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熨斗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也难怪他们惊讶,他既没有发喜糖,也没有办喜酒,甚至没特地跟大家说。


    席玉麟也不是特地要隐瞒,只是他对外界仍恹恹的,不愿多接触。说了,他们又要盘问霍眉的底细,问了,又要评头论足一番——他不喜欢讲霍眉的故事,因为讲不好,她是一本太晦涩的长篇小说。别人只愿翻开扉页,看个糟糕的简介。


    他们也确实没办喜酒,没有想宴请的人,觉得这钱不如留下来过日子。甚至连登记都是几日前才想起来的,他问:“我们去警察厅登个记吧。”


    霍眉道:“我可能还在鲶鱼精的户口本上。”


    他也就作罢了。


    总而言之,这不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婚姻,比起火,更像是一江水,深重、恒长地流了很久,流至今日,水到渠成。他们尚未有过干柴烈火的日子,就一步跨进了老夫老妻的阶段。


    正月的天气更严寒,在香港待久了,霍眉格外怕冷。见席玉麟坐在桌边记账,她就悄悄地溜过去,把冰手捂在他脖子上。


    席玉麟一哆嗦,腾了只左手出来,按住她的手背。


    见他不介意,她开始蹬鼻子上脸,待他上了床后,把脚伸进他的睡衣里,踩在他背上。席玉麟把她的脚掏出来,转了个身,又放回肚子上。


    因为确信她爱他,不是欺负他,他情绪就异常稳定,一点儿也不生气的。


    霍眉嬉皮笑脸道:“席玉麟,你怎么这么好?嗯?你是不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呀?”


    他这时候就觉得霍眉讲道理,他很好,霍眉就夸他,让他特别愿意很好。然而霍眉好声好气的时候少,大多时候还是本性毕露,嘴巴跟机关枪似的,把赢了她钱的太太、涨价的菜贩、不扔垃圾的邻居从祖宗十八代骂到还未出生的孩子,再枪口一转,对着他轰:叫你下班买醋回来,又忘了!洗澡出来为什么不穿袜子?只有受过伤的部位才怕冷是不是?把你脚腕子打断!


    他甚至有些乐在其中了,因为确信她爱他。爱是比胖瘦美丑更显而易见的东西。


    有时候席玉麟想,她有没有感受到我爱她呢?毕竟霍眉有经验,而他毫无经验,不说没有过婚姻,甚至没有父母做参考,最接近父母形象的师父师叔不能做参考。在他的世界里,从来没走进过一对夫妻。他不知道自己这个丈夫做得合不合格。


    一次在床上,霍眉感叹一声:“好冷。”


    他也跟着说:“好冷。”


    “你冷什么?你身上热烘烘的。”


    “我能发热是一回事,我的感受又是另一回事。这里,感受要放大十倍呢。”他抓住她的手搭在自己后腰上,做完了这动作,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霍眉就依言摸了摸那一圈疤痕,然后在他的好皮上一拍,“你跟我说什么?自己不舒服了,自己懒得解决,我不来,你就凑合过?”


    席玉麟碰了一鼻子灰,郁闷地翻个身不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求关怀啊,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


    第二天他上了床,霍眉本在客厅整理从上海寄来的一箱小说,忽然冲进来,掷了个塑胶热水袋到他身上。


    他接过来,恍然想:原来可以这样。


    热水袋这个东西离他的生活很远,只隐约知道这么个东西,但没见人用过,也没人给他用过,平日里压根不会想起来。这会儿把它垫在背后,果然熨帖,没吃药就模模糊糊睡着了。醒来急着穿衣服上班,霍眉在边上翻了个身,拉开他的内衬一开,骂道:“你一晚上就把它贴着皮肤?我还特地包了层毛巾,你看看,都烫成深色了!”


    席玉麟解释说:“我不知道会烫伤,没觉得特别烫。”


    她骂骂咧咧地跳起来,用冷水浸了毛巾给他擦,擦了几分钟,他催说:“要迟到了!”才被放过。


    走在路上又觉得很高兴,其实是很小一件事,霍眉不大惊小怪,他都看不到自己背后怎样了。大概过几天洗澡,搓掉坏皮,长出新皮,不知不觉就能好。然而霍眉就是为此把他骂了一顿。


    当天有一出大戏,他光在台上就待了五小时,晚八点才下台。下了台,又应邀出去吃宵夜——其实人家邀的是水月社,镜花顺便把他捎上了。


    结果上了桌,东家醉翁之意不在酒,没


    搭理镜花,逮着席玉麟聊。说看他在《百年好合》里有个抽烟的镜头,抽得很优雅,问愿不愿意为他的香烟公司拍一张宣传海报?


    镜花的脸就在一旁阴下去了。


    酒过三巡,约好拍摄时间,出来都十点多了。镜花搭也不搭理他,径直往前走——其实这人也不坏,就是架子大、脾气臭。


    他脚步不稳,仍追上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镜老板……”


    “哎哟,别,我可担不起。”镜花冷笑道,“现在外面都叫你老板。你先前不上进,现在来跟我又争又抢的。我叫你出来吃饭,你还特意熨了衣服?”


    席玉麟刚想争辩,一低头,发现自己的衣服真的挺括平整,没有一丝褶皱。熨斗这东西,私人难买到,只在席香阁办公室里有一台,镜花大概以为他还特意去找了席香阁要熨斗。


    怪了,难道霍眉在家里买了一台?


    见他不语,镜花继续发牢骚,“你真是渔翁得利!东家能记住你,主要是因为认得我。我陪了他那么多酒;大年初一不在家里过,却往他那里跑;有次凌晨他开车陷泥里了,一个电话过来,我又去给他拖车子、又给他开车……就这样,他才舍得给我砸钱!”


    席玉麟觉得他听起来是很惨,然而也不能一味地在这里跟他耗,冷风一吹,酒劲儿往脑袋上直窜。他道:“好了,我没有故意要……”


    “不故意,你就把这事儿推了。”


    “拍张照片就一百,凭什么推?”


    “你怎么跟我说话的?我是你社长,真不怕把你踢出去?”


    席玉麟实在发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听到镜花要把自己踢出去。这很不好,不管是联络、谈价钱、订行程还是吸纳成员,全是镜花一个人的活儿,资历深,号召力也大。倘若真把他踢出去了,他就算有那个心力另起炉灶,也没法跟水月社分庭抗礼。


    不过是一百,镜花带他出去一趟就不止一百,不必得罪。只好得罪东家了。然而东家和镜花的影响力不是可以同日而语的,镜花最多把他踢出水月社,东家的脾气若上来了,可以封杀他。


    席玉麟越想越脑子疼,干脆撂下镜花,自己趔趔趄趄回家了。霍眉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小说,耸了耸鼻子,“你喝酒了?”


    “还好,三两。”


    “那你挺菜的。”霍眉洋洋得意道,“我喝五六两都能走路。”


    席玉麟望着她笑,一会儿又站起来,想起自己还没按规定把外套挂在三脚架上。把衣服脱下来后,又问:“家里有熨斗吗?我衣服怎么这么平?”


    “没有。不过我是给你熨了熨,就用微潮的毛巾包住热水壶底部,然后往衣服上过一道,一样可以弄平整。”


    他呆了呆,“你怎么想出来的?”


    “妈的,过去在漱金的时候,你们的衣服都像腌菜,就我的平平整整,你一直没发现吗?想要好看,总是有办法。”霍眉的视线又回到小说上,“衣服别挂那儿,拿衣架挂出去吹风,不然有酒气。你也别现在洗,坐着缓缓,里面又热又闷的小心摔了……”


    席玉麟把衣服挂出去,然后回到沙发前,跪坐在地上,把脸埋在她膝头。


    侦探小说顿时就不好看了,霍眉觉得这人喝点儿酒,就格外可爱。她用手指在他下巴上挠了几下,“嘬嘬嘬,小青!”


    他抬起头来,脑袋随着她的挠动微微摆动着,两颊的粉在她膝上蹭掉了一块,露出泛红的脸皮;没蹭掉的地方仍是白的。霍眉把膝盖那块的布料拈起来抖了抖,随即指挥道:“去给我倒杯热水。”


    水倒过来,她又指挥,“给我捶捶腿。”


    席玉麟就坐上沙发,认认真真地给她锤。他力度相当大,第一下锤得霍眉几乎弹起来,后面习惯了,酸酸爽爽,倒比她自己拿艾草锤锤得舒服。毕竟工具是死的,人的手却温热、柔韧、有轻重缓急。


    把她伺候高兴了,她挥手道:“去洗吧。”


    席玉麟讷讷地站起来,酒劲儿正好在他脑子里发酵到高潮,他磕磕绊绊道:“我想对你好,要是有哪里没做到的,不是不愿去做,是我不知道。你可千万别等着我猜,说出来、教给我,让我去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这话弯弯绕绕、不明不白,但霍眉向来听得懂,讶异于这小子还有这份心思。她觉得席玉麟挺好了,只是自己平日里在细枝末节里嚼得更多些,他便受宠若惊,觉得无以为报。她在这里出神,席玉麟就又凑上来,恳切道:“我爱你,你不要不知道。”


    她哧的一声就笑出来,“以后你喝了酒早点回家,别在外面跟人多说话!”


    脑袋晕着,他上床更早,把盒式袖珍小闹钟订到五点。早上醒来头痛欲裂,他下床洗漱,霍眉仍睡眼惺忪,但强撑着起来恶心他一下,“我爱你,你不要……”


    席玉麟吐掉漱口水,拎起手提包夺门而出。霍眉就心满意足地睡回笼觉去了。


    第172章 假期去市院之前,他先拐到一家巷……


    去市院之前,他先拐到一家巷子里的小铺里买了一壶药酒。八十七块,挺贵的了,但他就是要找个和一百差不多的数目。


    说来惭愧,当年是瞿医生给他倒了一杯药酒,他喝了后觉得筋骨活络、通体发热,评价说不错。瞿医生就把这家铺子的地址告诉了他。出来后,席玉麟虽还记得位置,也就只是记得了,他懒得对自己的身体费心。


    绕了一大圈子,看门的学徒也把大门开了,他径直去了三号练功房,镜花正揪着小兰的耳朵在骂。骂了几句,见他来,阴着脸一掌把徒弟搡开了。


    “抱歉,我昨晚不清醒,有的话没说明白。”席玉麟笑了笑,“给你道个歉。”


    镜花一看那酒,脸色略略好了些。他也是个身上多伤多病的,席玉麟这礼送得不错,用了心。“你怎么考虑的?”


    “我这回还是得去,时间都约好了。但这以后,他若再来找,我就不去见。”


    “哼,你想得倒简单!若是以前就罢了,反正你谁都不见。现在你又要捞钱,能见别人,偏不见他,‘不患寡而患不均’知不知道?”


    “你还是为我着想的嘛。镜老板,好师兄,别为难我了,我是有家室的人。”他难得说了句软话,镜花这个缺心眼的立刻就高兴了,摆手道,“去吧。知道敬着我就好!”


    离开的路上,席玉麟想,当年要是能把这句“好师兄”对席秉诚说出口就好了。


    几日后,他趁中午吃饭的时候溜出去,上了那位东家的车。拍宣传海报是件很简单的事,他点了支烟,夹烟的胳膊支在桌面上,桌下的长腿跷着,裤腿被微微往上拽,露出深蓝色条纹长袜——嘿嘿,霍眉买的。霍眉在整理了家中的衣物后,惊异于他的袜子全是白色,“你穿皮鞋配白袜子?”


    席玉麟不知道有什么问题,他以前还都是短袜呢。席香阁勒令他穿长袜,他都新买了。


    于是霍眉又从头讲了一遍她的创业史,最终回到皮鞋配袜子这个话题上,说她的店里就只卖深色袜子。袜子本来是为了挡脚踝的,白袜岂不是更强调了脚踝的存在了?裤子、鞋子都是黑的,中间一截白,就吸着人往那儿看,不雅观。隔天她出门逛街,就给他买了一摞厚薄不一的深色袜子回来,配皮鞋。


    东家当场结了现金,他婉拒了送他回去的邀请,自己慢慢走回去,脑子里还在想霍眉。那支燃着的烟在手上,因为拍摄《百年好合》的缘故,他学会了抽烟;不过仍一路擎着,路过泔水桶时将其扔了。


    霍眉此刻宛如一只斗鸡,吃完午饭,精力充沛,敲响了201的房门。她观察好久了,201就一个女人独居,到周末的时候才会有个男人来坐一坐。


    门开了,那女人从门缝后探出半张脸,“干啥子?”


