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弹簧六月中旬,霍眉买齐了褂子、……


    六月中旬,霍眉买齐了褂子、袴子和袜子,做了一盒绿豆糕,去看席鹤洲。她挑在市院对外开放的下午,免得又受许些人盘问。


    席鹤洲正在值日,远远看到她,立刻跑过来大声喊:“师娘!”


    “你好呀。”霍眉一扫视,发现他的胶鞋底板也开裂了,第二天又带了两双新鞋来。仅隔了一夜,他的额头上就多了一片淤青,嘴角裂了个口子。


    她盯着他道:“打架了?”


    他捻着裤腰带,不说话。霍眉板着脸问:“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见?是不是打架了?”


    鹤洲悚然一抖,小声争辩道:“我没有还手,是别人从后面推我。”


    “还觉得很光荣?你师父以前永远是先动手的那一个,你怎么回事,别人推你,你为什么不还手?跟你们院长告状了没呢?”


    他仍摇头。告状,席香阁肯定会管,肯定要罚对方的师父管教不严——那不把人家得罪了吗?本来席玉麟最近就风头盛,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维护人际关系;他不想给师父添麻烦。


    霍眉见他一副畏畏缩缩的老鼠样子,气打不着一处来,“他们为什么推你?”


    摇头。


    她猛地站起来,鹤洲以为她生气了,连忙抱住她的腿,“师娘!我我我不是敷衍你,师娘你别——”


    “跟我回家!”霍眉大嗓门道。


    “不行的,我不能出院门,我们有规矩……”


    “你怎么跟个老鼠崽子一样?嗯?规矩不是人定的吗?”


    市院无疑是戏班子中最正规的一个了,然而许多封建糟粕仍存在。譬如说这师徒制度,拜了师,你能学到多少东西是没有保证和监督的。坏一点的,只把徒弟当个下人使唤,心情好了才教几句。徒弟过了十八岁,没成个材料,市院不留人,只能自认倒霉。


    霍眉知道扯个“搬家具要用人”的理由,守门的学徒必然会放行。带回家里,给他擦点药,做顿饭,晚上送回来就好。


    然而走到门口,鹤洲却不愿再走了,用力把手从她抽出,“我不能走!”


    “哎呀——怕什么?院长不会说你的!”


    “但是你明明没有事需要我帮忙,我不能无故耽误功课。”


    霍眉大为震撼,并表现出了不耐烦,试图让这孩子改变主意。这回鹤洲没有抱她的腿,他在原地低头站了几秒,猛一鞠躬,钻回人群里。


    一片开了线、磨了洞的统一下发的袴子中,只有他的袴子是新的。


    她几乎是瞬间明白他为什么会被人推,也明白席玉麟怎么跟个恶人似的,看到鹤洲穿一身破烂也不管了。


    因为大家都穿的破烂。


    在这群没爹没娘、看人脸色过活的孩子中,一点特殊待遇都会被无限放大。席玉麟最明白这一点,他曾是师长最喜欢的孩子。


    霍眉决定再不明目张胆地来找鹤洲了,随即感到怅然,不能表演母爱,生活中的乐子就又少了一个。


    快到七月时,她等来了席玉麟的第二封信。


    因为她问了许多,他就答了许多,在回答她的问题之外,并未主动提及任何新鲜事。霍眉便知道,他的生活也乏善可陈。


    他只在最后一段写道:我很想你。有时候我心情很不好,这里没有闹钟,我吃药后没法自己醒,每回都是被别人晃醒。朦胧中看见宿舍的灰墙,以为是过去的那间小公寓,我仍独自生活,你从未出现过。


    101的墙被你刷成了米色,还铺了橡木墙裙,实在很温馨,你怎么这么会装修呢?


    其实你是一个很会生活的人,跟谁过,都可以生活得好。而我如果不跟你过的话,日子就太难熬了。


    值得一提的是,我见到王月桂了,就是那个雪花膏铁盒子上的明星,她真人更瘦、更白,印在盒子上,没体现出她美貌


    的一半。不过你若要问是你好看还是她好看的话,和你还是比不了。


    霍眉把这短短一段读了又读,心中百般滋味、千种喜忧,化到钢笔尖上,变成了这样一句回复:又喝酒?


    整个七月,雨下个不停,打电话时信号也不好,人声里夹杂着滋滋的电流声。入了夜,楼上的丹丹打开无线电,无线电也滋滋的。


    霍眉静静地听着,一会儿,听到了小高跟在叩击天花板,是丹丹在跳舞。


    这个点正是舞厅最热的时候,有亮堂堂的汽灯,有留声机和话筒,有红男绿女,少女丹丹有过“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的好光景。转着转着,她转出了舞厅,缩进这间公寓里,姨太丹丹就只能开着留声机,绕床跳局促的舞步。


    霍眉被那鞋跟声叩得心慌,但也无力去骂了,倒了一片安眠药出来,一觉睡到大中午——真是个好东西,怪不得席玉麟赖着这过活。


    青天白日的,雨水仍寂寂地下。


    虽然香港天气也炎热,但家在山中,又有电扇、空调,没让她受着溽暑之苦;来了重庆,热气就蒸着积水往上飘,天地像个蒸笼。


    她跑到百货公司去看了看电扇,已经涨到了上万法币的价格。


    也不好通过游泳的方式降温,殖民地有殖民地的狂放,年轻男女都在海滩上穿泳衣。如今她在江边走一圈,江中的全是赤膊男人,没见到一个女人。


    最终还是廖太太教了她乘凉的法子——往防空洞里钻。这防空洞已经成为重庆人民生活的一部分了,里面有卖菜的,有卖茶的,有卖报的,云淡风轻地在庇人于轰炸之下的石洞中聊着闲天。


    霍眉不喜欢防空洞,只喜欢自己的101,于是买了一把蒲扇天天摇。凉风冲开一圈热气,几秒后,又被热气淹没,溃不成军。


    该回家了吧?都到八月了。


    八月一日时她接到席玉麟的第三封信,说他大概十号晚上到十一号白天这段时间内到重庆,早一天、晚一天都是有可能的,叫她不要等。


    而霍眉从九号开始心神不宁,十号完全打不了一个电话,干脆不打了,跑到朝天门逛了一圈,怕真的碰到他,让他以为她特意来接,又迅速回家。


    这天晚上,丹丹再开无线电,她就骂人了,一阵对骂后夜晚归于宁静。打开窗子,任由雨丝飘进来、沾湿地毯,她期待能第一时间听到马车、黄包车乃至脚步的动静。


    一夜未眠,他也没回来。


    霍眉实在没有睡意,六点多就下了床,坐在桌前继续等,被一串急促的脚步惊得一个激灵,探头看去,只是个送牛奶的小孩。


    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了?


    她觉得自己有点太神经质了,于是去烧水泡茶、铺纸研墨,一阵折腾后,八点才重新在桌前坐下。一边是茶香,一边是墨香,优雅地熏陶她,试图把她熏成个抱璞守真、孤云野鹤的超凡之士;然而她一颗心重重地堕在红尘里,只是想着丈夫。


    远远的,传来马蹄响。


    霍眉的一根神经动了一动,非常确切地知道了这回是席玉麟。她立马蘸墨开始写字,不管写得好坏与否,总归是写了半张纸,以示刚才自己一直在做这件事。同时,耳朵也竖着,听到马车停在巷子口,席玉麟下车问价钱,随后拖着——啊,拖着很沉重的东西在走,喘气声也越来越粗。


    怕她还在睡觉,没有敲门,却选择自己开门。希望她没有在睡觉,于是把行李箱和大包裹都留在门前的台阶上,率先蹬掉鞋子冲进来,一间房一间房地找。


    霍眉这个时候就不宜再装聋了,她回身道:“席——”


    他从客厅冲进来,脸颊似乎瘦了些,眼里却闪烁着奇亮的光芒,一把从后抱住了她。他的气味涌过来、淹没她,让她绷了一早上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她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觉得很诧异:她以为自己神经病的程度够严重了,席玉麟似乎还要严重些。都是脆而碎的,经不起一场小别。


    他喃喃道:“起这么早?”


    “雨声大,睡不着。”


    又过了几秒,席玉麟才慢慢松开手臂,如释重负地笑了,拉着她就往门口走。她这才看清他拖的那个沉重的包裹——比行李箱还要大两倍,用蛇皮袋子装着,已经全湿了。


    “等雨停了,晒一晒就可以用了。”他说着,拆开包裹,里面的物品就弹了出来——一张小弹簧床垫。


    霍眉的心跟着猛地跳了一下:弹簧床垫,起步就是上万的价格。


    眼看她表情不对,席玉麟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别骂!你听我说,首先不是品牌的,就是当地的一家小铺自产的,不贵。我还托了关系,人家给我打了折。”


    霍眉猛地推开他,骂道:“老子说了多少次你发工资直接交给我?你他妈的有点理财意识吗?现在物价是什么样子,家里不需要——”


    “别骂,别骂!”他大声道,随即开始卖惨,“这几个月导演可没少骂我,那边也热,我成天在大太阳下穿两件长袖西装站十几个小时,回来你还骂我?我——我还病着!”


    “狗日的你也知道自己赚钱辛苦啊?”


    他又强调一遍,“我还病着。”随即从行李箱里取出信封,塞进她手里,摇摇晃晃窝到沙发上去了。


    霍眉看到床垫的瞬间已经做好了血本无归的心理准备,但拿到信封后一数,还有两千多。那张床垫绝对不止三千。


    她关上门,暂且把行李箱和床垫留在地上,去沙发边上看他。把领子卷下来,脖子上全是他给自己揪痧揪出的紫痕。越是这样,她越气打不着一出来,咬牙问道:“怎么不舒服?”


    第182章 裙子“也不是很不舒服。”席玉麟……


    “也不是很不舒服。”席玉麟见她不骂了,又坐起来,“就是有点头晕恶心。”


    “热的吧!”她拿蒲扇过来给他扇,扇了两下,他脱掉上衣,自己接过去扇,还笑道:“我在他们面前表现可好了。除了第一天,一下戏,直接把衣服都脱了,赤膊蹲在树下,鞋和没穿,然后和几个西装革履的同事面面相觑……后来再不敢乱脱衣服。他们也热,偏偏死要面子活受罪,装什么欧洲绅士?”


    霍眉不搭他的腔,睨着他看了许久,“你总共得了多少?”


    “六千五百五十。”他倒坦率,“赔了我一点,因为过程中出了点小事故……”


    “什么?!”


    “哎,哎,你别乱叫。”他朝着她大张的嘴里扇了两下凉风,“最后我不是被马车撞死吗,那个镜头只拍马朝我过来,下一幕就是我死了。但是当天那个马车没刹住,就真的浅浅挂到了一下……”


    “什么?!”


    “别叫了!”


    霍眉死盯着他,嘴唇都在颤。席玉麟只好放下蒲扇,拍了拍她的手臂,“你看,你都看不出来哪儿受过伤,好全了。我是很铜皮铁骨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站起身,皱眉问:“今天不去上班了吧?”


    “不去了,都迟到了。”


    “你坐会儿,我出去买菜。”


    等买菜回来,他已经把行李箱收拾好了,给她带的另两件礼物摆在茶几上——一盒定胜糕,一条带垫子的肚兜。


    他本人正在阳台上大摇蒲扇,几月不在,家里又有不同之处。门前多了一辆栽满风铃花的自行车,餐边柜上多摆了几张瓷盘,阳台上多了一张藤条编的小椅子。因为霍眉的存在,“屋子”这个死气沉沉的概念活了过来,会长出新枝芽。


    见她回来了,他仍跃跃欲试地要做饭。春节那会儿,他的厨艺在短短几天内突飞猛进,只可惜能亲自做饭的机会实在少。


    霍眉不肯:“厨房里还要热!”


    “好啦,一回到家里,我什么不良反应都消了。”


    结果油烟漫起来后还是有点受不了,只炒了个藕片就匆匆离场,天气热,两人的胃口也不怎么好,随便吃了几口。


    午后倚在沙发上,她就找了一本书过来  ,是介绍南洋的。虽然从黑白配图上看不出黛绿和姜黄的经典配色,然而装修风格也可见一斑,桌椅灯罩都是藤编的,龟背竹、散尾葵和天堂鸟等热带绿植与家具灵活搭配,让人感觉置身丛林。百叶帘把不加节制的阳光筛了筛,只放几线漏进来,很有中国人含蓄的情调。


    他认真地一页页翻阅,也觉得这里好,霍眉就是有见识!霍眉由于看了好几遍,对书没什么兴趣,倒是盯着他的侧面看,看了一会儿,去拿了个小盒子,把他的脑袋摁在她腿上。


    席玉麟把书搭在胸口,仰脸看她,“怎么?”


