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入狱 他若是死了,你们都得死!


    “新娘子喜欢什么样的嫁衣?”季明生意味不明地冷笑, “我给他穿什么样的,他就得喜欢什么样的。”


    林栖梧听着这话很刺耳,不自觉皱眉


    “季大人, 虽说夫为妻纲, 可林某以为,若夫专擅,亦悖人伦。”


    “我未过门的妻子很不听话, 不严厉些, 管不好他。”季明生意味深长道。


    林栖梧不知道季明生的和哪家的姑娘订了亲,也不知这家人看中季明生哪点, 要把女儿嫁给季明生这样的人。


    “林大人, 你不敢看我?”季明生又说。


    林栖梧在和季明生说话时, 目光一直落在柜台中的各色绸缎,直到季明生逼问


    他才扭头看了一眼季明生, 季明生目光灼灼,正盯着自己。


    林栖梧许久不见季明生,这次一打量,季明生眉宇间戾气更甚, 穿着暗红的衣袍, 像个艳鬼。


    他下意识收回目光,看向地面。


    日光斜斜打在季明生身上,映出颀长的影子。


    季明生不是鬼。


    那天晚上的事, 是林栖梧自己的幻觉。


    “栖梧,你怎么呆了这么久?”一道温润男声打破沉默。


    许英笑着走进绸缎铺, 他科举及第,选任门下省谏议大夫,与林栖梧的关系日益亲密。


    “我们不是说好选完布料, 去书局找那本……”


    “季大人怎么在这?” 许英一转身,才见到林栖梧对面的红衣男子是季明生。


    季明生笑得更冷了。


    “这绸缎铺又不姓许,我怎么不能来?”季明生语气不咸不淡,却是话中带刺。


    “衣料选好了,我们走吧。”林栖梧主动开口,他知道季明生和许英素来不对付。


    如今季明生身为谨卫总领,位置特殊。


    谨卫表面保护皇帝安全,实则是为皇帝搜罗官员罪证的鹰犬,进了谨卫署的官员,很惨。


    林栖梧怕许英再得罪他,惹祸上身。


    “季大人,林某还有事,就先走了。”


    “栖梧,你怎么了?”马车上的许英


    “没什么。”林栖梧摇摇头,


    季明生盯着驶向远方的马车,喃喃自语


    “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三心二意?我和他吵架,为什么要帮他?”


    许英也不是世家出身,凭什么他就可以。


    洁白的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季明脚边,季明生一手抓住鸽子翅膀,另一只手打开信鸽脚上的竹制信管,拿出纸条。


    季明生打开纸条,眼里忽然有了期待,嘴里只念叨着“就快了,就快了。”


    很快,林栖梧便没得选了。


    今日朝上,顾命大臣秦义因为上书立太子之事,被乾元帝当面斥责,被贬惠州。


    秦义,是三朝老臣,更是王无忌的左膀右臂,秦义被贬,以王无忌为首的世家官宦团体就此出现裂痕。


    以为秦义被贬信号,不少由乾元帝提拔的寒门官员自觉报团,与素来瞧不起他们的世家官员开始内斗,不少身居要位的世家大官因为参奏的小事被乾元帝贬谪。


    乾元三年,皇帝提拔苏烈为侍中,季明生为中书令,取代王无忌亲信。


    次年三月,皇帝解除无忌之弟王诠的右卫将军职务,改任荆州刺史,彻底削减干净王无忌手中所能接触到的军权。


    朝中势力没了大半,王无忌再没有素日骄横,终于学会了什么是谦卑低调。


    可惜,乾元帝没有打算放过他。


    阴暗监牢中,被绑在木桩上的男人身上有苍蝇飞舞,身上的鞭痕新旧交错。


    “好臭,还没招么?”季明生坐在椅子上,新任谨卫总领谄媚地为季明生倒上茶水,


    “大人,这点事难为您还亲自来。”


    “大人,我不知道要招什么?”男人茫然抬头,他叫粱锡,只是一个小小的录事,想要求王无忌大人举荐,因此便给其子王钟祥送了薄礼,却被人举报他勾结朝中权贵。


    “不难为你,”季明生吹了吹茶水中的漂浮的几片茶叶,飘散的热气笼住了季明生的眉眼,才道“在这上面画押就行。”


    “可小人……”男人看着纸上的累累罪状,只觉心惊。


    “你死和贵人们死,选哪个?”季明生不耐烦地瞥了眼前的男人。


    男人很快作出了正确选择。


    第二日,季明生向乾元帝呈上侍郎粱锡供词,称王无忌因“见罢斥秦义、李良(王无忌同党)而自危”,欲“勾结梁王李肖谋反”。


    乾元帝佯装不信,季明生又呈上在王无忌家中搜到的证物,一封梁王和王无忌之间的交往密信。


    这正是当年季明生蒙骗王钟祥,此信可以说是为王氏留一条退路,因此才被王忠祥藏在书房中。


    证据确凿,王无忌百口莫辩,被乾元帝赐死,诛其九族,包括林氏。


    但乾元帝却独独赦免了吏部尚书林栖梧。


    林栖梧在朝堂上出列跪下,恳求皇帝能饶过林氏一族老小。


    林栖梧如同当年跪在林氏祠堂一般,脊背挺直,不卑不亢。


    “陛下可还记得,十年前您亲口说的,欠微臣一个人情。”


    乾元帝难得变了脸色,“正是因为你当年救过帧,所以朕才赦免你!林栖梧,你不要得寸进尺。”


    “您若不答应,微臣便直接一头撞死在这大殿之上,与林氏老小一同赴死。”


    林栖梧的声音平淡,好似死亡对他来说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这半年来,世族权柄被一步步削弱,年富力强的新帝不允许大权旁落,早就容不下世族了。


    覆巢之下无完卵,林栖梧早知会有这么一天。


    乾元帝凝视跪在阶下的林栖梧许久,难得退让,他同意了林栖梧的请求。


    林栖梧最终被下了大牢。


    第一个来看他的人是伪装成狱卒的季明生。


    他进到牢房中,沉默着不说话。


    他想,即便林栖梧穿着囚服,依然清贵不减。


    又想,这里太脏了,配不上林栖梧。


    林栖梧应该在高台华室,身穿罗绮,不该在这个老鼠乱窜,铺着干枯稻草的牢房。


    “真稀奇,中书令大人不忙政务,反倒来看林某这个死刑犯?”这一次再见面,先开口的是林栖梧。


    如果乾元帝有心围剿世族,那季明生便是他手上最锋利的那把刀。


    身为世族的一员,他对为非作歹的季明生自然没有一丝好感。


    其实林栖梧不知道,其中的每一步都有季明生的参与,因为他要亲手将世族送入末路,林栖梧才能真正落到自己手中。


    “我来送送你。”季明生从怀里掏出药瓶,“围剿世族,实非我愿,相识一场,我不想你死的不体面。”


    “那真是谢过季大人了。”林栖梧接过药瓶,忽然又问了季明生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用那件事来攻击世家?”


    那件事,季明生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林栖梧说的哪件事。


    当年,林栖梧因为科举阅卷,劳累过度,在桌上睡着后,季明生拿着裁纸刀悄悄将他后衣领划破。


    林栖梧穿高领衣服,季明生偏要把他的领子划破,让他露出脖颈。


    季明生坐在书桌对面,好整以暇地等着林栖梧醒。


    林栖梧醒了,抬起头,直觉脖颈出微凉,一抬眼,发现季明生正坐在对面。


    慌乱中,他立刻下意识捂住那块胎记,万分恼怒地盯着季明生。


    但季明生已经看到了,林栖梧的锁骨处有很漂亮的红月亮。


    好漂亮啊,为什么要挡住呢?季明生想起什么,忙低下头。


    “季某只是来送科举答卷的,林大人……”


    后来季明生从未再对人提起过这件事。


    这对季明生来说,只是很小的一件事。


    可在林栖梧这里,却是困扰他人生的大事。


    他不知道季明生有没有看到那处胎记。


    因为这处胎记,他被送离本家散养,因为这处胎记,他被要求为林氏付出一切 。


    季明生攻击世族的手段繁多,但确实从未提起过林栖梧胎记的事。


    季明生自然不会提,因为那是独属于他的漂亮月亮。


    “哪件事?”


    季明生的目光扫到林栖梧的锁骨上,那里有一道月牙形红胎记。


    他指了指自己的锁骨,故作惊讶道“林大人,怎么会有一弯漂亮的红月?”


    如今林栖梧身穿囚服,无法遮掩自己身上的胎记,可他是死囚,反正都是要死的,胎记什么的已经算不得什么事了。


    “不论如何,还是谢谢你了。”


    林栖梧仰头,将瓶中液体一饮而尽。


    卸下对林氏的责任,他如今只觉万分轻松,安心赴死。


    烈火舔舐着牢中稻草,季明生左手抱着昏过去后,被自己换上狱卒衣服的林栖梧,右手将点燃的火把扔到牢中。


    火光映在季明生的脸上,忽明忽暗,他弯下腰亲了亲林栖梧锁骨的月亮,面无表情地蒙上了脸。


    天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狱卒们忙着救火,很快便乱作一团。


    季明生架着林栖梧,林栖梧是吸入浓烟昏过去的狱卒,自己则是救他出火场的同事,趁乱逃出天牢。


    离开天牢时,暗处的季明生忽然眯了眯眼,这是他觉察到危险来临时的下意识动作。


    乾元帝身边的大太监也在牢外,身后还有两名谨卫,三人一脸焦急,显然刚来此处,便发现天牢着火了。


    “你们先去救林栖梧!”太监尖锐的声音穿过浓烟,落到季明生耳中。


    “他若是死了,你们都得死!”


    第42章 越狱 这是季夫人?


    “人没了?”


    火势终于被扑灭, 临时关押的犯人却不见踪迹。


    乾元帝身边的大太监马岩睁大双眼,双手捏紧拂尘,一字一顿道“你是说, 林栖梧跑了?”


    乾元帝命他深夜带人, 把林栖梧偷偷接入宫中,务必做到不为人知。


    狱丞低头怯懦道“方才大火,狱内乱作一团, 林……是临时关押, 还未戴上枷锁,兴许是……”


    马岩摇摇头, 眼珠飞转, 林栖梧为了林氏老小入狱, 他不会不顾林氏一族的性命越狱,唯一的可能是——


    “不, 是有人劫狱。”马岩大声道“快去堵府狱大门!”


    夜色如墨,京兆府狱大门。


    一名身材高大的狱卒架着另一位昏过去的狱卒蹒跚,走到大门处。


    “怎么晚,还出去?”看守的侍卫看着狱卒手中的令牌, 狐疑道。


    “他吸入浓烟太多, 昏过去了,得赶紧找大夫。”高大狱卒的声音嘶哑低沉,温顺地低着头, 似乎是平日里最温吞实诚的老好人。


    侍卫目光扫过另一个昏过去的狱卒。


    他的身量略矮些,脖颈垂着, 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亮眼,如同濒死的天鹅。


    “大人”狱卒的声音又大了些,左手捂住身边人的脖子。


    那侍卫竟看呆了。


    他还不知, 内狱里有么带劲的狱卒。


    “大人!”


    “走,走吧。”侍卫忙打开大门,让两人离开。


    出了门,身材高大的狱卒回过头,不经意间与侍卫短暂对视,他的锋利艳丽的眼睛中淬着冷意,似乎很不满自己对他身边人的窥视。


    侍卫缩了缩脖子,悻悻地关上大门,身后便有急促马蹄声传来。


    他扭过身,狱丞和一名谨卫自天牢的方向纵马而来。


    两人甫一下马,狱丞立刻开口问道“方才是否有人从大门出去?”


    侍卫点点头,“确实有两名狱卒刚走,方才刚走。”


    他立刻又打开大门,可是两人早已无踪迹。


    “追!”


