商户供养,邵家不缺银子,那会是有别的图吗?


    从清荷塘回来,他都在想这个事。邵家收拢来的银子,几百万两,一直难寻去向,真是怪!


    三月十二寅时就起,今日要去翰林院上值,云崇青不敢马虎。


    温愈舒跟着起身,帮他打理。待洗漱好,小厨房早膳也备好了。陪着用了点,然后送夫君到院门。


    侯府马房给备了车,云崇青与车夫道了声有劳。抵达翰林院,正好卯时。苗晖与常俊鑫已在等候,见着他展颜一笑。


    “你们来多久了?”


    “比你早半刻。”常俊鑫看着不远处的黑木马车,不无羡慕。他也住在东城,不过那处已靠近城南,坐马车到翰林院得要行近一个时辰。今儿,他鸡鸣就起身了。


    苗晖差不多情况:“我跟俊鑫前后脚。”


    不多会,翰林侍读魏爱民来了,冲三人一颔首,便示意他们随自己入内。翰林院院中长着一棵枝干遒劲的桂树,据说有八百余的树龄了。才到门口,不等推门进去,云崇青就闻到了书墨香。


    进屋掌灯,目之所及除了书架、书案,几乎都是书。屋里亮了,三人又听吩咐将檐下灯笼全部点上。


    “你们都来了?”侍讲贺仰背着双手,迈着八字步走近。云崇青三人拱礼:“贺侍讲。”


    “嗯,”自三人身前走过,贺仰跨入正堂:“既然来了,就别呆站着。下月初一便是庶吉士选馆,我等要助几位学士忙考核。你们三个将那些典籍熟悉一番,然后重新编排整理好。”


    啊?常俊鑫望向贺侍讲手指的那屋,那屋书都在书架上待得好好的,为何要将它们重新编排?


    这是在敲打他们?苗晖对翰林院的幻想一下如灯灭,没了。家里,老娘与媳妇常不对付,他想插脚进去调和一番,可那两人总把他推开,嘴上还挂着句老话,有活人的地方就该不平静。


    “愣着做什么?”云崇青带头进了书屋。苗晖跟上,常俊鑫抽了下鼻子,回头看了眼埋首在不知道忙啥的侍读侍讲,随着去了。


    从外看,书屋挺清爽,但到了里面,不用手摸就感觉到了,灰大。云崇青数了下,书架十六。一架书大概在八百到一千本,总计藏书肯定过万。


    苗晖苦笑,小声嘀咕道:“幸亏是编排,不是让咱们三抄。”


    “咱们慢慢来,细致些。”常俊鑫眼瞄着门口:“争取弄个一两年,到时再来一屋,凑凑应该够三年了。”三年一茬,他要带着他大地主媳妇去江南买地,然后让他闺女变成小地主婆。


    云崇青随手抽了一本书,吹了吹顶上的灰,翻开“熟悉”了起来。见状,苗晖、常俊鑫也一人抽了一本,看书吗?他们最会了。


    两刻后,除了去上朝的大学士周计满,翰林院该到的都到了。一行学士、侍读、侍讲像是要背着他们,拿着手稿去了偏院。


    常俊鑫眼盯着书,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用我媳妇的话说,都是一些五迷三道不着四六的东西。”


    不问他在骂谁,云崇青专心看书:“晖兄是庆安的。”


    “是,”苗晖拿着的是本地方志,讲风土人情的,其中还掺杂了志怪传说,看着比话本还有趣:“庆安总兵沐大人,跟你连着亲。”


    既然不避讳姻亲了,那常俊鑫要有话说了:“年前那闹挺叫我看不懂的,说不清到底是冲谁。”讲点实在的,那些静坐的士子反沐宁侯府强权,真的有点…不知所谓。


    凌末时,胡虏屡屡犯境,是沐家带领一群好汉,驱胡虏,夺回悠然山的。大雍建国后,沐家掌西北军与金、西夏、乞颜悍部大小战役近百,那时他们在做什么?


    吟诗作赋,煮酒对饮,叹风雨飘摇。


    但凡长点良心的,都没脸为着口所谓的“气”,跑武源门外静坐,痛斥沐宁侯府强权。人家沐宁侯爷,不就骂了他们句眼瞎吗?


    关键,他们是眼瞎呀。


    “多谢俊鑫兄…”


    “叫我金俊吧。”常俊鑫叹声气:“我媳妇给取的字,两位兄弟别笑话。”


    苗晖特意收敛了笑意,正经道:“金子确实俊,人见人欢喜。”别说读书人清高,饿他个三天试试。恨不能在茅坑里刨金,还在意什么铜臭。“我字明朗。”


    “千晴。”云崇青翻页:“话说回来,我建和十七年南下,没走江备,有些懊憾。”


    “江备不比江南,尤其是我们充州府那地,很多盐滩,大多土地都苦咸苦咸,种不了什么。”常俊鑫没说的是他媳妇家原本是淘私盐的,后来南泞陈家没了,都被吓住,才洗手不干。拿着银子,各处置田。


    作者有话说:


    谢谢支持,我们这大普检,又是做核酸的一天,耽误了些时候,抱歉。


    ? 第 46 章


    江备充州府就挨着江盐之乡岩陀, 若说南泞承担了西北部的吃盐,那江备就是整个中·东南面的盐场。云崇青在想着记恩爷爷的逃荒,按说充州府吃“盐”就该吃饱了。


    “你跟我义兄是同乡。”


    “知道。”常俊鑫笑言:“突然觉我们三个还挺有缘。明朗来自庆安, 庆安总兵是沐宁侯世子。我又和记恩兄来自一地。”不过他好奇一点, 头歪向左,靠近崇青, “记恩兄是充州哪块的?”


    传言云记恩祖父是逃荒逃到北轲的,可据他所知, 充州近几十年没发过什么大灾害。另, 就算是遭灾了, 人也不会往外逃, 还逃到北轲那穷山恶水地儿。


    云崇青摇首:“他也不清楚。”十有七八他那个还活着的娘, 也不大了解。


    常俊鑫叹声:“我与记恩兄都得天厚待,万难之境中遇贵人。”就是他的贵人…忒凶了。五岁开始鞭策他读书,先生坐师台上讲,小人儿拿把戒尺站他边上。


    他现在的愿望, 便是力争上游,努努力让他闺女也有底气随娘子的性子。


    “得天厚待,是因你们的品性喜人。”几回接触,苗晖觉自己也是有点运道在身的,同科状元、探花都可交,没什么比这更叫他快意了。


    云崇青认同:“明朗所言甚是。”


    临近巳时,大学士周计满到了, 叫了他们三人去了他的书室说话。


    “你们都是少年好学, 秀出班行。皇上与本官都对你们寄以厚望, 望尔等珍之重之。”


    三人拱手:“大学士训教, 我等铭记于心, 定不矜不伐,涅而不缁。惟日孜孜,无敢逸豫。”


    周计满抬手抚须,眉眼含笑:“如此最好。近日你们先熟悉翰林院事务,等回乡省亲归来,本官会另有重用。”


    “是。”


    出了大学士书室,三人又回了藏书房。屋里实在灰大,又不能用湿巾子打扫,只能拿了细绵布拂灰。


    一拂,灰便起。云崇青手下更轻,他在想周计满所言的“重用”。前生他一个大学室友毕业后进了一家有名的大报社,没满半年就辞职离开了。不是另有高就,而是他得罪了总编。


    总编什么也不用做,只需摆个态度出来,多的是小鬼代劳。一篇普通的新闻稿,他那室友前后改了二十来遍,最后稿子过了,但没上版。诸如此类的事,层出不穷,就是为了折腾人。


    三人在磨工的时候,朝廷邸报也达山北了。知府唐子阳激动得拿着邸报的手都霍霍颤颤,三元及第。他邵关府出了个三元及第啊!此消息如风般吹向四方,邵家老夫人闻讯时,正在训斥孙儿邵书航。


    “你个混账东西,家里不够你乱的,竟敢睡到花街柳巷去,邵家的脸全都被你丢尽了。”


    酒还没大醒的邵书航,两眼周青黑,虚亏之象明显。听着祖母的训斥,他还笑,满不在乎地唔囔:“不就使点银子睡几个骚·娘们吗?您发这么大火做什?就我母亲那一死,足够嗝…我这个不孝子挥霍一生了。”


    大太太进屋就听着此话,心不由缩紧,见婆母高举起戒尺,忙上去拦:“母亲,使不得。航哥儿还小,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咱们慢慢教。”


    “教?”邵老夫人也不是真想打,就是被气急了:“怎么教?他还有的救吗?”


    不打,邵书航就两手撑地往起爬了,晃荡踉跄地站直身,打着哈切,转身打算回院休息。


    见他那样,邵老夫人气得直接朝他砸去戒尺,想骂,可嘴才张开就闻老大家的说三元及第。一口气上不来,两眼翻白,朝后倒去。


    大太太惊叫:“母亲…母亲…”抱住人,大力掐人中。屋里伺候的两个嬷嬷,也围了过去,几人都没注意到驻足在门口的邵书航。


    云家那个蠢痴儿…三元及第?邵书航面上不复醉态,两眼深幽,回想起他娘死的前一晚。娘说,她早就知是个死局,只是不信命,不信自己辛辛苦苦为邵家二十余年,邵家会真的如云家小子说的那般凉薄。


    “云…崇…青,”邵书航轻喃,似了邵瑜娘的厚唇阔嘴慢慢扬起,隐露泛着寒光的牙尖,不理身后的闹,起步离开。


    三元及第的信比预计的要早半日送达三泉县,三里街尾巷子里鞭炮从午后一直炸到天黑。五严镇西头岭一般,门庭若市。


    儿子、儿媳还不知啥时回来,云禾两口子已经着厨房采买牛羊驴肉等。


    京里云崇青三人用了好一番工夫,才将藏书房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又大概熟悉了书册,七日便过去了。


    沐晨彬赶在十九这日到家,梳洗了就去永安堂。正好要见的都在,给爹娘磕了头,便一手揽住弟弟一手搭记恩肩上,挑衅起状元郎。


    “崇青,今晚不陪哥哥整几杯,明儿你别想带着我表妹搬喜燕胡同去。”


    温愈舒掩嘴笑弯了眼,她这二表哥长得就逗趣。大表哥、三表哥多随了姨父,唯二表哥似了姨母,一张圆脸小小的,双目圆溜有神。快四十岁的人,瞧着比十六七岁的小伙还嫩。


    “依你。”云崇青南下时,经过泊林。沐二哥可是好好招待了他一场,连吃了三天海里的新奇物,可谓大饱口福。下聘愈舒的礼里有一盒东珠,也是那回去沐二哥给的。


    “依你”的后果便是,三月二十这日,沐宁侯府各人在帮手移居,唯沐二哥没起得来。


    大虎搬着只绣凳往马车那去:“我以为二伯酒量见长了,没想还是半斤就倒。”


    “昨晚我爹喝了不止半斤。”


    “对,是不止半斤,可二伯喝的是蜜儿酒。”小虎都觉没脸:“旁人喝的都是三生醉。”


    跟在后的云崇青,脑袋还有点昏沉。沐二哥酒量不长进,是因他在外滴酒不沾。沾酒,只在沐宁侯府。


    喜燕胡同的这处宅子,虽远不及沐宁侯府庄重、富丽,但位置不差,距翰林院只两盏茶的脚程,比侯府离的还近。五进五出,前院不逼仄,带着个小花园。园里种了等人身高的矮松,墙沿埋了青竹。


    过了垂花门,满目新春。花草长势可人,可以看出近期修剪过。记恩夫妇挑拣了一处前后有地的院子收拾。温愈舒留着主院给舅姑,择了离主院也就十多丈的青斐院。


    青斐院里鹅卵石铺的十字小道,将院田分为四。十字中心画太极,太极眼里种寒梅。


    云崇青牵着妻子在寒梅边站了一会,扭头看向左:“东厢予你做库房,我们在西厢装个大书屋,书屋中间隔个茶室。”


    “库房怎么就要在东厢了?”夫君事事以她为先,温愈舒心里甜蜜,但可不会真委屈了这位主儿:“东厢光亮,西厢我要封窗。”


    “那随你安排。”


    夫妻进去正房,堂室中规中矩,里间拔步床已经摆放好。常汐正领着几个婆子在忙,见他们进来,出言赶到:“屋里还没清扫,您二位先去先生那转悠一圈。”


    宅子大,莫大山这回也不客气了,把行李搬进了竹铃居。一栋两层小楼,青竹围绕,风来沙沙。他甚是喜欢。


    忙活好新居,也不急着暖房,云崇青请假携妻回乡。与来时不同,现是官身,他们可以享官船。因着嫦丫怀胎,记恩这次就没随着一道回邵关,但也是再三叮嘱,无事便赶紧回京,别挨到假期末尾。


    新科进士回乡省亲假长两月。山北离京不远,从通州码头坐船,三日达邵关府。例行补给,船要在码头留三四时辰。


    给家里各人的礼都备妥了,云崇青原是不打算下船,可邵家派了人来请。因着过往众人皆知的那点情分,他也不好拒绝。


    “正好,我坐船也坐乏了。”温愈舒没去过邵家老宅,在温府倒是见过邵家几位太太。她们对她这个温棠峻原配所出,还算客气。


    云崇青伸手牵住妻子:“让你受累了。”


    “这又是哪一说?”温愈舒以为相比他,自己在邵府那也没得喜到哪。


    夫妻出了舱房,便见一瘦削青年站在码头等候。来请的大管事,忙笑着介绍:“那位是府上七爷,名书航。”


    云崇青也不装:“我们认识。”