    “你是不是从没掏过耳朵?”


    他一下子就很赧然,确实没有过,打小就不知道需要掏耳朵,她现在不提,他对这件事仍没有认知。霍眉就大声地“哈”了一声,从小盒子里取出个木耳挖子,“我从地摊上三块钱淘来的!躺好,别动,别说话。”


    她给他掏完,又躺在他腿上,让他给自己弄,略有些心惊胆战的,“手稳一点,别把我戳聋了。”


    席玉麟倒是手稳,然而是第一次弄,有点没轻没重的,对着一处耳壁用力刮起来。她紧紧闭上眼,对着他的大腿猛拧了一下。


    他迅速抽出耳挖子,“怎么了?”


    “粘得太紧就算了!你他妈的凿墙皮呢?”


    “我再就知道了。”


    他收拾工具,霍眉仍赖在他腿上不动,用脸蹭了两下,发现他那里有往上翘的趋势,就讪讪地坐直了。他也若无其事地挪向旁边。


    霍眉起身回房了。


    他立刻从幸福得晕乎乎的状态里清醒过来,不知道该干什么,又抓起蒲扇扇了两下。几十秒后,霍眉忽然从门后飞出来,嘴里喊着“锵锵”,他还没看清楚她,只知道她快乐,就不自觉地笑了。


    她穿一条钴蓝色缎面电光裙,肩、臂都露着,在阴雨连绵而阴晦的室内,裙子幽幽地发蓝光,皮肤莹莹地发白光,整个人隐没在光晕中,显得很模糊,像是留声机里带噪点的一段情歌。


    香港那一面,她就穿着这条裙子。再看来,他仍为它的美感到震撼。


    “我就把这一条裙子带回来了。”她解释道,“因为鲶鱼精把我抓回去的时候,身上正好穿着这一条。”


    “太好看了。”


    “那能不好看吗?一分价钱一分货,好多年前都要四五万,现在大概……哎?我要是把它当掉,你说是不是能上十——”


    女人的美真是无穷无尽的,衣服多衬她一下,她就再拔高几分。然而他永远没法给她买这么贵的裙子。


    他只无力地打断:“别当。”


    霍眉转到镜子面前,反复打量自己,“这是参加宴会礼服裙,现在出门要么买菜要么打麻将,没有用武之地啊。”


    “穿去打麻将又怎么样?”


    “会被说骚。”她弹了一下吊带,“说真的,把它当了,我们的华人餐厅门面费就有着落了,还能买下黄金地段……”


    席玉麟从沙发上跳起来,急道:“不许当!不许当!要你拿裙子去换钱,我有什么用?”


    “哎呀,好好好。”霍眉眯起眼睛笑,她也不是很舍得,激他一下,真是好玩,“那在家穿,穿给你看?好大的脸,你就只配看我的睡衣和油头。”


    比起船上相见时,她长胖了些,胳膊上恢复了肉感,现在是雪白浑圆的一条,只可惜没有一副碧绿的玉镯子来配,空荡荡的,素净。但因为没有冷碧的压制,显得更有血气,温热的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


    他盯着那胳膊,有点口干舌燥,伸手抚了一抚,下面就渐渐有了反应,“霍眉,要不我们……”


    她一下屏住了呼吸,等他把话说完;然而他的话就卡在那里了,嘴上再说不出一个字。算了,霍眉想,他估计没经验,还是我主动一下吧。


    她转过身去,长指甲一撬,就把皮带撬出了卡扣;一推销钉,带子就滑开了。面对面解男人的皮带对她来说相当熟练。然而席玉麟正在沉浸式酝酿话术,猝不及防皮带就开了,脸色顿时由红转白,一手摁住裤子,一手条件反射地猛推了她一把,推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


    疼倒是不多疼,霍眉主要是慌乱,她不明白自己主动凑上去怎么还惹得他不高兴了——就这么嫌弃?再定睛一看,他**处的鼓包在几秒内完完全全地消下去,偃旗息鼓。


    其中缘由其实很简单,然而当局者迷,她身在情局中,迷糊成了个傻子。


    被拉起来的时候,为了引起怜爱,霍眉立刻就带着哭腔挣扎,“你、你推我!”


    席玉麟简直要给她跪下了,动完手,他的脑子才转过来,脸也涨得通红,一下子又结巴起来,只能重复“我不是故意的”这一句话。待她站稳,又巴巴地问:“疼不疼?”


    霍眉表现出来的岂止是疼,简直是受了莫大的凌辱,哭得一抽一抽的。一边哭,一边想是不是有点太吵了,万一把他惹烦了怎么办?心情一紧张,哭得愈发真情实感。挣扎倒是不挣扎了,因为被抱得死死的,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不挣扎,那就把所有力气都用来哭,但哭也没多哭几秒,他用手捂住她的嘴,急道:“别哭了!”


    声音因为害怕而发抖。


    霍眉正在大喘气之中,差点被他捂窒息,只好顺从地静下来。两人抱在一起,均是大汗淋漓。这么近,这么热,他下面却再没有一点反应。今天肯定是指望不上了。


    她试图从他的怀抱里出来,他就是不松手,她打了他一下,“热!”


    他立刻抽回手。


    为了表示抱歉,晚上席玉麟又炒了两盘菜,还煮了一锅绿豆汤。霍眉仍觉得很委屈,不是因为被他推了,而是因为他下意识的抗拒;她一边渴望他,一边又欺负他。


    弄得席玉麟一整天都很窘迫,只扒在桌边小心翼翼地看她。


    一顿饭吃完,她才宽宏大量地表示:“你今天病了,我不跟你计较。”


    他连连点头,“我是不太清醒,对不起。”


    “去洗碗吧。”


    她将电光裙重新挂起来,洗澡换睡衣,尝了几块定胜糕,味道松软香糯,确实很合她口味。


    席玉麟静悄悄地钻进来,爬到床上,决定让她跟自己讲话。除了说“对不起”外,他不知道该如何跟人道歉,于是决定赌一赌她的爱,直挺挺一躺,只是喃喃道:“我头疼。”


    霍眉背对着他,岿然不动。


    席玉麟是真的头疼,她不动,他就把眼睛闭上了。过几分钟,她下床去浸了一条冷毛巾给他擦脸、擦脖颈,刚要下去换一道水,他就坐起来抓住她的手,“我真的是很想你,我”


    “你真的是有点烧。”霍眉甩开他的手,找了两片药出来,笑道,“大郎,喝药啦。”


    这事儿就轻轻地揭过去了,谁也没再提,谁也没说还有下次。


    第183章 誓言几日后雨停,霍眉生了个


    小炉……


    几日后雨停,霍眉生了个小炉子,自己避得远远的,倒把床垫烤干了,挪到床上。因为是单人的,只有双人床的一半大,活生生给床安了个阶梯。睡上去却是久违的舒适,虽是杂牌,比她太平山上那张床也差不了多少。


    她说要不也给你睡几个晚上?


    席玉麟说就是特意买的单人版,省钱还是其次,他睡不了软床垫,只能睡硬板床。


    这一生实在左右不逢源,年轻时想睡弹簧床垫,买不起;现在买得起弹簧床垫了,却无福消受。


    但是没有关系,席玉麟仍然很快乐,他不是不抑郁,是很快乐。戏院门口很多摆摊卖小吃的,他每天下了班,都要给霍眉带一碗酸梅汁或者雪糕,然后听她对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评头论足。霍眉在家就穿一条短袖睡裙,胳膊白花花的露着,头发也披散着,绘声绘色,一边高谈阔论一边甩头发,他看得真着迷。


    瞿医生的药有奇效,她的头发长出了不少。


    因为天气炎热,他撕下膏药贴后,背上总残余有胶条,洗澡也洗不掉。霍眉坐在他背后,拿指甲一点点抠掉,再给他贴上新的。她做事三心二意,一边还在算着钱:这个月他拿回来……一千一百三十二。她自己也赚了一百二十。用力一戳他,她宣布了计划的改变:“你四十岁,我们就走。”


    他觉得她实在是很爱他。因此,市院门口出现一位不速之客时,让他空前地恼火起来。


    “师父!”鹤洲跑过来,气喘吁吁的,“有人找你,一个洋人。”


    席玉麟皱起眉,他不认识任何洋人,如果陌生人想见他,应该提前几天打电话通知或者递邀请函,实在有头有脸,也得等到晚上。他正在化妆,见什么人?


    “叫什么?”


    “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就听到‘密斯霍的先生’几个字……”


    他心里猛地一跳,然而马上要上台了,只能先叫鹤洲把人带到会客室。一个小时后下来,拿不准是该洗脸、换衣,体体面面地去见人;还是立刻去,免得让人等急了。权衡后,只仓促地洗了把脸,穿着无袖褂子就跑了过去。


    才下午四点,会客室里就亮了灯,那洋人穿黑色高领长袍,正端坐在沙发上喝茶;鹤洲端着茶盘,局促地站在一边。席玉麟一挥手,把他赶出去了,随后问那洋人:“找我干什么?”


    对方缓缓抬起头来,高而瘦长的鼻子在脸上投下阴影,眼窝深陷,无端地就显得忧愁。他伸出一只手,“幸会,可以叫我费雷拉。”


    难怪鹤洲听不懂,费雷拉说的是广东话。由于霍眉常在家里说,他倒还能听懂一点,心却更加沉重,这无疑验证了他的猜测——此人不是来找他的,是来找霍眉的。他不去握他的手,只冷冷道:“我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重庆已经有些时日了,这是个大城市,找人实在不易。”费雷拉淡淡道,“我注意到你和密斯霍有同居行为,所以没有选择直接去找她,而是选择来找你。你们登记结婚了吗?”


    “关你什么事?”


    “她理应属于我。如果你们结婚了,那是错误的,不受祝福的。”


    费雷拉说完,看也不看他,只呷了一口茶。他对于自己严肃的外表和谈判技巧能带给人的压迫感非常自信,黑暗、高耸的教堂里,他与黑暗融为一体,烛光照着他窄瘦的脸,他是所有人的父亲;高朋满座的官场上,他习惯慢速、然而斩钉截铁地说话,那是思考过的证据,一句话说出去,再不进行解释;就是和乔太太这样的人物私下交往,也是她有求于他,忌惮他的权威,觊觎他的财宝。


    而眼前这个清瘦的伶人——脸都没洗干净,额上还有一抹红油彩——实在可悲可笑,不认得他是谁,只拿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他,浑身都是草莽气息。


    于是费雷拉慢条斯理地把他和霍眉的事情讲了一遍,讲完后,总结道:“我会带她回澳门。现在只回答一个问题,你和她——”


    席玉麟越听,脸色越阴沉发青,这时候站起来,说:“院墙后面等我,树丛里。”言罢,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大概是拿文件去了?费雷拉整了整袍子,信步从市院大门出去,沿着墙一直绕,走到了茂密的香樟树林里。他来重庆许多天了,天天都在上坡下坡,不是城市建在山上,而是山里掘出个城市。现在似乎又在小山上,真不明白几步路都要坐车的霍眉为什么要在这里生活。


    但他并不愤怒,他有的是道德、时间和耐心。霍眉必然是他的,只是早晚的事。


    他前脚停住,席玉麟后脚就到了,面无表情的,手上拿了一把菜刀。


    费雷拉皱着眉道:“多大的人了,这么幼稚!你的威胁很低级。”


    又来了,又来了,即使在这么隐蔽的地方,他拿着一把刀,对方都要傲慢地说“我不怕你”。你以为你是谁?那么我就该怕你吗?一个更年轻、更愤怒、浑身带刺且学不会与世界相处的席玉麟在这具身体里猝然睁开眼睛,大喊大叫着杀了他!


    “我低级?”席玉麟咬牙切齿道,“你千里迢迢来夺人所爱,你很文明吗?你以为你今天穿得跟个人似的,来了这里还能回香港,又有钱又受人尊敬,是因为你的父母、祖上很文明,从没通过暴力手段抢夺过别人的东西吗?现在又来抢我的人了!”


    费雷拉脸色阴下来,不住地点头,“很好,你这么跟我说话我不会同你计较,你很可悲。把刀放下!威胁我有什么用?你真的敢动我吗?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有什么不敢?最多拉我去枪毙,我反正不想活。你想死吗?”


