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
051
芊芊的手腕被绑起, 迅速地拉向床头两侧的木柱,红绳无情地缠绕着,每一次挣扎都让绳结更加紧固。
鲜红色的细绳上面系着几个小巧的铃铛。
“叮——”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铃铛响声清脆, 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脚踝紧接着也被绑住,绳索紧紧缠绕, 每一次尝试挣扎,铃铛的响声就像是在嘲笑她的无力。
“哭什么。”
谢不归绑她的手法像极了绑那俘虏,似把她的闺房当成了那审讯室。
他折身坐在一把禅椅上, 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因是夏季,他着装轻便,并未束冠, 碧玺扣固定一头浓密乌发, 雪色衣袍长及垂地, 外罩一层银丝纱袍, 泛着珠光。
男人冰雕雪塑端坐椅上, 十指交扣, 脸庞被斜照的夕阳镀上一层金光, 如同禁欲的神佛。
“王女不是也很想被我这样对待吗?”
疯子!
她满脸泪痕紧闭眼睑,却未发出一声啜泣,倏地睁开眼来, 饱含愤恨地盯着他:
“我已不是陛下的姬妾。我本以为, 两国盟约既定,足以让我得到应有的尊重和自由。你却做出这样的事,难道这就是你对待盟友的方式吗?”
他抚着下巴, 目露痴态:
“王女这副模样果真赏心悦目。”
“你!”
她要被气死了:“想不到堂堂大魏天子竟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胸口起伏,带动铃铛发出轻响, 听到那声音她羞.耻地咬住舌尖,强迫自己停下战栗。
“嗯,王女所言极是。”他不怒反笑,“那就让我来告诉你。”
“所谓盟约,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也不过是一张废纸。”
“你!”
“祝芊芊,或许你的臣属有那么些用,但在朕的铁骑面前不过是一群废物,要靠你以血换血、出卖为质才能保全,”
他稍作停顿:“我问你,这样的国家,有什么值得你如此留恋?”
芊芊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她绑起来了。因为他张口第一句话就能气得她扑上去挠花他的脸。
舅舅和兄君破釜沉舟豁出性命的一战在他眼中只是以卵击石?他有什么好得意的,当时情况不过是胜在大魏境内,他们备受掣肘,又被谢不归用人数压制罢了!倘若人数相当他们未必会输。
谢不归看出她的不服输,却没有什么反应,自顾自说道:“何不就此留在我为你精心打造的这座王宫之中?在这里,你依然可以享受王的尊荣,无需面对外界的风风雨雨。”
他轻轻挥手,指向四周富丽堂皇的宫殿:
“仆婢成群,侍奉左右,你可以呼风唤雨,将一切踩在脚下。这里,你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无需为国事操劳,无需为战争忧虑。”
“留在这里,王女可以继续你的统治,而无需付出生命的代价。”
芊芊冷声道:“陛下,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您似乎对我有所误解。”
“我宁愿在战场上与我的战士并肩作战,哪怕最终死去,也不愿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中,放弃我的责任,放弃我的国家。”
“只要能跟他们在一起。虽死不悔。”
这回答并不意外。谢不归轻轻颔首,道:
“如此,我有一个疑问,想要问问王女。”
“陛下何不解开我,我们好生聊上一聊。”芊芊压抑着怒气道。
但很明显谢不归不愿,当他的目光轻扫过她手腕,芊芊猛地明白过来
“你怕我给你下蛊?”
“那你为何脱.光我的衣物?”他说那些羞.耻之言,原是虚晃一招,转移她的注意力罢了!
谢不归心想,还不是怕你偷偷藏了蛊虫和匕首。一言不合就割手这种事他不想再看到第二遍。
按下不表,他依旧端着那张冰冷的俊颜:“南照孱弱,大魏兵强,你我心知肚明。若非我之庇护,你心心念念的南照恐怕早已灰飞烟灭。那条商路是为你们争取了喘.息的时间,但若往后另有一新的强国崛起,要求你们献上王女,换取和平,你又该如何自处?”
“你是打算向我大魏借兵?还是,”他稍作停顿,目光锐利地锁定芊芊:
“像现在这样,质于他国,屈从于他人的意志,雌.伏于那人的身下?”
“如果真的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她缓缓抬起眼眸,“我会……”
谢不归下颚线蓦地绷紧,几乎是拍案而起:“你敢!”
“那还是向大魏借兵吧。”
谢不归缓缓坐了回去。
“若是,我不借呢?”
“那就只好委曲求全,质于他国,向他们的君王偷师一些治国之策,强大自身了。”
“呵,只怕下一次你就没有这般好运了。两国关系有变,最先杀的便是人质,”谢不归眼中闪着冷酷的光,“王女又能靠什么活下去。”
芊芊垂了垂眼睛:“那什么,我感觉我这副皮囊还是不错的……你夸过我说,我是你见过最美的女子。”她竟然有一些羞涩。
谢不归:“……”
芊芊羞涩之意褪去,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认为本能是可以被驾驭的,对死亡的恐惧是可以把控的。”
“王女就这么自信?”谢不归按下心悸,冷笑一声,“但你身体的反应在告诉我,你驾驭不了你自己的欲望。”
芊芊低头看到大腿上缠绕的红绳,被水泽润过,一道一道存在感和冲击力都极强的红,鲜亮柔软,如那命运的红线,缠绕难解。
芊芊叹了口气,轻声道:“或许是因为,我深深地爱慕着陛下吧。”
因为是你的靠近和触碰,才会让我失控。
谢不归一怔。他倏地移开视线,“即使你这么说我也不会解开你。”
他以为她在说谎骗他么。
下一刻,男人沉声道:“我记得,你从前很爱听故事,那么今日,我再为你讲一则故事。在那活人祭祀盛行的时代,有一位君王,他在位期间,从未虐杀过任何一个平民作为敬告上苍的祭品。王女,你认为他是明君还是暴君?”
“他既废除人祭,那自然是明君。”
谢不归轻蔑一笑:
“可惜,他并未废除人祭。只不过他认为平民低.贱,猪狗不如,不配作为祭品,于是改用贵族祭祀。一次噩梦醒来,此王随手砍下两个贵族孩子的头颅,作为祭品。”
他摊开双手,指骨分明,掌心纹路明晰干净:“你看,历史不过是任由胜利者打扮的小姑娘。”
“国家存亡和人类生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王女,你又何必太放在心上?”
“便说说最近在你身上发生的事。这座行宫里的宫娥,你把她们当成人,跟她们交流,想得到回应,但你是否知道,她们若是将所见所闻传扬出去,南照未来的王,曾是大魏天子的禁.宠。”
“你认为你的国家会怎样看待你?”
盯着她骤然苍白的脸色,谢不归一字一句:
“不过,从你踏进这里的第一天开始。她们,就已全都是死人了。”
“你要杀光她们?”芊芊眼中流露惊色,很快,她便收敛起所有情绪,道,“我不会受你威胁的。两年,我只会在这两年。多一天都不可能。即使知道我在大魏的经历又如何,我宁愿我的子民知道真相,也好过活在谎言和欺骗之中。至于那些宫娥……”
她偏过头,“不论如何,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对她们的处置,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谢不归寒声道:“既然决定了要走那一条路,就不该心存仁慈,若你一直如此,不如早点给自己选好一副棺材。”
芊芊忍不住道:“这天下有那么多种人,那么多的王,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冷血无情?”
“我?冷血?祝芊芊你好好看看这里,看看这里我为你打造的一切。”谢不归黑眸微睐,用陈述事实的语气说,“你的心中完全清楚,当时我手中握有足够的理由和力量,可以轻易地发动战争,攻占南照。”
“可我妥协了,你觉得是为什么?”
为什么?
待芊芊回过神来,那道压迫感十足的阴影已经覆压而上。
下巴被一只手掌扼住,被迫抬起,逼她直视谢不归的眼睛,“想让你笑,你却笑不出来。那只能退而求其次,让你哭出来给我看看好了。”
“你……你别过来!”
他握住她的腰肢,对她的反抗充耳不闻。
手腕上的红绳骤然勒紧,她吃痛,忍不住嘤呜一声。
“滚啊……呜!”
男人低沉的声音宛如魔咒:“王女不是信誓旦旦,想要驾驭本能么?那就让我看看,王女是如何收放自如的?”
“……”
“嗯……放松点。”他掌住她的臀,一寸一寸抵近,如刀切豆腐,“感受到了吗,”
“祝芊芊。”
他唤她名字。芊芊紧闭双眼,不答。
“如果看不见,那就好好感受,”他长指抚过她潮.红的脸,“我不是你玩够了夫妻游戏就能随手丢掉的工具。”
她指甲掐入他的皮肤,掐出五个红色月牙,乌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脸侧,在他的掌控下颠簸:
“当时……哈……我应该直接杀了你。”
“你完全可以。”
谢不归清冷的脸上,流露出病态的狂热,他贴面而来,喘道:“来,杀死我。”
一边说,一边摸索着,解开她被束缚在床头的手腕。
突然握住她的纤腕,紧捏着她的指骨,死死摁在他的胸口。
他胸口有一道陈年旧伤,可见当时刀刃贯穿得有多深,芊芊感受着掌心的不平整和那过于狂乱的心跳,一时有些失语。
谢不归垂着眼,突然勾起她腕上的红绳,慢条斯理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一圈又一圈。
做完这件事,他强势地分开她的手指,与她十指紧扣,交叠的手掌间坠下缭乱灼红。
仿佛她和他,通过这一根跨越阴阳的红线连接起来,生生世世,缠绕不休。
仿佛是完成了什么仪式,男人的喘息声大了起来,肩背发力,摇摆缠磨。
床褥上乌发红绳散乱,芊芊被他紧紧攥着手指,耳边尽是床板吱呀声,和叮叮当当的脆响声,
“来,杀我,用你的手握着刀捅进我的心脏,让我的血飙出来,喷到你身上,染脏你。王女,阿满,芊芊……”
无可救药了。真是无可救药了。
她怎么对他,打他骂他亦或是杀他,都会让他得到无与伦比的爽.感。
因为这意味着她最极致的情绪和情感都被他所操控。
杀了他也永远无法摆脱他,反而会让他以另一种恐怖的方式笼罩她的余生吧。
意识到这点,她绷紧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而他敏锐感知到她的细微变化,欣喜若狂地抱紧她,楔进她的深处。
“那便让我死在你的身上。芊芊……”
他与她接吻,在她口齿间呢喃,“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仁慈,是你致命的弱点。”
也是我缺失的心跳。
“我要你记住,我才是你吃过最好的,别人都不可能有我好,”
他舔着她的嘴唇,吞.咽声极大,“如此,王女归国之后,不论遇到哪种男人,都会觉得他是难以下嘴的渣滓,不可能比我好吃。”
“无.耻、狂徒、不要脸,”
她揪着他的头发,指骨用力到绷紧,却根本没办法把男人从身前甩开。
她愤怒地喘.息,只恨不得把他那张泛起艳丽之色的面皮撕烂,“闭嘴!”-
演武场。
身后贴着的人气息无孔不入,让她不能专心。
谢不归紧窄的腰身挺动,他的腰带上悬挂着一枚玉佩,雕饰龙身蜿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曳,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男人冠袍甚华,一丝不苟,衣冠楚楚,她的下裙却未着寸缕,纤白小腿露在空气之中,轻颤不止。
他们靠得极近。
“看准靶心。”
红绳缠绕在他们的手腕上。是他们之间,最明晰、最鲜艳的缘结。
芊芊勉强打直腿,握着弓箭,瞄准对面。
那双大掌扶着她的腰,他靠在她的颈侧,伸舌舔舐,尤其是在那颈动脉处轻轻啄吻,让她脊背泛起一阵阵的酥麻。
她手指轻轻拉开弓弦,感受到那股紧绷而充满力量的张力。
心中默念。他是大号玩偶,是木头,是她生病出现的幻觉。
不要去想,不要感受,不要在意。
霎那间,她的呼吸与心跳似乎与弓弦的振动同步,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集中充盈在心。
“放箭。”男人低哑的声音传入耳中。
芊芊松开手指,箭矢如流星般划破长空,直奔箭靶而去。
咻——
箭矢稳稳地钉在靶心,芊芊舒了一口气,耳边倏地响起一道性.感低吟。
她头皮一炸。
下一刻,她被掐紧了腰,男人的指腹深深陷入雪白软肉。
“好王女。”
他揽住她的腰,紧贴向自己。
她后背感受到垒块分明的腹肌,如有生命般起伏游动。
蟒蛇。牲口。野兽。
她轻蔑又渴望。
区区性.欲。有什么不能战胜的。
……
书房里。
他贴在她耳边,轻声询问:
“若圣坛权力过大,威胁到王女的地位,王女应当如何应对?”
汗水从额角流下,她抖着手指,握着毛笔,饱蘸朱砂,因着那不容忽视的滚烫,写下的第一个字都有些歪扭。
“一,与地方领主或者贵族结盟。”
“二,修订法典,比如规定,大巫不得干涉国家事务。”
“三,建立独立的监察机构,譬如‘明镜司’,确保其不越权。”
“四,建立学宫,教化百姓,提拔人才。”
“五,通过改革税收,减少圣坛的收入来源……”
她看着那清丽的簪花小楷,心中惴惴,因身后气息徒然沉默。
“这还不够!”
他猝然握住了她掌心的笔,声线转戾。
他手臂青筋分明暴突,身下动作亦是大开大合,偏偏气息极沉,握着她手在纸上,笔走龙蛇写下:
“买通学者和文人,撰写文章,散播谣言,削弱圣坛在百姓心目中的神圣地位。”
“同时安插棋子于圣坛内部,搜集情报,扼杀一切可能的阴谋。”
“或者采取极端手段。”
“暗杀圣坛掌权人。”
鲜红的七个大字,跃然纸上。
芊芊被他按下肩背,脸贴纸面,紧盯着这句话,像是要她好好记住。
总算知道了他的用意,他巴不得她砍了巫羡云的头!
谢不归俯身,贴向她单薄的脊背,气息喷洒:
“今日课业不过关。该罚。”
他瞥了一眼桌面:“差三条,那便多来三次吧。”
“……”
除了在这些事上教导她,谢不归对她的体力也进行了魔鬼训练。
总的来说就是八个字。
白天骑马,晚上骑他。
她的体力和耐力都得到了空前的提升。
“保持呼吸均匀,不要急于求成。”
芊芊跟随着他的节奏,汗水渐渐浸湿了她的衣衫。
他教她如何利用身体的柔韧性和协调性,完成一些看似简单,却需要极高技巧的动作,当然这些动作有的循规蹈矩,有的不可描述。
“力量与技巧并重。”
他口吻极淡,有时候她从欲.望里抽离出来时也会震惊,为人师表和衣冠禽兽两个词,竟然能在这人身上融合得这么彻底。
随着时间的推移,芊芊的体力逐渐增强。
跟他的双人运动也变得越来越熟练。
他居心险恶,道德败坏,他在滋养她的权欲,浇灌她心中的恶之花,要她从他那里争夺、抢占权力,戒除怜悯和仁慈,摒弃对弱者命运的过多关注。
床上,是她与他身体和心理的较量。
更是权力的战场。
终于他被她摁在身下,却在那轻笑,潋滟微红的薄唇开合,说着未竞之语:
“世上的一切都与性有关,除性本身。性只关乎权力。不同权力的人,选择的权力也是完全不同的。”
若是忽略他们身处床榻,倒似是那倾囊相授的良师。
“不许说话!”
芊芊双手握住他的脖颈,紧扣住他厉声命令。
他喘了一下,她对他撒娇了。
谢不归盯着她,像是从那双眼睛里长出无数黑色的藤蔓,缠着她沉沦泥沼:
“你做得很好,每一天都在进步。”
男人很舒服地躺在那里,让她能清楚看清他的身体,乌黑柔顺的发丝,完美的头肩比,舒展的肋骨,胸肌,腹肌,大腿有力的肌肉。
她目光扫过的地方宛如被轻柔爱抚,谢不归喉结滑动,引诱她说:
“来,侵.犯我,占有我,支配我。卿卿,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看着他这副模样就火冒三丈,想找个什么东西给他来一下,可她的手腕被他用红绳跟他捆在一起,离开不了这面床榻,手中又没有趁手的凶器,谢不归连一面镜子都不曾给她留。
索性抚上脖子上的长命锁,这好歹能当块银锭使,砸人应该挺疼的。
他似乎能预判她的下一步,猛地抬起手臂,“不许摘。”
谢不归紧握着她的手指,淡淡道。
尽管她已不如以前那样孱弱,对上他依旧力量悬殊,被他整个儿包住了手,连动一下都做不到。
他攥着她隐隐用力,黑眸偏执:“这辈子,都不许摘。”
她吃痛,用力从齿缝中挤出一字一句。
“知道了!”
……
芊芊就这样过着不知该被称为淫.乱还是自律的生活。
转眼,已是明礼三年。
距离两年之期,仅剩下七天。
往年邺城的冬天都是冷极,霜雪皑皑,寒气逼人,岁岁如此,她都有些习以为常了。
今年却一反常态,过了立冬,暖风依旧轻拂,迟迟不曾下雪。
转过廊庑,几个宫娥聚在那珙桐树下,低声议论:“听说了么,北凉那位和亲公主进京了,年方二八,还是个绝色美人。”
“年轻貌美,又出身尊贵。陛下后宫空置多年,若是公主被立为皇后,咱们伺候的这位是不是……就要失宠了?”
“我看极有可能。刚刚收到消息,太子殿下和陛下,还有公主,说是要来行宫游玩呢。”
“那位小太子么,唉,怪可怜的,小小年纪母妃就坠崖死了,往后有母后照顾,日子也能过得松快些。”
“我听说北凉人霸道骄横,这公主只怕是个极不好惹的角色。小太子到底是皇储,公主自会宽待些,可万一知道了,陛下在此豢养宠姬……”
一个宫娥啐道:“什么南照王女,怕是个失心疯吧,瞧着比我们这些下人还不如。这都来了快两年都没怀上身孕,这辈子怕是没有出头的指望咯。”
“陛下这都好多日不来了,我看陛下是彻底腻烦她了。”
“如果她真是王女,你说他们南照的臣子要是知道他们的王女是个以色侍人的玩.物……”
“王、王女。”
突然,一个宫娥“噗通”一声跪下,其余宫娥闻言一惊,纷纷转身,看到一个钴蓝衣裙,云鬟雾鬓的绝色女子立在栏杆后,居高临下瞧着她们,不知听了多久。
芊芊看着那个出言不逊的宫娥道:“拖下去,掌嘴。”
“掌什么嘴,杀了便是。”
一道女声倏地插.进,不远处,一抹娇小的人影缓步行来,衣裙鲜亮,她轻笑:
“姐姐,对待这种人就不应手下留情。”
芊芊眯了眯眼。
“拜见公主。”宫娥们齐齐道,尤其那出言不逊的宫娥,更是吓得抖若筛糠。
芊芊定睛一看。她就是北凉公主?皓齿朱唇,颜色绝艳,果然是个美人。
那少女道:“我叫屠晓菁,姐姐可以叫我晓菁。”
芊芊皱了皱眉,这个公主给她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因为对方即将与谢不归联姻,自己感到嫉妒了吗?
不,不是。
这种负面情绪倒更多像是气场上的不合,她看着少女雪白的脸,莫名觉得对方的眼睛很是熟悉,熟悉中又透露出古怪,因为一个少女不太可能有这般历经苍苍的眼神,跟她的容貌和气质都不太匹配。
就在她沉思之时,一个裹着狐裘的不明生物突然窜出来,抱住了屠晓菁的腿,脑袋圆圆,身子圆圆,仿佛那雪团子:
“晓菁。”小孩声音稚嫩,直呼北凉公主的名字。
雪团子生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芊芊,睫毛极黑,嘴唇极红:“她是什么人?”
屠晓菁捂嘴轻笑:“她是你父皇的好朋友哦。”
“是我父皇的妃子吗?”
芊芊心中一震。
她看着那玉雪可爱的团子,眼睛一眨不眨,好久才说:“我跟你父皇不熟。”
“哦。”雪团子稚气地应了一声,睫毛温软地垂着,又忽然仰起脸,望着芊芊糯糯地说,“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
“悠然,你饿了吧?我们去用膳吧。”屠晓菁牵起雪团子的手,温柔地说。
芊芊看着她们手牵着手离去,心中似乎空了一块。
宫娥不知为何这位王女一下子变得有些失魂落魄,女子白着脸,转身离去,鬓发衣裙间的银饰叮响,也没说怎么处置她们。
她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违抗方才的命令,咬了咬牙,抬手一下一下地掌嘴。
芊芊没想到,第二天她便在花园偶遇了那个雪团子。
对方今日换了一袭绣着蟒纹的淡黄锦袍,虎头虎脑的,正蹲在花坛边扑蝴蝶。
时值深冬,但因行宫有温泉和暖房,近来烘开了好些花木,是以偶尔会看到蝴蝶的踪迹。
芊芊本想绕道而行,却见小孩把蝴蝶捉住后,便紧紧地捂在手心,半分都不松开。她蓦地一惊,快步走过去弯腰问道:
“为何要捂着它?”
“孤手暖,暖它。天冷,会冻死,”
雪团子小小年纪倒是沉稳,并没有被旁人突然的询问给吓到,大眼睛专注地看着手掌,小声说,“母妃,变成蝴蝶飞了。孤想母妃,不想蝴蝶死。”
芊芊胸口一抽,她艰涩道:“……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
她竟以为孩子是想谋杀这只蝴蝶。
“啊?”小孩眨了眨眼,没听懂。
芊芊忍不住想跟她多说几句话:“你喜欢你父皇吗?”
“喜欢。”小太子看向芊芊,眼眸弯弯,五官之中这双眼睛是最像谢不归的,笑起来一片温软,瞧得人心都化了:
“父皇给孤做木马,吃好吃的,还带孤出来玩,孤最喜欢的就是父皇了。”
“假如有人也给你做木马,带你吃好吃的,陪你去玩,换你跟她走,你愿意吗。”
孩子想了一下:“孤会离开父皇吗?”
芊芊一怔,点了点头。
孩子斩钉截铁道:“不愿意。”
不等芊芊说话,谢悠然便主动摊开掌心,问道:“你是南照人吗?小姑姑说南照有神仙,那你是神仙吗?你可以把母妃变回来吗?”
孩子手心白嫩,温暖,那蝴蝶扇动了两下翅膀,竟然停在她的手上不肯离开了。
芊芊道:“能跟我说说为什么想见母妃吗?”
谢悠然睁着黑而圆的大眼睛,糯糯地说:
“小姑姑,晚上睡觉,怕黑。皇祖母给她唱歌,孤想要母妃给孤唱歌。”
芊芊攥紧手心,刺痛传来,她的心中有一个冷酷的声音在说:
悠然已经是大魏的太子,永远不可能回到南照,永远都不可能了,而你还有七天便可以回家,此生都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何必产生多余的羁绊呢?
却又有一个哽咽的声音在说:你没有尽过一天母亲的责任,连好好保护她都没做到,让她卷入了那场巫蛊灾祸,差一点死掉,后来更是抛弃她,一走了之。你对她亏欠这么多,现在难道连给她唱首歌这样渺小的心愿,都不能满足吗?
就在她一颗心几乎碎成两半时,那孩子软声道:“你想抱抱我吗?”