    是认识,大管事尬笑,就是认识得不体面。那年如意嫁去云家,齐彩兰领着一家子上门来给老夫人敲打。这位状元郎,还被压着跪过七爷,头都磕了一个。


    现在,这茬确是叫邵家难堪得紧。


    邵书航眼下的青黑淡了许多,弯唇浅笑,也有一派风流。见人出舱房,不矜持地迎上去。


    “多年不见,崇青是愈发出彩,说超群卓绝不为过。”


    “谬赞了。”云崇青出手阻止邵书航拱礼下拜:“不必多礼。”


    “这可不行。”邵书航避过手,坚持要深鞠:“你已是六品官身,而我一介白衣,没给你跪下,都是我不懂事了。这一拜,你必须得受着。”


    云崇青尚摸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由人。


    邵书航恭恭敬敬深鞠一躬。


    “你真不必如此。”云崇青抬手示意他起身。


    “你大量,不将那些事记在心里,可我不能。”邵书航请他们夫妻走在前,素日好颜色的一人,竟没留神在愈舒身,像唠家常般说起过往:“幼时因父亲不在身边,府上几个长辈过分怜爱,将我娇惯得没个样儿。头回见你,我就嫉妒上了。”细细打量起云崇青的五官,开起玩笑,“你这些年,可真是一点没往歪里长。”


    云崇青脸上无多神情:“你没小时候的样儿了。”


    若非他一直有留意邵关府这的动静,面对邵七如此坦荡,怕还真要以为其乃磊落人矣。


    邵书航脸上笑意渐散,语重情长道:“小时候的样儿,我并不喜欢。”凝视着云崇青,才散去的笑复又上脸,双眉拧起,作哭笑。“其实我真不想再见着你,你见过我太多丑态了哈哈…实话说,建和九年你离开后,没搬来府上,我就觉你懂我。待你坐上回家的船,我那颗悬着的心才彻底落定。”


    他在说窜稀那件事。云崇青依旧面目淡淡。


    邵书航一下收敛了哭笑:“你还是老样子,我就心安了。”


    “那时我们都小,你没必要介怀。”云崇青顺着他来。其实越长大,他越少板脸了。


    是,那时是小。可建和十八年末,那他娘的死呢?上了码头,邵书航依旧一副与云崇青很相熟的模样,说说笑笑,全不在意周围投来的目光。


    有意思,温愈舒旁若无人地由夫君扣着手,微颔着头,温婉地听他二人来去,不插一嘴。待上了马车,独处时,挤在夫君怀里,嘴套到他耳上。


    “这个邵书航耍猴戏呢?”


    云崇青微扬唇角,邵书航在亲近拉拢他,这合乎常理,但他总觉其有些过份刻意了。


    “来者不善。”温愈舒轻嗤一笑。她可是跟邵瑜娘处了七年,那人面皮下的阴毒,她切实领教过。邵书航与之一母同胞,刚说自己小时顽劣…可顽劣也该有个分寸。


    明知崇青好学,想读书走科举,却当众叫他蠢痴儿。当时几个旁观的大人,不斥不喝。如非后来结了沐宁侯府那门亲,怕是崇青蠢痴儿的名也不会闷死在邵府里。


    此事姐姐到现在还记恨于心,他却想一笑泯之,倒挺会和稀泥。


    云崇青搂抱着妻子,吻了吻她的额,低语:“暂时不知目的,咱们静观其变。”一会拜访完邵家,他们可以顺便在云客满楼用顿膳。邵书航荒唐,是从邵二太太自戕后开始的。


    这突然好样儿…八成也跟邵二太太有关。细想片刻,眼眸渐深邃。他会不会是知道些什么?


    马车抵邵家府门,邵大太太已得信,站在门口迎接。见着温愈舒,热情非常。


    “哎呀呀,真的是娇客。多少年了,府里上下都盼着这一天呢。”


    温愈舒早熟了这套,眼里的水气说来就来:“倒是叫我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也是我们的错。”邵大太太还紧抓着温愈舒的手,双目含泪,抱歉道:“二弟妹…想岔了,害了自己,也害苦了你母亲和你。”


    母亲,邵瑜娘吗?她不配。温愈舒抽回手,拉了掖在袖中的帕子出来,摁了摁眼角。邵大太太又冲着云崇青欢喜道:“还没恭喜你,三元及第,真真是了不得。咱们府城因着你,最近没少热闹。”


    云崇青拱手:“千晴尚有颇多不足,还需继续努力。”


    “瞧瞧…”邵大太太移目向侄子:“书航,你和崇青可是老相识了。人家都有此成就了,你也得抓紧。今年的院试,保准一次过。”


    邵书航笑道:“侄儿拜托您嘞,万别拿我与崇青比。比完,您得不认我了。”


    一阵笑过后,邵大太太请人入府,穿过垂花门,露忧。


    “老夫人年事高了,身子是一年比不得一年。上月又病了,月头听说你得了会元,欣喜不已,晚膳还多用了半碗饭。当时我就想,待你们回乡,怎么也得请了你们过来府上坐一坐,陪着老夫人说会子话。”


    温愈舒婉婉笑意,变得哀愁,心里想着,见了他们夫妻之后,邵老夫人的病情加重了可怎么好?


    云崇青更绝:“家里祖母很是惦念老夫人。这次回乡我依情况,看能不能安排祖母来府城探望?”


    这个云崇青…邵大太太展笑:“那最好不过了,就怕太劳动老太太了。”别说婆母,她都不乐见齐彩兰。一身子奴气,以前还能当个乐看,现在看了只会添憋堵。


    邵老夫人今日要见客,也好生捯饬了。听婆子来报,一扫蔫样,激动地站起身迎去门口。瞧见人,眉开眼笑。


    “咱们青哥儿出息了,大雍第二人。”


    这富贵主儿唱起大戏来,比戏台上的生旦净末丑还要像样。云崇青避过那只伸来的老手,拱礼道:“老夫人安好。”


    “嗳嗳。”邵老夫人老眼浑浊:“真好。”看过云崇青又转脸向右,更是欢喜,“舒舒啊,这还是头回上外家门,”说着就去退腕上的镯子。


    温愈舒忙摁住:“千万别,您这样,我都要生怕了。”


    “长者赐不可辞。”邵老夫人硬是撸下那只羊脂玉镯。温愈舒望向夫君,一脸无奈。


    几人进了堂室,茶点已备好。云崇青却是不想去动,听着邵老夫人与愈舒说话,留意着邵家三代的神色。


    “唉…老身是真没脸见你。你说平日里好好一人,怎么就会想不通,做出那样的事?她是真的魔障了,说为了瑜娘,这…这哪的理儿?姑爷怪瑜娘,瑜娘是满身嘴都说不清。”


    温愈舒低头笑之:“过去的事,还提了做什么?如今我已嫁作人妇,与温家也没什么关系了。那些恩恩怨怨,就随缘吧。”机缘到了,她就报。


    “云夫人,”邵书航来至温愈舒两步外,十分郑重地拱礼:“我代我母亲向您赔罪,还望您能原谅一回,让她好安息。”


    “我原谅就够了?”温愈舒看着邵书航。


    屋里沉寂,邵大太太忙起身去把还深鞠着的邵书航拉起:“你这孩子,怎么还困着自个?那是你母亲做下的事,你又不知,何来罪孽?”


    看着邵大太太将邵书航拉出堂室,云崇青心以为她是真的有怜惜侄子。邵老夫人抹起眼泪,痛斥:“冤孽啊,她一死了之,造下的罪全报在两个孩子身了。我邵家娶了那么个毒妇回来,也是瞎了眼了…”


    温愈舒不接话。


    云崇青也没有要打断的意思。一刻后两口子以要赶船为由,提出告辞。出了寿宁堂,见邵大太太正好生与低垂着首的邵书航说话。跟着出来的邵老夫人,支使到:“老大家的,代我送送青哥儿和舒舒。”


    不等邵大太太应,邵书航就一步走出:“我去送。”


    他音一落,云崇青再回身告辞:“我们这就走了。”


    邵大太太警告似的瞪了一眼邵书航,转脸惋惜道:“这次也是太急了,下回一定得留饭。”


    一路相送到府门,府外除了邵家的马车,云客满楼的掌柜也来接人了。云崇青冲掌柜的一颔首,轻推媳妇过去,自己则转身面向邵书航,细细观之。


    不想对方会有如此举动,对视几息,在他平静如水又似带着一股睥睨的目光下,邵书航脸上的笑渐渐挂不住了,唇慢慢抿起,泄了一丝狠样。


    云崇青轻眨眼,用着只有两人听得清的音说道:“知道那年我被摁跪在你跟前,发出那一笑,是在笑什么吗?”


    双目一阴,邵书航腮边鼓动着。


    “是在笑你。”云崇青逼近半步,满满揶揄地轻轻朝他吹了口气,再弯唇:“你们邵家有点叫我失望。想那时我跪着,心里在发誓,将来一定要让邵氏知道狗眼看人低的下场。”


    邵书航嘴里血腥泛起,死死地盯着眼前人,心里在狂啸,撕碎他,可垂在身侧的两手却紧紧握着,怎么也抬不起来。


    “十年如一日地发奋读书,终于名扬四海。可邵家呢?”云崇青毫不掩饰轻蔑:“都不用我动手,自己就在下坡的路上狂奔。你很恨我吧?”


    邵书航用力吞咽下嘴里的血腥,气息有些不稳。


    “为什么恨我?”云崇青望进邵书航那双阴鸷的眼里:“是因为我比你优秀,还是因为你母亲?”等不到应答,他嗤笑,“若是前者,我无话可说。可后者…你是不是恨错人了?你母亲不是我逼死的,是邵家要保全温家那门姻亲以及邵氏清名,要她死的。”


    咬牙切齿,邵书航恨到:“若非你借沐宁侯府的势,借皇上的手,逼迫温、邵两家,我娘又怎么会死?”


    云崇青噢一声:“所以…愈舒就该受辱而死吗?”对峙三五息,抬手像老友一样拍了拍邵书航紧绷的臂膀,“你如是想,我就认了。欲报仇,尽管来。”说完抬首仰望邵家大门上的那块牌匾,“只是照目前的形势…”粲然笑之,“你得要努力了。”


    紧握的双手一松,邵书航压抑着满腹的怨妒,强扯起唇角:“不送。”


    轻嗯一声,云崇青转身走向站在马车边的妻子。云客满楼的马车离了邵府,温愈舒就掰过丈夫的脸细看:“你跟他说什么了?”


    “试探一下,顺便刺一刺。”云崇青亲吻抵在嘴边的指腹:“几百万两的银子无从查起,我得在邵家铜墙铁壁上刺个针眼出来。”


    “那为什么是邵书航,不是邵大太太?”温愈舒送鼻过去,求碰碰。


    云崇青笑着,用自己的鼻逗了逗她的:“你没留意到吗?就刚我们进邵府那一会,邵老夫人和邵大太太都拿了已死的邵二太太说事,她们全没顾念邵书航。相比邵大太太,邵书航对邵家更是冷了心。一个冷了心的人,在乎的东西就不多了。”


    明白了,温愈舒贴上夫君的唇,嘬了一口:“你是要邵书航拿出邵氏的老底,来跟咱们斗。”


    奸诈!


    “他暂时还拿不到邵氏的老底。”云崇青凝神,回想刚在邵府门前那片刻,肯定道:“但以后能拿到。”


    “那就让云客满楼留意着他点。”温愈舒手指在夫君下巴上搓,眉头微蹙:“胡子怎么长得这么快?明明晨起时我才给你刮的。”


    云崇青露了无辜,咬住下唇,下望了眼,可惜什么也望不到:“男子多是这样,你不喜欢?”


    “我喜欢你。”


    温愈舒娇憨憨的,拿手背在他下巴上来回蹭。


    又来甜言蜜语,云崇青一把将人捞进怀里坐着,颊抵着她的额:“我想想我还有什么家当没上交。”


    作者有话说:


    谢谢支持!!!


    ? 第 47 章


    “还有家当?”温愈舒乐了:“那你得藏深点, 别叫我发现了哈哈…”成亲后,他就把底儿抖给她了。去年年终,严五酒坊分账, 姐姐都直接找的她。


    云崇青揽紧媳妇:“没有了。在成亲那日, 你就是我的小家了。”


    心头触动,这一刻温愈舒想回报给他最好的:“再有一个月余, 我就满十八了。”


    意思够明了,云崇青弯唇, 抽离稍稍俯首看人, 见她一脸认真, 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为夫明白。”


    温愈舒强压着要笑的劲儿, 秉住了, 傲娇道:“算你识相。”


    到云客满楼,掌柜的领主家到四层蓬客花町坐,亲自伺候。温愈舒点了几样素菜,又来了一道福黎牛肉羹。


    菜上了后, 云崇青让掌柜的坐下说话。掌柜的受宠若惊,坐是坐下了,但屁股也就稍稍沾点凳:“您回乡的信前儿就到楼里了,今儿小的去拜见时,见邵家七爷在码头,便猜他是去请您的。”


    云崇青示意掌柜的用菜:“邵七怎么回事?”


    “大概是幡然醒悟了。”掌柜的拿筷在菜盘边边夹了一根白菜丝:“您三元及第的消息,是十二那天传到邵关府城的。十一晚上, 邵七还在春红花楼里快活, 第二天中午了才离开。就打那日, 他就再没出来瞎混。今儿在码头, 小的见着他的样子, 都诧异。”


    看来还真是他刺激到了邵书航,云崇青接过媳妇递来的羹汤:“你自己吃。”


    掌柜的想了想又道:“三月十四,邵家府医来楼里用了膳。常接待他的伙计,随口道了句,几天没见您了,还以为您是寻着别的吃口了。那府医透露,邵家老太太病了。楼里多给他上了二两酒,他喝多了嘴就不严了,说是十二那天怒急攻心。”


    就不知这怒,是因着邵书航,还是为他们东家了?


    云崇青浅笑:“最近府城还有什么新鲜事吗?”


