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
041
马车缓缓前行。
轮子碾过雪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芊芊挑起厚厚的毡帘一角, 望着外面纷飞的大雪。
雪花如同鹅毛般轻盈地飘落,覆盖了大地,像是要掩尽世间一切污秽。
四周是严密的守卫, 他们身着厚重的铠甲, 手持长矛,形容肃穆, 坚不可摧。
此次宁城出行,为了保障皇帝的安全,随行有大量的侍卫和军队, 以及画师、太医、厨役等人。
而在她的车架前方,便是皇帝的马车。
皇帝与他新封的雪才人共乘一车。
谢不归并不是个喜欢吵闹的人。
是以马车极为安静,未有欢声笑语传出, 却不时有宫人, 奉上鸡肉、兔肉或是煮熟的鸡蛋等物。
伽蓝握着刀, 正在为贵妃炙烤牛肉。
刀锋轻轻切入牛肉, 感受到一种几乎无阻力的顺滑感。
肉汁缓缓渗出, 散发出淡淡的肉香, 混合着奶香和坚果的香气。
牛肉放在火上炙烤, 马车里充满了一种无法抗拒的香气,混合着肉汁的鲜美,以及微微的烟熏味。
伽蓝将烤好的牛肉装盘, 看向贵妃略显苍白的面容。
她倚靠在窗边, 纤细的手指紧握着茶杯,骨节绷得发白,伽蓝心中不免充满了担忧和疑惑。
贵妃自上马车以来就一直未曾进食, 只是不断地饮着热水。
她能感觉到芊芊的不安和焦虑。
尽管对方极力掩饰,但作为她身边最亲近的奴婢, 又是训练有素的惊羽卫,伽蓝岂能觉察不出?
她不明白贵妃为何要如此。难道是因为陛下和雪才人的事么?
可哪怕郑娘子在时,贵妃也一向饮食有度,从不亏待自己。
这次她却一反常态,伽蓝试图劝她进食,但她总是轻轻摇头说她不饿。
伽蓝知道这并非真的不饿,而是她心中有事,有不愿或是不能言说的心事。
她只能默默地备好热茶,确保她随时都能续杯。
伽蓝还准备了一些她平日里喜欢的点心,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夜幕渐渐降临,雪花依旧纷纷扬扬。
队伍的速度慢了下来,似乎是准备扎营休息。
伽蓝看着芊芊,担心她这样下去伤了身子,决定再试一次,轻声劝道:
“娘娘,您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多少吃一点吧,不然身子会撑不住的。”
芊芊终于抬起头。
她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沉默须臾,轻声说:
“我想吃八宝鸭。你去让厨役们做。”
“娘娘。您确定要吃那个吗?”
所谓八宝鸭,乃是将鸭子去骨,填入八种珍贵食材的菜肴,制作起来非常麻烦,需要不少时间。
芊芊轻声道:“近日夜不能寐,心中总是涌起与陛下初识时的种种回忆。那时,我们尚在民间,日子过得平凡却幸福。苍奴总是亲自下厨给我做各种好吃的,每逢岁末年初,八宝鸭,更是餐桌上的必备。鸭肉鲜美,馅料丰富,每一口,都回味无穷。”
芊芊摩挲着水杯,低垂的脸白皙无暇,弧度柔美,“那味道我至今都忘不了。现在,我想再尝尝那时的味道,即便不是陛下亲手烹制,只是按照他的方法做就行。对我来说,八宝鸭,不仅仅是一道菜肴。更承载着我们过去那些时光的记忆。”
伽蓝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娘娘,您终于想通了。”
她恭敬地应了一声,转身下车。
就在她即将离开马车的时候,伽蓝留了个心眼,转头对守在马车旁的侍卫说:
“侍卫大哥,娘娘要吃的食物制作起来需要一些时间,这期间你务必寸步不离地守护在马车旁,确保娘娘的安全。”
“姑娘放心吧,属下会恪尽职守,不让任何人接近。”
伽蓝这才快步走向营地的厨房,那里烛火通明,忙碌的厨役和膳夫们正在准备晚餐。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景福。
“公公,”伽蓝行礼,“奴婢有要事禀告。娘娘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她似乎心情沉重,忧思难解。”
“方才她突然跟奴婢提起,说是想吃八宝鸭。娘娘说那是在她和陛下还是民间夫妻时,陛下经常亲自下厨为她烹制的,尤其每逢佳节,这道菜肴必不可少。”
“娘娘说,那时的味道她至今难忘,希望能够再次品尝到陛下亲手做的八宝鸭。哪怕是由宫中的厨役,按照陛下的旧法烹制,也足以让她感到心满意足。”
“娘娘当真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
“娘娘的心愿,咱家自会转达给陛下。”
景福颔首,温和地说:
“陛下对娘娘的思念之情,定会感同身受。”-
寒风凛冽,雪花纷飞,刘犇站在马车前,紧握手中长矛,眯眼看着前方的火光,喃喃吐出一句:
“格老子的,今年冬天真是冷得够呛。”
他低声抱怨着,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他跺了跺脚,试图让冻僵的脚趾恢复一些知觉。
就在这时,一道轻微声响从马车里传来。
女子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帘幕,细若游丝,语气透露出羞窘和不安:
“侍卫大哥,我刚才喝了不少茶水,现在感觉有些不适,想去方便一下,你看能不能……”
刘犇立刻挺直了身子,恭敬地回应:
“娘娘,请恕属下直言,属下的职责是保护您的安全,属下不能离开您身边。”
空气沉默了一会儿,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犹豫和焦虑,随后,一道叹息声响起,贵妃善解人意地说道:
“唉,既然如此……那,那我姑且忍一忍吧。”
刘犇眉头一紧,忽然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营地的建造只怕还需要数个时辰,贵妃娘娘身娇体弱,若是因为这等小事伤了根基如何是好?咬牙道:
“娘娘请稍等片刻。”
他迅速转身,招呼不远处的小宫女过来:
“你,对,就是你。你陪娘娘去方便一下。记住,要寸步不离地守护在贵妃娘娘身边,确保她的安全。”
小宫女点了点头,手中提着一盏宫灯,快步走向马车,低语了几句。
不多时,一只纤柔的手伸出,轻搭在小宫女的手背上,那纤细的手指在雪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洁白,女子弯身从马车上走出。
蓝裙乌发,映衬白雪茫茫。肩上披着白色狐裘,在月光下闪烁柔光,云鬓低垂,半掩容色,不知人面是否如桃花灼灼。
仅是被烛光勾勒出的一个剪影,便已如梦似幻,云遮雾绕,栖在所有人的眼中。
刘犇不敢多看,匆匆别开视线,更严厉地用眼神制止了其他侍卫的注视。
他们的身份,绝不敢有任何的逾越之举。
但即便如此,贵妃的气质和仪态,还是让他心中一震。
回到岗位,刘犇依旧保持高度的警惕,确保周围没有任何可疑的动静。他知道他的责任重大,必须确保贵妃的安全无虞。
不久后,贵妃和小宫女回来了。
刘犇看着她们神色如常,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宽慰道:
“娘娘再等等,营地很快就能搭建好,您只需要稍作等待,一切都会安排妥当。”
“我知道了,辛苦你们了。”
“娘娘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吩咐。”
贵妃重新回到马车内,刘犇却注意到小宫女脸色有些苍白。
“你怎么了,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小宫女颤抖着声音回答:
“刚刚在树林里,有一条蛇……那么长的一条青蛇,娘娘差点就踩到它了,就差一点点……那蛇嘶嘶地吐着信子,随时都会咬上来。太吓人了!奴婢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那娘娘呢,娘娘有事吗?”
小宫女稍微镇定了一些,继续说道:“幸好娘娘聪慧过人,又有龙气护体,一下子捏住了蛇的七寸,赶走了蛇。”
刘犇震惊,什么,娇滴滴的贵妃娘娘徒手抓蛇?!
“娘娘真是勇敢,”小宫女一脸崇拜地说,“娘娘还镇定地安慰奴婢,让奴婢不要怕,它不会咬人。怪不得陛下如此宠爱贵妃娘娘,娘娘真是一个温柔的好人。”
此刻——温柔的好人。
正从衣袖里缓缓掏出盘成串的碧莹。
自打上回它咬了一口项微与后,就不知所踪了许久,还以为是找个地方冬眠起来了。
直到后来她在太医院见到这家伙。
原来落到了苏倦飞手里,差一点被他取走蛇胆,变成死蛇。
这一个月以来,芊芊跟谢不归陷入僵持,她见不到悠然,成天无所事事,干脆去跟进太医院防疫制药的进程,这场来势汹汹的疫病终于得到了良好的控制,到了尾声。
在这段期间,她与太医们频繁接触,尤其是苏倦飞。
自从上次在明镜司,她就发现这个小郎中有点缺心眼,略施小计就查了他个底儿掉。
此人生母是南照苗医,生父却是大桓将军。
而他年纪轻轻,丧父丧母,由一个云游四海的女冠教养长大。
是以苏倦飞其实与她一样,对皇室并无多少忠诚,如今待在太医院,不过是为了生存罢了。
听说他是被一个女冠教养长大的时候,芊芊不由得想到了那个拿走她一年寿命的女冠,于是对苏倦飞,描述了一下对方的容貌和穿着。
哪知道,世界这么小。
竟然就是苏倦飞的师父!
芊芊忍不住说:“你师父是不是经常卖给人长命锁,还说都是开过光的?”
“你怎么知道?”
“你可知你师父卖锁卖到皇帝的身上了?”
说着芊芊把脖颈里那枚莲花纹长命锁给他看。
苏倦飞:“……”
如此一来二去,俩人便熟识了。
苏倦飞从很小的时候便随他师父四处出诊,年纪轻轻就获得了神医之名。
但突然有一天,师父不告而别,身边人都说他师父是还俗嫁人了。
只有苏倦飞相信,师父肯定是去兼济苍生,挽大厦于将倾,化解世人危难。
“只要我能名扬天下,就能见到师父了。”
苏倦飞好奇心极为旺盛,尤其是对芊芊的血,简直叫一个垂涎三尺。
人只要有所图就有弱点,于是她给了他一个诱人的提议:
“苏小郎君,若你能为我配制出一款蒙汗药——不论是谁,哪怕是百毒不侵之人,用了这药,也能迅速昏睡不醒。”
“那么我愿意给你提供我的血,你想要多少,我便给你多少。”
苏倦飞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兴奋。
对他而言,配制一般的蒙汗药,根本就是大材小用。
可若是要对那天生体格强悍、百毒不侵的人也起效的话,则需要各种珍稀药材,以及日夜不停地试验。难度极大。
但芊芊的血……
诱惑力真的太大了。
他们约定,一旦苏倦飞配制成功,便在手腕上系一串红绳。
此次宁城之行,苏倦飞作为皇家太医也在随行之列,可惜并不是给她请平安脉的太医,即便她看到了他手腕上的红绳,也根本没有接触的机会。
好在他们还有一个约定。
若是不能当面交付,便将药粉藏入珍珠,再由碧莹衔珠送来。
是以方才小解是借口,她真正的意图,则是拿到这改良后的蒙汗药。
芊芊并未打算钻进树林,就这么跑了。
她知道一旦自己这般跑了,不说很快就会被这些强壮的侍卫追上来拿住,便说这个小宫女以及放她下马车的侍卫,都会因她而死。
他们只是职责所在,什么都没有做错,没必要因为她而丢了性命。
许是老天也助她……
芊芊紧握着那一小包珍贵的药粉,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她需要找到一个熟悉的时机,将蒙汗药混入谢不归的饮食中,让他陷入沉睡。哪怕不能拖延一整夜,只是几个时辰也足够了。
悠然,自然也跟着他们来了宁城,她只需要把女儿成功从谢不归那里带走,交给一个人。
那人会按照事先的安排,将悠然安置在一户可靠的人家那里。
一旦芊芊安全逃脱,就会赶到约定的地点,尽快接走悠然。
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人和,她都有了。
而地利——
队伍扎营的地方距离她自幼长大的地方,“白龙脊”,只有短短的五里之遥。
白龙脊,寒冷险峻,积雪深厚,只要她在夜深人静时行动,利用夜色的掩护和风雪的呼啸声,掩盖行踪,巧妙地利用地形,在悬崖边留下衣物和随身物品,她就能制造出自己假死的假象。
从而彻底摆脱谢不归的魔爪,回到南照!-
雪花如细絮般在空中飘洒。
芊芊掀开帐篷,暖意扑面而来,让她的脸泛起淡淡的粉色。
“娘娘,晚膳已经为您备好了。”
宫女们放下果盘,鱼贯而出,伽蓝道:
“陛下说舟车劳顿,想要小憩片刻,就不陪您用膳了。”
他不来,她怎么给他下药?
芊芊心口一紧。
烛光摇曳,映照着桌上精心准备的饭菜。
每一道菜都是芊芊爱吃的,显然费了不少心思。
然而芊芊心情沉重,对任何一道都提不起兴趣。
直到,她看到了那盘八宝鸭。
芊芊毫无饥饿感,本无心触碰这些食物,但看到八宝鸭的那一刻,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轻轻一动。
她坐在案前,拾起筷箸,轻轻地夹起一小块鸭肉,放入口中。
熟悉的味道瞬间唤醒了她的记忆。
那个白衣乌发的郎君系着围腰,轻轻用筷子敲在她偷吃的手上,在她故作委屈时,又夹起一片鸭肉喂到她嘴边。
他脸上温柔的浅笑,眼睛深处,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意。
伽蓝看着她就这么呆坐着,无意识地咀嚼着食物,泪流满面。
“娘娘,您怎么了?”
芊芊强忍住泪水,声音有些哽咽:“这……这是谁做的。”
伽蓝微笑着回答:
“是陛下听到您想吃这道菜,便亲自下厨,为您做的。”
伽蓝暗暗打量芊芊的神色,感觉时机成熟,便递来一个食盒,恭敬地说:
“娘娘,这是奴婢一早为您热好的酒,娘娘不若去向陛下谢恩,并献上美酒,为陛下暖暖身子,如何?”