    如今宵禁,走在大路上必定为人瞩目。季明生背着林栖梧,不敢走大路,只能挑阴暗逼仄的小巷走。


    但很快城中的每条街道都亮起火,阵阵马蹄声惊醒了城中百姓的酣睡沉眠。


    “大晚上的,外面吵吵什么呢?”莫老大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子,嘴里烦躁地叨咕着。


    他身旁的妇人觉浅,推了推仍旧不愿醒来的莫老大。


    “你出去看看,别是遭了贼。”


    莫老大不情不愿地起身下床,他推开门,官兵正在巷口站着。


    “方才逃犯逃到这里,便没了人影,说,是不是你们私藏要犯?”官兵们嚷道。


    莫老大忍痛破财,好容易才送走了官兵,暗骂几句后准备回去补觉,却家门口有点不一样。


    他的目光逡巡几圈,最终落在一口枯井上。


    自己家门不远处的那口由于干涸而废弃已久的井,一直盖在上面的木井盖居然掉了下来。


    “真是奇怪。”莫老大把木盖盖到井上,拖拉着草鞋回到屋内。


    很早之前,季明生便发现京城内家家水井相连,是灌水的密道。在他出手围剿世家前,便想好要如何劫狱。


    若没人发现,他就带着林栖梧从小路偷偷回家。


    若有人发现,他会沿着干涸的井壁爬下去,和林栖梧躲在井里。


    季明生背着林栖梧,按照记忆游到季家的水井,一早守在井口的季明生亲信发现井绳有向下拉的趋势,立刻用力往上拉绳子。


    先拉上来的是沉睡的林栖梧,亲信把他放在井边后,却发现井绳被磨损了大半,摇摇欲坠。


    亲信不得不离开水井旁,再去杂物房中找出一截结实的井绳。


    可谁也没想到,或许是浸了冷水的缘故,林栖梧竟然提前醒了。


    可怜他一睁眼便见到从井中爬出来的季明生,乌黑的头发湿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唇色嫣红,周身带着井底湿冷的水汽。


    季明生十根手指因为频繁地扒爬井壁,指甲全部翻了出来,不断涌出鲜血,更显阴森。


    苍白月光下,这样一只手先扒到井边,在井边留下血手印,然后是另一只血手攀上来,最后一张艳若桃李的脸从井中缓缓露出,这本就是惊悚一幕。


    更别提见到这一幕的是本就怕鬼,刚醒来意识不清的林栖梧了。


    “鬼!”


    “鬼!”坐在井边的林栖梧即使意识混沌,仍往后一点点地挪动。


    “什么鬼!”季明生自觉要在林栖梧面前立威,以后林栖梧才能乖乖听话,故意恶声恶气道


    “看清楚,我是你丈夫!”


    林栖梧挣扎得更厉害了,慌乱中他直接伸手给了季明生一巴掌,


    “嗬嗬,别吃我!”林栖梧脸色发白,


    “怎么了,”季明生终于察觉到林栖梧的状态不对,“别怕,别怕”


    “别过来!”林栖梧一时呼气急促,又昏了过去。


    长长的纱幔垂坠着,从中伸出一只素白的手,丝质手帕放在手腕上,


    “这是季夫人?”大夫试探性地问道。


    仆人笑了笑“是了,昨日受了惊,一直没醒,我们大人担心得紧。”


    大夫不再多言,闭眼号脉。


    “如何?”身着朝服的季明生推门进去,林栖梧一直不醒,季明生压根没有上朝的心思。


    可今天他必须要去——昨日林栖梧刚被劫走,他今日不能请假。


    一是为摆脱嫌疑,他必须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照常上朝,皇帝才不会怀疑他是劫走林栖梧的元凶。


    二是为探听口风,摆脱嫌疑的最好办法是找出一个替罪羊。他今天上朝,要借势把水搅浑,把皇帝的多疑引到别人身上。


    再者,昨晚马岩为什么会出现在京兆府狱外,他是乾元帝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乾元帝究竟是想……


    “这是离魂症。”大夫神色凝重,忽然出声道。


    季明生挑眉,“离魂症?”


    他从没听过这种病症。


    “此乃心病,尊夫人应是多年梦魇缠身,昨晚受了大惊吓才使得多年沉疴终于发作。”


    “大惊吓?”季明生更是不解,昨晚一切都很正常,只是自己从井里爬出来后,林栖梧忽然像是受了惊吓。


    难道是……


    在他爬出井口前,林栖梧见到了什么鬼祟?


    季明生不信鬼神,更不怕鬼神。


    但所谓惊吓一事来的实在是蹊跷,水井本就容易聚阴,难道林栖梧真沾染上了什么邪祟?


    季明生小心仔细地替林栖梧掖了掖被角,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这才转头吩咐管家。


    “今天下午请道士来家里做法,不,


    季明生又改了主意“等我下朝后亲自去请大师来。”


    乾元帝今日端坐朝堂,心中却异常烦躁,京兆府尹连带他手下一堆人,真是一帮废物,连人也看不住。


    谁会去救林栖梧?


    那劫狱的人必然熟悉京兆府狱的布局,不出意外,劫狱的人应该就在下面。


    乾元帝透过冠冕目光一点点扫过阶下众臣,食指有节奏地击打着龙椅。


    季明生正出神地想着林栖梧的病,却忽然听到皇帝的声音,以及大臣们的窃窃私语。


    “季卿,你的脸……”


    第43章 巴掌印 这种事只有疯子才干得出来。……


    季明生左脸上的隐隐有红痕, 虽然消了不少,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巴掌印。


    可是, 谁敢伸手给中书令大人一巴掌呢?


    且不说如今的季明生威高权重, 无人敢开罪于他,就单说季明生那种睚眦必报的性情,也让人招惹不起。


    季明生摸了摸自己的左脸, 他敷了整晚的冰块, 依然没有把林栖梧留下的巴掌印消掉,


    季明生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微臣昨日与夫人发生了点口角, 这才……”


    “是那个人?”乾元帝疑惑道。


    乾元帝想起, 季明生提起过自己的心上人是个‘好’人,怎么还打人, 这究竟好在哪了?


    “不过季卿何时成的亲,连朕与众臣都不知?”


    “夫人很早就和臣订了娃娃亲,前些日子从乡下来京城寻臣。


    他不知礼数,怕生的紧, 见了外人一个劲地往微臣身后躲, 实难登大雅之堂。季明生的话天衣无缝,语气还带着些甜蜜和无可奈何。


    “微臣这才没大办喜宴。”


    “许大人,您和还撞见我去绸缎铺取那件喜服, 不是吗?”季明生忽然提到,


    许英失魂落魄地点点头, 三个月前,他还和林栖梧一同流觞赋诗,执笔画棠, 好不畅快。


    如今林栖梧却不知所踪。


    他也想过劫狱,可是许英退却了。


    劫狱是大罪,一旦发现,他的父母亲族都被会连累。


    这种事只有疯子才干得出来。


    素来清廉正直的许英,只得变卖家私,备下重金,各处打点,求各位老臣们能替林栖梧说说话。


    “微臣记得许大人与林大人是旧相识,关系熟络。”季明生的语气很古怪。


    “哦?”乾元帝眨眨眼。


    “陛下想必还不知道,就连许大人这官位也是……”季明生话没说完,只是意味不明地怪笑两声。


    朝堂上众臣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齐唰唰地摄在许英脸上。


    乾元帝眼神一瞬间变得锋利,林栖梧是他见过的最正直的人,他也会为了谁去徇私舞弊,这个人在他心里该有多特殊?


    “许英?”乾元帝冷冷打量起这位新上任的谏议大夫。


    心想,长得也没有很出色,林栖梧这榆木脑袋看上他哪点了?


    乾元帝冷哼了一声,“赵明德,你是礼部尚书,负责科举张榜,你来说说,去年许英的事。”


    赵明德额角突突直跳,咽了口唾沫才开始组织措辞


    “许英的卷纸原是柳大人批阅,兴许是柳大人不喜许英的文风,罪臣林栖梧又亲自请臣来阅卷,臣觉得许英文采特别……”


    “咳咳”季明生忽然咳嗽两声。


    “尚尚……尚可。”


    乾元帝点点头,“林……他是个爱才之人,此事倒也情有可原。”


    语罢,他又轻轻笑了两声“可见,许卿确是有才之人。”


    季明生却知道,乾元帝虽然面上这么说,可心里却对许英不喜。


    这是乾元帝的一贯伎俩。


    越是讨厌谁,越是把谁捧得越高,越是喜欢谁,反倒说人家是傻子、呆子。


    季明生下了朝后,听到小厮报信说“客人”醒了,恨不能立刻飞奔回家。


    到了家,他却停住了脚步。


    自己要怎么对林栖梧呢?


    是要好好教养他的,不能让他在这样肆意妄为下去。


    得先纠正他,朝三暮四是不对的。


    再然后,得教训他,要有礼貌,不能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偷偷在心里瞧不起人。


    这是大方向。


    季明生颇为自得地点点头,那自己开口第一句要说什么?


    “是的,林栖梧,是我救了你。”


    不好,不好。


    这样显得自己挟恩图报,太早暴露本性。


    “你凭什么要说我送你的玉坠不干净?”


    不好,不好,这样显得自己很在意他一样,让他抓住短处,自己日后怎么管教他?


    “唉……”季明生叹了口气。


    小厮头一次看着自己主人这样没个定性,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季明生太坏了,而且坏得从不内耗。


    被他害死的人中,不少人在临死前诅咒他,“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做人的时候没斗过我,死了变成鬼,还指望能骑在我头上,可笑!”


    “世间皆有因果,你如今作恶多端,就不怕来世因果报应!”


    “放屁!


    老子因为身份卑微,被你们踩在脚下侮辱的时候不想想下辈子自己作了多少孽,现在倒过来了,就开始大谈因果?”


    “就算我季明生下辈子做牛做马做乞丐,你以为你这个贱人下辈子就能好过?”


    季明生踩着贵人头颅,狞笑着弯腰用刀抹了他的脖子。


    作为季府的下人,他见到的季大人从来只有两种情状。


    面上咬牙切齿要害人和害完人后擦掉脸上鲜血,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


    他从未在季明生身上见到过犹豫、彷徨和踌躇。


    “唉——”季明生一甩袖子,又长叹一口气。


    罢了罢了,到时候且随机应变吧。


    季明生推开门,阴沉沉地说“林大人,你一觉睡得好久,叫季某好等。”


    林栖梧看向他的目光却夹杂着陌生和警惕,如同丛林里机警的小兽,小声问道


    “你是谁?”


    季明生的粗布床上的铺了一张面积不大的锦缎,只是季明生原本打算做红盖头的料子。


    林栖梧小心地把自己蜷在柔软的锦缎上,显然对季明生洗的泛白的粗布床单很不满意。


    他又以一种极其挑剔的目光环视四周,面露嫌弃“这是哪,也太寒酸了。”


    季明生为了爬上来吃过不少苦,对吃穿用度没什么要求,因此家里的摆设很少,在官宅之中算得上简陋。


    林栖梧看着眼前这个五官艳丽到极具攻击性的青年人,下意识心里发怵,但仍轻轻抬高下巴


    “我是姑苏林氏的嫡子,快把我送回林家!”


    第44章 欺骗 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


    原来这就是离魂症。


    季明生想起今天早上大夫的话


    “患有离魂症的病人醒来后, 也许会失心疯,也许会丢失记忆,还可能会变笨……”


    见到这样的林栖梧, 季明生骨子的恶意又在蠢蠢欲动。


    “你回不去咯, 小少爷。”季明生恻恻地笑起来,“你父亲把你卖给我当老婆了。”


    “你胡说!”


    “你骗人!”


    因为季明生那个阴冷的笑,林栖梧的气焰一下子弱了不少, 他本就讨厌这种阴险又不怀好意的人。


    记忆中, 他刚从庄子里回林氏已经七年,在这七年中, 他日夜苦读, 才名远播。


    林栖梧自认为自己待人接物滴水不漏, 为人谦卑有礼,满足人们心中对于所谓君子的期待。


    但与平民相比, 他确实已经被养成骄矜尊贵的少爷,吃穿住行,无一不精,身上随便一件外袍, 便抵得上普通小官的一年俸禄了。


    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世家的小公子,凤凰蛋,就该是这样。


    更别提他是最有希望延续林氏荣光的小辈, 娇养都不为过。


    可是如今他不知为何,就来到这种穷地方, 还被眼前艳丽阴险的男人恐吓。


    林栖梧眼里蓄了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这是季明生第一次见林栖梧哭。


    他伸手抚去林栖梧的泪水,又舔了舔咸咸的手指。


    该死, 果然变笨了。


    这些眼泪应该留到上床的时候,能少受不少罪呢。


    “南门先生呢?他一定不会让我走的。”林栖梧想起了对自己颇为看重的恩师。


    提起那个老头,季明生无端生出几分戾气。


    南门先生,许英,林栖梧的眼光真是糟透了!