    “还真有一件,但不是什么新鲜事。小的只觉不太对,说来大人您听听。”


    “好。”云崇青喝羹汤,大厨学到精髓了。邵关府的掌柜,叫罗衡,别小看他五尺身,人可是西北郊那一片出了名的中人。若非家逢大变,唯一的儿子瘫了,两孙子还小,他也不会卖身给云客满楼。


    罗掌柜停顿两息,开始说道:“城南五杂街有个打铁铺子,叫焱冠,东家姓严。小的少时曾听爹骂过几回,说严家那帮老小越来越懒散了,一把耙打了一旬了,去拿还是没打好。隔街铁铺子两天就给。”


    铁铺?云崇青咀嚼慢了下来。


    “按说这铺子长久这么着,肯定不能成。”罗掌柜眉头锁紧:“月初,小的家里铁镐豁口了,娘子拿去城南想重新锤一把。也是不巧,胡家有老人走了,铺子没开。她便放到焱冠铁铺去了,近几日,天天在家里叨叨,说什么早知就等一等胡家。”


    温愈舒婉笑:“铁镐还没拿回来?”


    “对,昨日午市后有闲,小的便走了一趟城南五杂街。”罗掌柜沉凝了几息,接着说:“就严家那火炉、打铁锤、铁砧啥的比胡家损耗得还厉害,但生意也是真不多。我到时,就一人在打铁,其他都懒洋洋,没个精气神。”


    云崇青很平静:“严家现在劳力几口?”


    “七口。”罗掌柜三指一抓:“老兄弟两没分家,五个中青壮皆人高马大,穿着大褂都藏不住…”拍了拍臂膀,“劲儿。三四十年了,就靠着打铁铺子那三瓜两枣,把一大家养得油光水滑。您说奇不奇怪?”


    “铁打得怎么样?”温愈舒问。


    罗掌柜不犹豫地回道:“慢是慢,但打出来的东西比胡家要耐用。不过胡家手艺也好,所以这附近有个啥十有七八都是找胡家铁铺。”


    那是怪异,温愈舒又问:“那严家女眷呢?”


    “严家人独,婆子媳妇差不多样。一家五大三粗几壮汉,又是打铁的,城南那片少有人敢惹。”罗掌柜道:“打铁铺子是他们自家的,不大,晚上还是要回南郊睡。”


    做了二十来年中人,这点消息也不用去问谁。只是以前不曾在意,现在管着云客满楼,主翁又是官家身,就不一样了。他得耳听八方,眼观四面。


    “严家有读书人?”云崇青好奇。


    “识的几个字,没听说有正经读过。”


    “拿了铁镐,就别去严家铺子了。”云崇青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却有了他想:“日子还是如常过。”


    罗掌柜点首:“是。”这信儿到此为止。


    用完饭,两口子又要了几样常汐爱吃的菜,带了回去码头。守着舱房的常汐,不大高兴,见两人回来,忙上去接了姑爷拎着的膳盒:“邵家还真有脸。”就他一家是眼明人儿,旁的全瞎子。


    “别憋堵了,这趟没白跑。”温愈舒努了努膳盒:“赶紧换换口。”船上几日,除了吃将就着来,其他都还过得去。


    云崇青去洗了手脸,淘了方巾递给媳妇:“明日到家,让张嫂给咱们蒸一笼咸猪脚。”


    “好。”以前她是不好吃这口的,可从了他,一回两回的就觉还挺有味。温愈舒决定,等回了京,要自个摸索着来做。


    常汐拎着食盒到外间去吃了。云崇青坐在榻上,陷入沉思。铁铺,算是比较敏感的。焱冠,焱,三把火,又同了“严”声。冠者,居第一。若只是识的几个字,应取不出这般铺名。当然也有可能是旁人给取的,但严家人独。


    温愈舒搬了绣凳,坐到夫君跟前:“在想什么?”


    也许各地客满楼要多留意一样了。云崇青望着妻子,张嘴无声到:“铁铺。”


    温愈舒也学着样:“大隐于市。”


    “夫人所言极是。”他也想到这了。


    翌日下晌官船抵达三泉县,没等靠岸,码头上已敲锣打鼓鞭炮炸响。云崇青听闻,立时出舱房到甲板。


    见着儿子了,云禾两眼泛泪。这番热闹,让一旁的县令李峰想到自己中同进士回乡那刻,掏了方巾塞云老哥手里:“您有大福。”


    站在二人后的一众云家子弟,盯着那甲板上的俊逸青年,熟悉又陌生,心情激动归激动,但都多少有点复杂。除了几个小的,他们过去明里暗里可没少笑话四房。


    如今呢?全学起了四房。


    云崇仁苦笑,屋里儿子两个,没瞧出有无天资,反正小书房已经整起来了。他爹现在尽爱去书斋,每回去,定不会空着手出来。其他几房也一样。以前爷们聚首,坐下就谈买卖经营,近几年不了,比起小子读书。


    更可笑的是,哪房打孩子,多会来这么两句,你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只能跟你爹一样走商。风里来雨里去,累不死你。


    云家…改换门庭了!


    “劳您大驾,一直陪着。”云禾清楚县太爷这劲儿冲的谁,过去是他亲家,现在多了一主了,他儿子。好,真的好。


    看到爹,云崇青也高兴,摇了摇手。


    瞅着的云禾,瞄了一眼县太爷,都想冲儿子大叫,让他把手放下,做个矜贵人。他现在可是翰林院修撰,从六品的官。


    船离岸越来越近,码头上锣鼓更是震天响。温愈舒也由常汐扶着出舱房了。待船抵岸,夫妻一同下船。不等人到跟前,云禾就冲上去一把抱住儿子:“为父满足了,一辈子都满足了。”


    云崇青弯唇,眼里星光外溢,回抱着年五旬的父亲。温愈舒恭敬地给家翁福了一礼,云禾见了,急道:“别别,一家人没这么多礼的。爹还没谢你将青哥儿照顾的如此周到。”


    “那您也别谢愈舒了,照顾夫君,也是应当应分。”


    “好好,”云禾抹了把眼:“都是好孩子。咱们回家,你们娘从早上就在忙活,她也想你们想得紧。”


    云崇青放开父亲,与县令见了礼:“您受累了。”


    “逢上如此大喜,再累李某也高兴。”李峰拱礼,有意叫到:“大人。”


    云崇青忙摆手:“您还是叫我崇青吧,亦或云修撰。”


    “那就崇青。”李峰笑眯眯:“咱们先回吧。”


    “好。”


    云崇青牵住妻子,走在父亲身后,被一群人簇拥着离开了码头。随李峰来的衙役,帮小漾将箱笼卸下船,搭上马车。


    着五严镇西头岭时,天已近黑。王氏跑出来,身上还穿着外罩衣,逮着儿子、儿媳的影儿,眼眶立时就红了:“可算回来了。”


    “娘。”云崇青快步上去,弯膝要跪。王氏哪舍得,忙拉住:“让娘好好瞧瞧,”手颤抖着抚过儿子的眉眼,不住点头,“你对得起我了,真的,你对得起我和你爹了。”老父若泉下有知,也定乐得见眉不见眼。


    温愈舒鼻酸,抽了帕上前为婆母拭泪。


    王氏转身投向儿媳,紧紧抱住:“辛苦你跟他来回照顾。”


    “娘,”温愈舒回抱,轻拍婆母的背。


    “有你在啊,娘就不担心他。”王氏自个受过婆母的罪,才不要让她儿子也像当家的一般难做。她要她儿子在外办差,一点不用担心家里。


    云忠诚、云忠恒老兄弟走出院,拉着云崇青是好一番打量。


    半刻后,李峰寻着机告辞了:“今日贵府不便我打搅,改日您可一定要将我这顿补上。”


    云崇青拱礼:“明日客满楼见。”


    “好好,那我先回了。”李峰感叹,不一样了,站在他跟前的不再是那个依傍沐宁侯府的小小举子了。


    三元及第,皇上钦点!


    他现在就可以断言,只要云崇青不受沐宁侯府牵连,其就是熬也能熬到大吏。当然若得幸,八皇子一步登天了,那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是没可能。


    送走了县令,一大家子团聚在正房,男女分桌。


    云禾如今也不忌讳他娘那些所谓的规矩了,不住给儿子夹菜:“我已经看好建牌楼的地儿了,就咱家门口东南向。等工部的人来,一道把前头那面墙给推了重建,门开东南角。”


    “我没意见。”云崇青跟崇字辈的哥哥们吃了杯酒,又敬了伯祖父和祖父,几个叔伯也挨个来。


    女桌已经谈起京里事。钟氏羡慕:“那你们再走,是要带上他四叔四婶?”


    温愈舒婉笑,扭头看向上手的婆母。


    “夫君和我都希望爹娘能一道去京里。一来,夫君这些年心思都扑在读书上了,少能尽孝。现在落定了,爹娘也不再年轻,自是带在身边才能放心。二来,我们夫妻年纪尚轻,经事不多,也需爹娘看着些。再者,姐姐那也念得紧。”


    云忠恒把话听在耳里,他记得朝廷好像还有规制,官员若是独子,父母不在身边,必得三年一省亲。老四虽认了记恩做义子,但那也不是亲生的。


    “带在身边好。”云忠诚转脸看起侄儿,发黑面皮紧实。看够了,又望向女桌淑英。这两得好好保重,至少要活到他这岁数,不然就是云家的罪人,要害苦青哥儿。


    听说要去京里过,云禾有点发愣,他没想过这茬。但王氏想过,是一点都不抵触:“两只虎功夫练得怎么样了,糖包呢?”


    “都好,这回两只虎想跟我们一道来的,被姐姐给拦住了。”温愈舒笑道:“留他们在喜燕胡同陪先生。”顺便请先生好好考察考察,看有没有资质走科举。“糖包越来越标致了,说话也愈发清晰。”


    王氏真想三个小的了。


    主位上,齐氏闷不吭声地吃着,突闻小十二提及府城,手下一顿。


    “邵老夫人病了,我们没在那留饭,陪着说会子话便离开了。”云崇青语气淡漠,看向女桌:“祖母要去探望吗?”


    齐氏心里还念着邵家大宅,可嘴上却咳了起来:“过些日子再说吧,我最近身子也不太爽利。”


    “那就好好在家歇着。”云忠诚想青哥儿才授官,齐氏也死不得。一死,便是九个月的孝。


    云禾接话:“明日着人去和春堂请个大夫给瞧瞧。”自打建和九年,他将老参精还了江老大夫后,因着一些事,两家便注意着往来了。


    晚饭用好,女眷和小辈留在堂屋里说笑,几个当家人连带着云崇青去了耳房。


    云崇青坐到茶桌那,动手煮茶:“伯祖父、祖父,几位叔伯都在,我也不瞒你们,京里的形势没表面那么祥和…”


    听着的几人,立时紧起神。


    “皇子一个个都长大了,他们想要什么,肯定会去争。”云崇青说这些,并无吓唬之意,只是警醒:“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尤其是像我们云家这般根基浅,又与沐宁侯府是姻亲的,最容易被人抓住把柄。邵二太太就是弃子。”


    在座的听出话意了。云麦讲:“年前针对记恩的那出,沐宁侯府查出是张太傅下的手,犯得着吗?”


    “怎么会犯不着?”云忠恒老眼阴沉,声音小小:“皇后是没儿子,但宫里有的是皇子。皇帝屁股下那张龙椅是什么?是四海是整个大雍。”


    云忠诚就更直接了:“过去家里那十几间铺子,你们还争来争去,让娃子书不读,七八岁就在铺子里跑。换成皇家,是一个理。”


    张太傅下手准得很,记恩是“金银”,说不定以后就是八皇子夺嫡的钱袋子。若是被他得逞了,再借记恩拉下青哥儿,真真是一箭双雕。


    幸好沐宁侯爷拿住了理儿,反杀他一着。


    “我这回三元及第,朝里也有几位不太认可…”


    “什么?”云禾不快意了:“皇上钦点的,他们凭什么不认可?”


    “文人相轻。”云粱想着这么个词。


    云崇青浅笑:“翰林院大学士就是最不满的那个,他乃张太傅的表侄。”


    “那…”云禾急眼了:“你去翰林院几天,他没怎么样吧?”


    云忠恒沉住气:“有怎么样,青哥儿还能反了不成?”


    几人盯着,云崇青沉凝几息,道:“我可能在翰林院待不久。这次接了爹娘去京里,主要是想哪日外放,不便时,五姐能就近照顾爹娘。如此,督察院也没话可说。”


    儿子不提,云禾都忘了还有御史那伙人:“我和你娘随你去京里过。”


    “只是爹和娘一走,家里这…”云崇青欲言又止。


    云忠恒冷声:“怕什么?我还没死呢。”


    “早警告过了。”云忠诚浑黄的老眼扫过儿子、侄子:“八皇子快十二了,以后日子只会越来越凶险。要家里有谁不想活了,不用劳烦外头人,咱自己动手。”


    云崇青叹声:“我们这样的人家,一点小事都会被化大,然后扯到内廷之争上。一个不慎,便是累及满门。”


    “是,”云稻点首:“所以一定要沉住,就像年前那回事。”都闹到士子静坐武源门了,这不是要命是要什么?


    “说起年前有人上门打搅…”云崇青望向伯祖父、祖父:“你们看宅地是不是该起围墙了?”


    这事云忠诚正要问:“上回李大人就提过,我思来想去还是等你回来拿主意。能起吗?”


    云崇青肯定道:“能。”古时讲究宗族,故只要云家省事,能方便的他都给。


    “那便起。”云忠诚欢喜。云忠恒拧眉:“就是不能把白鸭河也圈了。”以前青哥儿都是在白鸭河边读书,他还真有点不舍。


    云粱道:“可以在那开个小门。”


    “你年岁大了,没事也少往河边跑。”云忠诚一脸不赞同:“得注意保重自个,青哥儿才授官,你别给他添麻烦。”九个月看似不长,但两百七十天呢!