    霍眉举着个桃红色的肚兜,“你肚兜掉我们家窗台上了。”


    那女人伸手就拿,她退后一步,骂道:“谢谢也不说?老子忍你很久了,每天不倒泔水桶,就放在门口,整个楼道都是臭的,就下一层楼也下不了啊?还有,三更半夜开什么无线电,邻居不用睡觉的?”


    那女人显然也是整日无所事事的,见有人送上门找架吵,把槟榔呸一口吐在泔水桶里,尖声道:“你装修的时候我还没说你呢,每天凿墙,我不用睡觉的?”


    “我白天才装修,你白天睡觉?”


    “那也不必听噪音吧?我放的无线电都是钢琴曲,你有什么受不了的?”


    两个女人站在楼道里酣畅淋漓地对骂了半个小时,到后面渐入佳境,霍眉发现此人言语之污秽程度与自己不上相下,真有棋逢对手之感。后来口干了,她就下楼喝水,临走前她道:“你是男人养在外面的姨太太吧?”


    “哈!可真会造谣,我不工作就是当姨太太的?我家里有钱,让我每月出去收租子过活。”


    “妹妹,我懂你,”霍眉嬉笑道,“我以前就是当姨太太的,在外面也爱说自己收租子  。”


    这趟上去主要目的是提醒她别三更半夜放无线电了。霍眉自从离开何家后,怎么都睡不够,似乎要把那些起早贪黑的时日全补回来,被吵醒也能瞬间睡着,床上没床垫、硌得不舒服,她也能忍着睡着。席玉麟更不必说了,直接吃强效安眠药,十分钟必然昏睡。但她觉得这不好,有意让他不依赖药物,决定先出手整治一下环境。


    她下了楼,喝了半杯茶,然后走进厨房。


    霍眉恢复活力了,就又不安分了,总寻思着赚点钱。早上去菜场买了辣椒、蚕豆,在大盆里泡了许久,她搬了个板凳坐在盆边剥蚕豆皮,决心从豆瓣酱做起。先做几罐给左邻右舍尝尝,看看反响怎么样,如果大家觉得好,她就去菜场卖。


    她当了这么多年何二太太,是心气高了,再干不出去当佣工这种事——你们也配?找工作又处处受限,谁也不重视她,还不如做小本生意。她最喜欢做生意了。


    席玉麟晚上回来,刚打开门,就被空气中漂浮的辣意袭击了双眼。霍眉戴着围裙,也眯着眼睛钻出来,“就等你回来!给我把辣椒剁碎,要很碎很碎。”


    他于是接过了菜刀,又快又响亮地在砧板上剁起来,剁得咳个不停。剁完了去洗澡,无意中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嗷嗷叫了半分钟。


    当晚霍眉又被声响吵醒了,本想继续睡,忽然意识到不是无线电声,是摇床脚的声音,一下精神了,意识到是周末。她还想把席玉麟叫起来看热闹,然而怎么扒拉他都不醒。虽说知道吃了安眠药,霍眉仍觉得担心,怎么睡这么死?万一起火了,地震了,空袭了怎么办?


    “席玉麟?”她在他脸上拍了拍,后来干脆把人的肩膀抱起来晃,“席玉麟?”


    他的脖子就向后折着,毫无反应。霍眉只好把他重新塞回被子里,就这点儿工夫,上面的声响已经停了。两三分钟,挺短的,不过也比何炳翀那种几秒出来的好。


    第二天出门买菜遇到201的女人,霍眉就幸灾乐祸道:“你男人三分钟。”


    那人没料到隔音居然差到了这地步,大为震撼,僵持几秒钟后,反唇相讥:“你男人是戏子。”


    这下霍眉没话说了,拎起小包迅速离场。


    腊月二十三,市院举行了封箱仪式,总算放了假。闹钟仍在六点准时响起,他弹坐起来,然后想起不用上班,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又缩回被子里一把抱住霍眉。他倒是很快睡着了,但大清早的,那家伙翘得很高,顶着霍眉睡不着。她干脆起了,一边洗漱,一边想:放七天假,有没有可能成一次呢?他不主动提,我真是不好提。


    洗漱干净,她重新上床推了推他,“好不容易放假,要不要起来玩?你要休息也可以。”


    他迷迷糊糊地把上半身支起来,“去哪玩?你想到别的地方去吗?”


    “到处都在打仗。”


    “也有没打仗的,我们近一点,就在省内。”


    “哎,不要,我这心里总是惴惴的,半路上飞机扔个炸弹怎么办?什么时候仗打完了再出远门吧。”


    过了这段安逸日子,霍眉就贪恋得不得了,不愿冒任何风险了。她也没想出什么特别好玩的,照旧出门买菜,只不过这回席玉麟陪她一起。两人坐在公共汽车并排的座椅上,你用肩膀撞我一下,我用肩膀撞你一下。


    到了菜场,忽然有个大婶朝这边咯咯笑着喊了声:“焦太太!”


    两人还浑然不觉,推推搡搡地往前走,走一步,另一个摆地摊的大爷又喊:“李太太!”


    席玉麟觉得不对,朝大爷看了一眼,大爷就举着个白菜叶子跟他招手。原来叫的是霍眉,说她是焦桂英、李亚仙等戏中人物的太太。霍眉也反应过来,对席玉麟笑道:“你很有名嘛!”说着,就拽他去买菜。那大爷跟她有个面熟,这下可打开话匣子了,“你是这小子的太太呀?”


    “是呀!结婚没多久。”


    “哈哈,别看我是个卖菜的,卖菜只是因为闲不住,我儿子在银行上班。我手头闲钱多得很,经常往市院里溜啊!”


    “谢谢你记得他呀,恐怕你不知道”


    席玉麟跟在她身后,把脸往领子里缩了缩,今天穿着相当臃肿的大棉袄大棉裤大棉鞋出门,脸也素着,就是怕被认出来。他觉得带给霍眉的不是个好名声,不知道的,都以为他跟人乱搞呢。想着想着,莫名生出一种悲愤的心情,他和霍眉一辈子都离不了“乱搞”这个名声。事实上,霍眉的爱好很多,独独不爱跟人调情。


    那大爷尽说席玉麟的好话,霍眉回头看了一眼,这家话低着头发呆,知道指望不上他,自己言笑晏晏地买了大爷的白菜、道了别。走出市场后,席玉麟没头没尾地来一句:“我们应该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生活。”


    “那离婚吧。”


    他一愣,“啊?”


    霍眉睨他一眼,噗嗤笑了,“你现在可不就是吃名气这碗饭?没人认识,就没有收入,那我跟你做什么?”


    他闭了嘴,心里莫名有些难过,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多久收入。现在吃的还是青春饭呢,等年纪再大,只能像席芳心、石班主那样自己拉杆子、当班主,然而他不擅长当一个组织的领袖,别说能不能把杆子拉起来了,可能还会把前期投入亏进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173章 头发回到家里,他自告奋勇要做菜……


    回到家里,他自告奋勇要做菜,让霍眉只用口头上指导。霍眉的指导是“放适量盐”,你要问适量是多少,她最多解释成“一抖手腕子的量”。且这人就只认为自己会做事,对于别人极其没有耐心,不到十分钟,已然破口大


    骂起来。言辞极具侮辱性,通过他不会做饭这件事,否定了他的能力乃至人格。


    席玉麟叫道:“你出去——你出去,行不行?我自己来!”


    他炒了一盘腊肉菜薹、一盘豌豆尖,霍眉尝了几口,虽然不好吃,但也不难吃,遂默不吭声了。席玉麟郑重其事地表示:“这几天都由我来做饭。”


    他想,要是把饭做好吃了,以后就算没工资,还是可以伺候她嘛!她也不至于说走就走啊。


    下午没有事,霍眉其实急着把豆瓣酱做出来,然而不舍得在席玉麟在家时窝在厨房里不出来。两人坐在沙发上——霍眉坐在他怀里,他把下巴搁在她脑袋上,她说“翻”,他就把手中举着的小说翻一页。


    “翻。”


    “我还没看完。”


    “你平常看书太少了,这么慢!”


    他抗议道:“我很忙嘛!”


    “废话少说,翻!”


    霍眉的快乐就在欺负他的这些小瞬间里膨胀起来,她等着他生气,可他就是不生气,他很爱她。翻到下一面,她看完了,知道他又没有看完,就仰起头,额头从他长出胡茬的下巴上蹭过去,痒痒的一阵。席玉麟低头看她,她就骂:“妈的,已经看这么慢了,还不专心。”


    第二日他们起了个大早,叫了辆马车,去了双桂堂。此寺始建于清顺治十年,因观音殿前的金桂和银桂得名,是西南禅宗的祖庭。天气不好——重庆的天气就没好过,云层挡在半空中,总不见太阳,这寺庙的殿宇就显现出一派寂静幽深的氛围。


    大山门里自然供奉关圣帝君,顺着往里走,到大雄宝殿门口,有个公共香炉。没有光线,殿中的佛像看不清楚,里头黑沉沉的一片;烟雾就在这黑幕上缱绻曼丽地往上飘。


    他们一人请了三支香,对着四方拜。霍眉在心里祈愿:让我幸福吧。


    一共穿过六层殿宇,来到观音殿门前,就能看到那两棵光秃秃的桂花树。虽然这两棵树很有名,不过她大老远来这一趟,为的是向佛祖许下世俗的愿望,而不是观赏桂花,不觉得有什么。顺着侧面的小神殿、僧舍一路悠转回去,经过一座石桥,下边幽绿的池水里有鲤鱼。


    她在水上照镜子,鱼在水下往来穿梭,水面倒总是平的。


    席玉麟看了几遍天,“是不是要下雨了?早点回去吧。”


    “我美吗?”


    “美。”


    “是我美还是周璇美?”


    他被噎了一下,心想那肯定还是周璇美,不过现在的席玉麟不可同日而语,是个高情商的人了。他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霍眉,又看了看水面,才说:“你更美。”


    霍眉笑了笑,把脚边一颗小石子踢进池里,激起阵阵涟漪,她的倒影就看不清了。她知道自己没有周璇美,然而席玉麟愿意讨她欢心,还是让她很高兴。就像在香港时一样,在那里,她又比美丽更称手的武器,所以美不美没关系;现在,她又有了比美丽更难得的馈赠,所以美不美还是没关系。


    她真的很幸运。


    过会儿,果然下雨了。两人还在马车里,就听见雨滴敲在油布上的声音,接二连三、迅捷密集,这个狭窄、黑暗的车厢就像个安稳的小巢穴,在潮气中,他还能闻到她头发的香气。


    霍眉倚在他肩上,问:“待会儿下车了怎么办?”


    “就几步路,跑回去呗。”


    “我这鞋子很贵呢,五十多块。”霍眉把脚上藕色缎子夹金线的弓鞋取下来,“大庭广众下,我就穿个袜子?”


    “那你穿上。”席玉麟说完,探出上半身向车夫付款。霍眉还兀自叨叨着:“泡了水,鞋底会分层哎,我自己也能缝回去。”她想了想,还是穿回去了,毕竟现在正过着一种很理想的新生活,那公寓还是高档公寓呢,不该穿着袜子走进去。席玉麟就在这时缩回来,一把抱起她,迈出了马车。


    她惊叫一声,搂住他的脖子,想让他放手,但先哧哧笑起来。确实也就几步路,席玉麟很快把她放在了家门口的台阶上,摸钥匙开锁。


    霍眉跟在后面说:“腰不疼吧?”


    “就这几秒,你”席玉麟刚想说“你都不知道我上班都多累”,想了想,笑道:“你亲我一下。”


    霍眉斜睨着他,几秒后,他的脸就泛红了,若无其事地转过去。这时候霍眉又一把把他拽回来,仰头落下一个重重的吻,那脸就由泛红到了通红的程度,他用冰凉的手掩着,叫道:“霍眉——别折腾我!”