芊芊打开一看,果真是酒壶和酒碗,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纯银的壶身,映照出女子微红的双眼。
她知道,这一刻已经到来。
她已经不能再回头了。
“好,取我的披风来。”
趁着伽蓝转身,芊芊取出药粉,尽数洒入酒水中,然后在伽蓝的帮助下系上披风,护着怀中温热的食盒,走向皇帝所在的帐篷。
景福看到她,恭敬地行礼:
“娘娘,陛下此刻不在帐中。”
芊芊愣了一下:“是在雪才人那里吗?”
景福表情有些古怪,片刻后说:“回娘娘,陛下在营帐后方的温泉中。”
温泉?这个芊芊倒是知道的。
曾经这白龙脊一带,属于一个富甲一方的大家族,这个家族在此地建造了一座别院。
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便是那口天然温泉,温泉水自地底深处涌出,四季恒温,泡在其中能使人身心愉悦。
后来大家族在战乱中迁徙,别院也渐渐被废弃,直到大桓皇帝在一次巡游中偶然发现了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决定征用这片别院,并斥巨资进行翻修和扩建。
翻修后的别院焕然一新,温泉也被精心设计,周围建起了雅致的亭台楼阁和曲折的回廊。
芊芊缓步走在鹅卵石小径上。
四周的树木在冬日的寒风中静静伫立,枝头挂满了洁白的雪。
就在即将抵达目的地时,耳边听着那清晰的水声。
她皱了下眉头,如果谢不归跟雪才人……在一起,怎么办?
帝王和新宠,温泉共浴,男欢女爱……
那岂不正好?正好是她逃跑的大好时机!
她知道谢不归体力好,办起事来没完没了的,刚转过身。
一道冷冽的声音破空而来。
“站住。”
芊芊倏地顿步,耳边静得落针可闻,她缓缓转过身,看到温泉的水汽在寒冷的夜空中袅袅升起。
男人背对着她,背肌线条分明,肩宽如峦,腰窄有力,三千青丝顺着笔直的脊背垂落水中,丝丝蜿蜒,如墨晕染,白者愈白,黑者愈黑,如同一幅巧夺天工的山水画。
谢不归黑眸半睐,远眺远处的雪山,月光洒在雪上,反射出一片银光,巍峨的山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仙境。
他以为那是个惊羽卫,低声下令:
“去把景福叫过来。”
“陛下。”
女子的声音,倏地钻进耳中,清柔孱弱,在这个温暖馥郁的雪夜,如一声猫叫。
男人背影突然凝固,背肌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
芊芊已缓缓行至岸边:“臣妾不请自来,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她的鞋袜已被水汽濡湿,却不大在意,弯腰放下食盒,半跪在了岸边,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水面,低着头说道:
“陛下的手艺,还是一如当年,半分未改,半分未变。”
声音近在咫尺,细而柔,拂过耳廓像极了吻。
谢不归喉结微动,闭了闭眼。
“你来做什么。”他声音依旧冷冽,像是冰晶在酒杯里轻轻碰撞,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芊芊从食盒中取出酒壶,酒碗。
她为他倒酒。
衣袖滑落,露出纤纤玉指。月光洒落,映出那凝霜的皓腕,哗哗水声响起,倒入碗里的酒水宛如红宝石般透亮。
一股淡淡的药香,混合着不易察觉的辛辣冲进鼻腔。
芊芊闻着这股酒味儿,感到了一丝怪异。
无暇多想,她抬起那碗酒,“陛下,请。”
谢不归沉默好久,才抬起手臂接过,他兀自盯着看了许久,忽然从水中转身,视线落在芊芊的脸上。
“陛下……怎么了?”
他眸若点漆,情绪不明,穿透力却极强,她甚至都要怀疑他看破她的内心,不由得回避了他的视线,可这目光落在哪里都不对劲,温泉水汽虽重,却又能把他一览无遗。
“贵妃知道这是什么酒吗?”
也许有些人的目光,注定是世上最好的催.情剂。她不过是轻轻一瞥,便抬了头。
在她的注视下越来越膨胀,光线扭曲的水面下,形状难堪。
男人白皙的大掌托着酒碗轻晃,视线始终牢牢钉在她脸上。
芊芊莫名有点不敢回答。而且他为什么一直盯着她看。
“贵妃可以尝一口,尝尝是什么酒。”
芊芊愈发怀疑他早已得知了她的全盘计划,紧张得心脏跳得要蹦出喉咙。她用力掐了下大腿,强装镇定道:
“这是臣妾特意为陛下准备的暖身酒。”
“贵妃有心了,”他轻笑,莫名的低哑诱惑,“特意为朕准备这,鹿血酒。”
宫闱助.兴,用以壮.阳的鹿血酒。
相当于她端着一碗春.药来给谢不归喝,毫不遮掩,大胆热情。
然而芊芊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却是,鹿血酒配蒙汗药会是什么效果?
她懵了一下,以至于谢不归当着她的面一饮而尽,她都只顾呆呆地看着,额头冷汗直冒。
谢不归眼角斜睨过来,黑瞳孔对上她的眼睛,舌尖舔了舔唇上的湿润。
碗被谢不归随手搁在一边。碗底空空,一滴不剩。
男人合上双眼。他皮肤洁白,直梁薄唇,睫毛极长,在月光下竟有几分乖巧安静,没什么侵略感。
“陛下……陛下?”
是药效发作了吗?她不敢确定。
上回在明镜司,他被绒球咬了一口还能活蹦乱跳,甚至戏弄于她。
被他抓住脚踝的那一瞬如同被鬼抓住,吓得她好几晚睡觉都不敢把脚伸出被子。
她这一次不得不更加谨慎,确定他被药倒才能放心。
她蹲下身子,膝盖轻轻触地,双手轻扶在旁边的石头上。
她的发丝垂到水面,被水汽沾湿,些微黏在锁骨,由于倾斜过大,抹胸包裹的丰盈几乎碰到他的脸。
蓝色的裙裾在岸边铺开,下陷的腰肢细弱,却不失柔韧,仿佛是一朵在夜风中摇曳的花。
“陛下……陛下?”她轻声呼唤。
“……”
就在她舒了一口气准备起身,进行下一步计划时。
一道低叹倏地响起。
男人颈边鼓起一条忍耐的青筋,随着他侧头的动作,完全暴露在她的视线里。
“想被我玩坏吗。”
他睁开眼,漫不经心地笑,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捧着她暧.昧地抚摸:
“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卿卿。”
芊芊头皮一炸!
第42章 042
042
苏倦飞!你这个庸医!!!
“哗啦——”
水珠飞溅, 洒了她一脸,带着薄荷香的清凉。
男人像一只湿漉漉的水鬼,皮肤是惨白的月光, 黑发是纠缠的藻类, 蒸腾的水汽让他笼在烟中雾里。
水声不断,他朝她走来。温泉水很浅, 雾气散开,故意让她看清楚那壮观。
不。不行,会死的。
月光照出她瞪大的双眼, 恐惧让她根根汗毛倒竖。
芊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离他。
这辈子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刚踩上鹅卵石的小径,一条修长的手臂蓦地斜过来, 将她拦腰抱住。
“捉到了。”
她头皮一麻, 下一刻, 后背撞上弹韧的胸膛。
微微震动, 他在愉悦轻笑。
似乎被他当成了某种猎物, 而他是游刃有余的猎手。
这让她感到恼怒。
低头, 横在腰上的手臂, 如同钢铁浇铸,她怎么抠、怎么拍打都撼动不了分毫。
上面的青筋如青蓝色的树枝,在白色的画布上交错分明。
她甚至被他勒得脚尖微微离地, 找不到落脚点, 只能虚虚地踩在他的脚背上。
“放开……我。”被食物填充后的胃部受不住这样的按压,她有类似作呕的冲动。
“咦。”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掌心贴着裙腰在她的腹部, 暧昧地轻揉:
“圆圆的肚肚。吃饱了来找朕的?”
然后耳垂被他舔了一下。湿漉漉的感觉,她鸡皮疙瘩起来了, 而且刚吃下去的饭要吐了:
“谢不归,我难受。”
听到这句话他才放开她,转过她的身子,捧住她的脸,低下头,貌似在观察她。
没一会儿他眼里意味就变了,嘴对嘴地来亲她。
她被他压得浑身沉重。不,不能跟他再纠缠下去了,她还有事要做。
使劲推他的脸,皮肤在她掌心都变形了,谢不归还是不撒手,芊芊忍不住一巴掌抽了过去。
“啪!”
她声音有点发抖,看着他脸上浮现的小小红印,勉强说:“臣妾身子不适,不如,不如让雪才人来伺候陛下。”
“卿卿吃醋了?”
她听见他咽口水的声音。
她抬手落下的时候,先袭来的是香气,而后才是淡淡的刺痛。
她摸他了。
谢不归发出意味不明的呻.吟,再度一把抱住她,含糊粘稠地低语,鼻梁在她脸侧滑动:
“好卿卿,好乖。”
“不仅给我送鹿血酒,还为我吃醋了。”
“穿得这么色,简直就是勾引我。”
她里三层外三层的,最外边还裹了一层披风。
哪里穿得……
真是淫者见淫!
而且她打了他怎么感觉他很爽的样子。
谢不归真的越来越变态了,要是再不跑,她怀疑未来的某一天,他会把她用锁链给栓起来。
正这么想着,谢不归手臂收紧,用力吻着她耳廓,舔舐了一圈,像是吃小点心一样发出咂咂的声音。
芊芊感到脊背一阵酥麻,整个人像是奶油不断融化,被这种窒息的亲吻牢牢捕捉:
“我不知道那是鹿血酒,我不是故意的……你放开我谢不归。”
她是来让他发昏,不是让他发.情的。
他根本没在听,握着她的后颈把她拖起来,强迫她跟他接吻。
在她的嘴唇上厮磨,舌尖舔舐着她紧闭的嘴唇。
忽然顶开她的齿关,勾着她的舌尖用力吸了一下。
她吃痛,他低笑起来,眼下浮起一层薄红,像喝醉了一样,“小馋猫。”
“嗯……”谢不归声音低低的,闭着眼分辨着,“是糯米、莲子、还有红枣?”
八宝鸭的馅料。
说完又吻下来,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她勒紧他的脖子,狠狠揪住他的头发,嘴里尝到了鹿血酒的味道。
不明的液体滑入喉咙,被他亲得根本合不拢嘴,湿痕自嘴角两边留下。
他这个亲法,简直像是要把她给吞下去。
谢不归手指毫无缝隙地贴合着她的,他手掌很宽,指节清晰,牢牢地把她掌控在手中。
“陛下,惊羽卫……”
她终于能发出声音。根本不像自己的,简直就是在邀请。
他蹭着她的耳朵,喘得好下.流:“朕让他们都退下。”
芊芊眼角余光看到黑影纷纷掠过,脸上顿时一片火烧。
“就剩我们两个人了,卿卿……”他就这么压下来,把她压在水池边上,倒下去时手掌还在她腰后垫了一下。
身高体型以绝对优势桎梏住她,沿着她的颈侧用力吮吻。
芊芊一直在寻找时机,目光死死地盯着,在他黑发滑开,露出颈上那片皮肤时,她扬手劈落一个手刀。
劈歪了。明明劈歪了,他却一僵,身体一松。
与其同时,她抵住他的胸口用力一推——
“噗通”。他似乎是沿着滑溜溜的岸边石块,落进水里去了。
风吹来。
她打了个哆嗦,从那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探头看了眼,确认温泉里的人没有任何动静,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蒙汗药的药效起作用了。
芊芊擦了把脸,分不清是水汽还是别的什么,这样走出去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她快要没有时间了。
她对守在尽头的侍卫说:“陛下在休息。不许任何人打扰。”
“是。”
女子鬓发散乱,娇弱无力,脖颈上杂乱的红痕叫人不敢多看。
一路上走过去,竟然没有任何人怀疑。
突然——
“不好了,走水了!快救火,快救火!”
时机到了。她抓住一个太监,急道:
“悠然在哪个帐篷?”
太监立刻指了个方向,着急忙慌地要赶去救火。
芊芊却拉着他不放。轻声道:“着人去看看陛下吧,温泉泡久了不好。”
他摔下去的时候半边身子都在水里,可别溺死了。
至于为什么,她没有细想-
“娘娘。”
马车旁,项微与接过裹着婴孩的襁褓,递来一个包袱给她,道,“这是您要的衣物。”
芊芊钻进马车,换上那身既御寒又轻便的衣袍。
“跟我一起回南照吧。”
她用木簪束发,看着男子眉头上的朱砂,说。
当初含章殿外,故人相见不相识。他却用先王女的事迹隐晦地提示过她。
项微与,便是当年她在“白龙脊”学习蛊术时,那个为她提灯引路的道童。
那年她八岁,在山脚下,遇到了奄奄一息的项微与,瘦得跟只猫儿一般,被人装在箩筐里五文钱贱.卖。
那个时候他有一个她取的名字。
夷微。
《道德经》有语,“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
项微与看向那无边无际的风雪,颊边发丝吹拂,眼里几经变幻,轻叹。
“微臣回不去了。”-
前方不到五丈处,便是赫赫有名的“问心崖”。
“嗖——”
一支利箭飞来,打中了她头顶的发簪,顷刻间,木簪碎裂一半,大半长发都狼狈地披散下来。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风雪,依旧不知疲倦地往前跑着。
“咻咻咻!”
三支箭,齐齐钉在面前的雪地上,箭簇还在摇晃不止。
像是一种严厉的警告。
回头,山坡上,圆月高悬,一人身披鹤羽大氅,踏雪而来。
他白衣金冠,居高临下,缓缓放下手中的弓箭。
芊芊瞳孔骤然紧缩。
悠然!
她看到谢不归身边跪着的惊羽卫接过弓箭,而另一人缓缓上前,将红色襁褓递给了皇帝。
谢不归仅用一只手抱着婴孩,风吹得他衣袍翩飞,恍若谪仙。
把悠然抱给皇帝的,是——项微与!
项微与——早就叛变。
侍卫手中牵着几条鬣狗,它们绿色的眼中闪着贪婪的凶光,朝她狂吠不止。
芊芊猛然意识到,她这身衣服,恐怕被人动了手脚。
好一出君臣联手,配合她演一场你追我赶的把戏。
为了告诉她,她所做一切都是徒劳吗?