    “对对,”云忠恒突然意识到他这命不比寻常了。


    这晚云禾没能睡着,翻来覆去,想着儿子说的话。第二天寅时,他爬起去了后院等待。不过一刻,儿子提着把木剑来了。


    “怎么还耍木剑,你不是有把铁剑吗?”


    云崇青意外:“您在等我?”


    轻嗯一声,云禾背手走到儿子跟前:“你说的那个翰林院大学士,他难缠吗,阴不阴损?”


    原来是为此,云崇青暗怪自己,但又不免发笑:“爹,儿子长大了。”


    意思就是能应付得来,那就好。云禾一手叉腰一手耙头,打起哈切:“那我再回房睡会。”


    “好,”云崇青目送爹走,正起势要舞剑,突然想起一事:“爹,咱们镇上、县里有几家铁铺?那把剑重了,我想打把轻盈点的。”


    云禾脚下停住,回过身:“打剑啊…”思虑起来,“镇上查家铺子可能不太行,他家也就敲敲缺口还成。去县里炎甲铁铺吧,这家就是慢了点,我估摸着打把剑…怎么也要一月。你要是真想打,等天亮了咱爷俩就去县里下定钱。免了晚了,再赶不上你回京。”


    “炎甲铁铺?”云崇青敛目,又是个有意味的铁铺名。


    “两把火的炎,铁匠家就姓炎。开铺子的老铁匠炎甲还在,手艺是真好。咱家的锅都是在他那打的,用了十一年了,没换过。”唯一让云禾无奈的是,他家打个什么是真的慢。


    云崇青佯作不解:“打把剑要那么久吗?他家几人打铁?”


    “父子三个,还有两半大孙子。”虽无奈,但云禾理解:“慢工出细活嘛。你要打剑吗?”


    “您不是说他家慢吗?我还是等回京去铁器铺子看看吧。”


    “也成,京里铁铺肯定比咱这地要好上不少。”


    云崇青看着他爹离开,眼睫慢慢下落。军用的铁器都是有规制的,两家铁铺有多少本事,他也许拿捏不准,但沐宁侯府一定可以辨认。


    天明,飞羽与常河来了。厨房做了香椿肉饺子,两人也没客气,一人一大碗。吃完了便到东厢见姑爷。


    “飞羽叔,您看看能不能找两人分别帮我去县里炎甲铁铺打把刀,去府城焱冠铁铺打把剑?”


    指明两家打铁铺?飞羽察觉厉害:“这怎么不能?”


    “打刀剑的人一定要用得着刀剑,且互相不认识。”云崇青也是小心为上。


    “姑爷放心,这些事我都做惯了。除了人要不认识,我还会给他们备上一模一样的刀剑替换。”飞羽不知为何会盯上这两家打铁铺,但涉及刀剑的,那必定牵扯到…军。


    云崇青再叮嘱:“谨慎些。若铺子不打,就磨一磨,加点银钱,但不能多。如还拒绝,那就不打了。”


    “开门做生意,可不兴银子送上门不挣的。”常河双手抱臂:“刀剑打好,可以再寻个老猎户上门打弓。”


    飞羽点首:“行。”


    中午,云崇青在县里客满楼宴请县衙的人。红娟见着他大喜,忙走出柜台行礼:“一上午就在等您。”


    “不必多礼。”


    一年半了,红娟现在对三泉县各家往来是了如指掌。愈舒没看错人,他也很欣赏。若非小耀不便总迁学,记恩早想给她挪地儿了。


    红娟感激主翁给她盼头,抬手作请:“席已经备好了,县太爷、县丞、廖主簿都已经到了,您赶紧上去。”


    “好,”云崇青领着小漾往楼上。这顿请完,又摆了三桌,请往来的乡绅。


    没几天,清明祭祖。之后云家老宅于巷子里摆流水席,三天不歇,那是四方来客。四月初九,工部的人到,三元及第的牌楼要比一般进士气派。建牌楼的事,云禾全兜了,忙前忙后,兴高采烈。


    工部的人很客气,听说要改门庭,立时应下了,第二天就把大门给推了。因此,五月二十,临走了,牌楼还没建好。云禾不甘,让儿子、儿媳先回京,他要晚两月。


    王氏也想亲眼瞧瞧儿子挣来的牌楼:“我和你们爹一块。”


    晚两月也没什么,云崇青由他们:“那留飞羽叔和常河叔跟你们一道。”


    “成,”云禾绕着才建了五尺高的牌楼转,瞅见哪不对了,立马凑近。明明那处,他昨日才看过,就是个砂砾稍微大了那么一小圈。


    云崇青哭笑不得,抬首望了眼快黑的天,才要转身回府,就见马来,是飞羽叔。


    亲家来,云禾立马去招呼:“正好要摆晚膳。”飞羽律一声停住,下马:“我就是赶着饭点来的哈哈…”卸下背着的长包裹,撂向姑爷。


    云崇青接住,还挺沉。云禾两口子见了当没瞧见,也不多嘴问。


    作者有话说:


    谢谢支持!!!!


    ? 第 48 章


    如爹和罗掌柜说的一般, 焱冠、炎甲两家铁铺工是真慢。刀剑打了近一个半月,他还以为离开前拿不到。云崇青请飞羽入书房。


    飞羽自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我看过了, 慢是慢, 但打出来的东西是真不错。就那刀,比我用惯的长刀都要好。”


    “已经慢工了, 锤出来的家伙再不好,怎么阻人口舌?”大隐于市, 要归于平淡, 不然如何“隐”?云崇青站书案后, 揭开包裹, 打开盒子, 一把黝黑内敛刀口泛冷锋的大刀躺在其中。拿起沉手,但刀柄意外的好握。


    抽了张纸掷出,运力挥刀横扫,纸被拦中截断。


    “好刀。”飞羽都有点眼馋, 但清楚这是姑爷要带回京里的。


    云崇青双眉蹙起,收势将刀放回盒里:“等事情明确了,这刀您喜欢就拿去用。”


    “那我就先谢过姑爷了。”飞羽搓起手,两眼熠熠地看着盒中那家伙。他倒是想自个上门去打,但这不是怕惹怀疑吗?


    刀试过了,云崇青又去看剑。剑是在府城焱冠铁铺锤的,与刀的沉实不同, 它很轻薄, 但拿在手里不浮。单从工艺上, 他这个外行瞧不出什么, 可有一点, 剑柄同刀柄一般,都很好握。


    拿纸拭了拭,毋庸置疑,也是把好剑。


    飞羽建议:“这把您就自己留着用。”


    “好。”云崇青请飞羽叔坐:“去打刀剑的人…”


    “姑爷放心。他们都是江湖上人,拿银子办事,守着道,不敢犯忌讳。”飞羽的手到底还是摸上了那柄刀。


    云崇青点了点头:“明日我和愈舒先一步回京,您跟常河叔陪我爹娘一起可以吗?”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若非惦记闺女,飞羽还不大愿意重回京城。国都水太深,他不小了,想过些清闲日子。只夫人不在了,他除了看着自个闺女,还得再捧一捧姑娘,否则心里难安。


    “韦阿婆随我们一道,嫂子怀喜,光府医和嬷嬷顾着不成,身边得有个懂生养的长辈在才周全。”


    月头愈舒满十八了,她晚上缠得紧,他不免有些放纵。云崇青在想,回京是不是该请五姐帮忙再多寻摸两个底实的老嬷嬷。


    “是,我娘也急。不是岁数摆那,她自个就乘船上京了。”要做外祖,飞羽也欢喜,可因着婆娘是生产走的,他又焦心。在云家用了饭,骑马归镇上。


    晚上,云崇青梳洗后开了箱笼,将刀剑放好。温愈舒绞着湿发从浴间走出,坐到妆奁前。这回去京里,她把嫁妆里用得着的都带上了,包括小时睡的摇摇篮。


    锁上箱笼,云崇青走近媳妇,像过去一般抽走了绵巾子,细细帮她擦发:“回京修整几天,我就要上值。之前周计满说会重用,我估计没存什么好。”


    “一些个人,总是记吃不记打。”温愈舒抠了脂膏在掌心磨了磨,待润了,再擦脸。擦好,又抠了一些,抓过夫君的手,两指捏走绵巾子,帮他涂抹,顺便按揉按揉。


    云崇青俯身,压靠着妻子,双目望向铜镜。铜镜不比琉璃镜清晰,但昏黄的灯火下,却能将他们夫妻之间温馨安宁的绵绵情意映照出。


    夫君的手跟他人一样好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按揉清爽后,温愈舒轻摩他掌上的薄茧,同看向镜子。镜中眉来眼去,勾勾缠缠,情渐浓。


    当妻子柔软细嫩的指插·进他指间时,云崇青弯唇,埋首亲吻…


    温愈舒长眉微凝,纹丝不动,两腮渐鼓起。


    察觉怀里娇人儿紧绷,云崇青眨了眨眼睛,停下亲吻:“怎么了?”


    眼里泛晶莹,温愈舒有点委屈,喃喃道:“我小日子好像来了。”


    这次提前了一天。云崇青很正经:“嗯,我可以休息几天噢嗷…”胸口遭一拐,再忍不住笑,将人箍更紧,用力在她颊上吸一口。


    最近她确实缠得厉害。嫣红爬上腮,温愈舒不高兴道:“我不想夫妻分两地。”他在京里留不久,她也想怀喜、生产、坐月时,丈夫在身边。不求能时时陪伴,但要常常见得着。


    “我错了。”云崇青挤到绣凳上坐,将媳妇整个纳在怀里,亲吻她的耳鬓:“等小日子结束,为夫继续努力。”


    温愈舒还气鼓鼓:“你不喜欢啊?”


    “喜欢极了。”这是实话,云崇青唇贴上她的耳廓:“我只是想你不要因为子嗣过于焦躁。娘与爹成亲几年,才有了姐姐。姐姐快九岁了,他们才有了我。我对孩子有期待,但没那么强烈、迫切。咱们顺其自然。”


    “那万一在你离京时怀呢?”这分离就非十天半个月了。温愈舒眼神趋冷:“我可告诉你,在冯子屯那小庄上我与你说的话不是假的。”男子的劣根,她在温棠峻身上看透了。


    “想咬你。”云崇青用力夹了夹她的指:“要真在我离京时你怀上,那咱们就带大夫和嬷嬷上船,再费点银子在车马上。无论如何,我都带你一起。”


    温愈舒补充:“我自己也很懂药理。”


    “对。”云崇青温柔绻缱地看着她。


    沉静几息,温愈舒转过脸,贴近丈夫的脸:“不许骗我。”


    “那你要跟我一直好下去才行。”云崇青逗她。


    温愈舒也是个不经逗的,痴痴笑。


    见她高兴了,云崇青唱到:“你笑起来真好看哈哈…”吻上妻子的唇,他会给她信心,让她安心。


    次日一家用了早午饭,便往南霑码头去。相比上回送别,这次云禾与王氏没那么不舍了。


    “爹娘,我们在京里等你们。”温愈舒站在甲板上,与舅姑挥手道别。


    “嗳…好。”再无不舍得,王氏两眼也蒙上了泪。


    这两一走,齐氏松了口气,可转身又对上老爷子那张冷脸,心又提起。自打小十二成气候了,她就总觉这老柴棒子要害她。


    云忠恒两手背在后,看着心虚的齐氏,嘴角一勾轻嗤一声又落下。


    船上,直至看不见人了,云崇青夫妻才回舱房。


    小老太太韦阿婆正与常汐在说话,手里拿着块新做的尿布垫子:“这缘分有时真说不清楚。不提咱姑娘和姑爷,就嫦丫…谁能想到能跟记恩吃一块去?”


    “是啊。”常汐应和:“两人还过得风生水起,再有几月,娃都抱上了。”


    韦阿婆一笑眼都没了:“我盼着她这胎是个男娃子。如此,飞羽也有个靠。”


    “这话我就不能应您了。飞羽咋就要靠孩子了,记恩能不管老丈人?就算他不管,还有咱姑娘呢。”


    “你没听出实在来。”韦阿婆道:“我不是担心飞羽养老,而是希望他老了有人在跟前闹一闹。”她这辈子最得意的事,便是收养了个孝顺孩子,老有所依。


    “懂您意思了。”常汐纳着鞋底,瞧宽长,一看就是给她大哥做鞋。


    南泞陈家落难时,她才七岁。朗家未免后患,给陪嫁来的下人都灌了虎狼之药,绝了生养。若非四岁的小姐跑到外院乞求,叫一些来吊唁的人瞧见了,他们这起子奴才就全被发卖了。


    之后十载,也是凶险得很。直到小姐出嫁,他们的卖身契才被小姐要回。


    一辈子没孩子,没牵没挂,日子…也寡淡。常汐转脸,看向挽着姑爷进屋的姑娘。好在,小姐生了个,她活着还有些意思。放下手里的活,起身要去倒茶,不想韦阿婆比她快了一脚。


    “您怎么抢我的事?”


    “事谁做都一样。”年纪大了,韦阿婆就好甜蜜,瞧姑爷和姑娘多般配!


    云崇青双手接了茶:“您坐,”茶送到愈舒嘴边。温愈舒小抿了两口,把杯推回。他同杯饮。


    返京的官船还是在邵关府码头补给,只这次邵家没人来请,仅云客满楼送了两膳盒吃食上船。五月二十五巳时抵达通州府码头,记恩已在等,见着韦阿婆跟见着救命稻草一般。


    “您可来了。”


    到哪就希望得人喜,韦阿婆瞧孙女婿的样子,高兴得嘴裂开了笑,露出一口齐齐整整的假牙:“我咋瞧着你瘦了?”