    “哈,从来没有人——”


    席玉麟一脚重重踹在他的小腹,把人踹倒后,毫不犹豫地一刀砍了上去,砍断了他的右臂。鲜血四溅,费雷拉顿时大叫起来,试图用左手攥着袍子包住伤口。然而席玉麟踩在他身上,用力掰开他的左手,把他脖子上那枚银光闪闪的十字架塞进手心。


    “对你的上帝发誓!”他吼道,“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和她是注定的——你今天伤害我,你会付出代价——”


    席玉麟腾出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咙,“发誓!”


    费雷拉忽然恐慌起来:他堂堂特派使,可能真的要在这片林子里被一个疯子杀死了。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这是事实。


    那只手越收越紧,捏得他的喉部软骨咯咯作响。费雷拉仍不愿发誓,这件事进行到如此地步,已经和霍眉无关了,这是他和上帝之间的事。上帝会站在他这一边,不能任由他被一个疯子杀死。濒死的白光侵吞视野,耳朵嗡嗡作响,极剧的痛苦和艰卓的信念宛如两只无情铁手,捏着、挤压他垂死的生命,使其上崩开一道道裂痕,随着一声爆响豁然开朗。白光一下子参天炫目,他在无尽无极的空间中,听到黄钟大吕般的唱诗声。


    你被水带来,也被水带走。


    原来如此,他怜悯地想,我倒不急这一时。


    “我发誓。”


    席玉麟想,一刀也是砍,十刀也是砍,要不把他杀了算了,反正每日被抛在山林里的尸体也不少,衣服一扒,谁都不认识。他几年前还有道德观,这些年在生死间徘徊,又实实在在地杀过几个人,已然毫无心理负担。他不是霍眉那样瞻前顾后的人,并且彻彻底底地不信报应。


    但他又知道教徒的誓言很有效力,何况是一上来还要确认他有没有和霍眉结婚的教徒,他发了誓,就真不会再回来。


    现在把他杀了,这洋人就客死他乡了。


    席玉麟松开手、站起来,照着他的脑袋踢了一脚,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边走,他就一边把褂子脱下来,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血,又擦了擦刀,心脏仍然跳得很快。出来的时候,因为考勤缘故,他是翻墙出的,现在自然还是翻墙回去。


    到了公共水池边,看清四下无人,先冲了冲菜刀,搁在一边的石头上;又捧水猛地搓了几下头


    发,再洗衣服。虽说那衣服已经旧的不能再旧了,但他穿了好多年,皮肤和布料磨合得很好。


    洗着洗着,一扭头,就看到鹤洲在一旁呆若木鸡地站着。


    席玉麟思考两秒,解释说:“是颜料,我们不是在排新剧嘛,需要用到血浆颜色的颜料。”


    鹤洲颤声说:“怎么闻着连味儿都是一样的呢?”


    他一时语塞,还没想好说辞,鹤洲的嘴角就越撇越下,第一声刚哭出来,席玉麟便喝道:“闭嘴!”他迅速就由有声切成无声,大张着嘴,眼泪串珠似地掉。


    先悄悄把刀还回厨房,再把衣服拧干塞进包里,回去找鹤洲,他还立在原地无声地哭。席玉麟叉着腰站了片刻,问:“你到底在哭什么?”


    鹤洲语无伦次地就说上次去他家里,听那个师伯说,他好像有罪名。几个月前,院长又推荐了另一个孩子给他当徒弟,他看了看说不太行,隔天这孩子就消失了。


    席玉麟一听,哭笑不得,“那不是要给我当徒弟,那娃娃才八岁,被仍在门口的。院长本来就觉得不合适,问我的意见,我说确实不太行,就把他卖了。”


    “论斤卖了?”


    “卖给对街打铁的当学徒了!”


    鹤洲瑟缩了一下,仍是抽抽搭搭的。席玉麟摆手道,“行了,该干嘛干嘛去,昨天教的那一段你唱会了吗?只要你听话,没谁会把你卖了,不听话的娃娃才会被卖。大人的事你也别多管,今天你什么都没看到,知不知道,乱说话一样会被卖掉。”


    他忙不迭地跑回练功房了。席玉麟也立刻回了自己的场地,镜花坐在一面鼓上,斜睨他一眼,“不是早下戏了?叫你一下戏就赶过来,你现在才来。”


    他不耐烦道:“拉肚子,下了戏就一直拉,行不行?”


    周围或站或坐一圈人,甩肩的甩肩,压脚背的压脚背,都不做声。镜花把剧本往栏杆上一摔,冷笑道:“我是负责人,我说立刻到就立刻到,你扯什么理由都没用。再有下次,我告诉院长去。”


    席玉麟忍了又忍,没搭理他,只对大家招呼道:“耽误时间了,开始吧!”这么对大家说话、而不对自己说话,倒像是他才是负责人似的,镜花暗搓搓地咬了下牙。


    他不知道的是,费雷拉没有活着回到香港。


    费雷拉在重庆的医院给断臂做了简单的包扎,止了血,就买了去武汉的船票。只是失去一条手臂而已,这具**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他有灵魂上的完整、丰盈。


    他也不恨席玉麟,就像他没恨过何炳翀一样,他怜悯他们。


    然而在水上,由于伤口感染,各种并发症齐齐找上身来。船上没有药、没有医生,高烧中,他镇定地祈祷,祈祷自己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化险为夷,好歹撑到武汉——这是上帝的意志,但凡他势在必得的东西,他必然会得到。


    他死在距离武汉还剩两天路程的黎明。


    即使上帝过去总站在他这一边、且未来也会继续站在他这一边,至少在这一刻,即使其法力无边、铁手无情,也没法把101公寓中的小夫妻分开。


    恰好费雷拉乘坐的这艘船被军队征用,运的全是痊愈后往前线赶的士兵。半大的四川小伙子,英语和广东话都听不懂;瞧他那一身黑袍好像很昂贵,却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也不要紧,士兵们善良热心,几分几角地凑出了棺材钱,雇了几个扁担,吹拉弹唱地抬到汉阳郊外埋了。


    第184章 1943年冬当晚回家他什么也没……


    当晚回家他什么也没和霍眉说,反正人也走了,没必要闹她的心。早几个月,席玉麟还会暗暗地自己闹一闹心,想霍眉要是见了这人,会不会就真跟他走了呢?


    现在他的心里毫无负担,因为霍眉天天规划着和他去南洋开餐厅。


    真好呀真好,知道她的心在他这里,他觉得天下简直没有困难的事。就算镜花给他使绊子,他也有无穷无尽的出路在眼前。这厮大半夜给他打电话,说以后水月社的分成自己七、余人三,他气打不着一处来,“别人都同意了?”


    “同意了,不好意思,我的话在别人那里很有分量。”


    “这是分量不分量的问题吗?当初说好的六四分,至少三年都按这个来,之后的再谈。现在三年没到,你”


    霍眉听出是在跟镜花打电话,连忙溜到他面前,比了个“OK”的手势。席玉麟看不懂OK,只知道她比了个“三”,也算是殊途同归,语气顿时一转,“三成就三成。”


    挂了电话,他拔出霍眉嘴里刚点上的烟,自己叼着到阳台上去了。霍眉不爽道:“我不能抽,你可以抽?”


    “我抽得少嘛!”


    “三成也可以了,反正水月社也不从常活动,你们一个月才出一趟差。”


    “不是只有出差才算,”他喟叹一声,“算了,他这人虽小心眼,活儿还真没少干。其实我九月还接了一个帽子的广告,他拉的资源,要给他分成就是了。几个月前还给一段戏曲的影像录了音。他么,他有钱拿还不够,非要自己出风头,不然天天拿话刺你。神搓搓的。”


    霍眉并不清楚他具体有哪些额外工作,她也懒得问,在她看来,只要别太忽视市院的工作,对不起席香阁就好了。席香阁真是他的贵人。席玉麟虽嘴上不说,心里也知道,打心底儿把他当爷爷孝敬。


    中秋节那一天,他罕见地六点下了班,陪她去双桂堂。今天在办庙会,一金一银两棵桂花树也开了,花朵小而剔透,被灯火一照,几乎有点蜡的质地。人潮汹涌、众生喧哗中,他们敬了清香,不约而同地许愿:早日攒够去南洋开餐厅的钱吧。


    明月几万里,与子共中秋。古今良夜如此,寂寂几时留。


    走到出口,游客多,门前神棍也多,哇啦哇啦地唤客。远远看见霍眉,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就冲她招手,“太太!太太!你来——”


    霍眉摆手道:“没钱!”


    “你有富贵命!”


    “好话谁不会说?”


    “嘿,我可不是只说好话,你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霍眉啐了一口,拽着席玉麟往前快步走了一段。席玉麟走得懒懒散散,“怎么不听?他还没开始收钱呢。”


    “有什么好听的?走过去,他说完我要说你,我倒是额头饱满耳垂厚,你看你这长相是有福气的吗?他万一要放个很臭的屁呢?”


    席玉麟一愣,心里就像喝醉了酒一样飘飘然。他倒是不怕那神棍点评什么,他听了好多次了,自己命薄。可是霍眉居然不爱听别人说他的坏话,一个脏兮兮的神棍说的也受不了。


    那么他觉得,既然霍眉这样爱他,自己现在就是原地猝死也不能算是命薄。


    天气一日日变冷,席玉麟又开始天天哀嚎不想上班,还病了几场。过去病了,他都不知道自己病了,就是普通的头晕、嗓子疼,身体哪能天天都舒畅?但因为家里有霍眉在,他就愿意小小的表演一下可怜,不过不太熟练,很容易面红耳赤。


    霍眉有时候故意欺负他,看他恼羞成怒,她觉得好玩;有时候心地纯良,好好跟他说话,“又怎么了?跟蚊子似的嗡了一早上,要上班就赶紧出门,不上班就赶紧请假。”


    他蹲在床边,反复强调,“但是你听,我嗓子都是哑——”


    “不上班就赶紧请假。”


    “上班。”


    “上班就赶紧出门。”


    他一把把她从被子里捞出来,抱在怀里,猛嗅头发上的香气,就是赖着不出门。霍眉快被他烦死了,“不上班就赶紧——”


    “你赶我做什么?你不留留我吗?我喉咙肿了三天了!”


    “是你自己说要上班啊。”


    席玉麟很郁闷地用冰凉的鼻头戳她,“你也不心疼我。”


    霍眉三秒内没搭腔,他就迅速尴尬了,把她塞回被子里,若无其事地扣外套扣子。她心里憋着


    笑,忽然从被子里跳出来,两手挤着他的脸揉啊揉,嗲着嗓子说:“是谁发明了小青这玩意儿呢?嗯?怎么这么会撒娇?”


    他逃也似地离开了。


    关于爱人的所有技巧,席玉麟也都是从霍眉那儿学来的。譬如说怎么掏耳朵,怎么梳头发,怎么把月经带上的血洗干净啦她教一次,他就全记住,急不可耐地要回馈给她。


    然而霍眉的好简直学不完。


    霍眉在擦面霜,喊一声“席玉麟”,他滚过去,就被她抹了满脸黏糊糊的面霜。霍眉泡脚的时候,喊一声“席玉麟”,他挨在她身边坐着,也把脚插进桶里。霍眉啃苹果啃了半边,喊一声“席玉麟”,他就接着啃剩下半边。


    在她到来之前,他没吃过一个水果,因为想不起来,不觉得必要。


    席玉麟之前只是纯粹地想死,对自己的物质生活倒没什么意见,有工资拿,吃穿不愁,还算过得不错呢。而在霍眉看来,他没有她,简直要完蛋了。


    年前发生了一件小事。


    那条钴蓝色吊带裙她夏天穿了几次,秋天看它挂在那里,决定还是洗一洗。然而裙子都是何公馆的佣人洗的,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洗,怕弄坏,送去了干洗店。干洗店接到这条裙子也吓一跳,太名贵了,他们也不会洗,说要向高级干洗店取取经。


    裙子于是一直寄放在店中,十一月才洗好拿回来。霍眉把它挂在阳台上吹风,没有叉到树上去,就想着一吹一会儿。偏偏在这一会儿中间,楼上的丹丹一掸烟灰,给烧了个洞。


    真是一场大闹啊。她首先就向席玉麟发难,打了他两嘴巴,大喊大叫:“都怪你说不当!这下好了,干脆值不了钱了!都怪你!”