她蓦地一怔。
孩子看着她的脸:“你看上去,好像很难过,要哭了。没关系的,你抱一下我就会开心了。我身子很暖和,小姑姑每次抱抱我就不哭了。”
于是芊芊蹲下去,抱住她小小的身子,却不敢抱得太紧,哑声道:
“果然很暖和。”
她整理了一下情绪,看着孩子温软的脸:“太子殿下,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我五音不全,唱的不好你不要笑我。”
“咳咳。”芊芊清清嗓子,低声吟唱起来,一边唱,一边看孩子的表情,慢慢的,她不唱了,苦笑一声,“果然是不太好听吧。”
“谢谢你。”太子垂下长长的睫毛,说,“你的声音真好听。”
“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谢悠然走了两步,忽然回身。
小大人似的把手背在身后,绷着一张雪白小脸,樱桃般红红的小嘴,有些紧张地抿着。
芊芊哑然,半晌,点头。
“明天,你还能给孤唱一支歌吗?孤,会送你礼物的。可以吗?”
看着孩子小心翼翼又隐含期待的表情,芊芊心中一片酸软:“好。”
谢悠然如释重负,开心地笑了起来,小跑着跑远了-
麓山行宫有一座暖房,种着各种各样的花卉植物,其中有一株巨大的桃花树,即使在冬日也繁花似锦。
是夜,小太子偷偷溜出寝宫,穿过长长的走廊,避开了巡逻的守卫。
门轻轻一推就开了,孩子屏住呼吸,走了进去。
桃花开得正好,粉嫩的花瓣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她招手。
谢悠然走近那株最高的桃花树,仰望着那些高高在上的花朵。
就在她准备攀爬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太子殿下,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孩子转过身,看到屠晓菁。
对方身穿玄色长裙,鬓发和衣衫沾满露珠,捂住胳膊,似乎在忍受着什么不适。
“你生病了吗?”
屠晓菁一怔,手倏地一紧。她松开衣袖,摇了摇头。
于是悠然看着桃花树:“晓菁,母妃喜欢桃花,对吗。”
晓菁过了好久才开口。
“是的呢,你母妃最喜欢的,就是桃花了。”
“如果,孤摘一朵最美的桃花,送给母妃,这样的话,母妃是不是,可以不走。”
屠晓菁说:“当然。你母妃知道你这么爱她,一定舍不得走,一定会留下来陪我们太子殿下。不过,您看,那最高最远处的一束桃花才是最美的。”
她纤手一指,衣袖滑落,皮肤隐隐约约生着红疹子:“若您能亲手摘下,送给你的母妃,她一定会非常高兴。”
屠晓菁温柔地劝告:“不过,太子殿下,您千万要小心哦。攀爬的时候要稳当,万一摔下来就不好了哦。至于……您偷偷溜出来的事。我会为您保守秘密,不告诉你父皇的。”
悠然点头:“谢谢,晓菁。孤会小心的。”
孩子开始攀爬,小小的手指紧紧抓住树干粗糙的表面。
树皮的纹理在她细嫩的手掌下滑动,她用脚尖寻找着可以支撑的枝干,小小的靴子在树干上轻轻敲击,寻找着稳固的支撑点。
在她快要够到那束最高处的桃花时。
“咔嚓”!
本该稳固的枝干突然断裂,悠然脚下一滑。
孩子的心猛地一跳,试图抓住什么,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她的手抓了个空。
“砰!”
那小小的身子如风筝坠地般摔了下来,重重摔在了暖房的石板地上。
摔下来的瞬间,其实是没有感觉的,直到温热濡湿浸透衣衫,悠然感到一阵剧痛从背部和腿部传来。
她试图呼喊,但剧痛让她说不出话来。
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周围是盛开的桃花,一片片娇艳的花朵,却慢慢褪去了颜色。
屠晓菁弯着腰,打量小孩惨白的面容,伸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轻轻地说:
“我可怜的孩子,不是让你小心些,怎么就摔下来了呢?乖……好好睡一觉,等你醒过来,你的母妃就会来看你……跟你永远在一起了。”
第52章 052
052
邺城, 东宫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厚重的积雪云层堆积如山,随时会有一场大雪落下。
宫人们裹紧衣领, 行走在寒风中, 唯有一袭玄色官袍的男子逆着众人,缓缓步至寝宫大门前。
“项大人。”景福朝他行礼, 暗暗瞥了一眼昏暗的内殿,叹气道,“陛下已在太子殿下的榻前, 守了七天七夜了。”
“今日,是南照王女离京的日子。”景福摇头,“谁曾想太子殿下竟出了这样的大事……”
太子殿下出事的当晚, 陛下便封锁了消息。所有在暖房附近巡逻的守卫, 以及照料暖房花卉的宫人, 全被抓起来投入明镜司, 严刑逼问, 却未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太子从高处跌落, 昏厥不醒, 似乎只是一场意外。
太医院众位太医联合会诊,通宵达旦,个个噤若寒蝉, 只道是太子殿下伤势极重, 无力回天。
还是钦天监项微与为天子进言——南照有圣药,活死人,肉白骨, 定可挽救储君性命。
是夜,陛下连降数道旨意, 急派使臣赶赴南照,快马加鞭,昼夜不休,以无数奇珍异宝,向南照王求取圣药。
项微与步入内殿,跪于龙袍男人身前,呈上一物:
“陛下,这是苏将军的信。”
苏将军,便是苏倦飞。
因他生母是南照苗医,生父又曾是神威将军麾下将领,其不仅通兵事更精通南照语言,所以派他前往南照求取圣药。
男人眼下有淡淡的乌青,明显数夜未眠,他启开封漆,快速将信展开,手指摩挲纸页发出沙沙声响。
东宫内侍悄悄往床榻看了一眼。
那里一片安静,只隐约得见一个幼小稚弱的身子,苍白的小手不知何时被人放入了一个锦囊。
手指颜色惨白,愈发显得那锦囊鲜红滴血,其上金线所绣纹路璀璨流华,栩栩如生,是难得一见的工艺品。
这锦囊正是陛下送给太子的生辰礼物。
太子刚学会说话的那会儿,天天哭着闹着要找母妃,陛下为哄殿下开心,便送来了这个锦囊。
锦囊里面,加入一些香料做成了香囊,散发出淡淡的桃花香气。
陛下告诉太子,这是母妃的味道。
小太子深信不疑,每晚都会握着香囊,闻着里面的桃花香气入睡。
“陛下……?”
烛光摇曳,映照出皇帝紧锁的眉头和阴沉的面容。
他捏着信纸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随着字迹映入眼帘,谢不归呼吸变得急促,黑眸中闪过一丝不可遏制的怒火。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手中的信纸被他狠狠地揉成一团。
那团信纸如同被抛弃的废物,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周围的侍从们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唯有项微与不惧帝王怒火,捡起那皱巴巴的信纸,耐心展开,一目十行看完。
信上说,苏倦飞带去的使臣团甫一踏入南照境内,便遭到了暗杀。
随从兵士,无一生还。
金银珠宝,劫掠一空。
只有苏倦飞一人死里逃生。
“看来南照不会同意与我们做交易了。”项微与淡淡道。
一旁被召来议事的公孙羽闻言,横眉倒竖,满脸通红,碍于太子伤重,不得不压抑着激动愤怒,低声道:
“陛下,太子乃国之基石,安危关乎国运。今太子病重,唯有圣药可救,然圣药为南照所据,我等便以宝物相求,奈何南蛮子竟敢如此挑衅,实在不把大魏放在眼里!两年前,他们害我官员,百姓至今怀恨,今竟不愿交换圣药,杀人夺宝,此乃对大魏之辱,亦是对太子性命之轻!”
公孙羽满脸决然:“俗话说先礼后兵,我等别无选择,为救太子,为保国威,唯有发兵攻打南照,夺取圣药。这不仅是稳固民心,亦是为大魏之未来啊陛下!”
另有一道男声响起:“夏侯总督的死,颇有蹊跷,难保不是第三方假扮成南照之人,刺杀总督,意图破坏两国和平。”
刑部侍郎魏观提出反对意见,“苏小将军求药不成,使团身死,说不定也是一场阴谋!”
公孙羽斜他一眼:“两年前,魏侍郎身在邺城,却敢为南照人作保?难不成侍郎有那千里眼,能看到那千里之外的事物?”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魏观不欲理会公孙羽的嘲讽,朝着皇帝一拜,“陛下。太子乃国之根本,圣药关乎其命。然,兵者凶器也,一动则民受其害,百姓何辜?琴心之路即将修成,此时发兵,功亏一篑。再者,若战事起,北凉或乘虚而入,大魏危矣。眼下当思和平之策,解此困局,保民安国,此乃吾等之责,亦是对太子与万民之诺。”
“魏侍郎此言差矣!琴心之路再重,重得过民心所向,社稷安稳?眼下困局,唯有攻占南照,一法可解!至于北凉,和亲公主已至邺城,大有修好之意,又有何惧?”
臣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谁都说服不了谁。
谢不归微微合眼,长睫在鼻梁侧投落深浓的阴影,他始终没有表明态度,待殿内渐渐安静,只余香炉烟雾缭绕,男人方淡淡问了一句。
“太子还有几天。”
所有人的心中都无比清楚,这场战争最终能否发动,取决于这位说一不二的帝国之主的意志。
“一个月。若是一个月内拿不到圣药,”项微与呼吸平缓,一字一句,
“太子殿下,必死无疑。”-
自打那日悠然说要送她礼物后,芊芊就再没见过这个雪团子。
也不知为何,连续几晚都梦到她。
玉雪可爱的小团子,紧紧扒拉着大人的腿,怯怯躲在后边,眼巴巴瞧着她想靠近又不敢的模样,实在招人怜爱。
芊芊每天醒来都盼着能见到这个孩子。
也不知道她要送自己什么礼物?蝴蝶,还是点心?
她可是连唱什么歌都想好了呢,私底下还偷偷练习了几遍。
只是这几日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连那一摆驾行宫,必来骚扰她的谢不归都没露半个人影,匆匆回宫去了。
至于是什么事,芊芊并不知晓。
一直没见到小雪团子,和对方的礼物,芊芊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到了离京这一天,她起了个大早,窗外暖风阵阵,阳光明媚,竟是个大晴日。
内侍一声唱喏:“陛下驾到!”
男人白衣金冠,逆光而来,却不进来,而是立在门槛那仔细将她打量着,光线勾勒着他高大挺拔的轮廓。
芊芊蜷曲的长睫一颤,知道这一刻,是真正的诀别了。
“臣女手艺不好,就不给陛下沏茶了,”她开口打破了这片沉寂。
谢不归明显也不是来喝茶的。
他说:“不想见悠然吗。”
芊芊心中一动,不过很快就垂下了眼,轻轻摇了摇头,“不见了。”
不见,亦不念。
谢不归呼吸愈发轻了,站在那将她淡淡地望着,知道她一向是整洁有序的,此刻也是如此,女子脸庞白皙,山眉水眼,未盘髻,一头乌黑的秀发只用发带束起,露出白皙饱满的额头。
微眯着眼,眼下卧蚕弯出流畅的弧度,身后是细心整理的行囊,无一不透出她归家的决心。
窗外照进来的日光是暖的,这一刻,他却觉得身上发寒。
“马车已在宫外备好,王女请。”一名宫娥恭敬地说。
芊芊点头,拿起包袱便走了出去,男人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他们走了一段路。
身旁人似乎有什么心事,一直不曾开口,都不像他了,忽然,芊芊停下脚步。
“陛下。”
他垂眸看她的发,她头发不是纯黑,阳光晒着的时候会泛出点深棕颜色,“嗯。”
“我听悠然说,你待她很好,她很喜欢你这个父皇,”
隐隐感觉男人气压有些低,芊芊也能猜到是什么原因,她掐住掌心,终于是说了心里话,“如果有的选,我也不想离开你们,抛下我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
“但我必须去做一些事情,一些只有我能做的事情。”
“悠然……是个很好的孩子。你把她教得很好。有礼貌,有爱心,也很……讨人喜欢,”芊芊笑着,“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她受伤,被人欺负。”
他莫名一顿,“嗯。”
“最是无情帝王家,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尽可能地给予她全部的爱。”
“嗯。”
“还有,当心屠晓菁。”芊芊皱了下眉,压低了声音说,“若你愿意,便从世家之中选一贤良淑德的女子为后。既能辅佐你,又不介意悠然的出身。”
“但北凉的公主,并不适合成为皇后。”她忽而轻笑,“罢了我说这么多做什么……这些事你比我拎得清。”
这一次他没有应下。
所思在远道,忧伤以终老。
芊芊心中莫名闪出这么一句诗来,行过最后一段路,看着那敞开的宫门,阳光洒在路面上,金光点点,就在即将跨出宫门的一瞬,后颈忽然一凉。
这两年的训练已经让她对危机有了极强的感知力。
立刻侧身一避。
“你?!”她没想到谢不归会突然攻击她,瞳孔骤然紧缩,在他逼近时险险转身,一记迅猛的扫腿直逼他的下盘。
他身如鬼魅,避开了攻击,同时一记重拳直击她的肩头。
芊芊侧身躲过,反手一掌击向他的胸口。
他不退反进,一记肘击迎上,他们的身体在空中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芊芊手握成拳直击他的面门。他迅速侧头躲过,同时一记低扫腿试图击倒她。
她轻盈地跃起,避开了这一击,但他的动作总是快她一步,一记上勾拳紧随其后。
在空中,她无法完全避开,被击中了下巴,身体微微后仰。
他抓住机会,迅速上前,一记擒拿手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试图挣脱,男人强悍的力量让她无法动弹。
芊芊愈发觉得古怪,“你到底想干什么?”挣扎着,却反而被他抓得更紧,在她的皮肤上勒出红痕。
惊羽卫就在一旁默默看着。
明明他可以让这些人来抓她,却偏要自己来亲身上阵?
谢不归黑眸中闪过一丝情绪,快得难以捕捉,他低声说:
“我不能让你走。”
紧接着,她感到手腕一重,“咔哒”一声,低头,她看到两个半圆形的环,通过铰链连接在一起,正紧紧锁住她的手腕。
镣铐,还是纯金的。
大概是他这样的手段多太多了,她已不再愤怒,额头渗出细汗,冷冷地盯着他,就连质问都懒得质问一句了。
谁知谢不归突然上前,揽住她的肩背,将她抱向他宽阔的胸膛,只是这个拥抱非常的短暂,一触即分,她甚至腿只抬起一半,都没来得及发挥出断子绝孙的威力。
“带下去看管好。”
随后,他转身,腰间环佩叮响,大步跨出宫门,芊芊则被两个惊羽卫扣住肩膀,眼睁睁看着两扇宫门在眼前缓缓地合上。
……
“惊羽卫听令!”
“是!”
“你们都是朕最忠诚的战士。”皇帝已披上战袍,目光如炬,扫视在场的惊羽卫,他们每一个都是他亲手提拔,擢选出来的护卫,单膝跪地,神情肃穆。
“今日,朕将御驾亲征,攻打南照。”
“无论战况如何,尔等需确保宫内之人安然无恙。”
“若朕不幸战败,身陨之后,尔等务必牢记,不惜一切代价,护送此间主人,前往绝对安全之地。渔樵江渚也好,另作婚配也罢,护她一生一世,不容有失。”
“属下遵旨。”惊羽卫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不归翻身上马,精钢铠甲在阳光下闪出凌冽寒光。
离去前,他最后深深地望了行宫一眼。
就这样恨着吧。
活着,就好。
倘若我赢了——
你我,纠缠一生。
……
手腕上的镣铐冰冷而沉重,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会发出金属碰撞声。
目光在屋内游移,试图找到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却一无所获。
她坐在地上,向后靠着床榻,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呼出。
就在这时,门开了,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芊芊抬起头,看到一人擎着灯烛,戴着兜帽,站在门口。
烛火勾勒出他的轮廓,肤色洁白,眉上点红,长长罩袍下,玄色衣摆被风吹得微扬。
“王女。”
“你还有脸来见我。”
项微与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言辞。
须臾,他低声说道:
“小臣是来向王女请教的。”
芊芊直视着项微与,看着他缓缓步来,在她半步远处蹲下,从腰间取下什么,闪烁银光。
“告诉我,”项微与说,“你是如何炼制出蛊种的?”
那是一个纯银的葫芦,比她当初用的那个大了一些,还镌刻了古怪的纹路。
项微与低声说:“我遵循古法,将一百种不同的毒虫一一放入其中,却始终不能获得我想要的东西,”
说着他缓缓拧开葫芦的塞子。
窸窣声响,一只牙尖嘴利的甲虫从中爬了出来。
这只甲虫体型硕大,壳甲坚硬,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
然而吸引芊芊的是,甲虫那强壮有力的下颚,隐约可见尖锐异常的牙齿,宛若精心打磨的利刃。
让人不由得相信,这只小东西能够轻易地撕裂任何阻挡在它面前的物体。
无论是皮革,
还是金属。
“蛊种……”芊芊忽然咳嗽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痛苦和虚弱。
“要用……”
项微与立刻向前倾身,试图捕捉她说的每一个字,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芊芊的嘴唇上,忽略了周围的一切。
猝不及防,腹部一阵剧痛,项微与一声惨叫,踉跄地摔倒在地,他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滴落,看到自己的腹部趴着一只黑色甲虫,他强忍剧痛,抓起来狠狠往墙上一扔。
“可惜。”
甲虫摔了个四脚朝天,它的背上有一层薄薄艳红,芊芊指尖开了道口子,正放进唇里吮着。
秋水明眸斜睨着项微与,她方才在甲虫背上划破指尖,用血操控了甲虫,令其活活撕下了他肚子上的一块肉,可惜没来得及钻进他肚子里,让他尝一尝五脏六腑化为烂肉的痛苦。
“唔!”项微与捂着腹部的手掌不断溢出鲜红,强烈的痛楚让他汗流不止,他看着芊芊召回那只甲虫,靠近束缚她的锁链,它张开了那对强而有力的下颚,精准地咬住了锁链的一环,咬合力惊人,不断施加压力,很快,锁链的一环被甲虫的利齿彻底咬断。
“很快南照就会覆灭,你即便回去又有什么用。”
芊芊猝然握紧了手:“你在说什么。”
“陛下已经下达了攻打南照的指令,想必王师已经出城,不日便会抵达桂城。”
桂城,正是南照与大魏的交界。
芊芊豁然起身,那只甲虫似被吓到,啃咬锁链的速度都变慢了。
项微与疼得满头大汗,却依旧是那副死人般平静的脸色,“他既然违背盟约,把你关在这里,囚.禁你一辈子,发兵攻打你的母国又有什么稀奇。陛下经天纬地,注定成就千秋伟业,名垂青史。”
“你也知道神威将军何许人也,他手上多少人命,他是天生的将领,是真正的战争兵器,你真相信他永不进犯的承诺吗,不知是天真还是愚蠢啊王女。”
锁链断裂的瞬间,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声音,甲虫爬开,纯金锁链的残骸静静地躺在地上,芊芊根本不想理会他,往外而去。
突然。
“王女,你想知道,春秋齐女的真相吗?”
芊芊蓦地回头,又惊又疑。
既然能准确说出春秋齐女这个名称,说明他根本就对蛊种了如指掌!
那他方才还想要从她这里获得炼制方法?
难道他的目的并非蛊种,而是——带来那只甲虫,帮助她解开镣铐?
他似乎在极有目的地,引导她做出下一个选择,这种被人推动的感觉让芊芊感到极其的不悦,但她也清楚,如若谢不归发兵攻打南照,她的下一个目的地必然是战场。
项微与动着嘴唇,那每一个字拆开她都能理解,可合在一起却让她心头一震,芊芊不自禁后退了两步。
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但她又能隐隐感觉到,项微与没有骗她-
尖锐的石片划破手腕,鲜血落在地面上,发出微弱的滴答声。
很快,一种细微而密集的声音开始在四周响起,那是无数毒虫爬行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毒虫们被她的血吸引,从四面八方涌来。
它们爬过石缝,爬过地面,以芊芊为中心迅速聚集,里面竟然有绒球。
倒真是意外之喜!
芊芊立刻蹲下,绒球显然认出主人,撒着八条小细腿便朝着她掌心爬去,钻进她的衣袖之中。
巡夜的惊羽卫们察觉到异样的动静,他们互看一眼,试图弄清声音来源,但当他们看到那些毒虫时,为时已晚。
“咚!”“咚!”“咚!”
这些素日里以一敌十的惊羽卫,被不起眼的毒虫咬伤,一个接一个倒下,昏厥过去。
放倒他们后,一名玄色道袍,戴着兜帽的女子,快步走过满地的惊羽卫和一片狼藉,很快找到了马厩,迅速挑选了一匹最为矫健的骏马,纤手轻抚过雪白的鬃毛。
这匹马,倒像极了初见时,那人身骑的那匹白马。
很快这记忆被她从心头抹去,芊芊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犹豫,她一手握着缰绳,一手则捏着从项微与身上搜来的令牌。
随着一声轻喝,马儿扬蹄飞奔,蹄声如雷,划破了夜的寂静。
四周的景物在视线中飞速后退,行宫的街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长。
宫门前,她压低兜帽,亮出令牌,很快惊羽卫便放了行。
女子的身影如同疾风般掠过,待那放人的惊羽卫意识到不对时,她已策马而去,融入夜色。
芊芊在心中默念。
希望来得及。
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桂城坐落于边境线上,城墙高耸入云,是守护帝国疆土的坚固屏障,同时也是对邻国无声的震慑。
瞭望塔有那站岗的士兵,可以远眺敌国的领土,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花了大半个月,终于在入夜时分,赶到桂城时,芊芊身上已经脏得不能看了。
远处隐约可见如星子闪烁的火光,城墙上巡逻的士兵们手持火把,四处走动。
要进入这座处于战争状态的边城绝非易事。
芊芊在距离桂城不远处停下马匹,仔细观察城墙的布局和士兵的巡逻规律,寻找着可能的突破口。
片刻后,她决定利用夜色的掩护悄悄接近城墙一处较为隐蔽的角落。
那里城墙的阴影投下一片黑暗区域,是潜行的最佳掩护。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马,将马匹系在一棵隐蔽的树下,悄无声息朝着城墙靠近。
桂城比邺城要冷上许多,接连下了十几天的大雪,地面上的雪层厚实而均匀,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动作轻盈而迅速,如同夜行的猫,终于来到城墙脚下,发现了一处破损的城墙段。
那里有一块石头松动,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她深吸一口气,趴下来钻进了那个缝隙。
缝隙狭窄曲折,但她凭借着身子的纤瘦和柔韧,一点点挤了进去。
城墙内的景象迅速展现在眼前。
成功了。
进入城内,她不敢停留,城里显然是处于戒严的状态,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她身形极快地避开巡逻的士兵,穿行在狭窄的巷道,寻找合适的藏身之处。
忽然,一队巡逻的士兵出现在了巷道的尽头,他们手持火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芊芊迅速藏进一个阴暗的角落,捂住嘴,避免发出声音。
“长官,有动静。”
一名士兵快步走向了芊芊藏身的竹筐。
他用手中的长矛轻轻拨开盖子,却被什么咬了一口,骤然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啊!”
“抓住她!”
士兵们很快反应过来,迅速包围住她。
但很快他们发现这个可疑人物极为灵活,像是泥鳅一般滑不溜手,也不知道身上携带了什么毒物,一靠近她便会浑身麻痹,倒地不起。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突然从侧面冲出,将她扑倒在地。
芊芊被重重地压在地上,她试图反抗,但对方的力量让她无法动弹。
……
“公孙大人。抓住一个细作。敢问大人如何处置?”
“推出去砍了。”公孙羽漫不经心挥挥手,喝了一口茶。
“不,你们不能杀我。”
细作抬起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眼眸极亮,嘴唇极红。
公孙羽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大惊失色:“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报——”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骚动。一名士兵急匆匆地进入帐内:
“公孙大人!敌军已包围全城,随时都会发起猛烈的攻势!”