    “是瘦了。”记恩搀扶着阿婆,与老弟两口子并肩走:“娘子肚里那小东西前三月不闹,一出三月翻江倒海,吃啥吐啥,云客满楼连带着侯府厨房都摸不准他好哪口。”


    一听话,韦阿婆就断:“嫦丫随她娘。三月里不闹,出三月开始不消停。”拍拍孙女婿的手,安抚道,“有法子,我晓得她要吃什么。”


    “嫂子不舒服,你怎么还来码头?”云崇青不认同。


    记恩双眉一耷拉,哭笑到:“她瞅我都烦。”快六月天了,天愈发热,晚上睡觉不能沾她,不然就掉眼泪珠子。这怀喜前跟怀喜后,完全是两个性子。


    温愈舒担忧道:“一会到府里,我去看看嫂子。”


    “最好最好。”记恩焦得一脑门子汗。


    通州府的码头极广,比邵关府的要大三四倍,更非南霑码头可比的。云崇青一行的行李才卸下船,远处就并行两艘官船在靠近。不知载着哪位主儿,前方船挪得慢些,刺耳的鸣笛便响起催促。


    引得云崇青几人回头看望。没什么奇特的官船,但京里居贵,他们也不觉怪。记恩给随侍使了个眼色,随侍吴大立马去招呼伙计,让他们手脚快些,将行李装上担。


    看着行李搬离码头,云崇青他们便不再停留。只走了几步,温愈舒不免好奇地又回头瞅了一眼。见船已靠岸,有女簇拥一戴着帷帽的出舱房。旁的除了带刀护卫,没其他了。


    只女眷?


    上了马车,记恩与云崇青说起了话:“就那个传胪于树青…考上庶吉士了。家在江寕,比你早两天到京。人家今日已经去翰林院了。”这两口子回乡时,他怎么交代的?早点归京。


    云崇青弯唇,倒杯茶敬上:“有事耽误了。”


    垂目瞅了眼,记恩大人大量,接了茶:“行吧。”


    “我觉得你有股恃宠而骄的气势了。”温愈舒打趣,熟门熟路地从暗格里拿出糕点,放小几上。


    记恩得意:“那是。”心情好地喝了两口茶,又收敛神色,趴小几上凑近老弟,低语道,“明亲王回京了。”


    闻言,云崇青双目微敛。建和十九年三月三他们在咸和洲遇见明亲王,以为其是特地去的咸和洲,实则不然。那回只是明亲王游历的开始,现建和二十一年五月下旬,两年余,他终于回京了。


    “最近还上朝了。”记恩不懂那位主儿是怎么想的。皇帝明显不喜这个同胞弟弟,若换作是他,肯定不往前凑。还去上朝?不是在提醒皇帝,他还没死吗?


    云崇青轻哂:“人各有志。”但先是皇陵守灵几年,然后又抱病在别院养了七年,回了京没待多久再去游历山河。荒废了十余年,这个时候归朝…沐伯父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皇位他是别想从今上手里夺了,但可以扶持一个无势又不太成器的皇子。


    皇帝龙体康健,明亲王默默收拢势力,有个十年八载…好像也不是没有叫他得逞的可能。


    “沐伯父呢,最近有上朝吗?”


    “没有。”记恩双手托腮:“上月,他老人家与先生领着一趟娃子去京郊庄子上钓鱼。早上去,晚上回。先生坐牛车,他来赶,娃儿追着跑。啧啧啧…一直到月底,天天如此。两只虎还小,能落着一时半刻牛车坐。最惨的就属凛余,从他爷的牛车,追到他二叔的快马。”


    看了两月,终于知道沐宁侯府走出的人为何那般厉害了?


    云崇青轻吐:“现在苦点,总胜过在战场上洒热血。”


    “对。”


    上了官道,马车快跑。温愈舒背垫软枕靠着车厢,想着自个带回京的那些物件都该摆哪屋哪位置上,正专注,忽闻铃铃声,很缥缈,像是错觉。眉头微凝,抬眼看向说话的两人。


    云崇青与记恩好像也听到了,停止讲话,凝神细听。马蹄声夹杂着车轱辘的奔走,区别于随风来的清脆。这声音不陌生。两人相视,他们印象深刻,咸和洲落桑的风铃。


    温愈舒本想敲敲车厢,让车夫慢下来,但屈指都到车厢板一寸处了又收回。后面的马车应该能赶上,没必要刻意。


    如她所料,风铃声渐近,还有杂乱的哒哒马蹄音。又过去两刻,她贴着车厢壁,抬手拔下一支钗,轻挑窗帘布,透过半寸宽的缝隙看向外。


    带刀的护卫骑着马,从旁经过。三辆马车被护在中间,其中只有第二辆挂了风铃。护卫的衣着…温愈舒撤了发钗,插回髻上,挨着夫君坐好。


    待风铃声远了,她才道:“好像是码头鸣笛官船上的主儿。”


    记恩看向老弟,小声说:“不会是跟明亲王…”两手食指碰碰,“有关吧?”


    “不知道。”云崇青急促地敲了敲车厢壁,马车提速。带刀护卫有点招眼,那行人应不会就这般样入京。果然半个时辰后,护卫领三辆马车下了官道,往南边去了。


    南边,温愈舒晓得,那里全都是京里权贵圈的庄子:“你们还记得咸和洲有关落桑的传言吗?”


    “京里大官养的外室。”记恩挑起左眉:“明亲王?”


    云崇青摇首:“就算是养,也不会是明亲王养的。”只来京的时候…有些巧,恰是明亲王归京上朝后没几天。


    细细回忆,温愈舒敛目,沉凝五六息歪头迟疑道:“刚在码头,我有回头望一眼,见着个戴帷帽的女子,她的个头比围着的几个婢女要…要矮。可落桑,咱们见过的,高挑。”


    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云崇青极力捕捉。皇上龙体康健,明亲王贼心不死,母家势弱不成器的皇子,还有莫名的女子。


    宫里有省心的皇子吗?


    明亲王不会是想要…再生一个吧?弱主强臣,徐徐图之。


    记恩盯着老弟:“你在想什么?”


    “静观其变。”云崇青推开已经凑近到两寸里的那张大圆脸:“坐好。回府后,我洗漱下,咱们去趟侯府。”


    “行。”


    沐宁侯今日哪也没去,就在府里等云崇青上门。等到下午未时末终于把人等来了,一道来的还有莫大山。永安堂书房里,沐晨彬拿着薄剑,沐晨焕拿着刀,两人不眨眼地一寸一寸细看,眉头慢慢锁紧。


    云崇青喝着茶,将此次回乡事宜巨细无遗地说了:“我怀疑像炎甲、焱冠这样的铁铺还有,很可能不在少数。”


    “好巧妙的心思!”莫大山两手攥着茶杯。记恩一口接一口地喝茶,有人造私兵,他要冷静下。


    沐宁侯神色凝重,两眼不离刀剑,直至晨彬、晨焕兄弟看完冲他点首,握着杯的手徒然收紧,杯一下碎裂。


    沐晨彬将薄剑奉予父亲:“爹,单看剑,几乎可以肯定打铁的手法同了军器库。”大雍军器库是承自凌朝,凌朝太主对炼金极精。


    “冠南侯府的爵位之所以是五代斩,而非三代,就是因冠鹰打下凌朝军器库。”沐宁侯起身,背手来回踱步,走了几转停下:“他想干什么?”


    沐晨焕放下刀:“造反、篡位?”


    眼神微动,云崇青摇首:“不知冠鹰当初拿下军器库是否别有目的?”抬眼看向沐伯父,“如果有,那后来的川宁薛家案、南泞陈家案问题就大了。还有马良渡、樊仲的陨落,他们都是能贤。”


    沐宁侯沉声:“孟固已经在悠然山待了十二个年头了,你们觉得他若是出事,下一个去镇守的会是谁?”


    记恩直接到:“肯定不是姓沐的。”


    沐晨彬苦笑,皇帝让刚愎自用的孟固去悠然山,就是因看准了蒙古悍部内乱,借机让孟固洗一洗西北军身上的沐家将气。


    如非危机,沐家目前想回悠然山,难!


    “冠南侯府的爵位到头了,皇上对冠家会随之少两分顾忌。”云崇青凝目:“冠南侯长子冠岩承在北陵,是冯余祈之下的参将,管着北陵十一府的粮草。”北陵十一府也是悠然山的后背。


    “查,”沐宁侯背在身后的手成爪,十指扭动着,咯咯响,双目微眯:“哪怕只摸着一点,我也绝不让冠家沾手西北军。”沐家人不上悠然山,不是还有镇国公府段氏吗?


    段南真,十八岁在顺安,集当地四百青壮年,就端了佤山寨六百余贼匪。二十岁在泊林打倭寇,一直打到外海。今年他才三十又八,不能袭了爵就窝在京城里享福吧。


    云崇青迟疑了稍许,张嘴又沉凝两息才到:“沐伯父,您有没有想过‘换防’的可能?”


    沐宁侯笑了:“就这也值得你犹豫?在皇上派孟固去守悠然山时,我就想过。沐家驻守悠然山,为的是百姓的安稳,不是权势。孟固几分本事,孟安侯府清楚得很。他留在悠然山,孟家也怕。这两天我会上奏,主张西北军十年调将换防,固军散主帅兵权,然后推举镇国公段南真。”


    莫大山意外:“您不避嫌了。”


    “都避了十二年了,我又不是推举我儿子去悠然山。”


    云崇青担忧:“想到马良渡和樊仲的损,我总是心里不安。”


    “放心,”沐宁侯道:“段南真心比牛毛细,谁要想算计他的命,必得先算算自己命硬不硬。”


    沐晨焕道:“正好咱们也可以借此再试一试冠南侯府。”


    “好。”沐宁侯转眼向记恩:“查铁铺的事,就拜托你了。”


    记恩忙起身拱手:“晚辈觉跟着你们,日子有趣极了。”他少时,可不敢想自己还能有今日。


    沐晨焕问小舅子:“你什么时候回翰林院上值?今天苗晖和常俊鑫都回了。”


    “等假结束吧。”云崇青苦笑:“我已经能预料到上值后没的清闲了。”


    “那就先好好修整。”沐晨彬抹了下鼻子:“今晚再整几两?”


    哄堂大笑,这人真是酒量浅酒瘾大。


    不等云崇青修整好,沐宁侯一封奏折递进乾雍殿。翌日早朝,也是难得,三大世袭罔替的勋贵主事人都在位,瞧得御前首领太监方达都惊奇。


    皇帝满脑都是昨儿下晌呈到他手的那本折子。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白须三寸长的孟安侯犯急,沐广骞怎么还不动?不是透了意思,让他来支持啥子主张,然后沐宁侯府将小大子摘出悠然山吗?皇帝闭着眼点将,他家小大子是做将的种吗?


    镇国公段南真男生女相,唇上留着一笔胡,一双狐狸眼清冷压了媚,此刻他也在等。


    武官首的沐宁侯移步走出:“皇上,老臣有本奏。”


    “准,”皇帝转起左手拇指上的扳指。


    文臣屏气,不知今儿谁又要倒霉?站在二品龙虎将军席税虬后的冠文毅,双目敛着。实在是自辅国公府没了后,段、沐、孟三家少有在早朝上齐聚的。


    “悠然山屯军三十万,过去占了大雍六分兵。近年南境屡扩军,西北也占足五分。集军集权,当年老臣一意上交兵权,撤离悠然山,就是不希望西北军吃着朝廷,身上却盖着沐宁侯府的印…”


    冠文毅心一紧,沐广骞要干什么?


    “十二年来,老臣日思夜想,深以为西北军由一将长久把持不利朝廷不利悠然山安稳,故陈请皇上予西北军十年一调将换防,加强巩固军心,尽所能削弱兵符。”


    什么?除了皇上,文武皆惊,其中包括镇国公和孟安侯。段南真吞咽,如此一着,沐宁侯府就算是彻底放手了悠然山,不无敬佩。


    冠文毅冲出:“不可…”


    “沐宁侯所言极是,臣附议。”孟安侯不等到大殿中央就喊出声,然后咚一声跪下,掉老泪:“皇上,臣老了,孟固再不回来,臣怕他这辈子都尽不着孝了。”


    皇帝关爱老臣:“孟爱卿,你这是…”


    “臣近几月总梦见老妻,”孟安侯百无禁忌:“直觉她是一人在下面寡不落,想带臣下去团聚了。”


    沐宁侯斜眼下望孟安侯,怎么什么话都敢脱口?万一死不了看他咋圆?


    作者有话说:


    谢谢支持!!!


    ? 第 49 章


    “孟安侯爷, 悠然山换将岂能儿戏?”冠文毅不知沐宁侯是真心要释兵符还是意在试探皇上,反正他是万不愿孟固调离西北军。且,今日镇国公段南真也来了。


    “怎么就是儿戏了?”前一时孟安侯还在丧, 这一时已瞪目冲冠文毅发问:“临危换将是大忌, 可现在边境安稳,又逢夏, 西北忙着放牧。此时不换,难道要等到秋冬吗?”


    不是秋冬, 是就不能换将。冠文毅跟这老匹夫说不清楚, 再奏道:“皇上, 臣以为若释了兵符, 三十万雄军恐难团结一心, 拧成一股绳。”


    沐宁侯反驳:“三十万雄军乃我大雍儿郎,保的家国山河,护的是百姓亲族,吃的是朝廷粮饷。朝廷为的是国泰民安。国泰民安四字足矣让百万雄军士气昂扬。”


    “对, ”孟安侯铿锵附和:“说得太对了。朝廷养的军,不认朝廷认兵符成何体统?所以皇上,不止西北军要十年换防加固军心,南境驻守也要如此。”


    他爹在世时就说沐家是一窝狐狸,一点不假。西北军,沐家掌着八十余年,没谁出来说十年换防。这才丢开手, 沐广骞就开窍了。他娘老子的, 若非孟固那狗崽子不成气候, 他才不会跪在这给沐广骞吆喝。


    冠文毅被堵得一时哑口。


    高坐殿上的皇帝, 将殿下百官神态尽收眼里。不说文臣, 武将…除了明白事的几个,好似都不太高兴。哼,沐宁侯府都放手悠然山了,他们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文臣们不是不想插嘴,而是几例子在前,现少有谁敢沾沐宁侯。况且,今儿还来了个混不吝的孟安侯。


    镇国公段南真不动作,他在问自己,去悠然山镇守,十年后卸兵权愿意吗?