    将裙子攥成一团砸他脸上,她就冲上楼找丹丹吵架去了。席玉麟把裙子从头上拽下来,觉得她这逻辑思维不对,本来也没打算卖钱,值不了钱就值不了钱了呗。就像席芳心那根簪子,值不了钱了,在他这里一样很重要。霍眉在意的应该是这样一件艺术品不完美了,但裙子不就是用来穿的嘛,补一补,不完美,但也能漂亮。


    楼上传来一声巨响,霍眉拿扳手把丹丹的锁砸坏了,两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吵了一阵。席玉麟也不好掺和,听着骂到没力气了,就上去把她拎回来。


    她坐在床边只是静静地淌眼泪。她的眼泪特别多,攒了十年,能不多吗。


    他道:“好啦,我能给你补漂亮。”


    她无力地摇摇头,“你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的?”


    “狗日的说了你不懂,你非要听?上赶着找骂是吧?老子穿着这条裙子在浅水湾饭店不知道被多少人邀请跳舞”她顿了顿,觉得跟他说这个不好,但实在烦躁,就又打了他一下。


    事后霍眉反思,应该抄个皮搋子上去跟丹丹干一架,她未必落下风。但对席玉麟发脾气毫无必要,她老是莫名其妙地扇他巴掌,真不是个好习惯。


    更别说席玉麟把她的衣服带到市院,用缝补戏服专用的蚕丝线给她补好了,钴蓝色的裙面上,一只银闪闪的小蝴蝶。不是平摊开的形状,是正在翩飞的姿态。那布料是高级,换着角度看,就有一轮一轮的光圈脉脉滑过去;但他的刺绣也不遑多让,色泽粼粼,稀疏的滚针体现光线的明亮通透,密集的滚针则用来表达阴暗部分。


    霍眉于是很愧疚地给他准备了圣诞礼物——一张周璇的唱片。


    他打开纸盒子,看到包装上印着的周璇时,举棋不定,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阴阳怪气。霍眉一般不会阴阳怪气太长时间,她开心就笑,不开心就直接扇他了,隔了好一会儿还没扇他,那应该不是阴阳怪气。


    “可是我们家没有唱片机呀。”


    “总会有的嘛!”她笑眯眯地说,“还没有无线电,没有风扇,没有落地钟以后我们就一件件买嘛。还不谢谢我?”


    席玉麟给她点头哈腰,“谢谢你,谢谢娘娘。”


    席玉麟送她的是一套茶具——这家伙修成人精了,送得正合她心意。她养成了喝茶的习惯,有多喝茶也谈不上,主要是一趟香港行、一生香港情,她自认为很有格调。


    原来用的是二手市场淘来的旧茶壶,泡好了直接喝。现在讲究了,烧水是一个壶,放茶叶是一个壶,茶水滤进公道杯,再往品茗杯里倒。那品茗杯不如婴儿拳头大,一口就喝干了,须得把这套流程再重复一次。


    霍眉于是变得更优雅、更有格调。


    跟席玉麟的事儿解决了,跟丹丹的还没完。丹丹拒不赔钱,因为没有证据说明是她弹的烟灰,她也不认为那条裙子多贵。霍眉打定主意要报复她,等她出门,就用叉衣棍叉着一条鞭炮甩到了她的阳台上,把晾的衣服、木质门框炸了个稀烂。等丹丹冲过来骂,她也两手一摊——没有证据说明是她放的鞭炮。


    丹丹就把无限电音量调到最大,整夜整夜地放美国民谣,吵得人头昏。每天睡不着的席玉麟更受不了了,一天晚上拿着叉衣棍敲了敲她的护栏,吼道:“关了!不然我翻上来!”


    她有点怕他,只得把无线电重新调小,同时觉得很委屈——霍眉这种泼妇还有丈夫呢,自己天天独居,真有坏人翻上来,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这么一想,心中更是怒意难平,雇了几个小乞丐,通过阳台往霍眉家里放蜘蛛、虫子、**。


    霍眉小时候天天陪霍振良玩虫子,一点儿也不带怕的,拿了个铁盆烧艾草,熏出去一大半,剩下的自己拿扫帚扫。


    这场大战在过年前告一段落,各人有各人的年要过。两人在楼道里相见,丹丹主动说:“这段时间别来找麻烦,我男人要住过来,他跟家里赌气,不回去了。”


    霍眉立刻给那男的起了个绰号:“三分哥。要不然跟家里赌气呢,他婆娘洗个澡的时间,都够他过来跟你打一发了。”


    丹丹的脸都气绿了,定了定神,嘲讽道:“你老公倒是天天在家,你们可是连动静都没有啊。想要三分钟,至少还得硬的起来,你老公能不能啊?”


    “开玩笑!只有楼下的听楼上的摇床脚,哪有楼上听楼下的?我们做了,你也听不见。我老公可厉害,他”


    霍眉是个吹牛不打草稿的,当下开始吹嘘如何如何厉害、如何如何神勇,编故事把自己都编得意了,一扭头,席玉麟正在楼梯口愣愣地听着。


    第185章 喜事霍眉一下子闭了嘴,下了楼梯……


    霍眉一下子闭了嘴,下了楼梯,拉起他就回屋。


    “再就放假了?”


    “嗯,还是七天。”他的脸有点红,深吸一口气,郑重道,“你想不想做那个事?”


    她踟蹰了一下,不断地理头发,“我都可以,看你,你愿意的话就来吧。”


    他微张了张嘴,点一下头,“那我先洗澡,床上等你。”


    这事发生的这么快、这么突然,搞得霍眉有点懵,她冲澡的时候就不断检查自己的身体。肚子、大腿上没有纹路,很好,胸脯的形状优美,全身上下就一双脚最不好看。


    但这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席玉麟把灯关了、门关了、窗帘关了,简直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她摸索着上了床,直挺挺地躺着,决心一动不动——她不愿意表现得很娴熟,稍微一动,必然露馅。


    这决心又是多余的。席玉麟一摸到她,就很快压到她身上,双手死死箍住她的双臂、摁在床上,生怕她忽然坐起来似的,开始缓慢地动。


    真是一场很单调、冗长而结实的性(敏)事,他只维持这一个姿势,顶撞她。霍眉被顶得肚子痛,又被他焐得很热,有些口干舌燥,想起来喝水,但被按得太死,只好作罢。


    她知道席玉麟没找到要领,要是她起身引导一下,那就截然不同了。但她自己也不愿动,席玉麟也不许她动,他就在她身上不得要领地折腾了二十多分钟。


    两人其实都没得到什么意趣。这在寻常夫妇的生活里是乐事,但对他们来说,一个厌烦至极,一个心有戚戚。


    后来又来了两次,结束后他把她拉到卫生间,两人一起洗,因为冷,光溜溜地抱着。这会儿他比在床上时安静、镇定许多,用手捧着水帮她清洗下面。


    霍眉问:“感觉怎么样?”


    “还行。”他垂着眼,“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想象什么样子?”


    他不敢说。他以为会很亲密,实则很紧张,脑子里全是和申屠真有关的记忆在闪,必须要以相当的意志力控制自己不去掐霍眉。心情也很糟糕,他觉得自己真脏真烂,可是霍眉还愿意跟他做——霍眉是唯一一个愿意跟他做的女人,她真好。他真想死。


    现在在热水下面对面抱着,他倒是感到了轻松和亲密。


    霍眉不置可否,“明天我们中午起来,出去吃饭,然后我想买一件皮衣服,我们去洪崖洞逛逛。”


    行程是平淡普通的行程,然而一路陪她走着,他就一路生出头重脚轻的恍惚感。像是劫后余生,在经历漫长的跋涉后,终于回到家中,有幸度过这么平凡的一天。


    上班上得太久了,距离上次休息又过去了一年。人们常言小别胜新婚,他每日早出晚归,回来就到了睡觉时间,是和霍眉的小别;几个月出一趟差,是和霍眉的大别。别来别去,他连新婚的瘾都没磨过去,总觉得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够长,没觉得理所当然,没能习惯。


    霍眉挑挑拣拣许久,挑中了一张灰鼠皮,店主一报价,她就砍一半,把人家恼得不行。最后成交的价格还算令她满意。绕墙巡视一圈,她又问他:“给你做一件羊毛的?”


    “不用吧。”


    “你没有厚衣服,这恶心的袄子天天穿。”


    “随便。”


    “三棍子打不出个屁!”霍眉骂完他,又兴致勃勃地货比三家,她很喜欢购物的过程。最后把她的一张灰鼠皮和他的一张羊皮都送到裁缝店里去,又量了量体,她很满意地得知自己的胸围、臀围变宽了。胖了好啊,明年夏天她就做一件新旗袍——就一件,但材质要好,胖了穿旗袍漂亮。


    几天后,在报纸上看到附近的电影院上了一部美国片子,两人就一起去看。因为演员全是帅哥美女,清一色高鼻子大眼睛


    卷头发,她本就对洋人有点脸盲,这下更认不清楚谁是谁了。席玉麟倒认得清楚,他特会分辨人物动作的细微差别,但记不住各人的音译名,也被对话搞得云里雾里。


    播一半,插进来一段征兵宣传片,影院里一片嘘声。


    他在黑暗中凑过去吻她,她也倾身向前,双手撑在他大腿上。荧幕上的领袖激情昂扬地演讲,鼓动好男儿献出青春和热血;席玉麟一个字没听进去,只听见人声鼎沸中,她轻轻的呼吸声。


    宣传片播完,开始播后半部部分,观众归于安静,他们俩却没心思看了,一直在搞小动作。他很爱这样的亲密,像他们已经过了好多年日子似的,随意、轻巧、不沉重。


    她问:“后半部在讲啥?我一点没看。”


    “不知道,反正看到在亲嘴。他们也亲,我们也亲。”


    霍眉咯咯笑了,“你那部电影什么时候上线?你没跟人亲嘴吧?”


    “国内的电影怎么能拍亲嘴?再说我是个恶毒配角,不仅没亲嘴,还扣了女主角爸爸的血汗钱。”他挽上她的手,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大概明年夏天上吧,小制作,估计排片不多。”


    “你要成为明星了!”


    “明星也就是新时代的戏子嘛,什么规矩都和戏班子里一样,陪酒的陪酒,睡觉的睡觉。靠脸吃饭不会受人尊重,我看,也确实不值得尊重。倘若我们有——”


    他的话戛然而止。霍眉知道他要说什么,倘若我们有孩子,从小就得送去读书。


    剩下的几天两人连门都不想出,成天在床上赖着,饿得不行,就下来煮碗面。最后一天席玉麟不得已起了个大早,四处拜年,这回他要拜的人就更多了,多了市内关系比较好的几位大金主。到了最后一家,人家非留他下来吃饭,回去又是十点多钟。


    霍眉简直不能接受他又要上一整年的班了,一整年,白天家里永远是她一人。早上他起来洗漱,她跟他抢池子,自己也六点多把衣服穿好,挂在他身上,上了汽车。


    席玉麟好笑道:“你真跟我去上班?”


    霍眉没好气道:“我有病,跟你去上班?”


    “那你在干什么?”


    “我去看鹤洲。”


    “别这样嘛,你舍不得我就舍不得我。鹤洲很脆弱,你别折腾”


    霍眉感觉像是被他打了一巴掌,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我说你——别折腾这娃娃。”席玉麟把话说完,笑着揽了揽她的肩膀,“好了,不要生气,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坏。你以前不是光明正大折腾我嘛。但是鹤洲太小了,你不能心血来潮就招来玩一玩,把他当个幌子,一会儿收着,一会儿挂出来”


    她跳起来,掐起他的脸皮死死拧着,到了下一站,迅速跳下车。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在马路牙子边站了一会儿,脸上是烫的,胸口也是烫的。几分钟后,脸被吹冷了,胸前倒是越来越烫,热意涌到了喉头。


    哎,他多了解我。霍眉很感慨,太熟了真的不好,装也装不了,我柔情蜜意地追他追到车上,他指责我欺负小孩。


    他都这么了解我了,他还爱我,真不可思议。


    大年初一,霍眉没有需要特意拜访的人,但闲着也是闲着,回家拎上年货就上了廖太太家里。廖先生不上班,慧慧也在家,一家人正听着无限电吃早餐;慧慧不认真吃饭,一直吵着要去和堂姐家里放鞭炮。她也不好意思打扰太久,坐下喝了杯茶,就匆匆离开了。


    这会儿她还愿意跟廖太太拜年,过几周就记恨上了对方。廖太太得了流感,传给了整个牌桌上的人,她回去又是流鼻涕又是咳嗽,在席玉麟面前,更把三分表演成了十分,顺便传染给了他,他不得不请了几天假,在家里好好关爱她。


    本来霍眉已经调养得血气富足、月经规律了,就是量很少,这么病了一场,月经又没来。她颇有怨念地抓了益母草煮鸡蛋吃,本来她就不喜欢蛋黄的鸡屎味儿,连吃了两个,直接跑到马桶边吐了。


    等等?


