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常汐把话听全了, 抹了把眼泪,跑回屋去,一把抱住坐在榻边绣花的姑娘。她家姑娘, 终于有人来护了。
温愈舒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脸上笑意婉婉,那人还不错。既如此护她, 那她也回报一二吧。等手头这方帕绣好,她给他做件袍子, 开春了穿。
“姑娘, 姑姑高兴。”
“高兴了还哭?”那股异样的暖流又在心头涌, 温愈舒眨了眨眼睛, 双目更水灵。
她家姑娘太苦了, 生下即要面对亲爹毒杀亲娘的悲惨,才懂事便要接受亲娘即将离去的苦伤。亲娘一走,再无依靠。她是一直围在身边,可到底位卑, 顶不上什么大用。
就说今日这出,若非姑爷在,她和大哥至多与那群刁民比凶,却是拿他们没半点法子。去年就告过官了,府衙大概是受了谁的交代,含糊着就糊弄过去了。
一年来,像昨夜那般的骚扰不下十回。这都用上药了, 她也是真的胆寒, 怕哪天一个不谨慎就…就护不住姑娘。那她真的是死都无颜面对小姐。
屋外, 冯子屯的里长知道说不通这位, 便不打算留了, 匆匆离开,准备赶往县城。就是邻里间的小龃龉闹出的事茬,去年许大人没理这章书,希望今儿也能睁只眼闭只眼。
想是如是想,但他心里总突突的,脑中那青年的淡漠挥之不去,直觉这回怕没那么容易了了。
终于清静了。云崇青俯身捞起小黑猫,走往正屋。到了门口驻足,昨夜他虽已明心志,但未成亲前为愈舒清名想,该守的规矩还是得守:“我去西边那几处院子看看。”
闻声,常汐立马放开姑娘,忙应道:“好,”去到门边推起门帘,“那就有劳姑爷了。厨房早膳已经准备妥当,若没什么事,您就快点回来。这大冷的天,吃点热乎的,人也舒坦。”
“行,”云崇青看向屋里,原她已起身,这会正安生地坐在榻上,不由露笑,将小黑猫放在门口。
待人走了,温愈舒慢慢抬眼,俏生生的,放下花绷子微鼓了下腮,目光落在看着她试探着往屋里挪步的小猫崽,双眉渐蹙起,语调冷凝:“姑姑,给它弄点鱼干吃,我不喜欢太瘦的。”
这是老毛病了。常汐知道姑娘还记着小姐受的磨搓,鼻间似火灼,点了点头:“嗳。”俯身掐了小猫崽,这是姑爷带回来的,她得给好好养。“走,咱们去厨房,那里油水重。”
云崇青敲了几家院子的后窗,把人都叫醒。还好,一个不少,没出事儿。佃户都懵着,几个娃儿头昏昏沉沉。予他们把昨夜和今早发生的事说了,几家主事的招呼人,拿了铁耙就要去冯子屯。
“常河叔已经去报官了。”
“报官没用的。”
“这回官府不敢囫囵应付。”云崇青言语肯定。
只几家佃户却还是不信,但也放下了手里的家伙什,想着等常管事回来,他们再商议着怎么来。冯子屯那群恶民,竟还想抢夺庄子,这不是要他们这些佃户把嘴缝起来等死吗?
“小哥,您别不信。那些子人上面有贵主,常管事跑了也是白跑。”
云崇青笑言:“那咱们且先看着。”
与佃户一般想法的还有冯子屯的一些村民。冬日里闲,除了炕上猫着,便只剩凑热闹了。见去追常河的人都陆续回来了,是连三问。
“追着没?”
“真的又去告了?”
“听说这回是带着举人老爷的帖子去的,不会真有啥事吧?”
豁牙老妇抄手缩头跟在愁眉的三角眼妇人身后,往屯子里走,逢三问,眼神不住地瞄前头。三角眼妇人心里头正怵着,手朝后一甩,扯起嗓门吼:“天寒地冻的,由他白跑着玩吧。老娘会怕他?一个举人罢了,他能见着皇帝老子不成?”
这么一吼,她气势就上来了,雄赳赳地往后屯去:“俺还就在家里等着他来抓。今天要没人来抓,老娘晚上就带人去把那小娼·妇拿了,送县城花楼去。”
那头常河到县里已辰时,饥肠辘辘,买了五个大肉包子,一路吃着去往县衙。县衙的衙役见了他,是笑嘻嘻,听了事知道又是来报官的,想劝两句时,一本帖子被送到眼前。
“你把它拿去给县老爷,我人也不在这留。县老爷看了帖子,怎么做全由他。”
衙役一惊,两眼落在帖子上,脸上笑意显得有些干巴。迟疑了几息,还是小心地抬起手,接了帖子。
“常管事且留步,容我去见一见大人。”
“不了。”常河转头就走,干干脆脆。
见此,衙役是真不敢马虎了,忙跟一块守衙门的伙计交代一声,便急急往衙内去。县官许东来这会正高兴地与县丞、主簿说着瑞雪兆丰年,想来年辖下丰收,他政绩上又能多两笔好,是不是可以打点一番,往上升一升。
县丞和主簿迎阿:“大人高才,天都庇佑。原就地利人和,现再有天时,明年大人必定高升。到时万望主翁别忘了咱们,顺手时一定提携一二。”
“好说好说。”许东来被捧得心花怒放。
“大人…”衙役一声报,扼断了这方欢喜。许东来脸沉了下来,背依旧倚靠着太师椅,冷眼看往门口,阔嘴抿起。
主簿去接了帖子,凑耳听了衙役复述,便摆手让其退下。然后回身,漫不经心地翻开帖子,只见着抬头,脚下不由一顿,立时正色,抬首看主位。
“云崇青,去年乡试山北解元,沐宁侯府的小舅老爷。”
闻言,许东来眨了眨眼睛,回过味来霍得起身,大步绕过案台,走至主簿身前拿了帖子细看。
主簿心紧,又将衙役所言细细告知,说完眉头已紧锁:“大人这可怎么办?事涉及敌国奸细,咱们怕是不能不管了。”云崇青此人可非一般,他目前是到不了皇帝跟前,但沐宁侯府能。且沐宁侯府对这小舅老爷是爱重得很。
另,包庇敌国奸细,罪同叛国通敌,是要诛族的。
许东来确定是云崇青报的官,不禁破口大骂:“那帮刁民真是无法无天。大雪都困不住他们生事的心,既如此,那就全抓回来一一拷问。”
他娘的,他们是在把他这个父母官往死路上逼。
“那…那邵家那里?”县丞提醒。
许东来眼一阴:“是邵家逼人太盛,包庇敌国奸细之罪,本官可兜不住。”侧身背手,坚决道,“抓人,本官亲自去。”
县丞拱手:“是。”
只许东来大跨步走了几步又慢下来,回头吩咐:“让人给邵家捎个信儿。”
常河才着庄子不过半个时辰,县太爷就上门了。云崇青不意外,与许东来寒暄几句,便说起今晨事,一再强调冯子屯的村民对京中各家内宅知之甚深,实在蹊跷,望许东来能细查。
“自蒙古孛儿只斤氏统一了各部后,便一直对我大雍虎视眈眈。强攻不下,只能细凿,从内腐蚀、离间。文昭九年,汉平袁氏卖京城地貌图;盛平八年,江波蓝氏女·祸乱官员内宅;近的还有谷晟二十年春狩刺杀,恶迹累累。”
“是是,”许东来后背都冒汗了。这云崇青一肚数,但人就拿住理,将小事搅大。事一搅大,就不能轻拿轻放了。
“差役已经去了冯子屯。此事您放心,本官定查个水落石出,给您一个交代。”
“不是给我一个交代,是给朝廷。”云崇青讲大义:“食君禄忠君事,许大人是在为皇上分忧,为社稷江山稳固鞠躬尽瘁。”
“对对,”许东来在心里已经几次问候邵家祖宗八代了。温家小姐儿都被送到庄子上了,什么仇什么怨非要将人赶尽杀绝。现在好了,撞到高墙了。看把事闹得,邵家怎么过这高墙头?
但愿…千千万万别连累他。
云崇青看着已经站不直的许东来:“奸细狡猾,许大人拷问时可要谨慎些。别让人死了,许顺藤摸瓜,能将这窝奸细连根拔起,那就是大功一件。朝廷的功劳簿上,都要给您记一笔。”
“是是。”许东来严肃着脸,心里已经拜上菩萨。他不求明年升迁了,仅望着神仙打架,能饶过他。
此刻冯子屯哭声惨叫一片,衙役进了屯子,见人就抓。有些明白事的,好言与衙役说,再主动领路去几户常到前头庄子上闹事的人家。衙役抓了要拿的人,便放了懂事的。
之前厉害的豁牙老妇和三角眼早被吓得魂颤,想了馊主意,剥光了衣裳,窝炕上,以为能靠着男女授受不亲躲过抓捕。可惜啊…她俩闹得最凶,冯子屯的人忘了谁都不能忘了她们。
“放开俺…俺被你们看光了,你们得负责…”三角眼被拖下炕,全身上下就只着一件大红肚兜。两胳膊被擒住,她像活鱼才上岸一样,翻身打滚拼命反抗。
闹烦了,衙役可不跟她来轻的,刀柄当头一下。敲得她,头都抬不起来。
照着样子,忙活到夜间,县衙终将该抓的全抓了。
一夕间,冯子屯各家都把皮子绷紧了,门户紧闭。屯里静悄悄,无人敢出来乱晃悠。倒是庄子上松快了,常汐一早爬起来,就跑去佃户家里买猪,招呼大家杀猪。
“今儿咱们大锅炖杀猪菜。”
“成啊。”堵心里头的那口郁气终于出了,常河都觉自个手脚轻松不老少。去了厨房,磨了刀,提着便往那头佃户住地去。
正屋里,云崇青在喂小黑猫:“你要不要随我去五严镇住?”
听着话,坐榻上的温愈舒头都没抬,手下动作不停,只嘴角微微扬了下。对着猫崽子说,谁晓得他是要哪个去五严镇落居?
等不到答话,云崇青弯唇,也觉自己这样很好笑。撸了撸猫背,扭头看榻上人。
“愈舒,你要不要随我去五严镇?那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虽不如这方开阔,但我想你会喜欢。”
温愈舒抬眼瞪了他下,唇抿着也压制不住上走的嘴角。
云崇青看着她的别扭娇态,心似被鹅毛轻挠:“我在五严镇东有处宅子,你若去,我就把宅子转给你。”
“才不要。”温愈舒微嘟着嘴,喃喃道:“姑姑有在五严镇买屋。你把戏唱这么大,我必须得被‘逼’走,不然…”抬眼看云崇青,“岂不是便宜他们?”
瞧着她说完还有意摆出一副“我恶毒吧”的模样,云崇青想要配合她,但实在做不了出害怕的样儿,不禁更乐:“好,那我们等事有点眉目了便启程。”
就要娶个坏婆娘了还乐?温愈舒收回目光,嫣红悄然爬上两腮:“我瞧着你有六尺高呢。”
云崇青轻嗯一声:“还是开春时量的,具体多高我也不太清楚,你要不要量一下?”
温愈舒抿了抿唇,迟迟才声若蚊蝇道:“也行。”
还真是要给他做衣裳,云崇青两耳也透红了,手指拨弄着小黑猫的耳:“去五严镇,它跟着我还是跟着你?”
“你要读书哪有闲侍弄它?”温愈舒爽利:“让它跟着我吧。”
云崇青又笑:“好。”
…………………………
县老爷许东来,把人抓了,还想拖着时候等邵家那头来话,再思虑周全法子,不料才两天空,云崇青便上门问了。没审,他心里又虚,一时磕磕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崇青早知会如此。
“奸细的嘴果然硬,既然大人没所得,那云某劝您还是尽早把事上报州府。云某这也收拾启程,尽快赶回。正好姐夫在家里,也许可以请他向侯爷告一声。有侯爷帮手,想来京里应很快就会来提人了。”
“这这…”许东来心都凉了:“崇青…青小哥,您再允老哥一个下午,老哥准保晚上给你送去准信。”
“许大人,您不用这么紧张。官是我报的,我也只是关心一下。”云崇青望着那双眼屎没洗干净的眼:“明日一早,我就启程回五严镇。”
“是是,老哥明白。”许东来又在心里骂起邵家。之前邵家大管事可是说得铿锵有力,温家小姐儿是个弃子,没后手了。现在是啥情况?
云崇青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顿住:“噢,对了。温愈舒的娘朗韶音,与沐侯夫人是姨姊妹,许大人清楚吗?”
不是不往来了吗?许东来腿都软了,一脚深一脚浅地把人送走,回头抹了把汗就气急败坏地大声喊道:“赶紧的,提审。”
当日天没黑,信儿就送到了温愈舒的庄子上,还附带了一份厚礼。常汐收了信和礼,回头就给割了十来斤猪肉,让县丞带回去给县太爷。
得了想要的信儿,云崇青满意了,翌日赶着路上冻结实,便和常河一人驾一辆马车,离开了庄子。
这是第二回寒冬赶路,温愈舒一样裹着被子睡马车里,但此刻心境却较上回要明艳的多。
与她相较,常汐心焦得很,躺不安稳,坐起来不是去翻首饰盒子就是去拆包袱:“来了庄子,姑娘都没做几身好衣裳。”
小姐在时,怕姑娘小保不住她的嫁妆,便早早将嫁妆里那些能处理的都处理了,换成了银子买了庄子、铺子,契书全在她和大哥、飞羽手里握着,又留了两千余两银子花用。
这些年下来,庄子收成不错,铺子也没空关着都赁出去了。她手里银子没见少,还多了几张金票。两年前姑娘伤寒,烧热不退,府里请了太医。是少爷来诊的脉,趁着机,她把账本交了一回。
姑娘及笄后,接手了小姐的嫁妆。她是闲下来了,但忙着防恶民又急着姑爷迟迟不来,竟疏忽了不少事。
“到五严镇安顿下来,我就去布庄看看。”
“我不缺衣裳穿。”
“不是缺了才要做。”常汐想着姑爷家里爹娘:“旁的不说,您总得有几身体面的见客衣裳。”怪她,她年岁大了是越来越不中用。
温愈舒婉笑:“您一夜都翻来覆去,不觉困?”
她知道姑姑忧着什么?只云崇青既然这么老远地寻来了,她又给过他机会。是他要她,非她强迫。如此,她就奔他。至于他的亲族,好处就处,不好处…那就不处。
在温府里,她都活着长大了。小小云家,何惧?况且,她冷眼也看了几天,云崇青也就脸上古板,内里并非迂腐之人。她以为他做得了自己的主,也拿得住家里的主。
“不困,”但有些累。常汐抱着尺高的首饰盒子:“温府里几个夫人,一身子书雅,其实啊市侩得很。瞧瞧她们打发您的这些首饰,鎏金包银,没一件实在货。等到了邵关府,我全拿去当了。”
“当了做什么?”温愈舒拥被坐起,倚靠着车厢,也不知在外赶车的那人冷不冷?
常汐越翻越气:“留着做什么?”
“留着哪天还回去呀。”温愈舒目光落在那一盒已经有些褪色的首饰上,悠悠道:“我迟早是要回去京城的。京城就那么点大,与温家还能不见吗?见了就有机会把这些一件一件地还回去,到时她们也说不出我个不好,还能省我不少事。”
这么一想,常汐又高兴了:“对,得好好收着。”
天虽严寒,但接下来的几日都晴好。紧赶慢赶,四日回到五严镇上。常河在前,领着云崇青驾车进了镇西周水巷子,行了半刻,停在一处小楼院外。
“到地儿了。”
仰首看小楼,云崇青问:“新建的?”
“对,”常河摘了毡帽,耙了耙发汗的头:“地方小,之前屋又破,就推了盖小楼。这样楼上还能给姑娘整间小书房和绣房。”
跳下车辕,云崇青伸出手,搀扶着愈舒下了马车:“你和常汐姑姑先进屋歇息,我跟常河叔把行李搬进去。”
“来了。”一个子不高,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从隔壁院子走出,狭长的眼看过与姑娘站一块的青年,恭敬地拱礼:“飞羽见过姑娘。”
“飞羽叔,好些年不见了,嫦丫和韦阿婆还好吗?”见到娘身边的老人,温愈舒欣喜,这些年多亏他们在外给她跑了。
“都好。”
音才落,一个梳着垂挂髻的圆脸丫头,拿着锅铲就出来了:“姑娘,”见着常汐两眼更弯,“常妈妈。”
“嗳嗳,”常汐眼都汪泪里:“嫦丫都长大了。”
飞羽扭头看了眼闺女:“都及笄了。”这些年若非居无定所,娃子早该说亲了。
“别站着说话了。”一位银发小老太太伸出头来,老眼盯在几步外那纤条条的大姑娘身,哑声道:“饿不饿,饭菜一会就好了。”
“韦阿婆?”温愈舒泪目,她可是由这位看护着长大的。娘临终前一月,放人出的府。
韦阿婆抹了把眼:“姑娘先歇着,奴…我给嫦丫烧把火,一会就去帮您拾掇。”
“用不着您老,我来。”常汐高兴。
帮着把行李搬进屋,云崇青却是要告辞了。温愈舒也不留他用午饭:“这一趟辛苦你了。”
“辛苦是辛苦,但是回报丰厚。”云崇青见她瞪来,不由放柔了声:“进屋去吧,粮食什么的不要买,我一会给你送来。”
温愈舒想说不用,但人又催她进屋,那…就随他吧,转身进屋里呆着去。
帮她把院门带上,云崇青骑马回家。着家时,家里正围着用膳。王氏见他回来,忙去给盛饭。这头云从芊等不及弟弟洗好脸,已经开始问话:“见着愈舒没有,她还好吗?”
云禾竖着两耳听,他和媳妇这些天躺下就在想温三夫人闺女会是个什么性子,好不好处的?要知他们只一个亲生的儿子,日后肯定是要住一屋檐下。
记恩搂着大虎,舅甥都歪着头看接了饭碗走来桌边的那位。
坐下喝了一口汤,云崇青才道:“北轲那不能住,我把人接到镇上了。”
“啊?”王氏惊愕,与当家的对视一眼,又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口,忙问:“那人呢?”
“镇上小院住着。”云崇青目光扫过一圈,不用他们问,便将此回去北轲的遇见巨细无遗地讲了:“有人就没想放过她。”
啪一声,云从芊拍下手里的筷子:“好毒的心!当年在邵家老宅我就瞧出来了。相比坏得张扬的邵琦娘,邵瑜娘那个年岁小的才真坏。”
坐在爹腿上的小虎,轻轻拍着他娘的臂,安抚道:“不气不气啊。”
沐晨焕低头噘嘴怼了下儿子的小嫩脸:“你听懂什么了吗?还不气不气。”伸手向小舅子,“把许东来予你的信给我。”
“在行李里放着,一会给你。”
将妻子拍下的筷子拿起,塞回她手里。沐晨焕道:“就等你归来我们启程回京。愈舒接到镇上住也好,离得近,家里还能照顾着点。”
云禾点首,菜夹到嘴边又放回碗里:“那温三爷当真啥也不管?”亲闺女啊!身上流着他的血呢,就容邵氏这般糟践?
“都舍得送那犄角旮旯去了,还管什么?”云从芊气堵,她从内心里感激韶音姨母,同样身为女子,她也是真的为那母女两不值。
王氏叹气,一点胃口都没了,看向女儿:“吃完饭,你带两小虎子去镇上看看,安安愈舒的心。我等他们安顿好了再去瞧。”既然儿子都跟人家姑娘表了情,那她便当亲闺女待。
“成。”云从芊给大眼望着的两小肥虎夹菜:“快点吃。吃完娘带你们走亲戚。”
大小虎忙点头:“好,走亲亲。”
云从芊抬眼看低头喝汤的弟弟,打趣道:“以前我还挺担心你这么个性子,媳妇难觅。爹娘给找的,不定能跟你过到一块去。没想倒是我多虑了,你比记恩出息多了。”
“大芊姐,你埋汰他,能不带上我吗?”记恩把大虎往他娘跟前凑了凑:“我腿上还坐着你儿子呢。”
“这是埋汰呀?”云从芊笑道:“我是在夸他。你也麻利点,别拖拖拉拉的。边上屋子都盖起五六年了,到现在你还一人,爹娘都急死了。”
“好好,我错怪您嘞。”
这头温愈舒也是没想到,院里才收拾出个样,就有亲戚上门。见高矮一家四口,她都有些无措,但心里喜欢:“快…快进来。”
“哎呀,怎这就来了?”常汐兴高采烈,把人迎进堂室,忙去烧茶。两小虎子将各自背着的小竹篓卸下,仰头就按娘教的叫人:“舅娘。”
拿点心招呼他们的温愈舒,听着,脸一下红了,笑看了眼注视着她的美妇,娇嗔道:“姐姐尽瞎教。”
“我怎么瞎教了?你不叫我表嫂,叫我姐姐,可见心里头愿意。”云从芊就喜欢愈舒这样娇而不弱的女子,伸手拉她到榻边坐:“别忙活了,他俩才吃过,肚子还圆滚着。”
两小虎才伸出手,又缩回,扭仰看他们爹。
沐晨焕此刻可没空理会这两,正笑意盈盈地打量着小表妹:“长大了。我头次见你,还是在咸和洲。那会你也就…”低头看儿子,“比他们高个两寸。”
“表哥还记着。”温愈舒颔首垂目,浅笑:“就是现在少了个人了。”
是啊。沐晨焕凝眉:“明日我们就要启程回京,你在北轲庄上受的苦,咱们不会就这么算了。现在我且问你一句,你对温家还有惦念吗?”
“没有。自我娘在我怀里逝去那刻起,我就没想过要跟温家好过。”温愈舒抬眸看向晨焕表哥,极平静。
对着那双神似的眼眸,沐晨焕有心酸:“我明白了,那咱们就跟温氏断个干净。”
“能如此,最好不过。”有时她都厌恶自己身体里流着的那一半血。温愈舒站起身,屈膝行礼:“又要劳你们费心了。”
“什么劳不劳的?”云从芊快扶起她:“姨母于我娘家于咱们沐家都有大恩,可不带你这样的客道的。过去侯府是不好上温家门,现在你离了那,咱们倒是没了忌讳。”
心里生暖,寒冬不凉。温愈舒展颜。
云从芊拉她回榻边坐,转眼看起屋里布置:“挺好的地儿。青哥儿回到家里,将北轲的事说了。我娘担心不已,她暂时又不好过来,没等吃完饭就催我,代她来看看。”
“是愈舒的错,让伯娘担忧了。”
“她挂念你是应该的。”云从芊揽着丫头,玩笑道:“我也得捧心讨好着你,毕竟爹娘以后还指着你照顾。”
“姐姐…”
“哈哈…”云从芊见她羞,更乐:“等你进门了,你就是我娘家。”沐晨焕早习惯爱妻的大方性子了,笑着与愈舒说:“别介意,她是认准你做弟媳了。”
温愈舒品得出表嫂的真切,心是渐渐安了,同时对以后也生了一丝期待,也许她的余生不尽是晦暗,脑中浮现那人笑颜。他们姐弟长得还很像。
次日,一溜八辆黑木马车自五严镇上走。镇上人都知这是云家姑奶奶一家探亲完要回京了。运河已经冻住了,只能走官道。车里两小虎子哭哭囔囔要留下过大年,可惜…人微言轻。
云崇青送他们出三泉县,便停步了:“路上小心。”
“舅舅…”小肥虎哭腔还在,扒在窗头:“偶们明天再来玩。”
“好。”云崇青与姐夫拱了拱手:“邵关府这里,我会看着行事。”
沐晨焕拍了拍小舅子的肩:“这次咱们作大点,让皇上也过个舒心年。”温家在文士里,地位崇高。与温氏翻脸,皇上对沐宁侯府只会更放心。而沐宁侯府扯下温家一层皮,也会让皇帝很满意。
……………………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才在龙椅上坐下,就一眼瞅见站在武将之首的那位,不禁稀罕。这都十一月了,算算今年…沐宁侯好像连上今儿也才上三次早朝。
“众卿平身。”
“谢皇上。”百官起身,退回大殿两侧。静默几息,不见大臣上奏,御前首领太监看了眼皇上,高唱:“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又等几息,见还没人出列,目光不由落在殿下左首,这位来…没事儿?张嘴要唱时,见人抬步,立马闭上嘴。
来了来了!
“皇上,”几年过去,沐宁侯除了两鬓更白了些,还是老样子,仍然儒雅:“督察院站得稳,老臣确是站不住了。”
皇帝瞥了一眼锁眉的左都御史,问道:“能让爱卿上朝来奏,想来不是小事。说吧,朕给你断断。”
沐宁侯奏:“日前老臣小子晨焕携妻子回了趟岳家,见闻一事。北轲府车头岭附近一屯子对京中各家,尤其是瑛王府、诚黔伯府还有温家内宅事了如指掌…”
站在队列中的瑛王、诚黔伯、温棠啸,还有太常寺卿邵启河都不禁提心。温家愈舒不是就被送去了北轲车头岭那的庄子上?
“原还以为是奸细,不想拷问之下,竟是京里哪家继室以利支使那些刁民污原配嫡女清名,甚至妄图让下三滥的东西奸污原配嫡女,要其生不如死。”
沐宁侯愤怒:“皇上,老臣今日只想问在朝的温棠啸、邵启河一句,你们书香门第的清贵何在?”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支持!!!
? 第 32 章
大石落地, 朝臣们有舒气有沉色亦有露疑的。皇上蹙眉,目光从沐宁侯身转到了文官列。自小二府里那个温庶妃有喜,户部尚书温垚就时有告病, 今日也不在。
“温爱卿, 你怎么说?”
右佥都御史温棠啸立马出列,走至大殿中央跪地:“皇上, 臣有罪。若非今日沐宁侯质问,怕是臣还要继续被蒙在鼓里。”
他也确实不知这茬, 但身在督察院, 府上竟出如此丑恶, 怕是…他这佥都御史要做到头了。心中暗恨朗韶音, 邵氏可是她亲自为三弟择的继室。
不愧是温垚那老狐狸教出来的, 沐宁侯冷嗤:“蒙在鼓里?你是不知嫡亲侄女被送到北轲小庄子上,还是不知温棠峻继室歹毒?”
升到太常寺卿不足两年的邵启河,双眉紧锁,额上冒汗, 心知继室联合刁民残害原配嫡出这罪不能认,否则山北邵氏上百年的底蕴将毁于一旦。到时,不说尚未婚配的闺中女,就是早已外嫁的女儿都要被牵连。
温棠啸不理沐宁侯,伏地叩首:“皇上,臣虽是佥都御史,但内宅里也不好管到兄弟房中。臣有罪。”
“是不好管到兄弟房中, 但温愈舒呢?你嫡亲的侄女被送走你不知道?”沐宁侯侧身, 怒目斥道:“当着皇上和满朝文武的面, 你倒是说说她犯了什么错, 要叫温府容不得?”
愈舒犯下的大错, 京中稍有根底的人家都心知肚明,只是牵扯甚大,不好宣之于口。温棠啸知道沐宁侯就是拿住了这点,才如此咄咄逼人:“皇上,臣有罪。”
“哼,你有罪?你确实有罪。”别人不敢说的,沐宁侯可没那忌讳。
“温愈舒会被送走,北轲车头岭那屯子里的刁民说的清清楚楚,是因与诚黔伯府那门亲事。没娘的孩子没人护,她自幼定下的亲事被你闺女夺走,却成了众矢之的。
兄弟房中事管不着,那你自己闺女呢?你闺女搅了镇国公夫人的寿宴满京城都知,你们大士族不最讲贞贤吗?依她犯下的错,该早被送去庵门侍奉菩萨了。”
声声掷地,满朝文武不敢抬头。沐宁侯爷还是不上朝的好。皇帝冷眼下望跪伏在地的温棠啸,原来温家愈舒幼时就已与诚黔伯府定了亲啊。很好!