    这些软弱虚伪的人,哪里配得上林栖梧的喜欢!


    “呼——”季明生看着泪眼朦胧的林栖梧,又心软了。


    哎,就算他没有失忆,今年也才刚二十岁,还小呢,有什么眼光?


    不过,季明生现在有了更好的想法。


    是的,季明生忽然改主意了。


    南门先生、许英,林栖梧就喜欢这款看似清高,实在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伪装起来,还不信手拈来。


    季明生心思活络,很快编出了一套瞎话。


    “别哭了,我逗你呢。”


    他忽然敦肃仪容,脑中想着那些圣人画像,尽量让自己笑得正直些


    “小公子,我是在山崖下捡到的你,至于你说的林家…”


    季明生苦笑道“我实在不知。”


    “你这里怎么有一弯月亮?”


    提起这处胎记,林栖梧本身清亮骄矜的声音忽然有些怯懦


    “我……”


    “很漂亮”这是季明生发自真心的话,他知道老皇帝下令把身上有月牙胎记的人全部杀掉。


    季明生恨得磨牙,死皇帝,做个破梦,随便动动嘴皮子就让他的漂亮月亮难受这么多年,


    真想把那个死皇帝从坟里刨出来怒扇八百巴掌,可恶啊!


    可季明生却又偏偏本性难移,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他有些残忍地开口道


    “但是,本朝对身上有月亮胎记的人抱有很大的敌意。”


    季明生又凑近了些,低声道


    “所以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救你,你要怎么谢我?”


    林栖梧抬眼,眼中有些茫然。


    “好好想想哦!”季明生笑着点了点林栖梧的额头。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挟恩图报的人,”季明生欲盖弥彰地补充道,“只是圣人言,有恩必报,有德必酬。”


    林栖梧“我知道了。”


    “能不能把我送回林家,我把我珍藏的明珠玉石都送给你。”林栖梧想了半天才慢吞吞道,他不知道季明生缺什么。


    但自他醒来,观察室内摆设,几近于无,床单布料粗糙不堪,甚至比自己小时候呆过的庄子还要简陋。


    想来,是十分缺钱的。


    可林栖梧知礼懂礼守礼,自不会直接戳人短处,只是心存感恩之心,一心想要报恩。


    季明生僵硬地笑笑,他如今二十又五,如果读不懂十七八岁小孩的心事,那真是白活了。


    “你觉得这里寒酸?”


    林栖梧忙摇头,“没有,没有。”


    “我其实是有大宅子的。”季明生辩解道,他知道养林栖梧这个世家公子要许多钱,一早买了大宅子,只是还没来得及搬。


    “可我还是想回家。”林栖梧低头道。


    “你说的林氏是姑苏林氏么?”季明生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们已经离开了。”


    “他们已经搬离京城,回老家姑苏了。”


    林栖梧闷闷地唔了一声,没有急于求证,他的心思显然在另一件事上。


    林栖梧今日也不知怎的了,温书半日,连记住一篇文章也难。


    “大夫说,你从山崖上摔下来,摔坏了脑子,笨了不少。”


    季明生靠在林栖梧耳边,幽幽道“你现在即便回姑苏,他们会要你吗?林氏会要一个无用之人吗?”


    “不会的。”林栖梧捏紧书页,努力想把书上的文字印入脑中。


    “所以你不能离开这里,也不能离开我。现在除了我,谁还会要你?”


    第45章 二合一 今晚你得和我一起睡。


    终于安抚下林栖梧想回家的心。


    季明生又马不停蹄地带着他搬进了大宅子。


    林栖梧不会主动发表意见, 但季明生看得出来,这位公子对新房还算满意。


    季明生安心地叹了口气,不枉他跑了整整一月有余去选房子, 又费心请那些清高文人来布置。


    只是现在季明生又有了新的难题。


    林栖梧吃的很少。


    季明生的父亲是厨子, 他自己也继承了些厨艺天赋,家里厨子是自己精挑细选出的好手艺。


    可是这些远远不够。


    林氏为官已有数百年之久,积金帛而富, 据权位而贵, 这样的人家吃也吃得不同。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世家的饮食是极讲究的。


    虽然林栖梧不说, 可季明生能看出来他每餐饭吃的都不多。


    “我吃饱了。”林栖梧把碗放到桌子上, 里面还剩半碗米。


    季明生扫了眼, “怎么吃的这么少,鱼没吃, 肉没吃,青菜只动了几筷子?”


    “你好啰嗦”林栖梧小声道,“我真的吃饱了。”


    “吃得少会变笨的,变笨了你怎么读书?”季明生恶毒道。


    林栖梧停住离开的脚步, 又坐回餐桌上, 努力的把剩下的半碗饭吃掉。


    “呕——”


    “好了,好了,别吃了。”季明生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碗, 真是娇贵死了。


    林栖梧抹掉眼泪,又去读书了, 即使现在的他学的很慢。


    季明生愁死了,林栖梧就算在林氏学坏了,至少吃的合心意, 如今来了自己这里,吃也吃的不好,以后哪能愿意和自己过下去。


    今天休沐日,季明生不在家。


    “季大人今日怎么来了?”留着美髯的老头是世家江氏的老人,见到季明生又怕又恨,偏偏还只能笑脸相迎。


    王无忌死后,五姓十二家数名高官被清洗,世家大族的辉煌就此落幕,不少在斗争中残存的大家族人迁离京城,回到发源地。


    唯一还在京城的也只有些世家老人,季明生眼前这人就是江氏的老太爷。


    江氏族人要回迁家乡,可老太爷却不愿挪动,坚持要留在京城养老。


    “我们家可是被您亲自抄过一遍了。”


    季明生却不觉尴尬,理所当然地抬高下巴


    “当今圣上念及昔日旧恩,特意派我来慰问。”


    季明生提了提手上的礼品,“不请我进去坐坐。”


    “好,好。”老头不知道季明生肚子里又酿的什么坏水,只能迎他进门。


    “元吉,上茶。”


    季明生没有先喝茶,目光落在茶杯上,虽然茶杯被磕了一角,但季明生依然认出了这是千峰翠色的青瓷,莲瓣纹绘制其上,颇有佛教的“空寂”之美。


    端起茶杯啜饮,入口清香,回味悠长,他甚至在宣政殿都没喝过这么有格调的茶。


    “这茶好,是什么茶?”


    “不过是些旧年的陈茶,季大人谬赞了。”江老头垂下眼皮敛去情绪,心中却又开始嘲笑季明生的小家子气。


    他们这几大世家可是从建朝前就已经发迹多年,资助夏朝老皇帝平定天下,建立夏朝,曾经也是风光无量,岂是这些寒门穷酸能体会的?


    他年轻的时候正赶上世家风光的好时候,一双老眼见过流水的珍品。


    皇帝虽然派人抄家,总归还是给世族留了些体面,仍是给江老太爷留下了几大箱子的宝贝养老。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手里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宝贝,有些甚至连乾元帝那个毛崽子手里也没有,更被提季明生了!


    “江老太爷在想什么?”季明生似笑非笑道。


    “没,没什么。”江老头一张老脸连连赔笑。


    他见识过季明生的手段,现在压根不敢表露出任何轻视之意,生怕季明生再把他拾掇一顿。


    “如今喝了茶,不知季大人还有何贵干?”


    季明生低头理了理衣襟,毫不心虚地说道


    “我难得来一趟,不留我吃饭?”


    “咳咳——”风度翩翩的江老太爷被头一次被茶水呛住了。


    “反倒是江某失礼了。”


    抄家时被砍得破破烂烂的檀木桌椅摆在正厅,桌上摆着的饭不是白饭,是莼羹菰饭,菜又有鲈鱼脍、蟹生方、炉焙鸡等数道菜。


    “季大人,请吧。”


    季明生没有客气,拿着筷子把每道菜都尝了一遍,无礼之程度,甚至让江老太爷抬起了原本耷拉的眼皮。


    季明生却毫不在意,江氏和林氏皆出身姑苏,口味相近。


    他今日来了这,就是为了林栖梧的伙食问题偷师来的。


    可笑,当他真稀罕来世家做客吗?


    “很好吃,不知如何做?”季明生虚心求教。


    “我记得季大人是北方人,怎么忽然变了口味,爱吃江南菜了?”


    “夫人爱吃。”季明生的回答言简意赅。


    江老太爷算得上挑剔的食客,对吃也算有点讲究,老头清了清嗓子,双手摆正“那季大人可要听仔细了。”


    水是山泉水,菜是最新鲜的菜,也叶子不能黄,也不能老,得要最里面的菜心来做菜。


    鱼片要切的薄薄的,不要刺多的鱼,也不要肉柴的鱼,只吃最新鲜的鲈鱼。


    蟹肉寒凉,一定要配黄酒,配得姜醋汁要醋提前浸入姜末,再把姜末捞出,务必做到有姜味而不见姜。


    其余的,江老太爷唤来了自己用了多年的江南厨子,厨子一条条地说得仔细,直到日暮才算说完。


    可怜季明生早已忘了,自己打算好好教育林栖梧来着。


    季明生回了家,直接去了厨房,自己亲自上手,做了许久才端上桌。


    “别看书了,先来吃饭。”


    林栖梧不情愿地放下书,慢吞吞地挪动到堂中吃饭,却在见到今晚的菜后,明显眼前一亮。


    “今天换了新厨子么?”


    “我做的,尝尝?”季明生矜持地抬了抬下巴。


    “那我先吃了,明生。”


    季明生让林栖梧叫自己名字,每次他叫的时候,季明生总感觉很奇妙。


    他心里美滋滋地想,林栖梧是不是故意的,每次叫,都像是妻子叫丈夫一样。


    他是不是有这个意思?


    林栖梧动了筷子,小口小口咀嚼着。


    “好吃吗?”


    林栖梧真诚地点头,“好吃。”


    得了夸奖的季明生难得笑得腼腆,又开口道


    “你看,在我家,你住的也好,吃的也好,我也不逼你读书,当然,你要是想读也可以。


    “你说在这里好不好?是不是比在林家还好?”


    “还不错”林栖梧咬着筷子,琥珀色的眼珠慢慢转动,余光偷偷打量起身旁的男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季明生循循善诱“那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


    “我还没说是什么,怎么就不愿意。”


    林栖梧却固执道“我要读书,科举,到时候高中状元,林家会来接我的。”


    林栖梧总觉得现在的自己是聊斋里的书生。


    一座宅子关着人,里面有个艳丽男人,每天做好菜好饭要自己留下,实在太诡异。


    林栖梧不能说,他听说人一旦戳破鬼怪的伪装,那鬼便会现了原形。


    “你摔坏了脑子,还想参加科举?”季明生反问道。


    “一篇文章背了一天还记不住,就这还读呢!”季明生被林栖梧的固执己见气得不轻,


    “吃也娇贵,住也娇贵。”


    “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是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好好养着你。”


    林栖梧不说话,季明生又不满意了。


    “自己在那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去温书了。”林栖梧放下筷子。


    一大桌子菜,又没吃几口就走。


    季明生觉得自己简直是自讨苦吃,他决心下次训人的时候饭后训。


    能屈能伸的季明生抓着林栖梧的手,又哄道


    “栖梧,现在好好养养,说不定以后身体好了,学的更好呢?”


    “别摸我的手了”林栖梧耳根通红地抽回自己的手,“我知道了。”


    外头天黑的彻底,夜漏下三更,书房的灯已亮到子时。


    林栖梧还在温书,书房的门却被推开了,季明生端着杏仁豆腐走进来。


    “学了这么久多辛苦,明日再学吧。”


    “你走路怎么没声音?”


    只有鬼走路才没有声音。


    林栖梧合上书,低着头,不敢看身旁的男人。


    “这不是怕打扰你吗?”季明生自认为自己温柔体贴,万分妥当。


    “哦”林栖梧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手中地的杏仁豆腐,这男鬼半夜从没找过自己,如今忽然来,不会是忍不住,要吃人了吧?


    “有道是,门门有路,道道有门。”


    “你说要科举,不如走走后门?林栖梧,你是世家出身,是不是认识当今的皇帝,那个……李尔啊?”


    季明生能看出来,皇帝对林栖梧不一样。


    怕又是一段旧情难忘。


    如今的林栖梧呆呆傻傻,正是打探过往情史的好机会。


    “算是认识吧。”林栖梧声音闷闷的,叹气声似乎带着点遗憾


    “哎——”


    旧情难忘,果然是旧情难忘!