她祝芊芊终此一生都不可能从他的掌心逃脱吗?
谢不归眼睛极黑,眼尾发红,不知是药.性还是别的什么,看着这个不久前还与他肢体相缠,亲密无间的女人。
她感觉要被他的目光钉死在雪地上,索性不去看他,直勾勾看他身边的人。
“项微与,你背叛我?”
“王女,你沉睡得太久了,世上很多事,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项微与依旧垂着眼,与当年犯了错被训斥时的神态如出一辙,低声说。
沉睡?谢不归斜睨项微与一眼。
芊芊明白了项微与的意思。
灵童开道,象背桃源。
永远都只会是存在于梦里的景致罢了。
谢不归朝她伸出一只手:“回来。”
“你到底想要什么?金钱,权势,规则。”
“朕都可以给你。”
她轻笑:“我要的,你给不了。谢不归,你的宠爱想给就给想收就收,这样的日子,我祝芊芊过够了。”
芊芊说罢,倏地从头顶,拔下那根断裂的木簪。
一头乌发尽数倾洒,掩映那张白生生的小脸,如笼在淡云里的月:
“谢不归!”
那一瞬仿佛风雪也停止。
“蝴蝶妈妈在上,天地为证,今日,我祝芊芊与你,断发断情。”
她袖口滑出一把匕首,拔开刀鞘,反手一削,一截青丝被她削了下来,攥在手中。
“祝芊芊!”他突然厉声。
而她眼睫一颤,掌心一松,万缕千丝,随风而散。
“我们,就此夫妻缘尽,不要再纠缠了。”
谢不归指尖发抖,死死盯着她空白的手心。
犹记当年红烛高照,少女小心翼翼剪下自己的一绺发,又摘下他的发冠,挑起一缕乌发剪下,专注认真地编织在一起。
呢喃轻语萦绕耳畔,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们永远这般恩爱好吗夫君?
掌心的锦囊在发烫,如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她送出去的他的长发,被他从郑兰漪那里索要回来,又重新与她的编织在了一起,就好好地装在这锦囊之中。
可是曾经向他许下诺言的她,今日却要断情,与他永远分离。
她眼里的决绝,他看得分明。
当初她把他拉回人间,今日却要亲手推他回地狱。
“为什么。”
他问。
芊芊竟然发觉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茫然。
“因为我恨你。”
“恨?那个时候,你明明可以杀了我,可你没有,你在说谎。”
苏倦飞的蒙汗药真的起了效用,只要她想,他早已是死尸一具。
她还特意嘱托人来看顾他的安危……男人的声音里隐隐有希冀:
“你并不恨我。你爱我。”
他看着她说:“过来,我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不是想做皇后吗?朕让你做。你身上的蛊毒还没解,会疼,不是吗?悬崖底下很黑,你怕黑……只要你过来,朕可以既往不咎。”
声音依旧镇定,可听来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失去了往日的镇定,想不到,他竟然记得,全都记得。
芊芊看着他,一步步后退。
“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
她转身跃入那无尽的黑暗,如同飞鸟拥抱天空。
而潜伏在暗处的惊羽卫一拥而上,却没抓到一片衣角。只有无边无际的风雪和隐约的回声,从深渊底下传来。
惊羽卫回身而跪,艰难道:“陛下……属下早已勘察过,这悬崖高有万丈……这般跳下去,只怕是尸骨无存。”
谢不归眼睛赤红,乌发散乱,形容狼狈,一步步地朝着崖边走来。
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
宁愿死也要从他身边离开。
——不。不对。
“她绝不可能死,她怎么可能死?”
谢不归低声呢喃,怀里抱着襁褓,高大的身躯为孩子严严实实挡去全部风霜。
他缓缓半跪于地,黑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凝视着那片不见底的深渊。
碎琼飞雪溅上他的脸庞,融化在他淡到极致的眉眼,顺着睫毛,滴滴答答往下落。
“祝芊芊,祝芊芊,祝芊芊。”
他混乱无序地呢喃着这个名字,像是某种恶毒的诅咒:“你最好躲一辈子,你最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归缓缓站直了身子。雪花如飞絮掠过他的眉眼,仿佛又变回了最初的那个帝王。
矜贵的,从容的,漫不经心的,高高在上的……
冷漠而恐怖。
第43章 043
043
宁城
寒风呼啸, 穿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的雪花在空中舞动。
远处,山峦被厚厚的雪层覆盖, 如同庄严的僧。
宅院不大, 布局紧凑,四周被高墙围绕。几盏昏暗的灯笼挂在门前, 光芒在风中摇晃不止,投落出一片凄厉的红。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了庭院的枯枝和石板路。寂静中只有风穿过枯树的声音, 偶尔的雪落声。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几根蜡烛发出微弱的光,勉强照亮了房间的一角。
一名素衣女子, 披散着长发, 孤独地坐在轮椅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肉类腐烂的恶臭, 混合着木炭燃烧的味道, 让人感到一丝压抑。
女子面前有一座巨大的铜镜。
镜面映出模糊的轮廓, 她缓缓地伸出手, 开始解开缠绕在脸上的纱布。
窸窣声响, 纱布一层层滑落,手指在柔软的布条上游走,直到完全揭开, 铜镜中的面容也渐渐清晰起来。
高颧骨, 尖细的下巴,深邃的五官和妩媚的眼睛,既有异域风情, 又不失东方女性的温婉。
左眼下一滴泪痣,却又为这张脸增添了一丝厌世和忧郁, 割裂感极强。
身后,脚步声“哒、哒、哒”响起。这是木屐打在地板上才会发出的声音。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终,停在了她的身后。
她没有回头,但能感受到那个人的存在。
她凝视着铜镜,目光从那张陌生的脸,滑落到困在轮椅的双腿上。
轻笑:“我如今的样子,是不是很像韦雪淞那个老东西。”
韦雪淞。
谢知还的亲祖母,曾经谢家的掌权者,如今躺在棺椁里的一具死尸。
身后人不语。
女子于是抬起眼,继续凝视镜中那张还不能完全适应的脸。
那颗泪痣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显然对镜中的倒影并不完全满意。
“为什么你没有帮我把这颗痣去掉?”
身后的人静静地站着,直到这一刻,他才缓缓地伸出手。
先是用指尖轻触女子下颌上的软肉,然后托起她的脸,让她直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是烙印。”他低声说,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固执。
是她独特的标记,是她的过去,
是这颗痣让她与众不同。
他弯腰下来,与她视线平齐。镜子中映出另一张脸,长眸淡唇,清冲慈和。眉上正中,一点惊心的红。
玄色衣袖滑落,露出白皙的手腕,散发出淡淡的降真香气。
“不要试图抹去你的过去。因为它塑造了今日的你。接受它,爱它。因为正是这些点点滴滴,构成了独一无二的你。”
女子没有说话,她盯着镜子,眼里浮现出厌烦。
不知是对身后这个人,还是对他说的这番话。
“我要沐浴。”她开口道。
……
热水装在浴盆中,云雾升腾。
项微与双眼系着白绫。
女子身上的衣物已经褪尽,她坐在轮椅上,像是一只受伤的鸟儿。那轮椅仿佛是一个精致的鸟笼,将她脆弱的身姿轻轻包裹。
项微与伸出手,将女子从轮椅上轻轻抱起,他的手臂穿过女人的膝下和背后,动作轻柔而稳定,确保不会触碰到她膝盖上的纱布。
女人的头轻轻靠在项微与的肩膀上。
她能透过道袍,感受到这具年轻的身体的温度,这个人的温度和心跳。
道袍的布料轻轻擦过她的皮肤,带来一种微妙的触感。
他把她放入浴盆中,膝盖高过水面,避免纱布浸水。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水流的温暖。
他拧干帕子,给她缓慢擦过全身。
她的皮肤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细腻和苍白,仿佛某种昂贵而易碎的瓷器。
项微与身穿道袍,布料质地粗糙而结实,因为他弯腰的动作时不时挨蹭过她娇嫩的皮肤,泛起微微的红色。
耳边水流声不断,他呼吸平稳,仿佛一个尽心尽责的仆人。
从小到大这个人就没有什么存在感。
譬如此刻,若不是他的手指时不时擦过她,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忽然间。
他的手不经意触碰到了她腹部的伤疤。
那道伤疤歪歪扭扭,像是曾无情撕裂,又艰难地缝合起来。
他僵在那里。
郑兰漪顺着水流的方向往下看,那道丑陋的伤痕,多么像生完孩子后就会有的,妊娠纹。
可惜,那个孩子没能生得下来。
耳边呼吸有些沉了,这个人的存在才鲜明起来。
郑兰漪侧目观察他。
白绫隔绝了这个人的视线,但是她知道他在看,在看她肚子上的这个伤口。她的目光逐渐往下,落在他腿间某处。
男人。项微与,自然也是一个男人。
她也想过要用欲.望俘虏住他,让他对她更加忠诚。
但他对她没有情.欲。
甚至说一些“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这样滑稽又怪异的话。
郑家的养子,一个外姓,十五岁才被接回府中,后来又被家族驱逐出去。
但是他确实很有用。
郑兰漪看向不远处的床榻。
那里摆放着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
北凉的公主。
项微与杀了她。因为她需要北凉公主的容貌,还有身份。
她跟公主的身高不太匹配。北凉人大多高壮,这个公主却比她生生矮了一截。
于是她让项微与敲断了她的腿骨,重新接上。
项微与不愿。
她记得那时他垂着眼,贴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发抖。
她于是照搬了他那套可笑的亲情理论,说服他,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而且,你不是都帮我,从皇陵逃出来了吗?
比起亲人,更像共犯。
想到这,郑兰漪眼皮一动。
她在水中转身,毫不在意身上的赤.裸,她轻轻捧起项微与的脸,一点朱砂缀在他干净的皮肤上,让他像是拥有了神性:
“酥衣在受苦啊。”
“怎么,你不去救救她吗?”
郑兰漪笑了笑:“从小到大你都最喜欢酥衣,最讨厌我这个姐姐。”
为了更像北凉的公主,女子的声音也经过了改造,却没有失去她原本的感觉,听起来有股冷飕飕的意味。
既有白雨跳珠的清,又有雨丝风片的软。
“我的圣父弟弟。”
被她纤细的手指环绕,白绫束缚住的眼睛在不受控地颤动,他轻轻合上眼帘,嘴唇的颜色愈发寡淡。
眼前却浮现出那道伤口的样子。
他甚至想象得出她是怎样握着那枚白玉簪,刺穿皮肤,然后血流出来。
丑陋吗?他一点也不觉得。
是冬雪里渗血的梅花枝。
塞满玫瑰花的裂谷。
月亮下的银沙。
“我抱你起来。”项微与轻声说。
他就着刚才的姿势把她从浴盆里抱了起来。当初瘦弱的养子长大了,抱着她毫不费力,像是抱着一片羽毛、一只鸟那般轻松。
抱起来项微与才意识到。
他忘记给她擦干了,于是他的前胸被水打湿,洇出一大片深色。
“谢不归到了宁城是吗。”
她依旧靠着他,湿润的头发蹭过他的脖颈,忽然说。
项微与的下巴和喉结上也沾到了水:
“别轻举妄动。”
郑兰漪轻轻哼了一声。
她知道他对她有愧。当初她满身是血奄奄一息,而他直到快拂晓才出现。
于是即便寻到了苏倦飞,也难以挽救那个弱小的生命。
或许她的人生总是与“差一步”挂钩。
因为她差一步将军需物资送到谢知还的手中,谢知还败了。
他死后,尸身被北凉军分食,只留下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
如今挫骨扬灰,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
郑兰漪忽然在他的怀里挣扎起来,她皮肤滑腻,几乎要从他的怀里掉下去。
项微与收紧手臂。
女人的身上蹭出大片的红。她忽然不动,呼吸声几乎断了。
下一刻,她纤细的手臂缠绕上他的脖颈,趴在他的耳边低声:
“你怎么不去死。”
项微与愈发抱紧了她-
问心崖下,有一座被雪覆盖的平台。
平台不大,却刚刚好承接住她。
尽头是一处幽深的山洞入口,被藤蔓和白雪遮蔽,芊芊跳下来后,便扒开障碍走进山洞。
随着深入洞中,光线逐渐变得昏暗。
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照亮前行的路,不知走了多久,豁然开朗。
一间宽敞的石室展现在她面前。
这是她小时候看书不用功,被师父关禁闭的地方。
石头床、石头桌、小石潭……
与多年前一般无二。
唯一不同的是……石室的墙壁上,不再是空空如也,而是绘满了色彩斑斓的壁画。
火光在洞壁上跳跃,映照出斑驳的光影。
突然,她感到了一丝异样。
抬起头,目光穿过石室的昏暗,落在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上。
石室的另一端,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少年站在那里,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术,面具后的目光充满惊讶地注视着她。
芊芊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兄君?”
少年被烛光笼着,一袭红衣格外醒目,他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自然,仿佛她的出现打乱了他所有的节奏。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直到旁边石潭传来的滴水声,唤回了芊芊的思绪。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们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不同的是,芊芊是喜悦而激动的,少年的声音里则略显僵硬,带着一丝颤抖。
忽然,芊芊的目光被他手里的东西所吸引。
他握着一支画笔,另一只手则拿着一个陶瓷色盘。
里面有朱砂、石青、墨,以及加入茜草根的染料,其余凹槽里盛放着金箔银箔。
他脚边的空地上,还有一桶清漆,显然是跟这满墙的壁画有关。
芊芊安静了一会儿,抬步朝他走去,每走一步,少年的不安就在加深。
等她站在少年面前,他的耳廓还有脖颈,已经完全变成了赤红之色。
“你……你都看到了吗?”