温棠啸用力吞咽了下,眼里神光稳不住了:“臣有罪。”
“左都御史唐锡何在?”
唐锡走出队列,沐宁侯指向温棠啸:“你来说,他配不配做右佥都御史?”
这…唐锡余光瞄向殿上,窥得皇上冷意,不作犹豫回到:“督察院担监察各司,弹劾不正之责,当立身清正,行事严明,时刻秉持公正。如侯爷所述属实,那温大人于内宅事上确有失偏颇了。”
一个个的都精于打马虎眼。沐宁侯看向唐锡:“你是怀疑老夫在皇上面前诬陷温棠啸吗?”
“侯爷言重了。”唐锡手拱高:“下臣只是觉…”
“温棠啸会在这跪着,你也有失察之责。”沐宁侯斥得唐锡哑口无言。这时邵启河逮住了机会,出列:“皇上,臣以为左都御史所言不错,温家愈舒被欺之事,尚未查明,不能只听沐宁侯片面之词。”
不等皇帝开口,沐宁侯转身手指邵启河:“你的意思是北轲冯子屯那些逼迫、污温愈舒清名的村民是奸细?”
邵启河伏地叩首不言语。
他不言语,沐宁侯也没准备放过他,冷笑哼哼:“邵关邵家果真让老夫开眼了。为了一个毒妇,竟要将冯子屯上千村民当敌国奸细诛杀。”
“皇上明察,臣绝无此心。”
“那你是什么心?”沐宁侯指责邵启河:“老夫且问你,温家可有强迫你邵氏女为继室?”
皇帝眯虚着眼,面色愈发阴沉。太和殿寂静无声,就连几个平日喘大气的老臣今日毛病都好了。
等不到答话,沐宁侯轻嗤一笑,不尽讽刺:“温家既无强迫,那你邵氏女应在做继室那刻起,就已是表明接受了原配所出,会善待。怎么…现在膝下有两子了,地位稳了,就不愿敬着原配了是吗?这便是你邵家女的德行?”
“沐宁侯爷,您言重了。”邵启河急辩:“邵家女儿家学严谨,绝无…”
“不是你邵家女儿坏,那便是你邵家家学的问题。”沐宁侯不容邵启河辩驳:“北轲就挨着邵关,没有你邵家授意,温愈舒屡次报官,官府怎敢糊弄?一个女儿家她碍着谁了,叫你们如此糟践?”
沐宁侯回身,老眼含泪,拱手向殿上:“皇上,臣得知此事后与老妻思来想去。温家愈舒没碍着谁,她最大的错误就是与臣老妻与臣膝下的几个孩子存着一丝血脉情。她被弃就成了……”
“沐宁侯爷…”
瑛王、诚黔伯心惊,忙出言打断。温棠啸是真怕了:“是温家的错,下臣向侯爷保证,下朝之后即刻亲去北轲,接回愈舒。”
“等你去尸骨早寒了。”
沐宁侯接着前话道:“既然你温家将人送走了,勐州谢家、西平朗氏都不管,皆让她自生自灭。那今日老臣就请皇上和百官做个见证,温愈舒从此与温家、勐州谢氏、西平朗氏再无干系。你们不要,我沐家管。”
大殿死寂。
百官全没想到都快年底了,还能来这出。沐宁侯一闹,可算是把温氏、西平朗氏、勐州谢家以及邵关邵氏都得罪死了。但接下来,温、朗、谢、邵要自顾不暇了,压根没空针对沐宁侯府。
缓了会,沐宁侯跪地:“皇上,经愈舒一事,老臣自觉…该退了,还望皇上恩准。”
“沐宁侯爷,”瑛王深恨他将一则小事闹成这般,也气温邵两家行事不够果决,能病死的却将人送走,埋下祸根。如今尚没指望上他们,他这就要费心思帮着擦脏屁股:“您乃大雍功臣,父皇肱骨,悠然山山脊骨,我等敬您重您…”
“瑛王爷,臣告老还不够吗?”
沐宁侯凛然:“食君禄,享超品侯爵,臣守悠然山是应当应分,不敢居功。且悠然山三十万大军,乃皇上、朝廷养,沐宁侯府可没拿出一个子。能守住悠然山,也是皇上让臣让三十万大军无后顾之忧,悠然山山脊是皇上、朝廷撑起的,不是老臣。还请瑛王慎言。”
他就喜欢沐宁侯府固守本分这点,而有些人…太急切了。皇帝也听够了,右手拍了下腿站起身。
百官绷神,皇上可不是个手软的主,收拾臻王、献王的狠绝,他们可都见识过。
皇帝走下大殿,背手绕着沐宁侯转了一圈:“你这一天天的就知道拿告老来吓唬朕,刚那些子事,朕有说什么吗?你一年上三次朝,朕有少发你俸禄吗?”站定在人跟前,“还不起来,要朕扶你吗?”
“老臣是说真的,您都只当老臣在说着玩。”
“你赶紧起来。”皇帝弯腰去扶:“这么大岁数了,在悠然山又受了不少伤。天寒地冻,别跪久了再引旧伤犯,到时还得劳动朕的太医院。”
沐宁侯叹气,虚就着皇上的力,站起身。
“老臣今日当着皇上的面,拿大了一回,实是心里压不住气。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母病逝,父亲活着还不抵死了。明明有舅家,舅家西平朗氏…哼,跟死绝了一样,没一人傍边。再说勐州谢家…”又是一声冷嗤,“不提也罢。皇上,老臣在温愈舒身上,看到的尽是人情凉薄。寒心啊,真的心寒!”
皇帝点点首,冷眼下看跪在一旁的温棠啸和邵启河:“朕明白你的心寒。”
温棠啸后背已湿透,听皇上一言,心中更惧。邵启河也没好到哪,额上汗滴落,打在金砖上,屏气等着。
“小表妹呢?”皇帝问:“现人在哪?”
文武惊住,皇上这是代沐贵妃认下了与温家那女孩儿的亲。
沐宁侯拱手答道:“北轲那庄子住不得了,她被接去了邵关府辖下三泉县五严镇住,由老臣亲家就近照看着。”
“那就好。”皇帝示意沐宁侯回去他的位置上,转身问瑛王:“你来说说朕该如何处置这件事?”
瑛王已知父皇心境,只真要下手斩臂膀,他很不甘,拱手回话:“父皇,儿臣想问沐宁侯爷,温家愈舒遭遇是否是明威将军亲眼所见?”
沐宁侯道:“不是亲眼所见,却也差不离。冯子屯的刁民手段愈下作,愈舒报官不应,万不得已之下只得觍脸着人向三泉县五严镇云家,即老臣亲家求助。
恰逢初雪接到的信,晨焕虽在岳家,可不巧着了寒,走不得。老臣亲家想去,但路难行,人也上了岁数。也是老天怜爱孤女,崇青在外游学回来了,便由他骑马赶往北轲。”
崇青,皇帝知道他,去年山北省解元,今年也才十七。雪天骑马…这是文武双全啊!有此胞弟,沐晨焕妻子后势倒也不弱。
“好在是崇青去了,不然渭源县县令许东来还要继续含糊下去。”
既然瑛王都问到这,那他就将崇青和愈舒的亲事过个明路。沐宁侯奏:“皇上有所不知,那些刁民都用上迷·药了,若非崇青警醒,怕是愈舒真的要如一些人的愿了。
下药之人被逮,刁民围庄闹市,见着崇青,更是拿崇青来污愈舒清名。崇青为保愈舒,便认下了愈舒乃他未婚妻子。之后报官,可庄上佃户却说报官无用,跑了也是白跑。崇青无奈,亲写了帖子拿我沐宁侯府的名,才叫许东来怕,抓了刁民。”
瑛王有点后悔问那一嘴了,老匹夫是有备而来。
“问也答了,你该说说怎么发落了?”皇帝转动着左手拇指上的扳指,他也是没想到邵家老宅在邵关府,手却能伸到北轲去。能臣,他养的一群能臣!只能耐怎么就尽在一些小道上?
“臣罪该万死。”温棠啸恨死了,他此刻只庆幸父亲今日没在朝上:“不敢求皇上宽恕,只听了沐宁侯爷所言,心中惭愧万分,望还能有机会对愈舒弥补一二。”
沐宁侯冷哼:“人活着,你才有弥补的机会。”
“是,沐宁侯爷说的是。”温棠啸想他这辈子,还未有过像今天这般胆颤。
“不过也不用了,愈舒与温家已无干系。”沐宁侯撇过脸:“你温家以后也别讲什么文士清贵书雅之风了。清贵书雅可经不得你们这般玷污。”
邵启河却是陷入万难之地了,认下瑜娘的错,那邵家书香门第的名便不复存在。不认…也不行,沐宁侯言之凿凿,温大人又一直请罪,他再咬牙不认,最后皇上怪罪岂不是由他…一人兜?
他家琦娘多好,是温朗氏非要选瑜娘。
“皇上,臣有罪。邵家出此恶女,实为家门不幸。臣代邵家上下向温家姑娘致歉。”
皇帝目光仍在瑛王身,十八了,翻过年便十九了。行事犹犹豫豫的,才这点就拿不住了,怎堪大用?
瑛王知道父皇在看他,迟疑几分如割肉一般张嘴言道:“右佥都御史治家不严,失公允,有背言官之名。太常寺卿也该回去治治家学。”
就这?皇帝不甚满意:“今日户部尚书不在,朕就不究其治家不严了,罚俸两年,以示惩戒。”
“谢皇上。”父亲没事,温棠啸松了口气。
“温棠啸处事不公,别在佥都御史的位上待着了,连同鸿胪寺卿温棠峻罚俸三年,回家自省。温氏三父子所罚俸禄皆充做补偿,发予温愈舒。”
温棠峻面如死灰:“谢皇上。”罚俸充作补偿给温愈舒,这是定了温家愧对温愈舒,以后…温家的清名有污了。
“太常寺卿邵启河,”皇帝冷脸:“即日回邵关府严查,朕要知道是谁授意的渭源县县令许东来罔顾职守的?”
这…邵启河心都不跳了,这怎么查?随便推出个人来,便是欺君。可真要是府上谁糊涂了,他还能真把人交出来吗?
“查不明白,你也别回来见朕了。”皇帝返身回殿上龙椅落座,眼看向诚黔伯。
诚黔伯不敢拖沓,忙走出:“皇上,都是小儿女之情,臣也无法言说。那般境况下,再娶了愈舒回来,也是伤害。诚黔伯府有愧愈舒,臣近来也一直在想弥补。”
“是吗?那想了一年想好了吗?”皇帝微勾唇角,皇后所出的皇长子四岁夭折,小二占了长,正妃尚未定下,后院里就有了两庶妃,一个温家的一个出自庆安大商贾顾家,贵与富双全了。
他估摸着,等哪天小二正妃定下,进了门诞下子嗣,朝里就该有人提立储了。
他瞧着是要死了吗?
诚黔伯头垂得更低:“想好了。”沐宁侯一言揭了诚黔伯府与温家定亲非近年事,皇上可不是心眼大的主。
“退朝。”
“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终于结束了,百官叩拜。
温棠啸跪在那久久不动身,直至官员都退出太和殿了,他才撑地慢慢爬起。通身凉透,两腿有千斤重,艰难挪出太和殿。仰望碧蓝的天,日光刺目,他轻吐口气。
一桩后院事,将温家打击至斯。看来温家与诚黔伯府联亲,确很遭皇帝不喜。
回府自省吧。父亲还不知道朝上事呢。
只不等温棠啸着家,就有人把朝上事先一步送去了陶舀胡同温府。温垚听闻,被气得一个倒仰差点立不住身,心口紧绷,他重锤。好容易缓过劲儿,立时疾步往后院松鹤堂去。
松鹤堂里,此刻温老夫人正与老大家的、老三家的商议几日后温垚寿辰家宴菜单的事儿。
“加一道狮子头,还有羊肉锅子也记上。”
温棠啸的夫人钱氏依言在小册上落笔:“我就说要来请示母亲。父亲与母亲鹣鲽情深几十年,母亲是最是懂父亲的。”
“大嫂说的是。”在温家得意,邵瑜娘也变得明丽不少,丰厚的唇上涂了桃粉,嘟嘟的,瞧着很是娇·嫩。髻上虽只赞了一支钗,但嵌在钗上的红宝石足有指头大小。
眼波流转,她看过对面的钱氏,望向主位,语带浓浓羡慕地玩笑道:“儿媳都想向母亲讨教点点呢。”
“三弟妹还要讨教呀?那我两侄子可要委屈了。”邵氏刚进门那会,钱氏可不太爱搭理她,但谁叫人手面宽会讨好,如今她们也是妯娌和睦了。
“大嫂…”邵瑜娘脸上泛红:“怎可在母亲面前胡说?”
温老夫人笑道:“你们好,我这心里就高兴。”朗韶音那贱妇,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给老三寻了个还算上得台面的继…眼见门帘被忽然掀起,正要呵斥,却看清来人,忙起身迎上,“老爷。”
不等人到近前,温垚反手就是一巴掌。啪一声极为清脆,温老夫人不防被扇倒在地,钱氏、邵瑜娘均吓得大气不敢喘,耸肩缩脖大睁双目立在一边。
几十年了,温老夫人头次被打,还是当着两儿媳的面,双手捂着脸,老泪奔涌。
“愚妇,还有脸哭?”一巴掌而已,温垚尚不解气,三两步到榻边,拿了茶盏就举高:“我温家数百年的经营全毁在你们这帮蠢妇手里。”哗啦一声,碎瓷四迸,又抓了一只杯直砸向邵瑜娘,“说,谁给你的胆?”
邵瑜娘不敢躲,被砸了个正着,茶水沾满身,膝盖一软跪下。
钱氏知道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进门多年,她也是第一次见家翁如此大怒,不敢再站着,跪到地上,颤声道:“父亲息怒。”
息怒?温垚老泪都渗出眼珠子了,他无颜面对温家的列祖列宗,手撑着榻几一下一下抽着气。
温家不该跟诚黔伯府联亲的,皇帝远比他想的还要心窄。他也低估了沐宁侯府。
能掌悠然山兵权八十余年,沐家靠的绝非仅是领兵布阵之能,还有对圣心的…温垚老眼一紧,他错了。擅领兵布阵的将帅,怎可能不善于揣度人心?自嘲笑之,他也是个愚人。
贪嗔痴念,蒙人心智,千真万确!
“老爷,”温老夫人放下手,爬上前:“您就算要我死,也该让我死个明白吧?我自嫁给你,一心侍奉,心里只有您和温家。不曾想老了老了,竟…”
“你不冤。”温垚杀了她的心都有:“今日沐宁侯上朝了。”眼神定在老三家的身上,“老夫且问你,当初是不是你求着进门给老三做继室的?”
一听说沐宁侯,钱氏就明白了,事出在三房。邵瑜娘绷着身子打颤:“父父亲,儿媳…”
“朗韶音活着给老三择继室,就是为了照看愈舒。你心里明明白白。”温垚恨极:“老夫现也明白告诉你,温愈舒即便是被送走,也不是你和邵家能糟践的。”
邵瑜娘泪目:“父亲冤枉…”
“没人冤枉你,沐宁侯都告到太和殿了,你觉得他敢在太和殿冤枉你?”温垚吼得喉间生疼,看邵瑜娘的老眼似淬了毒:“因为你的歹毒,温家、邵家、诚黔伯府和瑛王今日没一个能幸免于苛责。”
接下来的话邵瑜娘已经听不见了,她眼前一片黑,脑中心中只两字,完了。
钱氏心都不跳了,相公…
“父亲,大爷呢?他他去上朝了。”
温垚收紧撑在榻几上的手:“老大右佥都御史被罢了…”
温老夫人闻言两眼翻白,朝后仰去,仰到要翻时又倒回来:“老爷,您呢?”
钱氏来回念叨着“被罢了”三字,泛红的两眼慢慢转向邵瑜娘,脸上发狠,一下扑过去:“你这个毒妇,到底做了什么?你害死我一家了…”
不理会两儿媳的撕打,温垚呵呵冷笑:“我也无颜见人了。”
“我就说那个小贱种不能送走,”温老夫人后悔死了:“您非要…”
啪,又是一巴掌。她还敢骂,温垚都想活剥了她:“一切祸根全在你,若非你这蠢妇,朗韶音现在还跟老三好好过着,愈舒也不会被送走。我温家几百年的清名,全都被你曾氏毁了。”
“爹…”温棠啸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咚一声跪在地上:“儿子没以后了。”
“大爷,”钱氏放过被她抓破脸的邵瑜娘,挪膝投向丈夫失声大哭。待温棠峻赶回时,府里已经乱成一团,站在松鹤堂外,他无力至极。
仅仅两个时辰,早朝上事就被传得全京城都知。宫里沐贵妃,着宫人送了《女范》与《内训》至温府,交到了邵瑜娘手。诚黔伯与夫人大冬天的,坐马车出京往邵关府。
京里翻腾,邵关府亦同样不宁。北轲冯子屯有村民闹到邵府老宅,要邵家出面把他们被抓的老娘、婆娘弄出牢。现邵关、北轲都知邵家那个嫁进京里做继室的姑太太,容不得原配嫡出。
邵家女的下作手段,也被冯子屯村民尽数倒出。因着这,邵家原在谈的几门儿女亲事,全没了结果。
哗啦…又一套茶盏被挥在地。邵老夫人两天没吃饭了,气堵在心里,喝口水都难下咽:“许东来那个没用的东西,就这还想升知州知府,他白日做梦。”
邵大太太忧心忡忡:“但愿事别闹进京。”瑜娘小气,真是从未改过。
当初她就说了温家姐儿既然已被送去庄子上了,那她们冷眼看着就好。弟妹拿着瑜娘的信,不乐意,说那丫头活着一天,他们邵家就得低着头一天。现在不止不用低头,连人都没脸见了。
“云家那个小畜生…”邵老夫人手抵着心口:“翅膀硬了。那些恶民哪来的胆子敢来邵府闹?”
邵二太太眼眶还红着,咬牙切齿:“哪的胆子,肯定是借的云家的胆。一群白眼狼,没有我们邵家慈善,他们哪来今天的好日子?”
“现在就别说这些了。”邵大太太请示:“母亲,您看我是不是要走一趟三泉县?”
邵老夫人也没主意:“走了有用吗?外头都传成这样了。”
“传得再盛,咱们也不能认下。”邵大太太急道:“只有咬口否认,咬死是那些子刁民诬陷,邵家的清名才能勉强保住。”
“对对,”邵老夫人一下醒悟:“自欺欺人又如何?胜者王败者寇,待他日瑛王夺得…那把椅子,邵家得重用,在外一样是万人捧。”
邵大太太等不及了:“那儿媳就下去准备了。”说完又转头向弟妹,“收起你的愤懑,随我一块去。”
“对,身为瑜娘的亲娘,老二家的,你得去。”邵老夫人咽着气:“咱们不争这一时之气,必须尽快把邪风压下去,不然闹到京里,瑜娘也不得好。”
邵二太太不平更甚:“也就是为了瑜娘和邵家的名声,否则儿媳定要那小娘皮子受尽活罪。”一跺脚,跟着大嫂离开寿宁堂。
比之邵关府城,五严镇上倒是没那么闹。傍晚云崇青练完字,才出书房,就见娘拎着食盒来了,不由弯唇:“今天又是什么?”自愈舒落居镇上,娘每日不重样地做好吃的让他往小楼送。
愈舒也不让他空手回。不是自做的点心,就是包的饺子、豆包,让他带回家。昨个还送了一副精致的小摆屏,娘是爱不释手。
“后塘刚结了鱼,我下午打了鱼丸,你送去给愈舒尝尝。”王氏还没见过人,但看行事,她心里喜欢:“顺便让她过年别买鱼了,我在暖房养了几大缸。”
“好。”云崇青拎着食盒出门,迎头碰见爹和老师:“您两位去哪了?一整天没见人。”
云禾回道:“去了酒坊。这批三生醉到份了,我和先生去看看,又埋了几坛。”再和记恩商量下,崇青成亲摆席用什么酒合适。虽然小定还没下,但人家闺女庚帖都在他儿子手里拿着好几年了。
淑英说,不能草草成亲,最好是看亲家那边怎么个形势。要是跟温家断干净了,那就麻烦亲家给闺女充回长辈,三媒六聘一道也不能少。
他也觉该如此。正是温三夫人不在了,他们才要更敬着点。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支持!!
? 第 33 章
西头岭离镇西不远, 三刻脚程即到。一路上云崇青也遇着不少邻里,只因着举人身份,倒也没有人敢玩笑。抄小道入周水巷子, 抵达小楼正是晚饭时。
常汐见他是满脸笑:“姑爷来了, 快进屋,今儿咱们围炉吃羊肉锅子。”
“那正好, 我娘下午打了鱼肉丸子,一块尝尝。”云崇青仰首看二楼, 与推窗下望的人儿四目相撞, 弯唇轻快道:“小生又来了。”
“我不嫌你。”自打来了五严镇, 温愈舒面上笑容见多, 心里宽敞, 人也更具朝气,随之小女儿娇态愈发生动。趴在窗口,笑望着楼下人。
“我做了百草梨膏糖,你要吗?”
云崇青不客气:“你给, 我就要。”
“算你识好,快进屋吧。”温愈舒也打算关窗下楼了。五严镇虽不大,但可买着的东西真不少。姑姑和嫦丫出去溜达了一圈,就买齐了甘草、陈皮等十几种药材。她熬了一下午,做了大概一斤的梨膏糖,一会留下三四两,旁的全给他带回去。
这寒冬里, 日日睡炕, 难免干燥。干时含一颗梨膏糖, 养喉又润五脏。
常汐将姑爷推到主位坐:“大哥给掏的围炉桌, 虽然费了两百个子儿, 但还别说,有了这桌,咱吃个热锅子也不用再空端着个碗了。”
“常河叔手艺不错,边圈打磨的很光溜。他人呢?”云崇青落座后趁着常汐姑姑去端菜,往边上挪了一位。楼梯传来声,他扭头看去。
“常河叔在隔壁跟飞羽叔吃酒。”
温愈舒纤手扶着栏缓缓而下,小脸儿透粉,气色极好。脖下围领的洁白,没将她衬得黯然,兔毛的柔软反而为她添了几分婉约。
“过来坐。”云崇青起身,伸手去扶。温愈舒亦没拒绝,抬手轻落搭在他的骨节分明的长指上,到主位坐下:“家里怎么打了鱼丸,是后塘结鱼了吗?”
轻嗯一声,云崇青收回手握起,感受残留下的细腻微凉:“明日我带些皮子过来,你给自己多做几件袄子。”
“不巧,几日前姑姑买了不少,放到铺子里销制,昨儿下午已送来一批。我今上午都裁剪了两张。”菜上来,温愈舒让常汐坐下一道吃。
“是我疏忽了。”云崇青抱歉,他自幼练功,身体底子好。寒冬腊月,也是日常三四件衣。可她与他不一样。
温愈舒笑了:“你疏忽什么了?也就刚搭了把手,察觉了我指凉。这可不是冻的,是拿针拿的。我裁衣,也不是因为穿不暖,而是姑姑觉得我该做几身像样儿的。”下了几颗鱼丸入热锅,“你今日学了什么新鲜的,讲来听听。”
“学了‘由夫道德、仁义,礼乐、忠信、计谋…揣策来事,见疑决之,策而无失计,立功建德。’”
“为臣之道?”温愈舒喜欢听他讲学。最重要的是他也乐意讲,不会觉与妇人议圣贤,有失风范。由此可见,日后若成家了,外头道道他八成不会避讳她。为了夫妻和合,她也要多学多思。
云崇青严格道:“不完全是,其中‘混说损益,议论去留’是识君识己和权衡利弊得与失。为臣之道在此之后。”
羊肉锅子热气腾腾,两人一边吃一边说。常汐给他们烫菜,笑意盈盈。吃完,云崇青没多留,提了梨膏糖归家。
晚间,莫大山问:“何为量权?”
云崇青近日正想这道,从势力制衡入手破题,再议君心。心有腹稿,半个时辰疾书,将所答呈予老师:“以温家与诚黔伯府那门亲事做例,往小了说是情投意合的婚配,往大了讲是大士族与勋贵的联合。不提已经成人的瑛王,单论这厢联合,就已经过度,冲击到了皇权,故势必要被削减……”
认真听着,莫大山偶有点首,他们师徒在此上也算是不谋而合了。虽京里尚未来信,但结局早是定数。
“当今登基十八年,四减西北、南寮山、东廓一带的田赋,北扩运河,又派兵金岸剿匪,驱倭寇护海航等等。他并非只想做守成之君,有雄心壮志,志在功绩流传千古。”云崇青凝目:“且近年来其愈发看重江陈江太医。”
“是啊,江太医不止医术好,还精于养生之道。”莫大山断言:“皇上不会过早议储。”
云崇青认同:“另,愈舒遭遇也反映了一点,内宅不稳是大患。”而致使内宅不稳的根,多在男子身。睹微知著,温、邵两家的主事人,身上多少有点“病”,不是假清高真卑鄙毒辣,就是真清高眼瞎心盲。
“确实,内宅不稳如身背芒刺。”莫大山浅笑,凝目看着学生:“今日你父亲与为师谈你的亲事,为师感触不少。犹记得建和九年我来时,你还一脸嫩肉,转眼间,都要成亲了。”
“我一直在长大,希望早日能顶天立地,做我能做的护我所在乎的。”
云崇青自认心不野也不大,他有一番奇遇,却没想过要求出类拔萃名垂千史,只望在力所能及里,干着有意义的事。就是目前情况有些特殊,但特殊情况总会过去。
“为师许你一字吧。”莫大山指在案上画:“千晴。你生时,日上青云,乃晴。千晴,晴空万里。为师愿你,所到之处,皆乾坤朗朗。”
默念两遍,云崇青郑重拱礼:“多谢先生赐字。学生欣喜。”
连着让儿子来回小楼半月余,王氏终于准备好要上门探望了。把闺女今年给新做的褙子穿上身,又戴上三年前去京里看闺女外孙时买的头面,将一早准备好的见面礼也取了出来,套手腕上。
捯饬好在镜子前转三圈还不够,又跑到丈夫跟前。
“当家的,我这身还成吗?”
“铁定成。”云禾笑容满面:“你早点回来,也跟我说道说道。”他虽算个长辈,但女大亲爹都要避着点。暂时,他是肯定见不着未来儿媳妇。
“那我就这么去了。”王氏抬手摸了摸髻,还有些难为情。
“放心大胆去,你儿子见天往那跑,你怕啥?”