    他转身进去做饭,霍眉也跟进去,不指导,只抱在他腰上蹭来蹭去,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做了半个小时的菜,他挪来挪去地拿东西,她也随着挪来挪去。这会儿霍眉平静得很。等到洗澡的时候,省下的一顿骂还是花出去了,“你炒菜就是比我炒菜油烟大!看看,我头发油腻腻的,昨天才洗过。”


    席玉麟装听不见。


    她洗了头,擦掉镜子上的水雾照着,湿头发贴在头皮上,更显得少了。她抬手全往后抹,露出一个秃秃的前额——这不是没有周璇美的问题了,是很丑,本没必要这么丑的。流产的伤害比生下孩子的伤害还大,她为何炳翀流了三个,这就罢了,可她从此就没办法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即使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家,她也把试错的机会花完了。


    霍眉盯着镜子里自己,镜子里的霍眉也在盯她,两双凹陷、冷漠、利欲熏心的眼睛对峙着。


    但是我不后悔。


    不出去一趟,不知道天地广阔。


    只是太对不起席玉麟了,孩子,唉,孩子……她换上睡衣出去,躺在他的臂弯里,默默地就流了泪。席玉麟正在看报,感觉手臂一阵湿,呆呆地问:“怎么了?”


    她从他身上爬下来,到沙发另一端蜷着。他放下报纸,把她揽到怀里,轻轻地抚摸她。越是这样,霍眉就越觉得对不起他,呜呜地哭出声来。


    席玉麟简直感到惶恐了,因为他一点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一边摸,一边问:“怎么了?别叫我猜呀,你有什么伤心事,说出来,我替你解决。”


    你娶我真是落不到一点好,你还要断子绝孙了。


    然而霍眉把这话咽下去,只是掀开头发给他看,又呜咽道:“我美还是周璇美?”


    “哎呀,周璇——年轻嘛,自然头发更多……”


    她伤心道:“就是她美呗。”


    席玉麟也不能对着这个光脑门儿说出反驳的话,他把她的头发搭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霍眉从前那头发,浓厚茂盛,梳起来都松蓬蓬的,脸上的胶原蛋白也多,雾濛濛的面皮边上,就环绕着乌云一样的鬓发,纯净,而勾人情(敏)欲。她一笑,周围的空气都潮湿几分。


    他只是把她抱着,不住地摇晃。这样哄小孩的方式让霍眉觉得相当受用,她在他胸口趴着,第一次觉得自己并非世界的皇帝,而是一个很需要关爱的、玻璃似的人。


    他们就像两个交换糖果的小孩子,拥有的都不多,因此迫切地你给我一颗、我给你一颗,唯恐自己一个怠慢,对方从此就不再给了。


    她决定要对席玉麟再关爱一点,于是把他的药瓶藏起来了。


    临睡前,席玉麟问:“药瓶呢?”


    “天天吃那个不好,是药三分毒。何况明日又不用早起,你就试一试自己睡嘛。”


    “没有天天吃,昨天就没吃。”他还不以为意地笑,就算是从黑市上买来的假冒伪劣安眠药,也价值不菲了,天天吃还了得?“那以后买两种牌子的安眠药混在一起,虽说是药三分毒,也可以以毒攻毒……”


    霍眉重重地打了他一下,他就闭了嘴,缩进被子里。确实是不用早起,但晚上就是旧伤发作的固定时间,能昏过去才好,醒着难受。


    翻来覆去到两点,最后以一个蜷腿趴着的姿势落定,好不容易要睡着,楼上忽然开始放西班牙舞曲。霍眉猝然睁开眼冲到阳台,抄起扫帚猛地往天花板上捣了两下,骂道:“日你祖宗!”


    几秒后,音乐停了,又几秒后,201直接往下倒夜壶。好在只有几滴溅到他们的阳台上,没溅到她身上。


    然而霍眉最嫌脏,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正好席玉麟也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跑出来拖地、洗拖把。


    精神矍铄地回到卧室,面对面躺下,他就开始讲八卦,“周少爷跟我说,楼上是一个做石油生意的商人找他们家要的,用来养外室。”


    “嚯!”霍眉也立刻精神了,“我就知道!”


    “这女的好像叫丹丹,以前在舞厅当舞女,跟他跟了五六年。商人的太太很厉害,即使他没把人往家里带,都要亲自出去找,找到了丹丹的住所,就砸东西。”


    他们由这个话题发散出去,天南海北地讲起了八卦、讲别人坏话,三十多岁的两个人,盖着棉被纯聊天。一晚上没睡,天亮了才开始睡,等醒来已经是下午。


    还不是自然醒,是被叫醒的。鹤洲在


    外头高声喊道:“师父!来客人啦!”


    第174章 刘师兄席玉麟此刻脸也没洗头也没……


    席玉麟此刻脸也没洗头也没梳,裹着个大棉袄,相当不爽——谁这个时候直接上门?鹤洲也是的,把人都带家里来了!


    自从搬了新家,恰好也收了徒弟,他就不把备用钥匙给小兰了,直接给了鹤洲。鹤洲就是不如小兰会做事!


    “谁啊?”他喊道,“稍等,稍等,家里有点乱。”


    “你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门外一道熟悉的声音洪钟似地笑道,“玉麟,快让我进来,冷死了!”


    两人对视一眼,霍眉也不往卧室里躲了,在绒线衫上又套了一件珊瑚色氅衣,风风火火就去开门了,“刘师——”


    一句“刘师兄”卡在嗓子里,宛如一片鸡毛,卡得她咳了一声。


    两人实在是因为刘靖那有辨识度的大嗓门瞬间认出他的,倘若只看门口这人,那还得认个好几秒。


    刘靖胖了。


    当年在漱金,不谈席玉麟这种长得像小姑娘的,就数他最英俊。高大,五官端正,手长腿长,笑起来就露一排整齐的牙齿。而如今,那曾有过八块腹肌的腹部长成了啤酒肚,圆溜溜地蒙在长衫下;头发也油淋淋地往后梳。


    见了霍眉,他的眉毛挑了挑,“霍小姐!你现在……”


    “现在是席太太啦!”


    “过去我就觉得你们两个有情况,恭喜啊,修成正果了!”他笑着同霍眉握了手,又转向席玉麟,用力抱了抱他。


    鹤洲还在门口站着,经刘靖一对比,真是又细又小,豆芽菜似的,穿着也单薄,一双黑黢黢眼睛四处乱瞟。学徒们没有家,过年也在市院里过,大概是刘靖跑到市院打听,鹤洲就将他引过来了。


    “进不进来喝点茶?”霍眉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脑袋。由于对她的房子、装潢和丈夫都很满意,她相当乐意在客人面前充当一个热情的太太,融入这美妙的小屋,成为这温馨气氛的一部分。“不对,干脆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吧!”


    鹤洲忸怩了一下,“我……我打报告说,一个小时内一定回去。”


    “这有什么要紧?让你师父写张条子,就说他留你下来吃了顿饭,掌刑师兄还能罚你不成?”霍眉弯腰把他推到沙发上,“来,坐!”


    另一边,席玉麟目瞪口呆地打量刘靖。


    从事他们这一行的确实容易发胖。因为平常运动量大、饭量也大,一旦失去了运动量,会迅速膨胀起来,节食也没有用。


    “但是你……你都胖了,你太太还要你吗?人家不就是因为你帅才看上你的?”


    和熟悉的人讲话,席玉麟是一点顾忌都没有。刘靖当然不介意,笑了笑,“怎么不要?我们家老二才周岁呢。告诉你吧,我不仅能在丈人的公司里当个高管,还能带孩子,还能哄小常开心……小常和我感情稳定着呢。”


    说着,他就从包里摸了张照片出来,照片里的他和妻子坐在凳子上,他抱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妻子抱一个婴儿。“瞧,大的是儿子,小的是姑娘。”


    霍眉和席玉麟都凑上去看,小孩子都没长开,小鼻子小眼的,不觉得多好看。席玉麟问:“叫什么名儿?”


    “常铭君,常淑君。”


    “常……”席玉麟顿了顿,想起他是入赘,也就按下不提了。一转头,才看到席鹤洲蹲在茶几前剥花生吃,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席鹤洲身体一绷,小声道:“师娘让我进来的。”


    席玉麟似乎想跟霍眉说什么,但碍于人多,没有说。霍眉笑吟吟道:“一会儿再聊!先决定吃什么?出去吃还是在家吃火锅?我和他前两天出去逛街才买了个新砂锅,现在拿出来用吧!”


    席玉麟道:“出去吃吧。”


    刘靖也附和道:“出去吃好!”


    “出去吃,刘师兄肯定要请客。好不容易来重庆一趟,怎么叫你请客?就在家里吃吧,家里暖和。”


    席玉麟见她进厨房,非常不舒服,觉得她好像已经非常习惯于替丈夫招待客人了。他指着鹤洲,对刘洪生道:“是时候展现你带孩子的能力了。这是我徒弟,腼腆的很,跟他讲几个笑话吧。”


    接着就站起身,跟进厨房。霍眉正在洗菜,他越过她的肩膀道:“我来,你出去。”


    “我出去什么呀?刘靖是来看你,不是来看我。”


    席玉麟知道刘靖是来看自己的,可是所有人都在外面,霍眉一个人在这里太可怜了。就算她不让位置,他傻站着也要陪她。


    这要是换个太太来,必不能理解他的动机。男方的朋友来了,女方自然要表演好妻子,反正也是一时的事。男方平常要往厨房里钻也罢了,这个时候也钻,不陪远道而来的朋友,是想表演妻管严吗?是想体现妻子有多不通情达理吗?到了会卫护你的人面前,装得像受了欺负!


    然而由于霍眉是霍眉,很明白席玉麟傻乎乎的动机。他站在她身后,呼出白气,散发热量,传来淡淡的蜡与铅的涂料气味,一个真切的男人,爱着真切的她。


    如果生活是一场表演,那么席太太就是她最喜爱的角色,霍眉穿上戏服,不愿脱下来了。


    她指挥席玉麟切了香肠、炸了圆子,夫妻两个端着锅出来时,刘靖真把席鹤洲逗得笑眯了眼。席玉麟一坐过去,这孩子又板着一张脸,不笑了。霍眉开了窗、加碳块,把汤底倒进锅中——是用自制的豆瓣酱炒出红油,再与水和其他香料一起煮的,香气扑鼻。


    她忽地醒悟过来,问席鹤洲:“你是不是不能吃辣?”


    席鹤洲道:“我不怕辣。”


    席玉麟把茶杯递给他,“吃之前涮一涮。”


    得到这个结局,这孩子也是很满意了,埋头苦吃起来。席玉麟又去拿了酒,他们没有买过酒,这酒是别人送给他的,先给霍眉倒,再给刘靖倒。刘靖沾了一筷子,又逗席鹤洲,“要不要舔一舔?男娃娃,这么大就该会喝酒了!”


    席鹤洲刚才还跟他十分要好,现在默不做声地吃炸圆子。刘靖于是对席玉麟道:“你当师父,真是当成了我们师父的样子。”


    席玉麟不喜欢听别人说自己像席芳心,然而在这一点上,实在没法否认。


    “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现在也就剩你还在唱戏了。”半杯酒下肚,刘靖就打开了话匣子,“我跟大师兄几年前就联系上了,也听说了后来的事。”


    “我离开巴青后,后面的就不知道了。”


    “师叔——毕竟在当地有名气,朋友、约会也多,不能暗中处置了,肯定有人报警。你又走了,如果没人主动顶罪的话,警察肯定怪到你头上。”他喟叹一声,“当时漱金不是还有很多师弟师妹吗?大师兄说,现在没有长辈了,但不能放弃他们,都是半大的孩子,离了漱金没活路。尚文又早就厌倦这一行了,她宁愿四海为家,也不想再困在这座小城里唱戏……最后就是尚文把自己的汗巾子留在现场,替大师兄顶了罪。警察没有来得及抓到她,那之后,她落草为寇。”


    席玉麟心神俱震,“当土匪了?”