“对不起……我……我只是……”
他试图解释,但芊芊打断了他的话。
“不要道歉,”芊芊转过头,重新打量这些色彩斑斓的壁画,说,“你的画作,它们很美,我很感激你记录下这一切,兄君。”
她声音很轻,目光专注而眷恋地停留在这些画上。
没错,这些壁画,记录的是她。
她的生平。
靠近墙壁最里侧的应该是第一幅,色彩有些斑驳脱落,正因如此,兄君才会用颜料补画的吧。
画面描绘了她的幼年。
三岁,“白龙脊”拜师学艺,草鬼婆抚着小小女孩的头顶,眼里是满意和欣慰。
接下来的画面,是八岁的她站在一片茂密的森林中,周围环绕着各种毒虫,蛇、蝎、蜘蛛等,它们似乎被她的血所吸引,却不敢靠近。
那一天她驯服了碧莹和绒球。
作为奖励,舅舅亲手给她扎了一座藤萝床,还在四周缠上桃花,附赠一只长着棕色毛发的幼崽,梦中的那头猛犸象,她为它取名“大块头”。
壁画继续展开。
路边,买下一个瘦弱的孩子,项微与。自此他作为她的仆人,为她提灯开路,同年的风雪中,救下了一对走投无路的兄妹。
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项微与不告而别,巫羡云同她大吵一架,金风叛逃。
十六岁,大火在她周身燃起。
浑身纯白的少女,眼眸轻合,温顺安静得像是睡着一般,双手捧着一个纯银的葫芦,放在靠近心口的地方。
橘黄色的火焰,舔舐上她惨白的足趾。
她难以想象兄君绘制这一幕时,是怎样的心情。
火焰之上,点点斑驳,像是泪痕。
是他……哭了吗?
手指抚过这些痕迹,仿佛能感受到当时那个少年的心情。
下一个画面,是阿母突然出现,将她从火海中救出。
画面中,阿母身穿南照王族的华袍,身影显得无比神圣和庄严,她将碧绿色的蛊种,放进少女的口中。
自那以后,纯白的少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爱穿蓝色裙子,佩戴满身银饰的少女。
她爱笑也爱闹,常常把红衣少年逗得面红耳赤,又咯咯笑着扬长而去。
接下来……
芊芊屏住了呼吸。
深夜,月光洒落天地,高台和楼阁装饰着繁复的莲花纹,屋檐翘起,一座巍峨的高台伫立其中。
少女身着浅蓝色裙子,从十丈高台意外坠落,裙摆随风飘动,看上去极为惊险。
不远处,白衣郎君骑马而来,马儿前蹄抬起,鬃毛飞扬,周围环绕着飘动的梨花。他衣袖宽大,如那飘动的流云。
下一幕,他把她接到怀里。
衣袂纠缠,四目相对,满天飞花,随风飘扬。
天意的安排和奇迹的降临。
她忽然想起当初她在他怀里睁开眼,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少女躺在他的怀抱里,既不恐惧也羞涩,反而手掌合十,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他:
“这位郎君你生得真好看。你能对我笑一下吗?”
芊芊笑着摇了摇头,视线转向下一个画面,逛灯会。
五彩斑斓的灯笼悬挂在空中,形成了一条光明的长廊。
人群熙熙攘攘,有的在放烟花,有的在猜灯谜,有的在品尝美食,蓝裙少女和白衣郎君手拉手,穿梭在人群中。
他们的身体微微前倾,步伐轻快,她边跑边回头,嘴里依稀在说什么。
她想起来,当时她说的是:
“郎君,这灯会上的每一盏灯,都不及你眼中的光芒来得耀眼。”
把谢不归撩得耳尖发红,看着她的眼神晶亮如星。
后来的火把节上。
人们手持火把,穿着色彩斑斓的服饰,围绕着熊熊的篝火跳舞,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跳跃,旋转。少女表情兴奋,似乎很想加入,白衣郎君微微低头,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少女。
“来呀快来,我们一起跳……不要害羞嘛。”
声音淡去。
下一个画面,是南照极具特色的千人宴。
一张长长的石桌上摆满了各种美食,鲜花饼,蜜饯,烤制的山蚂蚱,四周是盛开的花朵和飞舞的蝴蝶。
少女脸上带着狡黠的微笑,夹起一只山蚂蚱递给白衣郎君。白衣郎君一脸为难。
“尝一口呗,就尝一口。”
“好吧……”他微微低头张开嘴接受食物。
看到这里,芊芊嘴角已不知不觉地扬起。
“祝姑娘,我想娶你为妻。”
白衣郎君单膝跪地,身体前倾,手捧花环,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专注又郑重。
少女微微低头,脸上难掩羞涩喜悦。
是的,那场宴会上,他向她求婚了。
芊芊微微叹出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目光倏地一定。
与之前温馨、鲜艳的色彩不同。
这面壁画上,一半使用了大片深绿色的棕色,另一半则是深红色和黑色。
毒蝎林……和赤练窟!
密密麻麻的毒蝎在林间爬行,白衣郎君手持长剑,面不改色地穿过这些满是毒物的森林。
赤练窟则更加黑暗压抑,巨大的赤练蛇盘踞在洞口,画面里的白衣郎君只有一个背影,他黑发高束,身体微微后仰,紧握着手中的宝剑,毫无退缩之意。
下一幕,成功穿过蝎子林和蛇窟白衣郎君半跪在祥云之中,脸上有血,身体周围环绕着点点微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世人总说,上刀山下火海,而南照的刀山火海,莫过于毒蝎林,赤练窟。
世间最毒的,他都经历过了。
又有什么毒,能够侵害他呢?
“他竟然……”看到这里,芊芊已经控制不住情绪,身子微颤,贴着壁画缓缓地蹲坐在地,“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
“是王上的主意,”巫羡云跟着她一步步看过来,低声道,“王上说了,唯有经过这些考验,才能成为你的……”
夫君。还是,炼蛊的工具?
芊芊强打起精神,目光投向他们的婚礼。
她贪新鲜,非要循中原的礼制来,又不愿意盖着盖头在新房等待,觉得枯燥无趣,于是便杂糅了南照的婚俗进去。
婚礼使用的色彩,是大片的红色和金色。似乎能透过这些颜色,感受到当时的喜庆与热烈。
天空,比翼鸟盘旋,宏伟的宫殿和飘扬的彩旗在他们身后,四周的南照人民手持花束和彩带,欢呼雀跃,庆祝他们喜结连理。
头戴凤冠,身穿红色嫁衣的少女,明眸皓齿,笑靥如花,轻轻提起裙摆,步伐优雅,一步一步走向新郎。
新郎长身玉立,柔情似水,朝她伸出修长的手。
她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原来,七年……真的太久太久。
久到可以让记忆褪色。让人忘记那些过往,忘记那些许下的誓言。
芊芊站在壁画前,手指抚摸着这些画面,每一寸触感,似乎都在唤醒沉睡于心底的记忆。
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这些,在她决定割舍以后。
昏暗的洞窟中,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气息,淡淡的泥土香。
她的手指轻轻滑过壁画表面,触感冰凉而粗糙,如同在感受岁月在指尖流逝。
仿佛她与他的故事,在这些壁画中得到了永恒。
巫羡云端着烛台,火光映照出女子的脸颊。
乌黑的长发披散而下,衬得肤色如梨花一般苍白。那挡住半边脸颊的发帘,却不知为何短了一截。
蓝色的花朵在她的肌肤上绽放,从脸颊蔓延至脖颈,花瓣轻柔地覆盖在她的肌肤上,带着淡淡的荼靡香气,散发着一种几乎可以触摸到的悲伤和美丽。
荼靡,这种在暮春时节绽放的花朵,象征着末路之美,美丽而哀愁。
如她脸上的蓝色花朵,既是生命的礼赞,也是即将消逝的预兆。
好似面前这个女子的存在,是那些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荼靡花,美丽而脆弱,随时都会随风而逝……
“芊芊,你非常爱他吗?”少年轻轻地问。
“我不知道……”
“我不能容忍他。”芊芊低着头,指尖微微颤抖,“他叫我恼火。”
忽然,她的手紧紧揪住胸前的布料,刀割般的心痛袭来。
在那一刻,世界仿佛失去了色彩,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心痛的感觉如同无形的重锤,悄无声息地击中胸口,她几乎无法呼吸。
仿佛心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难以言说的苦楚。
这剧烈的心痛,到底是因为蛊毒。
还是因为,某个人?
她分不清,她真的分不清……
眼泪不自觉地涌上眼眶,却又被倔强地忍住,因为哭泣似乎无法缓解这种深入骨髓的痛楚……
巫羡云悲伤地注视着芊芊,他知道,此刻的她正在感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和孤独。即使他站在她的身旁,也仿佛被无形的墙隔离开来,无法触及她的心。
少年那双空灵的蓝色眼眸,在夜风中缓缓地打开,仿佛预见了什么:
“春秋齐女,并未炼成。”
“芊芊,你……不曾断情。”
而我们的结局。
早已注定。
第44章 044
044
心痛过后。
身体里涌起一阵阵强烈的、不可控的酥痒。
芊芊腿弯不住打颤, 感觉自己是一滩雪泥,正被酷暑的日光照着,在缓慢地融化, 贴着墙壁逐渐坍塌, 流淌,滑到地上。
眼前水光朦胧。世界颠倒。
壁画上, 白衣郎君风姿玉洁,黑瞳孔别有深意,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像是在把玩她的情/欲。
他宽肩腿长,衣袍袖摆反射出温润细腻的丝光,隔着泪光和烛火看去, 成片的丝光被切割成一片片粗糙的鳞。
他的脸白得晃眼, 黑眼珠自上而下地睥睨, 没有表情, 对上她的眼睛。
五脏六腑抽搐了一瞬。
她呜咽着, 伏在自己的泥泞里, 趴在他脚边, 想要爬起来,膝盖刚刚撑起身体,便重重地坠下去, 坠入一场永无止境的春.梦。
他的相貌、他的身体……他垂着眼眸, 靠近她。拥抱,抚摸,从膝盖往大腿上爬。
悄悄潜进她, 像鱼游进水里。
——不。醒来。快醒来。
这一切只是幻象。
眼前的谢不归,只是壁画上不会动的影子。
真正的他已被她从生命中切割出去。
芊芊不知道是用什么样的意志翻过身来, 背对壁画,看向巫羡云。
“快。”她喉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扶我去床上。”
巫羡云握住她的手掌。她骨头细细的,指头软得几乎融化,如一只脆弱的风蝶。
巫羡云抱起她,放在石床上。
身体与冷硬的石床接触,她猛地震颤,弓起身子,若不是巫羡云用手撑了一下,她几乎瘫软成水,然后顺着石床流淌下来。
巫羡云:“我带你去找他。”
“不……”
她大口喘息着,抓住他的衣袖,抬起眼。眼中含水,带着决然。
“你……”巫羡云明白了她的意思,少年声音发抖,“你清醒后会恨我的。”
芊芊眼角绯红一片:“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准确无误地表达自己的意图:“悠然回不去了。南照独女为嗣,我需要一个孩子。归国之后,你我联姻。”
“联姻……”
巫羡云轻笑,修长的手指,揩去她脸颊的汗水。
“王女。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无情。“
“巫羡云。”她忍住一阵过激到战栗的感觉,手指陷进他的手腕,指甲掐出道道红痕,“当年你拒绝了我一次。难道你要拒绝我第二次吗?你,舍得吗?”
巫羡云一直觉得,名字是咒。
每唤一声,就会加深与那个人的羁绊。直到刻成习惯。往后余生,再难戒掉。
苍白的指尖在她肩上绷紧,他低头,注视她的眼,似乎有什么在飞快地重聚,又有什么在以更快的速度碎裂。
芊芊甚至能听见潮汐静止,月光寂灭的声音。
那蓝色的,汹涌的海,成了一片死海。
少年松开她。倏地转身。
芊芊眼睁睁看着他步步朝着石潭踏去,抽出束发的红绫,缓缓躺入水中。
寒冬腊月的季节,凝水成冰,她手肘撑起身体,看到少年像是被冰封的蜡染娃娃,从头到脚浸泡在水中,红衣紧贴白肤,黑发在水中散开,丝丝缭乱。
心脏猝然紧缩的抽痛,她无力地倒下去,伏在石床上,视线所及已经汇聚一滩水渍却不知是汗是泪。
忽闻水声哗哗,有水珠溅到脸上,一股寒气倏地逼近。
她的身子被揽入一个极其滚烫的怀抱。少年的胸膛像是熔化的岩浆,贴着她的皮肤,让她发出一声快/慰的叹息。
巫羡云的声音传进耳中:“这段时日,本君查阅古籍,看到有一个法子,能够安抚你体内的蛊虫。虽然治标不治本,但能让你好受一些。”
巫族人的生命力都极其顽强,他以身入水,在极度的冰寒,和窒息中抵达死亡的入口。
濒死之际,血管里沸腾奔走的血液可以杀死那些渴望交/合的蛊虫。
蛊虫虽不能尽死,第二天便能繁衍再生。此刻,却能极大缓解她的痛苦。爱欲,生欲,死欲,互相交融,达到顶峰。
说着,巫羡云以尖利的石块抵住惨白的手腕,重重地划开一道口子。
一滴、一滴。鲜血滴落,散发着淡淡腥味和热气,在他们的衣衫上开出鲜艳的花。
她抗拒地紧闭着嘴唇。
许久,她道:“对不起。”
“兄君,刚刚……对不起……”
寻他解蛊,只是一种逃避。她知道,兄君自然也知道。
她在逃避她的内心,想与另一人相拥,来忘记那些痛苦。
只怕就算不是巫羡云,而是其他任何一个巫族男子,只要能让她忘掉那样极致的痛苦,她都会引诱对方,坠入深渊。
这样卑劣、不堪的心思。
可她怎么能,怎么能那样对兄君。
小的时候,她困在白龙脊出不去,看到书上写,眩术能于冬日见春,苦学而不成。是兄君学了,拉着她的手至后山那一片荒芜,让她在皑皑白雪中看到满树灿烂的桃花。
落英缤纷,树下孩童紧紧牵着彼此。她那样喜欢桃花,是因为他……
后来她忘记了白龙脊的过去,却忘不掉那种熟悉和亲切。
第一次见到兄君就觉得他眼睛的颜色好漂亮,于是在满目琳琅的衣裙中独独选中了蓝色。
继任仪式上,他单膝下跪,为她戴上莲花尾戒,说会一生守护。她懵懵懂懂,又心生喜悦,莫名觉得自己这身百鸟裙与他的红衣好相配,好相配。
他们是青梅竹马。
她的过去和他的过去纠缠不清。互相在彼此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他们是彼此人格里相互重合,密不可分的部分。
巫羡云叹了口气。
他道:“我又怎么会真的怪你?”