“行。”
王氏在心里照着女儿描述的勾勒了无数遍,就勾不出个全样来。今日和强大娘一道入了那周水巷子,见着候在那小楼院外的倩丽人儿,虽姑娘戴着帷帽,但她一下子,脑子里就有了张完整面容。
漂亮大方。
要见云崇青的母亲,温愈舒是期待又紧张。常汐就不说了,昨儿一夜没合眼,里里外外一遍又一遍地擦,嘴里念着她家姑娘没个长辈在身边,时不时还咒骂两句温家。
“来了来了,亲家太太来了。”
温愈舒迎去,王氏脚下比她更快。
“伯娘,愈舒问您好。”
“不要多礼不要多礼。”王氏拉着人,贪看着她,满意溢于言表:“天天想来瞧瞧,只又怕你这才安顿好又忙我,就一直拖到了今天。”
“伯娘可别太心疼我,您以后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能招待您,愈舒忙也欢喜。”
常汐眼神好,一瞅这样便品出是真情还是假意,眉眼扬喜:“别在外站着,姑娘快请亲家太太屋里坐。”
邵关府城闹出动静,三泉县这片都知她家姑娘是云家小爷的未婚妻子。姑爷来去也没避着。她在外已经听了几回话了,说乘龙快婿没了,哪家哪家正伤心。
伤哪门子心呀?这乘龙快婿是小姐早定下的,可没别人什么事儿。现在亲家太太来探望,更好叫一些人歇了心思。
小院不大,进去就尽收眼里。王氏心疼起愈舒:“咱们过日子看长远。”被请进屋里,坐到榻上。“我打量你也是个有福的。”
“伯娘这么说,那愈舒就是真有福。”温愈舒动手煮茶:“知道您要来,我磨了豌豆,做了豌豆糕。千晴说您口淡不喜甜,我只放了一点冰糖,您尝尝。”
常汐淘了温巾子送上来。
“多谢,”王氏擦洗了手,拿了一块豌豆角样儿的糕细观:“真精巧!”小小咬了一口。糕点入口即散,细腻极了。“你可要少给崇青做好吃的,千万不能养刁他的嘴,不然以后难伺候。”
温愈舒奉上茶:“做这些可不费什么工夫。”
接了茶,王氏小抿了一口,便放下杯子:“别讲究了,咱们坐下说说话。”拉人到身边来,顺势将腕上的和田暖玉镯子撸到她手上,不容拒绝,“这是成亲时,崇青他爹给我的。我瞧着好,便拿它传家,你好好收着。”
温温润润的,确实是件好东西。温愈舒右手覆上左腕,垂目眨眼掩下渗出的晶莹,然后莞尔:“那我就依您,好好收着。”
大大方方的,王氏喜欢这样的性子:“如此就对了。”拉着常汐一道说说话,中午留下用了饭,日头偏西才离开。回到家中,满嘴夸。
“虽是大家里走出来的,但身上没一点骄横和傲然,比我见过的邵家大小主子都要有气度。说话做事从容不迫,淡淡定定,言笑有分寸,让我很舒适…那好,是真好,单说说不出来。”
云禾放心了:“好处就成。”
“好处,是个十分懂礼的姑娘。”王氏转头上下瞅瞅儿子:“你但凡差点,我都愧对愈舒。”回来时,她还被塞了一盒豌豆糕,一会拿给当家的尝尝。
云崇青也乐了:“你们投缘就行。”
次日午时,家里正摆膳,守门的李婆子来报:“老爷太太,老宅那边的三老爷来了。”
他三哥?云禾跟着去瞧瞧。云麦见了人,便道:“府城邵家大太太和二太太携礼来拜访,娘着我来叫你和青哥儿。”自芊姐儿成亲后,邵府那就没再有哪个主子上过门了,但逢年过节,礼会到。
这次天寒地冻地跑来是为什么事?他心里也能猜出个七八。
老四家如今可不一样了,芊姐儿一胎两小子,在沐宁侯府地位稳稳当当,还领着朝廷四品诰命的俸。青哥儿呢?
去年山北乡试头名,等两年便是准准的进士老爷。到时东南角上广亮大门一开,门前竖牌楼,光宗耀祖。
去年,娘就想把小舅家小孙女接来家里养,爹没同意。前几天听着外头流传,又跟爹提了一回,爹还是没同意。
今儿邵家两太太来,娘竟问起了邵家最小的那位待字闺中的姑娘。钟氏听了两耳回来跟他说,他都不知怎么与老四讲。邵家最小的那姑娘,是个庶出,姨娘还是通房丫鬟出身。
云禾蹙眉:“在这吃了饭再一道过去吧。”
“也好。”如今的云家不是往昔了,早不怵邵氏。云麦也没了以前面对邵氏时的卑躬屈膝,随弟弟进门:“老四,青哥儿的亲事真定了?”
“外头都传遍了,你们没听说?”云禾也不瞒:“昨个淑英都去见过愈舒了。是娘有什么打算,还是爹?”
云麦苦笑:“自打你们分户出来,爹也就青哥儿考学时来你这叨叨两句,平时可不管事。”
“那就是娘,她又来什么主意了?”
“邵家…”
“可别,”不等云麦话讲全,云禾就直摆手:“我这庙小,供不起大佛。”邵家姑娘都万人嫌了,他娘可真是个好奴仆。
云崇青随老师自书房出来:“三伯。”
“嗳,”云麦不自觉地将背在后的两手放下:“上午课业忙完了?”谁能想到云家还真出了个读书人?
上月他去书斋给小孙子买书,遇着城东荀夫子了。以前这类眼高的可不会搭理他,现在是笑呵呵跟他唠起蒙学授教。
去年乡试放榜,三泉县里谁不说那老小子瞎了眼,文曲星送上门都不收。照他看,幸亏没收,收了崇青不定能摘得榜首。
“是。”云崇青缀在后走。分户了,四房就搬离了三里街。近臭远香,这些年往来不密,少生许多争端,他对老宅也平和了两分。
饭后,父子坐马车,随云麦往县里。
三里街云家宅地里引入不少花草,这冬日里尤以几株红梅最是醒目。四房虽搬走了,但云潭院没给出去,留了房人守着。东边合颂院还是老样子,只屋里摆设要显贵了些。
邵家两太太肚里存着事儿,也没心思午睡,一直与齐彩兰有一句没一句地叙旧,等着人。
苍老不少的齐氏又倒起了年轻时候的事:“那些年在府里,这样的天一早上咱们就得起。每逢初九发月钱的时候,那个高兴劲儿跟过年似的。在角门那等着货郎,买胭脂水粉,要那担上有绢花,便不要钱一样一朵一朵地往头上赞。”
邵二太太听不出她话里的喜怨:“下人起身,主子也不远了,都要晨昏定省,可没得偷懒。”
“是啊,”齐氏叹声:“一转眼,我都已经离府五十余年了,这辈子…跟老夫人见不着几回喽。”倾身抓住邵二太太的手,“之前我那话是说真的,您若不嫌弃,就把菲娘嫁给崇青,如此也算是全了我与老夫人这世的情谊。”
“你是说真的,但作准吗?”邵二太太倒是想拿那个庶孽来辱云家小儿,可又怕弄巧成拙。如今邵家正遭难,万不能再出岔子。
“我说的话还能不作准?”
“您是老封君了,说话当然作准。”邵大太太拦了一句:“但儿女亲事上,还是要看缘分。”
齐氏冷下脸:“你们是怕老四不同…”
“老太太,三老爷请四老爷和十二爷来了。”通报的话音才落,精神头饱满的云忠恒便领着儿孙掀门帘进了堂室:“两位太太等你们许久了。”
邵大太太起身笑言:“倒也没等很久。”看过云禾,目光落于跟在后的年轻人身上。“幼时长得就好,大了更是相貌堂堂。”
云禾拱礼:“大太太谬赞了。”
比起邵大太太的客气,心里堵得生疼的邵二太太,面上的笑就显得牵强了,双目看着云禾、云崇青父子,一点暖意都无。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齐氏坐在榻上拿着谱,慈笑着与云禾说:“二太太教养的菲娘今年十四,与小十二年岁相当。我正求着二太太,你们就来了。”
云忠恒沉脸,邵菲娘是个什么东西,小妇养的能体面到哪?云禾张嘴才要拒,就闻儿子道,“我不纳妾。”
一句话四字,让邵家两太太面上都没了笑。云崇青拱手向主位:“祖母年事已高,活该安享晚年,就别操着儿孙的心了。”
如今这小孙子可不容随意拿捏了,齐氏怏怏:“还不是为了你好,养在镇上那个,也不知道清不清白了?”
“你要实在闲,就去小佛堂念念经。”若非怕出纰漏,伤了青哥儿的前程,他早送齐氏上路了。云忠恒背在身后的手,盘着两只油亮的胡桃核。这些年的严管,她竟还死性不改。
母亲那句话怎么说的?下人当家做主了,那摆起谱来比主子还会,说得当真是好。邵二太太压着气:“这次我们来是为赔不是。”腰背挺得直直的,谈吐也不带分毫歉意。
“府上管事想讨好我,竟大胆妄为,指使北轲冯子屯村民欺辱温家小姐儿,还拿府里的名授意渭源县县令许东来不要多管闲事。我们也是冯子屯的村民闹上门了才知晓。要不是离得远,我定绑了那狗奴才随你们发落。”
下人…都有这样的本事了?别说云崇青,就是齐氏听了也觉荒唐。温家姑娘被送去庄子上,悄默声的,若非京里来信,邵府怕是也不会知道。下人可不敢偷看主子的信件,再者,那姐儿即便是被送走了,人也是姓温。
一个管事得有多大胆,才敢针对温家姑娘?
邵家好日子过太久了,久到她们都只把自个当人。云禾侧过身,让儿子去处理吧。
没了遮挡,云崇青与邵家两太太直面,目光放肆地打量她们。
好狂妄无礼的小儿!邵二太太一股怒火蹭蹭上窜。邵大太太原还想说点什么,见他如此,没了心思。
“北轲的事在我带愈舒离开那时,于我们便已经了结。”云崇青轻眨眼:“至于温家、邵府会如何,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闻言,邵大太太顿感不妙,不由上前半步:“什么意思?”
云崇青凝眉:“许东来没告诉你们吗?他提审冯子屯的村民,是因沐宁侯府施压。”见她们色变,他直白道,“愈舒在北轲的遭遇,连同许东来提审后的结果早已随我姐夫入京了。”
脚下一个踉跄,邵大太太慌忙抓住杵在旁的弟妹,稳定身子:“这这…就是府上管事的胡作非为。”
“别说予我听,我听了影响不了什么。”云崇青看向瞠目的祖母。
齐氏没想到小孙子已成长成这般,都能淡然地与邵家两太太针锋相对了。
邵二太太回过神来了,颤着手指向前:“你好狠毒啊…你这是在借此报复我邵氏。”
“我说没有,想来以你们此刻的心境也不会信,那便随你们舒坦吧。”云崇青语调平静,毫无起伏:“不过,我这狠毒之人还是要劝两位太太一句。温家两代帝师之后,在文士中地位斐然,不会接受有个那般毒辣的儿媳妇。儿媳妇不毒辣,那总要有个主儿毒辣。”
好在邵三太太几年前随夫赴任了,不然她便是最好的替死鬼。
邵大太太眼睫颤动。
云崇青手一翻朝她:“不是你为讨好二房和邵瑜娘着人授意许东来,就是…”手转向邵二太太,“你为女儿不服,要害愈舒。”
紧抓着弟妹臂膀的手,慢慢舒展,顺着袖下落、收回,邵大太太扯起唇角笑言:“我夫君乃太常寺卿,清贵得很,可不用我去讨好谁。”
邵二太太僵硬地摇首,不是的不会的。她女儿嫁的是温家,她女婿…鸿胪寺卿。这小儿在胡说,可心里却逐渐信了。
齐氏两眼勒大,小十二在说什么?
低头掐指算了算,云崇青接着道:“两位太太也不必在此多留,于事无补的。你们最近想吃什么喝什么,也别拘着,毕竟留给你们的日子不多了。但愿邵氏能仁慈,允你们之中谁青灯古佛了残生,而不是…”直截了当杀人灭口。
离间也许有,可他没在吓唬谁,所言虽都是早前推测,但邵家牺牲个太太是唯一能保邵府和邵瑜娘清名的法子了。这就是一些所谓大氏族擅长的把戏,可悲可恨又无耻。
“不许你再胡说。”邵二太太厉声斥道:“我邵家乃名门,行为光明磊落,才不会…才不会…”自个都说不下去了。
齐氏一双老手已爬上了耳朵,她一点不想听这些。双目露怯,撇过脸不去看小孙子。
没错过她的表露,云崇青起步越过邵家两太太,到榻前,见人往后缩,面上不由扬笑,温和轻语:“以后有关孙儿的事,您能别拿主意了吗?”
两手紧捂着耳朵,齐氏犟嘴道:“你不让管,我还懒得管。”
“那孙儿就多谢了。”云崇青说完转身:“祖父,没什么事我和爹便回了。”
云忠恒瞥了一眼僵着的邵家两太太,点了点头:“回去吧。”青哥儿说的一点没错,邵老夫人心黑手狠,这两危险了。
邵家是一点没叫云崇青失望,小年前一日,在外走商的云梁归家,带了个消息回来。邵二太太因私做主张闯下大祸,自知对不住亲族,自戕死在自请回的菩萨前。
云崇青得知时,正在理小漾送回的账本。自建和十年起,每年冬日,他都会着人留意着邵家在各处的施善。今年和过去八年一般,施粥所耗银钱不过千两。而谈、孟等十六家,这一年送去邵府八万七千两银。
收起账本,他走至后窗看远处皑皑雪山。邵家两太太前脚离开三泉县,姐夫的信便到了。跟着诚黔伯夫妇也抵达五严镇。如他和老师所议的那般,皇上对温家下了重手。
量权!
温家错算了许多事,但底蕴在那,经此一回后定会夹起尾巴过活。只不知他们是不是仍执念于帝师?
邵家?云崇青咬着舌尖,沉目凝思,人心啊,真是难测难料。
邵二太太死了。看来他在合颂院那番话,两太太回去都没吐露。不然被责令回邵关追究事由的邵启河应会有所顾忌,毕竟欺君之事已被勘破。如今二太太死了,大太太那就更不会说了,只唇亡齿寒,她从此也会多长个心眼。
而身为邵氏的当家主母,大太太手里…肯定有邵氏银钱去向的详细账本。云崇青轻眨眼,双手抱臂,终有一日他会知道云家上贡的三十万两银都跑去哪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由夫道德、仁义,礼乐、忠信、计谋…揣策来事,见疑决之,策而无失计,立功建德。这里摘自《鬼谷子》
? 第 34 章
凛凛寒冬, 日头短,过得尤快,转眼就翻过年。开春倒寒, 大雪纷飞至二月中才消停, 之后暖阳连天,三月时倒也能脱去轻裘。云崇青与老师对着地舆图, 论了一番西北地貌,讲北宋与金, 说靖康耻。
金先被凌太主应天凌离间, 内斗激烈, 败退回漠河以北休养生息。后来蒙古乞颜悍部起势, 屡战大金, 夺大片领土,又结盟西夏围杀。可以说即便没有南宋,金仍没逃过被屠戮。
“沐宁侯府撤离悠然山已经十个年头了。”莫大山不无担忧地说:“蒙古悍部近年来内忧不绝,算是无心力大举南侵, 可解决了内忧之后呢?孟固能镇守住悠然山吗?”
这也是沐伯父所担心的。云崇青锁眉,蒙古孛儿只斤氏的强悍,前生历史可鉴。
莫大山指抵着悠然山:“孟固此人,为师任大理寺右少卿时,也接触过。那会他才十多岁,但固执已显然,还有些自以为是, 这乃为人之大忌, 更何论将乎?”
“他出生孟安侯府, 七岁就被请封为世子, 难免有些清傲。您不也说了那时他才十多岁。”云崇青懂老师的心境, 有国才有家。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孟安侯府虽与沐宁侯府、镇国公府一般,后辈中不乏出色将材,但孟固…”莫大山叹声。这十年没出岔子,除了蒙古悍部内忧,还有沐宁侯府留下的底子在那。可十年了,兵都换了不止一茬,还能剩下多少底子?
“不说这个了,”说多了心情沉重。云崇青浅笑:“三月三是女儿节,学生打算叫上记恩带愈舒、常姑姑几人去咸和洲放花灯,您要同行吗?”
莫大山沉凝,他倒是想去探一探,最好能上孟元山,可…抬手摸上自己的脸:“还是下次吧。女儿节时,咸和洲女子太多,为师怕吓着她们。”
“可以戴个斗笠,像我姐夫那样的。”
“下次吧。等哪天你金榜题名,去咸和洲可直上孟元山时,为师再与你一道前往。”
话至此,云崇青也不好再劝:“学生一定不让老师久等。”
“为师相信你也相信自己。”莫大山抚须:“带愈舒去一趟咸和洲正好,明年这时你们不成亲应也在忙着成亲,之后就没闲时了。即便得去咸和洲,也大抵不在三月。”
“学生亦如是想。”
午饭后,云崇青稍作休憩,便去周水巷子。想往咸和洲的非他一人,温愈舒也正有此打算。
“您问询飞羽那些事,我也不拦着。但您要贸贸然地往咸和洲,我就…”常汐抄起两手:“不大同意了。小姐在世时,确实在查陈家的那起金库被盗案,可您现在还小,亲都没成,不能乱跑。”
“姑姑,我会与千晴商议…”
“还有不到两年便是会试,姑爷要专注在读书上,这才是正经的大事。”
“学识重在日积月累,而非三五日之功。”温愈舒也是考虑到今年不去,往后机会难觅,而且人多时她这瞅瞅那看看也不招眼:“您放心吧,我就是去了,也不上孟元山。在长洲边,给娘点盏灯便完事了。”
常汐犹不安心:“您又敬起神佛了?”
温愈舒做灯的手一顿,眼中暗沉,蓦又笑开继续绑船架子:“该敬时就敬着。”她大了,娘没完成的事,她会继续。
“我就该早先知会一声飞羽,让他别您问什么就答什么。”常汐也是觉陈家那事过去太久了,小姐在上耗了七八年,若姑娘又搭进去一辈子,最后事再没查出个什么,那…那岂不是一场空?会懊憾死的。
云崇青到时,见愈舒在给花灯上色,唇角不禁上扬:“我还说要带你和常姑姑去咸和洲,不想你这已准备上了。”
“那算是心有灵犀吗?”温愈舒头也没抬,手下细致。
走到近前细观那盏桃粉兔子灯,云崇青眼神里温柔洋溢:“我有没有与你说过,那年在长洲上我扶的就是一盏…”手指在尚空白的兔脸上轻划,“怒目兔子灯?”
描好兔子腿,温愈舒收笔:“没有,但我记得那盏灯。因为那么些灯里就数它最不高兴,当时我可不喜欢了。要不是为了凑数,才不会点亮它。”
云崇青哭笑不得,手离开兔脸:“与你不一样,我很喜欢那盏灯。”
“那我自作多情一回。”温愈舒搁下笔,给灯转了个面,让兔脸朝自己:“你喜欢它,是因为…”抬眼回望那人,“它让你知道了我。”
脸上烧热,云崇青不避闪她的目光:“不是自作多情。以前我感谢那盏灯让我知道了你母亲带着你出京了,此于我来说是一道曙光。现在嘛…”见她冷下脸故作怒色,手不禁过去掌住她的顶轻摇了摇,“如你所言。”
“算你识相,不要摇我的头。”温愈舒拂开他的手,就便抓住,耷拉下长眉委屈告诉:“我要去咸和洲,刚都被姑姑说了一通。”
握住她微凉的指,云崇青大概知道常姑姑为何要说她:“不是你要去,是我想带你去。”查明陈家的案子不止是温三夫人未了却的夙愿,也是他老师所求。
反正离得近,便去看看吧,万一有所得呢?
三月初二寅时,一行人就出发了。常汐带上嫦丫,与温愈舒坐马车。云崇青给她们赶车,记恩、飞羽、常河骑马随行。没人犯眩疾,路上歇了两刻,下午未时末就到地儿了。
人当真不少,道上马车一辆挨着一辆,行进缓慢。记恩与常河奔两头,一个去悦来客栈,一个往长洲订船。
记恩在悦来客栈大价钱要了一个小院,才坐下喝杯水,客栈就挂上“住满”的红灯笼,不由庆幸。同时也对老弟有了更深的认识,原来他那样的性子也会凑热闹。
平日里两刻脚程的路,今儿马车生生走了近一个时辰。到底进客栈了,收拾妥当后,几人泄口气围着六棱桌坐。嫦丫拿了昨晚做的糕点出来:“吃点,填填肚子。”
记恩两眼直了,自打老弟带了温姑娘回镇上住,他也落着不少好。首先是吃,飞羽叔家嫦妹子灶上好手,她做的菜口味不重,但色香鲜俱全,制点心更是一绝。
“这是豆酥?”
“是,里面的点末是你去年给的桂花。”嫦丫就喜欢记恩这样爱吃会吃懂吃的主儿:“过年做了桂花牛乳糖,还剩下些,我给都用了。”
记恩已经闻着香了,不伸手先起身,一气跑回自个房里拿了茶叶出来:“你们别动,我泡壶茶。”
“还是记恩哥懂。这豆酥虽不甜腻,但还是要搭上青茶吃才更好。”嫦丫决定等香椿下来,给他做顿他念念不忘的香椿肉饺子,准保香得他连孟籁镇都给忘干净。
飞羽目光流转在闺女和记恩身,这两也是绝了,一个爱吃会做,一个爱吃会品。明明喝的是一锅里的汤,他除了看得见的啥也吃不出来。可那小子只喝一口,便能将汤里混融辨得清楚。
歇了半个时辰,常河才回来。
常汐给他倒了杯茶:“船不好定?”
“能好定吗?”常河连灌了两杯水,大舒一口气,与在座的道:“你们是没见着那长洲边的人啊…挤挤挨挨,官府都出动了。咱们人不少,我索性往东边去,定了艘大的,一晚上要十六两银。”
“涨价了。”飞羽道:“平时大船一天仅五两银。”
温愈舒不介意:“女儿节嘛,涨点也正常。”她现在可不缺银钱。
去年姨夫在朝上揭了北轲庄子事,皇上罚了温家三人俸禄予她做补偿。单一个正二品尚书,每月俸钱就有一百九十千,即一百九十两银。加俸、职田等再折一折,算起来两年就近七千两银。还有一个三品鸿胪寺卿和一个右佥都御史的三年俸禄。
朝廷一共是给了她一千两百两金。诚黔伯夫妇来,塞了一万两银票,带几套实诚的头面,讲是予她份嫁妆。
府城邵家年后也来人了,她那个好后娘割了回肉,给了一处通州府的庄子两间京城西城的铺面。邵府赔礼也赔得到位,金银首饰不算,百两金票就有八张。
这些她都收了。为什么不收?
她还想着以后若得机会,一定要将勐州谢家卖她曾外祖母得的银钱,和外祖母的十五万金嫁妆追回。退一步,即便追不回,那南泞陈家贩卖私盐所获的不当财可不止被盗的那些,她就是便宜朝廷也绝不便宜谢、朗两家。
常河手指一竖:“我租了两天。”
“可以。”云崇青看向愈舒:“我们晚上去长洲那瞧瞧?”
温愈舒点首:“好。”
“那晚膳就早点用?”嫦丫问一嘴。
记恩两手抱着杯:“成。”
傍晚,他们到长洲时,人不算多。常河纳罕:“我真没夸大,下午那会这里人头攒动。”
云崇青左右望望,见着有衙役巡逻:“您不是说了官府都出动了。”
“官府出动是一桩。”经过听着他们谈论的行客,插话解惑:“下午人多是因孟元山上仙客春居十二花仙走这过。你们几时来的,有见着人吗?听说个个美得跟仙似的?”
“十二花仙还在下,被她们护在中心的那位才是魁首。”又一行客凑上来,压着声贼兮兮地说:“魁首一来,那定是有大官下榻孟元山。”
“还有这桩?”两行客聊上了。
“别听他胡说,俺就咸和洲这的人。仙客春居的魁首可不是一般官儿敢沾的,人是京里头那谁养在外的小。”
“那谁是谁啊?”
“俺怎么知道?”
“那你不也是胡说吗?”
“俺可没胡说,咸和洲的人都知道仙客春居的落桑姑娘是京里谁谁养的外室。”
云崇青听着话语,与常汐一左一右护着愈舒走离那方。常河跟在姑娘身后:“下午这都是男子,我当时就想着不会全是来订船的吧?急得我两手扒人往东边挤,赶着抢着订船。”没料是他岔了。
“得美成什么样子,才能叫那些人如此追捧?”嫦丫好奇。
记恩背着两手:“但凡自封花仙的,再美我都觉平平。”且不论她们见没见过花仙,但说仙客春居里那些姑娘…苦练艺技为红尘,可仙却是不沾尘俗。
望远方高山,温愈舒拢了拢斗篷,歪头向左:“你说真会有大吏来吗?”
“不一定。明天是女儿节,咸和洲就长洲最是热闹。”云崇青在想其他:“仙客春居的女子不住在孟元山上吗?”
这点飞羽知道:“一月里总有几天不在山上,但像今日这般同时归山的情况极少。”
还连带着魁首?云崇青与温愈舒相视笑之,也许大吏已经来了,至于离没离开就不清楚了。
天黑之后,华丽的画舫绕山环游,河边闲步的游人渐渐散去。嫦丫打着哈切,两眼水汪。温愈舒回想着六岁那年在孟元山上见闻…没有多少,因着当时她心思都扑在娘和花灯求神上。
“行行好吧…求求你们施个铜板救救俺娘…”一个光着只脚的垂髫小儿,一脸灰两大眼里尽是怯与警惕,小手抓着只破碗在沿河乞讨。
“你走开,不要碰到我。”被拦下的妙龄少女,急急躲闪到同行的妇人身后:“我新做的裙子,别叫你这乞儿给碰脏了。”
“行行好吧,”小儿带着哭腔乞求。
妇人拉着少女绕过,匆匆而去。小儿继续乞讨,眼里多了丝茫然:“行行好吧…”
巡逻的衙役发现他,齿碾了碾嘴里叼着的草节,慢吞吞地上前去驱赶。人走到离小儿三两丈时,忽闻清脆的银铃声,不禁色变,脚下大步,厉声喝道:“快点滚,这不是你能来的地儿…赶紧点离开…”
站在不远处石台上的云崇青几人闻声看去,见狼狈小儿被吓得连滚带爬地逃离,均不由蹙眉。记恩见不得这,起步就欲向跑开的小儿,只才动臂膀就被拉住。
“老弟,放开。”
“嘘…稍安勿躁。”云崇青示意他看北边,扑面的风捎来隐隐铃铃声。几辆马车不急不慢地朝河边走。
温愈舒转目向河面,已有船来接。再瞧附近那些巡逻的衙役,都俯首立定提高灯。目光复又回到马车,她不禁疑惑,谁这么大排场?
动静已经引得游人缓缓往那方聚集。
马停下,几位以轻纱蒙头遮面的女子下了车,纷纷走向中间那辆挂有风铃的马车。不一会一位差不多打扮的红衣女踩着车夫的背,被簇拥搀扶着脚落地了。
“行行好吧…”之前被驱赶走的小儿不知怎又回来了,奔跑着向马车去:“行行好吧,俺娘快不行了…求求你们发发善心吧呜呜…”
记恩鼻子一酸,双目湿润。
“走吧,我们也是行人游客。”云崇青放开手,侧首向愈舒:“过去瞅瞅。”
温愈舒玩笑:“你别被美色迷了眼就成。”
“色字头上一把刀,我才十八。”下石台,云崇青扶她一把:“你有没有觉得那行穿着不像是中原人?”
“胡姬。”但是不是,温愈舒还要就近观一观面容。
看着小儿穿过行人,跑近马车乞求。一行脚下不免快了稍稍,将抵人群外时,闻轻柔女声。
“谁允许你在这里乞讨的?”
女声透着股幽寒,听在耳里不甚好。云崇青觉有些邪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对她们出场观感不佳引发的偏念?