    供你吃供你穿,心思却放在别的男人身上,失了忆生了病也不忘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哈哈,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季明生英明一世,怎么就栽在林栖梧手上。


    季明生那双狭长漂亮的凤眼里简直要喷火,他用力深吸两口气,才压下心头的怒意。


    “不和我详细说说?”


    林栖梧坐的更远些,“没什么好说的。”


    “说说吧,栖梧。”季明生又凑近些,柔声道,“我想知道。”


    听到男鬼撒娇,林栖梧只觉头皮发麻。


    “小时候我经常入宫去见皇后姨母。”


    云中王氏的当家人有一子两女,长子王无忌,王无忌的两个妹妹,大妹名为王蔷,小妹名为王尉。


    大妹王蔷嫁给林氏的当家人林毅,小妹王尉嫁给了当年仍是皇子的老皇帝李章。


    可怜王蔷生下林栖梧不久,便撒手人寰。多年后李章登基为帝,王尉也成了皇后。


    成为皇后的王尉感念去世的姐姐,便想起了姐姐留在人世间唯一的血脉。


    那时的林栖梧已算的上学有所成,品行端正的世家典范,人又长得晶莹剔透,颇地皇后欢心,三天两头入宫侍奉。


    “那个时候的他还是刚被认回,没有被皇后收养的皇子,在宫里常受到欺负。


    我进宫的那次,那些皇子们闹他闹得格外厉害,深秋时节竟把他推到湖里。不仅如此,皇子们还不许内侍们跳到水里救他。


    “你去救他了?”


    林栖梧点点头:“那会死人的!我不能见死不救。”


    季明生忿忿不平:哼,怎么不能?换成是我,我就能见死不救。


    但季明生没说,他知道,这么一说,林栖梧又要说他冷漠恶毒了。


    季明生腹诽,都是因为林栖梧这种人太善良,才把他这种见死不救的正常人都衬得恶毒了!


    “当时的他特别可怜,就像是……”林栖梧抿抿嘴,没有继续往下说。


    就像是被送到庄子上的我一样。


    “无忌舅舅劝皇后收养他,可是皇后却说,李二心术不正,不愿意养他。


    “李二?”季明生重复。


    “嗯,他在民间是叫李二的,进了宫才改名叫李尔。”


    “后来我教他该怎么说话,怎么行礼,什么是君子所为,什么是君子所不能为,他总算有了些皇子的样子。我又总在姨母面前说他好话,姨母终于被我磨得没了脾气,愿意收养他。”


    “他成为姨母养子后,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好了,他人聪明,又心灵手巧,做了好多民间的小玩意送给我。”


    “他就没什么缺点?”季明生又问。


    林栖梧顿了顿,他觉得说人坏话不是君子所为。


    “说吧,我逼你说的。”季明生凶巴巴道“我这个人就爱说人坏话,不说他的缺点,今天不许睡觉!”


    林栖梧这才慢慢道


    “有一点点,他有一点爱面子,长大一些的他,处处都想在姨母面前压我一头。还不愿意我提起他的从前。


    “人都不愿意提从前的落魄时光,这也情有可原,既然他不愿意,那我便不再提。”


    “但是他当了太子后,身边有不少人恭维,便开始对我颐指气使,处处都想控制我。


    今天不让我和这个皇子说话,明日又说我和那个公主关系太近,是不是想尚公主,我后来再也受不了他,和他大吵一架后,便再也没进过宫。”


    “曾经我们也知无不言,同吃同睡,可惜了。”想到这段逝去的友谊,林栖梧有些失落地垂下头。


    “没关系,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季明生安慰自己,虽然自己来的晚,但总还有机会。


    “今晚你得和我一起睡。”季明生严肃道。


    林栖梧又坐的远了些。


    果然,男鬼要吃他了。


    完了,他要死了。


    “我不行的,我不喜欢男人”林栖梧低头攥着衣角,小心翼翼道“你找别人好吗?”


    “你想让我找谁?”季明生眯着眼,一字一顿道“你是不喜欢男人,还是喜欢的太多?”


    “上床!”季明生沉声道。


    “现在,立刻,马上!”


    林栖梧没有听话,他推开季明生就要往屋外跑。


    可惜没跑几步,就被季明生揪着衣领子扔到了床上。


    林栖梧坐在床上,闭着眼,似乎要引颈受戮。


    许是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遭,林栖梧又鼓起唯一的一点勇气道


    “不要杀我,不要吃我,求求你。”


    季明生简直要被林栖梧气笑了。


    “我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怎么吃人?”


    “不,你是要吃人的鬼。”林栖梧睁开眼说。


    “吃人的鬼”季明生指了指自己,“我?”


    “我怎么就是鬼了?”


    “你把我关在房子里,不让我出门,还要和我睡觉,还长得这么……这么妖里妖气……


    走路也没有声音,还穿红衣服,还……你不是鬼是什么?”林栖梧的语序颠三倒四,但总算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全说了。


    电光火石间,季明生忽然想到什么,原来如此。


    那天晚上吓到林栖梧的,不是什么井边的邪物,而是从井里爬出来的自己。


    “好,我是鬼。”季明生郑重其事地宣布,“我现在就要吃你。”


    他宽大白皙的手掌一点点地往下摸,吻一点点落在林栖梧的眉眼、鼻梁、嘴唇,锁骨边的月亮。


    林栖梧闭紧眼,生怕见到季明生现原形。


    可忽然,林栖梧又睁圆了眼,看着头埋在被子下的季明生。


    “不要……别……”


    他呼气急促,快感如同电流般罩住他的心神。


    他徒劳地张了张嘴。


    “怎么这么快?”季明生调笑道。


    季明生从被子下冒出头,舔了舔嫣红的唇,问林栖梧“我还是鬼吗?”


    心理年龄十七岁的林栖梧控诉道“你吸人精气,我要死了。”


    季明生笑了笑,抓起林栖梧的左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去感受自己的心跳,又拿起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颈处感受自己跳的过快的脉搏。


    他又问“我还是鬼吗?”


    “感受不到。”林栖梧嘴硬说。


    “好”季明生又把胸口贴近林栖梧的耳边,“现在,听到我的心跳了吗?”


    咚,咚,咚……


    这次林栖梧真的听到了,季明生震耳欲聋的心跳。


    原来你不是鬼。


    林栖梧信了:“原来你真的是人,可是我们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在山崖救下我,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季明生现在才明白,李尔为什么要叫林栖梧榆木脑袋。


    “因为我图你娇贵难养,图你脑袋呆呆笨笨,图你连在床上都这么快。”季明气道。


    林栖梧不懂,为什么季明生又生气了。


    季明生叹了口气,“睡吧。”


    他本就是呆子,如今脑袋又笨,指望他想明白什么?


    生什么气?


    气死了,人家无缝衔接下家。


    “究竟是为什么?”林栖梧又问。


    “他们会笑你,只有我不嫌弃你,因为我是个端方君子。”季明生躺在木头旁边,心如死灰。


    夜里季明生迷迷糊糊地被踢醒,“怎么了?”


    “打水来,我要焚香沐浴。”


    “哪脏了?”季明生坐起身,又作势要亲林栖梧。


    林栖梧嫌弃地用手抵住他的嘴


    “心脏了。”


    ……


    长生殿是乾元帝的寝宫,殿外烛火幽幽,殿内的君王梦魇缠身。


    别……


    别走……


    乾元帝梦中到了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四处挂着红彤彤的灯笼,人群熙熙攘攘,不远处还有人声嘈杂,一中年男子站在中央,身后是一排造型各异的彩灯,彩灯上又挂着纸条。


    元宵佳节,猜灯谜。


    乾元帝似乎是想到什么,不自觉地笑了笑,往猜灯谜处人群处走去。


    “小时两只角,长大没有角,到了二十多,又生两只角。”


    是什么?众人面面相觑,却想不到答案。


    乾元帝刚刚挤进人群中,身旁却传来清冷低沉的男声。


    “是月亮。”


    “答对了。”中年男子笑着把手中的美人灯笼给了他。


    乾元帝侧头看去,那不是林栖梧又是谁?


    只是梦中的林栖梧面容更稚气些。


    彩色的灯光映在他的眉眼,从如玉的额头,到高耸的鼻梁,深浅正好的人中沟,饱满的嘴唇,点与线相连的如此漂亮完美。


    林栖梧转过头,眉眼弯弯,身边穿着件鹤氅 ,白色的绒毛围在骨量轻巧的下巴处,看着又轻薄又暖和。


    他被照顾的很好。


    “李二?你怎么在这?你又偷偷出宫了?”林栖梧笑着歪了歪头。


    “林家的事,你不怨我吗,栖梧?”


    “栖梧,你在哪?”


    “我在哪?”林栖梧似乎觉得这是个好问题,“我也不知道。”


    “来宫里吧,做我的……”


    “娘子。”忽然有个年轻男子站到了林栖梧的身后,和他十指相扣。


    “栖梧,去哪了,让我好找。”年轻男子亲昵地拢了拢林栖梧的毛毛领,又亲了亲他额头,才注意到乾元帝。


    “这是?”


    乾元帝揉了揉眼睛,想看清那个年轻男子的面目,可无论他怎样努力,却始终看不清那人。


    “他不重要,我们回家吧。”林栖梧笑着说。


    “林栖梧,你怎么能说我不重要!”


    “林栖梧,不要走,不要走。”


    乾元帝醒了。


    当林栖梧被劫走后,他劝自己不要再想。


    一个罪臣罢了,一个傻子、呆子、榆木脑袋,倔驴,不听话的人。


    他有什么好牵挂的。


    他是帝王,富有四海,难道找不出一个比林栖梧还好的人吗?


    但到了夜里,白天被他刻意忽略的问题又在脑海中回荡,究竟是谁拐走了林栖梧?


    许英?


    派人买通狱卒,纵火引起注意,


    就连那天的守卫也在回家后不久,凑巧暴毙而亡。


    任何线索都被悄无声息地抹杀了,查起来一点头绪也无。


    乾元帝不自觉皱眉,许英和林栖梧的关系确实亲密,可他不像是能干出劫狱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的人。


    他看了许英的生平,耕读人家出身,入私塾读书,大一些进京行卷,再离京游历,最终科举入仕。


    一个书生的完美人生。


    这种策划应该是那种杀人不眨眼,做事滴水不漏的丧心病狂的亡命之徒的手笔,不是文弱书生能干出来的。


    那还有谁呢?


    放眼朝堂,有一个人倒像是能干出劫狱这种事。


    季明生。


    可这又是绝对不可能的。


    在乾元帝的印象里,季明生和林栖梧属于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一个恶毒阴狠,一个志怀霜雪,他们一把剪刀上的两片锋刃。


    乾元帝还记得林栖梧被押送入狱时,季明生脸上畅快得意,期待万分的笑容。


    他与林栖梧算得上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劫狱救人,不可能。


    “陛下,您醒了?”


    乾元帝醒了有半柱香的时间,小太监才笨手笨脚地提着宫灯进来,又急急忙忙叫人送茶。


    乾元帝的目光扫过身边的小太监,他原本是负责打扫大殿的太监,刚调到御前伺候。


    调他的人,是乾元帝。


    “陛下,请用茶。”


    小太监的脸上荡起谄媚的笑。


    他的面容与林栖梧有三分相似。


    乾元帝从前觉得两个人长得差不多,可现在看,又似乎差很多。


    这小太监身上没有林栖梧的贵气,没有林栖梧的眉宇间的清冷固执,没有林栖梧的目光流转间闪动的狡黠。


    “退下吧。”


    由于林栖梧的控诉,季明生决定松松手,放他出去放风。


    一身红衣的林栖梧让季明生看直了眼。


    “我穿红衣出去,太招摇了。”


    不招摇。


    现在林栖梧被通缉,行为习惯不能和从前有一点像。


    正是因为林栖梧喜欢穿白衣,如今他出门才不能穿。


    季明生给林栖梧系上惟帽的带子,他今天得上朝,不能陪着林栖梧,只好又叮嘱道


    “不要与不认识的人说话,不要随意与人攀谈,听到有人叫你,也不要回头。”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你是通缉犯。


    季明生早就编好了一套瞎话,“你知道为什么林氏要举家搬回姑苏吗?”