他柔声地命令:“看着我的眼睛。然后,摘下我的面具。”
她不由自主地照做。
与他对视的那一瞬,像是跌入了精妙绝伦的眩术。
等她反应过来,手指轻轻触碰到面具的边缘,沿着面具的轮廓缓缓移动,感受着每一个细微的凹凸和雕刻的细节。
当手指触碰到面具的系带时,她犹豫了一下。
那细密的丝绸,柔软结实,像是系着某种礼物的绳结。
解开结,就是拆开他,拆开这个从相遇伊始,到终此一生——属于她的礼物。
面具轻轻地滑落。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
“轰!”
一种无法用任何语言完全捕捉的冲击感击中了她。
在南照的传说里,蝴蝶妈妈是创世之神,是一切万物的起源。
祂在世上有许多化相。
而祂的本相,是不可直视的。
那是凡人所能想象到的,美的极致。
令人晕眩的神圣之美。
多看一眼都是亵渎,心中再无任何多余的情感,只剩敬畏。
芊芊感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平稳下来,她被揽入一个怀抱,像是坠入神的结界。
他热得出奇,胸膛熨着她的后背,手腕在她眼前缓缓抬起,皮肤沾满了那极艳之色。
一片死赤。瓢泼的恐惧。过度艳丽。溅射的火焰。
“来。”神在呼唤。柔声诱哄。
他环绕着她,低头将血喂进她的嘴里。
当那些涌出的血珠,被她轻轻含入口中时,他感到灵魂像是与她连接起来,手腕脉搏在她的唇舌间,附和着她心脏的每一次跳动-
翌日雪停。
一阵风吹过,带来远处爆竹的响声,街道上,商铺林立,当屋檐下悬挂的红色灯笼映入眼帘时,芊芊已经身在宁城。
身畔少年不疾不徐,步履款款,视线从小贩手中的糖葫芦、炒栗子划过,又看向芊芊,询问她是否想吃。
芊芊摇头:“兄君,迟则生变,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谢不归或许还在白龙脊搜寻她的踪迹,或许早已放弃对她的搜寻,出现在了宁州最繁华的都城——宁城。
他从来心思难测,捉摸不定,她也不能拿准他到底身在何处。
但心底深处隐隐的不安让她觉得,必须尽快离开。
偏在此时,金肩自街道那头快步走来,低声道:
“王女,少祭司,发现大将军的行踪了。”
芊芊这才知晓,巫羡云及他所带领的大魏使团,本该在三日前就已出关,至今还逗留于大魏境内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寻找南照的大将军,祝拂雪。
芊芊吃了一惊:“舅舅也在宁城?”
“不错。”巫羡云买了一袋炒栗子,递给芊芊,手腕缠着红绫布,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王上的命令,要我们带他归国。”
南照大将,祝拂雪。王上的亲弟弟,芊芊的舅舅,巫羡云的师父。
金肩抱剑道:“打听到了,大将军今日傍晚会在城中最大的酒楼,‘燕阳春’,以酒会友。王女可要先去驿站休息?”
“舅舅的性格,你们想要来硬的恐怕不成。”
舅舅曾是南照万人敬仰的主帅,用兵如神,但在战场以外的地方,可是不着调得很。
芊芊下定决心:“我跟你们一起去,把舅舅抓回来。”
于是三人坐到街边馄饨摊上,一番耳语,敲定了计划。
“怎么了?”
巫羡云手撑着腮,脸上重新戴好了面具。
一双眼睛划出笑弧,盈盈海水,潮起潮落,“小王女今天格外喜欢盯着本君看呢?”
芊芊微赧。
那张神迹一般的脸,果然是她在做梦吧?具体细节在她第二天醒来便忘记了,只记得那种灵魂的冲击。
“兄君。”她递给少年一颗栗子,感叹,“你前世一定犯了不小的罪。”
话锋一转:“才会被贬下凡的吧……”
巫羡云微微一怔:“如果长得好看也是一种罪,”
他咬开一个栗子,眸色干净,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赞美,“那我姑且算是罪恶滔天了吧。”-
“呼——”
剑客推开毡帘。雪粒子从他肩上、身上簌簌往下落,洒了一室霜寒。
蓑衣斗笠遮挡所有容貌,腰佩黑色长剑,身板修长,他开口,清润疏离的声音响起:
“小二,来五坛屠苏酒。”
小二迎上来:“这位客官,实在抱歉,今天的酒没啦。”
“那就松花酒。”
小二为难地看了眼二楼,低声说:“一坛都——没啦。”
剑客不悦:“我已约好友人,今夜要与好友痛饮,不醉不归,你却说酒没了?”
小二害怕道:“今天的酒,都被楼上的贵客们预订光了。或许您可以上楼去,同那贵客交涉一二,那贵客年纪轻轻,瞧着像是好说话的……”
“壮士千万莫走错了,是二楼左边第一间,莫往右边去。右边的房间今日都叫人包了,亦是有贵客在饮宴,瞧着像是不好相与的……”
祝拂雪踏上楼梯,在左边第一间停下,屈指正欲敲门,一道干净的男声响起:“开瓶泻尊重,玉液黄金脂,这南烛酒滋味甚美,”
随后响起的是轻柔的女声:“松叶堪为酒,春来酿几多,这松花酒才是我的心头好。”
“万古醇耐气,结而成晶莹,嗯,这般若酒也不错。”
“还有这罗浮春、白玉腴酒、赤泥印酒……”
剑客欲叩门的手猛然收回,落在斗笠上,往下一压,转身就走。
“舅舅。”身后“吱呀”一声,门扉大敞。
素手纤纤,竹筒盛着酒液,送至眼前,“这上好的屠苏酒,芊芊可是给您满上了,不饮一杯吗?”
竹筒的清香与酒香交织,勾人馋虫。
“好酒!”
佩剑“啪”放在桌上,祝拂雪端着竹筒一饮而尽,眯眼感叹,这宁城的琼浆玉液,实在令他流连忘返,不舍不舍啊。
就在芊芊启唇之际——
“啊!杀人了!”
惊叫声炸响。
巫羡云拉住欲起身的金肩:“静观其变。”
祝拂雪沉浸在美酒中,对一切充耳不闻。
芊芊三人缓缓靠近门口,往外看去,只见楼下桌椅被撞翻,酒水洒了一地,客人们四处逃窜。
随着一声巨响,二楼对面的房间,门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击飞,碎木片四散飞溅。
几名身着黑衣的刺客如幽灵般冲入房间,手持利刃,四处砍劈。
“人在那。”
“杀了他!”
房间内的情形一览无遗。绘着高山流水的屏风后,投出一道郎君的身影。身形琅琅,颀长风雅。
刺客们目露凶光,直奔他而去。
那道剪影端坐在棋盘前,目光专注在棋局之上,手指轻轻夹起一枚棋子,优雅地落下。
就在刺客的刀锋即将触及男子之际,一道身影如闪电般从旁杀出。
他的剑光如同寒夜中的流星,快若疾风,精准而致命。
刀刃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火花四溅。
……
“好俊的身手。”金肩忍不住赞叹。
“是不错。”
祝拂雪提着酒,晃到门口,浑身酒气,声音低低响起:
“不过,屏风后的那人,才是真正的高手。”
巫羡云道:“糟了。芊芊。”
“待我祝拂雪来探探这后生的深浅。”
带笑的话音落地,芊芊就知道大事不妙,舅舅喝酒一上头就爱寻人比武,耳边一声低沉的嗡鸣,黑影掠过身侧。
剑光一闪,屏风应声而裂,碎绸在空中飞舞,如那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夏侯祯虽然反应迅速,面对祝拂雪这突如其来的猛烈一击,根本来不及完全展开防御,只能勉强抵挡。
剑锋打开他的剑身,激起一串火花,他被那股力量震得后退一步。
待看到好友的那张脸时,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拂雪兄!且慢!”
屏风碎裂的瞬间。
郎君已经盈地起身,后退数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剑,剑尖轻点地面,稳住身形,雪衣黑发,翩若惊鸿。
芊芊瞳孔骤然紧缩。
真的是他。谢不归!
舅舅剑势未减。他的动作迅猛而流畅,每一剑都带着破空之声,直逼谢不归而去。
谢不归则显得游刃有余,他的剑法行云流水,每一次格挡和反击,都显得极为自然,衣若雪飞,矫若游龙。
夏侯祯错愕一瞬。
迅速调整姿态,提剑而上,试图制止打斗的二人。一边是他的主君,一边是他的好友,他分身乏术,显得格外吃力。
最终,再一次激烈的交锋后,三人同时收剑。
祝拂雪和夏侯祯都喘着粗气,年轻男子鬓发微乱,显得从容不迫,他收剑回鞘,目光中带着一丝赞赏,似乎对这场较量感到满意。
“精彩。”皇帝微笑着说道,“夏侯的剑法有长进。”
他勾着唇,又缓目看向祝拂雪:“你呢,你又是何人?”
夏侯祯抱拳道:“陛……贤弟,此人乃是祯的好友,风拂雪,他行走江湖多年,性格豪爽疏阔,直来直往,不拘小节,方才的举动绝非有意冒犯,贤弟莫要怪罪。”
方才一战,祝拂雪出了汗,一场酒意挥发出去不少。
但见身前这年轻郎君,衣着华贵,黑眸微睐,那股久居上位才有的气势,令人心中一惊,登时酒意全无。
方才意识到了鲁莽。
他轻咳一声,晃了晃酒壶:
“刚才的较量是某一时兴起,如有冒犯,还请见谅。某只是太久没有遇到对手,忍不住技痒。”
谢不归听后,微微一笑,似乎对祝拂雪的性格和剑术都颇为欣赏:
“香袂拂雪冷,紫髯逐风飘。高人的剑法实在令人印象深刻。”他彬彬有礼,“在下毕伯伦,幸会。”
“伯伦不归……哈哈,好名字!”
古时有一人蔑视礼法、纵酒避世,他的字号便是伯伦。
之后,伯伦便逐渐成为了酒的代称。祝拂雪本就好酒,这年轻人武艺高强,心胸宽阔,就连名字都十分合他心意。
顿生结交之情。
夏侯祯看了一眼皇帝神色。
此次陛下巡视三州,不仅为了解当地百姓的生活状况,视察地方官员的政绩,检查军事和边防,还为直接接触、并吸引有能之士为朝廷效力。
不由得笑道:
“拂雪兄,若是真心想要赔罪,何不借此机会,与我等共浮三大白,如何?古语有云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有缘相聚,何不把酒言欢?”
夏侯祯知道自己这位好友性格豪爽,对待朋友更是真心实意,一杯酒下肚,什么隔阂、冲突都会烟消云散。
祝拂雪听后哈哈大笑,拍了拍夏侯祯的肩膀,豪迈道:
“好!既然老友你这么说,我风拂雪岂能小气?今日就让我们三人痛饮三大白,不醉不归!”
他看向谢不归:“不知毕贤弟意下如何,若愿意赏脸,今日这顿,我风拂雪请了!”
男子微微一笑,对于这样的提议显然并不排斥。
他颔首:“既然如此,毕某恭敬不如从命。今日有缘相聚,共饮此酒,也算是缘分一场。”
三人相视而笑,仿佛刚才的紧张气氛从未发生过。
就在此时,变故徒生。
一道寒光闪过,一枚暗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皇帝的方向疾飞而来。
夏侯祯和祝拂雪几乎同时察觉到了危险。
他们的反应迅速而果断,但暗器的速度实在太快,似乎已经来不及阻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抹银色的弧光如同天外飞仙,击中了那枚暗器,与之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暗器被击中,偏离了原本的轨迹,险险地擦过皇帝的鬓边,钉在了他身后的木柱上。
暗器尖端发黑,分明被人涂抹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地面上,一只银钗闪烁光芒,钗头雕刻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仿佛随时都会振翅而飞。
皇帝手微抬,作出发号施令的动作。藏在暗处的惊羽卫迅速行动,追向那个偷袭的刺客。陛下的意思是留活口,细细审问。
谢不归立刻转身,目光锐利地扫向蝴蝶银钗飞来的方向。
他快步走进房间,毫不犹豫地掀开了帘子。
然而帘子后面空无一人,只有一扇半开的窗户,微风轻轻吹拂而来,地上落了薄薄一层雪,闪烁微光。
身后,夏侯祯道:
“能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以一根银钗精准击落暗器,此人只怕是目力极好,专擅弓弩之辈。且此人不露痕迹,暗中相助。看来,是个不愿露面的侠义之士。”
祝拂雪则是若有所思-
“现在怎么办。”金肩说,“大将军……也太荒唐了。”
这件事要是让王上知晓,非得把他剥皮抽筋不可。
芊芊眼睫一颤。她鬓发有些松散,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起来,方才确是她出手,打偏了暗器。
不经思考的本能反应,等她后悔已经晚了,幸好躲得够快,未被发现。
“王女,您的蛊毒尚未解开,还是先坐着休息一会吧。”
金肩叹气,“大将军逍遥久了,不问政事,身上都是那股子江湖意气,只怕人回去了,心也回不去。”
南照久无战事,舅舅七年前便云游四海去了,是以她与谢不归成婚之时,只收到了舅舅寄来的贺礼,一坛女儿红。
眼下,还跟宁州总督混在了一起。
“可也不能放任……”芊芊敛眉。
金肩亦是沉默。那夏侯祯,分明是有意向皇帝引荐大将军。
南照将军和大魏君臣,彼此不识也就罢了。
万一身份败露,被当成细作抓起来……更甚至,他在大魏的这些事被有心人编排,传到王上的耳中。
也会成为通敌叛国的证据。
到那时谁都保不了他。
谢家对南照圣药的图谋还没结束。眼下,绝不是纠缠的时候。
正当三人为这一变故发愁之际,空中忽然飘来一阵浓郁的脂粉香气。两个身材窈窕的女子走进酒楼,双双蒙着面纱,解下披风,露出内里穿着,看得人面红耳赤。
她们娇声咕哝,“便是此处了。”
“夏侯公子说有贵客在此,命我等好生侍奉。”
“伺候贵人高兴了,能领不少赏钱呢。”说罢,便要朝二楼而去。
金肩低声道:“想必是夏侯祯弟弟的安排。夏侯祯用兵如神,他的弟弟则是个酒色之徒,最喜结交权贵。”
芊芊与巫羡云对视一眼,芊芊道:“我想到法子了。”
片刻后,两个舞女被“请”到了房间里。她们掂量着那厚厚的钱袋子,脸上恐惧褪去,稍露满意之色。
金肩扮成舞女虽能蒙混过关,但那僵硬的肢体,看得两个舞女掩面吃吃而笑,摇头道,“不成不成,定会露馅。”
“倒不如这位娘子去呢,”舞女打量着芊芊的身形,“保管扮上啊,叫那些臭男人移不开眼去。”
巫羡云皱眉:“不成。”
芊芊与他对视,片刻后,巫羡云叹气:“方才看到隔壁铺子有售卖脂粉,我去买些回来。”
须臾之后,芊芊手里攥着那片薄软的布料。
这真的是衣服吗,细细的带子和一两片布料,能遮住什么?