“行行好吧,俺记你们一辈子大…”小儿大概是怕,话说到后都没声了。
常河、飞羽、记恩在前,挤进人群。常汐和嫦丫护姑娘于中间,紧跟在自家姑爷身后。到人前,温愈舒已经被挤得贴在未婚夫婿的背上,无多顾虑,红着脸双手搭上他的肩,看前方。
云崇青覆上搭在右肩的柔荑,腿弯曲,让身后人好看。见他矮了,温愈舒干脆下巴搁他肩上。
被簇拥的红衣女抬起手翘着兰花指,柔婉拨开挡在前的两女,立时间现了真容。
她的瞳孔…温愈舒凝目,比照着与红衣女站一块的那几女眼眸,深色但却不尽是黑。
“让你滚,你还不滚。”之前驱赶小儿的衙役提着灯急急跑来,一把擒住小儿的肩就将他提起。
灯光滑过女子的面,温愈舒眼神一定,她的眼睛颜色有点像天不明朗时的蓝中透灰。再看山根,直挺挺的,很立。遮面的红纱极轻薄,之下的面容若隐若现。
不会错的,红衣女是个胡姬。
“小的疏忽,让人惊扰了落桑姑娘,真是对不住。还望落桑姑娘海涵,这样的事以后不会了。”
她就是落桑?温愈舒唇角微挑,瞧那衙役的卑微,看来这落桑靠着的主儿不一般啊!朝中有大吏竟养一胡姬在孟元山?有意思。
红衣女瞥了一眼还拱着手的衙役,转身面向长洲,余光回扫,定在左后:“能有口饱饭吃,实不易。好好当差吧。”
“多谢姑娘宽容。”
云崇青练内家功夫已近十年,五感要比常人敏锐许多,自是察觉了投来的那抹光,没去在意,只冷眼看着衙役。这里是大雍,女子和衙役好似都忘了。
他不在意,可温愈舒却轻眨了下眼,将睥睨姿态表露无遗,右手翻转抓住覆在上的大掌,滑下他的肩,换手拉着人从前离开了人群。
落桑妩媚一笑,正好船也抵岸了,收回目光,领着九女离开。人群目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不是说落桑姑娘下午回的孟元山吗?”
“听他们胡扯,有几个见过落桑姑娘真容?也就咱运道好,有幸窥得两眼。”
“瞧那身段,走起路来妖妖娆娆。你们闻着香了没?”
这方事,云崇青一行无人在意。记恩去寻被驱赶的小儿,常汐、嫦丫几个留意着还牵着手的姑娘、姑爷。
“她在看你。”温愈舒停下脚步,回身欣赏起她的未婚夫婿,眼中满是戏谑。
云崇青弯唇:“我知道。”
“那你说她是惊艳到了,还是…认出了你?”
“她见惯了自己的长相,应该很难再被谁的容颜惊艳到。”另,他长得也许出色,但绝不到惊艳的地步。云崇青与愈舒对望着,而一个小小举人亦不值得被过多关注,除非另有目的。
“非要在这两者中选择的话,我倾向于后者。虽然后者也不太可能。”
“那可不一定。”温愈舒稍使力,将人拉近,仰起首,樱唇都快杵到他下巴了,低语道:“咱们年前在冯子屯不才抓了一窝奸细吗?”
这便是“另有目的”。云崇青垂目看着她:“我暂时没空被她勾引。以后家有悍妻,我也没那胆子生外心。”
温愈舒挑下了眉,丧气地喃道:“虽然很想尽快查清孟元山到底藏着什么鬼,但我也舍不得把你搭进去。”
“我谢谢您饶过。”云崇青笑开。人就杵在身前,他有股冲动想将她揽进怀抱一会。
记恩寻到了那个乞讨的小儿了。小儿破碗还拿在手里,脚上那只鞋却已不见踪影。估计是被打了,走路跛着左腿。两眼红红的,还在抽噎。
“你娘不是病了吗?我们带你去请大夫。”
小儿哭到:“俺没…嗝没有银钱。”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有,我给你付看病的钱。”记恩在这娃子身上看到了自己。他也曾被小舅娘打伤,然后扔到孟籁镇、士子山那去乞讨过两回。瞧境况,他比这娃子幸运多了,士子清高,只要被拦下的,多少都会丢点。
温愈舒凝眉:“时候不早了,既然要找大夫,咱们就赶紧。去晚了,大夫再歇下。”
“对对,”记恩拉着小儿走在前:“你怎么摸来这的?”
小儿抽抽搭搭地回:“南南边的老东伯说呃说女儿节,长洲这人多,又逢节,肯定能讨到给给俺娘看大夫的钱。”
倒也不傻。记恩没好气地问:“光你忙,你爹呢?”
一提到爹,小儿哭得更伤心:“俺爹…爹去年去去徭役,没嗝没回来。俺娘带带俺来这,就就是听说有大官要来,俺们讨讨公道来的。”
云崇青脚下一顿,看向记恩,他爹也是去服徭役,人没了的。
记恩也刹住了脚,看着与自个当年一般年岁的娃子,心里堵得慌。这娃子的娘,在丈夫没了后,至少还知道寻人讨公道。可他娘呢?
拿了官府给的银子,急急嫁人了。
同是壮年男子没了。云崇青直觉里头不对:“除了你爹还有人没回来吗?”
娃子点头:“还有俺…俺们村后黄二婆的老儿子,他没没婆娘呢。”
“怎么了?”温愈舒看过记恩,转向云崇青。
云崇青轻轻摇了摇首:“回去跟你说,我们先给这孩子他娘看病。你娘怎么病了?”
“没病,是被…嗝被打的,打打三十大板子。”小儿咧嘴大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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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5 章
被打的?云崇青蹙眉, 这是已经跑去讨过公道了。记恩愤愤,嘴张了合又张,终吐口长气什么也没说, 俯身抱起小儿, 脚下大步走。
这么会温愈舒也将前后串联起来了,有了隐隐的猜测, 扭头向左,见崇青凝眉不展, 复又看向记恩。刚那一顿足, 是因他与小儿有一般的遭遇?
急赶至医馆, 医馆正准备打烊。云崇青忙进入拱手:“打搅, 请问哪位是大夫?”目光落于站在柜台后抓药的老者身。
老者手抓一小撮忍冬, 腕上下点了点,指松了些,落下三根忍冬,手中那些则归入面前的一小堆药材里。
收拾打烊的药童, 看了一眼师父,上前问:“谁病了?”
云崇青收回目光,侧身向药童颔首致意:“病者不在这,我们想请老先生出趟诊。”
闻言,药童不禁又看了一眼师父,见其仍在专注配药:“若非急病,你们可明日再来。”
小儿忙道:“俺娘两天没吃了, 趴在炕上, 一直叫着俺爹。俺怎么喊她她都不应。求求你们…嗝救救俺娘, ”说着就挣扎要下地。
记恩以为他要干啥, 将人放下。结果小东西才着地, 就跪下要磕头。
就近的嫦丫一把将他提抱起。温愈舒给常汐打了个眼色。常汐掏出个银角子上前塞药童手里:“这娃儿可怜,爹才没了,娘是万不能再出事了。你们看能不能随我们走一趟,诊金好说。”
柜台后抓药的老者,配好两剂药:“小易,去拿药箱。”
“好嘞,师父。”
小儿年纪虽小,但记性不错,一路上道指的明明的,不带一点迟疑,这叫一行人不免惊奇。
医馆离城南不远,两刻脚程即到。左拐入一深巷,静悄悄的。飞羽接了药童提着的灯走到前,依着小儿的指示,到巷尾左拐,走个百丈再右转…两盏茶后,一行来到了一条可容一人行的窄巷外。
“小耀…是小耀吗?”窄巷深处传来问话。
“汤婆婆,”小儿忙应道:“是俺,俺遇着好人,带大夫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娘醒了,没见着你硬要出去寻。”不一会,一点星火走出,巷子里的乌黑催得那点星火尤为昏黄脆弱。
云崇青出声:“老人家,您别迎来,就站那,咱们过去。”小巷太窄了,常河魁梧,都得稍侧着点走。药童对这里倒不陌生:“原来是方井水巷子。早说呀,我们可以走前头三营堤。逢年过节,那都挂灯,路还宽敞。”
趴在记恩肩头的稚童小耀闻言,急着解释:“俺没走过,不晓得。”
“没事儿,”药童笑道:“能到地就行。”
“哎呦,还真遇着大善人了。”等在口上的驼背汤婆婆欣喜得有些局促,布满褐斑的手在衣上擦了擦又抹了把嘴,待他们走近,瞅清小耀了:“快…快随俺这边走。红娟晚上好歹用了半碗面汤,烧热还退不了。”
一口门,顶天了五尺高,比巷子更窄。飞羽弯腰跟进,好在门里另有洞天。一条六七尺宽的小石道,两边是齐排的矮屋,虽然瞧着仍逼仄,但比之前好不老少。
过去七八扇门,便是汤婆婆的家了。不等进门,小耀便哭腔喊起来了:“娘,俺回来了。”
“你…你个小兔崽子…”虚弱的女声从屋里传出,带着急切:“咋尽瞎跑。这女儿节上…拍花子…最是多。万一你要有个啥…”吱呀,斑驳腐朽的老旧木门从里拉开了,皮子暗黄的妇人粗大的手紧紧扒着门把,撑着自个,气若悬丝:“俺咋向你爹交代?”
“娘…”
“让你别起来。”汤婆婆就要去扶。嫦丫比她快了一脚,一把将眼上翻的妇人托住,搂怀里,往边上挪,让出门。
小耀探下地,有了这么长时的缓和,他左腿跛得不甚严重了。急急凑到他娘身边,抱住人呜咽起来。
门里黑洞洞的,常汐扶着汤婆婆进去。有了那豆粒大的光,让诸位看清了里面。
巴掌大的小院里,还刨出一块地来。有苗长出,太暗了看不出种的什么。破瓷陶罐占了墙沿和角落,其中都填了土,也播种了。葡萄树藤枝顺着杆,都爬上屋顶了,檐下绳上挂着还在滴水的衣。
坐北朝南、坐西朝东两间屋,之间辟出个小厨房。看得出屋主是个清爽人,虽拥挤,但收拾得挺干净。几人一入,瞬间院子满当当。
汤婆婆赶紧领他们往屋里。小耀娘俩住在朝南屋,屋中盘了炕,地上铺的石砖,大小不一,全是碎的没一块完整。嫦丫几乎是半抱着将妇人弄上炕。
伤在臀腰处,妇人只能趴着,左手紧抓住儿子的小手,似怕他再跑没了影。
老大夫不拖沓,净了手上前去查看。小耀忙使劲抽离自己的小手,把他娘的腕掰正,眼巴巴地看大夫号脉。
“手放松。”老大夫锁眉:“你儿子可是费了老大劲才请到老夫来此。”
妇人紧抿嘴,脸转向里。挨着云崇青的温愈舒,见妇人肩头颤动,不由轻吐口气。看似盛世,可世道对穷苦百姓从来不仁慈。
号完脉,老大夫又问了几句话。
妇人虽脸朝里,但还是囔着声一一答了。
“积淤引发的热毒。”在医馆听小儿说他娘一直胡言,还叫不醒,他就有此一想。老大夫又给小耀看了看腿,起身:“你们着个人随老夫回去拿药。”
“我去。”飞羽退出屋,站院里等着。
炕上妇人转过脸,抽了下鼻子:“大夫,多少银钱?”
“银钱我给。”记恩眉头还皱着:“你安心养伤就成。小耀还指着你领。”
“这咋能成?”妇人两手撑着炕,上身抬高:“俺有钱,只是没告诉小耀。你们能请了大夫随他跑来这,于俺们娘俩已经是个情。俺谢谢你们。兜里揣着钱,再让你们帮付药钱,俺是啥人了?”
老大夫都看在眼里,叹气道:“给个跑腿钱,二十个子。药都是常见的,不值几个钱。”
“嗳嗳,”妇人忙趴下,扯过一旁的小破枕头,手揣进去,拽了只布袋出来,数了二十个铜板,让儿子拿去给大夫。
汤婆婆送大夫离开,又往厨房烧水。屋里安静了片刻,记恩忍不住问:“你…之后什么打算,还要去讨公道吗?”
不问尚好,一问妇人再忍不了,捧脸痛哭,压抑着声,身子抽抽。小耀也跟着呜咽起来,他很久没见着爹了,做梦都想。
云崇青敛色,嘴里泛苦。
常汐去淘了块湿巾子来,坐到炕边,将巾子塞进妇人手:“大妹子,我知道你日子难,但还是得劝你一句,要顾着眼前。”伸手去摸小耀的脑袋,她心里也堵得慌。
妇人哭了一通,抽噎着道:“俺…嗝俺不信俺男人死在寒河了。就那瘪二孙子,麻杆似的人都…咻都回来了。俺男人跟…跟”脸转过,看向杵在记恩身后的常河,“跟他似的,又高又壮。十三岁就在窑山上摸爬,十八岁打过熊瞎子,老猎户了。他今年才二十又五。”
要说三十年前徭役死人,那不是稀罕事。但自打改革过后,情况好了许多。常河拧眉,二十五岁的壮年人,还有那般狩猎本事,就是死也轮不到他呀?
温愈舒也觉出不对了。
云崇青愈发肯定其中有蹊跷。记恩的爹是建和二年去善吝山凿石建坝没的,当时也才二十又六。
说到伤心处,妇人眼泪流得更凶,方巾捂上眼:“俺们都商量好了,等他徭役回来,翻过年就送小耀去私塾呜…怎么会死?不可能,俺死都不信,除非让俺见着尸。官家咻…拿二十两银子就想嗝嗝买俺男人的命,俺不从…死都不从。”
也是二十两银,记恩垂在身侧的手收紧:“去年咱们邵关、北轲这一带只有碑石河道口那要开,你男人是在河道口那没的?”
“对,”妇人点首:“去年八月去的。去之前俺还在想要不嗝…要不出银子得了,人少受罪。他不肯,讲正好地里活忙完了,去开河道口,吃官家的一天还能拿个二十文钱。个把月,就挣一两银子,活哪找?俺悔死了呃…”
“你去官府讨个说法而已,怎么就被打了三十大板?”云崇青记得麦蔚县的县令是方谦,建和十五年的同进士。
妇人抽噎:“这顿打…俺认了,毕竟冲撞了大官儿。但…但俺男人,俺不信他死了。小耀才六岁,他…他怎么也不可能扔下俺们娘俩的。当年俺爹死的时候,俺天天梦着他。俺男人…俺从来没梦见过,他肯定没死…”
大官儿?温愈舒脑中不由地浮现落桑那双眼:“你见着大官了?”看过妇人的腰臀,“板子也是大官让打的?”
“不是,板子是县太爷让打的。”妇人心绪平复了稍稍,方巾离眼:“大官俺没见着,只拦下了他的轿子,听到声‘前方何人在叫嚣’。”
“听到声了?”温愈舒轻眨了下眼:“声浑厚吗?”冠文毅,她在京里见过两回,那声…只能说不愧是武将,低沉浑厚得很。
妇人摇首:“轻巧好听,年纪应不大。俺反正是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声了。”
“那你之后什么打算?”云崇青问了记恩刚问的那话。
“俺…”妇人转眼向趴在炕边正担忧地看着她的儿子,泪再次盈满眶:“俺俺还想找小耀他爹。”
“不要再四处讨公道了。”云崇青紧锁双眉,看着妇人:“事情闹大,小耀他爹不死也得死。”既然把手都伸到徭役上了,那对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是啊,温愈舒抿嘴。官府说小耀爹丧在寒河了,小耀娘若一直闹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那未免事大,就只能让她见着尸。
妇人红肿的眼慢慢睁大,好像也想明白里头道道了:“那…那就不找了,认了?”
“找,”云崇青眼神坚定:“但得默默地找。”还要摸一摸这些年,因徭役“死”的青壮年有多少?他直觉此事牵扯不会在小。“官府给的银子,你是不是没拿?”
“默默找?”妇人像失了神:“那得找到什么时候,俺还能找到他吗?”
见娘这般,小耀代答了:“俺娘没拿银子。”
“回去拿了吧。”温愈舒道:“不拿白不拿,拿了官府还放心。”二十两银子,也够他们母子嚼用些日子。
“你哪里人?”记恩道:“该就是这附近的吧?”
妇人抽气,眼泪珠子不住往下滚:“就…就西十里河那块的。”
“那不远。咱们是邵关府三泉县的。你要是日子艰难,可以到三泉县五严镇严五酒坊做事。我开你工钱,你送小耀去私塾。”记恩怕她有顾虑,拉过云崇青:“这我老弟。就小耀那聪明劲,跟我老弟小时一样一样,他现在都举人老爷了。你可不能把小耀耽误了。”
听说举人老爷,妇人一愣,蓦又撑起身细观那青年人,久久才急道:“你真的是举人老爷?”
“在下云崇青,确是已过…”
“云崇青…云崇青,”妇人想起什么,神情激动:“俺知道。俺男人要送小耀去私塾时,念叨过几回。你是前年山北小解元,十六岁。”
小耀都被他娘吓着了:“娘,你趴好。”
妇人眼里神光又亮起:“俺娘俩随你们走。俺能干得很,四岁就去割猪草了,六岁便跟着爹娘下地干活。嫁了小耀爹,小耀爹就是根光杆,上没老,左右没兄弟,家里家外全是俺。你们让俺干啥,俺就干啥。俺求求你们…帮俺找找小耀爹…”
这事记恩做不了主,转头看老弟。
云崇青眨了下眼睛,只道:“我确有意入仕。”八皇子快十岁了。建和二十一年的会试,他志在必得。入仕后,他也没打算在京里久待。
很多官员下放,最怕的无外乎功绩被上峰占尽。这一点,他却是不怕。而有卓著的功绩,往上爬也就成了理所当然。
朝中有人好做官,便是于此。
“那那就好。”妇人整个人精气神都回来了:“俺这伤不重,你们啥时走?”
温愈舒弯唇:“你无需急,先回去把该得的拿了,家里都安排妥帖,然后再去三泉县寻我们。”
妇人迟疑了两分,悻悻道:“那银子俺是真不想拿,但听了你们刚说的,俺也觉得拿着。”
“你还有小耀要顾,做什么跟银子过不去?”常汐抽了她手里的巾子,又去淘洗了遍:“大妹子,咱们说了这么久的话,还不知道你夫家姓啥?”
闻言,妇人也有些不好意思:“谢谢大姐,俺男人叫万强,俺娘家姓孙,闺名红娟。小耀叫万耀祖。”
待飞羽取药回来,云崇青一行便告别了汤婆婆,关照红娟要好好养伤。红娟是满口答应,乖乖趴在炕上,也不下地送他们瞎折腾了。
小耀提着灯想送他们出窄巷,却被记恩拦住了。
“你守着你娘,别再乱跑了。长洲那,不是你一人能去的地儿。”
“俺记住了。谢谢你们。俺记你们一辈子大恩。”
记恩扯唇笑道:“成,那我就在五严镇等你们了。”
这会遮月的乌云也散开了,窄巷没那么黑。云崇青背手牵着愈舒,跟在飞羽后慢走,心里想着今晚的这些事。小耀娘说她自己是因拦下大官的轿子,被县太爷打了板子。
愈舒又问那大官的声是否浑厚?
所以冠文毅的声是浑厚的。声音轻巧好听,是个年岁不大的男子。那么来咸和洲的大官,并非冠南侯。
青壮年失踪?也不知是不是只有山北这方会出这样的事,也不知是不是只在徭役上动了手脚?
要青壮年…又爽快地给了银子。会是图什么?首先想到的是气力,然后是练兵,再就是身体。
前生电视剧里都有放,一些厉害暗兵,均是打小培养的。二十五六岁,再练肯定是晚了。私兵…也不太可能,挑十七八岁的也许有可能,二十五六岁…练个几年,都而立了。
那就只剩气力与身体了。气力,苦劳。走出窄巷,云崇青眼前开阔。山北省就挨着南川,南川多矿藏。虽说文昭十三年严打过私矿,但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估计有些人都不知曾经的巨富薛家…脚跟落地,徒然一顿。
一个不防,温愈舒撞在了他背上:“怎么了?”
云崇青沉凝两息,摇了摇首,他只是在想会不会有人打掉了川宁薛家,然后自己接手了薛家的关系脉络?
继续走,回到悦来客栈,都临子夜了。
奔波一天,温愈舒也有些累,便没急着问询事儿,洗漱后就就寝了。
都是没影的事,云崇青也不纠结在上,不一会也歇灯歇息了。唯记恩了无睡意,躺下又爬起来,披着件大褂站在后窗那淡看夜色,蹙起的眉头怎么也舒展不开。
若没遇着小耀娘俩,他都快忘了过去的那些事了。也应该,本来就非什么好回忆,有什么可留恋的。只今日小耀爹这桩,让他实难不生怀疑。模糊的记忆里,他爹的身影一直很高大,臂弯…很有劲儿。
记不清面容了,但他确定爹强壮有力。当初爹没回来,在石家屯可是引起不小动静,没人会想到那么个汉子会死在徭役。
记恩吐长息,心中积郁不尽。快十七年过去了,他爹…还能活着吗?
若…若眼中渗出晶莹,他舔了舔唇,抿紧嘴,忍下鼻间的灼痛。若他爹和小耀爹的“死”都非偶然,那不谈之前,光这十七年里,该有多少人不明不白地没了?
他和小耀是幸运的,遇着了好人。旁的呢,还能个个都像了他们这般幸运?
放在窗台上的手渐渐握紧,记恩眼眶红了。官不做人,尤其是地方官…真他娘的殃民。
虽睡得晚,但云崇青还是寅正就起身了。如往日一般练剑、打坐,然后拿出《三国志》来看。
待温愈舒出屋,他已合书,正将刚所悟所感书于纸上。腕力足,控力稳,落、提、撇、捺行云流水。字不拘于大家,笔走龙蛇,单瞧着就觉遒劲,煞是好看。
以前温愈舒最喜瘦金体,可自从见过他的书帖,是越看越着迷。纸上字,苍劲不失柔婉,宽和但又强硬,狂放可不潦草,说将刚柔完美融合,只在字里行间刚柔又一目了然,极分明。
她都想要了字帖来临摹。
又写了足一刻,云崇青才停笔,往边上挪了挪:“过来看。”
温愈舒转到书案后:“你最近在读《三国志》?”
“嗯,这是第三回读了,每一次都觉悟透,”云崇青笑言:“可每一次感悟都不一样。”
“感悟不一样很正常。”温愈舒从头看起:“咱们每天都会历经一些事,有好有坏,心境也会随所历经的事起伏着。这些会逐渐垒成阅历,阅历会无声无息地改变我们的双目、德性等,此类种种也在决定着我们处事的态度。”
像她,以前她是有一天过一天。可自打到了五严镇,备受疼宠后,她希望日子能长长久久。
她是就己身在谈。云崇青垂目看着人。
翻过一页,温愈舒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嘴:“你这字怎么练出来的?”
“小时临摹外祖留下的字帖,慢慢腕力够了,便怎么顺手怎么来。”
这大概就是天赋吧?温愈舒往他肩头靠去:“我的字比你差太多了。”
他见过。长大后,她的小楷还是显得丰润。云崇青觉甚可爱:“不用自贬,也无需去强行规束,各人有各人的偏好,我志在科举,要严苛些。你不用,可以随自己喜欢。”
行吧,温愈舒眼盯在纸上:“昨天的事,你说要告我听的?”
“小耀爹的‘丧’,与记恩父亲一般,都是在青壮年,都是服徭役没的,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云崇青言语简单,容她自个想。
温愈舒凝眉,迟迟才道:“如果不是巧合,那这事…不小。若想查,咱们手脚得轻点,必须慎之又慎。不然一旦打草惊蛇,便是一场空。”
“确实。”云崇青敛目:“死人好处理。”
对,就是这点。不论记恩爹还是才没的小耀爹,在官府那都已是死人。温愈舒看完,转眼向右:“姑姑和嫦丫已经把早膳备好了。”
“去吃吧。”
记恩一宿没睡,去南市买了些小食,送去了方井水巷子,又带了点回来。正好早膳,嫦丫拿碗碟摆上。
坐在对面的云崇青抬眼看面色如常的记恩,心知他不好受,可又不知怎么去安慰,只多夹两只驴肉小卷放他碗里。他爱吃这个。
“老弟,”记恩严肃郑重:“你必须给我好好读书,明年秋我陪你们一道上京。”
云崇青点首:“好啊。”乡试时,也是他和老师陪着的。
“以后当官了,不能鱼肉百姓。”记恩抽了下堵塞的鼻:“必须得做个好官。”
轻嗯一声,云崇青又给他夹了一只菜肉盒子:“今日街上人比昨天要多吧?”
“多,我去那会还少,回来拐进咱这条街,马车全堵道上了,动都不动。”记恩一口一只驴肉小卷:“今晚放完花灯,早点回来歇息。明儿一早,咱们就回,不能耽误你读书。”
“好,”云崇青没意见,都听他的:“吃完饭,你去休息会。”
“我不困。回来时看客栈请了说书先生,一会咱们去大堂坐坐,要壶茶听听都讲什么。”
嫦丫附和:“好,我箱里还有两兜边果,也带上。我们一边嗑一边听。”
既然要去听书,那就别磨蹭。客栈都住满了,迟了肯定没地儿坐。几人用了早饭,收拾齐整便往客栈大堂。不早不晚,说书先生架势已经摆上了,堂中还有几张桌空着。
他们来到角落坐下,才让伙计上茶,惊堂木就拍响了。
“今日老朽就给大家讲一段三国争雄。”
“好,”众人欢呼。
“话说献帝禅位曹丕,大汉就此终结。曹丕篡位,引群雄不满。汉地分裂,魏、蜀、吴各据一方…”
老说书先生了,应是说惯了三国,讲起来声情并茂跌宕起伏。不过一刻,堂中座无虚席。对着满堂人,说书先生手中惊堂木敲得更得劲,讲得口沫横飞。
听客喝彩连连。只待那股热腾劲儿过去了,便有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尤其是离说书台远的角落,更是无顾忌。
“昨晚上,听三轲那小子说在长洲边瞧见落桑姑娘了。俺都悔死,这不就脚跟脚的事吗?多留一刻,俺也不用听三轲在那吹。”坐在云崇青他们上角那桌的方脸大汉,一脚踩凳上,手抱着腿,满脸懊憾。
“我也听说了。昨儿天黑,我还跟婆娘说,先去长洲那探探路,今晚好行事。婆娘坐那微微不动。她要是挪个腿,我不定也能见着传说中的仙客春居花魁。”
“别胡叫,什么花魁?人家卖艺不卖身。”
“卖艺不卖身,她也是出来卖的。”一妇人插话道:“真不懂你们这些爷们眼仁怎么长的?把妖里妖气当真仙似的捧着。俺昨晚见着了,也就那样。一个妓子还狗眼看人低,等哪天人老色衰了,比狗都不如。”
云崇青剥着边果,把仁放在小碟里。温愈舒自拿了第一颗仁,手就没停下,吃得欢喜又得意。
记恩留意着周遭,漫不经心地嗑边果,偶有迟钝,神色一会放松一会困顿,似心思全跟着说书先生在走。
午饭他们也没回小院用,就在大堂里点了菜。说书台那不站着说书先生,堂里嘈杂得很。
“你们还不知道吧,今晚没订船的,都不许去长洲那。”
“怎么会?往年也没这茬。”
“昨儿十二仙连带着落桑姑娘回山上时,不就说了吗?有大官来。你们还不信?”
“那俺们这趟不是白跑了?”
“什么官儿?”