“什么?”
公孙羽脸色由白转青。
祝拂雪是怎么做到的?上半夜安然无事,下半夜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调兵遣将。
甚至——将整座城围了起来!
“那位还在城中……”他身旁幕僚眉头紧皱。
“陛下的安全是重中之重,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公孙羽紧握拳头,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立刻加强城防,”他厉声道,“确保陛下的安全是第一要务,传令下去,所有人提高警惕,严防敌军突袭!”
士兵领命,迅速行动起来。
芊芊冷眼旁观,她知道,谢不归在城内的消息让这些处于劣势的守军更加紧张。
公孙羽忽然定定地看着芊芊。
幕僚似乎知他所想,捋着胡子道:
“想必你就是南照王女?单枪匹马就敢夜闯桂城,真是勇气可嘉。”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南照王族的画像他们人手一份,认出她来也不算稀奇。
“公孙大人,此女可能是打破当前僵局的关键,若是将她悬挂在城墙之上,威胁那祝拂雪退兵,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若是他们不从,便以此女性命相逼。”
公孙羽缓缓开口:“你听到了?你的命就握在我们手中,若南照不退兵,便杀了你,用他们的王女祭旗。”
“大人,你真的认为我的生死能左右这场战争的结果吗?你低估了我的国家,也低估了我的家人。”
公孙羽眉头微皱,他可没忘记两年前,那数百人豁出性命也要保护她撤退,她的生死不重要?不可能!
“南照有着严格的继承制度,而我,很遗憾,并不是那个被选中的人,”芊芊平淡地说,“不然我怎会随陛下来到邺城,整整七年,放着荣华富贵不要,与陛下做一对贫贱夫妻,吃尽苦头,而我的亲人我的母国,对我的处境不闻不问呢。”
芊芊语气中透露出一种淡漠和无奈,暗示自己的无足轻重,“他们之所以派来使团接我,是因为想取我的血,”
“你的血?”
“没错,”芊芊道,“我的血……对他们有用,虽然我也不知道具体有什么作用。”
她循循善诱:“若我当真有那么重要,又怎会轻易便被送到大魏来做人质?南照的将军、祭司,哪一个不比我有用,如果当初留下来做人质的是祝拂雪,或许诸位就不用这般焦头烂额了。”
众人一默。
“如果你真的想用我来威胁他们,恐怕只会适得其反,我的家人不会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公主而改变他们的战略。反而可能会因为你的威胁,而发起猛烈的进攻。”
“你在试图降低你自己的重要性,”公孙羽缓缓说道,“但我不相信你的话。”
芊芊笑了笑:“信不信由你。但想必大人比我更清楚,战争是残酷的,任何轻率的决定都可能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她顿了顿,继续说:
“而且你似乎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
“你们的皇帝陛下非常在乎我。如果你真的把我挂在城墙上的话,不用我做什么,你们的内部首先就会发生动乱。”
原本就处于劣势的局面将会变得更加糟糕。
公孙羽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意识到芊芊所言非虚,皇帝对这南蛮妖女的重视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两年前他就已经见识到了,陛下因为她而放走了那些会成为重大隐患的南照使团,就连灭门这样的大事,都能强行摁下去。
如果真的将她挂在城墙上,不仅会引发君臣间的矛盾,还可能会动摇军心!
“你在威胁我?”公孙羽重重一拍桌案。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芊芊平静地回答,“选择权在你,但请三思而后行。”
女子眼神中闪烁着莹莹的光,仿佛在告诉公孙羽,她已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公孙羽陷入沉思,他必须重新评估眼前的局势。
半晌,他说:“老夫立过誓言,战场之上,不杀妇孺,”实则是此女巧舌如簧,说的话真假参半,虚实难辨,让他颇为头疼。
公孙羽说,“既然如此,老夫只有把你交给陛下处置了。”
他从府上找来两个婢女,给芊芊草草地擦洗一番,再带她去见谢不归。
皇帝的主帐就在靠近城门的地方,乃是大魏君臣为指挥作战而设立的临时指挥帐。
谢不归冰雕雪塑端正而坐,面前有一座巨大的沙盘,正是两军交战的情况。看到她出现在这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你来了。”他叹出一口气,白雾如烟缓缓飘散,氤氲着他如诗如画的眉眼。
谢不归垂下眼帘,视线隐藏进浓长交错的阴影之中,“如果王女是来劝朕退兵的,那就请回吧。”
“陛下,请听我一言。”
芊芊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紧紧盯着他说:
“我们的女儿,她是大魏和南照的孩子,她不仅姓谢,也姓祝。”
他想起来,是的,她曾提过,祝卿好。
“我希望她一切都好,我相信陛下也是这么想的。”
“这场战争继续下去,无非两种结果。要么她的父亲杀死她的舅公,要么她的舅公杀死她的父亲。这样的真相会成为她心中永远的阴影。她会如何看待我们,又将如何看待这个世间?”
“南照是我的故乡,大魏也是。”
“我们身为她的父母,有责任给她一个没有恐惧和悲伤的未来,不是吗?战争只会夺走这些,它不会给我们任何答案,只会留下无尽的痛苦和遗憾。”
“陛下,请您,停止这场战争吧。”
说罢,她伏倒在地,衣袖和长发散开。
“此事并非我一人所能决定。”
他话音落下,周遭猝然一片死寂。
片刻之后,皇帝淡淡道:
“我给你一个机会,放你出城,去见你的舅舅,告诉他我的立场。但记住,我的军队不会轻易撤退。”-
祝拂雪看见是她,极是震惊:“囡囡。你怎么在?!”
芊芊开门见山道:“舅舅,退兵吧。”
祝拂雪半晌没有应声。
他身侧的将军忍不住道:“王女有所不知。”
对方声音有些发抖:“大魏皇帝的军队已经包围了太和城,不能退,不能退啊!否则南照危矣,将亡国啊!”
什么?!
耳边突然想起那句——“我的军队不会轻易撤退。”
芊芊身子一晃,事情远比她想象的严重得多。甚至到了糟糕透顶的地步。
简而言之,谢不归和舅舅,他们互相扼住了对方的咽喉,正在此僵持着,谁也不肯先退一步。
若要说劣势,反倒是舅舅这边的情况更加危急,毕竟他们的粮草供应,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桂城内部的储备,早晚会消耗殆尽。
但若是退兵,谁知道谢不归的军队会不会立刻攻入太和城,杀了阿母,夺取南照?
没有人敢拍着胸脯保证,大魏皇帝并无那吞并他国的野心,放弃如此绝佳的机会。
“舅舅即刻派一支军队,送你离开,”祝拂雪拍了拍芊芊的肩,哑声说,“从今往后,忘记南照的一切吧,做一个平凡的普通人。”
芊芊看到他鬓发间斑驳银白,眼角也生了一些皱纹,想起舅舅是最爱惜自己仪表的,素来以风流倜傥自居,不过两年不见,他就苍老了这许多。
“舅舅,再让我试最后一次吧。”芊芊轻声说,“让我回到桂城,最后劝他一劝。”
“若是劝不成呢?”祝拂雪眼露哀色,“舅舅不想让你沦为这场战争的棋子。囡囡,你明明有的选。”
“舅舅怎么选,”芊芊朝他明媚一笑,“芊芊就怎么选。”
芊芊走后,祝拂雪一人坐在孤灯前,桌上放着他心爱的佩剑。
他回想起那些年,他是如何贪图自由,放弃了家族的责任,离开故乡,踏上了游历四方的旅途。
那个孩子,那个总是跟在他和夏侯祯身后,拿着一把小木剑,渴望成为像他一样的江湖剑客的孩子。
却死得那样凄惨。
“是我害了他们。”
祝拂雪一声长叹,眼底流露出无尽的悔恨。
如果南照灭亡,他将选择殉国,用这把剑来结束自己的痛苦,向那些因他而失去生命的人赎罪。
祝拂雪握住佩剑,指节在剑身轻轻一弹,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响。
这把剑曾是他最亲密的伴侣,如今却即将成为抹向脖子的凶器。
他抬头,望着帐外永不停歇的风雪。
过去无法改变,但至少,他可以在此间得到一丝救赎-
“你回来了。很好。”
男人语声淡漠,他披发坐在棋盘前,手拈一颗棋子款款落在那纵横线间,缎似的乌发披垂在双肩,似沾了清晨的雪露,有微微湿润的痕迹。
一袭雪色素衣衬得他脖颈修长,宽肩窄腰,俊极雅极,若不是身在这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只怕要以为是个风雅的高士。
芊芊皱了下眉,他在等她?
“天亮之前,若你不回来,”
谢不归黑眼珠从眼角斜睨过来,看着她和她满身的雪,声音很轻,“我的人会放火烧了他的粮草。”
功高莫过救主,计毒莫过绝粮。
骤然明白过来,芊芊脸色一变:“你……你在舅舅的军中安插了细作?”
一股悚然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如见恶鬼,她生生后退了一步。
她浑身发抖,怒目圆睁,“你……你……”
围在桂城外的军队,是南照唯一生存下来的希望,是跟大魏皇帝谈判的筹码。
粮草有失,军心溃散,全军覆没,南照,彻底亡国。
“啪!”
她甩过去的这一耳光极重,打得男人微微偏过脸去,他却毫不在意,发丝散乱而下,一张白玉似的脸上泛起浅浅红印。
他抬手,指腹揩去唇边鲜血,嘴角两侧全是晕开的红。长睫覆眼,淡漠地看着棋局说,“还有南照的少祭司。朕也派了一队骑兵,前去截杀他的援军。”
兵者,诡道也。所谓战争,本就是一种充满诡诈和策略的行为。
说完,他缓缓抬起眼睛,看着面前几乎碎裂的女子,眸色极深,叫人看不分明:
“芊芊,结局已经注定,你根本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一刻,芊芊大彻大悟。
他,谢不归,终究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冷血傲慢、掌控一切的王。
一阵天旋地转,环佩叮响,身前薄荷香气骤然笼罩,无孔不入。谢不归反应极快,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掌住她的腰,任由她如一片鸿毛般轻飘飘地倒下来,降落在他怀中。
他的手隐约收紧,手背青筋分明,拢住她冰冷单薄的身子,低声说:“你放心,朕会照顾好你的家人,你的子民……”
照顾?怎么照顾?
用镣铐,用绳索,永生永世地囚.禁起来,让他们像牲.畜一般活着,活在他规划的方寸之间吗?
这一刻,她望着他的眼里再无其他,全是不加掩饰的,刻骨的恨意与杀意。
帝王之爱是什么……
折她的羽翼,毁她的凭依。
第53章 053
053
“陛下, ”
怀中人忽然轻轻唤了一声。
“你可以决定所有人的生死,却唯独决定不了一个人的。”
“那就是你自己。”
是怎样从袖口滑出那把一路上用来防身的匕首,又是怎样拔出刀鞘, 锋利的刀刃是怎样划破他的衣衫, 刺进血肉,芊芊已经感觉不到。
她的心麻木了, 在刀刃捅进他身体里时,唯有一个念头,原来不论再强大的人都是那血肉之躯, 被刀刃穿过,依旧是会流血,会疼到面容扭曲。
人在受伤的第一个反应, 就是本能地做出防御。
芊芊已经做好被他掀飞出去, 撞在墙上脊骨断裂的准备。
紧闭着眼疼痛却迟迟未曾传来, 身子却被他愈发地裹紧, 她感觉他因剧痛而发抖的身体, 而她本是刀尖没入他的腹部, 因为他这骤然的靠近而没柄。
“这样能抱你更紧一点吗。”谢不归呢喃, “抱你更紧,用我的血暖你的身躯,可以吗?”
芊芊浑身一震。
她骤然抬头, 跌入一双点漆眼眸, 四目相对,脑子里一片空白,在她对他肆无忌惮流露出杀机之后, 她却看到那双眼中镌刻入骨的感情。
掌心濡湿滚烫的感觉越来越重,低头, 一片刺目鲜红,看着刀柄上镌刻的花纹,理智骤然回笼,她开始遏制不住地发抖,双手也松了开。
“陛下,陛下——”
有人的脚步声响起。
他俯身,芊芊感到肩胛骨都几乎碎裂了,被他紧紧抱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是一个充满血腥的拥抱,他似乎想要用他的身体把她挡住,不让旁人看见她对他做了什么。
她想要挣扎,却感到后颈一麻,浑身都瘫软下来。
他点了她的穴道。哑穴,还有麻穴。
身子动弹不能,五感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听到他逐渐沉重的呼吸声,感到他的血濡湿了衣衫,透过她的裙子,烫着她的皮肤。
竟让人觉得诡异的、绝望的温暖。
一位士兵掀开毛毡帘帐,走了进来。
他是此次作战的斥候,随他一起进来的是无边霜寒。
“末将无能,截杀未能成功。”
那斥候说,巫羡云除了率领一支南照精兵为援外,还有一巨兽跟随身侧,此兽刀枪不入,不惧水火。
他们许多弟兄便是被那巨兽活活踩死。
此兽状似象,却浑身覆满棕色长毛。有长牙,其声如雷。
大块头!
几乎一瞬间,芊芊便知道他说的是谁。
兄君带着大块头逃脱了!
似乎是感知到她的情绪,那抱着她的手愈发紧了,几乎将她腰肢勒断。
“我方所存人数几何。”
“十不存一。”
“不过,对方亦是被我们重伤,几乎全军覆没,尤其是那头兽,”斥候汇报着,忽然道,
“陛下您的脸色……血、好多血!陛下您!”
谢不归腹部受到重创,自是不可避免地吐出一口血来,唇上一层薄薄滟红,斥候这才看见他怀中纤细的人影,竟也是一身的血!斥候惊疑不定,却听陛下平静道:
“叫公孙羽来见朕。”
斥候不敢不从,领命而去。
“怎么,盼着朕交代遗言?”人走后,他染血的掌心贴在芊芊脸侧,“可惜朕便是要死,也要先杀光所有觊觎王女之人。”
“你可知……”他说到一半,却又顿住,“罢了同你说这些做什么,恨着,总比对朕无知无觉的好。往后,你可以随时来找朕复仇,朕等着王女。”
就在这时,有人于帐外惊叫,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甚至摔了一跤。
“陛下,不好了!”
“太子殿下口鼻出血……怕是要、要不行了!”
芊芊心头剧震。
悠然?!悠然也在桂城?口鼻出血,怎么会口鼻出血?什么意思……不行了,又是什么意思?
可没等她发问,那斥候又回来了。身后跟着公孙羽,以及一挎着医箱之人,正擦着满头的汗。
“苏小将军,快给陛下看看吧!此时此刻,陛下万万不能出事啊!一旦陛下有什么好歹,群龙无首,南照必定借机反扑,桂城沦陷,百姓危矣!”
两军交战,对彼此的恨意刻骨,而手无寸铁的百姓便会首当其冲,成为那些杀红了眼的军士发泄怒火的对象。
自古以来,少有那军纪严明到可以死死约束住人性,不动百姓一针一线的军队,即便是再英勇无畏的大将也需要花大力气才能刹住士兵们一入城中,便烧杀抢掠的风气。
“公孙羽。”
“老臣死罪。”
公孙羽路上听着斥候讲述,再一看这情形,便明白了怎么回事,若不是他将这南蛮妖女送到陛下身边,如何会害得君主重伤至此?
他愧悔难当,只恨不能即刻拿刀抹了脖子!
他想令人将这刺客拖下去乱刀砍死,却始终顾忌陛下伤势,眼下最重要的是封锁陛下遇刺的消息,以免城外敌军趁机攻城!
是以,他跪伏在地,敢怒不敢言。
君臣对话,一句都没有进入芊芊的耳中,她此刻哪里顾得上谢不归如何?
满脑子只有那一句:悠然……快要不行了。
而谢不归又咳出一口血来,手在怀中人身上一拂,终是解开了她的穴道,把她往旁边一推。
“谢不归,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娘……自己亲眼去看看吧,太子殿下就在太守府中。”
苏倦飞不忍道,太子殿下的伤势,即便是他也无能为力,恐怕确确实实,只如钦天监所说的那般,唯有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南照圣药可救了。
芊芊即刻动身前去。
谢不归凝她背影,半晌垂下眼睫,他唇色已经发白,声线还是稳的:“过来,看看朕的伤。”
苏倦飞即刻上前,瞳孔骤然紧缩,娘娘这是下了死手啊。
“这匕首决不能贸然拔出,不然失血过多,陛下会当场死亡!”他抖着声音道,“小臣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需得先给陛下止血……”
皇帝却道:“苏倦飞。”
“小臣在。”
“去照看太子殿下。不论如何,护住殿下生机,不容有失。”
公孙羽大急:“可陛下您的伤势!”
“这是圣旨。”谢不归不容更改。
“小臣得令。”
说罢,苏倦飞留下纱布和金疮药,即刻动身前往桂城太守府,太子殿下如今便被安置在府中,这件事仅有极少数人知晓,为的便是拿到圣药的第一时间便救治小太子。
是以祝拂雪的这围城的战略歪打正着,若是此时城破,帝国之主及其后嗣被南照所擒,虽不至灭国却也会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
大魏的皇位当然不会无人继承,谢云起谢荣等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任帝王的人选,只是恐怕再出不了如今上这般文治武功都无出其右的皇帝了。
而主帐之中。
“公孙羽听令。”
“末将在。”
“朕今有此劫,时也命也。若朕崩殂,即刻带朕遗旨,按旨意行事,不容有误。”
公孙羽知道,所谓遗旨,上边只写了两件事,第一是退位,皇位由谢荣继承,以及一道处死北凉公主的旨意,而退位诏书,公孙羽也是近来才知晓,早在皇帝决心与南照通商,并将商路命名为琴心之路时便已拟好,若非太子殿下出了事,若非两国大战,或许今时今日会是另一番景象。
可他也知道陛下的性子,有些事一旦开始便无法停止。
要么不做,要么做,就做到彻底。
这位帝王素来是一个狠毒到极点的人,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
然而,他却听皇帝淡淡道:“最重要的,朕要你记住。朕之伤势,与她无关。你及你麾下军士,不得伤她半分。胆敢有违……”
公孙羽骤然抬头,看见皇帝阴沉而酷寒的脸色。
须臾,公孙羽以头触地,声音嘶哑:“末将……听命。”-
帷幔低垂,小小的孩子合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睫毛纤长,眉毛乌浓,嘴唇柔软,仿佛闭合的玫瑰花瓣。像是下一刻就会醒来睁着大眼睛说:
“孤想听你唱一支歌,好吗?”
“悠然……娘来了。”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芊芊声音很轻,她抬步上前,来到孩子的床边时,就连坐也不敢坐,只能半蹲在了地上,朝着孩子的小脸伸出手,指尖却猛地哆嗦了一下,因她看到指缝间全都是血。
她无措地在身上擦了又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她看到小孩的鼻下有血渍,早有婢女给她擦过脸蛋,却依旧能看到那两点鲜红,足以想象到孩子口鼻出血时的触目惊心。
苏倦飞亦是心酸,饶是他,看到这般小的孩子受如此罪过也是心痛如绞,不敢想象生身母亲会是何等感受。
“口鼻出血,是内脏有损,”他低声道,“小臣即刻以天香续命丹吊住殿下一口生气,再开一帖药,给殿下服用,若是能止住出血,殿下便是有救,若是不能……”
“王女节哀。”
芊芊始终没有说话。
来时路上她便听婢女说过,太子殿下会受此重伤,乃是因为她攀爬暖房的桃花树,想要折下一枝桃花,送给某个重要的人,却不慎摔落,成了如今木僵的状态,不会动也不会说话。
原来,悠然是想送一枝桃花给她。
给孩子喂下丹药后,苏倦飞道:“王女,小臣斗胆……”
“小臣知晓,圣药乃贵国至宝,圣药有失,浩劫必至,”苏倦飞哑声道,“只是太子殿下……实在可怜。”
“王女或可修书一封,送至南照王之手?想来陛下是无论什么代价都愿意交换的,陛下对殿下爱之深,即便不是小臣,东宫众人亦是清晰可见。”
直到好久,苏倦飞才听到那女子的声音。
“原来如此……”
原来命运在这里等待着她,朝她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
芊芊看着孩子小小的手,她手里紧紧握着一个锦囊,格外熟悉,瞳孔骤然一缩。
红色缎面上金线所绣桃花、山川河流,栩栩如生。独一无二的绣工,她不会认不出。
这是她当初用来装她与谢不归结发的锦囊,不是已经毁了吗。
为什么,还在?
灵魂如被抽离出躯壳。
苏倦飞早已出去,命人煎药。
而她浑浑噩噩,回过神来时人已坐到了外间,正在倒茶,冰冷的茶水溢出,打湿了手掌,徒然看到指缝里深黑的血迹,如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脸色一白。
芊芊便用茶水不断搓洗着手,为什么为什么,洗不去,为什么怎么也洗不干净?
突然一道惊喜的声音响起:“止住了。”
“出血止住了!”
苏倦飞一抹满头的汗,匆匆走出,看到女子把手背洗得通红,这可是深冬,茶水早已放凉,只怕是冷得刺骨,连忙道:
“来人,去打一盆热水来!”
“不必。”芊芊定定地看着身上,太脏了。不止手上,身上也有血,这么多的血,一点热水怎么洗得干净。
“王女……圣药的事您想想办法,小臣相信有了圣药,事情一定会有转机。”
苏倦飞笑着,眼底充满希望。
芊芊静了一会儿,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儿,她轻轻道:“苏小郎君,谢谢您。”
她说:“之前说过要舍血给您,一直没有践行我的诺言,您要多少但说无妨,”像是魂魄终于回到身体里,她如同跟朋友交谈一样,笑着对苏倦飞道。
苏倦飞道:“不敢了不敢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能为君王分忧是小臣的荣幸,岂能因一己之私,损伤王女玉体?小臣的板子是挨够了。”他连连摆手。
他心里到底是知道的,他挨打最根本的原因不是帮王女制出那蒙汗药,而是想要王女的血。
知晓他竟想要她的血时,陛下当时整张脸都黑了。
芊芊揪着衣角,好像有些沮丧:“没能帮到小郎君……”
“哪里哪里,”苏倦飞道,他情不自禁双手合十,“只希望这场战争能早日结束……”死的人太多了,他路上不知见到了多少死人,带领去南照求药的那些士兵,也全都死了。
而他自己,几乎是从尸山血海爬回来的。
“蝴蝶妈妈保佑……”苏倦飞喃喃地说,他也算半个南照人,自是信仰蝴蝶妈妈,说完又道,“佛祖保佑,菩萨保佑……”
……
雪是上半夜停的。
芊芊照看悠然许久,经过婢女提醒,才揉了揉眼,轻声问:“陛下在何处。”
谢不归亦是被转移到太守府养伤。
婢女说,离人苑。
庭院里落了薄薄的雪,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出淡淡银色的光。
芊芊一眼看见那跪在庭院中央,正对着房间门口的身影。
房门紧闭,守门的侍卫冷声道:
“宋女使,陛下正在养伤,不许任何人打扰。”
宋娇蕊跪地不起,耳边突然响起脚步声,她抬头,看到女子白皙的脸。
“你来做什么,”宋娇蕊咬牙切齿,紧握双拳,“陛下受伤,全都拜你所赐。”
“祝芊芊,或许,做人我比不上你。”
大概是积怨已久,宋娇蕊忍不住一股脑说道:“但我比你坦荡,我若喜欢谁便是最喜欢,只喜欢,我会比任何人,都怜他爱他,绝不会因为旁人,因为任何理由,伤他半分!从小我便为姐妹们不喜,而我的兄长们只知道争权夺利,我父亲高兴了就想起我,从指缝里洒点恩宠给我和我母妃。”
“即便母妃被其他的妃子害死,他转头就能忘掉,新欢不断,甚至在我娘的灵堂宠幸我娘宫中的旧人,你知道当时仅有八岁的我躲在棺椁后,看着这一切是什么感受?”