    “为什么?”提起这件事,林栖梧有些落寞,林氏抛弃自己,无可置疑。


    “我托人打听了,因为林氏有个仇家出来了,最近一直在找林氏后人寻仇。”


    “你从山崖上摔下来,估计也是仇家所为,所以出去了,千万别暴露自己身份。”


    “好了,说说今天要去哪?”


    “先去书局买书,再去买珍宝坊看玉佩。”


    “想买什么就买,别心疼钱。有什么事,和阿司说,他知道分寸。”季明生捏了捏林栖梧的脸,这几天喂下来,总算有点肉了。


    “好。”林栖梧应道。


    季明生目送着林栖梧坐上马车离开,又吩咐手下道“派人盯着夫人,今天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回来都要事无巨细禀报给我。”


    季明生上朝后,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发慌。


    下朝后,他才想起,今日上朝,许英那个第三者不在。


    “谏议大夫许英今日不在,是病了?”下朝后的季明生装作不经意般,问身边的寒门同僚。


    “他今日请假,说是病了。”那同僚有心攀附季明生,便又说“其实不是,今日书局有文学大家的书上架,上售及空,他应是去书局买书去了。”


    季明生心里一惊,心里恨不得赶紧去书局把林栖梧揪回来。


    “季大人,皇上在宣政殿等您呢。”宣旨太监拦住了季明生。


    季明生只能先去宣政殿。


    只是这次的乾元帝,没有谈公事,而是问季明生


    “季卿,你曾经说过的那个解梦大师康和,如今还在京城吗?”


    “陛下昨日做梦了么?”


    季明生试探道


    “是怎样的梦呢?”


    “没什么,只是些梦到了些不重要的事,不重要的人。”乾元帝照旧心口不一。


    季明生心里嗤笑,既然不重要,何必解梦呢?


    可他却郑重道“康和喜欢游历四方,如今已不在京城,陛下难得对解梦感兴趣,微臣必竭尽所能,为陛下寻得康和。”


    乾元帝满意地点点头。


    这也是为什么,世家被围剿后,他依然在重用季明生。


    人真的很难拒绝奸佞,尤其是当了皇帝以后。


    一个执行力超强,说话顺耳,连马屁拍的都这么有水平的臣子,即使心思歹毒一点,也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节罢了。


    乾元帝想了想,又说,“季卿,我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


    “你去查查,那次京兆府狱失火、林栖梧被劫走,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第46章 要个名分 你现在下了床,便翻脸不认人……


    季明生笑得阴沉沉的, 他很快进入状态,十足的咬牙切齿样子,仿佛恨林栖梧恨得入骨


    “自然, 微臣会尽快的找到林栖梧, 将他绳之以法,届时将他抽筋扒皮都不在话下。”


    “不,如果找到林栖梧, 也别伤他性命。”乾元帝还是有些不放心, 又叮嘱道。


    季明生走后,乾元帝打开了一直放在手边的木盒。


    那里面是他做的木蝴蝶, 栩栩如生, 扣动机关, 展翅欲飞,却被乾元帝手中的丝线紧紧扯着, 不得自由。


    木蝴蝶是李尔十年前做的,其中的精巧机关,他做了足足一月。


    它是作为太子的李尔想送给林栖梧的生辰礼。


    可是那天,他见到林栖梧坐在冷宫里, 和废太子梁王笑着说话。


    他厌恶林栖梧身上的妇人之仁, 又或者说,李尔要林栖梧的仁心只能对着自己。


    李尔闭上眼,那天的木蝴蝶他没有送出去, 他们吵的很厉害。


    自那以后,林栖梧也从没有再进宫来, 没有再主动找过自己。


    乾元帝很后悔,他还记得,那一次林栖梧转身后, 再也没有回头。


    不过等这一次找到他后,乾元帝不会再给林栖梧离开皇宫的机会。


    林栖梧站在书局中挑着书,却无意听到身边两位书生的窃窃私语。


    “张兄,你手里这本杂亭文集,早过时了。”


    杂亭文集?


    林栖梧不自觉竖起耳朵,怎么会有人和他一样,会把自己的随笔文集也叫作杂亭文集。


    既如此,他便不能再用这个名字出版自己的文集。


    “要说仕途经济学问,应该向当今的中书令季大人学。”


    “你看看人家,没什么学问,却靠着奉承圣上,做到了这个位置。”


    “哼,哪里是只靠奉承,还得会借刀杀人,隔岸观火,为了害人,十八般武艺得全招呼上。”姓张的书生低声嘲讽道。


    林栖梧捏紧了手中书页。


    那些书生他们说的季明生,和救下他的季明生,是同一个人吗?


    季明生会为他做家乡菜,晚上的时候给他打水沐浴。


    虽然他在有些地方确实强势,可也不至于是那两个书生口中奸佞小人。


    在朝堂上,他竟是这样坏的一个人?


    林栖梧正想着,身侧肩膀却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夫人,实在抱歉。”许英低头致歉。


    他见着来人身着鲜艳红衣,又带着惟帽遮住面容,下意识以为是谁家女扮男装的夫人。


    夏朝民风开放,扮作男装的女子上街,人们早已见怪不怪。


    林栖梧隔着帷帘的白纱,瞪了一眼撞到他的男人。


    他林栖梧是男子,才不是什么夫人。


    林栖梧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又忽然想到季明生的叮嘱,紧紧闭上双唇。


    罢了,不与糊涂人争短长。


    林栖梧正欲转身离开,却一眼看到了许英怀中的书——杂亭文集。


    这书究竟是谁写的?竟然还有许多簇拥者。


    林栖梧想问,却不能开口,只好指了指许英怀里的书,又伸出双手示意许英把书借他一阅。


    许英没想到面前人是个哑巴,对方如此可怜,他仍旧摇摇头


    “这是我一位故友的书,是许某辛苦寻得的书局中最后一本,于许某来说,十分宝贵,还望海涵。”


    林栖梧闻言,失落地收回手。


    见到对方收手,许英心里猛的跳了跳,太熟悉了。


    被拒绝后,先是缩手,再是低头,一连串动作,给他的感觉实在……


    实在太像林栖梧了。


    “等等”许英从怀里掏出那本文集,不由上前一步“公子可知,这本文集的作者……”


    一抹红猛地挡在许英面前,将他与林栖梧隔开。


    “这既是许大人心中至宝,便好好收着,时刻睹物思人,不必忍痛割爱。”


    季明生身上的红与带着帷帽的公子身上的红衫一模一样,一看便是一家人。


    “不知季大人与这位公子之间是什么关系?”


    “这是季某的夫人,许大人看不出来吗?”季明生反问道。


    他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耐人寻味


    “还是说,许大人专爱夺人所爱,觊觎他人的妻子?”


    季明生这话说的畅快肆意。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次终于轮到他在许英这个小三面前宣誓主权了。


    即使林栖梧在他身后偷偷下死手掐他,季明生也能安慰自己,为什么林栖梧只掐自己,不掐许英呢?


    可见自己在他心里很是特别。


    许英被季明生这一通话气的脸色涨红,偏偏他为人斯文有礼,吵架的经验少的可怜,一时语塞


    “许某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位公子……不,只是季夫人与林……”


    “许大人”季明生的声音忽然抬高,语气严肃冷厉“慎言!”


    他拉着林栖梧要走,却拉不动。


    林栖梧的目光落在许英手中的杂亭文集,他想要。


    可季明生不能让林栖梧拿到这本书。


    一来是怕他再与许英牵扯不休。


    二来,这本书是十八岁的林栖梧整理出版的,他怕十七岁的林栖梧拿到书,再想起些什么来。


    季明生脑子转的快,眸光一转,忽然弯腰在林栖梧耳边说了几句话。


    刚才还黏在原地不肯走的林栖梧,竟然乖乖跟着季明生走了。


    许英目送着那个带着帷帽的红衣人被季明生拉出书局,眼中情绪复杂。


    季明生的夫人,身着红衣……


    往日的栖梧是绝不会穿红衣,也必不会与季明生这种人为伍,甚至对他自己的书,杂亭文集都像是第一次见一般。


    许英皱眉,可是那人下意识的动作,站在原地不肯离开的倔脾气……


    明明哪里都不对,却又似乎哪里都对。


    马车上,林栖梧心里仍带着怀疑


    “杂亭文集真的是那种禁书?”


    “是呢。”季明生故作严肃道,“栖梧作为君子,总不能沉迷在那种事上吧?”


    “可书名听着可不像……而且”林栖梧据理力争,“方才那人,看着也不像是……”


    “如果不是禁书,怎么会整个书局只剩下一两本?”


    “还有你刚才遇见的那个人,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季明生又开口道,“他啊,两面三刀,是真正的伪君子。”


    “可是他看着不像坏人。”林栖梧下意识辩驳道。


    “什么叫看着不像坏人?”季明生眉毛一挑,他最听不得林栖梧在他面前为别人说好话,尤其是说许英的好话!


    季明生冷笑道“那按你的意思,天下的丑人便全是好人了!”


    “他长得也不丑啊……”林栖梧小声说,他存心和季明生唱反调


    “我觉得人家长得比你好看。”


    季明生被气的不轻,脸上浮现出古怪的微笑,目光幽幽,语气阴森“你再说一遍……”


    难道这人变笨了,眼神也会跟着变差了,连审美也变低端了?


    季明生不由自主地开始焦虑了。


    他从小生得貌美,唇红齿白,明艳动人。


    自己虽然人坏了一点点,但他心里总期盼林栖梧会因为自己这张脸蛋能容忍些。


    可林栖梧说自己长得甚至不如许英……


    季明生忽然又想起昨晚的事,林栖梧说自己像鬼,原来他真的不喜欢自己这张脸。


    林栖梧最怕季明生这副阴森森的模样,索性扭过头,拉开车帘看向窗外,声音闷闷的


    “那些书生说你是奸臣,残害忠良。”


    “你觉得我是吗?”季明生心不在焉地反问。


    他倒不在乎自己的名声,现在的他,心里关心的事另一件事。


    前有皇帝后有许英,自己又不能靠美貌取胜,必得另寻他法。


    如今之计,他季明生得在林栖梧心里真有个名分才行。


    林栖梧不知道季明生的心思,他还在纠结,季明生究竟是不是奸臣?


    数十年来的,他所受到的教育都告诉他,君子不与小人为伍。


    他不希望季明生是奸佞。


    如果季明生真的是残害忠良,杀人不眨眼的奸臣,那自己还要不要和他亲近?


    他不知道。


    心中烦闷的林栖梧看着车帘外人来人往,余光无意扫到一对夫妻,又想起什么,忽然气鼓鼓道“你刚才凭什么说我是你夫人?”


    季明生几不可查地笑了笑,心说,好机会,这可是你林栖梧自己撞上来的,可别怪我给你下套。


    “难道我们不是这种关系么?”季明生开始把目的用一套套的话术层层包裹起来。


    “林栖梧,我供你吃,供你穿,昨天晚上连清白也葬送在你手里,你现在下了床,便翻脸不认人了?”


    林栖梧惊愕于季明生的胡搅蛮缠的功力之深,一瞬间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什么清白,你可别胡说。我昨晚可没有让你……而且你也不是女子……我也没有那个意思……我不喜欢男人……”


    “而且昨晚是你主动的……”


    “呵,没想到世家的美玉也会说这种话,真是令人心寒”季明生笑得悲凉。


    这一次季明生似乎是真伤心了,他低着头,鸦黑的睫毛轻轻颤动


    “罢了,一切都是我痴心妄想,我的一片心意不过是任人践踏的尘土。”


    “我……”林栖梧不知怎的,顿觉自己罪大恶极,像是什么吃了霸王餐不给钱的恶霸,又像抛弃了糟糠之妻的陈世美。


    他不知不觉走入陷阱深处,支支吾吾道“那……你想如何?”


    “哼”季明生终于图穷匕见,“多少得给我个名分吧?”


    第47章 妖僧 陛下想要的,一定都会得到。……


    “名分?”林栖梧愣住了。


    “可是你是男人, 我也是男人”林栖梧低头,“我们之间怎么会有……”


    “你难道不知道有契兄弟一说?”