“不知道,反正是个厉害官。”
无风不浪,晚上云崇青一行去往长洲,未到那,就闻吵闹。还真是同了中午吃饭时听到的那般,没订船的都不许靠近长洲。
看着被官兵挡在外的层层人,常河耙头:“麦蔚县的县太爷挺能的。”昨儿在得晓自个想岔后,直懊悔当时没跟船家讲讲价,总觉十六两一天太贵了,且昨晚上他们也没登船。
今儿瞅这境况,他突然觉也不是太贵了。
情况来得突然,船家实诚,早早就等在入口处,逮着眼了,跳起挥手:“这里,常老爷这里…看这里…”
常河听到声,立马应和:“来了来了。”
一行顺利通过查检,与船家接上头。船家胆子不大,领着他们急急往船上去,一刻都不想在岸边留。上了船,才踏实。
嫦丫看了眼姑娘,有意问了一嘴:“怎么回事,咋那么多官兵?”
船家儿子从底舱走出:“谁知道?只听说是今晚有大官要夜游长洲。未免惊扰,就不让人聚集。那大官也是,啥时不能来,非挑女儿节。”
“你胡嘞嘞什么?”戴着斗笠的船家狠瞪儿子一眼:“会说话就说,不会说就把嘴闭紧。人家来咱这咸和洲,还需要看天时不成?”
船家儿子不敢再多言,拔锚准备离岸。
“今晚咱们就只能在外圈转悠,几位客官多见谅。”船家愁眉,想了想,似过意不去:“等会俺把昨晚的银钱退给你们。”
常河虽心疼银子,但还是问道:“昨晚你船载客了吗?”
“那哪能?您都付了银子了,不管来不来长洲,俺都得等在位上。”
“那就退一半吧,八两。”常河自认通情达理,飞羽说的平日里租大船一天五两。他十六两一天让退八两,不为过。
船家黝黑的老脸漾开花:“成,等船离岸,俺就给您退。”云崇青在一旁听了个全,比起头次来咸和洲租的船,这回他们乘的真叫大。船身得有两丈余,小两层舱房。船头船尾、舱房都挂了灯笼,亮堂堂的。
“要进去船舱里待着吗?”
温愈舒摇首:“你陪我在这站一会。”
“好。”云崇青垂在身侧的手,伸出指去勾她的。没有拒绝,温愈舒喜欢他掌中的干燥与温热,脚跟慢移,不动声色地往他那凑了凑,同看孟元山上灯火。
晚风凉,船迎风离岸。今夜巡逻的小舟尤其多,来回来,将普通船只挡在外圈。船家像是要弥补:“几位客官若是不急着回去歇息,俺就带你们绕着孟元山打个转。”
记恩想说什么,嘴张了又闭上。常河觉银子付了,当然是能打个转最好:“咱们不急,我还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沾着大官的富贵气?”
“那一定能。”船家笑呵呵,待一艘巡逻舟过去,特地压低了声说:“俺听蒙东画舫的唐管事说,来人官是真大。县老爷在那主儿跟前,腰都直不起来。”又一艘巡逻舟靠近,他立马闭嘴。
飞羽等巡逻舟过去了,玩笑道:“能让县老爷弓腰的官多了去了。远的不说,就北轲知州、知府,哪个不让他脑袋埋进怀?”
“这个不一样。”船家扫过四周,神秘兮兮地道:“县老爷叫官儿七爷。能被如此叫的,不是凡人。”
飞羽眉尾一耸,京里被叫七爷的只有一位,皇上的胞弟,明亲王封铭启。若是他,此方官吏摆这般阵仗,倒确实不过。只他跑来孟元山做什么,不会单纯的只是凑个热闹吧?
绕着孟元山走完小半圈,转进山阴那面,众人便见一艘四层小楼高的巨大画舫缓缓来,隐隐可闻管弦,还有戏腔。一人站在甲板,背着光,看不清面容。
云崇青与愈舒对画舫并无多关注,只坐在船舱的飞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京里,也得见过一回明亲王,单依颀长瘦削的身形,确实像。还有素净打扮,也合了明亲王。
八成就是那位主儿了。
片刻后,正当两船交错时,有红衣抱琵琶走至男子身后。来人正是昨晚才归孟元山的落桑,没了面纱遮面,烈焰红唇衬得深刻立体的脸模子更是艳,下斜了一眼外圈那艘船,娇媚道:“七爷不请人上我们这来坐坐?”
男子不止身形瘦削,脸也窄瘦。皮子白皙,唇格外红。
“没那个必要。”
沐贵妃已经诞下一康健的皇子,晨焕的心,他是收不拢了。而他也不想扶持一个外家强势的皇子,那太难掌控了。
寻地放了花灯,温愈舒再不信神明,也在心里默默与母说,她现在很好,以后会更好。
有记恩看着,过了三月三,他们便打道回府了。没十天,红娟就领着小耀寻到了五严镇。她进了严五酒坊做工。小耀则被送去了镇上一童生开的蒙学,闲时都在云崇青书房里伺候笔墨书画。
这日云禾忙完,归家就跑去了书房寻儿子。云崇青正看着先生两刻前才完成的傲鹰俯视众生图,思索深意。
“你们去咸和洲有遇着什么事吗?”
云崇青眨了下眼睛,抬首看爹:“记恩怎么了?”
“自打回来就总心不在焉。”云禾双手抱臂,在房里踱步:“今天他差点放错曲蘖。还有投奔来的那娘俩,你们也没与我说啥来头?”
他不是迂腐的人,只是觉记恩要是真喜欢人家,他这个做长辈的肯定要跟他捋一捋以后。
瞧爹愁成这样,云崇青直言:“记恩不惦记小耀娘,对他们母子好,只是以己及人。自己淋过雨,他想帮小耀撑会伞。”
“真的?”旁观好几天了,云禾发愁,是愁义子以后。一个娘肚子出,不一个爹,团一块过,少有不闹腾的。
“真的。”
“那就好。”云禾甩手去找媳妇,让她走趟愈舒那,问问飞羽。他觉嫦丫那姑娘跟记恩挺好,两人都好吃。
他前脚走,记恩后脚就来了,进了书房一屁股坐到云崇青对面:“弟,我想了半个来月了,准备开食铺。酒咱们自己有,食铺不在大,价不能太高,保准三教九流都能吃得上的那种。”
云崇青想到悦来客栈大堂里的嘴杂,便知开食铺的用意。其实最近他也在想这茬:“我不能掺和,但愈舒可以。至于五姐,你看是写信还是走一趟京城?”
“爹年后已经给京里去信,说不准沐伯父和沐伯娘没几天就到咱这地儿了。”
“舅舅,家里来亲亲啦…”嫩嫩的奶音传来,底气相当足。云崇青弯唇,赶紧起身去迎:“不知这回亲戚上门要待多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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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6 章
“能待多久待多久。”记恩兴奋地冲出书房:“大虎小虎…”
饱含深情的呼唤听得云崇青寒毛都立起来了, 这到底是什么情什么爱?
“大恩舅舅…”两只小肥虎亦是情意满满地回应,甩开小胳膊撒开腿奔向展臂而来的人。看得跟在后的沐宁侯爷和夫人笑得见眉不见眼。
正房里,听着声的云禾、王氏匆匆走出, 与疾走来报的守门婆子差点撞上。
见着被记恩抱起的两块小肥肉, 王氏欣喜不已,她是真想, 快步上去与往这厢来的亲家母见礼:“怎么不着人提前知会一声?一点准备都没。”
“一家人,哪那么多事?”沐侯夫人见亲家往垂花门那看, 笑得欢喜, 拉她凑近小声道:“这回芊芊可没一道回来。”
王氏诧异:“两虎子来了, 她两口会不跟着?”
“又有了。”人丁兴旺, 沐侯夫人高兴。
“啊?”王氏喜不自胜。她早想着女儿能再生一胎, 只头胎那般难,对此想她也没抱啥希望。谁料这就来了?
瞧亲家母的样儿,沐侯夫人十分能理解。她听到信时,也差不多:“正月里, 晨焕察觉的。跟怀两虎子不同,这胎娇。我估摸着能是个闺女,晨焕一直守着。此回我和侯爷北上,就把两虎子带上了,免得他们闹腾芊芊。”
有了两虎子,王氏对女儿这胎是男是女倒不在意:“又要劳动您照顾着了。”
“可劳动不到我,都是晨焕在照料。”沐侯夫人与亲家翁见了礼, 转头去看乖孙。哎呦, 两舅舅, 一怀一个, 瞧大小四人笑得多欢!
沐宁侯拱手向走来的亲家:“晨焕把这两交给我教了。”
看样子还挺高兴, 云禾笑言:“年前青哥儿就说他会下不去手。”
“倒不是下不去手,只不甚严厉。”沐宁侯又转眼去看那两小崽子。晨焕精医道,喂养得好。小崽子嘴也泼,吃啥啥香。虽一胎双生,但根骨都不比老大家的那个差。
“来时走的水路?”
云禾着人去收拾丰田院。丰田院就挨着记恩的田怡院。前年亲家来,也是住那。
沐宁侯未阻止:“陆路,我们二月底启程的。”他有意要练小兵丁,当然是走陆路就便。一路来,他和老妻领着两小兵丁爬了不少山。遇着景致好的,还带他们下马车玩。待他们玩累时,都过去好几里地了。
“我怎么瞅着黑了?”记恩盯着小虎的脸看半天,终于确定不是自个眼花:“老弟,你快瞧瞧。”
云崇青出书房见着两小肥虎的第一眼就发现了,抱着大虎与记恩一道往沐伯父那去:“劳您和伯娘跑这一趟了。”
“哪的话?”沐宁侯很喜崇青:“能看着你和愈舒成亲,也是我们的心愿。”韶音…没福气啊!抬手拍了下记恩的肩。“三生醉和五颜酒口感一年好过一年。你伯娘没等到这,就说要挖几坛酒坊早年埋的五颜酒,带回京里慢慢喝。”
记恩大气:“旁的就罢了,酒肯定管够。”
“咱们屋里坐下说话。”外孙到跟前了,王氏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大虎,外祖母抱抱。”
戴着虎头帽的小肥崽,立时弃了他舅舅,倾身向外祖母:“大虎子老想您喽。”
“一张嘴能吃能说。”沐侯夫人拍了拍他的虎屁股,又去捏捏已到亲家翁怀里的那只,与老头子并肩,随着往正屋去。
屋里伺候的婆子,茶水已备上。几人落座,大小虎伸手向点心,记恩一把将两小爪子抓住:“舅屋里有更好吃的,咱们去拿来。”枣儿蛋花酥,嫦妹子今早着人送来的。他还没来得及品。
“好欧。”两虎子口水都兜不住了,一哧溜滑下外祖父母的膝盖头。云崇青帮他们拉了拉凑起的小袍子,放行了。
记恩领两小去隔壁田怡院,沐宁侯笑看他们往垂花门,待人出了院,转头向云崇青:“怎么没见你先生?”
“先生才作完一幅画,去后塘那溜达了。”从咸和洲回来,他便与老师谈了小耀爹的事。老师最近心情都不美,忧国忧民,也恼己身为何当初不再谨慎些?想若是没出事,有他那份力,许世态会更晴朗。
贤士,多愁!
沐宁侯早对莫大山的身份明了,去年老大去了庆安,他这心里就多了丝警惕。不是庆安那地不好,而是在庆安煤山。老大那,他已令人去告诫了,一定不能懈慢职守。
“记恩的亲事还没着落?”
提及这事,云禾就不禁发笑:“刚你们来时,我正与淑英谈呢。愈舒娘留下的老人飞羽,他家里有个姑娘,人不差,性子也活络。我是觉两人能过一块去。”
“那就去问问呀。”沐侯夫人看向亲家母:“好女百家求。一旦看准了,得赶着下手,万不能拖。”三拖两拖,好姑娘再没了,那要懊憾一辈子。
“是这个理。”王氏最近都没睡好,自打红娟母子来投靠记恩,她跟当家的一样,就多了门心思。好在青哥儿给准话了,记恩没惦记人家。
沐侯夫人道:“正好,我们歇会也要去愈舒那,咱们一道。”
“成。但记恩那还是要让青哥儿去探个底。主意不能都我们拿,他也得拿一半。”
被惦记着的好女嫦丫,这会正陪在姑娘身边,听她爹回事儿。
飞羽走了趟北轲,才着家,不等洗去一身风尘便来了小楼:“我声称自个弟弟也死在碑石河道口那,去西十里河寻问出事的两家,想大伙一起去官府闹一闹,让官府多给点银子…”
温愈舒一边听一边翻看才送来的账本。
“万耀祖提及的村后黄二婆家的老儿子,叫黄成辉,去年二十又二。因着家里穷,自己又憨,一直没说上媳妇。我上门时,正闹腾。两哥哥想分官府给的那二十两银子,黄二婆不肯,要捏自个手里。一屋乱。”
飞羽嗤笑:“问清我来意,黄二婆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原我还以为她是为老儿子,不料人紧跟着试探问,闹一场能多拿多少银子?”
嫦丫撇了撇嘴:“儿子多了,不愁养老。少一个不欢喜的,心不疼,还能得不少银钱。”
“万强确是一根光杆,但他媳妇孙红娟上头四个兄长。”说到孙家,飞羽脸上少了两分嘲弄。
“孙红娟跟她大哥是一个模子,只她下巴稍窄一点。三月初春耕,大伙都忙。孙家根本就不知道孙红娟带了孩子去咸和洲那讨公道。
等地里忙完了,几哥哥去帮忙妹子,才晓得事。正要去找,娘俩乘牛车回村了。孙红娟能干,村里都知道,但泼辣也是出了名的。万强打猎回来,东西全她收拾,剥·皮抽·筋啥的,都在行。两口子成亲那会也才四亩地,现在都攒到三十六亩地了,本事得很。他们来五严镇,地佃给她四个哥哥了。”
常汐端着甜汤进屋。嫦丫去接手:“不泼辣,她也不敢拦大官的轿。”
听闺女如此说,飞羽点点头:“我跟孙家大哥讲明来意,孙老大直摆手,说他妹子认了,还连三劝我别去官府闹,闹就是一顿好打。问他妹子去哪了,他只说带娃子住镇上读书。再多问,一句都不谈。家里十好几口人,都讲孙红娟搬镇上住了。”
温愈舒弯唇:“人也没说错,红娟姐娘俩确是搬镇上住了。”只镇子非十里河镇,而是五严镇。“旁的呢?”
“方井水巷子汤婆婆,原也是十里河人,只她在东十里河。”飞羽拧眉:“有一点我觉着奇怪,姑娘听听。汤婆婆有个儿子,二十年前不见的,是个坏种,脾气上来,拳头举起,老子娘都打。”
手下一顿,温愈舒问:“不见时,年龄几何?”
“二十又四,小名铁拳。”
温愈舒接了常汐递来的温巾子,擦了擦手:“这趟辛苦您了,喝碗甜汤,您就回去休息吧。”
“姑娘客气了。”
只飞羽喝完甜汤,和闺女出了小楼,就闻东头街坊在说沐宁侯爷。那凑在一块的几邻居,见着他们,也不避讳,好言告诉沐宁侯爷的车驾抵镇上了。近些年没少见,但大家伙还是稀罕。
沐宁侯来此,飞羽大抵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心里头对姑爷家更是满意。夫人没相错人。
“爹,”进了自家院子,嫦丫肃着脸问:“您觉得记恩哥怎么样?”
一听这问,飞羽走往厨房的脚顿住了,回过头:“有人给你说亲?”
嫦丫摇首:“没有,所以我决定自个物色。”
那也要别人看得上你啊。飞羽叹气,他这么精明细致的一人,怎么就落着个心大的闺女:“记恩…他有啥好?”如此说也是希望姑娘别惦记。虽他们父女没沾过贱籍,但韦阿婆曾在朗家伺候。
而他呢?是阿婆回乡省亲时收养的孤娃。没入贱籍,可长成前一直吃用阿婆的。后来帮夫人跑腿,也都拿了银钱。记恩是姑爷的义兄,若人主动提这茬还行,只要他去说…真没那底气。
“他哪不好了?”嫦丫噘嘴:“姑娘都说我跟记恩哥搭。”
当然搭了,都长了张刁嘴。飞羽继续往厨房:“我先去洗洗。”
沐宁侯夫妇的车驾就停在西头岭那边的小道上,走过路过的人都能见着。不过半个时辰三泉县县令李峰便骑马领着两列衙役匆匆赶往五严镇。
县里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问两问就清楚了,原是云老四亲家来了。以往云家靠着下人出身,攀附着府城邵家,他们不齿又酸,嘲弄起来是没个边儿。只如今除了羡慕,街头巷尾没人敢讽了,谁叫人家子女真出息?
“我刚打西头岭那来,逮着眼云老四那两外孙了。记恩带着,一人拎着个布兜,虎头虎脑的,那可是正经的京里勋贵嫡出子,出生就金贵。”
“我也瞧着了。云老四家那附近,不少锦衣大汉在那溜达,眼都不离两娃子。我打量着我要是敢过去碰下,命都得留那。”
“你想得美,还碰下?能让你进到三丈里,他们就得完。你当侯府是普通官家?”
“你们说云老四两口子上辈子积了什么福,才修到那么对儿女?什么出身呀…姑娘一下嫁到顶了,几年不怀,一怀就是两金疙瘩。更别提顶立门户的儿子了,多能耐,十六岁的解元!”
“呦…那书斋门口站着的是荀老夫子吗?咋愁眉苦脸的?”
“是他,能不苦吗?他当初要是不把云老四赶出门,如今也能跟京里侯爷坐一桌上吃酒了。”
几人嬉笑,全没留意到旁边绣坊东家抄手缩脑地倚靠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跑远的那些衙役。
他闺女比云老四家那个不差啥,怎么就只能嫁个小地主家儿子?老天爷心都偏到胳肢窝了。
没等县令李峰到五严镇,沐宁侯夫妇就赶着两小兵丁,与亲家两口子往周水巷子。几人周遭散着六个冷脸大汉,均穿着藏青色锦衣,腰间挎刀。
有热心的百姓,一看方向,忙不迭跑去周水巷子知会。
“沐宁侯爷驾临你们家了,快备上好茶。”
“多谢了。”
之前嫦丫来说一嘴,常汐便想着侯爷侯夫人应会来,一时不敢耽搁,扫尘准备待客。这会听着话,温愈舒也回屋梳洗,捯饬好自个,便去门口候着。
大小虎进了周水巷子,眼睛左看右望,直觉很熟悉。走几步,瞧着路边的大石,小虎回过头,指着石,大仰起脑袋和到跟前的祖父说:“爹搬得动。”
“对,”大虎重重点了下小脑袋:“娘…还坐在大石上,让爹搬。”
小虎小眉头一耷拉,小嘴一窝:“嗯,虎子坐上,爹说两头老虎太沉。”
走在沐宁侯身后的侯夫人,掩嘴笑得前俯后仰:“那两精怪,一天到晚把两虎子骗得团团转。”
王氏也乐,女儿女婿和睦,她心就能放肚里。
“哪户是你们舅娘家?”沐宁侯爷支使着两小带路。接下来的一段路,大小虎是每户门口都张望张望。瞧瞧这户不是,瞅瞅那户也不像,直至看到小楼,一下叫起,那个那个。不等人,争相跑往小楼。
温愈舒闻声走出,放柔了声唤:“大虎小虎?”
“舅娘…”两小肥虎一人一边挨着。温愈舒一手兜一个,笑看向疾步过来的婷姨母,眼里渐闪烁起泪光:“愈舒给姨父姨母问安,”说着就下蹲行礼,只腿边挨靠着两虎,有些不便。
“你这孩子…”沐侯夫人到了近前一把将人拉起:“快让姨母好好看看,咱娘俩都多少年没见了?”细细看过五官,哽声道,“像…真像你娘,多标致的闺女!你娘心狠死了,她怎么就舍得撒手?”眼泪珠子滚落,她那个妹妹命苦比黄连。每每想起,都让她心疼不已。
年纪轻轻啊…韶音真的是年纪轻轻带着满腹不愿不舍离开的。
温愈舒压下上涌的酸涩:“姨母,愈舒让您和…”转眼看向驻足在两步外的那位,“姨父受累了。”
“你好好的,我与你姨母就安心了。”沐宁侯温和,韶音就这么个惦念了。
云禾笑呵呵,沾亲家的光,可算是见着未来儿媳了。不怪淑英夸,当真是什么人养什么人。温三夫人,他是没亲眼见过,但能正眼看微末小民,那肯定知书达理。
瞧瞧他家愈舒,通身都透着浓浓的知书达理。
“侯爷、侯夫人,”常汐走出跪下:“常汐给你们磕头。”当年小姐月子,若非她被个泼皮堵在半道上,斐悦院也不会混进碗汤。小姐说不怪她,汤是温棠峻端进院的。可要是她在,那汤就是进她肚也绝不能入小姐口。
小姐救她一家性命,她却连一碗汤都拦不下。
左邻右舍都围着看,虽不能靠近,但能瞅着。
侯夫人知道常汐:“你能护着愈舒到大,也算对得起韶音了。起来吧。”常汐母亲是南泞陈家家生子,伴主嫁到西平朗氏的。陈家没了,姨母又葬身骆轴崖,西平朗氏收拾起姨母屋里的下人那手辣得很。
好在,她外祖母千里迢迢跑去西平一趟,发作一顿,不然估计连韶音也活不到出嫁时。毕竟姨母嫁妆十万金,只有韶音没了,朗家才能正正当当地占了那十万金。
常汐爬起,侧身作请:“茶点已备上,请侯爷、夫人、亲家老爷、太太屋里坐。”
一行人进屋,就有妇人出声了:“哪个说人姑娘寡落的?扒大两眼看清楚,人再寡落也是出生高门大户,可不是咱这些个吃了这顿愁下顿的人家能比的。”
“是啊,人家与小解元是门当户对。”
随后来的云崇青听着这话,不禁苦笑,多谢乡亲高看。与愈舒的亲事,本是他高攀。走在旁的记恩,两耳还透红。娘也真是的,有啥事不能直接问他,还让他老弟来说。
他老弟…那真的是专会刨根究底,非要个直白。他都说嫦妹子挺好了,老弟竟还问想不想娶?这就是废话。
没的热闹看,有回身准备家去的妇人,见着靠边走的两位,立时展笑,大着胆子打趣道:“呦,解元小老爷又来啦?”
云崇青颔首:“您好。”
得了应话,妇人欣喜,还想搭两句,不料身后传来奶音。
“舅舅,”大虎冲出门:“快来吃茶糕。”
“好。”不等云崇青走到门口,小虎又来催:“舅舅,茶糕快…快凉了。”
记恩笑道:“你俩先进去吃,我俩肚里不空。”他来是要寻弟妹谈大事的,事关耳目。
进了院子,楼下说亲事,两小虎脱了靴子安生在榻上吃糕点。三个年轻人则去楼上喝茶。
“你要开食铺?”温愈舒一点不意外,因为她也想开。
既然都坐这了,记恩是有话说话,压着点声:“对,只要食铺铺开,咱听个什么事就方便了。”
温愈舒洗杯:“具体说一说。”她手里近六万两银,能寻摸着好营生是最好,不能便买庄子。
“食铺不能都过于华丽,那太招眼。十家中两家走精,八家只一般装点,菜要好吃,价中等…”记恩侃侃而谈,这事他想细致了:“在京里,开一家像第一楼那样的就够了。别多铺,没啥意义。眼睛还是要放在京外…一旦咱们把这张网织全了,对我老弟的仕途,绝对有大利。”
这一点温愈舒认同,也学他声小小的:“那你这张网打算从哪织起?”
“山北。”记恩没一点犹豫。
温愈舒点首:“可以,算我一份。”
“同意了?”记恩还有话没说完。
“你给我送银子上门,我有什么不同意的?”温愈舒转脸看了一眼崇青,笑对记恩:“严五酒坊的酒,在外名早塑起来了。我再给你推荐个教灶上手艺的大厨,咱嫦丫那手艺够吗?”
记恩连点首:“够够。”
“要不要女掌柜?”温愈舒还想着一人:“你回去可以跟红娟姐谈一谈。那么个人放在酒坊里给你淘洗五谷,有些屈才了。”
闻言,云崇青敛下眼睫,唇扬起。他有些日子没见着飞羽叔了,应是回来了。
“红娟?”记恩诧异。
茶煮好,温愈舒给记恩先来一杯:“不要怀疑,你可以跟她提一下。”红娟男人只是个猎户,在娶她之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能攒下多少家当。成亲才几年,多出三十二亩田。
且,红娟心里存着念想呢,这会让她比许多人都要坚韧。
“记恩哥,”嫦丫站在楼梯拐口那。
“嗳,”记恩起身:“上来呀。”
嫦丫朝他招招手:“我有话问你,你先下来,咱出去说。”
记恩一愣,眼珠子左移,看向他老弟。云崇青端着茶盅:“你看我做什么?嫦丫正等着。”
温愈舒莞尔:“怎么我家嫦丫吃·人吗?”
“没有没有,”记恩耙了耙脑后:“那我去了。”一步三回头看他弟,腮已经见红了。可惜他弟低着头,压根不理会。
待楼上只剩两人时,云崇青放下茶盅,伸手覆上愈舒放在膝上的手,眼看着她,轻语:“要定亲了。”
温愈舒反手,与他十指相扣,眼里笑意盈盈:“是啊。”
品着她面上的笑,云崇青扣紧她的手:“高兴?”
点了点头,温愈舒咧嘴:“很高兴。”经了这么些日子的来去,足矣让她看清一个人。他是她以为世上不会有的那种男子,不迂腐不世俗,懂得尊重也珍重她。他也不会规范她,还容许她享有着自我。
她在他的眼里,尚没有见过鄙夷。
云崇青郑重地道:“我不会让你后悔嫁我。”
“好,”温愈舒看着他的清亮眼眸,心怦怦跳,唇齿间还残留着茶的微苦,可嘴里却甜丝丝的。
目睹嫣红爬上她的颊,云崇青唇角慢慢扬,笑容漾开,逐渐灿烂。
实忍不住,温愈舒倾身,在他扬起的嘴角贴了下,快速退回,瞬息收敛神色一本正经问道:“你打算拿小耀如何?”
嘴角还有异样的温热,云崇青也不笑了,盯着她:“你都跟记恩推举小耀娘了,那我觉书房侍墨,他也可以继续。”
“先生怎么说?”温愈舒被他盯得脸上烧红。
“小耀记性很好。”这一点,他们在咸和洲时就发现了,云崇青拇指轻摩着她的手背:“蒙学里教的,晚上回来,他都还记得清楚。老师说是块璞玉。”
温愈舒轻眨眼:“升米养恩斗米养仇。”
“施善求福报,乃人之常情。”云崇青懂愈舒的意思:“对他有同情,但我也非圣人。”
独木不成林。温愈舒侧首看他:“正是因为非圣人,你对他有要求,他才会有更好的以后。”
云崇青弯唇,拉她的手,贴上刚被亲过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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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7 章
记恩与嫦丫出去了一趟, 回来面红耳赤,磕磕巴巴地交代,他亲事有门了。王氏也没想到, 走一趟, 把两儿子的大事都说准了。
因着小楼地窄,铺排不开。没几日温愈舒就听安排, 搬去了沐侯夫人在镇东才买的宅子里。纳采、问名、纳吉虽只是走个过场,但两家还是相当看重。
得了天作之合的大吉, 云崇青为纳征骑马去了雁荡谷捉了对大雁回来。六月初八下聘, 二十四抬聘礼, 实实在在, 绕着五严镇走了一圈才进镇东宅子。婚期定在来年九月初八, 那会云从芊生产也足一年了。
记恩居长,比云崇青早三月成亲。他是忙得不可开交,既要忙亲事,又要筹备食铺。定了亲, 嫦丫没了忌讳,拉着她爹帮着跑牙行买人。人买来,韦阿婆担起了培教。常河还请了个账房先生,助她一道教。
八月下旬,天见凉时,第一家客满楼在三泉县城东子岳路开张。掌柜就是红娟,相比之前, 她整个都变了样。皮子捂白了些, 手也不糙了, 还懂画眉点唇。人依旧爽利, 但言语少了硬气, 脸上常挂笑,一口子的官话。
“啥一千零九十七文钱,就一两银子。您吃着要合口,下次再来,咱们长长久久。”
“得嘞,就冲你这大方劲,明日我宴请三个舅老爷,还来客满楼。”
“成,我这还有点蒜香落花生,喝酒吃这个,一绝。您要不嫌弃,包一些予您回去下酒?”