    那可真是太好了。他自小就有一愿,上悠然山,领兵对阵胡虏。只沐宁侯府难撼动,他都快死了心了,不想宫里沐贵妃有喜,结果沐宁侯兵权是上交了,可皇上却点了孟固去坐镇西北军。


    那天他差点气撅过去。


    像镇国公府这样的勋贵,已经算是封无可封了。长久把着悠然山只会让君王猜忌,十年换防,正正好。


    皇帝停下转动扳指:“镇国公,你也是领兵布阵的能将。对沐宁侯所想,你如何看?”


    段南真走出:“臣认同沐宁侯所想,只释兵符一事,不可急,得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地渐进。”说完便跪下自荐,“臣请去悠然山练军,为皇上为朝廷也为百姓固军心。”


    冠文毅捏着圭臬的手更紧,这三人是商量好的。皇上眼瞎了吗?


    与冠文毅气怒相反,沐宁侯和孟安侯是非常满意段南真这小子的上道。太和殿沉静,皇帝神色玩味,百官屏气凝神。


    隔了足十息,皇帝开口:“沐宁侯留下,旁的退朝。”


    文臣们高吊着的心安稳落地了,武将个个锁眉。


    “臣等告退,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沐宁侯跪着,直到文武退出太和殿都没起。皇帝走下大殿,绕着他打转,垂目看着老东西。有一点他得承认,不管是太·祖,高·祖,还是他和先帝,无一不忌沐宁侯府。可沐宁侯府出强将也是真。


    大雍能安稳至今,不被蒙古悍部铁骑踏破边境,沐宁侯府居功至伟。


    “说说吧,怎么突然想释兵符?”


    沐宁侯坚持道:“皇上,老臣不是突然想,是一直在想。建和九年见边境安稳,老臣上交兵权,带一众沐家子弟撤离悠然山,意就在此。只是旁人以为,老臣卸甲,是因莹然有喜。”


    不止旁人,皇帝露笑,他也是如此想,俯身去搀扶:“起来吧。”能释兵权,固然是好,但怎么释还得从长计议。


    沐宁侯就着皇上的力起身:“皇上,蒙古悍部不会一直内斗下去。老臣以为该让孟固回京尽孝了。”


    孟安侯?皇帝都不知该怎么说那赖货:“您觉镇国公如何?”


    “不输他老子。”


    谷晟七年,东夷联合南姜氏集军二十万,压境匾凤关。匾凤关主帅席峰战死。西关总兵段纯坚,即段南真之父,临危掌了南境军,浴血奋战七日,夺回匾凤关。那仗打了一年,终东夷割地两城,退至海三口外。


    不输老子的段南真,这会正扶着“老迈”的孟安侯,往宫门去。不是他乐意扶,是孟安侯叫他扶的。


    “朝上你都看清楚了吗?”孟安侯性子粗莽,但不豪放,十分爱记仇。


    他是在说冠文毅?段南真眼里生笑,没了清冷:“放心吧,皇上都把沐宁侯爷留下了,您肯定能享到孟固的福。”


    “也是。”孟安侯瞥见督察院左都御史冯威朝这过,立时哀声道:“也不知我老妻是惦记我还是惦记孟固,不少天了,总入我梦。南真啊,你说,她到底想啥呢?”


    经过的冯威,嘴角一抽,这个胡言乱语的老货,他在朝上可不是如是说的。


    段南真被拽着跨大步紧跟左都御史:“儿女都是爹娘的心头肉,可能伯娘就是想您叫孟固早些回京吧。”


    “是这样吗?”孟安侯缀在冯威后:“可我咋觉她是惦记我?我们少年夫妻,情谊深厚,她就那么先一步走了,留我一人在世上操着儿女心…”


    这一公一侯能不能放过他?冯威都想撒开腿跑。神鬼之说本就没边,他就是弹劾欺君,皇上也顶多瞪两眼孟安侯。何必呢?直至武源门外,上了轿,耳根子才得清静。抹了把大汗,长呼口气。京里的勋贵,真是个顶个的难伺候。


    冠文毅今日没心情去北角山大营了,下朝就回了侯府。幕僚伯仲手里的鹅毛扇依旧是轻轻摇,听说沐宁侯要释兵符,大愕,愣了三四息才回过神,神色复杂:“沐家是真的没有再回悠然山之心了?”他不信。


    “沐广骞提出时,本侯留意了皇帝,皇帝并无惊色。”冠文毅双手紧握成拳放在书案上,两眼沉沉:“皇帝应该是早就得知了。”


    “您是说沐宁侯在朝议之前就已经上本奏了。”人心当真是难测,沐贵妃有子,沐宁侯怎么舍得释兵符?伯仲心紧,一旦皇帝纳了谏言,主翁想掌西北军再立大功延续冠南侯府爵位就难了。


    冠文毅已经能料到皇帝会做何抉择了:“段南真当朝请命,孟固之后,十有七八会是他上悠然山。”十年!段南真六岁就被请封世子,由段纯坚一手教到十六岁,然后扔去了顺安。他可不是孟固。


    父亲与他几十年对西北的谋划,竟叫沐广骞一着破除。十年,他这一脉藏首在寸心中,还要藏多少个十年?


    “主翁,您说沐广骞对释兵符真的是思虑已久吗?”伯仲怀疑沐宁侯府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冠文毅眉间川纹更深,侧首久久才摇:“不可能,本侯埋的子都埋得很深。沐宁侯府高居在京里勋贵地,不会踏足贱处。”


    那…伯仲只能赞沐宁侯府高洁了:“某还是建议主翁将安庆煤山事搁一搁。”


    这一点冠文毅认可:“那就先筹划江备那方吧。还有汕南堤坝秋收后就要加固,照旧例来。”


    “是。”


    因着沐宁侯提议,朝上一连几天议政激烈。事关兵权,后宫无人敢沾,民间风也小。翰林院忙起来了,一边要重编字典、国记,一边要去乾雍殿、南书房为皇上起草诏书、诰敕,记录重要事宜。


    前者,云崇青上值后就在做,后者…别想了。周计满是认准了于树青。于树青是天天去乾雍殿,可谓春风得意,羡煞旁人。


    这日依旧是快下值时,于树青回到翰林院。与几位学士、侍读侍讲告了礼,便往大学士书室。


    在藏书房里查阅旧史的常俊鑫见了,抱着书转身走过八排书架,到藏书房最里那隔间里,小声问两正低头编写的难友:“我们是不是被针对了?”


    云崇青抱歉道:“你们可能是受了我牵连。”


    “非也。”苗晖提笔,一样压着声:“我三人只是同科而已,又非同窗同乡那般交情深厚,哪来牵连一说?大学士指派于树青去南书房记要时,我也在。他一点犹豫都没,与我说编书是当下最紧要的事。”


    常俊鑫不屑:“骗鬼呢?真要紧张,怎么不让外头坐着闲喝茶的那几位与我们一道编?”他媳妇说的对,周计满要么是收了于树青的好,要么就是喜欢于树青的德性。


    “不要多计较,咱们把手头的事做好。”云崇青搁下笔,抽走金俊兄抱着的书,翻阅起来:“是非自有公论。”


    “就怕‘公’不知道咱们的苦。”常俊鑫双手抱臂,气堵。


    苗晖笑了:“真过分,那就让‘公’知道。咱们都喘着气,是活人。”坐太久,腰背都僵了,起身动动。


    “不瞒你们说。”常俊鑫有些得意:“最近我回府里就叫苦叫累,我媳妇太懂了,反复问,问得仔仔细细,也不背着下人。现在满府都知他们老爷,在翰林院被苛待了。”


    他才两岁的小闺女,昨晚都把最爱吃的伴鱼饭匀了两勺给他。


    云崇青弯唇,又是位贤妻,他家也是一般。查到要查的,仔细看过,放下书提笔继续写。嘴杂了,府里每日都会采买,风总能吹出去。


    “明日咱们交手稿,侍读侍讲学士那会通过吗?”苗晖心里已知答案,但就是想问一嘴。


    常俊鑫瘪嘴摇了摇头,坐回自己的位:“今晚咱们要晚点走吗?”


    云崇青答:“不用,等明天手稿被退回,咱们再晚点回。”一回回递进着来,看手稿能被退回几次。


    大学士书室里,于树青将今日在乾雍殿发生的事讲予老师听。周计满抚须:“皇上问你思想,是看中你,也是对你满意的表露。”


    于树青面上无异,心里欣喜之余又有遗憾,总觉当时呈辞有所欠缺。


    “你要戒骄戒躁,切勿轻浮。”


    “老师训言,学生谨记。”


    “时候差不多了,你也绷了一天,回去好生歇息,明日无意外还要去乾雍殿。”周计满也准备回府。炎炎夏日,翰林院虽摆了冰盆,可有规制在。而且书也受不得潮,他都燥了一下午了,里衣几乎是全贴身上。


    于树青站着不动,面有犹豫:“老师,您看重学生,是学生大福。学生感激不尽,只…”情真意切,浓浓担忧。


    周计满看着他,在等话。


    “只云崇青身后是沐宁侯府,学生怕您…”


    “怕我遭沐宁侯府打压?”周计满嗤笑一声,冷下脸:“沐宁侯府再权重,只要有我坐守在此一日,手就别想伸进翰林院,玷污圣贤清贵。”


    于树青暗松了一口气,面上神色还是担忧:“学生只是怕。”


    “翰林院之责,乃管理史册、文翰、考议、详正文书。三鼎甲是靠着学识从成千上万士子中脱颖而出的,本官让他们编撰文册实属重用。他们编出的文册,要印发往十一省一百二十七州府。你且说,紧不紧要?”


    “是学生浅薄了,老师任人唯贤,不存偏颇。”于树青是彻底放下心了。


    为表看重,次日云崇青三人的手稿由周计满亲自检阅。周计满才翻过两页,便停下,点着一处:“注释简明,这点非常好,但出处概述太重,不合字典。”


    云崇青无二话:“大人说的是,下官与明朗、金俊再回去修一修。”


    “《雍和字典》集史之长,详正上是很繁复,辛苦你们了。”


    早知会这般,苗晖倒也不失落:“大人言重了,这是我等分内之事。”


    “字典,四海通用。你们一定要细之又细,不能出丝毫差错。”周计满肃穆。


    三人郑重拱礼:“请大人安心。”当晚他们就在翰林院多留了半个时辰。一回因字的出处累赘,手稿被打回。通过修改,不过十日,再次上交手稿。这次是注释过于精简,可能引歧义。从此晚上再多留半个时辰。


    朝里几番议论,终在夏末皇上下诏,召回西北军主帅孟固,由镇国公段南真接责防守。到此,十年调将换防的案算是定调了。


    啪…冠南侯府内院隽鹰堂,冠文毅掌下黄梨木书案已经摇摇欲坠,他那口憋气还没出掉。


    几步外的伯仲也不摇鹅毛扇了,愁眉不展不甘道:“皇家压制勋贵几十年,小爵小勋喘不过气,原以为镇国公府、沐宁侯府与孟安侯府亦是一般。可一场计较,却让众人都看清了。那三府到底是世袭罔替,释兵符的主,叫他们全做了。”


    冠文毅深吸长吐,平复着心绪:“也不尽是如此,主要还是沐广骞所提,合了皇上的意。”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发麻的手揉捏绷紧的额际。


    “看着吧,段南真到西北不久,就要整治北陵。岩承怕是在那待不久了。”


    是他没克制住。若沐广骞提出释兵权时,他就支持,岩承许还能在北陵管粮草。悔之晚矣!


    伯仲也无奈,差一棋,胜负颠倒。


    喜燕胡同云府,温愈舒晚间用完膳,与嫂子一道去了主院乐和堂:“再有两日爹娘就要到京,我真是怕他们瞧见夫君那样,要心疼死。”


    嫦丫肚子已经显怀了,手挽着弟妹:“姓周的真的是小肚鸡肠,还大学士,简直糟践了翰林院那块地。”


    姑爷晚上都要到亥时才能回,手稿修了九回,还不行。字典啊…不是建大院大宅用的图稿,况且他们是对照了文昭七年修正的《雍和字典》编撰的,又根据姓周的指点一改再改。


    这不对那不对,不是有意刁难是什么?


    “由着作吧。”温愈舒婉笑:“总有该他长记性的时候。”这两天外头已经有点声了。“对了,我想等夫君手头上的事忙完,下帖给苗编修和常编修家里,请他们到府里认认脸,到时你陪我待客。”


    “成,我帮你看着厨房。”


    “谢谢你了,还真不用。”温愈舒笑道:“我是让你多认识一些女眷。依夫君所述,这两家该都好相处。”


    “好。”


    每回进乐和堂,嫦丫都生欢喜,实在是前后园里几株果木长势喜人,今儿也一样:“后院那几串蒲桃应该能吃了,一会咱们摘了带回去。”


    “早上姑姑还说要摘了给你送去。”


    “不能我一人吃,大家都尝尝味。”闻着果香,嫦丫嘴里津液泛滥。


    走到台阶,温愈舒搀扶她一把:“我们不缺这一口。”正堂清扫的婆子已经迎出来,恭敬行礼:“夫人,大奶奶”


    妯娌两入内,转了一圈,确定没什么缺的了,便往小厨房去。云崇青这天到亥正才着家,洗漱后还闹了愈舒一回。


    才多少日子,人都瘦了一圈。温愈舒心疼他,抱住轻拍后背:“调将换防已经拿定,皇上那事该不多了。明天交手稿,周计满不会还打回吧?”