    季明生趁人之危,不知何时坐到林栖梧身旁, 朝他耳边吹气。


    林栖梧侧过脸, 歪了歪头,耳根不知不觉中红了一片,从季明生这个角度, 刚好能看到耳后到脖颈处白玉似的皮肤上的一片霞。


    “不, 我不作那样的人。”


    契兄弟,指的是彼此之间存在暧昧关系的两位夏朝男性, 他们大都有妻有子, 却依然在外和戏子, 又或同窗,存在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 有的身后还会养用来泄火的小厮。


    林栖梧看不上这种人。


    季明生得意地笑了笑,他就知道林栖梧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


    如今,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那你要怎么办?你只能嫁……哦不……你只能娶我了。”季明生一步一步把林栖梧往自己规划好的道路赶。


    “娶男妻?”林栖梧低下头,细细想了想, 方才抬头对季明生一本正经道


    “可林某想, 大丈夫应先立业,后成家,明生可否愿意等我科举中第后, 再谈嫁娶之事?”


    “那栖梧可别变心。”季明生没有逼人逼得紧,这场博弈, 他算是赢了一半。


    至少自己在林栖梧心里,也有一席之地。


    “也别跟别人跑了。如果让我发现……”季明生眯了眯眼


    “届时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可否到寺庙停一停?”林栖梧眼睛看着护国寺,压根没在意季明生的话。


    今日是十五。


    自从林栖梧被庄子里的疯子关了三天后, 他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寺庙祈福消灾。


    护国寺的僧人告诉林栖梧,护国寺的住持慈舟大师在这两天会领众诵《吉祥经》《金光明经》,将功德回向信众,身上有了佛缘,寻常鬼怪便不敢近身。


    林栖梧下了马车,他今日要诵经,季明生在他身后紧紧跟着。


    护国寺是皇家寺庙,庄重威严,季明生怕林栖梧碰上皇室子弟,尤其是曾经见过他的什么公主王爷之流,到时候在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乾元帝的耳朵里,再让他生疑。


    在悠远绵长的钟声中,季明生终于爬上了层层阶梯,看到了林栖梧。


    林栖梧停在大雄宝殿的门口,他的前面站着两位僧人。


    一位一看便是年纪尚小的小沙弥,另一位僧人身着住持服制,面相看上去只有三十岁不到。


    这不是护国寺原本的住持。


    “你是谁?”季明生抢在林栖梧之前心中所想,“原来的住持呢?”


    季明生知道护国寺前任住持,他是个年纪略大却身体硬朗的老头,还有一个得意弟子玄空。


    玄空和二十岁的林栖梧私交甚密,林栖梧一病,玄空和尚来林府来得比大夫还勤。


    季明生记得很清楚,林栖梧就是把自己的玉坠给了玄空和尚。


    那僧人身边的小沙弥心中厌恶粗俗无礼的季明生,却对他身边戴着帷帽的施主心生好感。


    他举止得体,举手投足中都透着礼佛的虔诚,一看便知是寺庙常客。


    小沙弥冲着林栖梧笑了笑,“这是皇上亲自任命的住持慧闻大师,前一任住持慈舟大师已经圆寂。”


    圆寂,季明生皱了皱眉,那老头身子骨结实得很,少说可以再活二十年,怎么会忽然圆寂了?


    即便是慈舟离世,应该按资历也该是他的弟子玄空作护国寺的住持,哪里轮的上一个外来和尚?


    “施主,好久不见。”慧闻目光却落在林栖梧身后的季明生,眼里忽然有了笑意。


    季明生盯着面前僧人许久,才猛然想起,这是他年少时遇到的,劝他出家的和尚。


    不好,是妖僧!


    这不是季明生污蔑人。


    自己十年前遇到他的时候,这个妖僧看上去,十年风霜,竟没在他脸上留下一点痕迹。


    何况此人还是乾元帝亲在任命为住持的,太诡异了。


    小沙弥注意到林栖梧侧身看向空空的大雄宝殿,便说道“今日诵经已经结束,请施主改日再来吧。”


    慧闻的目光移到了季明生身旁的林栖梧,眼底带着十足的探究。


    “既然施主潜心礼佛,贫僧可再为施主诵经祈福。”


    季明生上前一步,挡住了妖僧的目光。


    林栖梧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他对眼前的和尚很反感。


    两人携手走下台阶,离开寺庙。


    他们身后,慧闻盯着季明生的背影出身,神色痴迷,那眼神是上了赌场的赌徒看砝码的眼神 ,嘴里不自觉喃喃出声


    “好材料,好材料。”


    “住持在说什么?”小沙弥挠了挠头。


    那和尚只是古怪地笑笑,没有说话,走了几步又回头,吩咐小沙弥备车,随他进宫面圣。


    “等等我。”


    出了寺庙门,林栖梧忽然走得极快,听到季明生的声音,他转身拉起帷帽前的白纱,似乎是忽然想到什么,笑得眉眼弯弯,对季明生说


    “我知道寺庙附近有一家老店卖辣酱,你等我给你买来,好嘛?”


    季明生爱吃辣酱,这件事是前几天林栖梧才知道的。


    ……


    “吃完了?今天怎么又吃这么少?”季明生自从得了江南厨子的做菜诀窍,每日挖空心思,换着花样给林栖梧做菜。


    “是你做的太多了,我一个人吃,每道只能吃几口,吃不完。”


    “谁昨晚念叨说要吃冬笋、豆腐和鸡汁鱼来这?”


    “我又没说每道都要,做一道就好了。”林栖梧小声道。


    “吃完不温书了?”季明生看着放下筷子,仍坐在餐桌前的林栖梧,故意问道。


    “我从没见过你吃饭。”林栖梧终于开口,这也是他以前觉得季明生是鬼的原因之一。


    “我都是等你吃完,我再吃的。”季明生慢悠悠的象征性般吃了两口,抬眼对林栖梧说


    “行了,还站在这,等着洗碗?”


    林栖梧慢吞吞地走了。


    这时候季明生才就着林栖梧吃剩下的碗,打开桌上的小瓷罐,舀了几勺红艳艳的辣酱放进碗里。


    林栖梧口味清淡,又挑嘴,每日的菜季明生都要做的合他口味才肯多吃些,可季明生口味重,每次吃饭都要配点酱。


    他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起剩饭,鼻尖甚至浸出一滴汗珠。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林栖梧又回来了。


    “不敲门就进来?”季明生撂了筷子,沉了脸。


    他不愿意让林栖梧看到自己吃饭的模样。


    季明生在做户部小吏时,曾与同僚一同赴宴,宴上有世家的官员偷偷讥讽他说他吃饭太快,像饿死鬼投胎。


    “这寒窑里钻出来的鼠儿,到底是荤腥见得少。”


    他自然是不以为意的,升官后还不忘初心,狠狠报复回去。


    可是碰上了林栖梧,季明生不愿意给他留下任何的坏印象,每次在他面前故意吃的慢,在他走后偷偷吃林栖梧的剩饭。


    完了,现在被林栖梧撞见,只怕又要笑话自己的吃相。


    “你吃的好香。”林栖梧却真心实意道,“只是为什么要等我吃完饭才吃?”


    “我吃的太快,吃相不雅……”季明生冷哼了声,像是和谁置气“怕入不了世家公子的眼。”


    “你听他们胡说。”林栖梧难得说话粗鲁,他知道有些世家子弟明明一事无成,只能刻薄挖苦那些家世不如自己的书生和小官吏,林栖梧极为不齿。


    季明生心里却像吃了蜜。


    这是林栖梧第一次为自己说话。


    季明生沉浸在那天的美好回忆中,美滋滋地想,口味清淡的林栖梧能买来多好吃的辣酱。


    等他反应过来时,林栖梧早已不见。


    不对,林栖梧从不吃辣,他如何知道哪家辣酱好吃。


    季明生心道,坏了,他忘了,林氏老宅和护国寺只隔了一条街。


    他真昏了头,还真以为林栖梧是去买辣酱。


    季明生忙跑去林府前,却看到在林府门口孤零零蹲着的林栖梧,他身后,官府的封条还贴在林府的大门上。


    含元殿外,又是一年初春。


    “你是说,你能找到朕梦里的人?”


    僧人嘴角向上弯着,眼角向下垂着,明明是慈眉善目的笑,看久了却让人觉得诡异虚假。


    “陛下前几日可是梦到了两名男子,相携出游?”


    乾元帝心里猛跳,这个梦,他没有同任何人说过,眼前的和尚是如何得知的?


    “你果然有些本领。”乾元帝此时才正眼打量起这个慧闻,“朕记得你当年还是父皇炼丹的道士,极得父皇倚重,如今怎么又改行作和尚了?”


    “先皇看中道教,您却爱礼佛,贫僧不过是感召到天命所归,为了为君所用,作出些改变罢了。”


    这话乾元帝听着顺耳,方才继续道“朕梦中之事,可会成真?”


    “陛下是天子,所梦大都是未来。”


    乾元帝闻言沉了脸,握紧了手中的木蝴蝶


    “可朕偏不要它成真,你能做到吗?”


    乾元帝眼中闪过杀意“朕梦中的两个人,你都能找到?”


    “自然,陛下想要的,一定都会得到。”慧闻笑眯眯地答道


    “只是那梦中另一个碍到陛下眼的人,可否交由贫僧处置?”


    第48章 恶鬼 季明生是向着林栖梧的恶鬼


    曾经的林府占地广大, 几乎将半条街都占尽了,府正门上的牌匾是四个烫金的大字,‘永世其昌’——夏朝的开国皇帝亲赐的。


    往日若是城中鼓楼高处, 便可远远望到林府中如画一般的后花园, 以及建得峥嵘轩峻的亭台楼阁。


    尤其是林氏出了林栖梧后,风水大师们都来沾光,说林氏主宅布置精巧, 风水极好, 滋养文气。


    不少人盖新房,都会站到鼓楼上, 参考林宅的布局, 假山摆在哪里, 石桥又设在何处。


    久而久之,鼓楼上的砖石竟都被人踩得发亮。


    可现在, 林府破落了,花草枯萎,楼阁坍塌,御赐的牌匾没了, 门口的两只石狮子脑袋上都积了一层灰, 路人路过林府,只剩无限唏嘘。


    季明生蹲在林栖梧面前,看着他失落地把头埋进膝盖中, 被磨得一点脾气也无,好声好气地哄道


    “怎么这么可怜?早和你说了, 林氏早已举家搬到姑苏。”


    “不,不是,林氏是被抄家了。”


    林栖梧指着身后的封条, 低头道


    “被李二抄家了。”


    回季府的路上,季明生明显能感受到林栖梧情绪低落。


    “你放心,林氏的老小都好好的回到了姑苏。”


    当时世家倾颓,几乎只在一瞬间。


    寒门子弟拍手称快,不少人在在场战役中好处占尽,连升三级。


    但季明生不知道林栖梧作为世家最得意的子弟,目睹那场权力清洗,究竟是何感想。


    他会恨自己吗?


    必然是恨的。


    当时的季明生已经打定主意,劫走林栖梧后,把他关在家中好好调教,


    不论林栖梧对自己是恨还是爱,他下辈子都只能作被关在深宅中季夫人,余生都要和自己绑在一起。


    可他没想到,林栖梧会失忆。


    他会见到林栖梧对自己产生除了厌恶、逃避和漠视以外的情绪。


    吃饭挑嘴的林栖梧,愚钝了些却仍然日日温书的林栖梧,躺在床上紧闭双眼不敢看自己的林栖梧,怕黑怕鬼的林栖梧。


    这样林栖梧太鲜活了。


    于是季明生竟开始痴心妄想,得到林栖梧的爱。


    如果林栖梧病好了,恢复记忆了,他与林栖梧之间又当如何?


    季明生小心翼翼试探道“你恨皇帝吗?”


    林栖梧摇摇头


    “其实我早知道世家会有这么一天,从他上位的那天起。”


    季明生愣住了,他眼前的人,可是十七岁的林栖梧,而不是二十岁在官场上做了三年官,形势嗅觉灵敏的的林栖梧,竟然也会说这种话。


    无千年王朝,而有千年世家。


    包括王无忌在内的许多世家显贵对这句话引以为傲,他们觉得这是真的。


    可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


    “一个家族兴衰荣辱,周而复始,不可避免,我不会报复李二,因为夏朝也终有覆灭的那天。”林栖梧说。


    “何况林氏只是失去些家产和权位,族中老小性命得以保存,已是万幸。”


    林父总逼着林栖梧为家族出头,命令他照拂家中小辈。


    林栖梧却觉得自己真正能为林氏做的,只有在姑苏置办些田产,待到家族衰落,林氏后辈们可以回家务农。


    林氏十五房子弟中,总会再出几个有出息的子弟,那时科举入仕,林氏便又有复兴的希望。


    季明生眨了眨眼,他没想到林栖梧也会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完了,这么清醒,更爱了,季明生低下头捂住脸。


    “那如果皇帝,李二突然对你特别好,你会不会原谅他?”