“嫌弃什么?既然是下酒好菜,那掌柜的再给我来坛五严红。三生醉紧俏难买,这个我喝着也好。”
才送走一拨食客,又来几个衙役。他们可不是要查检什么,只单纯地来捧个场。红娟走出柜台,笑容满面:“几位官差老爷必须楼上厢房。”有云家在后,这些官差可亲得很,一点凶样都没。
“生意兴隆生意兴隆。”
“托福托福。”
一天迎来送往,到了晚间打烊,红娟是一点不觉累,甚至还很兴奋,内里更是踏实,就好似丈夫在时那般。几个伙计将楼上楼下收拾干净,她又拿布把桌椅擦了一遍,再去厨房瞧瞧。
带账本坐驴车回五严镇镇西小楼,现她们娘俩就住这。小耀已不去蒙学了,转到了镇东赵秀才那,下学早便去西头岭,天黑同嫦丫一道回来。
“娘?”
“是我。”儿子懂事,一人在家,红娟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再者隔壁就住着飞羽叔。
洗漱好上榻,油灯下母子,一个身姿端正在认真默写练大字,一个专注在账本。客满楼的账有两本,明账同了别家的。暗账比较详细,几乎记载了每一笔进账来自于谁。谁是一人还是几人,哪个做东等等。这些看似寻常,但里头藏着“往来”。
她现在识人不多,等都熟了,那整个三泉县各家的关系脉络,她能掌握大半。
第一家客满楼,好菜配佳酿,价又实诚,是自开张起就日日客满楼。年前记恩在咸和洲铺了第二家,待到建和二十年九月,云崇青成亲时,客满楼已经有八家。而第一家走精的云客满楼,也落定在邵关府城。
噼里啪啦…嘭嘭…数条鞭炮齐炸响,一身大红喜服胸前绑团花的云崇青,骑着高头大马,接新娘子回来了。道两边,锦衣大汉手拉手拦着围观的百姓。
记恩领着云家崇字辈的男丁,拎着装满铜子的箩筐候在一边,就等着新人进门,撒钱了。今日大喜,邵关府知府、知州都来了。邵家日前送了份厚礼,管事是再三强调老夫人病了,实不好上门来吃酒。
知县李峰跟个主家一样,陪着云禾待客。
沐宁侯夫妇在镇东送走了亲娘子,又匆匆跑来西头岭亲家吃喜酒。新人到了门口,隔壁脸圆润的云从芊最急,怀里小闺女被鞭炮声吓着了,拱她怀里呜呜囔囔,怎么哄都不成。
“赶紧让爹抱抱,容你娘出去凑凑热闹。她就一个亲弟,你有两哥哥呢。”沐晨焕取笑着爱妻。
“别提那两小兔崽子。”云从芊眼泪都快下来了,控诉的声带着哭腔:“让他们给妹妹捂好耳朵,结果俩尽顾着自个玩。”
“快快…新郎新娘要进门了…”
这一喊,云从芊也顾不得了,抱着闺女就往外跑。沐晨焕紧跟着她:“你慢点。”
“咱们去迎舅舅舅娘,糖包要高兴知道吗?”云从芊甜言软语哄着姑娘,脚下小碎步疾走:“去迎舅娘喽,咱们糖包最喜欢舅娘了是不是?”
“西…”一奶猫似的声自云从芊怀里传出,跟着一张肉乎乎的小脸抬起,小手扒上她娘的肩。露出黑葡萄样的眼,眼睑上还湿湿的。见着她爹,咧嘴一笑,几颗小乳牙煞是可爱。
沐晨焕心都化成了水,趁机伸手一把将闺女抱过来:“吓着了?别怕,爹爹在呢。爹爹保护我们糖包好不好?”这个闺女,于他是意外之喜。真的太美好了,岳母说糖包跟她娘幼时是一模一样。眼看她娘…已经急哄哄跑了,不由发笑。
“轰轰。”小糖包鼓着小嘴:“轰轰轰…”怕怕地往她爹怀里拱了又拱。
云从芊急忙忙出了丰田院,追着新人的脚步进了爹娘家。跑到前头,拿了丫鬟提着的小花篮,抓了篮中花瓣就朝着新人撒,这可是她想出的主意。
大小虎有样学样,也抢过丫鬟的花篮,开始撒,将昨晚爹娘教的好话一秃噜全往外倒:“舅舅大喜,与舅娘花开富贵,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云崇青今日也没了严肃,笑意晏晏,好看的桃花目水亮亮,搀着新娘的手缓步往正堂去。宾客的欢闹,他听在耳里,心在为妻子快跳着。大红的花瓣撒高,飘飘下,衬得一对新人更骄。
盖头下的温愈舒,笑容甜蜜,眼里莹莹,心里在祷告着:“娘,您看到了,树芽儿成亲了,嫁给了您为树芽儿择的夫婿。他很好,待树芽儿很好。”
“新郎新娘小心台阶。”傧相提醒。
正堂中,云禾和王氏有些紧张,自定亲到现在一年余了,可算是把人迎进了门。邵关知府唐子阳,坐在沐侯夫人下手,显得有些拘谨。倒是知州从容些,看新人像看亲儿亲闺女一般,慈和极了。
至于云家几房,今日这场合,也就云忠诚、云忠恒、齐氏有座,旁的都落不着。主要堂屋也不大,摆不了那么些椅子。
“新郎新娘准备…一拜天地!”
沐晨焕抱着闺女来了,默默站到妻子身侧,看着小舅子和小表妹转身朝外下跪。分别坐在祖父左右腿上的大小虎,回身张手够妹妹。
没了鞭炮炸响,小糖包也不怕了,两眼滴溜溜。两虎子够不着,沐侯夫人将孙女抱了来,手指新人,俯首在孙女耳边轻语:“舅舅、舅娘。”
“舅舅舅舅囔…”小糖包口水嗤出来了。
“起…二拜高堂…跪!”
新人跪父母,拜。
“起…夫妻对拜!”
新人相对,一拜之后被簇拥送入洞房。洞房就在西厢,男子到了门口便留步了。虽有伯娘、婶子在,但云从芊可没跟她们客道,新房里礼都她来主持。
“左一挑吉祥富贵,右一挑称心如意……”
云崇青接了秤,小心地依言挑盖头。等他姐念完,盖头挑起,见花容月貌。
“哎呦呦,好漂亮的新娘子!”钟氏早不记得以前与四房闹的那些不快了,不住嘴地夸:“跟咱们青哥儿真的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旁的梁氏,虽闺女没在亲事上落着好,但也附和着三嫂,搜肠刮肚地夸:“瞧瞧这皮子,就是跟咱们不一样。青哥儿好福气。”
“都好福气,”云家几个出嫁的老姑太太全回来了。
在五严镇住了这么久,温愈舒也摸清了云家内里,面上客气,不甚热络。
云从芊也一样,搭了两句,婉婉笑过:“共饮合卺酒,执手同心到白头。”
常汐送上合卺酒,云崇青亲自来斟,递一杯予愈舒。情意绵绵的目光交织着,两人交臂同饮。
最后是一碗饺子,温愈舒接了,用调羹舀起一只,送进嘴。
“生吗?”钟氏抢话。
温愈舒颔首,妆容盖不住两腮的嫣红:“生。”云崇青耳也火热热,拿走妻子手里的饺子,给他姐使了个眼色。
云从芊可是亲姐,立时会意,转身赶人:“走走,咱们出去看看开席没?今天的席全是客满楼备的。平日去楼里吃还不定有位,一会可得敞开来吃,不少秋冬刚上的新菜式呢。”
大小虎牵着妹妹迎头来:“娘,我们看舅舅、舅娘。”
“一边去,我还没找你俩算账,这是送上门来讨打?”
几个老姑太太忙护:“可打不得。”没这两金贵小子,她们在婆家可没多少人捧着。
跟在后的常汐,笑得都合不拢嘴:“今个不兴打人,姑太太可得留几分面子给我们新郎新娘。”矮身哄三小,“你们舅舅、舅娘在里头说会子话。一会常姑姑带你们进去讨喜可好?”
小糖包巴巴看着,也不知听懂没,跟着哥哥连声应:“好好好。”
沐晨焕跟上来,将爱妻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心满意足了。”
“还行吧。”
屋里两人,因着习俗,有段日子没见了。如今成了亲,行为上少了顾忌。云崇青在愈舒凑近时,将人揽进怀,埋首在她颈间深嗅,熟悉的馨香宁人又带着丝清甜,与她脾性合不上,却又格外适合她。
只因安宁清甜,是她内心渴望。
心怦怦跳动着,温愈舒左手小子颤动了下,慢慢抬手回抱,抱住后渐渐收紧双臂,哑声说:“成亲了。”从此…她有了自己的归属,贴紧男人,享受着他宽阔的怀。
“是。”云崇青似听到了她的心声,将她紧抱:“从现在起,我是你夫君。”
“我是你的妻子。”温愈舒眼里渗泪,侧首,红唇贴上他的颊,用力压着。当初他找去冯子屯小庄子,说的倾心互许,执手同行,白首到老,犹在耳边荡,她很想向他许诺,夫若不离,舒生死相随。
云崇青承着她压着的力道,唇高扬,想转首回应,可又不舍得中断这片表露,只将她圈得更紧,不由自主地想今晚。从北轲接回她后,他是越来越明白为何练内家功夫要忌女·色了?
确实该!
沉定了会,温愈舒放松双臂,喃喃道:“你在屋里好一会了,外头还有很多宾客。”
云崇青也觉他不能再瞎想了:“好,那你歇会,我让常汐和嫦嫂子进来陪你。”前生,他到死都是一人,压根没经历过男女敦伦这茬。但…现世网络信息发达,他想一窍不通也难。
轻嗯一声,温愈舒挣了两下,箍着的臂膀松开了,推送他往内室门口去:“席上少吃点酒。”
“不会吃多的。”
对洞房花烛夜,云崇青不担心自己,就是有点怕愈舒会受罪:“你好好歇会。”
“好了,我会的。”温愈舒面上烧热。歇歇歇…不就是晚上那点子事吗?昨儿姑姑和韦阿婆予她讲了许久,她听得很仔细,也弄明白了出力费劲的…不是她。
被推出内室,云崇青收敛了神色,出了西厢就见三外甥等在廊下。大小虎五岁了,长高不少,皮实得很。一年多磨下来,练起内家功夫也沉得住了。沐伯父练兵狠,对亲孙子也不含糊。
“舅舅,新婚大吉!”
“吉吉吉,”糖包甩着被哥哥牵住的手,想要挣脱这两,小小的身子冲往舅舅。
“别急别急,”大小虎不放妹妹:“糖包,我们喜钱还没拿到。”
“钱钱钱噢…”
云崇青蹲下身,抱住要钱的小外甥女:“舅舅没钱,一会你们进屋跟舅娘要。”
“舅娘连舅舅的一起给吗?”大虎在后掐着妹妹的小圆腰。小虎掏巾子,给妹妹抹了把口水泛滥的嘴:“舅,你怎么才成亲就跟爹一样穷了?”
他爹私房只五两银子,听说这五两还是多少年前给娘瞧眩疾赚得的。
“舅和你们爹都不穷,你们爹要用银子会向你们娘拿。舅舅也一样,需要了会向你们舅娘拿。”云崇青跟外甥女顶了顶头:“糖包,你说在不在理?”
“在理。”沐晨焕走到小舅子身后,俯身逗姑娘:“糖包,以后找姑爷,一定要找爹和舅舅这般的,好不好?”
“爹,妹妹才一岁,她懂个啥?”大虎都没眼看他老子:“我反正以后找媳妇,不找娘那样的。”
“对,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凶了。”小虎叹气。
云从芊从长廊那头来,听着这么两句,不禁双手叉腰,聚气丹田。
两只虎功夫没白练,关键时候异口同声道:“我们找温柔的不漂亮的媳妇回来,这样娘就一直是咱们府里最漂亮最威风的。”
沐晨焕强忍着笑。云崇青抬眼看站在两虎子身后的那位,也是忍俊不禁。大小虎则坚定地目视前方,深以为只要他们不回头,身后就没谁。
这都什么跟什么?云从芊警告:“沐霖野、沐霁野,谁告诉你们能自个找媳妇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给我把这八字刻脑子里,敢学你们爹半夜爬墙头,我腿给你们打断。”
“知道了娘。”只大小虎还有个疑惑,照例这回该小虎问:“娘,爹当年腿被打断了吗?”
沐晨焕清了清嗓子,继续逗他姑娘。
云从芊也乐了:“我想打的,就是估了估实力,暗暗放弃了,只吓唬了一番。”
大虎赞道:“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云崇青埋进小外甥女怀里,闷笑。
“你笑什么笑,还不去陪爹待客?”云从芊拨开挡路的两儿子,把闺女抱回:“赶紧的,你郎舅两都别在这躲着了。”脚踢了踢弟弟,身子挤了挤丈夫。
“快点去。”
沐晨焕在闺女脸上亲了下,用力抱了抱妻子,拉起小舅子往堂屋。堂屋里有位侯爷坐着,都不知道该说能说些什么,就连云禾也没了往日与亲家相处时的自在。
“新郎官来了,”县令李峰见着救星,忙迎到门口,把人拉进屋:“今儿你可不能跑没影。”
“是千晴的错。”云崇青拿了茶壶给在座的添茶:“劳各位拨冗驾临寒舍,见证千晴与愈舒之喜。千晴先以茶敬诸位一杯,酒一会咱们席上再喝。”
沐宁侯抚须,笑言:“话可不能说太早。”
“不是有您在前吗?”云崇青玩笑。今日宾客,不少不在邀请之列,其中也许有冲他冲云家面来的,但肯定寥寥。
知府唐子阳端茶,与上手的沐宁侯碰了下,然后向新郎官:“世有四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日千晴成家占得一喜,老夫望明年你能再上一层楼,一举摘得杏榜首,建基立业宏扬名。”
“大人厚望,千晴不敢颓萎,明年春闱定全力以赴。”
“好。”唐子阳不喜谦虚人。三年前乡试,他看过云崇青的卷后就有心将嫡长孙女下嫁,只云崇青身后牵扯过盛,唐家也有顾虑。
虽亲没结成,但明年其若能摘得三鼎甲,那也是他的政绩。
今日来贺的谈、孟等人家,看着云家的盛况,不无感慨。这几年他们也动了让子弟走科举的心思,相比云家当初,各家现在请先生可没碰多少壁,毕竟谁也不想做“荀夫子”。
就是邵府那边…脸色不好看!但哪家不望着成下一个云老四?没好脸就没好脸吧,有云家在旁冷眼看着,邵家也不敢吞吃了他们。
相比堂屋,里屋内女眷要好些。
钟氏在四房早没什么脸了,她自己清楚,索性就当个没皮没脸的:“建和九年,仁哥儿领媳妇敬茶那会,我还说要好好准备,不定青哥儿就领个体面媳妇回来。嗨,还真被我说准了。”高高兴兴,满是得意。“我可是真的有好好准备新媳妇见面礼。”
王氏也不是古怪性子:“那我等着明天瞧好,三嫂不带诓咱的。”
“一定叫你这偏儿媳妇的婆婆满意。”
坐主位上的沐侯夫人,面目慈和:“以后我家愈舒就老你们看顾了。”
齐氏没有钟氏的那股劲儿,两手放腿上动都不敢动,脸上的笑很刻板:“侯夫人放心,我一定拿她当亲孙女待。”
“亲孙女倒也不至于。”沐侯夫人言道:“客客气气的,你让我一尺我敬你一尺的就够了。”
知府夫人唐越氏装没听懂话里的敲打:“客客气气的,家里才多和睦。”
“是啊,”知县太太接话:“家和睦,万事兴隆。”云家娶的儿媳妇,虽说是世家弃女,但奈何沐宁侯府看重。沐宁侯夫妇为着这门亲,来回五严镇几趟,还留了几个月。
天生富贵命,说的大概就是温愈舒这样的。
这日一直闹到戌时末,宾客才散。虽有姐夫、记恩、几个堂哥帮着挡酒,云崇青也没少吃。由小漾送到西厢,晃荡着身子进了新房。里间已经备好水,常汐见姑爷回来了,便俯首退出去。
温愈舒早洗漱过,换了喜庆的便服:“还说不会吃多…”快步上去搀扶,“我看你醉得都不知道我是谁了。”
“你是我媳妇。”云崇青眼里有血丝,故意将身子歪向她。
“没醉糊涂。”温愈舒抵着压来的重,把他扶到床边坐。床铺下红枣、花生什么的都已捡到架上放着了。蹲下身,仰首细观醉酒的夫君。除了眼睛有点红有点朦胧外,面上一点不见醉态。
云崇青捧住她的脸,拇指轻摩,看着她。他是喝得有点多,但没醉,很清醒。
“愈舒…”
“嗯。”温愈舒趴到他腿上。
“你怕不怕?”
满眼都是他,没往别处想。温愈舒展笑,脱口道:“不怕。”
那就只有他在怕?云崇青眨了眨眼睛,可他是个男人,一个生理心理都健康的男人,不禁发笑,捧高她的脸,俯首靠近:“你轻薄我两次,这次我来。”音落,唇印上她的,轻轻吻住。
嘴被顶开,温愈舒身子一下子紧绷,双手紧抠着他,半阖着眼任他采撷。即使吃了酒,他口齿依旧清爽,气息里带着股淡淡的花香。眼里滑过笑意,这人吃个蜜儿酒,怎么就把自个吃醉了?挑舌试着回应…
云崇青追逐。
渐渐没了气力,温愈舒连退,可人不饶过她。一退再退,退到再无可退,她抱着她的夫君仰倒脚踏。
云崇青托着她的背,不让磕碰着。唇分开,夫妻相视傻笑。
“妾身服侍您沐浴更衣好不好?”
温香软玉在怀,云崇青却想起午时在门口与姐姐一家的笑闹:“别卖乖,我伺候你。”他也要将嫁他的姑娘,宠回女孩儿。
这厢云尤雨殢,红烛高燃。京里陶舀胡同邵瑜娘却孤枕难眠,夜起到斐悦院,见那清越背手静站院中。正屋檐下,已被挂上红灯笼。他在惦念谁,不言而喻。
邵瑜娘恨得后槽牙都快被咬崩了。她母亲被那个贱皮子联合云家贱种逼死了,她这个做女儿的,连回邵关哭一哭丧都不行。他呢,可曾顾念过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
两年了,自那事被揭两年了。他知道松鹤堂那老虔婆往死里磨搓她,竟从不护她分毫。他也觉得她错了吗?
那贱皮子是他执意要送走的。他有想过后患吗?
他是一点不了解他娘啊!老虔婆就差明示让她杀继女了,她只不过是借机泄一泄阴郁。可最后…为什么罪过全都由她母亲来背?
老虔婆将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她邵瑜娘成了毒妇。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她于温家于他温棠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如今,不但两个儿子她见不着,就连三房里的事,也不得沾手。
他大半夜地来斐悦院表什么深情?那贱皮子跟他跟温家已经没干系了。深吸一口气,缓下怨毒,邵瑜娘起步:“三爷,”眼里闪烁着泪花,他有多少日子没回她院里了?
“夜半三更的,你怎么来了?”温棠峻没回身,仍看着檐下大红灯笼。
邵瑜娘只觉那红艳刺眼得很,她母亲逝去还不满两年:“妾身这心里…难受得紧。若非妾身母亲一时糊涂,做下那般事,今日愈舒成亲…您与妾身怎么都不该在京城里待着。”说着眼泪就滚滚下,“也是妾身对不住您。”
静默片刻,温棠峻轻吐口气:“你出去吧,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朗韶音看似温和,实则霸道,愈舒亦一般。她们娘俩住的地,要干净。
她迟早要把这里夷平。邵瑜娘对着他的背,心里在狂啸,勉力维持着面上的痛色:“是妾身的不是。妾身…不该来扰朗姐姐清幽。”
她只恨自己过去太优柔寡断,没早些了结了朗韶音生的那个小贱人。
“那妾身回去了,您…您也要顾着点身子,早些歇息。愈舒那,等他们小两口进京,咱们再从长计议,看能不能补救?父女情分,也不是说断就断了的。”
没可能了。温棠峻太清楚那母女两的性子了:“别再去招惹她,让她…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作者有话说:
谢谢支持!!!
? 第 38 章
屋外鸟儿叽叽喳喳, 温愈舒被吵得长眉轻蹙,想翻身躲避,只才动眉头更是蹙紧。眼睫颤动, 正要醒来时, 从旁伸来一只大手,轻柔地助她翻了身。面朝里, 眉头渐渐舒展,微肿的眼皮慢慢掀起。
她成亲了。
几乎是一下子, 红艳浮于面。昨晚经历在脑中快闪, 她洞房了。韦阿婆和姑姑当真是敢说, 啥女子破身的疼也就跟被针刺下手指头差不多?她又不是没被针戳过手指头。
不过…温愈舒羞缅地往后退了退又退了退, 直到贴上一副滚热才满意, 过了那劲儿,一切还还挺好的。
云崇青从后抱住她,埋首进她发里。知道人醒了,但还是轻轻拍打, 想哄她再睡一会。
外头天还黑着,但鸟儿叫不停,应是离天亮不远了。温愈舒抓着他轻拍的手,细语:“我们该起身了。”一会要给长辈敬茶,还要去厨房燎锅。
“你放心睡,一会到时候了我叫你。”云崇青心疼她。
温愈舒噘嘴嘟囔:“你的话,我再也不信了。”昨晚上她就是信他, 才吃了好些亏。最后她都哭了, 他也没就罢放过她。
抱紧人, 云崇青道歉, 极诚恳:“求夫人再给为夫一个机会。我一定珍惜。”
骄横地哼了一声, 温愈舒跟个蚕蛹似的翻转过身,回抱他,闭上眼:“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再信你一次吧。”
装模作样地大松一口气,云崇青唇贴上她的额:“谢谢夫人了。”轻轻拍着她的背,不一会怀中气息趋于轻缓。默数着她的吐纳,手下动作不停。
他成亲了,怀里抱着的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小家。明明是重负,可他的心却比过去更安稳。眼睫下落,垂目看两人交错在一起的发,眸里生笑,神光更亮。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
温愈舒再信一次的结果,便是一觉睡到天光亮。身边没人了,一拗坐起,撩帐见人正气定神闲地坐在她妆奁那看书,恼得她心肺都疼。
“云…崇…青,我再也不信你了。”
赶紧起身,云崇青把常汐备好的衣衫送去床边,见她气嘟嘟的,不由玩笑:“不信就不信吧…”指戳了戳她鼓胀的腮,“反正人已经是骗到手了。”
“你讨厌。”温愈舒穿了里衣,反手拽了软枕砸他,哭笑不得道:“被你害惨了。”
爬起身,手撑着他的肩下床,拿了外衫利索地套上。待衣饰齐整,快速洗漱,匆匆到妆奁前坐下,不去动他的书,简单地挽了个抛家髻。头面昨晚她便看好了,就伯娘…不是,是婆母给的那套如意牡丹。新金光耀,也合了今天的日子。
再用脂粉遮一遮眼下的青,确定妆容可以了,温愈舒起身抬步,蓦然顿住,眨了眨眼睛,脚又落地,换只脚再抬腿。她刚就觉好像忘了什么,这会想起来。
自个…身子不甚酸疼了。转眼去看已将床铺收拾整洁的夫君,心里淌蜜。
“怎么了?”云崇青把脏了的褥子叠好,放到架上。之前他起身时,常姑姑进屋摸手摸脚的,除了担心愈舒,八成就是在想这褥子。
温愈舒赏了他个大白眼,别别扭扭地说:“没怎么,你赶紧带我去敬茶。”过去躲到他身后,“你在前,我面皮薄。”若是在温家,新媳妇敢睡到这点,家世上要再撑不起来,那茶都可以不用敬了。
“树芽儿,”云崇青回头看她:“我们起得太早,家中长辈才要担心了。这时候正正好,昨晚他们睡得都晚。”
尽是歪理。温愈舒在后推着他:“快点走啦。”
正屋堂室,坐等着的长辈一点也不急,聊话聊得热火朝天。
昨个人多,没落着座的云稻、云黍几个,今儿都有座。小辈们仍站着,但能同沐宁侯爷、侯夫人同处一室,长久待着,逮着机会还能插上一两句话,他们也是兴奋得紧。
“这么说,青哥儿两口子是跟侯爷、夫人一道去京里?”云忠诚白发苍苍,点了点头:“极好极好,如此我们也不用操心。”借着沐宁侯府的光,云家近几年也在京里置办了产业,只没能挤进东城。
贡院在东城,住侯府,青哥儿去贡院要方便许多。
沐宁侯膝盖头上坐着白嫩嫩懵懂懂的小孙女:“没两天就九月中了,天一日寒过一日,还是早些去京里安生。”
“是是。”云忠恒认同:“前几日在南霑码头那,我就听打南边来的商贩说,江南不少士子已经上京了。”科考那苦不是一般人吃得下的。青哥儿乡试,他也派了人跟着。
号舍九日,一些没挨住的,被抬出贡院,迷迷糊糊还痛哭流涕。就是挨住的,许多出来也是人不人鬼不鬼,走路打晃。
“江南湿润,京里干燥,水土上差异颇大。他们早些上京,也是为适应。”沐侯夫人抽帕子给小孙女拭了拭嘴:“看来又要冒牙了。”
小虎大点头:“昨天我跟着糖包,换了六条巾子。”
“别嫌,你在她这般大的时候,也一样。”云从芊给婆母拿了张新帕子,顺便将闺女抱离家翁的膝盖头。时候差不多了,青哥儿两口子该到了。
糖包小屁股还往下赖:“祖祖…”
沐宁侯大笑:“可是找着舒服地儿坐了。”虽说离了悠然山,偶尔一人时会生些许落寞。但大多时候,老妻在侧,逗孙做乐,他还是很欢喜。再者,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年事已高,该颐养天年了。
云从芊没由着,今儿可不是青哥儿大婚,脸一冷,美目一瞪。糖包小屁股不往下赖了,两短胳膊主动扒上娘亲的肩,委委屈屈。
瞧得沐侯夫人拍腿大乐。一堂人跟着笑,没一个嫌云从芊怀里抱着的是个丫头片子。
大小虎同情妹妹,但也无能为力。兄妹三一个命,谁也不比谁金贵,都是母老虎生的小虎崽子,都得活在她的淫威之下。
笑过之后,沐宁侯目光定在站于晨焕下手的记恩身:“这次一同去京里,是不是也该瞧瞧,看在哪好开家云客满楼?”客满楼的酒菜丝毫不逊第一楼,第一楼乃皇后母家靖边张氏的产业。
靖边张氏,七十年前还是寒门小户,出了传胪张进,才改换了门庭。
张进,是个能人,传胪之身却未考庶吉士,不入翰林,直接谋了外放。从七品县令,一步一步爬上吏部尚书的位。且膝下三子,教养得都不错,尤以长子张方越为最。
张方越,不同他父亲,其在翰林院一待就是近二十年。当今尊其为师,皇后便是张方越的嫡长女。六年前,其弟张方同病逝江寕任上,他悲恸至极,上书告老。
皇上允他卸职,封为太傅。近几年,张太傅…可是一点没少往南书房跑,还常去国子监上课。晨焕在孟籁镇被个商门病女盯上,他怀疑背后就是张家。
皇后子丧倒是方便了张方越、张家。但瞧敛势的样儿,张家八成是在图大。这也合了不朗所言,皇后有心求子。这“子”,只要是皇帝的就行。
对此,他一点不意外。
“不瞒伯父说,我确有此意。”陪老弟科考,顺带的事。记恩憨笑:“等哪天建成开张,伯父可别忘了去捧个场。”
“你都提醒了,我肯定忘不了。”沐宁侯是越来越觉得晨焕这门亲结得好。从芊行事大方磊落,跟两个妯娌处的似亲姐妹。在府里不争不抢,只管着自个院里事,手从不往外伸。
性子好强,却不争强好胜,时刻谨守分寸,不卑不亢,实难能可贵!