    “说得好听一点,浑水袍哥吧,也不一定真的在杀人越货,总之是有一大帮子人,一起过活,倒也随她的意。大一点的,马裕师兄他们,直接跳槽到外地的戏班子去了,然而那些师弟师妹们小,总归没人收。大师兄继续带着他们在巴青讨生活,漱金办不下去,就打零工、卖力气,乃至街头表演什么的,一个娃娃都没饿死。哦,就那个王好运倒霉,被风寒带走了。”


    说到这里,刘靖攥杯子的力道也更大了,指甲盖都泛白,“现在那些娃娃也长大了,离开他,也能谋一份生计。我去年回巴青,他还在打光棍呢,地契早卖了,他跟别人合租个小房子住,还得每天挑井水。”


    席玉麟知道刘靖肯定给过钱,而席秉承肯定不收。


    因为席秉承是当大师兄的。


    他莫名很烦闷,一


    听漱金旧事,少年时的情绪就扑面而来,让他透不过气。一个个的这么惨,像是都为了我!然而你们平日里真的有为过我吗?我又有什么错?一仰头,把杯中酒喝尽了。小腿挨了一脚,霍眉用眼神示意:菜就少喝。


    情绪就悄无声息地消散掉了。反正他现在有霍眉了,关他屁事。


    刘靖见他不应,也从善如流地转换了话题,“你这房子,真不错!地段好,大概风水也好,我进来就觉得舒服。不便宜吧?”


    “真不便宜,托了关系才买到。”


    刘靖一直微笑地看着他。人到中年,那双孤决的、炯炯含泪的、林冲的眼睛,只剩下慈祥了,“你很有名气,我在成都都有所耳闻。”


    “也不算很有吧。”席玉麟笑道,“市院这平台好,院长对我多加照顾,我也就是混混日子。”


    “混日子能混出这种日子,那也是很好的,恭喜你,人生走上正轨了。看看,工作稳定了,买房了,成家了,什么时候要孩子?”


    此言一出,两人都很忙地喝了一口酒。


    第175章 拜年酒饱饭足后,霍眉问:“今晚……


    酒饱饭足后,霍眉问:“今晚住我们家里吗?”


    “你们家也就一张床啊,我住下了,你们睡地板?大冬天的。”刘靖抬起左手,颇有精英范儿地一撸袖子,看了看进口手表,“我十二点钟的船。”


    “刚来就走?”


    “我不能离开太久了,家里有两个孩子么,佣人照顾不好,还是得我来。”


    席玉麟和霍眉对视一眼,觉得这太离谱了,下午到,半夜走,他连在重庆逛逛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和他们吃顿饭。清官难断家务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刘靖见时机成熟,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直往席玉麟怀里塞。席玉麟赶忙挡着,“师兄,师兄,这会儿给什么红包?都这么大岁数了,我又不是穷困潦倒”


    于是刘靖的手绕了一大圈,最后把红包插在了席鹤洲的领子里,“我给娃娃,行不行?”


    霍眉又把红包抽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塞回他的包里。双拳难敌四手,三人搏斗了许久,刘靖还是没把红包送出去,但看时间不早了,必须得走了,只好悻悻地收回来。


    “席玉麟,”霍眉喊道,“你把刘师兄送到码头!”


    “不必!”刘靖一转身,把席玉麟往后推,两人又在门口缠斗一番,最后达成共识,送到路口。一出门,简直像出了一场幻梦,暖黄色的灯光迅速被凄寒夜色侵蚀,冷得二人同时往领子里缩了缩。谁也没说话,只是慢慢走着,心中怅然。


    冬风呜呜地吹着,岁月就被吹得一页页翻过去。站定再相望,彼此都不是少年了。


    “刘师兄,”席玉麟说,“珍重,有机会我们去成都找你。”


    刘靖从鼻子里哼着笑了一声,拍拍他的肩,“我还增重,我该减重了。”


    送走他,席玉麟又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呆,即使街边蜷着许多流浪者——都是从外省逃难来的,没有工作、找不到房子——他还是觉得这城市“空”,风刀霜剑八方而来,叫人避无可避。放眼看去,千万扇窗户里的灯大都熄了,水银似的月光泻在其上;没熄的,色彩也不怎么好,要么白到惨烈,要么黄到稀薄。


    只有他的101,简直可以说是辉煌。


    他情不自禁地迈步过去,推门而入,霍眉正蹲着和席鹤洲说话,夹着嗓子,“要不要喝牛奶?我给你加点蜂蜜,好不好?”


    虽然说霍眉这人是有点表演性人格,实质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富有爱心,但也得她愿意表演。对于摩根那样的幸运儿,她满怀嫉妒,演不了一点;对席鹤洲这样没爹没妈还怯生生的,她的表演欲瞬间被激发出来,很愿意哄着这孩子玩。


    席鹤洲刚想点头,一看到席玉麟,又赶紧摇头了。“我得走了,我今天还要洗澡,晚一点,热水就被他们用完了。”


    “你们也是搬个盆子,往里倒热水吗?”


    “嗯。”


    “那在我们家里洗了再走吧,我们家是淋浴哦。”霍眉言罢,直接推着他进去,指导了怎么开水后,就退出来、关上门。


    席玉麟把她拉进卧室,轻声道:“你还是呃,不要对他太好。市院是全男环境,我们管教也比较严,这种孩子很容易想妈妈。现在对他好一次,他会天天惦着再见到你,挺残忍的。”


    霍眉呆了呆,饶是她跟个人精一样,都没想到这一层。“真可怜。”


    席玉麟刚想说什么,忽然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我小时候也这样,怎么不可怜我?”


    她发现这家伙近来是越来越爱撒娇了,“那你喊我妈。”


    “你有病吧?”


    “快喊。”


    “你先喊爸爸,我就喊。”


    两人在那里嬉笑打闹成一团,直到席鹤洲穿好衣服出来,席玉麟一秒从霍眉身上弹开,恢复成面无表情的状态,“快回去吧。”


    席鹤洲就向一人鞠了一躬,拿好席玉麟写给他的条子,拉开门,还被冷风吹了个趔趄。霍眉看着,又是一阵心酸——真是怪了,她要么在排卵期,要么年纪大了,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疼孩子。又或者是因为这孩子跟席玉麟有关系,是他的徒弟,她也看作半个儿子。不然,她也不是遇见个孩子就这样喜欢呀?


    “不然你一周带他回来两次吧。”她郑重道,“我对他负责。”


    “你真是没事找事干。再说,等我下班都很晚了,那都不是吃晚饭的时间,带回来睡觉吗?晚上有大学徒查房。”


    席玉麟想说你既然想要个孩子玩,不然我们生一个呗?然而终究不敢说,怕显得像他就为了她能生孩子似的,又招来她一顿眼泪。霍眉想说其实我生不了,不然我们把他收养了?然而也不敢说,怕他失望,不对她那么好了。


    两人各怀心思,上了床后,又相互磨蹭一阵。席玉麟忽然说:“我希望将来也能像刘靖一样变胖。”


    霍眉大惊失色,“啊?”


    “如果我发福了,就证明我不干这个了。”


    这份职业是席玉麟目前的最佳选择,他还靠着唱戏捞钱,无论如何不能辞掉。但打心底的,他已经不是精力充沛到用也用不完的年纪了,演一场武戏能累个半死;何况身上都是旧伤,实在是不能多运动。倘若有一天他发福了,那他一定不用再高强度地动上一整天,只用安闲地,等着肉慢慢长起来。那将是非常幸福的生活。


    霍眉指着他的鼻子斥道:“你长出啤酒肚,就离婚!”


    “又离婚?”


    “没错,你要是又胖又挣不了现在这么多钱,就非离不可了。”


    席玉麟哼了一声,“你才不会跟我离婚。你爱我。”


    “我”霍眉爬起来,猛拉了一下台灯的开关,在灯下仔细打量他开始发红的脸和脖子,哈哈笑道:“你喝一点酒都不行呐!等着吧,明早窘死你。”


    这人虽没有醉到说胡话,但被酒精一刺激,也是很爱吐真言的。等到第二日,他果然窘得要死,并发誓非必要再不喝酒了。他为做豆瓣酱的酱料炒了一整天的姜蒜,在呲啦呲啦的油锅声中,听不见霍眉的取笑。


    七天一下子就要过完了,到了除夕,两人的心情都很低落。霍眉提出早上逛公园,席玉麟道:“下午吧!我要去给一个人拜年。”


    在霍眉看来,他唯一需要登门拜年的对象就是席香阁,然而席香阁明早就能见到了,他还要去拜谁?顺嘴问道:“谁啊?”


    “一个心肠很好的医生。”他指了指耳朵,“就是他缝的。”


    相见的第一眼霍眉就看到这只耳朵了上的缝合线了,然而席玉麟不说,她也不问,当下只是“噢”了一声。


    席玉麟提起自己从上海带回来的一个礼盒,又顺走她做的一挂香肠。裹了好几天大棉袄,今天


    倒是打扮了才出门,里面是黑色绒线衣,套一层马甲,外面再披粗毛呢翻领大衣——在霍眉看来,这是秋天的穿法。然而正装很贵,席玉麟只有这么几件,没有足够厚的。他宁愿冷一点,也不愿随意地去见瞿医生。


    抱着这些礼品转了一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他来到了那间私人诊所门口,按了门铃。


    一位助手开了门,得知来意后,进去通报了一声,便放他上楼。


    此时瞿医生正在桌前披着毯子看报,脚边烧着一只炉子,上面咕嘟咕嘟地煮着药。抬起头,他实实在在愣住了,好像头一次认识到席玉麟有多漂亮似的。过去这小伙子总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看着心里就不舒服;今天却带了笑,脸上明媚,五官也清晰了不少,让人注意到他的眉型锋利浓黑,鼻骨高而薄,很有精神气的模样。


    “新年好。”席玉麟把礼物放在炉子边,“这个是我在上海买到的埃塞俄比亚咖啡豆,这个是我太太亲手做的香肠。”


    他已然深谙送礼之道,这两件也送得好。瞿医生不差钱,赶贵的买没必要。但他不方便离开重庆,这时候,常常四处出差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他可以买一些瞿医生买不到的东西。至于说霍眉亲手做的东西呢,是一份亲热、一份心意。


    “新年好。你娶太太了?恭喜!”瞿医生颇为惊讶,他以为以席玉麟满身可疑的伤疤不容易找太太呢。“是哪家的姑娘?什么时候的事?”


    “川西人,原来与我在巴青城是旧识。我们没办酒,不然,我肯定会请你。”


    “不办酒好,小年轻多省点钱自己花,没啥人值得请的。我看你状态都和过去不一样了,”瞿医生笑眯眯地又多打量他几番,“啊,告诉我,情绪问题是不是好很多了?”


    他点了点头,又开口道:“有个小问题想请教你。如果你私下不接诊的话,付诊金也可以。”


    “跟我客气什么?怎么了,你腰上的毛病吗?”


    “那是老毛病了。我是问,呃,脱发……”


    一小时后,他急匆匆地赶回家,换上丑陋的大棉袄,陪霍眉去逛鹅岭公园。霍眉也不打扮,她最近是越来越懒得化妆、搭衣服了,什么暖和穿什么。反正是和席玉麟一起出门,没什么打扮的必要。


    今天出了一点太阳,公园里就布满了重庆人,晴日里的空气清冽干爽,让人身心舒畅。霍眉挎着他的手臂,挂在他身上走,挤着他走,把手伸进他的袖口一边冰他一边走。


    走累了,她站定摸出一支烟,还没来得及点上,席玉麟就伸手拿走了,揣进兜里。


    她大为惊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第176章 一步之遥到了饭点,都不想回家,……


    到了饭点,都不想回家,就在路边摊买了两碗馄饨站着吃。因为是在冷风中吃的,吃完后就开始打嗝,两人推来推去地嘎嘎笑。霍眉一摸兜,发现卫生纸用完了,找他要纸。


    他掏完上衣口袋摸裤子口袋,最后掏出皱巴巴的一团纸。其实是干净的,他在市院时去一趟席香阁的办公室就要薅一把卫生纸,往贵宾包间溜一圈又薅一把卫生纸,所以即使从不主动买,兜里永远有纸。


    “算了,”霍眉打了个嗝,明显是很嫌弃,“我用帕子。”


    “我没用过!只是没叠而已。”


    “哎呀,算了算了”


    他展开那坨纸,一把捞过霍眉,强硬地给她擦了嘴。霍眉反手夺过纸,翻了个面,给他擦。


    席玉麟一把推开她,“恶不恶心,你刚擦过!”