“我只觉得恶心!”
“我长大了,那个恶心透顶的老男人要把我嫁给北凉已过半百的皇帝,只因他老了,他恐惧,他恐惧北凉,恐惧战争,恐惧一切会威胁到他皇位的东西!”
“因为他的恐惧,所以我要去死了。”
“北凉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了,他最喜欢庖厨之事,他最爱做的一道菜便是那‘美人炙’,你猜猜怎么做?将绝世美女扒光衣物,用一根铁签穿过喉咙,放在火上炙烤,再用小刀剖开肚皮,心肝肚肺都要一片片割下来吃掉!”
“君臣大宴,这道菜是必不可少的国菜,他们觉得如此能够延年益寿!”
“这真的很恶心,不是吗。我父皇听说了这件事啊,起初他是震惊的,可慢慢的那震惊就变成了一种好奇。这好奇中又有一丝天真,那样单纯的近乎于孩童的神情,居然出现在这个老人的身上。”
“然后,他看着我、看着他妃子的眼神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呢。”
“他说,北凉帝才是真正懂享受之人,朕不如他多矣……”
“这样的王朝,这样的君王有何存在的意义,你告诉我?”
芊芊握着一把骨伞,始终沉默,耳边唯有雪花落下的声音。
她站在一棵枯萎的梨花树下,风吹来,枯枝上的雪便簌簌下落,伞上承载着一片一片的落雪,是不可承受之重,亦是不可承受之轻。
“是他,是陛下结束了那一切,他把我从地狱里拯救出来。我把他当成君王来爱,也把他当成男人来爱。至于你,王女?”宋娇蕊的声音仍在继续,“呵呵,你这一辈子有为你自己活过吗?哪怕一天?”
芊芊轻叹,举步欲走,原来,世人皆如此痛苦。
“喂。”
“王女,你应该会殉国吧。”
宋娇蕊的轻笑声从身后传来:“你这样自诩清高、为国为民的王女,不惜远赴千里来到战场之上,应当不会只是玩玩而已吧?”
“南照注定要覆灭,那么,你会殉国的吧?”
芊芊回眸,迎上对方安安静静的目光,里面没有仇恨没有嫉妒没有怨毒,只是一片空白,如同这无边无际的雪地。
“后人说起来,会说南照的王女啊,真是个贞烈的、崇高的女子呢。帝王的发妻,高高在上的宸贵妃啊,三千宠爱在一身,却也不屑一顾,在桂城之战中,毅然自尽,追随母国而去……”
她拍了几下手掌,叹道:“真是至忠至情、可歌可敬,你的名字会被世人铭记,那些才子会咏叹你、歌颂你,要天下的忠臣,后代的公主全都向你学习。”
“甚至会用你的事迹,来批判那些不肯就死、苟延残喘的皇族,或者臣子。哈哈,也许这就是王女所认为的,活着的意义呢?”
“你真的很爱他。”芊芊驻足回望,安静地说了一句。
宋娇蕊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看着她,突然红了眼眶:“是。我从前恨不得你能去死,你死了他身边就我一个了,也许就能看到我了。可是,不是这样。”
“我的心意他弃如敝履,他毒杀太皇太后,却从未考虑到我,让我失去了宫中唯一的依靠。他就是这样一个狠毒的人,薄情,冷酷,决绝,有时候我也会想,我怎么这样贱,即便这样还是爱他。但至少我不会沦为北凉餐桌上的那一道美人炙,不是么?”
“他只是不爱我,他没有亏欠我。”
“不管我是怎么想,他照样能跟北凉的公主联姻,因为对他来说,跟什么人都不重要了。从始至终,他的人生与我无关,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我不过是一个过客,也只能是一个过客。”
“今日,我不想你死,你死了……”宋娇蕊一字一句,“他也活不成了。”
可是,爱又何曾有高低优劣之分?
“若你怀恨在心,你一剑杀了我,反正我能活这么久,也是活够了,”宋娇蕊说。
芊芊说:“你喜欢悠然吗。”
“谁喜欢那个、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孽种!我怎么会喜欢!”
“宋女使,虽然我知道这样说很自私。但是,烦请你,今后,替我照顾好悠然。”
她弯下腰,乌发从胸前滑落,在风中飘扬着,滑如锦,韧如丝。
她将那把伞递到宋娇蕊的手中,“回去吧,跪久了对身子不好,身为女子,要多多保重。”
第54章 054
054
离人苑
屋内燃着倒流香, 一圈一圈灰白色的烟雾自下而上地缠绕着整座香炉,绵延不尽,丝缕欲散。
“你攻打南照, 究竟是为了什么?”芊芊低头, 问那安静躺在榻上的人。
是野心吗?
如果当真是为野心,为何任那刀尖没入时, 还要忍痛将我抱紧呢。
谢不归紧闭着眼,唇上血渍半干,上身赤.裸, 乌发披散满身。
匕首被拔了出来,腹部的伤口也已经被人处理过,一圈一圈用干净的纱布包扎好。浓郁的药味儿掩盖了他身上的薄荷香。
他似乎正在做梦。
陷入冗长的梦魇醒不来, 羽睫颤抖, 一层薄薄的红, 自耳际蔓延到脖颈。
“你、你要去哪。”她听到男人模糊不清地问了一句。
芊芊一怔, 倏地轻声道:
“去江南。”
什么?
芊芊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笑着问:
“夫君, 春天来的时候, 我们一起,去江南好吗。”
她的眼里带着笑意,“咱们乘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看垂柳依依, 桃花灼灼,待游至渔村,便去尝一尝我最爱吃的鱼羹, 也尝一尝你最喜欢的甜杏酿。”
“等入了夏,我们可以亲手摘下菱角, 取那荷花瓣制成荷花灯,趁夜放入湖中,看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如神灵夜游,倾数斛萤火于天地之间。”
她说罢,也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唯有滴漏声声。
她垂了垂眼,低声说,“烧了你送的玉腰奴,是我不好。”
“抛下你和悠然,是我不好。”
“若有来生,我们生在寻常巷陌,做一对平凡夫妻。男耕女织,一屋两人,三餐四季,好吗?”
他依旧没有回答。
“祝芊芊……”
芊芊听到他睡梦中呢喃的呓语,他最后对她的那份感情,是爱还是恨?在这个安静的雪夜,这些似乎都已不再重要。
临走时,侍卫和婢女都有些犹疑:“娘娘……”
芊芊朝他们打了个手势:“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谢不归梦里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春夜。他睡不着,便披衣起身,外出散步。
却不曾想,妻亦未寝,于是夫妻二人,同游春庭。
庭中下了一场梨花雨,片片梨花在月光中飞舞,宛若落雪。
“郎君,郎君!”忽然有人在后边呼唤他的名字,似乎是有很紧急的事。于是他止步。
可身边的人却径直向前走去,她撑着一把骨伞,身形清薄,衣裙和发丝飞扬,月光笼罩她周身,犹如那短暂栖息于花枝上的蝴蝶,随时都会飞走。
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夫人。”
垂在身侧的手指却忽然传来轻微的拉扯感。
谢不归低头,看到他的左手小指上系着一根红线,而那红线连接的另一头,正是她的手腕。她越走,这红线便被拉得越长。红线当中,还挂了一枚金铃,正在叮当作响。
他看着这根红线,隐隐觉得心安。
这红线,是他亲手给她系上的。
只要红线在,人就在。
只要铃铛在响,不论她去哪里,都能找到她。
谢不归立在那里,脚步如同生根一般,始终无法踏出一步,看着那身影渐渐走进风雪之中,他忍不住在后边喊她。
夫人。
卿卿。
祝芊芊。
那身影却似乎不曾听见,渐渐地,谢不归没有了意识。
待外面喧嚣响起,谢不归眉头一紧,打开眼睫,从那长长的梦中跋涉而来。
梦中是一场漫无边际的春夜,至于看到了什么人,梦到了何样事,却已是模糊不清。
他轻轻咳嗽着,脑海中突然闪过梦境的碎片,新婚之夜,烛滟流光。
他持着系着红花的称杆,挑起盖头,看见朝思暮想的心上人那张明艳羞涩的脸庞,
他记得梦中那个一身喜服的自己,痴痴看着她,低声问了一句:
“你会像当初在灯会上拉着我穿过人群一样,领着我走过这一生吗。”
新娘子笑眼弯弯,红唇如花,说:“当然会啦。我是你的妻子呀。”
想到这里,谢不归抬眼问:“有人来过吗。”
男人披散长发,白玉似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婢女小心翼翼回:“有。”
“宋女使求见陛下,只是奴婢谨记陛下吩咐,不曾放人进来。”
谢不归闻言没有回答,视线看向窗外,忽然一怔。
雪下得愈发大了-
齿犀微露朱砂唇,手荑缓转青葱指。
芊芊瞥了一眼旁边,托盘里放着一条鲜亮华丽的衣裙。这是一条百鸟裙,在南照乃是祭祀时王女所穿的服饰,一般不会在寻常的场合穿着此裙。
不禁微微一叹。
真是……准备得很充足呢。
黑暗中,一道人影缓缓地步至光明之下,脸庞被烛光勾勒得愈发娇俏。
北凉公主。屠晓菁。
“自然。”少女朱唇微勾,“晓菁敬重王女,王女的大日子,晓菁岂敢怠慢。”
她浅浅笑着,声如白雨跳珠,透出拒人千里的清寒。
“到了现在,还自称晓菁吗。”
芊芊并不转头,安静地看着镜子里那一张陌生的脸,“穆王妃。”
屠晓菁,不,郑兰漪很是意外:“晓菁听不懂王女在说什么呢。”
芊芊也不多说,只拿唇纸在嘴唇上最后抿了一道,如此,妆容便成了。
郑兰漪说:“从邺城到桂城这一路,王女吃了很多苦吧?”
她站到芊芊身后,探手执起一把象牙梳,替她梳头。
“我还不是穆王妃,只是知还妻子的时候,也走过这样相似至极的一段路……有一段路连马车都过不去,我只能下来,徒步行走。”
“我的脚磨破了,脸,手上也生了冻疮,王女知道冻疮吗?挤破后会流出血和脓水,任是多好看的手也会惹人嫌恶。”
芊芊倦怠地垂了垂眼,这一晚,似乎谁都想对她倾诉心事,拿她当那知心树洞么。不过她也没有办法把对方赶出去,因为门外守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
郑兰漪,勾结了大魏的将领。
郑兰漪声音很轻:“我知道,只要翻过那一座山,我就能见到知还,救他的命,和他团聚。思念一个人到极致是什么感觉?王女体会过吗?像是腿上扎着滚烫的针,我抚摸着小腹,我的孩子像是睡着了,我说知还你等等我,你再等等我,我和孩子不论生死,都会跟着你。”
郑兰漪为她挽起发髻,挑选着合适的发钗和步摇,突然想起,南照首饰多以银饰为主,便取下那金簪,换了纯银的簪花,给她细心地簪上。
“我在路上,遇见了山贼。”
郑兰漪笑着说:“他们杀了我的婢女,还有随从。”
“然后,他们围住了我。”
“我听到他们的语言,才知道他们是殊来古国的人。他们的眼神让我知道他们想对我做什么,啧,两腿一张的事,可是知还在等我,我不能死在这里。”
“说起来,殊来古国的人跟你们南照的人一样呢,都很信仰神灵。”
“而且他们极其畏惧一种邪神,他们相信一个女子如果下.身流血不止,便是被邪神附体,会带来灾祸。”
“我不过一深闺妇人,他们都是四肢健全的男子,我能做些什么呢?哭着求他们放了我吗?太蠢了。所以,我用知还送我的白玉簪,扎进了腹部。”
郑兰漪为她戴上银发簪坠,坠饰是小铃铛,动起来会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她拨弄了一下,像是觉得颇为有趣。
“只要能救知还,只要能活着见到知还,豁出我们娘俩的性命,算得了什么?他们果然怕了,畏惧地不敢靠近,我以为他们会放过我。”
“可是。”
“他们之中有人认出我是谢不归兄长的妻子。”
“你也知道,谢不归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什么,”
郑兰漪轻轻笑道,“是他曾一手覆灭了殊来古国啊!”
郑兰漪不无鄙夷地说:“太可笑了,那样茹毛饮血的野蛮人竟也是爱着他们的故土的。”
“一个、两个、三个。啊,五个。一共五个人,对,他们一共五个人。也许是太久没吃饭,也许是刚才与我的护卫打斗,受了不小的伤,我捅死了两个人,割下了一个人的脑袋,挖出了一个人的眼珠,还有两个吓得魂飞魄散,竟然丢下他们的同伴逃走了。”郑兰漪轻声叹息,“杀人好简单,真的好简单,像是捏死虫子一样容易。我为什么从前从没想过,我为什么一直在忍?郑家的那些人可比山贼好杀多了,如果我早一点悟出这个道理,或许就不会吃那么多苦。”
“但我伤得也很重,站直都不可能,只能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往前爬。”
“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到知还的身边去。我好喜欢他啊,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想跟他在一起,一生一世。”
郑兰漪取出一条银发簪链,认真地给芊芊戴上,细银链缠绕在那两根乌黑的辫子上,还有一些细链子则垂在肩部,衬着女子精致的妆容,显得格外华丽。郑兰漪忽然生出一种自己是那入殓师的错觉,她愉悦地笑了笑。
“不知爬了多久,我看到了散落的辎重。那是我变卖嫁妆,四处筹措银两,才好不容易筹集到的军需,就这么全都洒在了地上。我看见——狼。好多狼。它们埋在那些家丁的肚腹之间,吃得满嘴是血。护送军需的家丁们,全都死了,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哦,还有我,我一个人。”
“太蠢了,真的太蠢了,我凭什么会觉得我一个人,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改变这一切?谢知还的祖母,那个老东西,一心弄权,嘴上说着知还是她最疼爱的嫡长孙,还不是说放弃就放弃,假惺惺地哭一场,什么都不为他做。谢知还的弟弟,就是那个战无不胜的神威将军,无人寻得他的踪迹,想必当时正黏在你身边,在你的裙边跟你日夜恩爱吧?谢知还的堂弟,更是个不顶事的废物。我婆婆倒是爱子深切,可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多给我筹措一些军需,借我一些家丁,护我到达战场。”
“而我爹,堂堂郑国公,因为大桓皇帝的猜忌,也按兵不动。”
“可怜我的知还啊。”
“知还,知还,怎么就,不知道还家了呢?”
芊芊始终沉默。
“所以我说,王女你真的是命好,那么一条遥远的路,那么多的危险,你却能安然抵达你爱人的身侧。”
芊芊看向镜中人:“所以你将你遭遇的一切归咎到谢不归身上,想要报复他?”
所以才会对悠然动手,才会精心地谋划了这一切。
“报复……”郑兰漪笑了,眼角溢出晶莹,疯狂又悲伤,“太幼稚了,我没想过报复他,我只是拿回我夫君此生最想要的东西。当然,顺带让他尝一尝永失所爱的痛苦,也是个有趣的主意,这世上怎能我一人如此痛苦?从前知还与我在一起时,总是不忘他这个弟弟,其实知还他啊,对每一个弟弟妹妹都很好,可是,他的灵柩抬回邺城时,永安都为他哭了,谢净生却一滴眼泪都没掉,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憎恶。”
谢知还最想要的……
是皇位吗?
“到底是他想要,还是你想要?”
“我不想妄自评价你的对错,”
芊芊站起身来,拿起那件百鸟裙,满头银饰在烛火中如星子闪光,辫子缠绕的银链微微摇晃,如同银河落九天。
“你曾经说,终有一日我会理解的,可是,”她摇了摇头,“时至今日,我仍旧无法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你知道谢不归不会与你分享权力,于是想尽办法从皇陵逃脱,从北凉窃来权力,成功再次进入这角斗场中。可,如果你当真是为了你的深爱之人,为何可以跟杀害你夫的人一同合作,与虎谋皮?骗别人可以,骗自己就有些可笑了。”
世间之事,悲凉莫过。
妻不知夫,夫不知妻。
郑兰漪抬手,抹掉眼角的眼泪,亦是笑了,她脂粉被泪水洗去,露出那颗标志性的泪痣,欺骗性十足。
“给王女讲了那么长的故事,竟然丝毫都没有打动王女么?”
她就这么痛快地承认了:
“深情?自我感动罢了,每一个上位者不都是如此么,总要为自己的发家史编出一个触动人心的故事,要么彰显他们生来就不与凡人等同,要么站在道德制高点——不,不是我,我也不想的,我都是被逼的,都是命运不公啊……没错,那个孩子,我杀了,没有丁点不舍,一团未成形的血肉罢了,不论如何有我重要吗?就算它下到地狱,知道是为了母亲去死,想必也是愿意的。”
“百年之后,若能再见知还,”她脸上现出一个微笑,“我也可以说是为了他才满手血腥的啊,这全都怪他死得太早,若他不死得那么早,或许我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了呢?我嫁给他,也只是想要摆脱郑家罢了,其实,我从未爱过他。”
“从始至终,我都是为了我自己。”
芊芊叹了口气,若是当真不爱,为何会期盼着百年之后,与之再见呢?
郑兰漪看着芊芊换上那身百鸟裙,乌发红唇的女子,如那瓢泼的血雨,行走的红雾。
她露出一个微笑:
“王女,请吧。”
门外森森甲胄。
“王女。”临出门前,她又忽然问了一句,“你不怕么。”
芊芊耳边不由得回荡起项微与说的那一席话。
春秋齐女的真相……
“即便是断情,也无法炼制出来。这一点,王女比我清楚。因为春秋齐女断的不是情,是命。”
“唯有承载它的容器受到强烈撞击,在濒死的那一刻,才能使其破壳而出。”
“世上,哪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圣药。有的不过是……”
“以命换命。”
郑兰漪的问题,芊芊并没有回答,她踏出门外,风吹动身上衣裙飞扬,雪花落在裙裾上顷刻融化,便成了一抹血痕。
心中只是想,这身裙子这样的红,原是用胭脂虫染色出来的。
只有用胭脂虫染色,才能使裙子呈现出一种鲜艳、饱满的红色,且对织物的影响极小,通常能保持原有的柔软和光泽。
传说中,胭脂虫染就的衣裙。
永不褪色。
记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穿过一次,这样的衣裙,是什么时候呢……
是大婚。
芊芊仰头望着那一轮明月。月光下飘落的雪花片片晶莹,闪烁微光,恍惚如至当年。
红烛高照的深夜。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那时,那个郎君站在她身前,低低吟诵着,耳尖微红。
而她思维跳跃,笑嘻嘻地接了一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却叫他轻轻捂住了嘴。
郎君眼睫蜷曲,眸色是那样深,那样深,他温柔地说:
“嘘,这两句,忘了吧,芊芊,”
“不要记,永远不要记。”-
战事是后半夜起的。
踢踢踏踏声伴随着马儿嘶鸣声,战鼓擂动,攻城的号角吹响,箭矢如雨。
守城的士兵一波接一波地倒下,满地尸体和鲜血。
城墙之下,喊声震天。
“大魏皇帝遇刺!杀啊!杀进城内,取皇帝首级,为死去的弟兄们复仇!”
“杀!杀!杀!”
“叮!”她鬓边的一朵银花被流矢击飞,坠落在地。
旁边挟持她的士兵倒下去,胸口插着一支利箭。
很快便有另一名士兵替上来,挟持住她。
血流过脚边,浸湿了鞋袜。
突然,有人悚然一声:
“那是、那是大魏皇帝?”
“他没死?!”
“咻!”芊芊睫毛一颤,转眸看去,只见城墙上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容不迫地弯弓拉弦,一箭射出。
百步之外,南照的先锋将领,甚至连躲避都不能,头颅便被铁箭洞穿,从战车上摔了下来,栽进雪地之中。
于千万人中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
这一箭极大地震慑了攻城的南照士兵。登时,攻城的速度慢了下来。
大魏皇帝身披黑色大氅,那围着下颌的玄黑色绒毛,衬得一张脸白无血色,长身玉立,缓缓放下弓箭。
“陛下……”苏倦飞有些担忧,这伤口崩裂不是闹着玩的,可他也知道,若是没有君王坐镇,这桂城迟早被破,对峙到现在,南照士兵已经被逼到极限,今夜这一战是他们的背水一战,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反观大魏这般,分明已露怯意。
却因为陛下的坐镇,而重新稳定下来,士兵们分立两侧,挥剑砍断敌军射来的利箭。
“陛下安然无恙!大魏江山永固!尔等南蛮子,还不快快投降!”
南照士兵心中也清楚,太和城必定也在经历与桂城一样的事。
他们的亲人、爱人、友人也如桂城里的百姓一般,瑟瑟发抖担惊受怕,随时都会被攻进城内的魏军如宰杀牛羊一般杀死。
怎能退?不能退!
“轰!”攻城木又是一场撞击,脚下的整个地面都在震动。
“祝老贼!”突然一声厉喝。
“南照王女在此!”公孙羽抓着芊芊,拿刀架在女子柔弱的脖颈上,“老贼若不速速投降,你这外甥女即刻在三军阵前,血溅三尺!”
谢不归猛地抓紧了城墙上的青砖,骨节泛起青白之色,他脸色愈发惨白,猛地转过头去,两只眼如鬼火,盯着那一袭如血红衣的女子,清瘦的下颚线绷紧,愈显得锋利。
公孙羽硬着头皮,刀却坚定地抵住芊芊的脖子,哪怕是陛下顷刻要了他的命、他九族的命,他也不能退下!他必须这么做!
是他之前被这妖女蛊惑,竟将这样一个重磅炸弹留下,若非北凉公主提点……
红颜祸水,不论如何,都必须杀之!
然而,帝王只是看了一眼,便漠然地收回了视线,他一手捂着腹部,一手垂在身侧,黑眸盯着战场上,南照三军已全部集结,一眼望去,乌泱泱的看不到头。
雪,愈发大了。
公孙羽见皇帝并未表态,当即大喜,他的刀压向芊芊脖颈,血线渗出,冷声道:
“看来王女自视甚高,你看看陛下对你,可有几分在意?一个女人如何比得过这大魏江山、桂城百姓!”
然而刀下女子,却纹丝不动,甚至那一双眼里,不曾流露出半分恐惧,只是安静地看着战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只见,那黑压压的南照士兵如潮水般分列两侧,露出洁白的雪地。
一人驾着高头大马,提剑而来,银甲兜鍪,他抬头,望着城楼上惊险的一幕。
祝拂雪。
他的视线中映出皇帝和士兵的身影,以及那刀下纤柔的女子,是最鲜艳的红。
他的亲卫厉声道:“大将军,大魏背信弃义,攻打我们在先,今又以王女性命相逼,着实可恨!若不能生擒皇帝,千刀万剐,实难消心头之恨!”
“王女与南照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南照危在旦夕,随时都会覆灭,我们唯一翻盘的机会就在今夜!若是南照亡国,王女……又岂会苟活?大将军,攻城吧!”
“不可因一人,而弃全军于不顾啊……”
“将军攻城吧!末将愿为王女陪葬!”
“末将愿为王女陪葬!”
“末将愿为王女陪葬!”