    季明生嘴上问的是皇帝,其实说着是抄了林氏全家的自己。


    如果林栖梧恢复了记忆,会不会也愿意和自己过下去?


    林栖梧疑惑似地歪头,“他为什么要对我特别好?”


    “我难道很卑贱吗?”看开是一方面,可林栖梧毕竟曾经是神童,是贵公子,他有自己的傲骨。


    “他抄了我家,反过头来又亲亲热热对我好?发癫的疯子!这算什么,打一巴掌揉三揉?”


    “嗟来之食,我才不要!”林栖梧神气地抬了抬下巴。


    半晌,他又奇怪道


    “好端端的,你为什么问我这些?”


    “好,好,没什么。”季明生眼神游离,似有重石压在心头,“我只是随便问问。”


    一旦心有所求,即便是纯净澄明的菩提心也要变成凡物。


    更别说季明生这颗腐烂发臭的黑心了。


    他只希望林栖梧的病不要好,永远蒙在鼓里,他和林栖梧就这样走下去,真正成为一对深情伉俪。


    永远忘记那些事吧,栖梧,和我永远在一起。


    可惜天不遂人愿。


    也许是林栖梧被林府衰败之景刺激太过,又或许是今夜受了凉


    林栖梧半夜额头发热,嘴里小声念叨着梦话。


    季明生贴近去听,林栖梧其实是在低低抽泣


    “父亲,我有用,别把我送到庄子里去。”


    “那里有鬼……有鬼。”


    “没有鬼,林栖梧。”季明生把林栖梧抱在怀里,一点点擦去他额头上的冷汗,低声安慰道,


    睡梦中林栖梧两只手挥着,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庄子中废弃的柴房,“有人吗?不要走,不要只留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在这里呢,季明生在这里。”季明生抓着林栖梧的双手放在脸侧。


    “季明生,不要季明生。”林栖梧眉头紧锁,呢喃道“季明生是鬼,他没有影子。”


    深夜里,季明生难得敞开心扉,说了几句情话。


    他没什么文化和涵养,只有一颗被边境的风沙吹干,往上爬时被腐坏的烂心肝。


    他说不出什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绵绵情意,更说不出白帕无墨,浸透相思褶皱的酸词。


    他的话像是大小不一的沙砾。


    季明生轻轻摸着林栖梧的乌发,轻轻道


    “即便季明生有一天真成了鬼,也会努力做最坏最恶毒的厉鬼,但不要怕。


    因为季明生即使作了鬼,是向着林栖梧的恶鬼,保护林栖梧的恶鬼,我守在你身边,其他的小鬼不敢来吓你。”


    天将破晓的时候,林栖梧终于退烧了,季明生摸着林栖梧终于凉下去的额头,放心地轻叹口气。


    他轻轻靠在床边睡着了。


    季明生醒的时候,床上的林栖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一大早,饿了吧?”季明生站起身,林栖梧这小没良心的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只能是又催着自己做饭。


    “想吃什么?”


    林栖梧神色古怪,似乎是想了很久,才说“想吃蟹粉小笼包和水晶牛肉汤。”


    “好。”季明生又扶着林栖梧躺下,“再睡会,饭好了叫你。”


    “季大……”林栖梧顿了顿,才说“季明生,你不去上朝吗?”


    “告假了,今天在家陪病美人。”季明生为林栖梧掖了掖被角,去了厨房。


    季明生处理螃蟹的时候,一不小心滑划伤了指尖,几滴鲜血落在木盆,在浑浊的水缓缓散开。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是发慌。


    但是看着林栖梧乖乖地把包子塞进嘴里,脸颊鼓鼓的模样。


    季明生又觉得自己多虑了,爱吃爱睡,


    “那你今天不上朝,能不能带我吃醉仙楼的咸水鸭?”林栖梧咬着筷子说。


    “哟,不温书了,昨天出去玩,今天又想出去玩?”季明生故意逗林栖梧。


    “你烦不烦,我读书的时候你说我读不好,不读了又说我讨懒。”林栖梧故意气道


    “那我不去了。”


    “去去去,是我想吃咸水鸭,我想栖梧陪我去的,不是栖梧想去的。”季明生作为奸佞,这种话伸手拈来。


    这才终于又给林栖梧哄好了。


    可是在醉仙楼,季明生又见到了他不想见的人。


    许英。


    “季大人也和夫人一同来着醉仙楼吃饭?我记得季大人是北方人口味重,吃不江南菜,不知夫人是哪里人,竟也爱吃咸水鸭。”季明生没理他,许英反而主动追着问道。


    “他也是北方人,只是口味清淡。”季明生搂着林栖梧的腰,让他往自己身边靠了靠。


    恍惚间,许英忽然屏住呼吸。


    因为‘季夫人’方才偷偷朝他转动手腕。


    他看到了,手腕上的红痣,他见过,林栖梧手腕上,也有一模一样的红痣。


    许英眼睛不错珠地盯着林栖梧垂下去的手腕,似乎想把那红色的衣衫盯出个洞来。


    是他,这一定是他。


    “许大人,非礼勿视。”季明生斜着那双凌厉凤眼,狠狠地剜了眼许英。


    “不!”许英刚要开口辩驳,却发现那位戴着帷帽的‘季夫人’冲冲他微微摇头。


    许英知道,这是在请他不要冲动,一切从长计议。


    许英压住澎湃激荡的心,微微低下头,不再说话。


    季明生拉着林栖梧去了包间,许英痴痴地凝视着包间门口,很久很久。


    林栖梧这是再向他求救,许英可以肯定,他一定要想办法,将林栖梧救出季府。


    只是季府戒备森严,他还如何救出林栖梧呢?


    许英想到了一个人。


    很久之后,每次午夜梦回,许英都无比后悔,为什么,那次他要求助那个人


    那人的出现,无疑是把林栖梧推进了更深的深渊。


    第49章 调教 今天好乖


    醉仙楼的咸水鸭, 林栖梧没吃几口,便说饱了,自己望着窗外托腮发呆。


    季明生说他是眼大肚小, 点的多, 吃的少,林栖梧闭上耳朵,漫不经心地说


    “我从前在家都是这样的, 每道菜只吃几口, 可没人说我。”


    季明生闭了嘴,老老实实地把酱油淋在淡黄的鸭肉上, 捧着林栖梧的碗, 把剩下的肉吃个干净。


    “走吧。”


    林栖梧又乖乖地跟着季明生回了季府, 一回季府便又钻到书房,说是要温书, 不肯出来。


    一切似乎都和从前一样,遇见许英只是一个意外。


    “渴不渴,喝口茶吧。”季明生端着安神茶进来。


    林栖梧喝了一口便又放下,嘟哝道“不好喝。”


    “这茶安神助眠, 宁心静气, 我和栖梧说过的,良药苦口利于病,茶也如此。”季明生又重复问道


    “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我又不是哪一句都能记得。”林栖梧心不在焉, 他烦躁地翻着书页,心里还在想着许英会找谁求助。


    季明生笑了, 声音很轻。


    温柔笑意里藏着把冷冰冰的刀。


    季明生为林栖梧理了理微微皱起的衣领,林栖梧耳边轻轻道。


    “夫人怎么病好了,还是脑袋笨笨, 连为夫的话也不记得?”


    病好了。


    这三个字落在林栖梧耳中,宛如惊雷。


    季明生什么时候知道的,他为什么没有戳破真相,反倒配合着自己演到现在。


    不得不说,季明生如果在威慑人这方面,确实天赋异禀。


    现在的林栖梧只觉毛骨悚然。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林栖梧无意识地攥紧双手,指甲在手心里压出深深地的白痕。


    季明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掰开林栖梧紧攥的双手,轻轻地吹气


    “还好昨天刚剪了指甲,不然又要伤到手了。待会要吃大苦头了,现在可别受伤。”


    “回答我,季明生。”林栖梧气的声音发颤。


    “从你刚才勾搭许英开始。”季明生终于结束他的阴阳怪气,语气阴冷


    “昨天刚答应了我,要一心一意和我过下去,今天就故态复萌?”


    “你明明知道,我昨天什么都不知道,你骗我许诺下这种荒唐事,季明生,你趁人之危!”


    林栖梧双眼发红,他想到这段时间,他竟然与季明生这种人稀里糊涂地纠缠在一起,只觉荒唐。


    “是啊,我就是趁人之危。”季明生笑笑,


    “我是趁人之危的小人,可你林栖梧是君子,既答应了我,理应践诺守信,怎么还敢和许英那个贱人牵扯不清?”


    “我与许英是知己之情,没有你想的那种腌臜关系。”


    知己,好啊,知己,季明生心想,你林栖梧入狱的时候,他许英在哪?


    靠着这个知己,你早死了一万次了!


    还腌臜关系,什么意思?


    他知道了,和许英之间是干干净净,清风明月的知己之情,和自己之间便是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腌臜关系?


    季明生又想到了那一天。


    林栖梧病了,不让自己这个“外人”去探病,还对和尚说自己送的玉坠不干净。


    季明生气的牙痒痒


    是了,现在的林栖梧是二十岁的林栖,已经被世家那些老头、那些,教坏的林栖梧,需要好好调教。


    “你那天还羞辱我,你竟然……”


    林栖梧没有觉察到季明生状态不对劲,他只是想到那晚的事,太不应该了。


    君子戒色以证心,远色以明德。


    为什么季明生要做那种事?


    “羞辱你?”


    季明生握住林栖梧的手腕,欺身上前,把他摁到床上,膝盖顶在林栖梧的□□,不让他合腿。


    “羞辱你,对,为了羞辱你,我才费尽心思救你出狱,知道为什么吗?”


    “世家子弟眼高于顶,对我这种身份卑微的寒门肆意嘲笑打压,不,其实我季明生连寒门都算不上。


    我当时以为,世家子弟不过都是些祖上有几个臭钱,每天便把眼睛挂在脑门上的纨绔。


    “可见到你,我就在想,原来世家确实是有好东西的,白璧无瑕的美玉,千娇万宠的凤凰蛋,耗尽气运养出来的宝贝,我一见到就移不开眼了。”


    季明生又说


    “又要大宅子,又要绫罗绸缎,又要好菜好饭,你知道你有多难养吗?


    季明生越生气,脸上的笑意反倒越重,如同阴影一般压在林栖梧心口。


    “季明生,别这样。”林栖梧想抬手给季明生一巴掌时,他才发现自己四肢无力,


    给的巴掌也轻飘飘的,宛若调情。


    是那杯茶,季明生在那杯茶里下了药。


    季明生亲了亲林栖梧的手,轻轻笑道


    “世家的小君子,怎么还打人巴掌?”


    ……


    季府的门口很单调,黑色的大门,黑乎乎的牌匾上写着季府两个黑字,连烫金都没有,若是晚上见到季府,怕是会以为自己走到了阴曹地府的门口。


    也不知季明生的俸禄花到哪里去了。


    许英在门外徘徊,他还是不放心,明明知道季明生一定会将他拒之门外,但他还是来了。


    许英想,那个人一定是林栖梧。


    季明生对林栖梧的情意,许英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许英第一次见到林栖梧时,季明生就在旁边,他看林栖梧的眼神,和许英看林栖梧时一样的。


    所谓,同类最了解同类,许英英很清楚季明生对林栖梧的心思。


    不,许英在心里纠正,在喜欢林栖梧这方面,自己与季明生是同类。


    但他可不是季明生那样的小人,劫狱的疯子,囚禁心上人的变态。


    黑漆漆的大门打开了,季府的仆人从门内探出头,“许大人,我们家大人说,请您进来。”


    许英跟着仆人走到季府深处,小声试探道


    “你们大人什么时候娶亲的?”


    “大概在一年前,大人和夫人便订了亲,


    只是夫人身体不好,不常出门。”


    “你们大人对夫人很好?”