    她缓缓抬起头来,完全呆住了。


    她知道应该立刻收拾提包、出门去看大夫,然而半天不敢迈出脚步,怕不稳。这双脚载着她东奔西走多年,非常可靠,她是头一次不敢信任它们,头一次像个稚童一样怕摔跤。


    缓了两三分钟,才颤颤巍巍地扶着马桶盖站起身,小步挪到房里去,抓起钱包,去巷口拦了一辆马车,直奔最近的医馆。那年轻的大夫摸了半晌,皱起眉头,朝里间唤起师父。


    他扭头的一瞬间,霍眉脸就白了,一颗心七上八下蹦个不停,差点冲过狭窄的喉道跳出来,她不得不频繁地咽口水。老师父很快出来,眼睛半睁半闭的,坐下,就将两根冰凉、枯瘦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她被冰得一激灵,寒意一道一道地在胸腹间轮匝着,像刀背在刮她的鳞片。


    半分钟后,老师父站起来,往徒弟脑袋上凿了一下,随后对她说:“有喜了。”


    第186章 幺幺霍眉的神经绷得很紧,他话音……


    霍眉的神经绷得很紧,他话音未落,她就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能有这么好的事?她还能再怀孕?


    她不敢置信,连忙把自己的既往史全说了一遍,从当妓女时天天服用避子汤、得杨梅大疮开始,到流掉三个孩子、最后一个严重地损害了子宫,讲得自己都声泪俱下了,觉得这不是能拥有亲身孩子的命数。那老师父不是很耐烦,听到一半就回了里屋,留那年轻大夫认认真真地听着,跟她一起抹眼泪。


    “太太,你听我说,怀上了就是怀上了,你不必有什么疑窦。能怀上,就证明你的健康状态不错,我看你眼睛明亮、头发乌黑,正是经络通畅、肾气调和的表现啊!”


    霍眉哭道:“真的能生下来?我可再经不起一次流产了。”


    “这样,你不放心的话,一个月来一次,我给你看看。”小大夫乐呵呵道,“现在要我给你开药,也没什么好开的呀!多注意,没事的。”


    怕动胎气,她迅速收了眼泪,付了诊金,搭公交慢慢向市院而去。


    街边的风景如旧,她的心境却大不同了,看房屋建筑,即使在阴天,都觉得它们沐浴着一层圣光,忽然由灰扑扑的模样变得特别清晰、确切,闪耀着动人的光辉。从前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有偏差的,像个患有散光的人,现在一切都被归正了,她把世事看得格外清楚。


    就连老天爷对摩根这类人的偏爱都被归正了,拿来分给了她一些。他们知道她收了一颗投机倒把


    的心,愿意再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做个普通、而拥有俗世的幸福的太太。


    她把手搭在小腹上,只觉得热泪又涌到眼眶中了。这里尚且平坦,然而已经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同时流着她和席玉麟的血。


    苍天啊,你们对我真好。


    到了市院,她先到后台去转了一圈,又在一个学徒的指引下去了会客室。不一会儿,鹤洲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殷切地为她倒茶。她两手空空,显然不是买了东西来看他的;但他并不在乎她有没有带东西,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他就觉得很喜悦。


    席玉麟对霍眉此人的判断非常准确。若在平日,她还有心情逗弄鹤洲一番,现在腹中有了自己的亲骨肉,她就完全把“认鹤洲为儿子”这个念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对他的兴致也缺缺,略敷衍几句,就问:“你师父呢?”


    “他在排练,还没结束。我去把他叫过来?”


    “不太好吧?现在还是工作时间。”


    “没关系,我去叫着试一试。”说罢,他就跳起来往门边跑。霍眉在后面叫道:“没什么急事,我可以等啊!”


    那边席玉麟听了,总不免焦心,她下午跑到市院来找自己,这叫没什么急事?还举棋不定地站着,镜花也不把鹤洲赶走,就当着徒弟的面,当场开始批评他家里破事多——像自己,即使有五个女朋友都从不在这个时间来打扰,他只有一个老婆,了不得了。鹤洲这孩子敏感,立刻就拉下了脸,席玉麟倒不受这几句话的影响,听了一阵,给他作揖,“马上就回。”


    说着,拔腿就跑。进了会客室,鹤洲尚在门口的台阶上,霍眉伸手把门关上了。


    “怎么了?”


    她盯着他,不自觉地笑了一下,试图把嘴角压下去,反倒憋得花枝乱颤,“我有了。”


    “你有什么了——啊?”


    他仿佛被一道雷击中,定在原地,瞳孔明显扩大了些,“你,你,你怀孕了?”


    “是呀,有什么感想?”


    “你这也太厉害了,这就怀上了”他喃喃道,声音越来越小,搓着脸,绕着屋子团团走。霍眉就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心里很是得意,像个表演魔术成功的魔术师。


    席玉麟绕了两圈,来到她跟前,忽然蹲下趴在她膝上。霍眉伸出一只手,在他汗涔涔的头发里摸了摸,也不嫌脏。


    他仍不抬头,两只手摸摸索索找到她的手,用力握着,寂静的屋子里只剩他明显的吸气声。他缓也不缓,颤声就道:“别人都不把我当男人看,你你却给我怀了个孩子。”


    “当牛做马的话,留着回家说。”她笑道,“鹤洲在外面看着呢。我就来告诉你好消息,现在就——哎!哎哎哎哎!”


    席玉麟跪在她面前,磕了三个头。


    谢谢你爱我,谢谢你愿意给我一个家。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爱我,我也爱你。


    鹤洲在外面探头探脑的,他匆匆站起来,抱了她一下,随即就出门唤着鹤洲走开了。鹤洲一步三回头,她完全沉浸在飘飘然的思绪里,注意不到。


    一回家,看到桌子上还没抽完的半包烟,她异常恼火——虽然被席玉麟管得严,但他大多时间不在家,这个月里她至少抽了一包半。


    她把家里的所有的烟、打火机装在一个纸盒里,放在巷口的泔水桶边,很快就有流浪汉来取了。换做往日,她不喜欢满街的流浪汉,觉得他们和她美丽的101不和谐,现在却莫名抱了要积攒福报的心思。孩子能不能生下来还是个未知数,她若有德行,上天会再保佑她一些。


    于是一人发了三块钱。


    席玉麟过了那个感动的劲儿,回来就不肯多说当牛做马的话了,只跟她讨论:是男的叫什么?是女的又叫什么?霍眉觉得他们两个文盲还是不要给孩子取名字了,等到生出来,结合生辰八字,让风水先生取。


    “好。”席玉麟忙不迭道,“我认识一位风水先生。”


    “不过我们可以取个小名,就叫幺幺吧!我也不年轻了,幺幺大概不会有弟弟妹妹,就是我们家最小的跟你说件事。”她掰过他的脑袋,迫使他注视自己,“就连他,也不一定能生下来啊!”


    “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很现实嘛,我以前避子汤喝多了,大夫也说不保准。不是我要咒幺幺,我是劝你期望别太高,满心期待着,结果不足月就啪叽一下滑出来了,你会怎么样?”


    席玉麟莫名其妙道:“我能怎么样?你肯定在那儿死哭,我就先把胎儿送到庙里去,然后回来给你做好吃补补身体,再抱着你拍一拍,叫你不要哭了”


    她问的其实是“你会对我失望吗”,然而席玉麟的理解稍有偏差,很切实地说了他会怎么做。霍眉其实也得到了答案,美滋滋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幺幺,爸爸妈妈很相爱,投到这个家里来,你真是命好。


    为了攒功德,霍眉每天把电话打完就抄佛经,字字清心、句句无为,她理解不了,只祈盼佛祖不要计较自己之前做过的孽。席玉麟晚上回来就打毛衣,他说幺幺会出生在冬天,衣服、鞋袜、帽子都要亲手做。


    他不仅考虑了幺幺出生穿什么的问题,还考虑到了上学问题。“康小冬说他儿子读的是教会学校,洋人开的,学费不贵。但学洋人的教义有什么用?我看,我们还是让幺幺上个正儿八经的中国人开的学校,读那什么四书五经,肯定比读圣经好。”


    “那就贵了。”


    “贵了不要紧嘛!”


    “而且转学麻烦,我想着,等他小学毕业了,我们再去南洋,在南洋读初中。那个时候你也就是四十多。”


    他笑了,“也要等鹤洲从我这里出师,时间差不多。好极了。”


    可惜他越想往家里跑,就越有事情绊住他。市里又搞募捐,在码头边上搭台子唱戏,最后各界社会名流还要轮番上去演讲,席玉麟就负责送一捧花上去。为了送这捧花,席香阁硬生生拉着他们排练了一周,他回去的时候,霍眉都睡下了。


    那天活动结束,小小的鹤洲从人群中挣扎出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往回走。“师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你好风光啊,给当将军的献花!”


    席玉麟满脑子都是回家,因为心绪很温柔,就朝鹤洲笑了一下,“你羡慕呀?”


    “我连台都上不了呢。”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一个很小的城市里面,连当将军的人都见不到一个。你呢,你起步就是市院了,且当了我的徒弟——院长可不是随便什么娃娃都推给我当徒弟的,院长看好你。你会走得比我远。”


    鹤洲是第一次听到这么高的评价,他也想象不出来比师父走得还远是什么样子,太缥缈了。后脑袋又被拍了一下,席玉麟补充道:“没有白吃的苦,知不知道?我走了很多弯路,你嘛,有我和院长看着你,你的路很好。”


    其实席玉麟在心里对鹤洲的评价比说出口的还要高。他十几岁开始在漱金带学徒,一路上见了这么多伶人,鹤洲是一等一的资质。别人呢,嗓子好的身体条件不行,身体条件好的神韵不足,神韵足的好逸恶劳……鹤洲没有短板。


    假以时日,小老鼠也能脱胎换骨成个大角儿。


    回到市院,他洗了脸、换了衣服,又被叫去庆祝喝酒,筵席上捐了一百出去。十二点多才出来,他站也站不稳了,路上既没有汽车、又没有马车,最后是一位宾客提出让自己的司机送他回家。他在后排靠坐着,闭着眼,感觉长裤下的膝盖骨被掌心磨蹭了几下。


    为表现自己醉得厉害,下车刚道完谢,就找了个泔水桶大吐特吐,那车立刻开


    走了。


    而101为他留的灯还亮着。


    第187章 期待霍眉最近特别注意自己的德行……


    霍眉最近特别注意自己的德行,不说脏话,不骂人,怕形成不好的胎教。为了熏陶幺幺的情操,她买了许多古籍经典,自己也看不懂什么意思,总之就是大声念诵。


    她从未这么期待过一个孩子的降生,不像期待一个项目的完成,只像期待一个美好的节日。闲来无事的时候,她就小声跟幺幺说话,心里异常平静、满足,再不受无端恐惧的侵扰。


    她终于找到了对抗死亡的方法:创造一条新生命。因为心甘情愿地当了母亲,她变得无所畏惧。因为还有年轻、充满希望的、被她深爱着的新生在世上,她的血脉有宏观的生,那么她个人微观的死,好像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席玉麟也爱跟幺幺说话,即使她的肚子还不明显,他也趴在旁边,一边摸,一边唱灯戏逗它:“什么东西的房子在空中挂?什么东西歇气在岩上爬?什么人上动下说话?什么人不喊名字光喊他?那蜘蛛的房子在空中挂,铁锁歇气在岩上爬,木脑壳上动下说话,两口子不喊名字光喊他”


    声音很轻很浅,霍眉也连带着被哄到了,昏昏欲睡。


    她最近格外嗜睡,因此辞了电话推销的工作,每天睡到近十二点才起来。胃口也不太好,更懒得给自己做饭。有天席玉麟回来往厨房里一看,见锅里是素面,很不高兴道:“怀这个孩子,每天对你都是消耗,你这样随便吃,身体怎么受得住?”