    云崇青享受着妻子的疼爱:“怎么会不忙?很快汕南堤坝就要加固,听说皇上有意提高徭役补贴。户部那紧咬着,觉目前的补贴已经超了苦力,无需再加。”


    “要我说,加倒是不用再加。皇上派个能用的钦差跟着,层层不敢截,保得八成户部下发的银子到汕南。除尽加固堤坝所耗,剩下的分发。去服徭役的百姓,都能欢喜死。”


    “夫人明智。”云崇青眼皮已经撑不住往下靠了。


    温愈舒轻摩丈夫的腮,在他合眼时,凑上去亲了一口。


    第十次交稿,周计满露了满意,但还是觉有些地方不妥。云崇青三人继续修,云禾两口子和飞羽、常河抵京,是记恩去接的。进到喜燕胡同,王氏都有些局促,高高的围墙,宽阔气派的大门,门房也穿一色的衣裳。


    云府!


    看字,是青哥儿写的。王氏拐了下当家的:“这咱家。”


    不等云禾肯定,迎上来的温愈舒就笑着唤道:“爹娘,可算是把你们盼来了。”


    “嗳,”王氏拉住小儿媳,又伸手去扶挺着肚子的大儿媳。手被两儿媳紧紧攥着,只一会,人也不局促了。这是她家。


    当晚两口子等儿子一直等到打瞌睡,才把人等回来。一逮着眼,云禾都红了眶:“怎么瘦成这样?衙门里日子不好过吗?”


    王氏抹眼泪:“要不好过,这官咱不做了回去。”


    熬的两眼充血的云崇青,忙安抚:“你们别担心,咱们正挖坟。”


    挖坟?王氏露不解。温愈舒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埋周计满。”


    恍然大悟,王氏不再管:“娘去给你煮碗面…”


    “不用,记恩有给我送晚膳。”云崇青搭上他爹的肩,伸手牵住娘:“走,我送你们回乐和堂休息。”


    云禾还是有些担心:“那你们坟挖得怎么样了?”


    “快好了。”


    “那还成。”云禾不问了。


    安了爹娘的心,云崇青继续每日早出晚归,兢兢业业地修书。宫里皇帝跟大臣们商定了汕南堤坝加固的事,心情不错,决定携贵妃私服出宫。还是年前应的沐宁侯,要去云客满楼尝尝菜,一拖十个月,他不能食言。


    猝不及防,沐贵妃连个准备都没,换了衣衫,重新梳了头,就陪皇上出宫了。两人马车还没到武口街,那一片便莫名多出不少闲逛的汉子。


    皇帝也有些日子没到民间走动了,着马车停在武口街头:“我们走着去云客满楼。”


    内卫已经做了安排,沐贵妃也不怕会出什么事儿,应了皇上。下了马车,看过周遭,更是安心。手拽着点皇上的袖,走走逛逛,有瞧见喜欢的,就让皇上给买。


    临出宫时,皇帝向方达要了碎银,买得还挺高兴。但这高兴劲没持续多久。在路过一小巷时,沐贵妃见一竹编摊子,走不动道了,满眼都是小花篮子、小猪笔筒,还有鹅样的竹盘。


    皇帝牵着她到摊子边,随手拿了只圆乎乎的首饰盒,指腹摩了摩,很光滑并不粗糙:“手艺不错。”


    摊主是个老人家,瞧他们打扮,心里喜极,忙丢开活,起来招呼:“这些竹条都是我磨过的,没刺儿,一点不扎手。”


    巷子里摆了棋盘,几个不缺吃喝的老汉在那一边斗棋一边闲话。


    “我听老幺说了那事,昨个晚上特地等在东街口那,还真遇着才下值的新科三鼎甲。”


    “没骗你吧,那三儿开春时进士游街多俊,现在再瞧,都被磨搓得没个人样了。”


    “真弄不懂那个大学士是怎么想的?硬捧着个传胪,往死里折腾皇上钦点的状元、榜眼、探花。你们说他是不是存心的?”


    “存不存心不知道,反正是不太满意皇上钦点的。”


    沐贵妃不敢再看了,拉着已经沉了脸的皇上要走。可皇上脚却不移,拿着个小簸箕研究起编法。


    巷子里还在说:“哼,翰林院清贵,哪个官想做大都要走那过遍水。要我看,以后考科举,也别去寻思皇上施政了,先摸一摸大学士的喜恶,不然就是中状元又如何?”


    “不怕真小人,就怕伪君子。你们说皇上知道他大学士这么唱反调吗?”


    “皇上日理万机,哪顾得全方方面面?”


    “也是。”


    买了一只簸箕一只首饰盒,沐贵妃终于拉皇上离开了竹编摊子。都看见云客满楼的招牌了,皇帝止步,低语:“回宫,朕最近得日理万机,不然…”几乎是咬牙切齿,“混账东西,朕的脸都被他们丢光了。”


    沐贵妃也觉今日不宜,可不能让百姓晓得皇上有空去云客满楼用膳,没空管翰林院那茬子糟事。


    “好,回宫臣妾给您做臊子面。”


    也是巧了,当晚常俊鑫实在撑不住,下值便回府。只因劳累过度,在经过东升街时,人昏沉倒在马车里。车夫察觉,立时停下马,匆匆入马车查看,惊恐道:“老爷昏倒了老爷昏倒了…”


    东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不过一个时辰,整个东城都知探花郎昏倒在马车里的事了。


    翌日早朝,百官才退到大殿两侧,督察院左都御史冯威便走出:“皇上,臣要弹劾翰林院大学士周计满,滥用职权,苛待、刁难下属,用人唯亲。”


    昨日常俊鑫一倒,周计满就料到今日早朝不太平,走至大殿中央:“皇上,臣谷晟二十二年得殿试第八,通过选馆入翰林院,至今未离。若照冯大人所言,臣乃好权之人,该早另谋了。臣大冤。”说完就跪下叩首不起。


    这是冯威任左都御史以来,头次弹劾大臣,自是有备:“皇上,翰林院由清正者掌,那便是清贵之处。由贪恋权势者掌,那翰林院就是最接近天子之所。


    周计满说他大冤,简直可笑。臣已经问过东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等几位,当初会试判卷时,周计满就极力坚持于树青为会元。可于树青五言八韵破错题,又堪不得榜首。单从这一点足以见周计满品性。


    近期于树青由他推举出入乾雍殿、南书房,心思更是昭然。臣也着人暗察了翰林院,于树青私下里都称周计满为老师。


    而相比于树青,新科状元、榜眼、探花,照着旧典修书,却前后改稿十次不得通过。臣想问周计满,你是对以前那些修书的学士不满,还是对皇上钦点的三鼎甲不满?翰林院清贵,不是你周计满弄权玩奸之地。”


    作者有话说:


    谢谢支持!!!


    ? 第 50 章


    冯威不错。皇帝昨天在外积了一肚子气, 回了宫非但没消,还越想越气。自己登基近二十二载,起五更睡半夜, 不敢有丝毫懒散, 一心为民为国,辛辛苦苦攒下的功绩, 还不够三两狗东西败的。


    关键那些个狗东西,一边败他的圣明, 一边还吃喝他的, 使着他给的权。他养的是臣子, 不是祖宗。


    “皇上, 臣绝无弄权玩奸。”周计满严词道:“《雍和字典》全民通用, 岂可马虎?云崇青、苗晖、常俊鑫三人学问扎实,但年岁尚轻。臣以为令他们编书,不但能让三位发挥所长,还能磨一磨性子。性子沉稳, 于他们日后大有裨益。”


    话是在理,但太和殿站着的谁傻?编书与乾雍殿、南书房行走,能比吗?说周计满没存私心,估计连他自个都不信。武官看戏,文臣均颔首,不打算掺和。


    张方越今天也在,走出:“皇上, 周大人也许有爱才之心, 但说他玩弄权术, 这就过了。他在翰林院待了快二十五年, 编有《九蒙学》、《汇辞》、《诗十章》等等, 新科三鼎甲现在所行之道,就是他曾经所走。只他以为好的,未必合适旁人,弄巧成拙了。”


    张太傅好口才!冯威轻嗤,尽是讽刺。


    周计满忙到:“皇上,臣并没有要求云崇青三人通夜修稿,是他们自发的。臣也有劝过,可他们坚持,臣也无奈。”


    “皇上,”冯威道:“请允臣讲两件事例,听后各位大臣便会明白周计满是何用心了?”


    皇帝果断到:“准。”


    张方越紧蹙眉,皇上心绪好像不佳。


    冯威说:“第一件事例是发生在江寕越州府县学。建和十一年,越州府出了位小三元,名覃栎,时年十四。中了秀才,入县学,县学教谕费淑山起始很是看好他,对其格外上心,经常出策论、引政题考他。


    覃栎以为费淑山是真心教授,可每每他将所答呈现,费淑山都将案卷批得一无是处。一次两次影响不大,只长久了,覃栎竟怀疑起了自己,终自厌吞卷重伤了喉,废了。


    诸位大人还记得建和十四年江寕乡试解元是谁吗?”


    钱坪脱口:“费庆英。”


    “钱大人好记性。”冯威接着说:“费庆英乃费淑山的长子。覃栎是在建和十五年找上臣的,费淑山教导费庆英,从无贬薄。费淑山是臣告倒的,他现在还在边漠劳役。”


    厉害!文武官员对冯威有了深的认识。


    张方越已经在想冯威出身,靖边邯单人。邯单离他的故里介营分处靖边东西,相距四百余里。不知为何,他这心里发沉。


    皇帝更气了,一个微末教谕竟毁了他一个小三元,劳役都是轻罚。


    冯威继续:“第二件事例,有些久远,发生在靖边。”瞟了一眼左上的张方越,“臣能得皇上赏,是因前左都御史唐锡查事不明,弹劾有误。去年,臣进京述职,听闻了唐锡弹劾那日事,十分欣慰…”


    啊?百官正诧异,又听冯威说欣慰不是因唐锡弹劾有误,而是为还有人记得张进原配而生的感触,不诧异了,但更惊。


    张方越吞咽,直觉一些旧事今日要蒙不住了,早知他就…不,只要冯威有心,不论他护不护计满,其都会将事在朝上讲,就像沐宁侯一般。


    “娴女落水实非有意,她携家中六分财嫁予张进,勤勉持家,让夫无后顾之忧全心读书。张进中举后家中分户,兄弟妯娌以张进、娴女殷实为由,让姑舅随之。张进允了,娴女便无不可。


    分户后,张进携一书童去扩愉书院读书,常常几月不回。娴女与姑舅处,姑舅屡拿娴女落水之事贬薄,说娴女就是看重了张进人才才耍诡计赖上。起初娴女还极力分辩,待张进归来,又解释。


    可张进不作为,任由他父母糟践妻子。两年后,娴女不堪姑舅辱提出和离。张进心在仕途,怎可能会同意和离损名声?张进中了进士授官后,娴女再次提出要么和离要么随任。


    张进这次给了她个盼头,说等到地方上安顿好了,便着人接她过去。可一等就是近三年,娴女等到看透了。”


    冯威注视着后背紧绷的张方越:“娴女不是病逝,她是吞金自杀。”


    朝野愕然,陷入死寂。如此对待原配,张进大贤之名实在…


    “一派胡言,”张方越猛然返身质问:“你到底受谁指使?”


    “没受谁指使。娴女惨死,其父母悲伤至极,可张进已是官身,他们不敢斗,便变卖了家财远走到邯单。在邯单一村子落居,恰逢村里一冯姓人家遭事,大人皆丧,独留一八岁娃儿。二老心善,收养了。”


    不敢有所隐瞒,冯威正声上奏皇上:“二老收养的冯姓小娃,便是臣的父亲。娴女乃臣的姑母。其中虽存着情,但臣敢拿臣以及膝下儿女起誓,所言句句属实。”又转眼向张方越,“太傅敢当着皇上和满朝文武的面,拿靖边张氏一族起誓,张进无亏待原配吗?”


    张方越的怒焰没了,勉力应对着冯威的逼视,吞咽了下,弱声说道:“先父的事,我知之甚少,也…”


    一声冷笑打断了张方越的话,冯威跪下:“皇上,今日臣之所以拿姑母事来说,不为向谁讨公道,只为说明一点,杀人无需用刀,诛心亦可。


    云崇青三人才高,科举一路可谓顺遂。可进了翰林院,对照着旧典修书,却一再被大学士否决,这无异于贬薄。周计满说他未强迫三人滞留修书,那三人为何下值后滞留翰林院不归府?


    急切修书是一则,二则是为证明己身。只又一而再地被否认,臣恐他们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皇上,周计满这招诛心诛人,高明得很啊!”