    “我翻了个面好不好?你才恶心,这纸根本就是来历不明。”


    两人像小学生似的喋喋吵了一路,后来意识到不能在冷风中说话,这嗝打得没完没了了,就挽着手慢慢走。一会儿,出了汗,便找了张长椅坐着。他问脚疼吗?她说还好,然后把脑袋枕在他肩膀上。难得出太阳,暖融融地晒着,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时,席玉麟仍一动不动,正看着空地上的两只鸽子。见她把脑袋挪开了,他问:“回去吗?不早了。”


    “出去吃饭吧!”霍眉拍了怕手提包,“带了钱。想吃什么?哪里的菜系?还是西餐?”


    席玉麟还是最经典的回答:“随便。”


    就又坐公交车悠来转去,到了一家西餐厅里,她熟练地点餐,席玉麟就撑着脑袋在一边听着,听霍眉拒绝了服务员推荐的酒,点了两杯橘子汽水。把菜单合上,她对他笑道:“打麻将的马太太推荐给我的,说渝中最有名的就是这家。你来过很多次吧?”


    “一次都没来过。”


    “不喜欢西餐?狗日的刚才怎么不说?你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问就是随便,我是不是跟你说过——”


    “没有不喜欢。”


    这是实话,菜上来了,他果真吃得很开心。霍眉小口啜着橘子汽水,看见玻璃外的天幕渐渐变黑,嘉陵江的水滔滔地流。


    酒饱饭足后,他们决定散步回去,反正离公寓也不远了。天黑后又降了温,走得抖抖瑟瑟的,连五感都迟钝了,走到一家舞厅的后门口才听到音乐声。霍眉仰头望去:嘉陵舞厅。


    她只能看到标志性的黛绿色尖顶,至于说其中的热闹场景就看不见了,一堵高墙隔着,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现在演奏的正是她最喜欢的《PorUnaCabeza》,若是往日听到了,她会跳舞的。


    不料,席玉麟主动问:“跳舞吗?”


    “去鲶鱼精的产业下消费?”


    “就在这里。”


    她笑道:“你会跳?”


    “不会,但你肯定会跳。”


    “那跟着我吧,告诉你,这首曲子最适合跳探戈。”她说着,一手搭在他的肩上,一边喊口号,“左,右,左,右——侧!”


    席玉麟就脚上走得明白,肩膀那一下侧拉拉不明白,几小节之后霍眉就不耐烦了,很想拿何炳翀跳舞就很娴熟这个话题气气他——还能揽着我仰头踢裙子呢!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干嘛总拿温柔解意的一面对外人呢?干嘛总跟席玉麟窝里横?你就仗着他喜欢你。


    她忍不住笑了,静静注视着眼前人。席玉麟表情很认真,琢磨来琢磨去,忽然抬头说:“再来一遍吧!”


    这一遍他表现得很好,一共就四个动作,他们在舞曲中循环往复地跳,从巷头转到巷尾。没有实木地板作舞池,没有明亮的汽灯辉照,没有礼服,没有观众,两个大棉袄鼓鼓囊囊地抱在一起。快走出巷子时,他笑着把她举起来转了半圈,亲了一口,再放回地上。


    这时候就有三个摩登女郎嘁嘁喳喳地走过来,瞪着眼看他,“你是席玉麟吗?”


    他就知道刚才那幕都被看到了,把手插回兜里,脸也没怎么


    红,点了点头,“是呀。”


    “这位是太太吗?”


    “是呀。”


    她们哄笑着跑开了。他已经习惯了,面对她们,倒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然而转脸看到霍眉揶揄的表情,立刻就受不了了。在她面前,他一点架子也端不起来,光会气急败坏。


    回去洗个热水澡,早早地睡下了。第二天闹钟在六点准时响起,席玉麟挣扎了半天没起来,只滚到她耳边哀哀地叫:“我不想上班。”


    霍眉仍闭着眼,往另一边侧去。席玉麟撑起来,不依不饶地在她耳边道:“我不想上班。”


    “那离婚。”


    他恨恨地把她的被子掀开,跳下去洗漱。霍眉把被子拉回来,继续睡,睡到快十点才悠悠起床,抱着那个装了豆瓣酱的大坛子搭车去菜场。她还准备了很多小纸杯,一角钱就可以舀一杯走。


    然而坐了一整天,居然只有两个人来买,还有一人问她:“是席太太吧?”霍眉就坐立不安了,毕竟在菜市场做买卖的只有穷妇人,她怕这样会丢席玉麟的脸——像他一分钱都不给太太花,逼得她只能出来卖豆瓣酱似的!


    何况物价日日飞涨,普通市民买大米的钱都不够,更别说买豆瓣酱了。


    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她不满意,四处拉着别人闲聊,知道西郊有个专门卖酱料的市场,也许在那里生意会好些。


    晚上跟席玉麟分享见闻,前面分析行情的时候他一言不发,提到“西郊”,他断然拒绝道:“不行,那附近没有防空洞,哪能待一整天?”


    家里并不缺钱,但也并不富裕。席玉麟每月能给她一千,减去这套房子高昂的水电煤气费,减去必需开支,再减去她合理的花销——买衣服、下馆子,甚至都不太看电影,一个月差不多只能攒下一百多。不过存款还剩两千多,倒不必特别省。


    她只是觉得,她明明会赚钱,为什么不赚一点?好叫席玉麟压力也不那么大,他只拿八九百回来,也是没关系的。


    要不拿这两千出去盘一个小店?


    不行,现在可没有无穷无尽的资本来为她的失败托底,但凡亏了,谁生一场病都遭不住。霍眉放弃了任何和投资相关的想法,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工作,仍然做豆瓣酱。她想,自我来重庆,也就发生过那一次空袭,去一趟西郊应该问题不大。我也不在那儿待一整天,转手卖给店铺,可以立刻就走。


    但凡停下劳动、思考,无穷无尽的寂寞就会将她包围,她就会开始想他。可他总不回家。


    做豆瓣酱吧。


    几周后,202在阳台上喊道:“101有人吗?”


    因为家中没安电话,他们记下了202的电话号码,作为紧急时刻的联系方式。霍眉跑到阳台上应了声“在”,打算上楼,202的太太就道:“不用上来了,你先生把电话挂了。他叫你半个小时后到川剧院门口,穿端庄些。”


    穿端庄些?要见人?霍眉冲回卧室就换衣服,脑子乱乱的,不知道是出什么事了。难道席玉麟犯了错,有人把他扣留下来了?那也轮不到我出面啊,应该找席香阁。


    因为成日在家研究豆瓣酱,她已经三天没洗头了,这下只好拿梳子把打结处梳开,匆匆盘起来。盘发髻最端庄,至于她那么一小撮头发盘起来好不好看,就无暇追究了。连妆都来不及画,她就用水抹了一把脸,换上皮鞋、挎上提包就出了门。


    时间太晚了,门前始终没有马车经过,她等了几分钟,开始往大路上走。然而还是找不到马车。她呆了呆,干脆直接朝市院的门口步行,紧赶慢赶,在半个小时内赶过去了。鞋子是在重庆祥宁分店买的半脚鞋,遮掩了她的残缺,但不适合在山城起起伏伏的土路上跋涉,到达的时候,脚已经隐隐作痛。


    远远就见到一行人从市院的贵宾招待室里出来,正中间的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其他人都配合他的脚步,他倒是目中无人,一边走,一边掏出一支烟。旁边的席玉麟疾步上来,掏出一个精美的银质浮雕打火机,给他点上了;垂下眼帘,又退到半步之后。


    男人昂首阔步,走到跟前了,才刚看到霍眉似的,上下一打量。席玉麟再次上前,介绍道:“这位就是我太太。”


    “小席说你会讲英文和广东话?”


    霍眉立刻笑道:“是。”


    “那是蛮不错。”他道,“行,你试试当电话推销员吧。我赶时间,先走了,明天会有人上门给你装电话。”


    话还没说完,他的左脚已经抬起来了。席玉麟一直跟过去,帮他拉开车门,最后在车外朝他挥挥手,才往她这边跑来。头发的造型保持了一天,迎风一跑,终于支撑不住,一下就乱了。


    “抱歉,没跟你提前说,”他笑着,眼睛亮晶晶的,“我是今天才知道这人卖珠宝,然后需要专门的电话推销员。我想着,你要是非要找点事做,那也不必往西郊跑,我还给你争取到了在家办公当然了,先试用七天,你不满意可以辞了。”


    霍眉吐出一口气,瞅他片刻,咬牙道:“老子以为你出事了!”


    第177章 生姜“我能出什么事?我跟楼上的……


    “我能出什么事?我跟楼上的太太说了,让你见一个人。”


    “转述总是转述不清楚的,为什么要挂电话?好歹让我听你一句语气啊!”


    怕你急着跑上楼,跑摔了。席玉麟顿了顿,“这不是重点。你怎么想的?愿不愿意干这个?”


    坐在她最喜欢的家里,磨她最擅长的嘴皮子,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是看他刚才那一套丝滑的溜须拍马小连招,心里总不舒服,明明他是最软硬不吃的一个。霍眉默不吭声走了几步,忽然道:“我刚没搭到车,一路走过来的。”


    “有汽车可以坐呀?”


    “那就绕远了,本个小时到不了。”


    “那”他愣了愣,“现在不赶时间,我们坐汽车回去。我背你去车站。”


    霍眉不理他,径直往车站走。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下回我跟你说几句再挂,行不行?对不起嘛,让你赶路,主要是这位老板赶时间,只有人等他、没有他等人的。对不起嘛!娘娘、娘娘,叫你脚痛了”


    她仍在前面走,被他一把抄起抱了起来。


    在床上躺了半晌,霍眉觉得自己对他真是莫名其妙的,打算好好表达一下自己对这份工作的喜爱,他却已经沉沉睡了。因为要按时上班,不能像放假那样折腾一夜、白天再睡,霍眉又把安眠药还给了他。


    她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真是恨自己没把资产转移到重庆。


    第二天她醒的时候,席玉麟早去上班了,他的位置都凉了。在家中坐了片刻,就有人上门安装电话,顺带给她介绍这份工作:每次有新珠宝上市,会把每一款的详细信息通过照片和信件传给她。她将领到一份客户名单,一一打过去介绍,因为有不少欧洲、南洋来的客户,她的英语和广东话都能派上大用场。


    因为工作内容轻松、简单,工资当然不会高,一个月一百四十块。霍眉已经很满足了。


    何况还白得了一部电话,不是需要手摇发电的旧款,而是自动式新款,不需要话务员转接。通过拨号发出与数字对应的脉冲信号,电信局的自动交换机可以直接接通到相应的路线。


    等席玉麟回来,一样对这部电话感到很兴奋,两人轮流拨那个黄铜小盘,听它发出有质感的嗒嗒声,也跟着哎呀哎呀地感慨。这种自动式电话机是机构、企业、高级住宅的标配,他们家里居然也装上了!过一阵子,霍眉就忍不住拿抹布把它擦一遍,擦得水光泛亮,席玉麟都担心会擦锈。


    她给他布置任务:“你把你们院长的电话、还有亲朋好友的电话全抄下来,我们弄一个电话簿,这样就能随时联系。你也把我们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们。”


    席玉麟领命而去,问了一大圈,就镜花有电话。霍眉于是郑重地记下了席香阁在市院的电话、席香阁的私人电话和镜花的电话,认为这间小屋魔力更甚。


    她八卦道:“镜花也姓席吗?”


    “不吧,他是被卖进来的。他也不需要姓,‘镜花’这个艺名就够了。”


    “那他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


    “女的,但男的也能忍。”


    霍眉听了就咯咯笑,怪不得他有独栋小洋楼。


    几日后,席玉麟下班去了一趟瞿医生那里,问到了瞿医生的电话号码,拿回了他配好的药,一个油纸袋子里装着用何首乌、熟地黄、当归配成的丸药。他刚介绍完“三天吃一颗”,霍眉就一把把袋子夺过去,脸色很不好,问他哪里抓的药。


    “就是这个熟人”


    “熟人!”她尖叫道,“你跟别人说你太太脱发?你就这么介绍我的吗?上次你到医生家去也没有去多久,尽说我脱发的事情了,你要别人怎么想我?”