    “我懒得做嘛。”


    “那就跟巷口那家小菜馆的老板约好,我们付一个月的钱,让他每天都送三道菜到家里”


    “哎,行了!我认真做饭!”霍眉摆摆手,“你是不知道现在外面的馆子多贵。”


    她勤勉了一周,实在是觉得浪费,自己又没胃口,做那么多干嘛?就又开始吃面。席玉麟干脆雇了个佣人回家,每天只用来两趟,给她做两顿饭。


    那女佣第一天上门的时候,霍眉简直怒不可遏,结了一天的工资,把她赶走了。等席玉麟回家,抓着他就骂:“是你龟儿管钱还是我管钱?你知不知道雇个人要几多钱?我们是什么人家啊,还雇佣人!”


    “你不吃饭怎么办?”


    “我做了也吃不下啊!老子天天吐!”


    “不谈这事儿,你都两个月了——”


    “两个月!肚子都是瘪的!我以前七个月都穿着高跟皮鞋在外面跑一整天!”


    他愣了愣,“以前七个月?”


    霍眉猛地闭上嘴巴。席玉麟的脑子里刹那间浮想联翩:她在香港有一个孩子了?算了算了,有就有,她都没带回来呢。他迅速调理好了,强硬道:“必须请。你身体不好,家里要有个人,不然我总牵挂着。我上班是不能分神的,你不希望我出什么意外吧?”


    “呸!你有病吧?”


    “我就把话放这里了:你不请,我就会出意外。”


    “请请请!”霍眉被气的要死,用枕头砸了几下他的脸。


    雇来的女佣叫茵茵,虽说是一天来两次,但她也懒得中午走了下午再来,干脆把针线活也带到这边来,过渡时间就一边做自己的活儿一边跟霍眉聊天。因为要攒功德,霍眉现在友好又文明,跟茵茵聊得很愉快,还请她吃水果。


    茵茵的姐姐刚生了孩子,她在姐夫家里帮了许久的忙,说起孕期注意事项来井井有条。她本只用负责做饭的,说到兴头上,陪霍眉上街采买了好几次物资,霍眉一高兴,又额外给她小费。


    干净敞亮的101就渐渐地被母婴用品堆满。有时候席玉麟回到家,看她披头散发地盘踞在椅子上抄佛经,都觉得特别有成就感。这种成就感是很微妙、难以言说的,他在工作岗位上扮演的是女人,在社会上也不够正面、阳刚,只有在家里,在霍眉身边,他被扭曲了一生的角色才得以规正,真正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因为你,我才成为我。


    因为要陪白娘娘,小青甘愿做个女人;因为爱着白娘娘,小青所以是个男人。


    他甚至还带着霍眉去看了一次瞿医生。霍眉头发也长出来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盛装打扮后去了——果然如他所说,是个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的好医生。瞿医生给她诊了诊脉,宽慰道:“一点问题都没有,胎儿很稳。你越提心吊胆,越对身体不好;心情轻松,对胎儿才有好处。”


    “谢谢医生。”她笑眯眯地站起来,给他鞠了个躬,容光焕发、光彩照人,重新烫卷曲的黑发在脸边一弹一弹的拥簇着。瞿医生心道这小子到底哪儿找来的婆娘,是个大小姐吧?戏文里说的大小姐爱跟戏子跑,果然不假,唉,长得好看有祸有福啊。


    席玉麟就在门边倚着,望着她笑。他特意请了一天假出来陪她检查身体,知道她和幺幺都好,心情也很美丽。倘若心情能具象化,那连年阴雾的重庆,就该被热烂的阳光晒成南洋了。


    挽着慢慢下了楼,他问:“你前几天说看中一款婴儿摇床”


    “已经买了,隔几天,有人送上门来。”


    “既然我在,我去取了嘛。让人送上门又要好几块。”


    你的膏药也要好几块呢。霍眉翻个白眼,“他们也要从货源地取,店里没有。我们不如去庙里”


    “哎!”他跳到她面前,笑道,“你不是说夏天来了,做一件旗袍?”


    “今年算了吧,肚子大了,穿什么旗袍?”


    “那我们去看看料子,遇到喜欢的,还是先买着。等明年肚子消下去了再送去裁缝店嘛。”


    霍眉也想看料子,假模假样地犹豫了一会儿,已经被他架着往前走了。一下午逛了七家店,她选了一匹黑底、牡丹纹样的真丝老软缎,光是这匹布就近八百,差点把她心疼死了。不等她开口讲价,那店主就认出了席玉麟,一下子换了副笑脸,打折打到六百。


    席玉麟一改在家里死乞白赖的模样,特别有风度,一手插在兜里,一手搁在柜台上,朝对方愉快地笑了笑。简直是个改头换面的小明星了。霍眉也不拆他的台,她看着他,心里也好高兴,就像爱幺幺一样,她纯粹地爱他。


    回去后,趁她心情还好,席玉麟说:“我呃,又要出差三个月。就请茵茵住家陪你吧。”


    “水月社?”


    “不是,是公差,天津那边请我们过去,院长也去。”他一边用生姜给她擦头皮,一边轻声道,“你有什么紧急情况,还是可以打院长家的,他有个管家。另外瞿医生的电话也可以打。虽然我跟他的关系是靠他单方面的恩情维系起来的,但可以后来慢慢报回去。他很靠谱,很好心。”


    霍眉没吭声,孕期本来情绪变化就大,她瞬间不高兴了;可是没必要给他脸色看,他也不舍得走。


    当晚他没吃药,不断地变换姿势,怕吵醒她。然而她在云朵一样的床垫上睡得可舒服,轻易不被吵醒,只是半夜忽然惊醒,趴到马桶边吐。席玉麟立刻跟上,从后抱着她,不断抚摸她的背。


    霍眉皱眉道:“你还没睡?”


    他也皱眉望着她,表情几乎痛苦。他走了,她半夜不舒服怎么办呢?总不能要求茵茵也像他一样时刻醒着吧?霍眉在何家怀过孕,他不知道那么有钱的何家到底是怎么照顾他的,反正总比他强。他当这个丈夫,钱给的不多,还老不着家。他真怕她后悔。


    霍眉漱了漱口,回房一看钟,三点多了。她立刻从自己这边床头柜里翻出安眠药,掰下半颗,“现在马上给我睡,明早我喊你。”


    第二天六点她倒是起来了,晃席玉麟,根本晃不醒,干脆又跟席香阁请了个假。她不知道他在外面出差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休息好,有没有人关心他是否睡着,有没有人像她一样耐心叫他起床,越想越烦恼——妈的,打工就是不好。到南洋去!


    席玉麟十点才醒来,一看闹钟,懊丧异常。他居然连起床都做不到,白白扣了钱。


    “没事。”霍眉劝道,“反正你是明天晚上的船,明天也不用去,这三天就好好陪我嘛。难得休息一次,没事的。”


    “就算请假也要提前一天,我是今早请的假,可能下午的戏都定好了,倘若有我的,扣得比普通请假还要多!”他急赤白脸地跳脚,一扭头,看到了提着菜篮子进门的茵茵,连忙回房穿裤子。


    茵茵是他通过佣工介绍所直接请到家里来的,没见过本人,这会儿大瞪着眼,问霍眉:“我知道你先生姓席,居然是席玉麟啊?”


    霍眉颇为意外,“他这么有名?”


    “还可以吧!重庆比较有名有姓的伶人就几个。”


    “行吧。你把菜给我,今明两天给你放假,后天开始住家。”


    茵茵对于放假当然是求之不得的,然而赖着没走,非要等席玉麟穿戴整齐出来后,打量他几眼,才咯咯笑着走开。席玉麟就穿戴整齐地去厨房做了一顿饭,现在他做


    的菜已经相当可口了。


    其实他总共也没练多少次,只要有人愿意教,他也急着学,进步就很快。关于爱人这件事,霍眉把他教得很好。


    她一边吃,就一边说:“我觉得幺幺是个女娃娃。”


    “怎么呢?”


    “酸儿辣女,我喜欢吃辣。”


    席玉麟就在那里乐不可支地笑:这是什么话,她什么时候不喜欢吃辣的?


    吃完饭,两人都穿着可以直接外出的衣服,然而依偎在沙发上不想动,想着两个月的阔别,心下哀恸。上次出的那个长差快把霍眉折磨死了,这回有幺幺的陪伴,她不知道会不会好一点;还是会因为感知到孩子的存在,更盼望一家人在一起。


    这么混沌地过了两天,险些连行李箱都没收拾好,他就该走了。


    第188章 回魂夜下午四点,他拎着行李箱出……


    下午四点,他拎着行李箱出了门,不许她送。


    离别前抱了又抱、亲了又亲,门一关上,她立刻开始流泪。桌上摆着他刚做好的饭,散发着热气;脑子里全是他说过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爱她的意思;鼻头还萦绕着他的气味,三天没画脸,那股油彩与铅粉的味儿就是挥之不去,腌到这人体内去了,把他填充成个满脸粉墨的假人。


    外头开始下雨。


    怕动胎气,她拼命把眼泪缩回去,坐到桌边扒饭,饭菜到嘴里,味同嚼蜡。好容易吃完一碗,也不想洗碗,坐到桌前,心不在焉地抄佛经。雨水哗啦啦地往下砸,稀墨水也往四周成团洇开,抄到“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的时候,她在想他的伞够不够结识,窗外风刮得很厉害啊。


    整座蓝幽幽的城市在积水中颠倒。


    到了七点钟,外头电闪雷鸣,整块区域的公寓都断电了。霍眉干脆搁了笔,也不想点蜡烛,就在沙发上抱腿蜷坐着,望着黑天黑地在倾盆大雨中摇晃,尚未暖起来的风,一股一股地往室内冲。心中也潮湿一片,没有一只手可以伸进去,将其拧干;它也不痛痛快快地下一场雨,只是湿着,蛛丝般黏腻地裹着,时不时漏下一两滴。


    她把头埋到双膝之间,也在同时,听到锁孔中钥匙转动的声音。


    霍眉顷刻间跳起来,喉咙发紧,黑暗的室内被一道划过天幕的闪电照亮,也照亮来人的脸:席玉麟。他被雨淋湿了,电光下苍白的瘦脸上挂着水珠,头发也直往下滴水;表情也是愣的,没料到室内这么黑。她急促地把一口气喘出去,顾不上穿拖鞋,就扑到他怀里。


    熟悉的气味把她淹没。她闭上眼,反复用脸磨蹭他的脖颈,喃喃道:“怎么回了?”


    “船延误了,九点才开。”


    “可是距离九点也不剩多久了,又不是明天,回来做什么?”


    “我”他的喉头动了动,滚过她的脸,“我想你。”


    他身上又潮又凉,她把他的外套扒下来,准备回屋另找一件。他一把将她抱回来,“雨不会停的,换了也要再湿。别动了,让我抱抱你。”


    他们甚至没上沙发,也没开灯,就站在门口的地垫上,耳鬓厮磨、互相抚摸、嗅闻亲吻,急促地呼吸着,都不说话。轮船只延误两个小时,他往了要返,扣去路上的时间,在家最多待二十分钟。就为这可笑的二十分钟,席玉麟在暴雨中穿越大半个城市,想再和她多待一会儿。


    霍眉紧紧闭着眼,她的泪水和他外套上的雨水浸到一起,重重往布料里沉。她听到席玉麟的吸气声也越来越粗重,他哭了,试图大喘着气缓解,然而无济于事,滚烫的泪水只往她脸上掉。


    “霍眉”


    “怎么了?”她看不见他的脸,只是哽咽道,“怎么了?”


    “我受不了了,我不想上这个班等不到幺幺小学毕业,他到十岁,我们就走,好不好?”


    “好,好,我们走。”


    他泣不成声,死死抓着她的褂子,忽然跪了下来。霍眉也跟他对跪着,抱着他的脑袋,眼泪长流。又是一道闪电把室内照亮,他的脸比刚回来时还要惨白上几分,纵横交替的都是眼泪,被风吹得斜着淌;眼里红红的,瞳孔里落了道闪电的影子,似乎被白光一劈为二。


    “霍眉,”他徒劳地、哀哀地叫着她的名字,“霍眉,霍眉”


    她倾身去舔了舔他的眼泪,捧着他的脸,几乎绝望地吻下去。他稍微跪立起来一些,加深这个吻,窗外一道一道的闪电过去,其中一道如轻盈的灵魂,钻入她的唇舌,一直飞入大脑。三十七年过去,爱欲终于在这一刻击中她,使她沉醉其中,四肢麻木,往地上沉;头脑轻盈,往天上飘。


    两人静静地分开,她还在回味那个吻。等幺幺生出来,她要认认真真地尝试和他睡觉。


    而席玉麟用袖子抹了抹脸,站起身,二十分钟到了,他该走了。


    第二天茵茵来,看她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忍不住问怎么回事。她都不知道怎么解释,天亮了,人也不矫情了,觉得她和席玉麟昨晚真是好笑——不过是出两个月差么!