祝拂雪麾下亲卫,几乎尽数皆跪。
唯有极少数人,犹豫不决。
一亲卫喝道:“少祭司还在途中,必定会带来太和城的消息!拱卫太和城的军队,尚有五万余人,更有大巫从旁辅佐,而那些大魏士兵长途跋涉,又是从奇险无比的栈道攻入,损伤必然惨重。各地圣坛分舵亦在集结军队,向王宫围拢,届时必将魏军瓮中捉鳖!若是王城局势扭转,危难解除,我等此刻冒进,岂非白白害了王女性命?!”
“不如再等等,等少祭司——!”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报——”一小兵慌乱地从后方跑来,跪在祝拂雪马蹄前。
“是少祭司的援军到了吗?”有人期冀地问。
小兵颤抖着声音说:“是、是……”
众人松了口气
“是北凉!”
那小兵以头抢地,哭道:“大将军,我们的后方……被、被北凉军堵死了!后方军队正与北凉军厮杀……却不敌……被杀得人仰马翻……”
腹背受敌?!
此一刻,众人面若死灰。
前面,是固若金汤的桂城,大魏皇帝亲自坐镇,看起来安然无恙,对方精于兵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所谓遇刺,想必是放出来的烟.雾.弹;
而后方,竟被北凉大军包抄!
南照,还有什么南照?今夜过后,将再无南照。
大魏北凉两大强国,早就联合起来,预备要将南照瓜分了!
火光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咣当!”
有人掉了手中的兵器,就是这一声巨响开始,接连不断有人丢下兵器,跪在地上,开始哭嚎,大叫。
更有甚者,竟直接拿刀抹了脖子,血飙到旁边士兵的身上,将对方吓得踉跄倒地,一片炼狱景象。
顷刻间,雪地之上,布满死尸,血腥弥漫。
但还有人,正坚定地望着他们的大将军,可以说南照所有喘息的机会,都是大将军呕心沥血,争取出来的。大将军就是南照的神,最后的守护神!
祝拂雪凝望城楼。
隔得太远,他看不见他家囡囡的神情,不知她看到这一幕,心中又是如何想法?
他想起阿姐分娩的那一天,他是第一个抱她的人。
那么小啊那么软,他阿姐就靠在床头说,她父亲去得早,想给她取个名字,也没有人商量,不知叫什么好。
阿弟,你给她取一个吧。
“这是我们南照的月亮,蝴蝶妈妈的阿满,”祝拂雪耳边回荡起当年那个少年懒散的声音,“阿姐,不若就叫芊芊吧?芊芊百草,生生不绝。俯仰天下,素心可鉴。”
“芊芊……祝芊芊……”阿姐笑着,温柔地看着女儿,“听到了吗,以后你就叫芊芊了,”
“长大了不要学你舅舅,成天没个正形,只想着往外跑,一点没有将军的样子。”
少年一手抱着婴孩,一手揉着头发,“哎哟阿姐可别数落我了,不然小芊芊长大后要不亲舅舅的!”
珠帘敲击清脆,软绵绵的婴儿躺在襁褓中,嘴里嗷嗷呜呜,不知在念叨什么。
一阵风从珠帘之间穿过,孩子便长大了。
孩子自幼情感淡漠,怎么逗都不笑,给她买拨浪鼓,磨呵乐,哪怕是趴在地上给她当小马骑,她就是不笑。
少年觉得,这天底下第一难事,是治理国家。
而比天底下第一难事还要难的事儿,便是哄他家囡囡笑了。
后来在白龙脊见到外甥女,是他解甲归田的事了,小小的人儿,脸上都是伤,就连身上也多是毒虫咬出来的伤口,依旧板着脸不笑。
直到他从背后提溜出那个毛茸茸的,浑身棕色长毛的小怪物,小姑娘才露出了一个天真的、可爱的笑容。
“舅舅!它好胖!”银铃般笑声洒落耳畔,是这天地间最美好的乐章。
祝拂雪仰天长叹。
“毕贤弟!若你还认我这一个酒肉朋友,今日,祝某有一不情之请!”
祝拂雪忽然翻身下马,他步步走到城楼之下,不过须臾,已进入了弓箭手的射程范围。
弓箭手纷纷拉动弓弦,瞄准了这个叫他们痛恨、叫大魏棘手的敌人。
陛下却道:“全部停手。”
“大将军!”
“大将军!”
意识到什么,祝拂雪的亲卫全部在他身后跪了下来,凄恻无比。
祝拂雪取下兜鍪,轻轻地放在雪地上,而后先屈左腿,后又屈右腿,双膝朝着城门,重重跪下,高大的男子骤然抬手,横剑在颈。
剑光映出男子深邃的眼,都说外甥像舅,他那双眼与祝芊芊果真是极其相似,
“今!祝拂雪愿以一命,换大魏陛下一句誓言!”
“祝某愧对南照,愧对君上,愧对故国。愿以残躯为吾国、吾王做最后一件事。今自戕于此,令亲卫斫下头颅,献与大魏。”
“祝某身死之后,万望陛下饶恕王女性命,善待我南照兵士!”
男人明明跪着,魂灵却好似站立不屈,英雄末路,徒留悲叹。
大魏皇帝只有一个字:“诺。”
就在这时——
“大将军!”
是城楼上的女子说话了。
那清亮的声音宛若一声泠泠的琴音,或说,如一道贯彻人心的电光,祝拂雪骤然抬眸,却见挟持她的士兵没了踪影,而她身侧,站着一名熟悉至极的少年。
巫羡云!
“芊芊!”
原来早不知何时,巫羡云便偷偷潜入了桂城,而他所率领的那一小队士兵,正在城墙下接应,那其中——赫然有一头巨兽。
浑身覆满了柔软的深棕色长毛,生有一对卷曲的长牙,正是当年,祝拂雪送给芊芊的小宠物,于白龙脊陪伴王女长大的猛犸象。
她为它取名,大块头。
此时,大块头正用前蹄刨着厚厚的雪,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祝拂雪身侧,匆匆走来一名士兵:
“大将军,北凉人不知为何忽然停止进攻了,且刚刚收到少祭司托人带来的消息,太和城的局势控制住了……”
谁能想到事情竟会迎来这样的转机?
这时,巫羡云又放倒了一个士兵。
谢不归道:“抓住那个南照人。”
他黑色的眼睛,扫过那红衣少年,和他身侧的红衣女子,二人一色鲜亮的红,多像一对新人。
皇帝冷冷的,不带感情的,一字一句道:
“给朕把他剁成肉泥。”
皇帝一声令下,士兵前仆后继。
巫羡云又踹倒一个士兵,肩膀却被砍中,鲜血渗出,他仅仅只是皱了下眉,连一句声音都没发出。
少年紧攥着芊芊的手腕:“我带你走!”
自然不能往城墙下走。
一茬一茬的士兵从楼道口冒出来,一靠近便是一通乱砍,饶是身手再好,也躲不过那些四面八方砍来的乱刀,更别说带着芊芊。
他边拉着芊芊在过道上奔跑,一边快速解释,“大块头在下边接应,一会儿我数三二一,我们一同跳下去。”
他嗓音干净,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们小时候玩过这个游戏的,不要害怕,芊芊,大块头会接住你的。”
这一圈城楼哪怕是最低凹处,都有足足十丈之高,若是身体没有任何的缓冲,就此落下,必死无疑。
芊芊看着兄君,少年戴着面具,露出干净的下颌,他说这话时红唇微翘,带着一抹憨态可掬的笑意,极为冷静、游刃有余,不多时,他们已经站到了那有南照士兵接应的城墙边上,巫羡云先站上去,朝她递出手。
“来。”
多像当初继任仪式,少年半跪在地,握住她递出的手,为她戴上莲花尾戒。
芊芊伸出手,缓缓地与他两手交握,忽然看着他道:“你根本没打算往下跳,是不是。”
巫羡云一怔。
“大块头是我养大的,它每一声叫声,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轻轻地说,“它受了很重的伤,就快死了,是不是。”
巫羡云浑身血液骤然凝固。
耳边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思绪似乎回到了几天前,那个满是混乱和血味的雪夜,是,不可否认,大魏皇帝确是军事上的奇才,他算无遗策,派人截杀了他和南照援军,饶是他和大块头全力一战,最终率领残部杀出重围,大块头也因为救他,受了极重的伤,命在旦夕。
此刻的每一声,都是那声声催促的哀鸣。
以它如今的能力……只能救下一人。
而他,原是来替她死的。
早在那一年他为她卜卦,就已明白,今生他是为她而来,也将为她而死。
“你要……活下去啊。”
巫羡云轻松一笑,他眸如蓝海,很温柔很温柔地说,“王女,那年拒绝你,不告而别,回时故人将殁,而我无能为力,此事已成毕生遗憾。这一次,本君只要你活着。”
一命换一命。
远处的士兵们已经挥着刀,冲了过来,转瞬即至。
巫羡云眼底闪过一丝决绝的狠色,他一把握紧芊芊的细腕,把她拉往身前,就要换她去走那唯一的一条生路。
哪知芊芊反手一推——
巫羡云知道,男女力量悬殊,她根本不可能推动身怀武艺的自己。
然而,他整个身子却不可控地往后仰去。
巫羡云瞳孔骤然紧缩,大脑里一片空白。
很快他知道了原因——他的手臂上,不知何时趴了一只鹅卵石大小的蜘蛛。是绒球!
绒球收到主人的命令,咬了他一口,让他身中毒素,浑身僵硬,只能与绒球一同往下坠落。
飓大的风声于耳边刮过,在那急速的、冰冷的、如同万箭穿心一般的气流之中,巫羡云感到五脏六腑像是被撕扯成碎。
他的耳边,回荡着女子轻柔的声音。
——别了,兄君。
——待我身死以后,切记取出春秋齐女,救我孩儿性命。
——替我跟阿母说一声,对不起。女儿,回不了家了。
思绪千回百转,坠落却是一瞬间的事。
身子重重跌入那一团柔软的长毛中,被温暖的棕色长毛所环绕,巫羡云身子剧烈弹动了下,浑身麻.痹,手脚僵冷,一动而不能动。
大块头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它的身体上布满了伤痕,那是被士兵的刀剑所伤。
它巨大的头颅低垂下来,鼻子无力地垂在了雪地上。目光不再清明,而是充满了迟暮老人般的疲惫和混浊。
方才的一跃,已经耗尽了它全部的生命。
它的前肢断裂,渗出鲜红,巨大的身躯近一半都埋进了雪层之中,正一声声发出低沉的吼叫。它的眼角缓缓闭上,眼角流下一行思念旧主的泪水。
它就快要死了。
巫羡云躺在猛犸象那余温尚存的背上,睁大眼睛,看着天空。
他感到喉咙一痒,牵动着整个身体猛地一颤,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少年清瘦的胸膛起伏,不断呛咳出血,这血越咳越多、越咳越多,直到将他的半张脸、脖子都染红,像是脸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血花,那一股一股鲜血又顺着衣襟,滴落在雪地中。
他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沿着那高高的城墙往上看,却只能看见一片鲜红的衣角。
此时此刻,世间寂灭,巫羡云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那无助而绝望地哭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不要……
不要啊芊芊求你了不要啊……
“砰!”
世上一切,灰飞烟灭。
第55章 055
055
片刻之前, 城楼上,冷风如刀刃,以众生为鱼肉。
万里飞雪飘, 熔万物为白银。
每个人的头上、肩上, 都落了薄薄一层霜白。他们都注视着尽头的城楼。
目之所及的尽头处,有一女子纤细清薄, 乌发红衣,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她背后是十丈高的城墙和一望无际的暗夜,一张白生生的脸面对众人, 不言不语,似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鬓发间银饰闪烁,眉睫旁垂落长长的银色细链, 被风吹得摇晃不止, 让人一时间难以看清她眼底真正的神色。
“现在怎么办。”
士兵们握着刀戟, 站在原地踌躇不前, 不敢靠近。
陛下的旨意是砍杀那红衣少年, 少年却不知所去。
这南照王女他们着实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对方站在那城墙上, 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他们若是贸然靠近, 万一她一受刺.激或者脚下一滑,直接坠下城楼……谁担得了这个责任。
众人拿不定主意,只好望向他们的王。
谢不归难得一身玄衣, 衣袖宽大, 外罩同色大氅,想必是不愿让人看出他身负重伤的事实,动摇军心。
男子眉眼清冷疏离, 面冠如玉,眼眸深浓, 如周遭化不开的暗夜。
芊芊看着他还未开口,便听见那道冷冽的男声破空而来,分金断玉。
“这样的把戏玩一次不够还要来第二次吗。”他蔑然冷笑,“祝芊芊,你不腻吗?”
她一怔。
倏地轻笑,是了,她骗他太多次,太多次了,已无法让他相信她了。
眼眶微微湿润,她不再看他,在那仅有方寸的青砖上转了下身子,垂眸看着那过于遥远的地面。太遥远了,即便是南照最强悍的士兵从这样的高度看去,都不过一粒棋子大小而已。
害怕吗,芊芊。
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问。
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该有多疼啊。
身子……会摔碎的吧。
悠然以后要是知道她娘是这样死去的,该有多难过、多痛心。
可今日她不如此,悠然就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了。
南照的将士们,也无法与他们的妻儿团圆。
她所深爱的人啊,都会失去他们的生命。
求和的,不得不战;求生的,不得不死。
大抵是天意如此。
可是……总要有人得偿所愿,不是吗。
飞雪漫天,天地缄默。
不论是城墙上的人还是城墙下的人,都意外安静下来。
尤其是南照三军,祝拂雪和环绕他的亲卫自不必说,抱着同袍尸首痛哭流涕的、跪在地上一脸麻木的、依旧手握刀兵坚定站立的……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一双双眼睛盯着城墙之上。
方才,他们看到了一抹红影坠落下来,被猛犸象稳稳接住。
“太好了,大将军,少祭司救下了王女!您不用受那狗皇帝胁迫了!咱们少祭司既然兵行险招,救下王女,定做好了万全准备,想必不久后也能成功脱身。”
终于,一名亲卫率先开口,激动喜悦溢于言表。
他错以为先坠落下来的是王女。
他的家族与王族颇为亲近,而他无意中知晓这位王女,与那位传说中香消玉殒的先王女,实则是同一人!
先王女之血,能驭万蛊,若有王女坐镇军中,未必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王女精于炼蛊,以蛊术救治了无数南照人的生命,她八岁在白龙脊学成归来,一直隐姓埋名,在国内各处义诊,可以说是许多南照子民的精神图腾,甚至到现在许多南照人都会在供奉蝴蝶妈妈的牌位旁,放上一尊小小的白玉王女像。
若说大将军是南照的守护神,王女便是他们的观世音。
祝拂雪不知为何沉默不语。
年轻的亲卫自告奋勇道:“大将军,属下去迎王女归国!”
“囡囡……”
祝拂雪并未阻拦,他仰头看着天边那抹似要羽化而去的红,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芊芊稳住心神,脚步微微向前,一阵刮骨刀般的寒风从底下吹上来,吹得她脸颊刺痛,衣袖裙摆狂飞不止。
脚踝上的蝴蝶胎记似有生命那般,翅膀隐隐泛出金红之色,闪烁流华,似要破开皮肤,就此飞离她的身体。
就在这时,她最后回了一下头。
那高大的男子正迎着风雪,朝她步步走来。
她动了下唇,明明有许多话要讲的。
可临到头又似乎什么也不必讲了。
是不必讲,还是怕讲了,就会多生一分动摇?她曾说对死亡的恐惧是可控的,也一直认为自己并不怕死。
但到了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是人。
她没那么高尚,她是害怕的,害怕死亡,害怕痛,害怕流血,害怕无止境的黑暗,害怕……害怕永远见不到她爱的人。
于是,只是与他那样的两两相望,静静无声。
视线纠缠间。
他却再也看不清她的眼底,究竟是爱是恨。
谢不归垂在身侧的手开始发抖。
他低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垂在身侧的手掌,像是不理解自己为何会如此,倏地一掀浓睫,失望而冰冷道:
“两年,朕用了整整两年,原来只是在做无用功,你终究什么都没有听进去。祝芊芊,世人的生死究竟与你有何干系?你要为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忤逆朕?”
说话间,他脚步沉重,朝她一步一步靠近。
他视线紧攫住她的脸,一双黑眸紧紧地盯着她,尽力让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朝她走出第一步:“一样东西若是恪守礼节无法得到,就该不择手段去骗去抢。”
第二步,他说:“这世上的事难道不都是如此吗?窃国者侯,窃钩诛。”
第三步,他说:“你不能要求每一个皇帝都是圣人,所谓圣贤君王都是后人的杜撰,亦或者当权者的自我美化。祝芊芊,我对不起天下人,但我对得起你,你又何必非要以此相逼!”
非要看我痛,你才会满足吗。
他们之间的距离在逐渐缩短。
她回望无声,半晌,呼出一口白雾。仿佛垂眉观音,身前香火缭绕。
旋即她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她的身子又往前一寸,向着地面倾倒。
那袭红衣如同渐散的烟雾,是柔软而多刺的绞绳,缠住他的心脏。
一瞬间,他感到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近乎于神性的、高不可攀的冰冷。
那个梦又涌上了心头,那个不论他怎么呼喊她都不再回头的梦。
他忍不住怒声道:
“祝芊芊!停下来!”
“回头!”
“你回头!”
“回头看我一眼!”
看我一眼啊……
风拂鬓边,银饰敲击叮响,芊芊仰着脸,遥望天际叆叇云色。乍看见,一缕柔软的金光透过灰白色的云层,如利剑般横贯天地。
这一轮久别的朝阳,终于自重重枷锁中挣破而出,日放千光,照遍人间。
天亮了。
念头一出,浑身一松,她闭上了眼。
与此同时,谢不归如最敏捷的猎豹那般扑了上去,一生中最快的力量和速度就在此刻了。
明明近在咫尺,伸出去的手却只触到一片柔软的衣角,伴随着“撕拉”——
裂帛之声响起。
腹部撕裂般的剧痛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汗水大颗大颗从额头滑落,男人高大的身子近乎一半伏在城墙上,青白色的手指间,死死地抓着一截鲜红如血的碎布。
身后,士兵们看着这一幕,屏住了呼吸。
有人发现,皇帝一路走过的地方鲜血淅沥,在白雪上汇成了一条鲜红扎眼的血路。
陛下……竟是伤重在身!
城楼下,年轻的南照士兵,朝着猛犸象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狂奔。
他那张被战火侵蚀的脸上充满了挡不住的希望和朝气,一边跑一边喊:
“王女——!”
“大将军派末将护送王女!”
“北凉军已经停止进攻,我们有救了,南照有救了!”
可他的声音却在看清猛犸象上,那戴着面具的少年时,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说:“少祭司怎么是你——王女呢?难道王女还在大魏皇帝的——”
话音未落。
“砰!”
这一道重响砸碎了所有声音。
士兵浑身僵硬,愣愣地看着前方,像是被抽去了魂魄。
亦是随着这声重响,猛犸象巨大而沉重的身躯突然一震,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它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大块头支着伤痕累累的身体,驮着身上的少年,一点一点靠近那一抹触目惊心的红色。
“咕噜咕噜——”大块头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终于,它来到了主人的身旁,长长的鼻子试探地伸到女子的脸侧。
动物的感知往往是最敏锐而精准的。
当觉察不出任何生机的存在后,猛犸象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哀鸣,眼里顷刻噙满泪水。
它灵活的鼻子试图卷起那女子纤细的身躯,放到自己的背上,试了几次都无力垂下,哀鸣声一声比一声急,也一声比一声低。
落叶归根并不仅仅是人类的传统,动物也有相似的习俗,它们在死前,会找到最熟悉的地方安静地离世。
它不懂人心的复杂、更不知人类的纷争。
它唯有一个想法,那便是带它的主人回家。
可它再也做不到了。
“轰”的一声,这头寿命本该长达六十年的猛犸象,在度过它仅仅三分之一的生命之后,就此倒下不起。
人间的最后一眼,仍旧眷恋不舍地望着它的主人。
巫羡云也从猛犸象的背上掉落,摔在了雪地之中。又是一大口血从少年的口中喷出,洒在雪地上,像是开了一串串红梅。
终于,他能动了。
以手作力,向着此生所求,此生唯一的明艳爬去。
不够……
不够、还不够……
他的指尖离她依旧很远很远很远……
芊芊……醒醒。
醒醒,不要睡……阿满,阿满……蝴蝶妈妈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而在猛犸象倒下之后,方才露出它身后的画面,那一抹纤影,如飘零的枫叶般委顿在地。
所有南照士兵心中,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难道掉下来的……
是王女?!
莫说那亲卫,便是陆陆续续赶来接应他们的士兵,以及祝拂雪身后,所有的南照士兵,全都如同朝圣一般,跪了下来。
即使是祝拂雪,也屈膝,朝着王女的方向跪下。
雪落,无声。
一夜的鏖战,却以这样的方式收尾,有人放下手中的兵器,看着有些刺眼的阳光呢喃:
“天亮了。”
城门推开,发出低沉的吱呀声。
随着大魏士兵们的用力推动,城门逐渐向内移动,露出一条缝隙。
光线从缝隙中透进,照亮了城墙内的景象。
身穿黑色甲胄的士兵们分列两队,持戟低头。
久攻不下的城门就在眼前大剌剌地洞开,南照士兵却无一人有所动作,他们跪在雪地上,每一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浓浓的哀色,怔怔看着那二人一兽。
一队骑兵,自城内策马而来,为首者正是大魏皇帝。
他翻身下马,发冠已斜衣衫凌乱,面容更是泛起微微青白之色,仿佛死人的脸,但他似乎全然不在乎了,很快,他便看到了雪地上的那滩红色。
公孙羽捂着受伤的肩膀,目露狠色,低声劝道:“陛下,北凉的军队已经抵达战场,只要一声令下,这些南蛮子不足为惧。”
“请陛下速速下令吧!”
但,谢不归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他眼中只有那抹血红。
“陛下……”见皇帝似乎是想靠近那方血色,一将领忍不住出声道,“依末将之见,饶是地上有一层厚厚的雪,这也是足足十丈的城楼,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不死也是残废,八尺大汉都难以活命,更别说一个柔弱女子。”
那人叹气,“只怕是在坠落瞬间,王女就已经……就已经没命了。”
谢不归依旧充耳不闻,朝着那红色身影步去,士兵们只能拱卫在皇帝身侧,以防南照人的偷袭。
黑靴踩着雪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血汇集成溪,蜿蜒过脚边,纵横交错,如同雪的血管。
谢不归脚步一顿,又步步踩过这些血迹,来到她身边。
他缓缓地弯下腰,专注地瞧着她。
女子从高处坠落,半张脸都埋进了雪地中,分不清是雪更白还是她的脸更白。
鬓发上的银饰大多已经变形,七零八落散了一地。血洇透了她的衣裙,摸起来还是温热的,淌过他的手指滴落在雪地上,顷刻便被冻结成冰。
谢不归呼吸一窒,缓而又缓,拥她在怀。
他的腹部亦是流血不止,与她的交融着滴落在地,他们的周围洇出大片深红浅红,早已辨不清是她还是他的血了。
“芊芊。”
他贴向她的耳,用气音说。
“别玩了,嗯?”
是在戏弄他吧,肯定是的。
她那样的不屈,狡猾,诡计多端。戏耍他不知多少回,回回不都是好好地活着吗?
“我不怪你。那一刀不疼,真的不疼……”
“你不想我杀你舅舅,不杀就是了。”
“你不要我打南照,不打就是了……”
“别跟我玩了。”
“你睁眼看看我。”
“跟我说句话,芊芊。”
他想用力把这具冰冷的身子抱紧,却又怕弄疼了她,只能虚虚拢着这一片轻盈,声音低到几不可闻,“你是不是忘了,我也会……害怕。”
忽然一声厉喝:“滚开!”