单她自己个就配得上晨焕,更何况其下还有两出色的弟弟。
他沐宁侯府有福啊!
“这可是您说的。”
记恩冲沐侯夫人道:“伯娘,您得帮我记着。到时候了,您一定要拉上伯父去云客满楼坐坐。”
沐侯夫人噗嗤笑道:“好你个小子,一肚鬼心眼。这才多大会,就把我也连带上了。”云客满楼若真在京里占块地,那她和老头子是肯定要去露露面的。
都沉寂十年出头了,总不能连顿饭也不给吃吧?
云家众人看着,心里羡慕又酸。严五酒坊闯出名堂了,这又起客满楼。到底是他们错看了小和尚,记恩典型的面上是猪内里属虎。听听人说的话,跟憨沾边吗?
第一楼自在京里挂匾,沐宁侯就去过一次。不是酒菜不好,而是他不喜欢张家。张进死了二十余年了,很多人提及,都会赞一句大贤。
对此,他却不以为然。张进外放三年,原配病丧老家。一年后,他再娶新妇。那新妇却一直随了他在任上,三子也均是继室所出。
张进临终时留言,与原配合葬。因此,还捞着个好名,甚至有人羡慕那原配。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罢了,怎配与尽心尽力侍奉姑舅八年却无子无女的原配合葬?如今张家的吃相,也算是肯定了张进的本性。
“来了来了。”坐在门边的梁氏,欣喜地站起身:“呦,舒舒怎么躲着?”
温愈舒不露头:“五婶快别说了,我这都没脸见人了。前个整晚没睡,今儿倒是早早醒了,可怎想一眯眼的工夫天就亮了。夫君也不叫我一声,自个在那看书看得津津有味。”
哄堂大笑。王氏半掩着嘴乐,看着人到门口:“还是有点早了,我们聊得正得劲。”
“碰上你个不识好的媳妇,崇青也冤。”沐侯夫人笑骂:“还不快快走出来,让你爹娘长辈好好瞧瞧。”
“我不冤。”走到堂中,云崇青伸手向后,将害羞的小媳妇拉出来:“敬茶吧,她要急坏了。”
一言又引得一阵好笑。大小虎拿了垫子,放到娘指的位置。温愈舒脸红彤彤,与夫君开始敬茶。云忠诚、云忠恒、齐氏居长,有沐宁侯夫妇在,他们没多话,喝了茶,给了体面的礼便完了。
接下来,轮到王氏和云禾。
“爹,请喝茶。”
“嗳嗳,”云禾忙掏出焐了一早上的两只锦囊。
“他四叔,你喝茶呀,茶没接呢。”钟氏两手一拍:“哎呦,这都高兴傻了。”一堂欢笑,王氏也催:“快点,三嫂子等不及显她备的见面礼了。”
云从芊跟着打趣:“爹,急着掏啥子新媳妇礼,长辈的谱呢?”
“对对对,”云禾任他们笑,接过茶杯,小抿一口,两眼都笑得见不着了,对儿子儿媳说:“你们好好的,爹就高兴。”把礼送出。
“谢谢爹。”小两口接了礼,继续给他们娘敬茶。
王氏要比丈夫镇定多了,只喝完茶也那么句话:“我啥也不求,只望你们好好的,顺风顺水。”
“谢谢娘。”
向几位叔伯敬茶不用跪,但他们给的礼都不薄。当中早夸海口的钟氏,是真下血本了,一套嵌鸽子血红宝石的黄金头面,可叫长、二、五房开了眼。
敬完了亲族,云崇青领愈舒往东厢。昨日因着人多,师父没出来用席,今日他两口子怎么都得郑重地奉上杯茶。
自己教出的学生,莫大山了解。故晨起时穿了上月才给做的新衫,发上也抹了油,取了当年被刺时戴的玉冠冠发。闻叩门声,他坐到师座上:“进来。”
云崇青推门,与妻子进入。
常汐端着茶,跟在后。再见樊仲,她心怀感激。姑爷出色,樊仲功不可没。
莫大山没见过朗韶音,但深以为朗韶音的人能找到他,可见其本事。还有那封送到丰度的信,信上只说一子,身份、天资以及一盘对弈,旁的一句没提。
十一年过去了,结合种种,他以为朗韶音在给他写信之时,就已预料到了以后。目光落在与学生一块跪下的温愈舒身,那样的一个女子怎么就丧在了内宅阴私上?可惜…可悲!
“先生请喝茶。”云崇青高捧茶。
莫大山接过,喝了一口,将杯放到几上,又去接愈舒奉上的那杯,喝完道:“为师没什么好送的,赠你们一言吧。夫妻之道,在于相知相许相敬相信。做到,方可得圆满。”
“先生赠言,学生一定铭记于心。”云崇青又拜。
她也是,温愈舒跟着叩首。
“起来吧。”莫大山心里安慰,下师座去扶两人。不大会,沐晨焕来请,说正屋已在摆早膳。几人便一道出东厢,见着沐宁侯爷,莫大山拱礼。
沐宁侯伸手虚扶一把:“咱们是老相识了,无需多礼。”这曾经也是个能臣,只命道差了些。近年多了接触,但他们谁也没主动去说一些事。
云崇青请长辈入座,温愈舒去净手。王氏可舍不得让儿媳妇饿着肚子伺候她们用膳,意思意思,便催她到从芊身边坐。
“一家人,没那么多规矩。”
她也没那心气,且还想着人家跟她儿子好好过日子呢,可不能磨搓。
“有你这样的婆母,我们愈舒可有福了。”沐侯夫人也不守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人活一辈子,尽跟那些条条框框耗多没意思。
不等王氏开口,云从芊就道:“您这话说的,就好似我少享了您福一样。”将放凉的鱼片粥端来,准备喂女儿。“我可不羡慕我俩弟媳妇。”
“哈哈…”沐侯夫人抱着看众人吃饭已经没把乱抓的孙女:“我对你好,是想着你能跟晨焕把日子过起来。”
“真真的,图的都一样。”王氏夹了只虾饺,放到记恩媳妇碗里,又给愈舒来了只什锦包。
默默用膳的齐氏、钟氏几个,一句也插不上嘴。不算沐侯夫人,在座的谁不晓得谁家里?
糖包吃上鱼片粥了,立时安安静静。男桌那边,沐晨焕一边顾着两虎子一边留意着女桌上的闺女,心里想着还是人少好,不用男女分桌。
温愈舒笑看着小外甥女:“吃饭忒香了,一大口一大口的,看她多好喂。”跟她小时一样,因着娘亲身子不好,她总以为多吃点把自个养壮,便能快快长大好照顾娘。
“也就这几年让她这样吃,等大了她要是还好胃口,我就得扣着一点。”云从芊说完,下意识地转头瞄了眼她家沐大夫。
“咱们小糖包标致得很。”温愈舒将她抱了过来,瞬间奶香扑鼻。来了五严镇,可亏待孩子了,除了两个乳母跟着,就只一个嬷嬷伺候在旁。
云从芊点了点闺女的小鼻子:“昨天白日被鞭炮吓着了,闹腾一夜,闭着眼睛呜。一早上,她精神头还好,两乳母哈切连天。”
“吓着了,肯定怕的。”温愈舒很自然地拿走姐姐手里的小勺,喂起外甥女。糖包盯着人,饭来张口,吃得挺美。
云崇青看着这幕,眼中情浓。
用完早饭,云忠诚、云忠恒告别了沐宁侯夫妇,领着一众子孙回县里。他们一走院里院外都清静了。嫦丫轻吐口气,转身便去寻姑娘。
西厢里,温愈舒拿出册子,打算将嫁妆理一理,见嫂子来,忙把人请进屋:“以后可别姑娘姑娘地叫我了。”
嫦丫囧了:“那叫什么?”多少年了,她都习惯了。
正巧常汐抱褥子从里间出来:“傻了吧,当然是弟妹。”
这…嫦丫更难了:“你们还是先容我些日子。”她娘生她时,难产走了。她就被阿婆抱进了斐悦院养。姑娘比她大七个月,她们是打小的情谊,吃的是一个乳母的奶。
虽后来她随阿婆离开了温府,但在心里姑娘就是姑娘,该敬着。
“还要容你些日子?这有什么不好改口的?”温愈舒翻起册子。之前拿出去给记恩开铺子的三万两银,这一年多也没往回收。客满楼是利多,但铺子铺得快。
照这势头,估计再有个五年,客满楼就能铺到江南了。
她出嫁,姨父姨母也予了份嫁妆,京里东城喜燕胡同一处五进五出的宅子。她知道那处,是前户部尚书岳家的老宅。大前年空出来,不少人盯着,没想会被沐宁侯府买了。
这明上说是给她的嫁妆,实则未尝不是姐姐在补贴弟弟。毕竟京里东城的宅子并非谁想买就能买的。另,喜燕胡同与沐宁侯府所在的槐花胡同,只隔了两条街。
“先不说这个。”嫦丫凑到姑娘身边:“石家屯那不知打哪听到的风,知道记恩现在富贵,竟有人跑去孟籁镇上客满楼赊账。记恩前天收到信,气得脸都黑了。”
温愈舒不担心:“这点小事,你还怕记恩处理不了?”
“我不怕。”嫦丫看向对面东厢,压低声:“但记恩怕手下重了,那些光着脚的闹起来,害到姑爷名声。”
嘴角微挑,温愈舒轻眨眼,悠悠道:“那就别让他们闹起来。”弃子另嫁,又纵容父兄占尽亡夫家财,哪来的脸?用夫君的话说,是刁民就得治。
东厢书房,记恩正说这事:“石家屯知道我的事,不是偶然,是孟籁镇上卢家有意透露的。卢家的大管事,娘舅家就在石家屯。”说着话,便将前天孟籁镇上客满楼来信掏出。
又是卢家。沐晨焕拿过信,快阅,然后递予小舅子:“这事怕还仅是个开始。”
“卢家背后应该就是靖边张氏。”沐宁侯看向莫大山,说起来张方越与樊仲还是同科。樊仲探花,压张方越两名。张方越比樊仲大一岁。
闻言,云崇青抬眼:“伯父确定?”
“八成,但没有证据。”
记恩苦笑:“我这是打眼了?”不就挣得几个铜子吗?
莫大山拧眉:“文昭十一年,士子山发生过一起奸·污案,当时张方越之父张进乃北轲府知州。我要是记得不错,奸·污女子的那个醉汉就是姓卢。”
“是姓卢,因辱了圣贤,得罪了天下文士,被判处极刑。”沐宁侯嗤笑:“那醉汉是卢家嫡出,死时膝下只有一女。他没了,卢家就全数落到了庶出手里。”
“我怎么听着像官庶勾连,谋夺家财?”记恩笑笑。
云崇青蹙眉:“中宫记嫡,皇上会允吗?”若非想那个位置,太傅张家何至于跟沐宁侯府过不去?先是卢家姑娘遇他姐夫,再是算计他清名,以此来压他明年会试。
沐宁侯府在文官中势薄,众所周知,之前又得罪了温、邵、谢、朗几家。太傅不愧为太傅,他这才到哪,就防上了。
沐宁侯摇首:“说不准。”
“那沐伯父就跟我们说说张太傅家吧。”自他姐嫁进沐宁侯府那刻起,就已注定他是局内人。既是局内人,那眼神怎么也得清亮点。云崇青在思虑着前后。
看了眼父亲,沐晨焕开口:“说张太傅就得从他父亲张进说起。张进出生时,大雍建国尚不足十年。百姓日子都艰难,张家虽有几十亩薄田,但也不殷实…十六岁时,张进救了一落水姑娘,那姑娘家景不错,就是没兄弟。
姑娘父母原打算招赘的,可因着张进那时已有功名在身,张家又不缺吃喝,故不得不将闺女出嫁…原配逝后,张进爹娘就挪去了长子家中养老。过了一年,张进娶了同科周德志之妹…”
听完叙述,云崇青看向沐伯父:“卢家背后是不是站着太傅张家,不难确定。”转眼望记恩,“既然有人在算计,那咱们就顺势把事情闹大。京里的云客满楼加紧些,最好是在年前开张。到时,咱们声势大些。只要声势闹得够大,想来就会有人借机提石家屯逆子的事。”
沐宁侯听懂了:“我是不是应多上几回早朝?”
“您拿着那么厚重的俸禄,总该为君分一分忧。”云崇青以为想知道卢家背后站着谁的,应不止沐家。姐夫可是跟他说过,翻他姐墙头不是有意的。
“只要有人提石家屯逆子的事,您就帮着把记恩的情况讲讲清楚。然后引例,提张太傅的爹与原配,以及卢家那些事。都是糊涂账,也让皇上…评一评。”
沐宁侯哈哈大笑:“都说文人坏在阴里,一点不假。”糊涂账是不为作训,但上位者…多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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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9 章
明白意思了, 记恩笑嘻嘻地给他老弟斟茶:“与其让背后那只手来,还不如咱自揭‘丑’,化被动为主动。把逆子事, 闹得人尽皆知, 闹到孝之善义上。”
这他喜欢,也借此让那些不慈父母扒大眼瞅清楚, 想要子女孝,先得做到慈。
莫大山抬手抚须:“不这么做, 待来年会试断卷时, 太傅引石家屯逆子事, 就算含含糊糊, 没个清楚, 也能将崇青的卷往后压。一旦放榜,即便我们清楚了个中缘由,想告到皇上面前,也难有转圜的余地。”
“而且牵扯到善义孝诚四字的事, 大多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要想掰扯那就能掰扯不清。崇青吃了大亏,我们还不能把谁如何,只能憋屈着。”沐晨焕早觉张太傅那张脸皮子像画的假面,虚伪得很。
记恩眼睫垂下,右手转动茶盅:“既有谱了,那我一定将这谱弹得美妙动听。你们且看着。”
云崇青浅笑:“都说欲要人亡必先让其狂。”看向义兄, “难得的机会, 别收着。”
“我一会就下发信条给各大掌柜, 客满楼概不赊账。”记恩端起茶盅, 品茗。
这事定了调, 云崇青又想关键:“伯父,假设皇上准中宫记嫡,您以为会是哪位?”瑛王不可能,三皇子封卓理,日前已被封为理王,生母乃皇上尚寝,出身不高,但熬了二十余年也是昭仪了。
四皇子封卓现,翻过年也到封王的年岁了,因体弱多病,自小深居简出少在外露面。皇后会…择他吗?择了,怕是皇上不会少猜疑。
五皇子早夭,六皇子只比四皇子小两岁,身子康健,生母也早早就走了,只母家在江南文士中声名不弱,这点恐靖边张氏不会喜欢。八皇子,皇后是别想了,那就只剩七皇子封卓玦和九皇子封卓瑞了。
玦,半环玉器,有缺口。七皇子只比八皇子大两岁,是皇上一次微服出巡,带回的民间女子所生。生时遇难产,保了子。
九皇子比八皇子小一岁,名“瑞”,单看名便可晓其多得皇帝宠爱了。他的生母只是一小官的庶出女,选秀进宫,仅用六年就爬到妃位,掌一宫了,前年还得了封号“丽”,应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
沐宁侯双眉紧锁:“中宫记嫡,国之大事,没那么容易。且就几个皇子的情况而言,也没有合适的。”
可今年春里选秀,后宫又进了六位小主。云崇青弯唇:“既有心,总会想到法子的。”
“确实。”沐宁侯敛目,若非先帝那道圣旨,他沐家关起门来过日子,又何至于此?
在家里用了午膳,记恩就离开了。晚间云崇青回西厢,见愈舒掏了温巾子上来伺候,是受宠若惊:“别别,我有手有脚,自己来。”
抓住他的手,温愈舒挨个给他擦指:“我想了一天,决定还是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要不要?”
今早的事尚没个了结。云崇青一步转到她身后,将人纳在怀,下巴压她肩上,安然享受起她的服侍:“你先说说怎么将功补过?”
“你自己想啊。”温愈舒擦完左手,再来右手。
云崇青歪过头,嘴逗弄起她俏生生的耳垂:“夫妻一体,咱们得步调一致。未免以后走岔了,亦或生误会,你对我可以想问什么就问什么。目前我于你,没有秘密。只以后入仕,有些隐秘不能向你透露的,我就不能交代了。”
算他机灵。温愈舒受不了耳边的炽·热,缩脖躲避:“不能交代的,你就把嘴闭紧,让我有个数好不好?”
“好。”云崇青硬凑上去,贴近亲吻她的耳鬓。
“哎呀,”温愈舒羞恼推拒:“我还要跟你说事儿呢,”她一肚子疑问待解。
云崇青嘟囔:“夫妻不离,你想什么时候问都好,不急在一时。”
也是,温愈舒转过头,送上红唇,她喜欢她夫君的味道。
被翻红浪,鸳鸯交颈,情意缱绻欲休不歇,夜深时才静。爱怜地亲吻娇人儿汗湿的额际,云崇青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那般急躁的一面,虽陌生,但面对是她,又觉不坏:“抱你去洗漱?”
如昨晚一般样,这个时候的他声音很是低沉,显得暗哑。温愈舒听在耳里,忍不住自得,圈紧他,没有言语。
莞尔一笑,云崇青轻松抱起她,心中在感谢着姐夫,谢谢他教授功夫,下床向浴间去。浴间是特意隔出来的,以前他一人时可没有。有了,也确实方便不少。
洗漱好回到床上,温愈舒又来精神了:“记恩的事,你知道吗?”
“石家屯去客满楼赊账的事?”云崇青在她身边躺下,将人揽进怀。
“嗯,今上午嫂子提了一嘴。”
云崇青没隐瞒地将书房里议的跟她说了一遍。听完之后,温愈舒都庆幸:“里头也太深了,好在一问,原我还想着让他们闹不起来呢。”所以男人在外有什么事,不该瞒着的,就应多少透点给家里。
没个底儿,谁晓得如何行事是对?
“想闹怎么都闹得起来。”云崇青见怀里人眼睛珠子在转,透着股贼光,不由发笑:“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暂时先这些,你睡吧,我再捋捋此事。”记恩的身世她是清楚的,其中是非可谓分明。但有人却挑这时候拿他来生事,意图也可谓显然。只图归图,温愈舒以为对方未必想要将事闹出大动静,毕竟里头是与非经不住考究。
张方越,什么人?被皇帝尊为太傅,在文臣中举足轻重,就连她那个伪善的祖父都眼红此人。会试判卷时,他若是来句“耳闻”,文士“清高”,不惧权贵,后果可想而知。
动静不宜闹大,闹到耳闻…老狐狸!
云崇青亲吻她的颊:“不困吗?”
“困,”温愈舒立马闭上眼睛,思虑着。
记恩下发的信条,通过自个岳父的关系,走驿站以极快的速度发往四方。孟籁镇上客满楼接了令,立时挂出概不赊账的木牌。
当天傍晚饭市时,两头发见白的老汉就跪到了客满楼门前:“大家都来评评理儿呀,客满楼的东家家财万贯,不养老母亲…五严镇云家,明知义子忤逆不孝,不加管束,还给他做靠山…没活路了…”
挨着士子山,孟籁镇上最不缺的就是文人士子。这方有冤,不一会,就聚集了不少身着襕衫的老中青。
“俺们也不求多,你指缝漏漏,能养活你娘就成了。怎么你就能这么狠心啊…是,你老娘贫苦,不及云家强势,可她…到底生了你啊…”两老汉老泪纵横,可怜极了。
有文士气愤:“百善孝为先,不侍父母者,无异牲畜乎。”
“鸦雀尚懂反哺,兄台将不孝子视为畜生,实乃辱没畜生。”
“客满楼有此东家,不来也罢。”
“哥哥呀…”一跛着腿的中年妇人拨开人群,扑在两老汉身,哭求道:“俺就这命了,你们别再…别再为难记恩了。他也是咻…是个苦命的娃,能有今天的日子…不容易啊。妹子求求你们了…别再来为难他了。俺不要他养…”
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求得也是诚恳,就是咋愣赖在客满楼门口呢?
“听说这东家还是云崇青的义兄?”
“云崇青有此义兄,也是歹运。他一独子,就不怕哪天贼子逆反,叫他一无所有?”
“他可不怕,你们忘了人家可是沐宁侯府的小舅老爷。”
“哼…云记恩这般性情,与之一块长成的云崇青,德行怕也好不到哪去?”
周遭争议声愈大,三老货哭得愈伤悲。客满楼里有食客受不住,草草吃了点,结了账匆匆离开。站在柜台后的掌柜,神色平静,全不在意门外吵闹。东家已经给了指示,他照着来就成。
不过两刻,原座无虚席的客满楼里空荡荡。后厨没歇着,将食材都给煮了,装进食盒。十数伙计,拎着食盒,仰首挺胸地走出楼,面带笑容往城南、城北的破杂院去。
那里有不少小乞丐还饿着肚子,他们不会嫌客满楼脏。
次日客满楼,依旧准点开门。没有食客,就做菜送乞丐吃。事一传十十传百,就变成了客满楼东家狠绝,为让亲生的娘死心,不攀他,竟宁愿养乞丐,也不养亲娘。
仅七八日,整个山北省都知道了,许多文人笔诛墨伐,大有文昭十一年讨伐醉汉的那股汹涌。八家客满楼门可罗雀。还有人找上三里街,自称是石家屯人。云忠恒早吩咐过了,不许理。
九月二十,云崇青一行抵京时,山北又掀邪风。
“那个云记恩真是黑了心了,他也不想想他爷一个逃荒逃来的,能在石家屯安下家,靠的是啥?还不是石家屯那片人的好心。没他们帮扶,他爹想娶石家屯姑娘,做梦吧。”
“爹早死,他娘为了他都改嫁了。他倒好认了个富贵义父,连他爹的姓氏都舍了。”
“当初他不声不响走了,他娘眼都快哭瞎了,捶胸顿足恨自个没用,留不住儿子。如今那般富贵,就是给个千儿八百两银予他娘,又如何?客满楼,几十家几十家地开,他赚的盆满钵满,建金屋都不费劲。”
“要不是为了他师父传下的酿酒手艺,他以为云家会真拿他当个人看?”
这些,云崇青都不关心。在沐宁侯府安顿下来,即闭门读书。沐宁侯世子夫人听说记恩要在京开云客满楼,立时将东城武口街上的两间脂粉铺子清出来。
也是巧了,世子夫人那两间铺子恰在武口街和鹤立街交叉口上,门与鹤立街上的第一楼斜对着。记恩去看过,当时便拍了板,就这了。
“恩大舅,您可算是救了我娘了。”沐宁侯嫡长孙沐凛余,着一身灰色短打,一手揽着一只虎子,感激涕零:“我娘那两间脂粉铺子,已经亏了两年。虽然亏得不多,但可愁死她了。在此,我代我爹我小妹我外祖父母,谢谢您嘞。”
记恩都被他逗乐了:“这两年抽高不少。”世子家的小子,今年十三,瞧着都过他下巴了。
“那是,年初去了庆安,跟着我爹天天操练天天大肉,个子就窜猛了。”沐凛余低头看两堂弟:“你俩年初可是向我保证的,不会荒废练功,我在庆安就一直惦记着回来查检,哼哼…”
二叔家两个随二婶去了泊林看二叔,一时半会回不来。可惜了,不然一次就能撸四只虎。
“有祖父看着,我们做梦都别想颓。”大虎握拳,捶了捶大哥的腰板:“走吧,我们去练功房。”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记恩笑问:“需要我去做个见证吗?”
大小虎不约而同坚决道:“不要。”挨打这种事,自己知道就行了。
“那恩大舅,我们先退了。”沐凛余拱手行礼。
“去吧。”记恩目送三人,直至走远才转身往東肃院。
東肃院里,云崇青正奋笔疾书老师今晨出的考案。温愈舒在小厨房忙活,近来夫君和先生常熬到夜半,她想多做些汤水,给两人补补。
记恩到时,云崇青将搁笔。
“看到你这么用功,我就安心了。”
“怎么,外头不如意吗?”云崇青请他坐,袖口上沾了点墨,撩起瞅了瞅。
记恩轻嗤:“我岳父来信了,山北那边有人趁夜在客满楼门前拉·屎撒·尿。他们已报官,官府不知是畏惧沐宁侯府还是怎么的,大力打压那些造乱之人。这一举动,可算是往那些清高的文士身上泼粪水,现在都骂起沐宁侯府了。”
云崇青倚靠着太师椅背:“估计现在的形势已经超过了背后人的预料。”
“还不够。”记恩指点着书案:“我想着让那些文士重现文昭十一年的盛气,然后…当头棒喝。”
“从而引得一些人遐想,反思起文昭十一年事。”云崇青弯唇:“一个君王若是被个臣子作刀使了,即便已西去多年,恐他的后嗣也不能容忍。”如卢家背后人,皇帝查明真就是张太傅,那靖边张家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人常说,时间会证明一切,确实有理。许多事,都是许多年之后再回首看,才发现不合逻辑,破绽重重。可谁会莫名“回首”去看?
记恩趴到书案上:“我已经找匠人开始装点铺子了,最迟十一月底开张,咱们赶得及年前了事吗?”
“放心吧。到时就算是有人不想将事闹上朝,督察院也不是死的。”云崇青可没忘,因着愈舒,沐伯父当朝斥了左都御史唐锡。
那就成,记恩手撑下巴:“事发展到现在,我是看出来了,石家屯人真的见不得我好。”那些扭曲事实的流传,都是从石家屯传出来的。还他娘为了他改嫁…说这话的人良心全被狗刨了。
云崇青敛下眼睫,石家屯的风吹得是有点邪乎,嘴角微扬,不搭话。
丹阳胡同张府,泰清院屋檐下,身着仙鹤补子绯色官服的张方越,背手而立,指间夹着封信,拧着一双花白眉,薄唇紧抿。六十又五的人了,两眼仍不见分毫浊色。
“老爷,山北那边…”站在两步外做乡绅老财打扮的中年男子,头垂得低低的,言语有些迟疑:“怕是压不住了。”
“不是让你们行事要把握好分寸吗?”张方越不悦。
“奴…奴低估了石家屯人的贪婪,他们知道云记恩出息了,都想从他身上咬块肉下来。石江那一家更甚,现一门心思要帮几儿子向云记恩要客满楼。云记恩娘都打算好了,客满楼给娘家,严五酒坊归她。”
张方越不想再听了:“几个愚昧的乡野,你们都压不住,老夫还能指望什么?”