    席玉麟还没来得及理解其中诡异的逻辑思维,就被她用纸袋子打了一下。他连忙举起


    手臂挡脸,被她用力掰下来,连着涮了好几下。


    那袋子虽是个纸的,没什么杀伤力,然而边缘干硬锋利,一下子在他眼睛底下划了一道。霍眉僵了僵,扭头就走。他也认为霍眉很不讲道理,怒气冲冲地进了卧室,摔上门。


    三分钟后,霍眉飘进卧室,手上很忙地整理衣服,侧着、斜着、漫不经心地瞟了他好几眼,她自己眼睛倒是肿的。席玉麟抱着双臂,直直地瞪着她。


    终于,她把手帕扔给他,示意他把那道口子按一按。他没好气道:“都愈合了。”


    “我不是故意要——”她刚开口没说几个字,就呜呜地哭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回事!我在你面前像个神经病一样,每天不是发神经就是哭!但是我我不喜欢别人知道我脱发,每天出门要么整理很久发型,要么戴帽子。你是我老公,我才跟你说。你怎么跟别人讲呢?不要说那人不认识我,不认识我,不就更坏了吗?他只全心全意地认识你,知道你好看,你都快当明星了,但你娶了个脱发的太太!我不喜欢我是很漂亮的,何家欺负我,我才掉头发,我又不是自己要脱发我们家头发都很好,我老汉,我妈,这么大年纪了,他们都不脱发”


    她越说越伤心,越哭越激烈,后面只顾着一个劲儿抽气,话都说不清楚了,脑子也因为缺氧发晕起来。席玉麟拍了拍手,张开双臂,“好了,来抱抱。”


    她仍站在原地,紧紧闭着眼,大张着嘴嚎哭,不像那个游刃有余的霍眉,只像个非常、非常委屈的小孩。他只好站起来主动把她揽到怀里,拍拍她的后脑勺,轻声道:“什么我好看,你知道那医生怎么认识我的吗?他的上司**过我,很多次,他每次看到我,我**,屁股上都是血”


    “别说了。”她哽咽道。


    “所以脱发不是问题,他觉得我这样的能娶到太太都是很幸运的。”席玉麟继续道,“再说你这就是病,生病了就看医生嘛,吃一段时间的药不就好了。”


    霍眉再一次把眼泪鼻涕都蹭他衣服上,抱着他静了好一会儿


    唉,怎么搞的呢?其实霍眉最会对男人好了,但是面对席玉麟的爱,她有点手足无措的,不是哭就是骂就是发疯,她甚至还没说过一句“我爱你”,是席玉麟在肯定地说“你爱我”。她不是这样的人。她其实很冷静、很坚韧、很强大,实在是对着他,一件小事都要牵扯出一大笔旧日委屈,一点儿委屈都要放大一百倍。


    没有人爱过她,她只会跟人演戏,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来,”席玉麟把她推到床上,“瞿医生还告诉我,可以用生姜片擦头皮,我去切一片过来。每天晚上,我都帮你擦一遍,行不行?”


    他很快去切了一片生姜。两人盘腿坐在床上,她渐渐平静下来,还是时不时吸一下鼻子。那生姜本就辛辣,加上用力摩擦,脑袋很快就开始微微发热,又擦了三五分钟,他才去洗手、关灯。睡前刚要吃药,霍眉拉住了他,可怜巴巴地说:“你要死了,谁给我擦头发呢?”


    “什么?我什么时候要死了?”


    “吃多了你会死的。”


    “没有听说过吃这个死的。”


    她盯着他不说话,两秒后,泪珠又滚滚而下。席玉麟对她短时间能流这么多眼泪大感佩服,旋回盖子,回身去哄她,“不吃了。”


    霍眉觉得他对自己太好实在是一件糟糕的事情,“我给你揉揉吧,你好好睡。”


    “这里不能碰,碰了更疼。”


    “那个神医也不能给你看好吗?”


    “这已经是他看过后的结果了。”


    她伤心欲绝道:“你以后变成个胖子吧,我不会跟你离婚的。”


    然而夜晚是霍眉最脆弱、最多情、最柔软的时候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席玉麟咕咕叨叨不想上班的时候,她半梦半醒地蜷在被子里,立刻喊了句“那离婚”。


    到了打电话跟客户东扯西拉的时候,霍眉就一直走神,她想:不能让他一直干这个。现阶段还是好好攒钱吧,攒到可以盘一家店的程度,我立刻开店。出卖劳动力是不幸的,很多人都可以不幸,我们夫妻两个不能不幸,我还是得当个资本家。


    她开始省吃俭用了,春天来了,也不给自己买新衣服,还是穿从巴青带到香港再带回重庆的那几件。反正也不常出门。出门遇到丹丹,丹丹就讥笑道:“穿得跟个村妇似的,你男人行不行?”


    “土虽土,但料子好,穿了很多年都不坏。”霍眉指着她胸前,“你那肚兜和旗袍虽说都是丝绸的吧,但激(敏)凸了我都看得见哦。”


    她也不是每次都能吵过丹丹,这也是个嘴毒的,知道霍眉最值得攻击的一点就是她老公是个唱戏的。一整栋公寓住的都是高档商务人士,然而她老公是个破唱戏的,虽然有往明星方面发展的趋势,到底以色侍人。围绕着这点骂,她必然破防。


    席玉麟一开始不觉得有什么,后来跟康小冬聊天的时候,康小冬谈到儿子调皮,把太太的旗袍弄脏了,必须要送到干洗店去洗只能干洗的旗袍,那应该比较昂贵了。而他的收入比康小冬高,霍眉居然在穿布衣布裤,只有一条墨绿色的旗袍在正式场合穿。


    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很过意不去,想着:我能不能一个月给她一千一呢?


    第178章 枣泥酥从姑姑筵里出来,席玉麟解……


    从姑姑筵里出来,席玉麟解开中山装最上面几颗扣子,在路边蹲下了。康小冬拽了他一把,“你真是酒量浅——别歇了,越歇越走不动,我送你回去。”


    他摆了摆手,“等我吐出来再回去。”


    “你回去再吐嘛!”


    “我婆娘在家啊。”


    “怎么了,要骂你?”


    “不骂我,倒会围着我团团转别说话了。”


    康小冬就站在原地抻腰抻肩,他是个相貌堂堂的须生,这回的东家只是顺带着把他捎上,主要还是灌席玉麟。即使他帮着挡了两杯,席玉麟还是被灌了六两,现在脑子一会儿轻盈、一会儿沉重,似乎在飞速旋转,似乎又晕着转不动。


    但是胃里就是另一番光景了。他酝酿了几分钟,朝着水沟顺利地吐了出来,吐完后,拿纸巾擦了擦嘴,嘴里仍在泛酸。


    康小冬把他扶起来,半天不迈步子,忽然道:“看!”


    “别看了我又想吐了能不能——”


    “不不,你看,抓壮丁的!”


    席玉麟连忙抬起头,街对面,正有两个穿黑色警服的人,拽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袖子,把袖子都拽脱线了大半;那男人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地拜来拜去,低头一拜,麻布衫的袖子完全被拽下来。


    警察向后一个趔趄,随即恼羞成怒,一把将他的手扭到背后用麻绳捆起来。


    街角已经有一条初成规模的队伍了,有十多岁的孩子,有六七十的老人,神情呆滞,蚂蚱似的被串成一串。


    当时有句俗话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有钱的请客、送礼、溜须拍马,把他们本该当兵的儿子留下,腾出的空子,就抓穷人的儿子顶上。这些壮丁抓过去当苦力、当炮灰,没吃没穿,动辄挨打,没听说谁家被抓走的人还能回家。


    几乎是瞬间,他的酒就醒了,连忙往后退了两步,打算往楼里跑。康小冬回头笑道:“你还怕抓你啊?就凭我们今天来吃酒穿的这身衣服,他们就不会抓。抓的都是些破衣烂衫的贫民老百姓。”


    话虽这样说,席玉麟不肯冒一点风险,迅速钻到酒楼的大堂里,只透过窗户缝往外看,一颗心砰砰地跳着。


    他的酒完完全全醒了。


    曾经申屠真跟他说过,倘若有人抓你充军,报我的名号。那会儿他怒不可遏,认为又是对他人格的一次蔑视——毫无意义的死亡我都隐隐渴求着,我还怕殉国?当兵就当兵,随便活活得了。


    她越这么说,他越要壮烈地死给她看。


    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有家室,他不敢想象自己要是离开,霍眉该怎么办。更重要的是,他灵魂深处燃起了强烈的过日子的欲望,想好好活着。有人爱他,有人关心他,有人对他好,他的生命值得贪恋,不该到战场上化为一捧炮灰。


    如果那两个警察走到他面前,他真的会窝窝囊囊地说一句:你们去问问申屠夫人吧。


    好在没有如此戏剧化的情况发生。两个警察路过大门口负手而立的康小冬,牵着那串“壮”丁走了。


    康小冬转头喊道:“我说什么来着?”


    他幽幽地转出来,走路都稳当不少。一路无话,没碰上马车,碰上了一辆黄包车,便和康小冬道了别,坐到公寓的街口。


    远远望见101窗子里的灯光,他不受控制地跑了几步,掏出钥匙,但由于酒后手抖,咔咔啦啦半天没对准进去。


    霍眉从里面开了门,一下子闻到了味儿,“沙发上坐坐,我给你冲杯蜂蜜。”


    他不肯坐着,先去水龙头下漱口,然后跟进厨房,从后面抱住她。


    柔软的,温热的,一个女人。


    霍眉拿筷子搅水,搅开了,递到他嘴边。他也不松手,只是就这她的手喝,喝了两口完全喝不下去了——本来肚子里都是水。


    没头没脑的,他就跟霍眉讲:“我要是被抓去当兵,我会逃回来。”


    霍眉已然习惯他酒后发疯,“回来呗。”


    “你的名声就更不好听了,不仅是戏子的老婆,还是逃兵的老婆。警察也会上门来抓我。”


    “那离婚。”


    “你就记得自己的名声。”


    “也对你好啊,家里没有人等你了,你可不心如死灰去当兵了?”


    席玉麟大声道:“离离离,你那么有办法,就剩这一种了?你才离不了我!”言罢气咻咻地去洗澡。霍眉搬了张凳子进去,对着立刻蹲下的他指示说:“坐着洗。”


    再出来,他连和她乱缠的精力都没有了,往床上一倒,只觉得整张床像赛车一样载着他漂移。霍眉坐过来,肯定是不能指望他今天帮她擦姜片了,瞅了瞅他的脸色,笑道:“我刚才想出来第二种办法——我们躲到南洋去。喂,有没有在听?”


    他睡着了。


    席玉麟向来是个睡觉非常安静的人,因为痩,因为颌部发育得好,什么姿势睡觉都不会打呼噜。但如果喝了酒,总有点要吐不吐的意思,喉咙里一直响。她担心他会窒息,开了小台灯看书,彻夜守着,听着他在那里翻来覆去。


    到了两三点钟,他轻声哼哼起来,喉结也开始滚,在做吞咽动作。她立刻下床找了个盆,搁在地上;自己则坐席玉麟那边的床沿上,把他扒拉到膝头趴着,抠他嗓子。刚抠了两下,他就吐了,她手都来不及撤,被吐了一手。


    好容易等他吐完,霍眉用干净的左手端了杯盐水到他嘴边,说:“漱一漱。”


    席玉麟似乎仍没醒,但下意识含了一口,吐进盆里。她给他擦了嘴,用腿把人抵回床上,自己再去洗盆、洗手。回来给他拉上被子的时候,他已经安静了。


    熬到六点钟,闹钟响起,她一巴掌拍掉,打算去跟席香阁打电话请假,结果席玉麟听着闹钟声立刻坐起来了,手往旁边相当自然地一伸,没摸到衣服。


    霍眉道:“别去了。”


    “扣钱!”他站起来,使劲儿揉脑袋,“帮我拿一下衣服,好太太,你是最好的太太,我刚起来弯不了腰。”


    霍眉偏不,看他怎么赶得及。他只好自己到衣柜前——真的弯不了腰,只能直挺挺地蹲下,去最下面的屉子里扒拉出自己的衣服,囫囵套上,冲进卫生间洗漱。她刚跟过去,他就旋风般地冲出来,一边收拾包,一边哀嚎:“我不想上班!”


    “允许你不上班啦!”