“你有什么资格碰她!”
被人用尽全力地重重一撞,谢不归踉跄一二,终是体力不支跪倒在地,饶是如此他依旧紧紧护住怀中身躯,不容人夺走。
巫羡云擦了擦脸上的血,他眼眶赤红,只恨不能将此人碎尸万段,他一字一句地从齿缝中挤出:
“今日之祸……全都拜你所赐!”
巫羡云身后的士兵冲上来怒吼:“若不是狗皇帝派人截杀,伤了我们南照神兽,王女何至于身死!原只要二人一同跳下城楼,有兄弟们接应,王女就能活下来!”
“假惺惺地装什么深情,放开王女,别用你的脏手碰王女!”
“杀!杀了狗皇帝为王女报仇,为我们死去的亲人报仇!”
“你们敢轻举妄动,就让你们少祭司给王女陪葬!”
公孙羽不知何时出现在巫羡云身后,趁其不备,用刀横在少年的脖子上,他可没忘了片刻之前此子突然出现,不知用什么鬼蜮伎俩伤了他,救走人质。
“你!无.耻老贼!”
谢不归毫不在意外界纷扰,他低头,怀里的人紧闭着眼,安静得近乎死寂,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予回应。
她的眼皮、唇上、脸颊两边都是鲜血,他抬起衣袖想给她擦去,却不知该从何擦起。
身前有人靠近,谢不归却一眼都未曾抬。
苏倦飞大着胆子,飞快伸出手,指腹按在女子的手腕上为其把脉。
“陛下,”片刻后,他伏倒在地,哀恸道,“呼吸已断,脉息已绝。”
“王女已经死了。”
另一军医亦是跪地不起,抖若筛糠,低声说:“陛下,娘娘已经仙逝,还请陛下节哀。”
众人低头默哀:
“请陛下节哀。”
谢不归骤然一声冷笑:“你们竟敢欺君。”
他头上的发冠已不知跌落何处,一头锻似的乌发披垂而下,衬着脸色白如亡灵,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缓缓扫过众人,带着一种比从前更加可怕的压力,脸上的神情却是诡异的平静。
所有人都觉得陛下虽看上去与从前无差,但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陛下……
有人建议道:“城外到底不便久留,还是先护送圣驾回城中吧!”
“那这……”
苏倦飞道:“休战吧。”
公孙羽急道:“岂可就此前功尽弃!南照已失王女,正是我们进攻的大好机会啊!”
苏倦飞冷冷斜睨他:“公孙羽,你还敢违背陛下的命令!你挟持王女,已触陛下逆鳞,此刻再违圣意……你便不怕,天下再无公孙之姓?”
公孙羽脸色一僵,到底是住嘴,不敢再说了。
谢不归感到体力恢复了些许,手臂用力,抱着她起身那一瞬。
“啪嗒”
有什么跌落在地。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一枚长命锁。
刻莲花纹,两边系碧玉珠,染了血迹斑驳。
倏地,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长命锁上,赫然一道深深的裂痕。
当那道痕迹映入谢不归的眼中,他的神色早已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
片刻后,他又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半蹲着捡起长命锁,妥帖放在女子怀中,再抱着她一同揽向自己的胸膛。
女子柔软冰冷的脸贴着他颈侧,手臂却无力地向着地面垂下。
红色的衣袖被撕去一块布料,露出一截手臂肌肤,像是惨白的瓷器,布满碎裂的纹路,指尖有血溢出,不断滴滴往下坠。
略微懂些医术的都能看出来,只怕这衣衫下的身躯……早已是碎裂得不成样子。
军医说:“我等已经看过,娘娘千真万确已经殁了……陛下为何还、还要这般?”
竟仿佛在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
军医只觉惊悚。
苏倦飞看他竟舍弃了马匹,只是那样抱着人一步步地往城内走去,亦是皱了皱眉,觉得怪异之余,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不安。
祝拂雪那边。
“大将军,眼下……”
“撤退。”
“北凉军该怎么办?”
突然,有一个士兵穿过人群朝着祝拂雪跑来,扶正兜鍪,口中大喊,“大将军!北凉军停止进攻的原因找到了,竟是又有一队大魏军,围住了北凉后方……人数……足足有五十万!五十万啊!”
说罢他跪地不起,满面绝望。
这一刻,祝拂雪方知道,就算自己能攻破桂城,南照,也是大魏皇帝的囊中之物。
这一战,他本是必死无疑,他所率领的军队也将全部沦为战俘,却因为一个人的死亡彻底扭转了局面,改写了历史。
她救了兄君,救了舅舅,救了阿母,救了孩子,救了在场所有的人却……救不了自己。
芊芊……
他心中悲痛至极,身子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须臾,他摆了摆手,道:“少祭司还在皇帝手中,莫要轻举妄动,传令下去,鸣金收兵,先回驻地修整。”
“是。”-
城门口,王帐
“陛下,不论您让小臣诊断多少次,哪怕您即刻斩了小臣——小臣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心脉俱断,绝无复苏之可能。”
谢不归安静揽着怀中人,视线久久地落在女子脸上。
火光映着男子的脸,无悲也无怒。
他的心中只是盘旋着一个念头。
在你看向我的那最后一眼里,究竟是爱,还是恨?
“陛下,那个南照人怎么处置?”
谢不归本想杀了,念头一转道:
“带上来。”
很快,被五花大绑的巫羡云便被押了上来。
“说,她要怎样才能醒来。”
“大魏皇帝,”巫羡云的眼珠木然地转了转,落在了他怀中的红衣女子上,“我也无法救活一个已死之人。”
谁也没有看清谢不归是怎么出的剑。
等到有人反应过来,雪亮的利剑已然划破少年的衣衫,扎进他的胸膛,巫羡云却猛地把身子向前一送。
但谢不归的剑比他更快后撤,收了回去。
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冷气,这南照的少祭司,他竟一心求死!
“杀了我。”
巫羡云低低道:“杀了我,或许还能早些赶上她,陪她一起走。”
“她最怕孤单,不要让她一个人走黄泉路。”
“杀了我!”
巫羡云抬起头来,满脸绝望:“是我害死了她……若是当初我直接去死,大块头也不会受伤……若是当时我能早些察觉到绒球的存在就不会错过救她的机会。都是我,我该死我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他像是精神错乱那般惨白着脸呢喃,浑身发抖的跪在了地上,他拼命挣扎着,却似乎不是想挣脱绳索,而是想凭借挣扎让伤口的血流的更狠一些……
苏倦飞看得不忍至极,换作是他,即便是个全然陌生之人活活摔死在面前,都能吓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何况是这个似对王女抱有不同寻常感情的人。
自己的心上人在面前活活摔死,那种心情完全无法想象……
谢不归却冷漠地看着他:“来人。把他给朕吊起来,严刑逼问。先把下巴打脱臼,以防咬舌自尽。什么时候愿意说出法子,什么时候拿纸笔给他。”
逼问不出唤醒她的法子,他誓不罢休。
苏倦飞看着这二人,只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一个精神完全崩溃,疯了般求死而不能。一个看似精神稳定,实则早就疯了。
他明明已经确诊过,芊芊的身体机能完全丧失,脉搏冰冷死寂,就连心脏,都已经停止了跳动。
哪怕旁人重复再多遍已经死了,他都执拗地认定这是南照王女和少祭司联合起来,欺骗他的一场把戏。
真说不清谁更疯了。
“哈哈哈哈哈,”突然,跪在地上的少年爆发出一场大笑,笑得泪流满面,神色扭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谢净生,你可以试试啊,你自己试试从十丈城楼往下跳,看你能不能活下来!”
“她死了!她死了!杀了她的是你,是你!”巫羡云嘶吼道,“是你逼死了她,你还不知道吗是你活活逼死了你最爱的人啊!哈哈哈哈哈!”
苏倦飞头皮发麻,仓惶地跪了下来,这个巫羡云是真的不想活了。
谢不归却只是冷冷地命人找来一个铁笼子,把少年关在里面,在士兵一把掐住少年的下巴,要把他捏脱臼时,少年忽然嘶声道:
“大魏皇帝,你不是想要圣药吗?好,好。我告诉你圣药在哪里!”
巫羡云猛地推开士兵,抓住笼子的铁栏杆,手指攥着生锈的栏杆攥得痉挛发白,那双蓝眼宛如幽蓝色的鬼火。
“就在她的尸身里。”
“当初,王女炼制出蛊种,却不幸身中木僵毒,不得不以蛊种来解。蛊种在她体内分化为‘春秋齐女’,可救人于濒死之际。这春秋齐女啊,便是你最想要的圣药……”
“你以为她爱你吗?不,那都是蛊种作祟,从始至终,你不过是她用来炼制春秋齐女的工具。”
苏倦飞心头大震,下意识去看皇帝神色,那人羽睫颤动,脸容白得近乎碎裂,慢慢地,他抬眼:“给朕割了他的舌头。”
“啊!”一个婢女忽然指着某处,惊叫,“你们看——!”
只见,那死去多时的女子,染血双唇微微打开,一个散发着异香的,形似玉,色泽如琥珀,周身流转着淡淡莹润光泽的东西从她口中滑了出来。
“这、这是……”苏倦飞心头大震,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可解天下一切病痛的——
春秋齐女?!
巫羡云像是猛然回神,厉声道:“快拿去给太子殿下服用,这是王女的遗愿!”
婢女下意识就要去捡起那物。
“朕让你动了吗。”轻轻的一声,却足以令婢女噤若寒蝉,惨白着脸,跪地不起。
谢不归捡起那东西,用衣袖仔细擦拭干净,靠近女子的唇,可不论他怎么试她都没办法吞咽进去,因为死人已经不能进食,哪怕他试再多次春秋齐女都会从她的口中吐出。
看着这荒唐滑稽的一幕,巫羡云惨笑,“谢净生!她已经死了!即便是春秋齐女,也没有办法起死回生!难道你要让她死后,紧接着害死她唯一的孩子吗!”
巫羡云只觉这个人真的疯了,宁愿舍弃亲生孩子的生命,也要去救一个已死之人。
别说这种事情根本就是不可能,即便退一万步来说,真有那逆转阴阳,起死回生的事发生了,芊芊看到孩子的尸体只怕也会杀了他,他这样做又是何必?
“你后悔了吗。”
“你后悔了吧,后悔你做下的一切,后悔与她相遇相识相知,后悔与她结为夫妻,后悔发兵攻打南照,一步步把她逼到自杀!”
“谢净生,你后悔了!”巫羡云斩钉截铁地落下这四个字,忽然仰头望天,惨笑连连,芊芊,你看到了吗,他这样的人竟也会后悔,你若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是会觉得安慰呢还是可笑……
“后悔?”谢不归呢喃,忽而抬眸,冷冷道,“呵,后悔?朕这一生,从不知后悔为何物。”
谢不归额角青筋鼓起,汗出如浆,一双眼却写满了漠然和冷酷:“朕要她活,天若阻之,朕便逆天!哪怕颠倒阴阳,逆乱生死,朕亦在所不惜!”
这一刻,巫羡云方知晓,眼前的这个人,他发自内心地蔑视着世上的一切。
鬼神,苍生,生死,以及所有所有,沉溺痛苦而无法自拔的灵魂。
如果这样的人继续活着,将会给世间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难。
“你之所求,要了她的命。”
“谢净生,最该为她陪葬的不是我,而是你。”
谢不归却置若罔闻。
巫羡云眼睁睁看他把女子搂进怀里,低头,吻上她的唇。
“好,你若不想我杀他,我就不杀。”
他在她唇上辗转,顶开贝齿与她舌尖缠绕,呼吸渐重。
可那女子分明不曾张口,说出任何一句话。
宋娇蕊刚踏进帐内便看到这一幕,手中的托盘“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他竟在亲吻一具尸体。不觉得恶心,不觉得恐怖吗?
巫羡云目眦欲裂:“你放开她!”
“陛下,死者为大,”宋娇蕊强忍惊惧,低低道,“不若早日入土为安。”
“不知陛下要如何操办……王女的后事。”
“去准备热水。”
“她说她要沐浴。”
谢不归修长的手抚着女子脸庞,轻声说。
宋娇蕊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她忍不住看向那一具眼眸紧闭,肌肤僵冷的尸体。
对方口脂尽花,惨白的唇上血色全无,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张口说话。
“呜……”跟着宋娇蕊进来的婢女吓得哭出了声。
宋娇蕊也意识到了什么,身子猛地一抖,强忍着情绪道:
“遵旨。”
她转头,对那不住发抖的婢女叱道,“还不快去?”
那婢女屁滚尿流地跑出去了。
……
水声渐渐平静,隔着朦朦胧胧的纱帘往里看去,宋娇蕊看见他给怀中人一件一件地穿衣。
小衣、亵裤、衬裙、上衣、下裙、斗篷……一件一件地穿戴好,他又轻轻将苍白的女子靠在自己胸口,拿起帕子给她擦着滴水的长发,动作温柔小心。
若非他怀中人是一具尸体,只怕要以为是那恩爱夫妻。
站在纱帘后的宋娇蕊只觉这一幕可怖非常,超过了她所有的认知,还有承受范围,忍不住别开眼去。
“陛下……您……蕊儿实在担心您。”
“出去。”
男人声音冰冷。
这一刻,宋娇蕊忍不住想,他到底是清醒还是疯了,若是清醒,为何会拿死人当活人对待。
若是疯了。为何语气神态还如常人一般?-
将近傍晚时分,天边霞红烟紫,美轮美奂。
谢不归看着面前的门。
芭蕉树分立两侧,锁环已生出淡淡铜绿,他手中提着一尾鱼,偶尔还挣动一下。
谢不归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那条鲈鱼,随即抬眸,盯着面前这扇半掩的门扉。
他抬手,推开了门。
熟悉的庭院映入眼帘。
角落堆放着竹子编织的竹篾、竹筐,整齐叠放,错落有序。
靠近院墙的紫藤萝花架下,有一座秋千,一名少女正歪在秋千上,单薄的蓝色纱衣随风缱绻,柔得像梦。
“夫人。”
他缓步上前,带着笑意喊了一声。
闻言,那少女脑袋一动,却并不回头来看他。于是他主动绕到她面前,她却低头看着脚尖,依旧不看他。
他只能看见她鬓上银色的蝴蝶,莫名的心头一颤。
“怎么了?心情不好?”
“哼。”
谢不归也不顾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泥泞湿润,雪白衣袍垂地,径自屈膝蹲下,想要看她脸上的神色。
可一株细细的藤蔓不合时宜地垂下,遮挡住他的视线。紫藤花的细碎花瓣像是花钿,点缀在她发红的眼尾。少女轻轻地别过脸,神色写满了拒绝。
她在拒绝与他对视。
“到底怎么了嘛?”他无奈叹息,晃了晃手中之物,“为夫特地给你买了最爱吃的鲈鱼,想吃清蒸还是鱼脍?”
“还不是都怪你!”少女清脆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你为什么要砍我的桃花树!”
他一怔。
桃花树?他不自觉转头看去,院落里那本该是交缠而抱的桃花树,如今只剩下两个光秃秃的木桩。
怎么会……
没了?
谢不归喉间一腥。
他转过头,认认真真地打量着这个人,在对方质问、愤怒的眼神中,轻轻勾唇,露出个柔和至极的笑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听说桃性早实,十年辄枯,故称短命花。我想着寓意终归是不好的,种些长寿的诸如牡丹、翠竹、合欢……忘了同你说一声,惹你伤心,是我不好。”
“你要是不喜欢,我再给你种回来,嗯?”
少女兀自琢磨了一会儿,轻轻摇头:
“那就挖掉吧,我也不想要短命花了,我们都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嗯……我觉得一百岁不太够……那就两百岁,不,三百岁!我们一起活到三百岁吧夫君。”
谢不归微笑起来,他听见自己低低地应了声:“嗯。”
少女突然把手覆盖在他的手上,眼眸亮晶晶的,“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你给我推秋千呢!”
那手温热,乍一与他有些冰冷的手背接触,竟有几分烫意。
谢不归舒了口气,想来他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与她刚刚结为夫妻不久的那段时间……他不愿去想更多,只压抑着胸口的窒闷,把手中的鱼给放在一旁,站在少女身后,抓着两边的秋千索,推了起来。
“要推得很高很高哦。不然我才不要原谅你。”
“不行,”谢不归皱眉,“我怕你摔下来。”
“不会的就算是摔下来也有苍奴接着,”她咯咯直笑,“苍奴一定会接住我的,一定会的。”
“对不对?”
谢不归突然死死攥住了秋千扶手,指骨攥得苍白,手背青筋鼓起,他站在她身后不说话。
“为什么不推了?”
他低着头,压抑地说:“我想抱你一下。”
第56章 056
056
可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不要, 你先推我。”
于是谢不归握住秋千索,再次缓缓地推了起来。
秋千吱呀吱呀地响,荡出去又荡回来, 每一次发丝拂过指尖, 每一次银饰叮响清脆,他都在如饥似渴地盯着少女纤细的腰背, 渴望她能落进怀中。
饶是心中的念头如此汹涌,几乎冲破他的胸膛,谢不归仍然像是一尊凝固了的蜡像, 亦或者是那只会机械地重复同一个动作的木头人,无声无息站在少女背后,一下一下, 替她推着秋千。
“夫君。”
她忽然脚尖点地, 自己将秋千停下, 一阵风吹来, 紫藤萝的花瓣飘落在她发上、肩上, 而他多么想伸手替她拂去。
可他又无比清楚地知道, 一旦自己伸出手去触碰到她, 这一切就会被他亲手打碎。
“梅子酸心树,桃花短命枝……你说桃花,是短命花。”
她抬起脸, 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可是我早就死了呀。”
顷刻间, 少女的身子破碎成一片一片,化为万千蓝色蝴蝶飞过他的身边。
花木枯死,秋千腐烂, 一切荡然无存。
谢不归如坠冰窟。
他自梦境惊醒过来,骤然跌落回现实, 四周黑暗仿佛一只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兽,足以将人吞没。
而他四肢僵冷,心口窒闷,竟有一瞬间的动弹不得。
他伸出手往一旁摸索,待触碰到身侧之人冰冷的肌肤才停下。
他把人揽入怀中,拈起她的一缕青丝,嗅到熟悉的气息,他才感觉心脏恢复了搏动。
不多时,谢不归命人点灯,找来了宋娇蕊。
“你在香炉里放了什么。”
“回陛下,奴婢放了一点安神香,”
宋娇蕊低低说道,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能盯着地面上那洁白如云的衣角。
对方竟然和一具尸体旁若无人地躺在一张榻上、盖一床被子,这般反常的行为已让她对他的恐惧压过了爱慕之情。
“春秋齐女,你也私自取走了。”
谢不归发丝垂落,俯瞰着脚下之人。黯淡的烛光扫在男人雪白的脸上,黑眸里的神色阴戾得可怕,与白日里判若两人。
一旁的桌子上,那原本用来放置春秋齐女的匣子,空空如也。
“奴婢擅作主张,罪该万死!可是,陛下,您不能不顾小太子的安危啊!王女若是、王女若是醒来,”宋娇蕊浑身发抖,“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强行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出来,一字一句道,“定然也想看到小太子好好的,您说是不是。”
谢不归一怔,他就像是被一张符篆摁住的厉鬼,眼里的戾气逐渐散去,化为一片茫茫的虚无。
他变得安静下来,长指爱怜地拨开怀中人的发丝,薄唇抵近对方的额头,在那若有似无地吻着,气息缠磨道,“嗯,我们的女儿好好的,别担心。”
事到如今,宋娇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对他而言芊芊只是沉睡过去,根本就不是死了。
宋娇蕊自幼在宫中长大,什么怪事没有见过,她见过有些人会因为另一个人的死亡,精神受到无法承受的冲击,这个时候就会编织出一个理由,或者说是一个幻觉,试图催眠自己,以此作为精神支柱。
但若哪一天他彻底从幻觉之中清醒过来,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
谁都无法预料。
……
祝拂雪一脸凝重。
“大魏皇帝愿意停战,但他想要蛊种。”
他的亲卫们面面相觑。
从大将军那里他们知道,所谓蛊种,便是圣药的种子。能够培育出蛊种的先王女早已是黄土一抔,当年仅存的一枚也早已种入芊芊的身体之中。
他们到哪里去找出蛊种,交给大魏皇帝?
然而时间紧迫,大魏使节还在外面等候,两国和平近在眼前,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时一个脑子灵活的亲卫低声说道:
“末将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大魏皇帝从未见过蛊种。全天下见过蛊种真容的,除了王上,大将军,先王女,少祭司四人,便再无旁人……那么……何不?”
不多时,祝拂雪接见了大魏使节,答应了对方的条件。
“我们可以把蛊种交给贵国,”祝拂雪一字一句道,“但南照还有一个条件——”
“大魏皇帝,必须归还王女遗体。”-
一枚绿色的、米粒大小的小虫从银色的罐子里,爬至谢不归的指尖。
“告诉我,它如何使用。”
巫羡云一眼就看出那只是南照最普通的蛊虫“爽身虫”,最大的作用不过是清新口气、或是使人散发出清爽好闻的体香罢了。
事情越发荒唐起来,谢不归竟信了此物就是蛊种,他竟然想要复刻春秋齐女的诞生。
巫羡云忍不住道,“难道你想抓一对有情人炼蛊?”
要知道,成就春秋齐女的条件极其苛刻。
别说真心相爱便已经世所难寻,世间又有几个人会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生命?
终其一生去追寻这样的东西,不过是虚耗光阴罢了。
“看来你很爱她。”巫羡云若有所思道。
“不,”谢不归冷冷道,“我恨她。”
他手指虚虚地拢起来,将那枚脆弱不堪的小虫笼罩在手心,无路可逃,“她怜悯如同蝼蚁般的你们,却从未怜悯过我。”
“她是谢悠然的母亲,是南照的王女,却从未想过是我谢不归的妻子。既然如此,我何必再爱她。”
男人看着自己的手,满眼不甘地呢喃,“就算要死也该是我亲手杀了她,而不是这样愚蠢地死去。”
“即便要死,也要死在我谢不归的手里。”
巫羡云骤然发笑。
芊芊啊芊芊,你看,一个人哪有那么轻易改变另一个人?
不过,想必你也未曾想过要去改变谁。
你只是做了你认为对的事。
巫羡云怜悯地看着男人:“谢净生,你真的很可怜。或许天神给人的惩罚不是失去最爱的人,而是从生到死,都看不清自己的心。”
只是在最后一刻芊芊看清了,他却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谢净生,你是个一辈子都在赢的人。
或许,也该让你尝尝失败是什么滋味了。
巫羡云被束缚在铁架上,胸口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整个人凌乱狼狈,一双如深海般幽蓝的眼睛,却依旧清明。
仿佛这一刻,是他站在笼子外面,好整以暇地观看着那个被无形的绳索从身到心束缚起来,却一无所知的,衣冠楚楚的男人:
“那你就去试试吧。”
他带着一点可笑的,又有一点悲悯的语气说道:“用你的权力,你的时间,你的一切,去试着挽救她,留住她,把她拉回这个人世吧,哪怕是再多活一天,一个时辰,不,哪怕是片刻也好。”
巫羡云轻轻叹了一声,垂下眼帘:
“我也很想她。”-
素白色的香帐前,一道身影默默伫立,他的影子被烛火投射拉长在墙壁上,竟有几分扭曲。
端着女子衣裙,正款款踏进门内的宋娇蕊,看到这道身影,瞳孔骤然紧缩。
“公孙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公孙羽手持钢刀,眼神狠毒:“老臣不能让陛下再这么意志消沉下去。”
他盯着帐中纤柔安静的身影。
早知此女是那红颜祸水。却不想连死了都能继续祸害皇帝!