    “那是自然,不仅如此”那小厮似乎被触发了关键词,像是背诵早已背熟的文章,


    “不止我们大人对夫人好,我们家夫人对大人好的不得了。不仅早晚亲自侍奉大人用餐,我们大人每日上朝前,都是夫人亲自为大人更衣。”


    小厮一口气说了许多话,缓了缓,有一字一顿地总结,像是在给刚在那段“文章”升华:


    “夫人和大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夜夜缠着大人,要为大人添个孩子。”


    许英没再说话,他觉得这小厮说话说的太刻意。


    许英想,这小厮或许是没读过书的缘故,说话粗俗,上不得台面,才这样不堪入耳。


    季明生坐在前厅,很是惬意地轻啜口茶水,眼角眉梢透着猛兽饱餐后的嗜足,见到许英来了,屁股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站起来迎客的意思。


    “不知许大人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许英从怀中掏出杂亭文集


    “上次在书局……与林……季夫人偶遇,夫人喜欢这本文集,许某却横刀夺爱,愧疚难安,今日特来奉上。 ”


    “内子年纪小,心性浮躁,不适合读这些。”季明生又想到什么小事,故意不以为意地嗤笑


    “不瞒许大人说,内子未出阁的时候,行止不羁,有不少露水情缘……”


    季明生低头地理了理衣摆,“有些自作多情的蠢人竟还追上门来,自讨其辱,你说可笑不可笑。”


    季明生笑了笑,那是势在必得的微笑也是满怀恶意的笑,“许大人真的要见内子?”


    许英从没被人这样指桑骂槐地羞辱过,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可如今为了见到林栖梧,他只得忍气吞声,点点头,态度卑微,恳求道“请大人让许某见夫人一面。”


    “那请吧,许大人。”季明生推开内室的隔门,请许英进来。


    许英一时进退两难。


    蓦然进入别人家的内室,对许英来说,实在太无礼。


    “内子身子疲累,现在起不来,许大人既然追到了府上,现在又作这副清高守礼的模样,给谁看呢?”


    许英还是迈步走了进去,见到屏风后有一处人影。


    他大致能看出轮廓,那人应是缩在床头,手里还攥着被子。


    季明生开口了。


    “夫人,许大人要给你送书呢,你要吗?”


    “不……不要。”那声音像是哭哑了,许英听着有些像林栖梧的声音,却不能肯定。


    “许大人想常常来看你呢,你愿意吗?”


    “不愿意。”那声音似乎带上了哭腔,“我已经成亲了,要……要学会主动避嫌,不该与不相关的人牵扯不清。”


    许英不自觉上前两步,“我是来送您的文集的。”


    那道人影又往床深处缩了缩,连忙道“不必了。”


    “喜不喜欢相公?”季明生又问。


    “喜……喜欢。”


    “你!”许英的声音发抖,“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你为什要逼他说这些话?”


    “许大人似乎管的太宽,季某如何管教内子,与许大人有何干系?”


    “小树苗成长的时候,被外面的狂蜂浪蝶吸引,不小心长弯了,若不好好修理,怎么能往正路上走?”


    “你说是吧,夫人!”季明生声音高了些。


    “对,许大人日后请别来了,我是指真心愿意和明生在一起,还请您忘了今日的事罢。”屏风后的人影又开口道。


    “许大人,看到了吧,内子可是对你无意,别再上赶着自作多情了。”


    季明生亲自送脸色惨白的许英离开后,嘴角微微噙着笑意,走入屏风后


    “夫人刚才好乖。”


    第50章 出事 林栖梧只能进宫


    护国寺的西侧有一列禅房, 草木幽深,是为潜心修佛之人准备的临时住所。


    寺庙厨房的小沙弥抬头擦了擦脸上的黑灰,折断柴火扔进灶火台中, 嘴里叨叨絮絮地抱怨着


    “那位客人在禅房住了两个月了, 从不出门,不给香火钱不说,咱们还得另外给他做饭。”


    老和尚缩着手进了厨房, 听到小沙弥的抱怨, 当头赏了他一个暴栗


    “你懂什么,这是寺庙的贵客!知道这个男人身后是什么大人物吗?”


    “这是护国寺, 不是什么乡野小庙, 胡言乱语, 小心你的脑袋!”


    被训斥后的小沙弥认命般端着餐盘去禅房送饭,却发现往日虚掩的禅房大门此时紧紧闭着,


    “施主,吃饭了。”小沙弥敲了敲门。


    禅房的门被打开,一个儒雅温和的中年男人很是警惕地微微探头,接过小沙弥手上的餐盘。


    此人自从入住护国寺, 如同孤家寡人一般, 与世隔绝,今日怎么竟有人拜访他?


    “他知道他背后是谁吗?”这声提点又在小沙弥的脑中响起


    他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巴巴地想看清客人是谁, 可惜只看见了一截官袍。


    小沙弥好奇心起,耳朵贴在窗边, 却只听清了一句


    “林伯父……”


    原来这人姓林。


    官袍在禅房待了很久,前脚刚离开,后脚住持便进了禅房。


    慧闻手里捻着一串鲜红的佛珠, 一点暗色也无,红的如同鲜血一般,看着没有佛性,只有妖性。


    可偏偏,他的脸上还挂着慈悲的笑


    “林施主,方才许大人来访,所为何事?”


    “他说自己见到犬子了”林毅面色古怪。


    他不明白,自己的清风朗月,白壁无暇的儿子怎么会置林氏一族不顾,私自越狱,又和季明生这种小人搅在一起?


    “在哪?”


    “在季府,季明生家中。”


    慧闻听了这话,却一点也不意外。


    他身在佛门清净之地,心却早已入俗世红尘,对京中种种洞若观火


    他知道是谁劫走了林栖梧,却不告诉乾元帝。


    慧闻有他自己的考量。


    一来,季明生位高权重,又深得乾元帝信任,若慧闻蓦然说出真相,本就对他心存疑虑的乾元帝不仅不会相信,说不准还会怀疑他别有用心。


    在季府找到林栖梧还好,若是找不到,自己怕是要被乾元帝问责。


    二来,季明生心狠手辣,即使真的在季府抓了现形,万一季明生那个黑心烂肺的东西矢口否认,反手将林栖梧推出去,慧闻也会惹一身骚。


    最重要的是,慧闻不是为了找林栖梧。


    他是要季明生与乾元帝这对君臣彻底决裂,让乾元帝真正对季明生产生恨意,巴不得季明生立刻去死。


    慧闻习惯借刀杀人,不愿意自己冲锋陷阵,他是操控棋子的棋手。


    在林栖梧刚失踪时,许英便来过护国寺,那时是慧闻接待的他。


    也许是凑巧,那天的许英知道了林毅住在护国寺礼佛。


    因此在许英确认是季明生拐走林栖梧后,便匆匆又来了护国寺,与林毅商议对策。


    对于慧闻来说,许英就是那把趁手的刀。


    “常言道,一家有女百家求。”慧闻沉吟道,“民间又说,一个女婿半个儿。”


    “林大人要想好,要挑个什么样的女婿,对林氏最好。”


    林毅面色阴晴不定,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仍旧接受无能。


    慧闻脸上仍带着笑意,转身离开,吩咐等在门口的小沙弥备车与他应召进宫。


    现在,他是乾元帝眼前的红人。


    “朕又做梦了。”


    “陛下梦到了什么?”


    乾元帝捏了捏仍在作痛的眉心,显然这场梦让他很不爽。


    “我梦到他在哭,他被人欺负了。”


    距离林栖梧失踪已经三个月了,乾元帝的耐心已经越来越少。


    三个月,足足三个月,林栖梧被人掳走了九十天。


    乾元帝夜里频繁地做着关于林栖梧的梦,即使是白日里,他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恶毒心思。


    他甚至庆幸林栖梧是个男子,若他是女子,被人从狱中劫走,现在只怕连孩子都怀上了。


    慧闻只是笑了笑,“陛下,许大人今日来护国寺,似乎是知道林大人的下落。”


    “他?”乾元帝有些意外,“他从哪知道的?”


    乾元帝派出了不少人,从京城附近的乡镇查起,甚至还派人去了姑苏暗查,都一无所获,他没想到,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出灯下黑。


    “许大人如今就在殿外,您只要召他一问便知。”


    乾元帝点点头,又想都一件事,他压下心中繁杂的猜想,又问“林氏全族回姑苏,你为什么要请朕把林毅留下?”


    “陛下想要林栖梧进宫,林毅是最好的帮手,他一定会用这个儿子去换林氏的荣华富贵。”


    “那时,不管林栖梧心里情不情愿,他都得乖乖进宫。”慧闻笃定道。


    乾元帝却不以为然,林栖梧有什么不愿意的,他是天子,富有四海,即使真像他梦中一样,那也是一时被人蛊惑。


    那个呆子,总是这样轻信于人,太容易把自己的那颗心交出去。


    ……


    季明生上朝前,林栖梧还在装睡。


    “病好了没?”


    林栖梧除了眼睫毛微微颤动几下,毫无反应,似乎睡得正香。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林栖梧偷偷抬起右眼眼皮,发现季明生正蹲在床头盯着自己,又赶紧闭了眼。


    “又娇气又胆小,一点小心思全用在算计你相公了。”


    季明生眯了眯眼,自从林栖梧上次被自己教训后,一门心思要跑。


    下有对策,上有政策。


    季明生为此专门设计了几次钓鱼执法,在林栖梧以为自己将要成功逃走时,季明生如同阴影一般,幽幽出现在他身后。


    每次被抓,季明生少不了在床上拾掇他几顿,久而久之,林栖梧终于断了逃跑的心,老实不少。


    但这颗小凤凰蛋的心思活络,只安生了几天,又开始钻起空子,今晚说头疼,明晚说胸闷,后天晚上又说白日里读书太久,眼睛疼,总不肯履行自己作为妻子的义务。


    那天晚上季明生又被气笑了。


    “娘子眼睛疼,哪里会妨碍夫妻云雨”


    “我不能流泪。”林栖梧一本正经地说,“你每次都让我哭。”


    月亮越是清高,有人就越期望它沉入海底。每次季明生看着穿着正经,表情严肃的林栖梧,心里总会蹿起一股邪火。


    “这次不会了,栖梧自己也要争气,少流一点眼泪。”


    可惜那天晚上季明生没有适可而止,林栖梧哭得很惨,第二天醒来,眼睛确实是肿了些。


    这可是不得了,给了林栖梧一个讨懒的好借口。


    一直到今天,季明生一靠近他,林栖梧便开始哼哼说自己眼睛疼。


    “今天在家好好睡觉,不要读书,养养眼睛,这次回来不许不给我碰了。”季明生声音沉了些。


    “你无耻。”


    季明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笑道“我无耻?那上次是谁……”


    林栖梧立刻要伸手捂住季明生的嘴,连连说


    “这都是你逼我的,而且你还…还……”林栖梧是个体面人,最看重礼义廉耻,季明生每次在他耳边说荤话时,林栖梧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季明生笑了“那你说说,除了第一次你累了点,哪次没得了趣?”


    季明生很会伺候人。


    做坏事,就要拉人下水,成为共犯。


    坏人的想法总是这么朴实无华,但有效。


    道德底线高如林栖梧,在这种事中只有了一点点快感,便不好再责怪季明生。


    只能怪自己心性不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很正常的,栖梧。”季明生每次连安慰工作都做的很完善,他亲亲林栖梧哭红的眼皮,又蹭了蹭他锁骨处的月亮,“食色性也,栖梧不要害羞。”


    “乖乖等我回家。”季明生如同往日一样叮嘱后,才出了门。


    只是季明生不知道,这是他见到林栖梧最后一眼。


    季明生走后不久,府外忽然有了打斗声。


    林栖梧脑海中响起季明生的声音


    “栖梧,现在外面都是抓你的,我是真心保护你,若是真有一天,有人闯入季府,你一定偷偷躲起来,就算是他们要杀我,你也不要出来。”


    林栖梧逃到了季明生一早准备好的密室中,听着密室外的响动不敢出声。


    “栖梧,我是许英,我是来救你的。”


    可任凭外面有什么响动,林栖梧都没有反应。


    直到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林毅的声音。


    “林栖梧,还不出来么?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你的肩头还有担子。”


    林毅每个字都击打在林栖梧的心口。


    所谓凤凰蛋,美玉,也不过是个为家族培养的血包。


    林栖梧从密道内出来了,低头跪在林毅面前


    “父亲,是栖梧荒唐了。”


    季明生今日上朝时,忽然觉得心口一空。


    很难受,仿佛自己的心被人掏走了。


    “今以中书令季明生,器识宏远,总摄机务,辅弼朕躬,是以特授为当朝首辅。”


    季明生站在原地,愣愣地不知接旨。


    “快点谢恩呐,首辅大人。”乾元帝身旁的小太监扯着嗓子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