    “可是要扣钱。今晚别等我,有夜戏。”他收拾好包,长吁短叹地出了门。


    霍眉心神不宁,总担心他不舒服,他的工作又不是可以开小差摸鱼的。一天的电话打完,他仍不回家,她心里就空落落的,只好给自己找事情干。


    前几天出门买了一大袋红枣干,白口吃嫌甜了,她又舍不得扔。这会儿便拿来在锅中加水煮烂,捣成肉泥,再加油转至小火翻炒,炒成不粘手的一大团。然后把活好的面擀成薄皮,包住枣泥,一团团放在平底锅上烤着,烤十分钟翻个面。


    做出来的枣泥酥,虽然丑,但是好吃。可霍眉不怎么饿,她拈着一块慢慢咀嚼,考虑要不要送给左邻右舍。大都市不比乡村,他们一家跟左邻右舍不太熟,碰到了连招呼也不打,何况这一栋楼的人都不是很看得起席玉麟……罢了,谁稀罕!


    她一下坐直了,想着:不然我带去市院呢,顺便看看他。


    霍眉不知道其他伶人的婆娘会不会跑到市院去看他们,如果都不去的话,她会很尴尬。那就换个理由好了,她不是去看席玉麟的,她是去看鹤洲的。她本来就有意时不时去看望一次鹤洲,一方面打消席玉麟对她“不负责”的顾虑,一方面,纾解自己随激素变化而增长的母爱与她注定无子这一事实之间的矛盾。


    鹤洲这个对象太合适了,可爱,可怜,隔得远。在宣泄母爱之余,还能得到令她愉悦的反馈。


    坐在公共汽车上,望着黑漆漆的窗外,霍眉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大半夜跑去看老公。她真要变成自己觉得最可笑的那种女人了,太沉浸于爱情,注定会不幸。


    然而转眼之间就出现了更值得她关注的问题:夜风吱溜溜往窗缝里钻,可能会把枣泥酥吹冷。


    她把窗户推上,心满意足地坐回去。


    绕了许久到市院门口,两个青年正在一掺一掺地瞌睡,见有人来,立刻堆上笑脸迎宾。主戏楼里灯火通明,看来确实有夜场戏;她绕过这栋宏伟的建筑,只往后走。


    有个学徒跑过来拦路,“看官,不往这边走。”


    “我是要去后台。”霍眉笑眯眯道,“我是席玉麟的太太,让不让我进?”


    那孩子恍然“噢”了一声,领着她,从后面一扇小门进了后台。


    市院的后台就比漱金那黑暗狭窄的化妆间大多了,十几面带灯泡的镜子贴着墙、相互折射光辉,每一面前面都坐了人。挂衣服的架子横了长长五六排,锦绣旖旎,过于饱和的色彩在灯光下显现出触目惊心的效果,红是石榴泼血的红,绿是铜锈生花的绿。


    扑面而来的还是一股汗味。桌前的人齐齐回过头来看她,她也一个个看过去,被镜花美了一大跳——虽然面部较长,但是是古典的、郑重其事的美,虞姬、王熙凤似的。席玉麟总爱说他的坏话,这么美的人,让让他吧。


    墙角则站着个大个子,还披了甲,宽肩窄腰、威风堂堂,像个古代的将军。大概就是那个康小冬。


    哎呀,伶人就是好看的多啊……


    那位票友周少爷也在,霍眉一眼看出来了,就他最丑。不过他也是最活泼的,张嘴就问:“哟,这位是谁?”


    学徒就替她答道:“席师叔的太太。”


    霍眉对于这种场合应付自如,立刻向周少爷笑笑,“没什么要紧事!我做了些枣泥酥,想着要是不吃,隔一夜会放坏,就带过来了。来,都尝尝!”


    她穿了旗袍,戴了顶有丝带的黑圆帽,压在帽檐下的眼睛弯弯翘翘,嘴唇涂成了深荔色,笑起来也抿得弯弯的,不露一点牙齿。


    这些时日以来,她长胖了一些,长白了一些,又添几分女人味。特别是对于周少爷这样的年轻人,听她热情的一声招呼,身子酥了一半,只是傻乎乎地攥着自己那块枣泥酥笑。


    霍眉倒没多理他,一下子就转过去,亲热地给每人都分了一块,篮子里只剩两块时,才


    用袖子一掩,说要留给鹤洲。


    席玉麟没轮到,自始至终,一直笑着看她。他画了妆,眼睑下是青色的鳞片,头上戴一顶贴银水钻蝴蝶盔,换了花青色的裙子。


    她走到他椅背后,垂着的手就被他拉起来,笑道:“你怎么来了?”


    第179章 华人餐厅“我来看鹤洲。”……


    “我来看鹤洲。”


    骗鬼呢,你想我,我只是一晚上没回去,你就想我了。然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席玉麟不好意思说,只是在椅子边上拉着她的手,一直摇晃,“现在都快十一点了,上街很危险啊。”


    “这么多年,“霍眉摸了摸盔上的绒球,“你还是唱小青。不能换更简单的一行吗?就是那种闺秀,只用站着唱。”


    “哪有说换就换的?院长不允许。”


    康小冬坐得离他最近,就听他说瞎话。其余人虽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全盯着霍眉看,觉得她又漂亮、又大方、又亲切,功利来讲,简直兼具红粉佳人和贤妻良母两种美好女性的特征,这小子怎么娶到的?


    席玉麟捏着她的手,也觉得自己幸运过头了。他要带霍眉回家的时候,因为深知她的坏,对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别半路跟别人跑了,没敢期望她是个多好的妻子。


    可霍眉偏偏成了个很好的妻子,比那些本性不坏的女人都要好。因为她爱他。


    “一会儿想去观众席吗?”


    “不要。”


    “不愿意看我。”


    “困了嘛。”


    因为他的缘故,霍眉现在宁愿看电影,也不想看任何一场戏,整场光顾着替人累得慌了。她确实不愿意看他,不忍心。


    他站起来,把后台一张木头沙发上堆着的衣服铺平,又拉过来一扇屏风,对她道:“那就在这里睡吧,别回去了,没有公共汽车。门口有学徒值夜,不会有人进来。”


    “好。鹤洲睡哪儿?我去看看他。”


    席玉麟张了张嘴,旁边一个叫马奎的老生就抢道:“被他弄去罚站了!现在没睡呢。”


    “我也不是非要……这一个月来就罚了这一次,因为他记不住词。”席玉麟替自己争辩道,理了理戏服,“让小菊把他带来,我快上台了。”


    那领她进来的学徒应了一声,转身又跑了。外面锣鼓齐响,第一幕的演员已经上台,席玉麟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出将”帘子后面的一段小隔间里。


    她跟了几步上去,周围都挤着人,想问的话问不出口。席玉麟低下头来看她,黑暗里,她伸手触了触他的太阳穴。


    他抓住她的手,轻声道:“不头疼了。”


    梆梆梆梆——


    席玉麟迅速转身上了台。她回到后台,小菊已经把席鹤洲叫来了,这孩子看见她,表情像是开了朵花,五官都舒展开了,主动叫道:“师娘。”


    “诶,乖乖。”霍眉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将枣泥酥递过去。他里穿一件灰布褂子,外一件小马甲,上面有几个补丁,一看就出自席玉麟的手笔。


    伸手一摸,大概是他自己洗的,洗不太干净,马甲硬的像个壳。


    她道:“等夏天来了,我给你买几件亚麻布的衣裳。你这衣服穿着热。”


    席鹤洲也不说话,两腮迅速地动来动去,眼珠子就直盯着她,像只小老鼠。两块枣泥酥,很快就吃完了。她问:“席玉麟罚你什么时候才能睡觉?”


    “背完词。”


    “背完了吗?”


    他迟疑片刻,“差不多吧。”


    霍眉大手一挥,“那去睡觉,别管他了。”


    他站起来,又给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跑了。


    她在铺满衣服的木沙发上躺下,觉得很硬,但也没办法,又拽了几件戏服搭在身上,眼睛一闭,准备睡觉。耳边虽有渺茫的唱声,但隔着厚帘子,听不清楚字句,只像风声雨声一样寻常、静谧、无意义。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镜子上的灯泡都灭了,头顶的吊灯也关了,然而天空蒙蒙亮,有浅淡清新的光线淌进来。席玉麟坐在她脚边,刚洗完脸,发梢上还挂着水珠,用力拍了拍她,“回去睡。”


    她坐起来,“你呢?”


    “我也回去。”他打了个哈欠,“下午两点再来。”


    现在已经六点多了,扣去来回花在路上的时间,他根本歇不上几个小时。两人立刻出发去公交车站,霍眉扭来扭去,不断锤着肩膀,“哎哟,太酸了。”


    席玉麟帮着她捏了几下,“我还给你垫了好几件衣服了。家里的床也没有床垫。”


    霍眉就不吱声了,被何公馆的席梦思娇惯了许久,她确实觉得家里的床不舒服。


    两人上车,买票,并肩坐着。霍眉说:“前天晚上,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席玉麟有点困,“你说离婚。”


    “那之后呢?”


    “不记得了。”


    “我说去南洋。”她转脸向他,严肃道,“热带对你的身体有好处,而且大多居民说中文,食物很好吃,还不打仗。”


    席玉麟没料到她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别担心,我应该是不会被抓去当兵的。”


    “不不,我觉得我们确实应该去一个举目无亲的新环境里生活。”她枕在他肩上,“你努力赚钱到五十……四十六七岁,我们就能攒到一大笔钱了,可以在南洋盘下一间店铺,做华人餐厅。你呢,负责进货、备菜,我呢,负责炒菜。经营一段时间后,有钱雇员工了,就不用亲自干活。谁都不知道我们是戏子和妓女,只知道我们是老板和老板娘。”


    他呆呆的,听明白了霍眉只要他再工作十几年,她心疼他,没打算让他干一辈子。


    “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坐在柜台后面,一边数钱,一边发胖。”


    窗户大开着,春风贻荡,吹得人遍体轻盈畅快。霍眉闭上眼,想起南洋,仍觉得是个关于爱情的神话。


    也许会在那里碰到摩根?摩根要是愿意跟她好,她也愿意跟摩根好;摩根要是想找她算账……凭什么?何氏夫妻的生死关她席太太屁事。


    何况,她和席玉麟肯定比那两个愣头青会赚钱,她要穿比摩根更贵的旗袍,买比摩根家更贵的房子。只有在经济方面都赢过这位小姐,霍眉才是完完全全的胜利者。


    她会赢的。


    霍眉越想越心神激荡,看席玉麟半天不吱声,很不耐烦地一拍他,“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说——娘娘好厉害。”


    “哼哼,我不是一般的厉害。”气氛都到这儿来了,她就又祥宁鞋局的创业史讲了一遍。过去即使在事业的巅峰期,也没人爱听她自吹自擂,现在好了,逮住了席玉麟,她天天讲、天天吹,他也捧她的场。


    最终总结道,“在马来开华人餐厅非常有前途,华人爱去,马来人也爱去。何况那边的大多是福建、广东人,我们开个川菜馆子,那可不独一无二吗?你说是不是?”


    “是。”


    “狗日的,你就只会说是。”


    “我本来就没什么主意。你是个聪明的,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席玉麟笑着说,“哦,我一直梦想着当个会计来着——到了那边,我先上一年夜校,然后当霍老板的小会计。”


    霍眉很得意道:“席玉麟,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这是实话。如果没有她,席玉麟都活不到四十多岁,没准哪天就自己把自己给杀了。


    回家只眯了四个小时,他起来扒了两口她做的面,匆匆又回市院了。晚上大概十一点才回,第二天她醒来,人又走了。


    开门的时候,她又闻到一股酒气。


    “别骂!”席玉麟一看她要张嘴,连忙抱住她,“别骂,哎呀,熏着你了,对不起。这一个月都是陪同一位东家……你猜怎么着?”


    他比了个五。


    霍眉狐疑道:“他愿意给你五百彩头?太多了吧?还是一次五十啊。”


    “他是个导演,有意让我试一个角色,要是试上了,五千。第一次说的时候好好的,后来又找了另一个人,也是个伶人,说他也合适。狗东西,现在还犹豫着,我一颗心也提着,不


    得不随叫随到。”


    “五千?”霍眉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要是选上了,要拍多久?”