好在裙子够长,足以掩盖脚踝上的胎记。
无可奈何,她很快换好衣物,散下长发,抱着琵琶,缓步从屏风后转出。
刻意画了浓妆,面纱一戴,便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金肩,也难以认出她来。
就是这一身……
酥.胸细腰翘臀。
乍一看,好个尤物似的异域舞娘。
第45章 045
045
酒香四溢, 笑语盈盈。
祝拂雪侧躺在软垫上,剑搁在一边,手搭在膝头, 他的坐姿狂放不羁, 透露出一种对世俗礼节的漠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谢不归。
男子脸容胜雪, 浓睫低垂,坐姿端正,脊背笔挺, 透露出与生俱来的高贵与优雅。
夏侯祯首先向着谢不归举杯,随后又转向祝拂雪,满面笑容, 仿佛他才是这场宴会的东道主一般。
“来, 毕贤弟, 拂雪兄。幸会幸会。祯敬二位一杯。”
祝拂雪与他多年好友, 只随意地举了举杯, 送到口中一饮而尽, 谢不归则是以礼相待, 酒杯沾了沾唇便落下,对这杯中之物并没有展现出太大的喜好,整个人淡若霜雪。
“恕罪恕罪, 本公子来晚了, ”
突然,一声轻佻的笑声传来,门被推开, 随后走进来一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儿,手摇折扇。
与风声、雪声一同扑向席间的, 是浓浓的脂粉香气。
夏侯虔身后,跟着数名美人。
有从府上带来的女婢,也有临时召来的艳伎。
浓妆丽服,逞娇呈美,款款走入后,一个接一个盈盈下拜。
“奴家见过各位大人。”
美人们莺声燕语,善歌善舞,专为这场男人的酒宴,增添一抹靡靡之音。
“虔弟。”
夏侯祯面色微沉,语气透露出不悦,他知晓陛下不爱女色,是以并未做这样的安排。
夏侯虔却道:“偌大宁城,除了美酒一绝,美人,更是一绝。贵人远道而来,岂能不以最好的美人来招待?”
话音落下,夏侯祯见陛下面容平静,并无不悦之色,别说不悦了,连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都没有,这位年轻有为的天子,似乎将喜怒不形于色这句话做到了极致。
夏侯祯将目光放到了这些美人身上。
人都已经来了,再轰出去总归不太好看,最重要的是,扰了陛下雅兴可就不好了。
于是点头默许。
夏侯虔合起折扇,拍了拍手,那些异域打扮的美人便开始走到场中,翩翩起舞。
水蛇腰,勾魂眼。
其中,一名戴着面纱的浓妆女子走向角落,静静地坐在凳子上,手中抱着一把琵琶,开始弹奏。
她的眉眼被脂粉掩盖,几缕碎发挡住了神情,却有一股难以忽视的气质。
她素白的指尖轻拨琴弦,那琵琶声如清泉般流淌而出,如同一缕轻烟缠绕着人的心房,每一次拨弦,都像是在灵魂上轻轻一触。
夏侯祯听着听着:“这曲子似乎从未听过,倒像是某种地方小调。”
他侧目看去,忽而一愣。
“拂雪兄……?你这是?”
祝拂雪手执杯盏,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体,耳边乐声流淌,眼前的一切似乎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南照的山水与阿姐的笑脸。
他心中涌出难以言喻的酸楚,待回过神来,已是泪满衣襟。
面对夏侯祯的问话,祝拂雪并未回答,而是闷不吭声地喝起酒来。
“你这女子,好大的胆子!”
伴随一道厉声的呵斥,琵琶声急急一停,所有美人舞步骤停,趴伏在地,瑟瑟发抖。
芊芊也不得不抱着琵琶,矮身下蹲,乌发顺着脸容披散,裙裾铺展于地。
脚步声踢踏,须臾,一道严厉的叱骂声从头顶传来。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琵琶女。如此喜庆佳节,宾客满座,你竟敢弹奏这般哀思之曲,是故意要搞砸这场宴会吗?!”
他严厉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数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夏侯虔和那柔弱无依的琵琶女。
夏侯祯更是一惊,立刻站起身来,他这弟弟实在是过于无礼了。
贵客都未出声,岂能公然打断宴会,擅自喧哗?
真是仗着夏侯府如今满门恩宠,无法无天了,他立刻看向白衣郎君,正欲开口。
对方却竖起手掌,示意他不必开口,乌黑的眸子如同浸在水中的墨玉,盯着那一幕,探不出是何情绪。
琵琶女并未抬头,也未发一语,她低着脑袋,发丝沿着两肩滑落,若隐若现着霞光若腻的肌肤。
“是个哑巴?”
夏侯虔没耐心跟一个哑巴纠缠,冷哼道:“换一首《情丝绕》。好好弹。”
他阴恻恻道,“弹不好,爷扒了你的皮。”
《情丝绕》乃是宁城勾栏瓦肆中,有名的淫.曲,夏侯虔带着数名婢女而来,意图昭然若揭,只是摸不准那位贵人的喜好,怕搞砸了此事,若是能热热场子,也好让之后的献美顺理成章一些。
琵琶女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随后,她低头调整着琵琶的弦,款款起身,就在她坐回凳子上,要继续弹奏时。
夏侯虔突然道:“你是垆月楼的妓.子?怎么,爷之前从没见过你。”
他目光滑落在女子被衣裙过于贴身的布料包裹,而勾勒无遗的酥.胸,纤腰和玉腿上。
如此身段。
看着脸生,应该是新来的。
多半还是个雏儿。
“抬起头来。”
他漫不经心说罢,趁着琵琶女略略抬起眉眼,突然一把扯下了她的面纱。
果然是个哑巴。
被他扯开面纱也不吭一声,身子微微后仰,蜷曲的长睫轻颤,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惊乱。
夏侯虔阅美无数,岂会看不出这浓妆艳抹下的真容是何等绝色?
若是他哥那样持重端方,不纳二色之人,或许就会轻易被骗了去。
如此不愿展现真容于人前,只怕是被楼里逼迫着来的,多半是个生嫩的雏.儿,他眼底顿时泛起几分兴味。
“这琵琶女倒是有趣,弹两首曲子实在是糟蹋了。”
芊芊如何听不出那话里的意味,陌生男子打量的目光像是黏糊的鼻涕虫,对方声音微哑,闷着急不可耐的色.欲。
“来,坐到爷身边来。今晚,就你伺候爷了。”
他扶起她的身子,强硬地把她往座席上带,突然脚步一顿,往某处看去。
“毕大人可是喜欢?”他语气有几分试探。
白衣郎君脸容冷漠,目光划过女子浓妆的脸,不感兴趣地移了开去。
“大人。”
突然,夏侯虔耳中钻入一道清柔的声音。
嗯?会说话?
那琵琶女依旧垂着脸,羽睫微颤,小声说:
“能伺候夏侯公子,是奴家三生修来的福分。只是,毕竟是终身大事,奴家不敢擅自做主。总要奴家的爹爹……点头同意才是。”
爹爹?
什么,她爹爹也在现场?
夏侯虔扫过在场众人。他哥肯定不是。醉醺醺的剑客,看起来也不像。
年轻郎君呡着酒,下颚清瘦,看起来很有几分成熟稳重。
他艰难道:“你爹是?”
琵琶女抱着琵琶,朝他欠身一礼,缓缓抬步,径直路过白衣人,走到祝拂雪身畔。
她弯了弯腰,轻声呼唤:“爹爹。”
祝拂雪手一抖,猛地抬起头,对上外甥女那双清凌凌的月牙眼:
“啊……嗯……唔。”
他仿佛突然从酒醉中清醒过来,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劈中,张了张口。随意丢掉了手中酒杯,拉过芊芊的身子坐看右看:
“萱儿……你,真的是你?为父没有看错吧?”
夏侯虔眼皮一跳。
夏侯祯满脸错愕。
唯有那气质卓越的白衣人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作壁上观,他修长冷白的手握着酒盏,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喉结滑动,薄唇被酒水润过,泛出晶莹光泽。他平日并不贪杯,此时却一反常态。越喝,脸越白。
祝拂雪对夏侯祯道:“贤弟,某流落江湖多年,似乎同你提过吧,哈哈,这就是我那失散多年的小女儿,风萱。”
说罢又看向芊芊,低沉道:“萱儿,是为父对不住你,竟让你,独自一人在外流浪。想不到今日,竟会在此与你相逢,实在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父女久别重逢……
夏侯祯道:“拂雪兄,大喜啊!”
夏侯虔一脸阴沉。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当着他的面认亲,世上哪有这般巧合的事!
“拂雪兄,恭喜你们父女团聚。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分别多年。想必你们一定有许多话要说,许多事要分享。”
“恰逢年关,祯想邀请二位到寒舍小聚,以表祯对二位团聚的祝贺之情。也让家妻烧几道拿手好菜,虽不是什么珍馐美味,也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他恭敬地看向白衣郎君:“不知毕贤弟意下如何?”
“夏侯的朋友,便是毕某的朋友,”谢不归掀起眼皮,眼珠黑若琉璃,一字一句道,“自然,友人千金,毕某也当视若亲女。”
“视若亲女”四个字,他隐隐地咬了一下后槽牙。
芊芊:“……”
他稍作停顿,目光冷淡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与朋友,与亲人围坐一桌,谈天说地,共品佳肴。”
“不仅如此,我这人还爱听故事。久别重逢,失而复得……这得多大的缘分啊。”
谢不归声音冷冽动听,眼瞳漆黑,平静地说,“我是真想知道,祝兄与令千金是如何在茫茫人海中,再次寻到对方的?希望能在饭桌上,听你们多讲讲这段经历。”
芊芊心中掀起狂潮,起伏不定。宁州总督府。
能去吗?当然不能。
一个总督府的卫兵,加上皇帝的惊羽卫,她和舅舅便是有三头六臂也跑不了。
谁知,祝拂雪拊掌,大喜道:“盛情难却,盛情难却,主人家如此热情,我们父女俩真是受宠若惊。既然祯弟这么诚心邀请,那祝某就带着女儿,厚颜叨扰——哎哟!”
“拂雪兄,怎么了。”夏侯祯微讶。
祝拂雪俊容扭曲一瞬,摸了摸下颌,干笑起来,“没什么,哈哈。”
他对身边女子柔声道:“女儿呀,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去总督府吃一顿便饭,吧……”
琵琶女微笑点头,脸颊上的腮红打得很重,看上去好像十分羞涩。
她悄悄松开了掐着剑客腰间软肉的手。
这下可好,他们舅甥俩,成了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被人逼到砧板上的鱼肉。
偏偏她这个亲舅舅还无知无觉,真是个不着调的酒蒙子!
“萱儿,莫急。”祝拂雪忽然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
第46章 046
046
想来舅舅已拿定了主意。
芊芊一颗心稍稍地落回胸膛之中, 却倏地感到一股视线,落在她刚刚掐过祝拂雪的手掌上。
那视线如寒冰磨成的利针,竟似是比外边的飞雪还要冷上几分, 刺得她肌肤都似泛起疼来。
她不由得抱紧怀中的琵琶。
指骨绷紧, 微微泛白。
“萱儿,怎么了?”祝拂雪见她面色有恙, 低声问。
“无事。”
“毕大人,”突然,夏侯虔出声道, “这酒烈伤身,小弟见您脸色不好,不若令人为您煮一碗醒酒汤来?”
他给身侧的婢女递了个眼神:“说起煮解酒汤, 我这婢女最是拿手。”
那婢女生得娇媚, 闻言, 袅袅婷婷地上前, 抬眸悄悄看这俊美郎君一眼, 面上已露出了三分羞意, 朱唇微启。
琵琶女却忽然道:“我来吧。”
“郎君。”她轻轻地朝着白衣人欠身, 乌发垂落,脸容若梨花温软,“若是贵客不嫌, 奴家为您煮一碗解酒汤, 可好?”
众人一怔。
对面不语,目光沉默压抑地落在她身上。
于是,她朝着他微微走了一步, 仍是半垂着脸,手却抬起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
“外间天寒, 可否借您的外披一用。”
鹤氅厚实柔软,就搭在坐席后边的屏风上,以金线滚边,绣了极好看的云纹。
再看这琵琶女,她乌发披散,薄纱遮掩着玲珑玉体,双肩腻白,腰肢孱柔,好一个弱不禁风的娇弱女子,在这房中还好,一旦出了外间少不得要吹风挨冻,只怕当晚就会染上风寒。
夏侯虔面色阴沉。
这妓.子。
是他兄长好友的女儿,扫了他的兴致也就罢了,弄如此一出,实在是不懂规矩!
什么解酒汤,明晃晃的献媚,当着他的面勾搭这位贵中之贵,打乱了他的计划。
若不是跟剑客有一层父女关系,少不得要给她一顿鞭子!