    杀人了?百官认识到新任左都御史的狠了,这绝非唐锡能比得的。


    “臣没有。”周计满大喊:“臣绝无此心。冯大人,你姑母之死,与我姑祖母无关。你这是在借公泄私愤。”


    好精彩!皇帝看都不看周计满,转起左手拇指上的扳指:“方达,去翰林院宣云崇青、苗晖、常俊鑫。”


    “是,奴才这就去。”


    翰林院里,于树青到藏书房找书,寻着了,不急走,去往最里。隔间里三人,正沉浸在字海中,似压根没留意到有人靠近。


    “三位大人…”


    突来声,让常俊鑫手下失稳,墨从笔尖晕染,无法补救,这张算是毁了。自暴自弃地丢下笔,一把抓了纸团成一团仍在地上,脸面冷冽得像数九寒冬。


    于树青瞥了一眼滚到脚尖前的纸团,扯了扯唇角,拱礼向常俊鑫:“抱歉。”


    常俊鑫不搭理,不等起伏剧烈的心口平复,便又重整,提笔重新写。云崇青与苗晖,均胡子拉碴,满身颓废。


    被冷落至斯,于树青不觉不快,在他看,这样才好。退离两步,道了声不打搅了,转身微笑着离开。


    他走后半刻,苗晖搁笔,扭动脖颈,伸起懒腰:“幸亏有你们陪着,要我一个人早痴了。”


    手摸饿瘪的肚子,常俊鑫道:“若非亏了五脏府,这日子还是挺惬意的。”但他不能瞎混日子,媳妇正等他带她们娘三下江南买地呢。银子都准备好了。


    云崇青估摸着也该快了,左都御史冯大人刚正不阿,行事又稳,在江寕可是平了不少冤屈。外头风声已经吹响,他不可能没听在耳里。另,昨日皇上出宫了。


    云客满楼的掌柜、伙计真的是个个眼尖心细。武口街上多了一些人,也叫他们察觉了。


    常俊鑫身子倾向左:“崇青,今日你早点回去歇息吧。明日轮到明朗,咱们就算要跟周计满耗,也不能折本在里头。”


    “不用。”


    果然是年轻。常俊鑫拐了下苗晖:“那你先。”


    苗晖笑了,转脸向上手:“你昨儿傍晚接了云客满楼的膳盒,就让金俊早回了。”他可没忘了这位贤弟是沐宁侯府的小舅老爷。吃亏到现在,沐宁侯府都没动,不太寻常。


    云崇青直白道:“因为他身子没我们两好。”


    什么话?常俊鑫辩驳道:“那是我媳妇养我养的精细。”就是最近他有点糙,媳妇不爱贴他了。等着,等他害完周计满,将自己捯饬干净,一定叫她馋涎欲滴。


    堂室,于树青悠闲地看着《贤思集》,等着宫里来人传召,偶还与侍读、侍讲学士探讨两句。


    不多会,宫里来人了,一见是御前首领太监方达,众人皆惊。


    于树青大喜,赶紧起身整理衣饰,迎上前:“方公公。”只是奇怪,怎么老师还没回来?还有方达的面色…


    方达淡漠地草草回了个礼,从旁越过,进了屋一眼扫过:“云修撰、苗编修、常编修三位,随咱家进宫上太和殿觐见皇上。”


    在场的你望我我望你,站在方达身后的于树青心紧,预感不妙。太和殿觐见,老师又没回来…难道有御史弹劾?


    沉静了三五息,庶吉士姚匡动了:“方公公请随我来,云修撰他们在藏书室。”大学士偏于树青,他早不满了。


    嗯,还有个伶俐人儿。方达跟着姚匡进去藏书室,顿觉闷热。也不怪,小窗全封着,这么大间藏书室尽靠扇门透点气。


    走到小隔间外见满地的纸团,他立马回头示意跟着的宫人将纸团捡起,然后才客气地轻语:“打搅三位大人了,皇上召见你们,还请三位随咱家走一趟。”


    苗晖爬了血丝的眼里滑过笑,终于明白为何崇青拒绝今晚下值早归了。常俊鑫唇上有两处翘干皮,不犹豫地咬上撕了。舌一舔,尝到血腥,腌疼腌疼。


    他够惨吧?


    云崇青写完最后一字,搁下笔,站起身…


    方达瞧见面,都以为自个走错地来的不是翰林院。哎呦喂,这三哪还有个人样?两腮凹陷,双目干涩无神,唇白干裂。定制的官服,穿在身显空荡。冯大人说的一点不错,诛心可杀人于无形。


    再搭上昨日民间那几句闲话,他现在就给周计满把把脉…要完。打狗还看主人呢,周计满就是不冲皇上看重,单因着沐宁侯府,也不能这么磨搓人。


    三人跟踩棉花似的,一脚深一脚浅,左一歪右一拐地进宫了。一路上跟在后的几个宫人,两手就没全放下过,就怕前头走着的三位,两腿支不住身栽地上。


    好容易到了太和殿外,方达疾步进殿回禀。很快,御前唱道:“宣翰林院修撰云崇青,编修苗晖、常俊鑫进殿。”


    百官静候,三人整理衣饰,稳住步伐进入太和殿。太和殿威重,他们不敢抬首,快走到大殿中央,跪地叩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三哪间狱里跑出来的?别说文臣了,见多血腥的一些武将都皱了眉。皇帝脸黑沉:“抬起头来。”


    三人闻言,迟疑几息,才慢慢直起身,抬首望向殿上。见着皇上,云崇青一下又叩首在地,咚一声实实在在,哑声自责道:“臣愧对皇上厚望,没脸面圣。”


    一语印证了冯威所言,云崇青三元及第,在屡遭否定后开始怀疑己身才学。周计满这是明晃晃的诛心杀人。


    苗晖、常俊鑫都不傻,也跟着叩首,异口同声:“学生有负皇上,罪该万死。”


    方达将收拢回的三人手稿,奉到皇上跟前。周计满额上大汗颗颗圆润,身子已经开始打颤。他是有意压制云崇青三人,但没想过让他们死。只…只是欲捧起传胪,叫三鼎甲好好看着。


    最好是…于树青能一辈子将三人踩在脚下,如此也证明了他慧眼识珠。


    快速翻阅了那沓手稿,皇帝让方达将手稿传给大臣们都过过目:“愧对朕的不是你三人,是别人。今儿也别回翰林院了,都归府好好养几天。朕对你们仍寄予厚望。”


    云崇青眼眶通红,起身再拜:“谢皇上,学生…”犹豫了稍许,但还是道,“学生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话在授官时他说过,只今日再说却虚弱无力,没了当初的朝气。另两位,干脆伏在地上不起。皇帝眼里和煦,百官却心颤胆寒,手稿传到跟前,不敢马虎看。


    在场的谁人书房没有本《雍和字典》,无需多阅手稿,细看一张便晓周计满是真心觉不足还是有意刁难了。


    钱坪耿直,厉声叱骂:“荒唐至极!”就连张方越看过手稿,都有点佩服周计满。手稿上所呈,不说堪为大家的工整楷书,单就释义、出处、遣词等,都胜旧典,可谓无可挑剔。


    周计满面如死灰。


    “退下吧。”


    “谢皇上。”三人晃荡着爬起,互相搀扶蹒跚退出太和殿。


    周计满还想描补:“皇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你放肆。”皇帝再压不住气。


    “臣罪该万死。”周计满连磕头:“皇上,臣真的没有要害他们。是他们自己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不是臣,真的不是臣。”


    还敢辩解,皇帝斥道:“清贵为翰林院大学士,却立身不正,你可知影响?昨日朕突发奇想,出宫去民间走走,都听到了什么?读书考科举,得了状元又如何,还不是要看你周计满给什么饭。”


    “臣不敢,臣罪该万死。”


    “敢情读书不争先,合你心意才能加官进爵?”皇帝越说越气:“你带的歪风,简直在践踏科举,毁我大雍栋梁,动我大雍国本。”


    周计满惊恐:“皇上,臣不敢臣不敢啊…”


    “你不是要劳筋骨,苦心志,饿体肤吗?”


    听皇上冷声,张方越眉锁紧,无能为力。冯威那么个来处,又掌着督察院,他自身都艰难。


    “求皇上饶恕…臣没有要他们死,真的没有…”


    是没有要命,却钝刀子磨肉,叫人生不如死。皇帝冷哼:“户部在京郊皇庄上试种,你去替他们耕地、埋种、除草劳作。做了大学士这么些年,朕恐你早已忘了科举艰辛了,正好去地里回忆回忆。”


    没要命,文官舒了口气,皇上还是顾念张太傅的。武将就有些不满了,都动摇到国本,怎么还留着命?


    冯威退回队列,看着周计满被御前侍卫拖走,心里没什么快意。姑母吞金自杀,他爷临终都糊涂了,嘴里还念着姑母乳名。张家、周家,谁没享过张进的荫佑?


    不过今日他弹劾周计满,实属尽责,为的是不负皇上重用,问心无愧。


    下朝后,张方越快步追上冯威,拦下他:“可否寻处清静地,我有话要与你说。”


    “如果是想谈我姑母,那就不必了。”冯威面目平静:“爷奶早交代了不要追究怨仇,要珍惜当下。”绕过他,坦荡荡地前行,无视周遭投来的窥探目光。


    沐宁侯怀疑张进与孟籁镇卢家庶孽勾结,坑害嫡脉。


    他以为此类伤天害理的事,张进做得出。苍天有眼,善恶终有报,不曾绕过谁。他等着看靖边张氏的下场,想来自己活着时应能完成爷奶遗愿,请姑母出张家祠堂。


    “不是。”张方越再跟上:“是有关大娘的嫁妆…”


    “张太傅要是愿意给,我这就着人回府让二弟拿册子上张府搬。”冯威脚下不停,他二弟随的爷姓。


    “好。”


    后宫里,皇后原还因皇帝昨儿领贵妃私服出宫生气,不想前朝竟传来翰林院大学士被罢的事,不由大愕:“怎么会,是不是沐宁侯?”


    “娘娘,不是沐宁侯,是督察院左都御史冯威弹劾的。”坤宁宫首领太监郭论,拽着袖擦汗:“皇上还着方公公去翰林院,召了云崇青三人来见。见过后,动了大怒。”


    “有云崇青,那还不是沐宁侯府在作祟?”皇后右手抵上心头:“好啊,她那年生子,本宫阻她晋升皇贵妃。现在,沐宁侯府连番动作,就是在逼本宫早死,好让她入住中宫。”


    郭论急道:“不是的娘娘,这次真跟沐宁侯府无关。是冯大人与您娘家有怨。”


    “不可能。”皇后坚定:“本宫还能不清楚自家事?”


    “冯威是您祖父原配的侄儿。他父是被收养的。奴才都打听过了,冯威的二弟确是姓苗。”


    什么?皇后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茬:“苗氏是本宫祖父原配,可本宫祖母嫁予祖父时,她已经死了。苗氏和祖父之间的仇怨,为何要算在我等和周家头上?”


    再者她祖母逝后,可没得与祖父合葬。慢着…皇后想到什么,霍得站起:“冯威在朝上当着百官的面儿把…把那起子旧事说了?”


    这才是要害。郭论哭丧着脸点首:“说了,皇上也听得清清楚楚。”


    皇后头晕眼花,就要站不住。一旁的朝花忙上去扶住,有这茬,现在可没人再为皇后娘娘抱屈了,只会笑话,说一切都是因果报应。


    早上才被皇后借故敲打过的沐贵妃,也听闻了早朝事,燕窝都多用了一盅。


    “周计满早该滚离翰林院了。这些年,仗着张方越的势,他这大学士可没少收孝敬。”


    消息传到翰林院,于树青面上发青,原与他好说好笑的那些侍读侍讲立时疏离。他身上的意气也一下崩塌,变得惶惶不安。


    今日是不会有人再来传他入宫了。


    喜燕胡同,云崇青大白天地回府,喜坏了一家子。温愈舒忙让厨房把炖的两乌汤端来,王氏凑儿子跟前:“埋好了?”


    虽没头没尾,但云崇青知道是在问什么:“埋得深深的,无意外是翻不了身了。”


    听着的云禾长舒一口气,乏味了几天的嘴也馋了:“午膳差不多了吧?”


    “就好了。”常汐以为亲家老爷是饿了:“有今早做的莲子糕,要不您先吃点垫一垫?”


    “不急不急,我等午膳。”


    既然还有时间,云崇青便拉上媳妇进去里间。


    温愈舒脸红,羞道:“爹娘还在,做什么?”


    头一调,抿唇让他媳妇瞧清楚,云崇青可怜道:“刮胡子。”


    “去吧去吧。我跟你们爹趁着空回乐和堂摘点蒲桃来,洗了膳后吃。”没了心思焦,王氏觉整个人都松泛了,拖了当家的就走。躺在檐下晒太阳的黑毛,见他们走,立马站起抖了抖身,快步跟上:“喵嗷…”


    常汐瞧了不禁发笑:“个忘恩负义的猫崽子,这才在亲家太太屋里养了不到一年,就忘了我当初给它烘小鱼干的情谊了。”


    里间,云崇青抱着媳妇一顿深吻。


    温愈舒承受着,热烈地回应,好些日子没这么投入了。缠缠绵绵,许久才分开。见夫君唇还有些淡,不禁又凑上去吸一口。


    “我已经想好怎么养你了。”


    知道她不喜欢太瘦,云崇青弯唇:“好,我配合。”


    待姑姑端了温水进来,温愈舒拉了夫君到盆架边,好好给他搓搓脸:“昨儿你回来得太晚,早上我又尽忙你了,都忘了说。客满楼在汕南汴河开张了一家。”


    云崇青料到了:“汕南堤坝就要加固,盯着些也许会有发现。”周计满被罢,但《雍和字典》还是要修,好在之前手稿,他们都有多留一份。


    小心翼翼帮着刮干净胡子,温愈舒又抠了脂膏为他涂抹、按揉:“下午我陪你好好休息。”


    “你陪我吗?”云崇青圈住妻子,眼里笑意盈盈。


    瞧出暧昧,温愈舒揪起他颊上肉,凶巴巴地道:“瞎想什么,我说休息就是休息。”


    云崇青蹭着她的手:“可我想努力。”


    “不许闹。”温愈舒松开他的颊,拍打了下他的背:“能歇息就好好歇息,明天还要上值。”


    “明天不去。”云崇青将上午发生的事,讲予她听:“原我以为只要周计满咬死不认,皇上至多不轻不重地罚一罚。不想我们拖拖拉拉到宫门口,竟等来周计满被罢。”


    这一着,让他瞧见冯大人的本事了。日后外放,他少不得要麻烦督察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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