    “三四个月吧,反正比唱戏轻松,不用练功。院长也乐意让我出去拍戏,说给市院起宣传作用,如果我是因公出差,只是那几个月的薪水没有了,不会倒扣钱。”席玉麟叹一声,“院长也在跟导演谈……哎,总薅着我,我一去,不是当众在那里又唱又演的,就是喝酒。日他祖宗。”


    “哎呀,五千呢!”


    “是啊,五千呢。”他摇摇晃晃到沙发边上,腿一软,栽进去。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自那次半夜吐过后,他就再也没在家中吐过,最多回来瘫着。


    渐渐地,霍眉也习惯了,除非他叫唤,不然不搭理他。


    几天后她去买烟,隔着玻璃柜,一眼看到了席玉麟的侧脸。这小子是有点姿色,赏心悦目,她在一排男女明星的脸之中,果断挑了他打广告的。


    然而这烟不太行,席玉麟的脸也救不了了。


    烟盒子还是留着,拿去打趣他。席玉麟从第三视角看自己的脸非常尴尬,特别是这表情还装得挺深沉,尴尬几秒后,又一把将盒子夺回来,“叫你不要抽烟了。”


    霍眉讨了个没趣,转身就走。


    席玉麟其实已经通过她持续抽烟这件事,完全确认了她不想和自己生孩子。唉,算了。霍眉给了他一颗糖,他还找她要第二颗,把她惹生气了,或许第一颗都要收回去。


    那时候他该怎么办呢?他过了许久有霍眉的日子,就再受不了当单身汉的日子。他会跪下来求她别走。她要是不回心转意,那他就去死好了。


    第180章 杭州这一个月里,东家把席玉麟折……


    这一个月里,东家把席玉麟折磨得够呛。


    除了隔三差五把他叫出去一趟外,还不分时日地打电话,霍眉不知道是喊他去做什么,看他狂躁的表情,似乎是被使唤去做私事。有一次半夜三点一个电话打到家里,他披衣就走,第二天还是照常上班,简直苦不堪言。


    由于时刻要等电话,他也不敢睡觉吃药。整夜就听着丹丹放无线电、摇床脚。


    某次上面一开始,霍眉就对着窗户喊:“201开始造孩子啦!”


    这一嗓子在深夜里格外明显,不知是受了惊吓怎么地,那男人结束得比平常还快。霍眉立刻又喊:“现在已经造完啦!”


    丹丹就哗哗地往下倒夜壶。


    搞得席玉麟衣服也不敢直接往阳台上晾,洗好了,都是叉到外面的树上去,免得遭其报复。


    五月初的某个凌晨四点,又是一个电话打来。他跳起来就去接,听了几秒,对着空气点头哈腰,回去后也睡不着了。等六点的闹钟把霍眉叫醒,他摇着她说:“我选上了!”


    他看着不是个认真工作的人,其实工作起来没人能挑得出毛病。第一次拍《百年好合》的时候,导演还说他演戏带着戏曲的样式,拿腔拿调、一顿一挫的,很假。他听一次就改了。其实他在戏曲上不算天赋异禀,现在能有成就,完全是被席芳心打出来的。现在踏入了电影这个新行业,没人鞭策他,他就自己慢慢琢磨——不会自发地表演,模仿总会吧?


    从身边人身上找影子,从古典的戏曲人物身上找影子,总能找得到。他悄悄地下了功夫,等走到导演面前,就无可指摘、浑然天成了。再说,这张脸实在长得好,实在长得好。


    “啊?”她睡眼惺忪,“你怎么知道你选上了,他大半夜决定的?”


    “是这样,搞艺术的么,有点神神经经的。”席玉麟一边穿衣服,一边道,“前几天他叫我们录了个片段,我就有预感……你干嘛我上班要迟到了!”


    霍眉闪身冲进厕所,关上门,“我忽然肚子痛!等一下下!你不会迟到的,不然就拦马车——”


    席玉麟等不了一点,他也不介意,直接推门进去洗漱、梳头。她坐在马桶上,咯咯笑着,用脚去挑他的裤腿,挠他脚脖子。


    待他夺门而出,她在后面喊:“回家时带块胰子!”


    晚上,他坐在身后帮她擦头皮,她就在灯下翻阅剧本。根据这几个角色的性格,一下就锁定了席玉麟的角色:一个配角,恶毒的地主少爷,最后被马车撞死,得到正义的制裁。


    毕竟男主角是铁匠,女主角是佣人,肯定得找浓眉大眼、一身正气的演员。


    读完剧本,没觉得故事好还是不好,只觉得可笑:席玉麟穷了一辈子,却老在大荧幕上演讨厌的有钱人。


    “你什么时候走?”


    “下个礼拜六。走之前,我把你的药丸都取回来。”


    她莫名觉得烦躁,回身扇了他一巴掌。席玉麟愣在原地,她上下一扫视,这才挑出错:“头发没擦干,水都滴床上了!”


    这段时间他也忙得团团转,又是去找席香阁表示感谢——席香阁不知为他出了多少力。在又去交代鹤洲的功课,又去跟镜花道歉。


    原来他进了一个组排新剧目,快要上演了,他说走就走,席香阁也袒护着,让镜花重新拉个人进来排。这可把镜花气得够呛。他本来就暗暗地嫉妒着,这些大导演下戏班子选人,都选席玉麟!


    倒不是席玉麟哪点就比他更优秀,而是各人的脸部结构不同。他呢,就适合画了浓眼线、打上胭脂,扮个神妃仙子;如果干干净净地往镜头里一站,因为白,会因为光线而臃肿,因为五官均匀,会被镜头拉变形。


    而席玉麟的脸在大荧幕上,简直比用肉眼看他还漂亮些。因为肤色深,显得更立体、更清晰。


    导演挑上谁不是他能决定的,但中途退组实在是很对不起镜花,更别说他想把徒弟交给镜花管教。这回镜花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如何都不肯管鹤洲。


    没办法,他只好托给另一位闺门旦名角——秦罗衣。秦罗衣也是不太高兴:“一开始不找我,镜花拒绝你,你才找我。怎么,我是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共事这么多年,你也不是不清楚,他么,不过更爱在外面抛头露脸,才更有名声,我更淡泊些。要说起徒弟,我们家雪蚕、秋飞,不比他那四朵花好?”


    席玉麟不觉得他淡泊,倒知道他轻易不说话,一说话就是幽怨的口吻,密密麻麻、纠缠不清,一直敬而远之。何况他还听闻此人也有点好男风,怕把鹤洲带歪了——虽然这么想有点对不起席芳心,但他做徒弟是一回事,当师父又是另一回事。


    最终还是找上了席香阁。席香阁叹道:“我耳顺之年了啊!鹤洲算是我的什么……徒曾孙?”


    席玉麟顶着两个黑眼圈,也不说话,就是抠他的办公桌翘起的一块木皮,咔嚓一声弄断了。


    席香阁叹道:“滚出去吧!把鹤洲给我带来。”


    出发那日清晨,霍眉把他的大皮箱检查了两遍,又非要送到码头上去。她一路


    挂在他胳膊上,不说话。


    席玉麟肘击她,“要我帮你买点什么?听说杭州的藕粉不错。”


    她还是闷闷的不说话,也肘击他。


    “布料也好,杭罗……等结了工钱,给你弄几匹杭罗做衣服。”他继续肘击她,“别不开心,不开心掉头发。”


    霍眉开始凶猛地肘击他,“不要。你懂个屁的布?每次要你买布,挑的都是我再老二十岁都不穿的花纹。你……”


    舷梯开了。


    她皱着眉松开手,后退几步。他走到舷梯最上,回头看她,一张鹅蛋脸白里透红,泛着健康的血气,额角被风吹着摇晃的碎软小头发就像花蕊一样摇摆;表情却仍是烦躁的,很生动。


    席玉麟实在很想亲她一口,吸一吸她脸颊的肉,然而隔得太远。


    霍眉眼见着他朝自己挥了挥手,下了客舱,相当的怅然,不自觉点上一支烟。坐上汽车,还没过三站路,一根烟就抽完了。


    唉,三个月,要愁得她抽多少?


    她连中饭都不想给自己做了,随意钻进一家饭店,点了两道小菜。剩的打包回去,晚上又吃一顿。


    如果没有人等着洗她的碗,评价她吃的多还是少、油了还是辣了,她没有兴趣把碗弄脏。


    洗澡后上了床,坐了片刻,又下来穿鞋。其实床上什么都干不了,只能看书,可是买回来的书她都看完了。主要是可以骚扰席玉麟,戳他一下,挠他一下,扒在他身上问“是我好看还是XXX好看”,嗅闻他身上的味道。


    现在他不在,屋子百倍空寂。


    她坐在桌前,展开纸、笔,决定给父母写封信,告诉他们自己在重庆有了新家,一切安好。可见她无聊到了什么地步,都想起给他们写信了。


    第二天打完电话,出门打牌。


    她和一位丈夫姓廖的太太玩得最好——哎,也没多好,她这不是无聊么,就跑到人家家里去做客。那房子的地段不如她的101好,也不甚宽敞,一进门,霍眉就暗暗地得意起来。


    “我姑娘慧慧上小学去啦。”廖太太招呼她在沙发上坐下,泡了一杯茶来,“先生倒是中午回来,我得给他做一顿。”


    “那我不耽误你吧?”


    “不不,出门前我把菜都备好了,现在就能下锅。不然,怎么好去打麻将?你坐一下,马上好。”


    她环视四周,墙上挂了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小姑娘圆滚滚的;还贴了一张小学里发的奖状、一张笔触幼稚的水墨画。沙发上堆了针织乌龟和几枚赛璐珞发卡,茶几上摆了一摞字典、算数练习册等教辅书籍。屋子不大,但到处都是有个孩子生活的痕迹。


    霍眉不禁怅然,她的101秩序凛然,缺少些秩序之外的生命力。


    廖太太做的简单,一锅饭,一盘番茄炒蛋。她笑道:“我先生时间紧,我们两个倒是有时间,一起去下馆子?”


    “好呀。听你说过廖先生是公务员,我还以为你们家能请佣人呢。”


    “以前有一个,后来还是辞了,慧慧补课挺花钱的。再说,物价天天往上涨,我心里不踏实,能自己来的就自己来吧。廖先生也不算官儿,就是个小听差,东跑西跑的,哪天被裁了我们可真——”


    说曹操,曹操到。一阵咔哒声后,门开了,廖先生笑道:“又在向谁说我坏话?”


    霍眉立刻站起来。廖先生——也就是廖专员,惊讶道:“何二太太?”


    廖太太立刻板起脸道:“什么何二太太,你脑壳坏了吧?人家是席太太,真好笑,‘二太太’都出来了!赶紧给人家道歉!”


    霍眉尴尬得恨不得夺路而逃。前不久廖专员还夸她忠贞,没有跟何炳翀“大难临头各自飞”,现在她就飞到重庆,火速换了个夫姓。


    “不不,廖太太,我以前确实是别人的二太太。”霍眉咳了一声,“然而家务事总是说不清楚……现在我有了新生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夫妇二人同时“啊”了一声,有点不知所措,廖专员立刻坐下吃饭。廖太太挽起霍眉的胳膊,回头嘱咐了一句:“出门的时候把垃圾倒了!”


    这一趟做客做得霍眉满怀郁闷,唯一的收获是向廖太太要来一辆儿童自行车。这车摆在楼道里积灰,原是慧慧小时候骑的,现在嫌矮了,况且轮胎磨平了,也没有亲戚朋友可送。


    确实是太矮了,霍眉只把它搬到自己的窗子下,在篮子上系一条丝带,里面填土种花。隔几天又把玻璃纸饼干袋裹了一层上去,亮晶晶的。


    两周后,总算是收到了席玉麟的第一封来信。


    三页纸抄了书名,半页纸是他的书信内容:杭州菜很难吃,面糕点心还不错,回来时给你带定胜糕。天气热了,你不愿意做两顿的话,就到外面去吃,晚上不要吃剩下的。我想你,你想我了吗?


    至于说霍眉所关心的,他的住宿问题、身体状况、工作是否顺利、和同事相处得如何,一字未提。空着大半张纸,他懒得写了。


    霍眉忍了两周不主动写信给他,看了这一篇,忍无可忍,提笔洋洋洒洒写了两张纸,问了一大堆问题。末尾告诉他:没有你大半夜翻来覆去和你那破闹钟早上鬼叫,我睡得特别好,想个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