“风萱姑娘。”谢不归羽睫低垂,神色漠然,“不是毕某不怜香惜玉。衣裳,毕某借不得。不瞒姑娘,某已有家室。家妻善妒,若是叫她闻见毕某身上有那脂粉味道,只怕要好一通发作。”
这一番话,除了回绝芊芊借衣的请求,也是拒绝了夏侯虔的献美,这让后者的面色愈发难看起来,暗暗瞥了芊芊一眼,心中记恨。
“如此不通情达理的妇人,一早休弃了便是,”夏侯虔忍不住道,“毕兄一表人才,何必受一妇人摆布,闹得家宅不宁。”
谢不归睨他一眼,指节在桌边叩动,轻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管我家事。”
夏侯虔的脸顿时变得通红,耳朵发热,感到一阵热浪从脖子蔓延到整个面部。
“小弟……”
“虔弟你退下,”一声轻叱,夏侯祯出来打圆场道:
“风萱姑娘一番好意,自然不好推辞。来人啊,拿本官那件崭新的狐裘来,就当是赠予好友之女的见面礼了。”
“多谢贵人。”
芊芊有些意外,看向这位宁州总督的脸庞。夏侯祯是方阔脸,这为他增添了几分敦厚的气质,乍一看不像武人,倒像一个教书先生。
夏侯祯朗笑道:“既是拂雪兄的女儿,何须多礼,唤某一声世叔便是了。”
芊芊心头一暖,朝他福了福身子:“萱儿多谢世叔。”-
月光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洒在木质的桌面上。
冬夜寒凉,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芊芊时不时轻咳几声,大抵是那蛊毒的后遗症,动久了便感觉身乏无力,只想坐下歇一歇。
她靠近炉子坐着,脸庞被火光照得暖融融的,耳边听着药汁咕咚咕咚的声音,不禁有些愣愣的出神。
不多时,醒酒汤煮好了。
芊芊用一块干净的纱布,覆盖在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碗上,熬好的汤药缓缓倒进碗中,留下清澈的汤汁。
他嗜甜,所以她给他多加了点蜂蜜,用木勺子轻轻搅拌,直到蜂蜜完全溶解。
月光透过窗棂洒落,映出女子低头搅拌,专注而温柔的身影。
芊芊刚将醒酒汤端到托盘上,一回身,脚步猛地一顿,差点把汤药给打翻了。
只见,一抹颀长的影子连接着那道宽肩窄腰的身影,俊极雅极。
他倚靠在门边,不知站在那看了她多久,脸若冰雪,下颌轮廓分明。
修长的手中正把玩着什么,指缝之间,银光闪闪,芊芊定睛一看,正是她今日用来打落暗器的那枚蝴蝶银钗。
四目相对,注视着彼此,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谢不归的视线滑过她脸侧那因被切断,而不规则的丝丝碎发,脸容倏地一冷,站直身子,腰间环佩叮响,似要转身。
“郎君。”还是她率先开口,叫住了他,“这是奴家给您煮的醒酒汤。”
她回身把汤碗搁下,低声说:
“加了些许蜂蜜,应是不苦。若是郎君不喜奴家身上的脂粉味,奴家不靠近便是,把汤放在这,郎君趁热喝了,不至于带着酒气回去,惹得尊夫人生气。”
谢不归把玩银钗的动作倏地一定。
他缓缓抬起眼睫,眸若点漆,不苟言笑道:
“我那夫人,早已丢下我跑了。”
碗放在桌上,碰出轻轻的响声,芊芊闻言沉默着,指尖微微蜷缩。
他们就此隔着一段距离说话,一旁的灯烛把两个人的影子投落在地上,却是并肩挨着,仿若亲密无间,他淡淡道:
“那女人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我与她夫妻七年,缠绵恩爱,互许终身,她却为些不相干的人背弃誓言,抛夫弃女,”
他的情绪始终没有起伏,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无关己身。
“风萱姑娘,”谢不归歪头看着她的侧影说,“这样的女人该不该得到报应。”
芊芊放在碗沿的手指倏地一颤,带动着药碗移了几寸,里边清澄无杂质的汤药晃荡不休,映出她微红的双眼。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遏制住胸腔里的那股闷意:“不知郎君,可否听奴家一言?或许,尊夫人所为并非是有意伤害郎君,而是另有隐情呢,她也许不是存心想要抛弃她的夫君和孩子,而是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她去做。”
“哦?”他声音动听,若流水淙淙,“愿闻高见。”
她转过身来,朝他行了个礼,这才轻声说:“郎君,奴家不知尊夫人之全貌,也不敢妄加评断。”
“只能以己度人,还请君勿怪。”
“奴家并非此地之人,而是来自异国他乡。故乡距此地,万水千山,遥远至极。每逢佳节,常常思念亲人却不得见。”
“奴家自幼便对琴瑟之音情有独钟,每闻丝竹之声便觉心旷神怡,如在桃源。”
“年幼时有幸得遇名师,传授琵琶之艺,自此日夜苦练,不敢有丝毫懈怠。岁月如梭,转眼间,奴家已小有所成。”
“随着名声渐起,四方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可虽身在繁华,为人追捧,心中却时常感到孤独。”
“每当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奴家常常自问己心,此生所求,究竟为何。”
说到此处,她才终于抬眸,看向谢不归:“一开始,不过是想让世人记住我的名字,似乎只有那样,我才能不再孤独。”
“后来,我开始渴望得到一个知音。若有一人,能与我共赏琴瑟,西窗共话,便是至幸。”
“可是如今……”
“如今我之所求,非名非利,亦非知音。”
他怔在那里。
忽然,一声笑声隔着墙壁,隐隐约约传来,还伴随着高歌之声,是舅舅在与好友把酒言欢,击节而歌。
芊芊轻轻叹息:“如今的我依旧爱弹琵琶,却不为名也不为利,亦不为让某个人听懂我的琴音。只为让在异国他乡迷失的灵魂能够得到片刻的安宁。
此生惟愿,尽我所能,守护我爱的人们。”
四周的空气莫名安静下来。
她听到谢不归轻轻地问:
“你爱他们,那你也爱我吗?”
芊芊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她静静看他良久,哑声道:“郎君,奴家为您弹奏一曲吧。”
此夜,为你。
独为你,抚琴一曲。
……
片刻之后。
二楼某个寂静的房间。
她脸上的浓妆洗去,衣裙也换了一身纯蓝色的袄裙,鬓发、衣裙上都缀着闪烁如星子的银饰。
隔着珠帘看去,如同只在幻梦中出现的,细闪脆弱的蝶。
像是不好好注视着的话,下一刻就会亮晶晶地溃散于风中。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曲的开头如闺阁女子的絮絮私语,温柔小意。而后又如清泉撞击石壁,和风拂过竹梢,雨丝落于草叶,缠绵悱恻。
倏地开始转急,如大雁长鸣,将人的心神完全摄住,然后杜鹃啼血般如泣如诉,使人不禁潸然泪下。
终于,曲调渐缓,哀伤深深掩藏心底。
恰似那《雨霖铃》有句,“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谢不归坐于案后,黑眸装满女子的身影。
恍惚如至当年初见,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桃花开的时候,一定要来看我哦。”
“这是我们南照的习俗,你与我对歌,就是在向我告白,是我的人了。”
“说谎的人,要被丢进毒蝎林、赤练窟,上刀山、下火海的!”
记忆如同被烈酒浸泡的碎片,难以拼凑完全。
一瞬间,被过多烈酒侵蚀的脑袋,传来阵阵难以克制的疼痛。
谢不归脸色发白,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倒入那窄窄的矮榻之间。
发冠散乱,乌黑的发丝沿着白玉似的脸洒落,高大的人蜷缩着,疼痛像海浪一样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他。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找到一丝平静,但疼痛让他无法集中精神。
听到声响的那一瞬,芊芊便立刻抬眼,紧张地看着那人,看到他的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领,他的双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也是此时。
“铮——”
弦断了。
他缓缓地打开眼睫,眸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汗水渗出,洗得他脖颈玉白,青筋分明。
“我给你找郎中。”她急步来到他面前,半跪下去,与他咫尺之距。
“不。”
他说,“留下来。你,在我身边。就好。”
芊芊抬起衣袖,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却似乎缓解不了多少。
这人,明明喝多了酒就会头疼,怎么跟不要命了似的一杯接一杯喝。
想要责怪,又心生不忍,只觉胸口酸涨得厉害。
女子的衣袖拂落下来时谢不归的眼睛下意识一闭,嗅到淡淡桃花香气,在她的袖口离开后,立刻打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怕她从面前消失。
忽然,芊芊看到旁边的果盘里放着橙子。他喝醉头疼时,吃这个能很大缓解他身体的不适。
于是,芊芊取出那个橙子,拿起一旁的匕首,开始切橙子。第一刀下去,手腕微颤,差一点便切到指尖。
她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一刀一刀将橙子切成均匀的薄片。
她将一片橙子递到谢不归嘴边。
微酸的气息拂过唇,谢不归对上女子含着柔意的双眼,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他吃力地坐起身来,扶着她的手腕,张口要去咬那片橙子。
芊芊指尖触到他的唇,倏地一颤,就是这一颤,那片橙子从他们之间滑落下去,她看到谢不归反应极快,立刻伸手去接,却还是慢了一步,那片橙子擦过男子玉白的指尖,落在了地上。
芊芊看到他毫不犹豫就想去捡掉在地上的那片橙子,心中一揪,终于忍不住拽住了他的袖子。
“不要了,盘子里还有很多呢……”
几乎在她拽住他的瞬间,他便用力把她拉了下去,与他衣衫纠缠。薄荷香铺天盖地地涌入口鼻,混杂着淡淡的酒味。
雪衣乌发的男人靠坐在地上,修长的四肢如同藤蔓那般缠绕着她,沉默着把她抱紧在他宽阔的胸膛中,仿佛他们是从地面生长出来的两株植物。
绞缠相抱,永不分离。
她在他的怀抱里轻声说:“陛下。请你,忘记我吧。”
搂在她肩背上的手臂在收紧,越来越紧,勒得她感到疼痛。
她听见男人声音发抖,醉意朦胧地说:
“芊芊,能不能……不要走……我……我真的……”
“我真的……”
她上一次听到他这样的声音,还是在她怀孕不适的那个时候,他从梦中醒来,把她也是像这样紧紧地抱着,她说自己需要他,离不开他。
他就是像现在这样,沉默无声地落泪。谢不归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像是兽类在濒死之际最后的呜咽。
无休止的钝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她也忍不住抬起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想把自己藏进他的胸口、他的身体里面。被他带到天涯海角,不论任何地方,只要在他身边,哪里都好。
可是不能。
不能了。
如果他们真的,只是萍水相逢的一对男女,是那无依无靠的琵琶女和漂泊孤独的商贾。
相遇相知,共赏明月。
终此一生,该有多好。
她想要抬头,却被他死死地摁在怀里,不让她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他像是要把他的怀抱变成一个茧,永远囚禁他的蝴蝶、他的明月。
她的鬓发已经湿了一片,眼角从唇畔都是湿润的水光,已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她感到他的嘴唇在颤抖,一个字一个字颤抖地,贴在耳边。
又在霎那间,湮灭无声。
“咻——砰砰砰!”
窗外,满天烟花绽放,巨大的声响掩盖了耳边所有的动静。
金、银、红、翠绿、淡紫、幽蓝,无数的光屑在窗外绽放,又落了他们的一身。
是新年。
新的一年来了。
而他们在最后一夜告别。
第47章 047
047
那阵璀璨的烟火结束后, 他们一前一后回到屋内,两个人眼尾都是红红的。
尤其那个娇弱的琵琶女,不仅眼眶红, 唇瓣亦是红.肿潋滟不已, 让人不敢多看。
夏侯祯刚跟祝拂雪行完酒令,听见动静, 随意往门口一扫,登时一愣。
莫名觉得这对男女甚是般配,却互相视线都不接触。男子冷淡, 女子无意,一进来就各自往一边走去,根本就是不熟。
夏侯虔则是死死盯着芊芊的脸, 举到嘴边的酒都忘了喝。
果然是没看错的, 此等女子, 如此容色, 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肌肤雪嫩, 山眉水眼, 发乱唇红, 仿佛被蹂躏后的一朵娇.花。
忍不住让人想,她这是被男人做了点什么,或是主动伺候了男人, 才会这般满脸春意罢。
从他们出去到进来少说也有半个时辰, 怕不是借着煮解酒汤的名义,勾勾缠缠地上了床榻?
想到这生嫩的雏.儿在男人身下婉转承欢的样子,夏侯虔下.腹不禁一阵火烧。
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小淫.妇!
“萱娘!萱娘!”
忽然, 一阵喧哗声响起,房门被人“呼啦”一把, 推了开来。
一五官深邃,眼眸冰蓝的胡人大步走进,他环视一圈屋内后,准确无误地朝着芊芊走了过去,一把将她抱住,哀声道:
“萱娘,都是我不好。下次再也不敢了。往后我一定好好待你,再不叫你抛头露面,到外头卖艺娱人,以挣家用。”
这就是舅舅搬来的救兵?
芊芊无语凝噎,而巫羡云朝她轻眨了眨眼,貌似觉得这个计策天衣无缝,握住她纤细的双手,深情款款:
“萱娘,跟我家去吧。”
唉。芊芊下意识看了谢不归一眼,见他正闭目养神,眼睫投落长长的阴影,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这片动静,亦或是沉浸在情绪中还未抽离。
以她对谢不归的了解,他每每喝多了心防便是最脆弱的时候,跟平时的冷静克制大不一样,是以才会选择用解酒汤诱他出面,再弹一曲琵琶,以此攻心。
毕竟大魏天子,才是决定她能否离开宁城回到南照,最关键的人物。只要搞定了他,事情便已成功了一半。
至于她自己,心中亦是有不舍难受的,只是在问心崖下的那一晚便已将情绪戒除许多,是以不如谢不归这般沉浸其中,走不出来。
于是芊芊装作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娘子,低头跟着巫羡云就要离去。
“慢着。”
夏侯祯一拂袖,指着巫羡云,满面怒容道:
“你是哪里来的粗人,着实不知礼数!这般拉了人就走,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巫羡云连连作揖,惶恐道:“扰了贵客安宁,小人死罪!请容小人回禀——小人乃是途径此处的胡商,今日与娘子大吵一架,深感后悔,转遍整座宁城,寻了娘子大半夜,这才寻到娘子……家里年夜饭都冷了,还请贵人体谅,放我们夫妻回家去吧。”
夏侯祯狐疑地看着芊芊,“风萱姑娘,他当真是你夫君?”