    一味地伤心对幺幺不好,她抒解情绪的方式就是给他写信,这下装也不装了,天天写,写得长长的,写五张纸就寄一次。


    谨遵你的吩咐,我没去招惹鹤洲,只叫值班的学徒带了几笼糕点回去,所有孩子分着吃。我慷慨吧?


    幺幺的摇床到了,我自己坐上去试了试,很稳固,没有塌。就是边缘没刨干净,木刺很多,我打算自己买砂纸来磨一磨。


    我写了一副很成功的书法!


    我便秘了。


    我好像可以


    感受到胎动了,幺幺像条小鱼在肚子里游泳。


    我又便秘了。


    最近天天下雨,我请其他太太到家里打麻将,赢了钱,茵茵做的饭很好吃。我没有吐掉,全吃光了。


    辛老师曾经说过她的文字不真诚,被喜欢的老师批评后,霍眉就很抵触写作文。她确实不真诚,她是爱做表面功夫的,既然作文要给辛老师看,她就得做足表面功夫。


    然而现在,静静地坐在桌前,她下笔流畅、自然,因为对面是席玉麟,所以无所不说。


    席玉麟的信件也跟雪花似地往家里飞,他学会了分享自己的见闻,把外面有趣的事都跟她讲。


    我见到津门第一刀马旦了!太漂亮了——当然没有你漂亮——身段太好了!可惜听人说她也伤了腰,大概一两年后就会转行去做青衣。


    天哪,天津好多妓院,相公堂子也多。我所在的戏院就在这片红灯区里,乌烟瘴气的,都是鸦片味儿。


    便秘别吃米饭了,啃几天玉米吧。你别成天坐着,多和茵茵出去走走。


    我想你。


    都说天津的麻花好吃,带一点给你。希望幺幺赶紧长出满口的牙齿,也给他/她尝尝。


    镜花被鬼子拍了屁股,他要气死了。我们走路上还被鬼子莫名其妙拍了两枪托,院长年纪大了,他受惊了,小病一场。


    我好想你。


    霍眉最关心的其实是他身体怎么样、吃住怎么样,他把好玩的事提了一圈,还是没说到这两点。某天出去逛街时,看到有玻璃罐的,就由小到大买了一副,回去先拿火柴在其中烧,再眼疾手快杵到背上。


    茵茵给她拔下来的时候,仔细瞧了瞧,“席太太,是我没烧好还是怎么地?只是浅红色。”


    “我身上挺舒服的,除了被幺幺折腾之外。”霍眉拉下衣服,仔细把这一套火罐收好,“等我老公回来了,给他拔着试试。”


    隔几天,她又买了一盒可以在家进行艾灸的艾柱回来,因为心里牵挂他,胡乱地给他买东西。


    这一套折腾下来,一个月也没过去。


    再在楼道里见到丹丹,她就得意地宣布了自己怀孕的事。丹丹气得直跺脚,她是不被允许怀孕的,怀了也得打掉,因此天天大放音乐骚扰她。


    霍眉睡得沉,偶尔醒来,看到雨帘悬挂,地上的积水亮闪闪的,上面飘着花瓣,在细雨里打着旋儿。流水落花春去也。


    她翻个面,继续睡。夏天就来了。


    席玉麟写信来说:定了回程的日子,大概在七月三日左右,会有延误,不必等。


    离七月三日还有这么多天!她成日找幺幺说话,幺幺似乎烦不胜烦,明显地动起来。茵茵把手搭在她还不怎么鼓的肚子上,奇道:“幺幺大概是个精力足的娃娃!按理说,这个月份的胎儿,还不至于这样动。”


    霍眉也觉得幺幺怀得很稳当,老在她肚子里游泳,像小鱼吐泡泡似的,让她这个当妈的感知到他的存在。她教子心切,天天拿着本《论语》给他念,念一整天,心里空落落的,又假扮席玉麟的角色跟幺幺互动,给他唱歌:“高高山上哟,一树槐哟喂。手把栏杆噻,望郎来哟喂。娘问女儿啊,你望啥子哦?”


    茵茵接口道:“哎,我望槐花噻,几时开哟喂。”


    槐花开了又谢,她一颗心都委顿了,七月才姗姗地来。


    二号晚上她睡不着,直瞪着天花板发呆,丹丹的音乐又放得大,搅得她脑子昏胀,好一会儿,才辨出另一种声音——防空警报!她立刻起床,猛地推醒茵茵,手忙脚乱地往睡裙上裹了一条披肩、穿上弓鞋,提起在床头柜边放钱的铁箱子,迅速跑进了最近的防空洞。统共只花了两分钟。


    茵茵大声道:“席太太,没事吧?”


    霍眉应了一声,两手护着肚子,没有什么异常的感觉——不过跑两步么!要是在农村,这个月份的女人还要下地干活,她没理由被好生活滋养一阵,身子也变弱了。只是防空洞里人挤人,都像下雨前塘里的鱼一样仰着头呼吸,空气本就闷热,更叫人喘不上来了;随着人越来越多,留给她的空间也越来越小,挤着她的肚子。


    霍眉干脆不抢上面的空气了,蛮横地蹲下,给腹部腾出空间,只缓慢而粗长地呼吸着。她一蹲,绊倒好几个人,互相推推拉拉、拽拽扯扯,骂声一片。


    第189章 关公袍下不知是地洞的隔音效果太……


    不知是地洞的隔音效果太好了,还是四周太过嘈杂,人们始终没有听到炸弹的声音。过一会儿,警报声也停了,大家遂打着哈欠四散而去。她也和茵茵一道往回走,回家放好钱,换了身衣服,打算去菜市场逛逛。


    “他大概晚上回。”霍眉愉快道,“我们去买一段排骨,中午就把汤炖着吧。”


    天已经亮了,菜市场的人一反常态得多,大概是都刚刚从防空洞里出来,懒得回家一趟,就全涌到菜场,打算把菜买了再回。几个棒棒蹲在墙角抽烟,含混不清地闲聊着:“……儿豁,炸沉了一艘船!”


    她捡了这一耳朵,忽然就有点呆呆的,在尚有几丝微风的清晨平白出了一身汗。茵茵奇怪地望她一眼,也跟着停下来。


    就听另一个棒棒道:“吃完了赶紧回码头吧,还有好几艘要卸货的。”


    霍眉的身形摇晃一下,几乎是跑出菜场,拦下一辆马车直往朝天门而去。江面上风平浪静,码头上人来人往,挑棒棒的挑棒棒,吆喝的吆喝,闲适自如地干着自己的事,没有任何能证明这里刚刚经受了一地轰炸的迹象。她疾步上了趸船,找工作人员打听:“刚刚沉了一艘船?是哪一艘?”


    工作人员不答话,直挥手赶她。她抓着人家领子不放手,大喊大叫道:“你他妈站这么近装什么瞎子?我问你哪一艘沉了?”


    “没看清楚!”他不耐烦地嚷嚷道,拿手往远处一指,“还没往上游来呢,喏,那么远的地方就沉了,我看不清楚。”


    霍眉没心情跟他纠缠,直奔惠民公司而去——来信中,席玉麟说他所乘坐的是惠民公司的“金山号”轮船回重庆。马车一路颠簸,茵茵攥着她的手,不敢说话。还没到目的地,远远地就看见大门口围了一圈人;马车停下来,她却不敢下去。


    还不一定呢,不一定是他的船。她咬一咬牙,踉跄着翻下车身,同时安慰自己:就算真的是,那也只是船沉了,他会游泳呀!再不然,抱着块木头漂都能漂好几天。


    门口的妇女嚷嚷着什么“沉船”,她不想听,捂着耳朵挤到最前面,找工作员人查到了今天的班次和乘客名单——普通乘客买船票无需登记,然而市院买的团体票,留下了记录。金山号的档案上确凿着记录着“重庆市立川剧院席香阁一行二十三人”。


    霍眉颤声问:“金山号……是今早被炸沉的船吗?”


    到处都是人在推搡、喊叫、挥舞帽子,电话铃此起彼伏,几个小职员抱着档案盒钻来钻去。工作人员再没时间搭理她,提起嗓门对群众大喊道:“稍安勿躁!我们也正在和武汉取得联系!大家稍安勿躁!”


    她的汗越出越多,已经把衣服都浸透了。眼见着惠民公司一时给不出答案,掉头就走,拦下了第三辆马车,直奔重庆最大的茶馆——迎圣堂而去。


    茵茵颤巍巍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席太太,你还有身孕,我看你不能这么跑……”


    “回家。”霍眉一推她,“别跟着我!”


    茵茵还想往车里钻,她直接将帘子一拉,黑帘被风吹得往她脸上裹,捎来一股尘灰的气味。轮子轧轧地往前,碾过水门汀马路和泥土,碾过花瓣和积水。


    她坐在密不透风的车内,身形随着车的晃动而微微摇动,总是不倒。


    到了地点,迎圣堂门口也熙熙攘攘,人群的情绪倒不像惠民公司门口那样激烈,大多是看热闹的。霍眉直冲到一个剃了秃瓢的小袍哥身边去,“小兄弟,通融一下,我找大爷有急事!”


    “你有啥子急事?”


    “早上不是炸沉了一艘船吗?我家先生可能在上面。”


    “啊……是挺急。”小袍哥挠了挠头,“但你得等等,今天是阴历五月十三,单刀会嘛!里面在祭祀,祭完后,还有新人加入的仪式……”


    “我给你们捐两千的现金,行不行?现在让我进去吧!我跟大爷说上几句话!”


    “太太!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霍眉抓着他的胳膊晃了晃,颤声道:“我听说航务管理局都不管沉船的事,因为沉的太多了,管不过来,都是哥老会在组织搜救。人命关天,小兄弟,你们是菩萨一样的人,不会置我们老百姓于不顾啊!我先生是市院的伶人,他们院里给政府捐了两辆飞机,小兄弟,我求求你……”


    见她膝盖发软,小袍哥连忙去托她,后面又跑来另一个人,拉着霍眉的胳膊把她拽起来。是个陌生姑娘,霍眉不认得,一时觉得周围都是声音、她却一个字都听不懂,周围都是人、她却一个人都不认得,甚至看广告牌上的字都看不懂了。世界变形、异化、扭曲,天旋地转。


    她微微喘息着盯着那姑娘,流下两行鼻血,只用袖子擦了擦。十几秒


    过后,才听懂她在说:“我们夫人请你过去。”


    又是什么夫人?在重庆,她不认得什么有头有脸的夫人。霍眉烦躁地转过头,想继续去磨那小袍哥,就被那姑娘拽动,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日你妈!”她大骂道,一胳膊把那姑娘捅到地上去了。那姑娘伶伶俐俐地跳起来,拍拍屁股,又横到她面前,拧着眉毛道:“地上都是水——我裤子都湿了!”


    霍眉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得她脸歪过去。与此同时,一辆布加迪停到到路口,车里人喊道:“席太太。”


    霍眉转过头,和后座上一个女人四目相对。那女人额头、鼻尖和嘴唇都厚实,单眼皮,两条眉毛完全是画上去的,浅淡的两撇,是个看上去敦厚、转过脸很难留下印象的中年妇女。


    但是那车很贵,她认得,何炳堃有一台。不仅贵,还是限量款的。


    她靠近车窗,那女人连动都不动一下,也不特意把头弹出来跟她说话,只安安稳稳地坐着,声音不大不小,“上车吧。你这么跑来跑去,不如我来有效果。”


    电光火石间,霍眉有一点猜出了她的身份,抿了抿嘴,迅速上了车和她在后座并排坐着。


    “谢谢你,怎么称呼?”