待他斩下这妖女的头颅,身首分离,又何来魂还复生之说。如此,陛下就能彻底清醒过来了!
公孙羽身形一动。
下一刻,他的眼睛碰到了他的脚尖。
骨碌碌……
仿佛一个硕大的毛线球滚过脚边,那白花花的胡子上边,沾着血。
而胡子上方,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将军眼球暴凸,死不瞑目。
宋娇蕊浑身一软,若一瘫烂泥,手中的衣裙散落一地。
男人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缓缓行至榻边,靴子踏过地面发出令人齿寒的踩水声。
他白玉似的脸上一片鲜红,黑色的眼底波澜不生,“咣当”,他随手丢掉了染血的长剑。
倏地,一缕微风穿过,掀起那雪白轻柔的帘帐。
他的妻子合衣在榻,面容安详,双手交叠在腹部,满头乌发乱乱地洒在枕上,又从枕头边沿倾如黑瀑,隐约暗香浮动。
这一刻宋娇蕊都要忍不住怀疑,也许那个女人真的还活着,她这样只是睡着了而已。
可是那夜飞雪漫天,所有人都看见,她一袭红衣决然下跃,摔碎在三军阵前。
流了满地的鲜血,枯冷僵白的手臂,不可能有丝毫生还的可能。
宋娇蕊再度看向女子紧闭的鸦睫。
明明一派祥和,她却生生看出几分凄厉。
而谢不归靠近床尾,弯下腰来半蹲在地,满头乌发沿着背部披垂在地毯之上,蜿蜒伸长如玉桂树的枝桠。
他伸着洁净的衣袖,小心为女子拂去苍白脚踝上,被溅到的血点。
不一会儿,他如雪如云的衣袖上便晕开了斑驳血渍,仿佛绣着点点桃花。
公孙羽的脑袋以及尸身,早有人来拖走。而被血渍污染的毛毯,也很快被人换了新的。
周遭弥漫的血腥味却挥之不去,让人胃里翻涌,几乎作呕。
宋娇蕊一件一件地拾起地上的衣裳,强忍住呕吐出来的冲动,小心问道:
“陛下预备何时回京?”
蛊种已得。
眼看这场战争,双方都没有再进行下去的意思,也该班师回朝了。
……
另一边,祝拂雪的亲卫重重一拍桌子,大怒道:
“我们要的是王女的遗体,他送这个老家伙来做什么!”
另一人无可奈何:“看来大魏皇帝是不会轻易将王女还给我们了。”
所有人都脸色铁青。这大魏皇帝,当真是可恨至极。
逼死王女不算,死了都要霸着尸身不放!
“我看这大魏皇帝,是恨极了咱们南照,也恨极了王女。王女活着时他便百般折辱还强掳王女为质,今王女已殁,他还要扣着人不放,不许人魂归故土……王女的尸身,指不定要被狗皇帝怎么凌.辱……”
另一人讷讷道:“少祭司应当有法子从狗皇帝那……偷王女的遗体出来吧。”
沉默,只有沉默。
这就是弱国对上强国的无奈之处,如此奇耻大辱,却只能生生的忍下去。
打起来的时候,要拼尽全力反抗,才有喘息之机。不打的时候又只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才能达到目的。
祝拂雪重重一叹。
经此一战,他也想清楚了。
即便是想要快意江湖,享受自由,也当尽到自己该尽的责任。
十年内不能培养出接班人和一支足以抵御大魏、北凉的强悍的军队。
他祝拂雪誓不退仕。
第57章 057
057
明礼三年, 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年,这一年,继斩杀名将公孙羽并流放其全族后, 大魏皇帝又颁布了这样一道匪夷所思的旨意——
“天下间, 凡有真心相爱之人,若有愿意以身试蛊并助朕达成所愿者, 赏赐千金,封万户侯。”
他当真要在活人的身上炼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一时间, 人们踊跃参与。
什么新婚夫妻、游方侠侣、甚至有那亲兄妹都积极报名参与,国民热情前所未有的高涨。
只是……
苏倦飞喟叹不已,只是出发点就错了。
能被重金利诱, 甚至愿意出卖一方的生命, 来炼就一味传说中的圣药。
这也能算是真心相爱吗?
春秋齐女成立的前提条件不存在, 又如何能得到真正的圣药。
注定是, 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 谢不归是一个极其信奉“知行合一”、“敏于事而慎于言”的人, 很难被情绪或外界干扰所左右, 他能够通过理性和意志力来控制情绪。
这一点与王女是极像的。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夫妻相了。
他本是皇帝,天下间并无人能够制约他的权力,一切只有他想和他不想。
旁人的意志完全无法左右他的意志, 王女在时, 尚且能改变他一些决策,成为套在他脖子上的一根绳索。
如今王女逝去,绳索已断, 那个疯狂的、毫无人性的灵魂……初见端倪。
今时今日他的举措尚且温和,可当他知道所做一切都无法挽回王女的性命时, 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这般的猜想,令苏倦飞不寒而栗。
“你师父在何处。”
那日,谢不归召来苏倦飞,开口便是冷淡的询问。
苏倦飞没想到陛下竟把他查得一清二楚。
难道他派人暗中监视自己?
是,半个月前他确实……确实收到了师父寄来的一封信。
苏倦飞不敢隐瞒,也知道根本隐瞒不了:
“扶风巅,仙游观。”
苏倦飞的师父,便是当年的那个女冠……
当初,亦是女冠卖给谢不归那把长命锁。
会有此一问,全因谢不归想到芊芊身边那个婢女曾说,女冠以相思木,换走了她一年寿命……
苏倦飞得知皇帝真正的念头时,十分吃惊。
陛下明明不是个信奉鬼神之人,却相信他的师父手中,捏着王女一年的寿命。
这实在是荒诞不经。
不由得为师父狠狠捏了一把冷汗-
扶风巅所在的山脉名为“天险”。
因其险峻的地势和难以通行的山路而闻名。
在这样的天气下,山路难以辨认,积雪掩盖了所有的路径和标记,巨石和悬崖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苍茫的群山之间,原本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此刻却显得格外寂寥。
陛下本应沿着宽阔的官道,率领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地返回京城。
然而他临时决定改道,踏上了这样一条通往深山的崎岖小径。
时值深冬,天地一片肃杀。
刺骨的寒风穿透厚重的衣物,直达骨髓。
天空乌云密布,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遮天蔽日,仿佛要将一切生灵都吞噬在无边的白色荒野中。
军队在险峻的山路上行进艰难,许多士兵和马匹都被困在山外,无法继续前行。
陛下不得不下令轻车简从,只带领少数亲信和士兵继续前行。
脚下是湿滑的岩石,耳边是呼啸的山风和雪片。
稍有不慎,便会跌落悬崖,粉身碎骨。
然而在这支精简的队伍中,有一辆马车显得格外醒目。
风雪中,马车的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
马车中安置着紫檀木的香榻,铺设狐裘软毯,上边躺着一个绝色女子。
她身穿白衣,皮肤薄而透明,如一朵在寒冬中凋零的花朵,一触即碎。
纤细苍白的双手交叠,安静地放在腹部,然而最惹人注意的是她鬓边,竟簪着一朵鲜艳欲滴的桃花。
显然是有人以玉石为底,一刀一刀雕刻出来,金线勾边,妆饰在她鬓边。
娇美的桃花尽情怒放,几乎以假乱真,为苍白的女子添了一抹春色和生机。
寂静的山林中,回荡着马蹄声和车轮声。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皇帝和一行人的身影,以及那辆沉寂的马车。
终于,他们来到了山脚下,谢不归抬眼,望向那座巍峨的高峰——那就是扶风巅。
只见此山,披霜覆雪,山势险峻,直插云霄,仿佛一株横贯天地的雪松。
仙游观,就坐落在那云雾缭绕的山顶之上。
继续行进,山路越来越陡峭,风雪也越来越猛烈。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排台阶,由青石制成,上边刻有道教符箓、经文,神秘而庄严。
这些台阶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尽头。
“仙游观设有台阶千级,”苏倦飞叹道,“寻常道观不过百阶、三百阶、五百阶,仙游观的千级台阶,则象征着一条朝圣之路,对道法的虔诚和极致的追求。”
谢不归身后,一名将领忍不住跪地道:
“陛下,如此多的台阶数量,需要耗费的体力、攀登的难度极大。不若让末将背王女上去,您伤势未愈,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谢不归却断然拒绝。
他接过女子被狐裘包裹的身体,给她系紧了颈上的带子,确保没有一丝风漏进。
玄衣男子屈膝沉肩,将女子背在了自己宽阔而结实的脊背上。
为了不使她从背上滑落,又命人用革带把她与他紧紧地绑在一起。
而后抬起长腿,稳步踏上了第一条台阶。
“你们不必跟来,”
谢不归沉声道,“在此处等候。”
皇帝的语气不容抗拒。
他的将士们跪在地上,齐声道:“末将遵旨。”
苏倦飞在前引路,一口气上了百级台阶,却也慢慢感到力不从心,速度慢了下来。
他往旁边看了一眼。
男子背着女子,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
女子的头靠在他的肩上,长睫紧阖,脸颊苍白如雪,安静得如同一具无知无觉的偶人。
一想到他背上背着的是一个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死人,苏倦飞心底就止不住的发寒。
谢不归的呼吸急促而沉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寒风中迅速凝结成冰。
他的双手紧紧托着女子的身体,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山风呼啸,雪花飞舞,漫天的雪花在风中狂舞,遮天蔽日。
那抹颀长的黑色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独而坚定。
谢不归抬着脸,发丝飞扬,一双黑眸始终注视着前方,仿佛永远都不会倒下,他的意志如钢铁般坚硬。
山路越来越陡峭,积雪越来越厚,男子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泞中跋涉。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与风雪搏斗。
脚步虽然缓慢,但从未停止,每一步都充满了力量和希望。
……
道观的入口是一座高大的山门。
山门由青石砌成,门楣刻“仙游观”三个大字,字迹苍劲有力。
扶风巅上,云雾缭绕,道观仿佛一座遗世独立的仙宫。
只见,皑皑白雪覆盖了重檐歇山顶,青色琉璃瓦泛着微光,檐角飞翘。
四角悬挂的铃铎在寒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厚重而清雅的声响。
正殿的朱红大门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门上的金色门钉和铜铸门环在风雪中闪烁微光。
前方空地上,几名小道士正在嬉戏打闹,其中最小的不过七八岁的模样,他们用雪球相互投掷,笑声如银铃般在风雪中回荡。
“还请陛下稍候。”
苏倦飞率先上前,朝着他们做了个道家的拱手礼,问:
“敢问诸位小友,灵素散人何在?”
“师叔祖?”那年纪最小的小道士弯着眼睛笑起来,“你找师叔祖啊?她早就下山去啦。”
说完,他好奇地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灵素散人的徒弟。”
“你就是师叔祖的爱徒?”
爱徒?苏倦飞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小道士嘻嘻一笑,小手在怀里摸索着,朝他递出一封信:
“对了,这是师叔祖说,留给‘爱徒’的信。”
苏倦飞接过那还带着体温的信笺,顿了顿,展信默读。
“爱徒小倦亲启。一别经年,一切可好?当你看到这一封信,想来为师已登仙阶,羽化而去,至于俗世肉.身,为师已托人葬在西南山脚,那一棵初见你的梧桐树下。若爱徒得空探望为师,无需跪拜磕头,供两个佛跳墙给为师解解嘴馋便可,正所谓,酒肉穿肠过,道祖心中留。”
“为师卜得一卦,知你所求何事,无奈天命如此,为师爱莫能助。若你身旁那位友人暴怒,务必速逃,切莫耽搁,”
“附赠特制迷药一包,只需挥手一洒,八尺大汉也能昏睡如死。今后隐姓埋名,好自生活,切勿被他找到。至于旁人,各有各的机缘,勿使自己掺入因果之中,不得解脱。”
在信纸后方,果然粘着一个纸包。
想必里面就是师父说的特制迷药了。
师父……死了?
当这个念头如一道电光,猝不及防地劈进苏倦飞的脑海中,他浑身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眼前抹过那一年,风雪交加的扶风巅上,师父站在道观前,青衣飘飘,手持拂尘,目光空灵,宛若神仙。
只有他知道师父身子骨极差,沉疴难医。
从小到大,对方并不在他面前轻易流露出病态,可那日渐苍白的面容,缓慢的步履,以及不时发作的咳嗽和喘息,都昭示着她的生命力所剩无几。
而他遍历世间,苦学医术,也是想要有朝一日能够——治愈她。
苏倦飞鼻子一酸,眼泪不住地掉出眼眶。然而巨大的哀伤和悲痛之后,紧接着感受到的是毛骨悚然。
师父——
号称能拿走旁人寿命的世外高人,却不能维系己身之性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所谓的一年寿命,是一场骗局!
欺骗一个尘寰中至高无上的存在,会有怎样的后果。
苏倦飞的手指隐隐发抖,在宫中待的这段时日,他深深感受到了这帝王的可怕。
谢不归是一个极致的功利主义者,神佛利他,便能万世其昌,香火鼎盛。
在他的眼中,神佛并非高高在上的存在,而是可以衡量、可以交易的筹码。
若神佛能显灵助他达成目的,他便会不惜重金供奉,广修庙宇,塑造金身,让香火绵延不绝,世代相传。
信任钦天监项微与,委以重任,大兴道教是如此。
灭佛杀僧,也是如此。
然而若有一天,他发现神佛无法满足他的愿望,无法助他达成目标,甚至成为他前进路上的阻碍,他便会毫不犹豫地铲除对方。
他会冷漠地摧毁一切,心中没有一丝怜悯和后悔。
仙游观,灭顶之灾,血流成河……
无数字眼在苏倦飞的心头飞速掠过,竟让他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大雪天,汗出如浆,鬓发湿透。
突然。
“如何。”
苏倦飞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意从脊背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
那道轻轻的脚步声漫过。
碎玉般清冷的嗓,却不亚于阎王的低语。
“仙师身在何处。”
第58章 058
058
苏倦飞警铃大作。
他的手心紧攥住那包药粉。
这时一个小道童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
“大哥哥, 你背上背着的是什么呀?”
男人过了很久才开口。声音很轻,像是一碰就碎了:
“我的妻子。”
道童好奇地问:“你怎么背着她不让她下来走路呀,她生病了吗?”
“嗯。”
道童声音稚嫩地安慰:
“福生无量天尊, 大哥哥, 你别担心,你的妻子肯定能好起来。”
谢不归不再说话。
苏倦飞连忙整理好表情, 回过头来低声道:“师父说她下山去了,明日方回,不如先在此地等一等吧。”
谢不归皱眉, 忽然有个道士迎了上来,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他是仙游观的观主, 亲切道:
“二位施主, 外间天寒地冻不是说话之地, 快请里面坐, 也好暖暖身子。”
……
山脚下, 一个红衣少年正褪去衣物, 由一名僧人处理着伤口。
少年正是巫羡云。
大魏皇帝临时改道, 放松对他的看守之后,巫羡云便逃了出来。
他一路跟踪谢不归的马车,抵达天险山脉附近, 却因为胸口的伤势昏厥在地。
谁曾想会被人救起。
救他的人还是此前, 与他有过几分交情的僧人师徒。
那日他们不告而别后,便一直未能再见。
谁知冥冥中自有天意,竟重逢于这冰天雪地、奇峦叠嶂。
伤口包扎好后, 巫羡云道完谢,一刻也不愿停留, 就要上山去,却被那僧人拉住。
对方说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他,待看到是什么后,巫羡云浑身一震。
“这是另一半道寻常的果实,乃灵素散人临终前所托,千叮万嘱,务必令贫僧亲手交给南照祭司。”
谢明觉微笑道。
当初他被他的儿子谢不归报复,腰腹中了三剑,奄奄一息。
谢不归头也不回地率众离去,俨然是要将重伤的他丢在山林,任他自生自灭。
谢明觉修禅多年,自是超脱生死。只当了却因果,便可与世长辞。
他的徒弟慧心和尚却哭得几乎断了气。
此时,灵素散人出现了。
对方救治了他,替他止血包扎、延医问药。
二人虽一修佛一修道,同为出家人,却各自于所修之道上颇有一番见解。
谈玄论道,惺惺相惜,遂结为好友。
佛门受皇权迫害,天下几无他们师徒容身之处,灵素散人却表示,可出借山脚附近的一座茅屋供他们居住。
女冠道法高深,通晓天地之秘,医术高绝,却是医者难自医。
当她将那世所难遇的神药,另一半“道寻常”交给谢明觉时,已是病得极重,无力回天。女冠眼窝深陷,眼底却空灵依旧。
她只留下一句遗言,救一人,也救天下苍生。
梧桐树下,女冠坟前。
慧心:“弟子不解,”
“修行之人,本应远离尘世纷扰,不染因果。佛家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超脱物外,方能证得解脱;道家讲无为而无不为,顺应自然,不予干涉,方能合于大道。灵素散人心知此理,却屡屡涉足尘世,介入因果,似是逆流而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此逞强,如此执念,弟子……真的不懂。”
谢明觉合掌微笑道:“阿弥陀佛。因果如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却仍以慈悲为怀,愿以一己之力,解众生之苦。此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非为逞强,实为慈悲。”
“她知多病早夭,乃是因果使然,却无悔无怨,甘愿以身作炬,照亮苍生之路。此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为执念,实为解脱。”
这位女冠,是那真正心怀大爱,超脱生死之人。
……
谢明觉从往事回神,看着面前的少年:
“不瞒施主,贫僧钻研春秋齐女近半生,对此圣物有一些浅薄的见解。施主可愿一听?”
“愿闻其详。”
“春秋齐女,春为新生,秋为收获,春秋二字,正是生命的循环和自然的规律。所谓齐女,乃是蝉的别称,应和‘重生、蜕变、不朽’之秘。正所谓,一掷生死,绝处逢生。”
“也就是说,春秋齐女,不仅可以救人,亦可自救。在宿主受到致命伤害时,圣物会迅速使人进入假死状态,这种状态将会持续七天。倘若这七天内,能为宿主疏通经脉,佐以续命灵药,便可使人死而复生,恢复如常。”
巫羡云猛地抬起头,瞳孔震颤不止。他的意思是,芊芊很有可能还活着?!
“只是……”
“只是?”
谢明觉微微一笑:“只是她苏醒之后,将如同涅槃重生一般,不再记得前尘纷扰,不再执着情感欲望,如臻‘无住生心’境。”
无执无着、清净无染、随缘自在。
……
深冬,茅屋被皑皑白雪覆盖,寒风呼啸,枯枝在风中摇曳,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屋内,一盏昏黄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映照着简陋的陈设。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气,夹杂着些许寒意。
巫羡云身着红衣,正无声站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前。
桌上,摆放着一具几可乱真的女性身躯,乃是他精心制作的傀儡。
傀儡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仿佛一具真正的尸体。
和尚慧心裹着厚厚的棉衣,搓着手,满脸好奇和一丝不安地看着巫羡云。
烛火昏暗,巫羡云眼眸专注,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傀儡的脸庞,傀儡的眼睛突然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了生命。
“这就是传说中的……傀儡术。”
慧心看着巫羡云,轻声问:“巫施主,您真的打算让这具傀儡去偷出王女的身体吗?她看起来跟死人似的,连呼吸和心跳都没有,怎么行动自如呢?”
巫羡云解释道:
“我在它的体内加入了‘牵丝蛊’。蛊虫会接受我的指令,控制傀儡的行动。今夜午时,她会照我的吩咐,悄无声息地潜入指定地点,偷出芊芊的遗体。”
慧心惊叹:
“哇,这么神奇!那她偷到遗体后怎么办?”
巫羡云淡然:
“她会与芊芊更换衣物,将芊芊的身体放在我们交接的地方,然后自己躺回芊芊所在的卧床上,模拟死人的状态。随后,她会按照死亡的规律,长出尸斑,散发出一股尸体的腐臭味,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就是芊芊。”
“陛下那样敏锐,不会发现吗?”
巫羡云垂眸,语气中带着一丝神秘:
“你仔细看。这具傀儡的‘幻肤胶’中加入了寒冰草的汁液和珍珠粉,不仅触感与真人无异,还能散发出一种微微的寒气。而且她的皮肤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失去光泽,变得暗淡无光,就像真正的尸体一样,以人的肉眼,绝分不出其中区别。”
慧心仔细观察,赞叹地说:
“哇,真的耶!摸起来冷冰冰的,就像死人的皮肤。”他恍然大悟,“巫施主,您真是太厉害了!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不会怀疑她不是芊芊。”
他又不解地问道:“可是,巫施主,您为什么要大费周章这么做呢?明明只需要在傀儡的身上放一些致幻的香料,迷惑那些接近的人就好了呀?”
少年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低低说道:
“再精细的药物,也会有被发现的一天。何况皇帝身边,医术高明者不知凡几。对我来说,我要做的是不露痕迹、瞒天过海,为了她,我连神佛都可以欺骗;更重要的是,我要让那些自以为掌控一切的人知道,他们并不是无所不能。”
真正的力量,不在于摧毁一切,掌控一切。
而在于顺应自然,杀人于无形-
一般在清修之地,夫妻都会分房而睡。
但谢不归却与妻子寸步不离,同床共枕。他执意如此,自然也没人勉强得了他。
苏倦飞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万一陛下明天一定要见到师父,他该如何是好?
忽然,他的窗子被敲了数下,一个严丝合缝的陶罐被人从外丢了进来,苏倦飞捡起来一看,慢慢恢复了镇定。
那是一些蝴蝶的茧。
作为南照人,且自幼学医的苏倦飞一眼就看了出来,这里面装的,是“却死虫”!
以血喂养,就能散发出致幻的香气,在幻觉中见到自己最想见到的人。
难道,少祭司也在附近?
对方送这些蛊虫过来,是要让他拿去迷惑陛下,让陛下在幻觉中与王女相见,了却心结吗?
苏倦飞咬了咬牙。
眼下,他也是无计可施。只能如此了!
……
大抵是长途跋涉,加上登阶千级,饶是体魄强大异于常人的谢不归,也挡不住困意的侵袭,趴在床榻边睡了过去。
深夜,寒风在古老的道观中穿梭,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谢不归猛然从梦中惊醒,心跳如鼓,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身旁的床榻,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冰冷如霜。
她不见了。
谢不归呼吸一窒,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他面寒如铁,翻身下床,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便冲出了房间。
观内的长明灯在风中摇曳,光线昏暗,仿佛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
谢不归散着长发,衣袂翻飞,疾步穿过第一重回廊,心中的不安和恐惧越来越强烈。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望着某个方向,瞳孔剧烈收缩。
在回廊的尽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提灯行走的女子,乌发白衣,步履轻盈,仿佛在夜色中飘荡的幽魂。
“芊芊!”
他心中一震,想要呼喊她的名字,但声音却哽在喉中,无法发出。
女子脚踝上系着一串小巧的银铃,随着她的每一步,铃铛发出清脆而悠扬的声音,在寂静的回廊中回荡。
“叮!”声音如同山间清泉,又似风中细语。
穿入耳中,丝缕不绝。
铃铛声在回廊中回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在引导他的靠近。
下一个瞬间,他突然感觉到手腕上传来一丝轻微的拉扯感。
低头一看,发现手腕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红线。
细若游丝的红线,仿佛由虚无编织而成,不存在于这个世间。
谢不归伸手去触摸,那红线却如同幻影般消失不见,毫无重量和质感。
然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条红线连接着他和那个提灯行走的女子。
无论她走到哪里,无论她消失在何处,那条红线始终存在,将他们紧紧相连。
谢不归再无犹豫,疾步追了上去。
“叮!”