男子咚一声跪地:“请大人指示。”
冷哼一声,张方越嘴边耸动了下,不甘愿道:“势头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强盛,这背后应不止是刁民贪婪。沐宁侯得罪的士族不少,他们可能也插手推波助澜了。你把手脚都撤回,让云家自己去解决。这回计较,到此作罢。”
不能以声名存疑压云崇青,是有些可惜。但只要他能判卷,一样能让其无缘三鼎甲。若那小子运道再差些,他让他沦落同进士也不是不可能。
无论如何,绝不可让沐宁侯府在文臣里说上话。
山北的邪风在十一月初吹进了京城,于十一月二十八武口街云客满楼开张这日,达到了鼎盛。几十士子寒风凛凛下,静坐云客满楼门外,将来用膳的沐宁侯夫妇都堵在了楼里。
沐宁侯压不住脾气,叱骂:“文章虽满腹,无奈两眼瞎。”因此一句,次日武源门外近百襕衫静坐。沐宁侯姗姗来迟,冷瞥一眼,站到武官首,余光扫过立在文官前的张方越。
百官噤声,未入宫,心里就直打鼓。待进到太和殿,汗都凉了,浑身哆嗦。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皇帝已知武源门外事,两眉紧锁着。
文武才退到大殿两侧,督察院左都御史唐锡便走出:“皇上,臣有本要奏。”
沐宁侯神色淡淡。
张方越老神在在,只听皇帝一声准,双目还是微敛了下。
“武源门外士子静坐,看似因不满沐宁侯府强权,但究根本是愤怒不孝之人安享富贵。云记恩若不受惩,那日后人人效之,天下孝道将沦为笑话。还请皇上明断。”
皇帝看向今年头回上早朝的沐宁侯。沐宁侯也不为难皇上,来到大殿中央,站到唐锡前:“皇上,老臣就知今日会有这么出,故拖着病体也要来上早朝……”
病体?有官瞄向那位站得笔直的侯爷,他昨日还携夫人去吃席了,还中气十足地骂了几十士子。殿前装病,不知道算不算欺君?
叹一声气,沐宁侯道:“皇上,您这左都御史也该换个人来当了。”
“沐宁侯爷…”
抬手打断唐锡的话,沐宁侯转身面向他:“云记恩的祖父是从充州逃荒到北轲府的,苦了半辈子给儿子盖上了房,染了风寒走了…五岁时,他父亲服徭役,善吝山凿石,不慎命丧,官府给了二十两银子,他母亲卷了全部家当急急远嫁。紧跟着他外祖分家,把云记恩的房子分给了小儿子…”
唐锡捏着圭臬的手,指节泛白,怎么会这般?这与他查到的天差地别,那些石家屯人可不是如此说的。
述得如此详细,不少官员已经开始担心起唐锡。
“云记恩家产被占,石家屯的村民算是个个都参与了。他们没沾着光,也能有如此行为,只能说明那些村民从心底里觉得云记恩祖父和父亲两辈辛苦劳作挣得的家当,就该属于石家屯。”
沐宁侯看着唐锡:“云记恩在他小舅家待了不足一月,就被舅母打伤两次,扔去孟籁镇和士子山拦士子乞讨。这些,老夫都查得清清楚楚。土地庙的老和尚看他可怜,便给他剃了发,收容在土地庙里。
没几年老和尚病重,他一直侍奉在床前,从不让师沾染半点秽物。可怜人淳孝,老天都看在眼里。老夫亲家一家出游,早不落雨晚不落雨,恰恰马车要抵土地庙时落雨。云记恩这才有了个家。
老夫亲家待他如亲子,教授他学识,给他建房娶媳妇。功成圆满了,出息了,石家屯冒出来了。怎么你家地里粮熟了,都是给别人收的吗?
要他那亲娘舅舅有两份真心,也就罢了。正如外头说的那般,云记恩不差养亲娘的银子。但那亲娘已经把严五酒坊看成自己的了,还要将客满楼送给兄弟。她算什么亲娘?”
“可到底生了他呀?”翰林院大学士周计满走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没这般只记着仇的。”
还怕无从挑头,这就送上门了。沐宁侯转向周计满:“你既如此说,那老夫就请你来断断另一桩。也不是旁人的事,就你姑祖父张进,即张太傅的父亲。”
张方越双眉一紧:“沐宁侯爷,老臣父亲已逝去二十四年了。”
“老夫知道。”沐宁侯接着说:“张进原配妻子,是家中独女,因失足落水,两人结的缘。带着不菲的嫁妆嫁到张家,尽心尽力侍奉姑舅八年,无子无女,病逝张进老家…”
周计满后悔插这一脚了。武将就喜沐宁侯爷上朝,因着他一上朝,总有文臣要倒血霉。
皇帝饶有兴致地听着,他知道沐宁侯不会平白提到张进。
“原配病逝时,张进已外放近三年。外放的地儿虽不是江南,但也不差。他安稳之后,为何不接了原配到任上?他非长子,父母为何要在他府上养老?原配一死,父母挪进长子家,直至逝。”
张方越实忍不了了:“沐宁侯爷,您大概忘了我父逝后,是与大娘合葬的。”
“若我是女子,生时行为不曾有愧,却不得夫厚待,死后得合葬又有何意义?成全谁的美名吗?”沐宁侯可不惧张方越,他闹一闹,张方越就是为避嫌,也不敢压崇青会试案卷。
“您又怎知她行为不曾有愧?”周计满反问。
沐宁侯轻哂:“原配行为若有愧,张进临死前会留言与她合葬吗?原配逝后一年,张进娶新妇,新妇一直随他在任上,不曾侍奉姑舅。大学士刚断云记恩不孝断得直接,那现在来评一评张进是否有负原配,其堪不堪得大贤?”
“沐宁侯爷,老臣希望您慎言,别攀扯逝者。”张方越心突突的,实情是他父确实有负原配。但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他娘一辈子都敬着祠堂里那块牌位。
沐宁侯回过身,面对张方越:“老夫也不是胡乱攀扯。建和九年,小子晨焕游历山北省,途经孟籁镇,差点被一商门卢姓病女赖上。”
百官看着沐宁侯走近张方越,不由屏气。一个侯爷一个太傅,一个闺女是贵妃一个闺女是皇后。
“当时老夫就起了怀疑,晨焕行事向来低调,且他是头次去孟籁镇,那商门女怎么会知道他的底细?”沐宁侯驻足在张方越一步之地,审视着他:“思来想去不对,细细查了一番,毫无头绪。除了文昭十一年…”
张方越老眼不自禁地一紧,沐宁侯…放肆!
“你父张进乃北轲知州,士子山醉汉奸·污女子的案子就是他经手断的。”
沐宁侯不想对着张方越的老脸了,正身上告皇上:“据老臣所查,那醉汉乃孟籁镇上卢家嫡子,他被处死后一月,妻子带着女儿自杀身亡。整个卢家落到了庶出手里。今日士子逼杀云记恩一幕,与当年求极刑处死醉汉,可谓如出一辙,老臣不得不怀疑这背后有人指使。”
张方越立时跪地:“还请皇上明察此事。”
皇帝微笑着,商门病女算计沐晨焕那时,贵妃怀喜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皇后就是其中之一。他的暗卫查了卢家,只以为卢家女承了醉汉好·色的本性。
今日殿上听沐宁侯一说,他觉这里应还有第二种可能,便是有人摸着他的心思了。
先有商门病女,再来一出云记恩不孝。怎么尽挑着沐宁侯府打压?皇帝笑着摇头。
在场的已无心看热闹,他们也不担心唐锡了,都在想当年士子山奸·污案会不会有误判?若是有,那文昭皇帝的圣明…张进要罪该万死了…不不,人已经死了,是张太傅、张家会得什么下场?
沐宁侯转眼下看跪着的张方越:“太傅,你说孟籁镇卢家是不是受了哪个高人指点,深以为老夫小子不会娶高门,所以才那般大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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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0 章
这…这高人是在说张太傅吗?百官胆颤, 当初他们中不少主张收敛兵权。现如今兵权是收了,但沐宁侯也归京了,他还时不时地上朝。
“沐宁侯, 你要是有证据, 尽管拿出来。没证据,还请你不要口出妄言。”张方越沉着气, 扯唇冷笑:“你家小子什么模样,自己不清楚吗?姑娘爱俊, 人之常情矣。”
沐宁侯不屑:“卢家病女幼时溺水, 伤了五脏, 平日里极少出门, 这么巧就在晨焕抵孟籁镇那日出门了, 还前后脚进了乐来饭庄用膳?晨焕吃完,绕了几条街,还能碰上她?若非老夫儿媳妇横插·进去,怕那病女就直接倒晨焕脚面上了?晨焕不动, 那病女的丫鬟竟一口求上晨焕?有此种种,你与老夫说都是贪色?”
“这些老臣并不知。”张方越神色镇定:“但细细想也无什么不对、不可。商门女子多洒脱,又重病,活了今天不定有明日,行事随心,老臣以为合理。”
巧舌如簧!沐宁侯笑了:“那再说说这回事吧。客满楼东家是云记恩,以及云记恩投了个好人家的信儿就是卢家透给石家屯的。你肯定会说, 这是在报云从芊夺夫之仇。”
“乘龙快婿被抢, 又见云家昌盛, 心难免有不平。”张方越警惕着。
沐宁侯再看向皇上:“那之后卢家推涛作浪, 煽风点火, 促成百上千士子针对云记恩、云家、沐宁侯府,又当如何说?山北八家客满楼已临关闭。昨日京里云客满楼开张,几十士子静坐,今日更嚣张,竟占了武源门。卢家这把戏,耍得很趁手啊!”
吞咽了下,张方越一时无言,心急如焚。
文武惊了,沐宁侯就差明着说文昭十一年醉汉奸·污女子案存疑了。
大理寺卿沈益在考量自己要不要出列,可…可这里头牵扯颇大,事关文昭皇帝的圣明,他犹豫不决。
“皇上,”沐宁侯奏请:“先不说卢家手段,单就论那些不经挑拨的士子,不明是非又无分辨之能,一个个自以为是,玩着人多势众,逼迫朝廷,简直荒唐!若不治,日后只会愈发猖獗,长此以往,难免遭人利用,不知要造成多少冤假错案。此风气恶劣,不可容矣。”
一锤重击在几十文官心头,静坐武源门外的那些士子里,近半是来京为明年会试。逼政跟闹着玩似的,也是文昭十一年开的好头。
皇帝脸上的笑渐渐散去,文昭十一年,若非文士逼迫,按律卢家嫡子死不了,但最后却得了极刑,还是高·祖亲判。高·祖记事里,也有留言,不甚喜。没想到才过去多少年,又逼到他这了。
确实荒唐!
众人屏气静待。
皇帝冷言:“这都见十二月了,还有两月余便是会试,他们竟能有此闲心,也是叫朕唏嘘。既然不在意会试,那就别考了。来呀,送他们进狱里好好反思。”
声不大却震耳欲聋,百官跪地:“臣等罪该万死,皇上息怒。”
笑哼一声,皇帝起身:“沐宁侯随朕来,退朝。”
“臣等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皇上离了太和殿,跪在当中的两位重臣站起,转身相对。沐宁侯正眼看着张方越,余光留意着不远处准备退的冠文毅。
张方越沉凝几息,拱礼。“侯爷,越问心无愧。”
沐宁侯笑而不语,意味深长。有御前太监来请,朝太傅一拱手后觍脸向右,轻语:“侯爷,皇上请您去南书房。”
沐宁侯颔首,示意公公在前行。他人还没到南书房,武源门外已是混乱一片。禁军依令拿静坐的士子。有士子寒心痛斥沐宁侯府狂肆,头撞墙,要以己身热血洗宫墙,警醒圣上、世人。
可惜,头还没撞出血来,人已被禁军摁在地。留守宫门的沐宁侯府下人,见此情境,立马遣一人回府。
这厢沐宁侯入了南书房:“老臣请皇上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站在龙案后的皇帝,盯着跪地的老匹夫,没好气地斥道:“你不止沙场上本事大,嘴头上功夫也厉害。上朝几回,把文官都给得罪了个遍。”越斥越恨,“你赶紧数数,还有几个文官敢靠沐宁侯府?”
“老臣已经忍他们很久了。”沐宁侯理直气壮:“是他们欺人太甚,逼得老臣来上朝的。若非为了您的颜面,之前张方越说卢家女贪颜色,老臣都想当朝斥他才德不配位。”
“你…朕真是委屈你了。”皇帝都被气笑了:“你爱子心切,怀疑张方越,朕算你有理。那些文士闹,朕岂会容得,非要你提一嘴?你那几句话说了,算是把朝外读书人也得罪了。”
沐宁侯辩驳:“老臣不是爱子心切,而是觉拿个病女算计晨焕的人,心思太毒。晨焕出事那会,臣夫妇就决定他日后的婚娶由他自己决定,让他欢享此生。”说着老泪都渗出了,“反正卢家的事,老臣会继续查。”
“朕不许。”皇帝严词:“卢家的事,你别再查了。”
就知道会如此,沐宁侯沉气。
沐晨焕的婚事,是他赐的。皇帝吸气,那两口子把日子过得和美,也是全了他的脸面:“晨焕人才,朕实痛惜,升…三品昭毅将军,其妻云氏也享三品诰命。”
见好就好,沐宁侯叹气:“皇上,老臣也是查了卢家之后,才晓因文昭十一年事,卢家嫡脉已经死绝了。”当今心眼小,但却不昏聩。
皇帝双目微微一敛,手背到后。利用文士逼迫朝廷,这个法子…可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再有晨焕和今日云记恩事,他就是闭着一只眼,也看得出张进、张家与卢家…有勾连。
靖边张氏,是自张进起势的。绕过龙案,皇帝走至沐宁侯跟前,伸出手去扶,语重心长道:“您也要理解理解朕的难处。”
前些日子,皇长子珣忌辰,皇后又病了。御前有人鼓动,给皇后抱个孩子养,他只做个犹豫的样子,不想竟试出了云记恩一事。
沐宁侯起身:“臣只是在怕,怕当年那案若是弄虚作假了,高·祖有知,难安宁!”
他就不怕吗?皇帝点首:“此事您就依朕,撤手。朕自有主张。”
沐宁侯沉凝两息,不甘不愿地俯首拱礼:“臣遵命。”还要强调一点,“云记恩事,皇上大可去查。臣在朝若有半句虚言,任凭您处置。”
皇帝冷哼:“身为督察院左都御史不能明察秋毫,朕对唐锡也是失望透顶。”今日是踢着沐宁侯了,若云家在朝里就无人,怕他也要错着了。“听说客满楼的酒菜堪得上美酒佳肴,待哪日得闲,朕领贵妃一道去尝尝。”
“老臣吃过,比第一楼好。”
“您还真跟张太傅斗上了?”皇帝苦笑:“行了,待朕尝过之后,若真美味,赐客满楼一块牌匾如何?”
第一楼那张匾就是皇上写的。沐宁侯要到:“皇上御笔亲书?”
“依你。”皇帝又面目一沉:“但客满楼可不能因着朕的御笔,欺民霸市。”
沐宁侯让皇上放心:“那些士子闹得山北的客满楼都没生意,人家还是天天开门。有客就好好接待,没客便将食材做了,送去杂院给那些老弱用。皇上觉云记恩品性如何?”
皇帝点首,感慨:“人如其名,是个良善的。”那些老弱也是他的子民,能得善待,他颇安慰。
“皇上…”守在殿外的宫人禀报:“八皇子到了。”
“让他进来。”皇帝笑看向门口,见已有翩翩少年郎样的男儿入内,眼里神光明亮。小八相貌随舅又肖他,长眉瑞凤目,鼻似悬胆,只是小小年纪就不苟言笑不晓似了谁?
十一岁的八皇子封卓瑧,着一身墨锦,肃着脸走至父皇与外祖两步处行礼:“儿臣请父皇安。”
轻嗯一声,皇帝示意他起。八皇子身子稍挪再行礼:“外祖安好。”
早转过身的沐宁侯,慈笑道:“八皇子也好。”转眼都长这么大了,他已有两年没见外孙。倒是老妻每每入宫,都能见着眼。
皇帝回去龙案后:“朕叫你过来,就是想你代为父送送你外祖。他今儿火气不小,你也安抚一番。”
“皇上,没的这么跟孩子玩笑的。”沐宁侯正经道:“老臣心平气和。”
“是是,你心平气和。满朝文武都被你吓得大气不敢出。”皇帝已经翻阅起折子。
八皇子面上无异,候在一旁。
沐宁侯纠正道:“臣年迈,早不中用了。他们怕的可非老臣,而是您的君威。”
“行了行了,您别在这扰朕了。要是不想回府,就去兵部转转。”皇帝头都不抬。温家被他申斥后,小二收敛了许多,暗里动作有,也都不大。他满意亦不甚满意。
小三理王…也不知是不是受骆昭仪影响,他总觉那孩子透着股小家子气。小四…哼,装病上瘾,翻过年十八了,他倒要看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小六卓璟,算沉得住气,至今未有什么动作。
看到现在,几个皇子里,小八…确实最得他心。身姿正,在他跟前也从不露卑怯,形色总是从容,课业上也出色。行为,不藏拙不骄矜,这是强势的母家给的他底气。
皇帝虽不甘愿承认,但小八周身的那股沉定,多还是随了沐家。嗯,他也有练沐家的内家功夫。贵妃教的,也不知她自己不会,怎么教的儿子?还教得挺有模有样。
沐宁侯不想去兵部:“老臣忙得很,不仅要给晨瑾看着凛余,还要帮晨焕教授双胞胎,这就回府了。皇上也要保重龙体,老臣告退。”
皇帝心都开始滴血了:“快退吧。”拿着太师和超品爵的双俸,让老东西在家含饴弄孙,他这君上为了夜能安枕也是舍得。
退出南书房,沐宁侯与八皇子并肩行:“你母妃好吗?”
“很好,就是宫务繁杂,母后又抱病,母妃难免多忙些。”下台阶时,八皇子抬手扶住外祖的臂膀。近日外头士子闹事,宫里也有耳闻,母妃还有些担心记恩舅舅。晨起听说外祖上早朝了,她才放下心。
沐宁侯没拒外孙的搀扶:“家里也好,皇上刚升了你小舅做昭毅将军,你小舅母也跟着沾光。”
那就是一切无事,八皇子微扬唇:“一会回宫,我去告诉母妃一声,让她也高兴高兴。两只虎呢,他们在邵关府玩散了没?母妃可惦记了。”
“年初三你外祖母进宫时,让他们跟着。”
“好。”出生在皇家,八皇子早早就清楚自己的处境了。外祖家世袭罔替的侯爵,又曾掌大雍六分兵权八十余年,容不得他不争。而他…亦不想屈于人下。
祖孙离了南书房不过半刻,正看折子的皇帝神色趋于寒冽,左手食指中指在龙案上重击两下。一人悄然现于殿侧,低颔首。
“给朕好好查一查孟籁镇卢家,挖到根。朕要知道卢家跟靖边张家之间到底干不干净?”
“是。”
伺候在旁的御前太监均垂着脑袋,眼色不敢有一丝恍惚。早朝过去快半个时辰了,想来后宫应也听到风声了。
估的不差,熙和宫里,沐贵妃才理完后宫事务,就见首领太监徐力急急进殿,心不由一提。
徐力跪到主子跟前,压着声将听来的早朝事大略述了一遍:“娘娘,坤宁宫那不定什么时候就传您去了,您得警醒着些。”这回张太傅被侯爷抓着尾巴了,要操弄得好,皇后该要病上许久。
爹不是无的放矢的性子,既在朝上指责了,那就定准了。沐贵妃敛下眼睫,让徐力退下。自打张方越被加封为太傅,在文官里可算一呼百应。之前温家又因愈舒遭了打击,靖边张家则成了一枝独秀。
一而再地算计沐宁侯府,是怕中宫想记嫡,她这个膝下有子的贵妃会阻扰不成?说句实诚话,皇上龙体安康,她巴不得中宫挑个厉害皇子记嫡呢。
“娘娘,”守宫门的小太监在殿外禀:“皇后娘娘身边的坛嬷嬷来请。”
长脸嬷嬷自小太监身后走出,行礼:“奴婢请贵妃娘娘安。”
沐贵妃弯唇:“起来吧。正好宫务上有些不明,本宫还想去坤宁宫请教皇后娘娘。”来得倒是挺快,只张家事寻她有什么用?后宫与前朝不可勾连,她哪敢明知故犯?
乘轿辇去到坤宁宫,坤宁宫的掌事嬷嬷朝花已等在宫门口。
“奴婢请贵妃娘娘安。”
“起吧,皇后娘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贵妃娘娘记挂。”朝花领着人入坤宁宫:“皇后娘娘还是老样子。太医院的江太医让娘娘放开怀,少忧思。娘娘听是听,可不知怎的总能有事让她费心劳力。这不,今晨才多用了两口膳,前朝就传来消息,说太傅与沐宁侯爷闹上了,唉……”
沐贵妃沉脸,进了内殿,见着明黄凤袍端坐榻上的皇后,立马快步上前请罪:“臣妾无能,皇上、皇后娘娘信任臣妾,将后宫事交于臣妾暂理。臣妾却立不起来,让多嘴的宫人扰了皇后娘娘休养。臣妾请皇后娘娘责罚。”
面色略苍白的皇后,容颜已见岁月,眼尾细纹三两,鼻侧深纹更是显然。脸上端着恰好的笑,起身去扶贵妃。
“妹妹之能,皇上与本宫都看在眼里。今儿这闹,也不是宫人多嘴,是本宫吃了药,嘴里泛苦,让他们说点趣事来打打岔。不想宫外竟发生了那样的事,本宫病着,关闭两耳,都快过糊涂了。妹妹,快请坐。”
两耳要真关上了才好。沐贵妃扶皇后上座后,才到下方椅子上坐:“皇后娘娘这还听说了,臣妾却是到您宫里方从朝花嬷嬷那得知。”愁眉苦脸露急色,“娘娘,到底怎么回事?臣妾父亲怎就与您父亲不对付了?”
看着那双依旧清澈的美目,皇后心里恨极了。沐莹然自打进宫就是盛宠,二十年不衰。到现在,八皇子都满十一了,一月里有一旬,皇上还是歇在熙和宫。
不是妻,却胜是妻。
“本宫也不甚清楚沐宁侯爷怎么就误会了太傅。”
“误会?”沐贵妃更是不解了:“臣妾父亲早年间一直在悠然山。您该知道那地,行差踏错半点,便是山河破碎。说句不是笑话的笑话,臣妾父亲睡觉两眼都不敢闭上,谨慎细致得很。”
“不是误会,难道还是真的不成?”皇后抬手掩嘴乐呵:“本宫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可值得争的?”
就是因为看似不用争,才愈发放肆。沐贵妃笑着附和:“是啊,皇后娘娘是国母,尊贵至极。”安坐中宫之位不好吗?日后无论哪位皇子上位,还不都得尊她为皇太后。
只人心总有各种不足。
“瞧妹妹说的,论福气,本宫可远及不上妹妹。”
“娘娘折煞臣妾了。臣妾乃妾妃,可不敢与娘娘并论。”沐贵妃见宫人端汤盅进来,主动起身去净手。
“娘娘昨夜咳嗽,小厨房炖了燕窝雪梨。已经放温了,娘娘趁着用吧。”朝花揭开盅盖。沐贵妃端起,细腻白皙的手贴着盅:“不烫不凉,正正好。”
调羹来,皇后就手喝了一口:“怎么就要妹妹来伺候了。”
“妾妃伺候皇后,本是应该。”沐贵妃面上和煦,又舀了一勺送到皇后嘴边:“臣妾今儿也想劝皇后娘娘几句,宫外、前朝的事咱们少跟着操心。平日里听到什么,欢喜的就笑一笑。不欢喜的,便左耳听右耳出。过日子呀,得把心放宽。有些事,不该我们沾手就别插手。您说在理不?”
皇后婉笑:“妹妹说的在理。”
“在理儿您就听着,臣妾盼您早些痊愈,如此也能轻松轻松。”
“还以为你是真心,不想却是为躲懒。”皇后看着殿里行走的宫人,都有些佩服沐莹然。侯门贵女,伺候起人来,一点不生疏。讨巧卖乖,也拿捏着人心。她刚才的劝言,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进皇上耳了。
无奈,皇上就好极沐莹然这一套。当年生皇八子的时候,若非她这皇后病上一场,其早就是皇贵妃了。
坤宁宫里不管真假,妻妾和睦是看得着。再观宫外,武源门外静坐的士子已全被下了大狱。禁军仍没闲着,开始查起昨日云客满楼门前静坐的士子,有漏的,立时捉拿,一时间街头巷尾风声鹤唳。
不等人们反起沐宁侯府,早朝上发生的事便已传开。反转得太过彻底,许多百姓不信,根本原因还是在皇后无子。不过,也有相信的,想着沐宁侯若无证据也不敢在太和殿妄言。
“皇后图什么?”
“当然是图权图富贵。谁不想成沐宁侯府?世世代代都是超品侯爵。”
“云记恩不养亲娘就是不孝。”
“要你摊上那么个亲娘,你也孝顺不起来。男人才死,她就弃娃急着改嫁,还有那趟黑心烂肺的亲族,猪狗不如。”魁梧的大娘,恨得眼眶都红了:“我想要个娃子,愣是要不上。那个烂货多好的娃,就那么扔了。老天爷真是不开眼。要早叫我晓得,我爬也爬去北轲,把娃捡回来养。”
“你养,石家屯那些赖货可不会闹。我现在就好奇,算计沐宁侯爷小儿子的人是不是那家?”
“也是丧了良心的。”
午饭市,往日极热闹的第一楼,今日冷冷清清。斜对面的云客满楼,要好些,虽不到客满,但陆续有客上门。楼上厢房两位襕衫用完膳,结了账,在门前迟疑再三,终还是结伴往槐花胡同去。
沐宁侯府東肃院,云崇青听角门婆子说,曹稳和郝山水来找,眨了眨眼睛,倒不觉意外。曹稳和郝山水是他在東述学院的同窗,两人都是河口省筠州人士。
身在沐宁侯府,他也不好请人来见,便随婆子去了北角门。
“崇青,好久不见。”曹稳长相如他名一般,浓眉利目国字脸,衣着简朴干净,只瞧着样便知稳重。
郝山水天生一对笑眼,跟着拱礼:“一别四年,你也成亲了。”当初他以为有沐宁侯府在,崇青会娶高门女。不想高门是高门,却是高门弃女。
“谦宁兄、山水兄。”云崇青回礼:“你们怎么来了?”
一问叫两人面上都现了凝重,互视一眼。曹稳拉了云崇青走往不远处的旮旯,郝山水随后。
“刚我和山水在云客满楼用膳,听闻左都御史唐锡被免了。”
云崇青已知此事,看向曹稳:“督察院算是皇上耳,唐锡是非不辨,被免实属应该。”担不起重责,那就换副担子挑。此于唐锡也非坏事,不然一而再地失察,迟早要掉脑袋。
“朱勤、费连德几个被抓了。”郝山水锁眉,一双笑眼盛满了忧,盯着人:“文昭十一年事,沐宁侯爷是已拿住了证据吗?”心嘭嘭的,若是,那此次士子逼惩云记恩就善了不得了。被抓的那些人别说考科举了,连功名怕是也要被剥。
两位同窗一眼不眨地看着,云崇青敛下眼睫,只道:“太和殿是什么地方?”
咕咚一声,曹稳吞咽:“会不会影响明年的会试?”当初崇青考进书院时,朱勤几个都看他不起。先生多关照一句,他们暗里便讽说自己是陪太子读书。
完全被嫉妒蒙蔽了双眼,他们也不想想沐宁侯府再厉害,难道还敢插手科举,给崇青一个山北解元吗?
“怎么会影响到会试?”云崇青让二人安心,他倒是觉士子联合逼政之事,可能会是明年的“引政”题。
一想中的。
因着上百士子闹事被抓,京里直至来年二月会试开考,都安安静静。被抓的士子,还关着。客满楼的生意,更胜以往。而丹阳胡同张府,仍闭门谢客。
作者有话说:
谢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