    “我姓申屠。”


    “申屠夫人。对不起,我有眼不识泰山,你的女佣我没认出来,我正上火呢……”


    申屠真摆了摆手,“根据军方最新消息,击沉的是金山号。不过击中的是船尾,当场死亡的人并不多,更多人是落水了,已经在组织沿江渔民进行救援工作了。我会立刻代表遇难者家属上一份陈情书,要求军事战时服务总队也立刻展开搜救,今天下午三点前船必能开出去。”


    车内空间不大,霍眉鞠躬也鞠不得,只能双手合十向她连连摇着,嘴里反复念叨一些感谢的话。


    申屠真问也没问他们家的地址,司机直接就把车开到了101的巷子口。


    “这几天下雨,别在外面东奔西跑了。”申屠真拍拍她的胳膊,“你跑也没用。等我电话。”


    刚把门关上,还没来得及在窗外多道两句谢,那布加迪就不歇气儿地开走了。她在原地伫足片刻,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茵茵煮了碗饺子,两人静静地吃完,霍眉就开始打电话,往席香阁家里打,那老管家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惯于从报纸和无线电上获取新闻。


    她没力气骂人,直接挂了电话。和那位医生打电话的意义也不大,翻了翻电话簿,又往镜花家里打。接起来的是个女人,懒洋洋地喂了几句,似乎刚起床。


    “金山号沉了。”她说。


    “金山号是什么?”


    “……他们回来的船。”


    那边沉默几秒,骂了一句,把电话挂了。


    她慢慢踱到桌前,接着上篇没抄完的佛经抄,手是僵的,越写字越僵;腋窝和背后涔涔冒着汗,冒得太多了,她都没有眼泪可流。


    怔怔抄了一下午,茵茵喊她吃饭,她吃不进去,只觉得热,热到难以忍受,便拿起蒲扇出门乘凉。巷口是个风口,她站在那里,仍一丝风都感受不到,汹涌地流着汗。汗水连成一串,像条蛇,阴阴痒痒地从背上往下滑。


    咬了她一口。


    皮肤上有一点如针刺般疼痛起来,这疼痛也造成了针刺般的耳鸣,一根长针,尖锐地扎穿她的大脑,从左到右。霍眉的思想一片混沌,她不知道自己是背着咬了,还是被针扎了,抬起头,只看到一轮巨大的、赤红的太阳,四周的暑气被烤得发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流动着。


    哇呀呀呀呀呀呀——


    敲锣的,打鼓的,吹号的,齐齐从街角涌了出来,咚咚锵锵地把她从眩晕中震醒。两旁是赤着上身、额心一抹红的青年,拥簇着中间一个踩高跷的红脸关公。


    阴历五月十三,单刀会。


    那关公的扮演者身形已是高大至极,再披一件绿蟒袍,提一把青龙偃月刀,踩着高跷一路走,余人得跟着一路跑。几步就到了她面前,丹凤眼,卧蚕眉,堂堂凛凛地往下一瞥。


    霍眉鼻子一酸,跪拜下去。


    湿热的地气携着她的魂魄,往上蒸发,然而下一秒,就被阴影挡了回来。关公提起袍子,在她头顶拂了三下,继而大步向前走。


    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太太——”一个不知是伶人还是袍哥的男孩,回头冲她喊道,“关公袍下过,关关难过关关过!”


    霍仍未起身,只用额头抵着滚烫的地面。她向关圣帝君发誓,只要席玉麟能回来,就算只剩半条命、半截身子,她也养他一辈子。她能打工挣钱,她会照顾人,清贫困苦无所谓,她就栽这个人身上了,绝不见异思迁,再有钱的男人要带她走她也不干。


    佛祖菩萨,关圣帝君,你们大仁大义,大慈大悲……我从前是个坏女人,然而已经改好了。求求你们,给我一个机会,这一关,放我们过了吧。


    第190章 法事晚上洗澡时,她在……


    晚上洗澡时,她在背上发现了一颗火蚁咬出的红点。茵茵帮她把脓水挤出来,又用胰子洗了洗。


    “这种蚂蚁咬人很痛,你没发现吗?”


    霍眉摇了摇头,缩到床上去,把脸埋进枕头。半夜丹丹仍然放歌,平常她也忍了,因为丹丹可怜;现在她觉得自己比丹丹可怜上一万倍,在比较中,她开始真情实感地恨她。幸运的婆娘。倘若三分哥出了事,丹丹也决不能体会到多少痛苦。


    茵茵倒是睡得沉。


    她轻轻开了衣柜,摸黑找出一件席玉麟的旧汗衫,材质好,厚实又亲肤。又爬上床,把脸埋在衣服里,嗅闻上面浓重的颜料味儿。


    想抱在怀里,然而汗衫是很单薄的一件,与其说是抱,不如说是铺在身上。她几乎发了狂,翻出他的一大垛衣服,展开双臂抱了个满怀,把脸偎在里面。


    茵茵其实醒了,但是不敢动弹,她觉得席太太快要疯了。


    霍眉确实快疯了,但是不敢疯,她要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谁来管席玉麟呢?


    她始终穿着可以随时出门的衣服,把钱都点了一遍,谁要她拿钱赎人她可以立刻拿出来,证件也全准备好。第二天报纸就登了金山号沉没的事故,没详细讲;哥老会已经行动起来了,学生团体也在帮忙印遇难者名单。


    镜花家里来电话,还是那个女人,“去年不是颁了一版空袭伤亡救济条例吗?可以领两斗米,五百法币,你领到了吗?”


    霍眉骂了一句,把电话挂了,怕这么没有营养的电话占了重要电话的线。且她的期盼恐怕要落空——只有在重庆市内伤亡的可以领救济。


    第三天,申屠真打电话来说:“湖北有渔民捞了几个人上来。夏季江水湍急,人都冲到宜昌附近了,那边是日占区,官船没法过去,只能指望渔民。”


    “申屠夫人!”霍眉双手攥着电话筒,猛地站起来,“渔民能有多上心呢?他们的小渔船能划多远?你行行好,想点办法……”


    “我发了十万美元的悬赏出去。”


    犹是当何二太太的时候,十万美元对她来说都是个大数目,霍眉心里震一震,知道这事儿做得靠谱。官船是不得已执行任务,渔民是舍命也要拿这个钱。


    “他若获救了,你要什么我们都答应……”


    “渔民的消息传得慢。还是保持电话畅通,有消息随时通知你。”


    她这一句话,又把霍眉的理智吊了几天。这期间断断续续有很多照片寄到家里,每次拆信封,一颗心扑通乱跳,想看又不敢看。


    照片里有衣物、手表、首饰、打火机等等随身物品,甚至还有残肢。没有他的。


    霍眉忽然有一种预感:她不会再找到席玉麟的任何踪迹了。就像他没有任何线索地来一样,他会没有任何线索地去。静静悄悄的,像一条蛇滑进水里。


    她站立不稳,渐渐地蹲下去,只用桌角抵着胸口,用物理上的疼痛压过心中的疼痛。


    怎么这样对我?她恍惚地想,我不认。


    此后仍与申屠真保持通话。时间一天天过去,临近八月,连申屠真那边都丧失希望了。申屠真道:“他若活着,怎么着都会找人给你发封信。此外的可能就是昏迷着,到了特别封闭的地方,被人抓住,失了忆……”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小了下去,自己都不信自己的话。


    八月一日,镜花从医院里回了家,特地上门拜访她。他没受什么伤,只是落水后灌了一肚子脏水,肺部感染。那副骄矜傲慢的神情完全不见了,脸色发青,精神委顿,直走进来坐在沙发上。


    茵茵忙着倒茶,霍眉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还穿着睡裙,不懂礼数似的,就在那儿呆坐着。


    “我们二十三个人里,已经有十五个回来了。”他低声说,“炸弹扔下来的时候,他就在我旁边,我们在甲板上。然后船身开始倾斜,他说他得到底舱去找院长……按理说,没有直接炸伤他,应该是没问题的啊。后面我也落水了,大夏天,水里也不至于失温,我游一会儿漂一会儿,还是能靠岸。我想,他可能是带着院长,以及他、他身上毛病挺多的,可能水里泡久了……”


    霍眉一张脸青灰平板,不知是听到还是没听到,就茫然地向外望。


    “我的错。”镜花轻声道,“我应该跟他一起下去。”


    自始至终,霍眉没跟他说一句话。他也不好意思久坐,在沙发垫子下悄悄留了一千法币,默然走了。


    什么意思?她想,还没确定人死了呢,你也来说晦气话。


    她带着钱又去了迎圣堂一趟,因为捐的不少,出了个五爷跟她说话。那五爷和李五爷风格不同,老气横秋、叽叽歪歪的,舌头粘糊,说半天才叫人听懂:“……你有心意,啊,你是贤妻,我们不收你的钱,你是妻子中的典范。但这个事我们也不能保证活能见人死能见尸吧?长江那么深、那么长。”


    敷衍的话,搪塞的话,推脱的话,她真是听够了。霍眉麻木地站起来,也不道谢,直直往外走,浑身汗黏黏的。


    最后她坐车到了双桂堂门口,因为是周末,很多夫妻出双入对地来。堂口坐了一排大爷大妈,一边互相唠嗑,一边招人到跟前要算命。


    霍眉在那儿站了会儿,没有人挥手叫她去,她就往里走了。走到香客招待处,那和尚还很时尚地戴了副眼睛,头也不抬,“取名一百,法事三百。”


    她直着胳膊把凳子拉开,自己坐下,磕磕巴巴就开始讲事情经过。霍眉一向说话伶俐,这回像话也不会说了,颠来倒去地讲,才讲了一半,那和尚听到要点,便立刻道:“没有尸身,横死的,要加钱,你这情况要加到一千以上。”


    从来没人把这件事给她点破过,这和尚一句“横死”出来,她眼珠子直往外瞪,一口气没提上来,张嘴就带了哭腔:“死秃子,什么横死竖死,你妈没教过你怎么说话?你当我给不起一千吗,老子没见过钱吗?我当是什么佛门圣地,你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她忽地悲从中来,觉得每一句说给外人听的话都是毫无意义的,他们不懂、不理解、不关心;只张嘴在那儿嚎啕大哭,一声、一声拉长了,抖着叫出来,像未蒙教化的野兽,哭得不要体面、不要廉耻,甚至滑到了地上,眼泪鼻涕头发糊了满脸,捶胸顿足、撒泼打滚。


    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哎呀,这婆娘疯咯。


    你肯定在那儿死哭,我就给你做很多好吃的,抱着你拍一拍,叫你不要哭了。


    可是都看她的笑话,没有人来抱她、拍她、哄她,带她回家。


    霍眉只觉得喘不过气,隔着一层泪,看谁都模糊、扭曲、可恶可憎,幺幺在腹中动,肠子在腹中疼,一节一节被拧断了似的。剧痛之中,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她是在方丈室里醒的,一醒来,第一反应失去摸肚子。这些天不寝不食、悲痛过度,幺幺居然还是很稳当,像条小鱼一样咕噜咕噜地游。


    方丈递了杯热水给她,双手合十,对着她鞠了一躬,“抱歉,女施主,新来的娃娃不懂事,我会惩罚他的。你有什么麻烦事,可以跟我说说。”


    灯泡正吊在她头顶,把一柱极亮的光灌进眼睛,眼皮跟着跳动起来。她往里坐了坐,弓下身子,就这么捂着眼睛,纹丝不动地坐着。


    方丈也不催她。今日让霍眉闹得那么难看,实在有损寺院形象,他怕又把她得罪了。


    静了许久,她控制住情绪,今日第三遍剖心沥胆地把事情讲给方丈听,用力吸了吸鼻子,道:“我想,要是人还在,做一场法事也没什么要紧。要是人不在了,更是需要一场法事,毕竟他走得……走得不安宁……”


    “好说,好说。席先生的八字是什么?”


    她恍惚地摇了摇头,“孤儿,不知道八字。”


    “那么当天穿着什么衣服?”


    “我……不知道……”她情绪又要失控,张着嘴,唇瓣抖个不停,“他带了五六件衣服去,但上下船受人接待,大概穿正装,就是一套黑色中山装,灰袜子,黑皮鞋,戴一副银耳钉……我不能肯定,大概是这样……”


    “好的,没问题。”方丈连忙说,“这些信息够了。你先回家歇着吧,我们晚上就来。”


    霍眉吸着鼻子,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千五百放在桌上。方丈愣了愣,赔笑道:“席太太,你还是先收回去,等法事办完了,我们再商量价……”


    “还嫌少么?”


    “多了、多了。”


    “你们好好办、上上心,钱就不必找了,我谢谢你们了。”她喃喃着,双手合十朝方丈拜了一拜,“我谢谢你们啊。”


    在方丈上门之前,她算清了茵茵的工资,把她辞掉了。茵茵不肯干,毕竟她怀孕的月份越来越大,又失去了丈夫,岂不是更需要佣人帮忙吗?


    霍眉很平静地跟她解释,席玉麟走了,她没有收入,请不起。


    茵茵当然也不可能说出“我可以少要一点”这样的话来,默默地收拾完行李,离开了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