“叮铃铃!”
铃铛声随着他的步伐变得越来越急促,如同战鼓,敲击着心弦。
一张又一张,掀开悬挂的垂帘,一步又一步,迎着摇晃的幽光,在第二重回廊的尽头,他再次看到了她。
灯笼发出微光,勾勒她雪白的脸庞和裙角,让她看起来如同仙子下凡。
“怎么才能走出去呢……”
寒风送来她的低语,轻柔而遥远。
铃铛声在回廊中回荡,与风声和长明灯的微光交织在一起,透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诡秘和幽玄。
谢不归下颚绷紧,心中分不清是绝望和希望,疾步穿过第三重回廊,想要跟上她,哪怕只是跟她说一句话也好,哪怕只是一句。
铃铛声在回廊中回荡,时而急促,时而缓慢,仿佛在回应他内心的挣扎。
“停下来,停下来。你明明清楚,那只是幻觉。”
他心中无比痛苦地想道,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追逐着她的步伐。
在第三重回廊的尽头,他终于追上了她。
女子站在通往观外的门前,提着灯笼,白衣在寒风中微微飘动,恍若九天玄女。
脚踝上的银铃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抬步,走了出去。
仙游观外,冰天雪地。
谢不归冲出观外,寒风如刀,割裂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吹得他眼睫颤动不知。
铃铛声在风雪中飘荡,与风声和雪声交织在一起。
突然,她停步回望。
无边夜色下,她朝他微微一笑。
萦绕耳畔的铃铛声骤然停止。
他站在雪地中,四周的寂静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向前走了几步,却再不见她纤细的身影。
环顾四周,只有无边白茫茫的落雪,和着风声呼啸。
谢不归怔怔地抬起手腕,发现那条红线正在寸寸断裂,化作点点荧光,消失在寒风中。
谢不归的心中一阵剧痛,他伸手想要挽留却无论如何也留不住这破碎的光点。
倏地,他眼前一黑,挺俊的身子终于无力地佝偻弯曲,重重一屈膝,跪倒在雪地之中。
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一滴一滴鲜血,从他手心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朵朵妖冶的血花。
……
谢不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仙游观的庭院中,四周依然是一片冰天雪地。
他立刻望向屋内。
屋内没有点灯,床的边沿,隐约露出了乌黑的长发和一角雪白的衣袖。
谢不归不顾冻僵的身体,踉踉跄跄地快步走近,发现她好端端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神态安详,仿佛从未离开过他的身侧。
墙上的窗没有关紧,不知何时被风吹得向两边大开。雪下了半夜,地面上,已落了薄薄一层雪粒子。
谢不归抬起手腕,指尖不知为何,颤抖着,抚开她面上薄薄的寒霜,露出苍白而冰冷的皮肤。
他久久地盯着,失魂落魄。
“啪嗒。”
“啪嗒、啪嗒”,一滴一滴透明的水渍,砸在她紧闭的眼睫上,又沿着她的眼尾湿漉漉地滑向鬓发,就好像是她在不停地流泪一样。
谢不归乌发披垂,身子弯曲如弓,跪倒在榻前。
他修长的身子慢慢靠近,脸颊贴向女子的胸口,闭着眼,感受到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冷。
这一刻,他满口血腥。
她死了。
她真的死了。
第59章 059
059
明礼六年, 春。
距离当初那场战争已过去了整整三年。
这三年里,要是忽略那位大魏天子时不时传来的诡异举动,两国之间倒也算得上是相安无事, 和谐共处,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随着琴心之路的建成, 南照一岁一次的朝贡省去了不少时间和精力,与大魏的联系也年复一年,愈发紧密。
往年的朝贡都是由巫族祭司主持, 今年却换了人选,由王女亲自带队,进入邺城。
此王女非彼王女。
南照王的亲生女儿早已陨落于当初那场战争中, 举世皆知。
现任的这位王女, 是从圣坛过继到王上膝下的宗室之女。见过的人都说, 她的眉眼之间, 倒真与那故去的芳魂有那么几分相似。
邺城的驿馆坐落在城东, 距离皇宫不远。
惊蛰刚过, 春雨连绵不绝, 驿馆屋顶的青瓦被雨水洗得发亮。水珠顺着瓦檐滴落,在地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一名婢女撑着骨伞,快步迈入屋檐, 蓝色裙摆摇曳如花。
她的头发用木簪简单地挽在脑后, 露出素净的脸和脖颈,腻白如脂。
走到屋檐之下,婢女素手合起骨伞, 雨水肆意滑落,而廊庑间已站了一名华服少女, 似是等候多时。月牙眼,丹朱唇,鬓边银饰繁复,另一种风格的活泼俏丽。
“三天……我们只有三天时间。”
身着王女服饰的随春声,紧紧地盯着婢女那张平凡的脸,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安:
“我们真的能在这三天内找到北凉的细作吗?驿馆里这么多人,谁都有可能是那细作……而且,我们还要确保明天的朝贡能够顺利进行。”
婢女抬手拂去肩上水珠,那水渍依旧在布料处晕开一片深色。
目光落在檐外,看着雨丝在微风中飘散,她弧度优美的眼眸却波澜不生:
“北凉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他们的突袭计划一定已经安排妥当,若是不能在这三天内揪出替他们传递消息的细作,且在月底前赶回南照……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声音给人的听感极佳,仿佛能瞬间拉人坠入一个美妙的梦境。而更加美妙的,则是那双眼睛。
秋水翦了的瞳,兰汤滟滟,光线一照便是生动流华。
随春声咬了咬嘴唇,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可是,我们怎么才能找到细作呢?这里的人,我们谁都不了解,谁都有可能背叛我们。”
婢女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片刻后,她抬起头:
“我们不能打草惊蛇。北凉的人一定在暗中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需要制定一些计划,逐步缩小怀疑范围。”
“你已经有主意了吗?”
婢女微微点头,“是的。我们可以利用时间差,制造一些假情报,看看哪些人试图传递信息。”
“假情报?”
婢女环顾四周,确保无人窃听,这才上前几步,低声道:
“我们可以假装泄露一些南照与大魏密谈的消息,或者南照正在准备一项秘密武器。这些消息对北凉来说,一定非常具有吸引力。”
随春声:“引蛇出洞?”
婢女点头:
“没错。我们要让细作以为我们毫无察觉,然后在他/她自以为安全的时候,抓住他/她。”
随春声松了口气,心头大石落地。看着婢女,又不无忧虑道:“您怎么会混进朝贡队伍……如果被北凉的人发现您的真实身份,您可就危险了。”
婢女,不,芊芊道:
“只有这个办法了。数日前我收到密信,称有北凉细作,意图破坏南照与大魏的关系。我们必须在三天内找到此人。否则不仅朝贡会失败,南照也将陷入危机。”
就在这时,一道靴子踢踏声传来,伴随着甲胄相击的声响。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
他身穿侍卫的铠甲,腰佩长剑,乌发高束,雨水顺着他白皙的脸庞和铠甲的边缘滴落,在地面上形成一片水渍。
他面容英俊,眉宇间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
“参见王女。”
随春声立刻找回状态,脸色变得严厉,带着几分王女的威严:“你是谁?未经通报就擅自闯入,成何体统!”
侍卫语气平静:
“回王女,卑职仲夷,奉命前来汇报驿馆的安全部署,并加强王女的护卫。”
随春声皱眉:
“那你倒是说说,情况如何?”
仲夷声线平稳:
“回王女,卑职已经仔细检查了驿馆的每一个角落,并加强了巡逻。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芊芊在随春声身后,手中紧紧握着伞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低着头,看着水面上倒映出的那一张面容,心绪起伏不定。
随春声语气严厉:
“既然如此,你就好好履行职责,不要打扰本王女休息。”
侍卫仲夷语气恭敬:
“是,卑职告退。”
侍卫转身,正准备离开,但他的目光在那个手握一把骨伞,正将伞轻轻嗑在地面抖去多余水珠的婢女身上停留了片刻。
在他视线笼罩而来时,芊芊心中便是一突,眼皮亦是一跳。
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愈发低下头,一缕湿润的乌发从鬓边滑落,没入衣领之中。
侍卫消失,四周恢复了寂静。
随春声走到芊芊身边,蹲下身,轻声问道:
“王女,您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芊芊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但眼神中却透出一丝痛苦和茫然。
“没什么,只是……他长得太像一个人了。”
“像谁?”
芊芊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
“像……当年那个,被我亲手射杀的侍卫。”
随春声的眼中流露出一丝震惊和同情,关于此事她也有所耳闻。
当年,王女最忠诚的侍卫金风,盗走圣药,连夜叛逃,间接害得王女身中木僵之毒,死得并不冤枉。
却想不到,王女大梦苏醒,连大魏皇帝都能忘记,却还记得这个死在她箭下的少年的音容笑貌。
她握住芊芊的手,轻声说道:
“王女,那不是您的错。您只是做了您该做的事。”
芊芊微微点头,但心中却无法平静,反复闪过当初那少年口吐鲜血、满脸悲伤死在雪地的那一幕。
她看着檐外,雨丝风片,缠绵不绝,仿佛在诉说着未尽的往事。
随春声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
“王女,您觉得这个仲夷会不会就是北凉的细作?”
芊芊沉思了一会儿,皱眉说道:
“并不是全无可能。想来,得找个时机试探一番。”
“只是……”
芊芊叹了一口气。只是如今的她,有些恐男。
这倒也不是她受了什么来自异性的伤害,而是自打她从那场完全记不清内容的怪梦中苏醒之后,没逢出门,必会遭到各色男子的围攻,他们有的装作不经意地与她“偶遇”,有的则上前大胆示爱。
争着抢着,要当她的面首。
这其中貌美者有之,才高者有之,却也不乏奇葩。
上有打着赤膊大秀肌肉,甚至直接当着她的面表演爆衣的阳刚猛男;
下有面如傅粉腰如束素比她还要娇柔无力的惨绿少年;
甚至还有那不及人高的、头发都没长齐的稚嫩小孩,一本正经地表示要做她的童养面首,以充她的后院。
芊芊绞尽脑汁回想过往人生履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她做的哪一件事,透露出她喜好男色、心系淫.乐的特点。
长长一梦醒来,整个世界就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模样。
弄得她筋疲力尽,烦不胜烦。
甚至上了一道折子给阿母,委婉地表示,世上男子生猛,进一步她便想退十步;
如今的孩儿见着这些花样美男,不觉秀色可餐,只觉人模狗样,竟似是有那浓浓的心理阴影一般。
要与他们亲近,孩儿实在做不到啊。
或许阿母您宝刀未老,可与巫族联姻,再诞南照未来……
不出所料地被阿母叫到跟前,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训斥了半夜。
不过,也让她有了意外之喜。
那就是,南照向大魏朝贡的日子就要来了,阿母命圣坛护法随春声率众前行,这正是她难得的机会。
为了躲避那群日夜守望、如狼似虎的熟男少男花美男,她连夜乔装打扮,混入了这一支朝贡队伍。
没曾想,入京第一天,她便见着了二十多年人生之中闻所未闻的极为怪诞离奇的一幕……
第60章 060
060
她记得入京那天, 亦是个潮湿阴郁的雨天。
明明是初春的第一场雨,却带着冬日的余寒,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青石板路。
在茶楼的二楼, 芊芊倚窗而坐, 手中捧着一杯温热的茶,茶香氤氲, 耳边听着滴沥不绝的雨声,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被笼罩在一种沉闷的灰色调中。
就在这时, 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传来。
芊芊微微侧头,透过茶楼的雕花窗棂向外望去。只见街道的尽头,一支迎亲队伍缓缓而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一顶鲜红的喜轿。
轿身装饰了金箔、玉石、玛瑙等物, 雕刻着精美的凤凰, 赫然是一座凤辇。
轿辇周身蒙着的红绸被雨水洗过, 愈发红得鲜艳, 犹如一滴浓烈的鲜血, 突兀地滴落在被灰色雾气吞噬的画布上, 刺眼而醒目。
“谁家娶亲啊,这么大阵仗。”
这茶楼里坐的似乎多是那外地来客,对京中风物并不是十分了解, 讲话间还带着口音, 神色满是好奇。
店小二站在茶楼的柜台后,原本正忙活着擦拭着桌上的茶具,脸上挂着那副习以为常的、略显疲惫的笑容。
然而, 当有人询问时,他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发问者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割裂了茶楼里原本的喧嚣与嘈杂。
店小二的表情瞬间变得怪异无比,脸色先是涨红,随后又迅速褪去,露出一片苍白。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吞下了一只活生生的苍蝇,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咕哝。
“还不是那、那位。”
从店小二的口中众人得知,自从三年前那场战事结束,大魏天子就会在每年今日,娶一次妻。
据说他的妻子还是个南照人。
芊芊心中暗奇。
虽说年年举办大婚,是有些劳民伤财,过于折腾了……但也不至于到人人谈之色变的程度吧?
正说着,仪仗队伍从楼下经过。
凤辇的帘幕微微被风掀开了一角,隐约可见里面的情形。
画面转瞬即逝,后方的人自是没有看清,着急地问趴在窗前的人。
“如何如何、新娘子美吗?”
“不……”
“怎么,生得不美啊?失望,我以为皇帝老儿娶妻,都是非天仙不娶呢。”
“不是新娘。”那人脸色铁青,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什么意思?喜轿里不是新娘,那还能是什么?”
“怎的,看到了什么?快说说。”
“牌位。”那人满脸惊悚,大叫道,“那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而是一块牌位!”
不错。
芊芊坐在窗边最靠近仪仗队伍的地方,亦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凤辇中,并没有坐着凤冠霞帔的新嫁娘。
那锦缬软垫之上,白烛森森,供奉着一块黑漆漆的牌位。
此刻,再无一人出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芊芊再次将目光投向街道,那支迎亲队伍仍在缓缓前行,此刻再看,却发现了更多的细节,心头也升起莫名的寒意。
抬轿的轿夫们,个个面无表情,胸前赫然别着一朵刺眼的白花。
而在那身喜庆的红衫之下,竟是一袭素白丧服,分明是在披麻戴孝。
这景象诡异至极,仿佛一场精心策划的闹剧。
唢呐声响起,曲调本应是喜庆的,但在此时听来,却如阴风阵阵,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直往上窜。
茶楼内的客人们纷纷哆嗦了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那声音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无尽的哀怨与悲凉。
突然,一片雪片似的东西从窗外飘了进来,轻轻落在芊芊的手中。
芊芊拈起来一看,竟是那纸钱!
心中顿时一惊,下意识将它丢得远远的,不想挨到一个客人的衣角,对方立刻变脸跳脚,窜往一边,“啊——!”
茶楼内顿时一片哗然,众人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恐。
怪不得这迎亲队伍经过时,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围观,更无人敢去哄抢那些撒下的纸钱。
原来,这并非普通的纸钱,而是幽冥纸钱,谁敢去碰触这来自阴间的晦气?
芊芊握着茶杯的指尖有些发白,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
大魏皇帝竟然是在一年又一年,重娶亡妻!
“这哪里是普通的婚礼,分明是一场冥婚!”
“冥婚……一般不都是死人跟死人成婚么,怎么……”
他后面的话虽没接着往下说去,众人却也是知道这背后的深意——大魏皇帝这般作为,莫不是想让自己也步入那幽冥之地,与亡妻共赴黄泉?
茶楼内的气氛愈发压抑,众人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恐与不解。
谁也不敢出声,仿佛怕惊动了那冥冥之中的亡灵。
芊芊再次望向窗外,那支迎亲队伍仍在雨中缓缓前行,唢呐声在阴冷的空气中回荡,却如一曲凄凉的挽歌。
红色的喜轿在灰色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刺眼,但此刻看来,却更像是一口移动的棺材,载不动这无尽的哀思与绝望。
队伍渐渐远去,唢呐声也逐渐消失在雨声中。
茶楼内的客人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心中的恐惧却久久无法散去-
翌日,天还未亮,芊芊便起了个大早。
今天是朝贡的日子,宫中早已部署妥当,而她也将随着随春声一同进宫。
然而,当她一脚踏进那高耸的宫门时,心中却陡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悔意。
阖宫上下,一片挂红。
红绸、红灯笼、红幔帐,铺天盖地,仿佛整个皇宫都被这鲜艳的红色所淹没。
喜庆是喜庆,但芊芊却不由自主想起了那日在茶楼中看到的一切。
诡异的迎亲队伍,鲜红的喜轿和那刺眼的白色丧服,如同阴风阵阵的唢呐声和那漫天飞舞的纸钱。
这一切,让芊芊心中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寒意。
帝后大婚,本该是极为喜庆之事,但皇后却早已不在人世!
置身这座张灯结彩的皇宫,让她像是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坟墓,诡异而可怖。
她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随春声和其他人已经走在了前面,芊芊却没有跟上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平平无奇的装束,心中稍感安慰。
至少,她穿得像个品阶不大的宫女,不会有人特别在意她的存在。
她默默地站在宫门旁,看着来来往往的宫女和太监们,他们个个神情肃穆,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她。
芊芊悄悄地退到了一旁,避开众人的视线,独自一人在宫中徘徊。
她走过长长的走廊,穿过幽静的庭院,终于来到一个没有那么多红色的地方。
一只手扶着廊柱,另一只手揪着衣襟喘了几口气,心中的压抑这才散去了些。
就在这时,芊芊注意到不远处三三两两的宫娥,她们有的在拨弄着灌木丛,有的则急匆匆地跑过,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她们低垂着头,神情紧张,不时低声呼唤着: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您快出来吧。”
“别玩了,太子殿下……”
年纪小的宫娥急得快要哭了,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无助。
这是在做什么?芊芊心中疑惑,不禁上前询问。
“太子殿下躲起来了,怎么找都找不到,这马上就要去给陛下请安了,奴婢们只怕脑袋不保。”
一位年长的宫娥低声说道,眼中含着泪水。
在大魏,人人讲究一个“孝”字。晨昏定省,规矩极重。
芊芊知道,在这座皇宫里,任何一点差池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而大魏皇帝,那位能做出冥婚这般疯狂举动的皇帝,杀个人只怕如同家常便饭。
“我跟你们一起找找吧。”芊芊心中不忍,开口说道。
“那就多谢你了,这边我们找过了,就剩荷花池……哦,荷花池早些年被填了,建了座佛塔,劳你去那边找找。”宫娥们感激地说道。
芊芊点点头,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她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当她按照宫娥们所说,走过一道小径,看到那座小型佛塔时,心中却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这佛塔出现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
就像是看见一条鱼长了腿,爬到岸上晒太阳,那种强烈的违和感让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过,她很快便顾不得这佛塔的怪异,因为她突然瞥见了一片衣角,上边用金线绣着蟒纹。
看身量,应是个不超六岁的小孩,垂发扎成两个结于头顶,形状如两个角,显得格外稚嫩。
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正蹲在地上偷偷抹眼泪。
想必这就是那位失踪不见、让人急得团团转的太子殿下了。
芊芊轻轻走过去,蹲下身,问道:“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吗?”
靠近才发现,这孩子生得极其可爱,圆鼓鼓的腮帮子,如同一只玉雪可爱的小包子,让人见之生喜,不禁牵了牵唇角。
小包子不说话,只是扑簌簌地掉眼泪,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滚落。
“是个爱哭的孩子呢。”芊芊心中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整颗心脏柔成了一滩水。
她从怀里摸出一枚口弦,开始吹奏起来。
这口弦是南照独有的乐器,声音清脆而悠扬,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芊芊心中也没有把握是否能哄住这个孩子,但她还是尽力吹奏着,谁曾想,小包子突然止住了哭声,仰着脸,泪莹莹的大眼睛眨巴着,看着她。
“父皇好可怕。”
孩子突然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父皇他把母后装在一个大盒子里,不让母后出来。”
“大家都说要把母后埋起来,可是说这话的人都被父皇打了板子。”
“父皇是不是很讨厌母后?孤不想父皇再讨厌母后了。”
“他们都说,母后会不得安息的。孤不想母后不得安息,孤想母后好好的。”
小孩的声音越来越低,泪水不停地流着,仿佛在倾诉着心中的恐惧和无助。
芊芊心中一阵酸楚,她停下吹奏,轻轻将小孩搂在怀里,柔声说道:
“不会的,你的母后一定会安息的。”
她抬起头,望向那座突兀的佛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小孩渐渐停止了哭泣,静静地依偎在芊芊怀里。
芊芊轻轻拍着对方稚弱的背,“这样吧,如果殿下真的很烦恼的话,我带殿下去看一样东西。”
说着,她蹲下身,看着小包子的眼睛说道,语气温柔而坚定。
“答应我,不许再哭咯。”她伸出手指,轻轻抹去小包子脸颊上的泪珠,微微一笑。
小包子抽了抽鼻子,憋着眼泪,抬起头看着芊芊,眼中满是疑惑和期待:
“你要带我看什么?”
“跟我来。”芊芊牵起小包子的手,感受到他小小的手掌紧紧握住自己,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惜。
芊芊带着太子穿过长长的走廊,绕过几座宫殿,来到了含章殿附近的珍宝馆。
这里专门用于展示和存放各国朝贡的珍奇物品,金银玉翠、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熠熠生辉。
有小太子这个尊贵的通行证,守卫很快便放行了。
她想给小包子看的是一个蜡染娃娃。
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娃娃,身上穿着南照特有的蜡染织物,色彩斑斓,图案精美。
芊芊回想起不久前的一幕。
“王女,此次朝贡非同小可,您觉得我们有多大把握,能让大魏皇帝同意将我们的丝绸和工艺品列为皇室专供?”
随春声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忧虑。
原本芊芊有十足十的把握。
毕竟此次朝贡队伍中有那谈判高手,就连阿母都对对方的能力赞不绝口。
但如今,不仅有那北凉细作暗中潜伏,敌暗我明,危机重重。这大魏皇帝又是个性情难测,捉摸不定之人。
“哪怕只有一成,都要尽力一试。”芊芊道,“舅舅他心系国家安危,军事才能无人可及,但眼下军中物资匮乏,士兵们的装备年久失修,连训练用的箭矢都不够了。”
“舅舅一直想要加强边防,购置更多精良的武器和战马,但国库空虚,根本拿不出足够的银两。”
所以,这次交易对南照来说至关重要。
“如果这桩交易能成,便能解舅舅的燃眉之急。”
“王女放心,此次谈判,属下定会全力以赴,为王女、为王上分忧。”随春声抱拳说道。
回过神,小太子也突然停住了脚步。
“孤想要这个。”
小包子指着一个白玉像说道。
芊芊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白玉像,雕刻精美,但并无特别之处。
“为什么想要这个?”芊芊有些疑惑。
“很像母后。”小包子小声说道,抱着白玉像,小手轻轻抚摸着玉像的脸庞,眼中满是思念。
芊芊心中一动,讪讪一笑,暗自脸热,说来惭愧,这是匠人按照她的模样所雕,看来小包子有些脸盲,瞧着谁都跟他娘有几分相似。
不过好在这白玉像身上所披织物,也是南照想要主推给皇室的货物之一。
“孤想把它送给父皇。”小包子抬起头,看着芊芊,眼中带着一丝恳求,“你、你陪孤去好不好?”
小包子明显是想拉个人给自己壮壮胆。
“好吧。”
芊芊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她不太想去,毕竟大魏皇帝除了是个神经病外还是个男子,她短期内都不想接触任何异性。
但小包子实在可爱,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一看心都化了。
于是她重新牵起小包子的手,缓慢朝着含章殿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