芊芊无奈点头,也猜到了舅舅的计划,巫羡云扮演她的夫君,与她先行一步离开,舅舅随后脱身,谁能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过这宁州总督,倒确实是个为民请命的父母官。
夏侯祯背着手,一脸正色,严肃道:
“莫怕,风萱姑娘。若是有何冤屈,但说无妨。”
“夏侯虽不才,却也是一方长官,定会为你做主。”
芊芊欠身作礼:
“多谢世叔好意,只是他确实……是奴家浑家。今日也是奴家一时赌气,才想出这么个昏招,扮成乐伎,想叫浑家急上一急。不想竟与爹爹团聚,也是意外之喜。”
她温柔看着巫羡云,“他既然诚心悔过,奴家岂有不谅解之理。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有情饮水饱,奴家相信他定会改邪归正的。”
夏侯祯皱眉,有心想再说两句,见二人郎才女貌如胶似漆,也无可奈何,只得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去。罢了罢了,清官难断家务事。
祝拂雪道:“你管不了这事,风某却不得不管,”
杯中酒被他一饮而尽,他忽然一拍桌子,俊眉倒竖,“老子就这一个宝贝闺女,岂能被你这小王八羔子欺负了去。”
佩剑被他一震,弹至手中,祝拂雪反手握住,剑出如龙,就朝巫羡云砍去。
“看老子今天不劈了你,给萱儿讨回一个公道!”
“爹,爹,小婿知错,小婿知错了。”
巫羡云三步并作两步,逃出屋外,口中连连讨饶。
芊芊紧随而上,裙裾拂过门槛,便没了踪影。
夏侯祯无奈摇头:“看来只能跟拂雪兄,改日再聚了。”
“陛下。”
静默之中,夏侯祯转过身,膝盖触地,朝着那始终阖眸不语的郎君跪拜,低声道:
“今日多有招待不周之处。”
“还请陛下恕罪。”
他这一跪下,夏侯虔与众婢女也不得不跪了下来。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皇帝始终不发一语。
夏侯祯抬眼,见陛下脸容淡漠,手中却无意识地摩挲着一物,很是眼熟,他定睛一看,竟是那枚打落暗器的蝴蝶银钗!
夏侯祯眼皮一跳,忽然想起不久前看到的那一幕——男人和女子,一刚一柔,一冷漠一孱弱,前后脚走进房中,莫名的般配,却形同陌路。
他忍不住道:“下官斗胆一问,莫非今日出手相助的,就是那……”
他越发心惊,总感觉陛下与那琵琶女定有何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可对方,分明已为人妇?
“若是陛下……下官为您请她回来。”
皇帝缓缓打开眼睛,眸色清浅,道:
“不必。”-
芊芊也没想到,竟然这么顺利就成了。
这般顺利就从他的手中逃脱,还是他有意的放纵,难免让人心里觉得很不踏实。
一路上,频频回头,她总怀疑身后有那跟踪之人,还跟巫羡云好生扮演了一番恩爱夫妻,四周也未生出半分异样。
于是三人商议一番,决定先找一家客栈歇脚,第二天再去与使团会合。
谁知半夜——
芊芊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却发现整个身子都动不了了。筋骨酥麻,头脑昏沉,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柄折扇,锋利冰冷的棱角,沿着她颈侧线条,一路往下滑,在她的衣襟处缓缓勾挑。
对方身上带着浓重的脂粉味和酒气,举止轻浮,动作亵玩。
他是……夏侯虔。
“真是好一个美人儿,”
夏侯虔眸色发暗,喉咙吞咽,赞叹不已。
美人散发于枕,敛容浅眠,恰如匣中暖玉,尤其是当她嘤咛一声从梦中醒来,睁开这一双秋水翦了的眸。兰汤滟滟,春意弥漫,轻轻一望,叫人如坠夜雾。
夏侯虔急不可耐地问道:“你今日离开那么久,是背着你夫君,伺候了那贵人一场吗?贵人没收用你,想来是不得圣心啊?”
他兴.奋得声音都粗噶了,“哭成那样,莫不是快活极了,酒楼里连张好些的软榻都没有,委屈了你这小淫.妇吧?”
夏侯虔喜爱雏.儿,从来是非雏.儿不纳,非处.子不玩,但若这是被至高无上的那位亵玩过的,还是他人之妻……
他顿时感到身子紧绷发烫,一股别样的刺.激传遍全身。
“怎么伺候贵人的,来,跟本公子好好说说?”
他身子凑近,一股令人作呕的酒臭扑面而来,“不愿说,那便原模原样地,好好伺候伺候本公子?”
夏侯虔手中用力,折扇里藏着的刀片,划破了她的衣衫。
绸缎左右分开,一片滑腻的雪白泛出淡淡的银光,夏侯虔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欺身而来。
芊芊口中一片腥甜。
却听“砰!”
男子的身子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撞到墙壁,迅速滑落下来,肉.体与地板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腥热的液体飞溅,如火星子般落于肌肤,烫得芊芊呼吸一窒,身子一颤。
惨痛凄厉的叫声刺破耳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地上,夏侯虔右手手指,齐根而断,只剩下光秃秃的掌,血肉模糊地捂着脸,他的眼睛被人一剑划过,两个黑乎乎的窟窿不断往下流着血痕,剧痛剜心。
“我的眼睛啊啊啊啊啊我的眼睛!”他撕心裂肺地吼叫:
“谁!是谁!来人,给本公子杀了他!杀了他!!!”
“聒噪。”
突然,一只皂边螭龙纹的靴子,死死踩在夏侯祯脸上,他的脸登时乌青一片,痉挛扭曲。
男人厌烦的语气如一根钢针扎进夏侯虔的耳朵,又从后脑中穿出,温醇如明月映水,却叫他肝胆欲裂:
“夏侯家世代清廉,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玩意儿。”
是……是陛下!
夏侯虔手指动了动,连挣扎的动作都没了。
须臾,夏侯虔听到男人淡漠的声音:“贵妃,若朕不来,今夜,你打算如何收场。”
贵妃?!贵妃……
夏侯虔这下不止双目,鼻子,嘴巴都不断涌出血液,呛咳到他的肺里,几乎窒息,却只能死死忍住,忍得青筋暴起,嘴角两边鲜血狂涌,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
那一刻他的脑子里闪过许多字眼,一个比一个,令他惊惧绝望……
贵妃,宸贵妃。天子发妻……宠冠后宫……天家唯一后嗣的生母……
他感到踩在脸上的力度在逐渐加重,对方似是隐忍了极深的怒火,眼下一股脑的全都发泄在了他的身上。
夏侯祯甚至错觉自己的颅骨快要被男人生生踩爆。他痛得涕泗横流,狰狞地张开嘴,贪婪而吃力,呼吸着四周微薄的空气。
芊芊支着手肘,勉强从榻上撑起身子,脸侧滑落的不知是汗还是什么,体内迷.药的药性还没有散去,微微气喘,视线里一片水光跌宕。
她一眼就看到他脚底那个几乎成了血人的夏侯虔,根本不敢多看。
视线颤抖着缓慢往上,掠过男人的腰身清瘦的下颌,对上他的目光。知道此刻的谢不归,完全酒醒了。
仿佛是壁画上的那个郎君走了出来,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正无表情,黑眼珠从眼角斜过来,居高临下,睥睨着她。
第48章 048
048
男人脚底如同踩着一个肮脏的皮球那般, 踩着夏侯虔的脑袋,他的一条手臂搭在抬起的大腿上,就着这个姿势缓缓前倾。
他的嘴角微微下垂, 苍白的脸上嵌着两丸乌黑的眼瞳, 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气,只有无法触及的空洞和黑暗。
今夜月光亮得渗人, 如同银色的瀑布覆盖了房间里的一切。
地板上的血渍倒映出男子的脸庞。
那张白玉似的脸在血渍的映照下,显得扭曲而模糊。
身影在地上投射出颀长的阴影,与血渍交织在一起, 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鬼物。
伴随着衣物摩擦的声响,踩过水渍发出的啪嗒啪嗒声。
他走过来了。
男人的倒影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微微摇曳,既美丽又恐怖。
一步。
两步。
芊芊眼睛睁得大大的, 瞳孔中映照着谢不归的身影, 恐惧如同无形的锁链, 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她的双手紧紧抓着床单,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心脏狂跳不止, 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紧缩的疼痛。
不对。
肯定有哪里不对。
出事了, 绝对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舅舅呢?兄君呢?!
她试图挣扎着从床榻上爬下来,但恐惧和慌乱让她失去了平衡。
最终,一次剧烈的挣扎, 她失去了支撑, 整个人从床榻上摔下,长发散乱,衣裙曳地。
他的脚步同时顿住。
芊芊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 疼痛让她暂时摆脱了迷.药的控制,但无孔不入的血腥味和那人身上的压迫感让她打了个哆嗦。
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双手环抱着自己,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带来一丝安全感。
“好可怜啊。卿卿。”
芊芊脆弱不堪的模样映入一双黑色的眼中。他薄唇轻启,叹息。
脊椎上如有湿漉漉的毒蛇爬过,她头皮一阵发麻,只觉谢不归的状态很不对。
比那次在雪地上被她亲眼看见他捅了和尚一剑后,还要不对。
她的后背紧紧贴着床脚,抬头看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惊惧,泪水不受控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
嘴唇微微颤抖,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仰着纤细的脖颈,战栗着望着他。
谢不归垂眸,他目光落在她脸上。
女子就连发丝都在微微颤抖,眼睛下方的卧蚕如同两枚睡倒的月亮。唇口丹洁,如频婆果。
谢不归低眸看了看脚边淌过的血线,“这里好脏啊,卿卿,朕带你离开,嗯?”
芊芊还未答话,视线突然被男人的脸强势挤进,他仿佛一个故意弯着腰将脸伸到狸奴面前,以此得趣的恶劣主人,鼻尖几乎与她微翘的琼鼻相抵。
在她瞳孔扩张眼睫飞颤时,他猝不及防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他不顾她的反抗,打开她的手臂,猛地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抱着她,缓缓地站起身,没有说一句话,就这般抱着衣衫不整的她跨出门槛。
“陛下。夏侯公子……”门口的惊羽卫跪在地上,向他请示。
谢不归没有下达任何指令,毫不停顿,抱着怀中纤柔的娇躯一路走出客栈。
芊芊反抗到最后没了力气,蜷缩在他怀里发抖,耳边不时传来打斗的声音,空气里浓浓的铁锈味令人作呕。
舅舅、兄君到底如何了……?
只她没来得及开口问上一句,药力翻涌着侵袭了她的神智。
渐渐的,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猛地睁开眼,芊芊看到一个太医打扮的少年,正从她手腕上取下一枚银针。
“娘娘体内的药性已经解除。”
“微臣告退。”
是苏倦飞……少年俨然没了此前的跳脱,低眉敛目,如同一个再平庸不过的太医,毫无棱角,也毫无生气,身形清瘦,走起路来有些不稳。
“他受了廷杖,因为你。”一道冷冽动听的嗓音倏地钻入耳中,芊芊这才看到旁边还有另一个人,谢不归端坐太师椅中,眉眼隐隐地被床幔挡住,只露出薄唇和洁白的下颌。
因为她?是了,是她令苏倦飞配制蒙汗药,可是对方不仅没拿到她的血,还受了那骇人的杖责。
想到少年走路时的颠簸,芊芊忍不住道:
“陛下,为何要如此?”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谢不归为何会态度大变,一丝一毫的柔软都再找寻不出。
谢不归微笑着看着她,黑眼珠没有任何对弱者的同情:“你说呢?”
芊芊皱眉,绞尽脑汁想了想,怪不得昨天晚上有被跟踪的感觉,难道是她跟巫羡云假扮夫妻,触碰了他的逆鳞?她那么做也只是不想暴露异国人的身份而已。
于是芊芊郑重其事道:
“陛下若是不放心,我回到南照之后,愿为陛下守节,绝不另嫁。”她只需要一个后嗣,确实没必要再与旁人成婚。
他凝望她,脸上依旧没什么情绪。
半晌,“你到底是谁。”男人形状姣好的嘴唇轻轻开启,声如玉碎。
五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猛地击中了芊芊的心灵深处。
她的身体突然僵硬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
他知道了?他知道她是先王女了!不,不可以承认,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绝不能前功尽弃!一旦他认定她是天生淡漠无情的先王女。
她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成了居心叵测,别有所图。
他们之间所有的情谊将会轰然坍塌,荡然无存。迎接她的会是什么……?
不敢想象,那些未知的恐怖和痛苦,她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衣服。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陛下,你在说什么?”
她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安抚:“陛下,莫要听信小人谗言,定是有那卑鄙之人说了什么,想要挑拨你我的关系!”
谢不归缓缓起身,走了过来,每一步都像是在敲击着芊芊紧绷的神经,他高大的身躯站在她的面前,视线逡巡过她的身体,从脸,腰肢,小腿再到她的脚踝……
芊芊猛地意识到,唯一能证明她是先王女的证据,就在她的身上!
她原本的胎记是红色泛着淡金,中了木僵毒后金色褪去,成了鲜艳夺目的红色,如今又恢复了金红色。
定是项微与将她的真实身份告知给了谢不归,他这般做究竟是有何目的?
就在他朝她伸出手的瞬间,“碧莹!”
一道碧绿色的影子登时从她怀中窜出,咬向男人,谁知还没触碰到他的身体就被他一手抓住七寸,重重地扔到一边,整条蛇都盘了起来,他的眼底划过一丝阴冷的戾气,像是要把碧莹砍成两截。
在他注意力被碧莹引开时,芊芊反应迅速而敏捷,猛地从床上跳起,像一只受惊的鹿般冲向房门。
门口的惊羽卫又让她生生刹住了脚步。
房门被紧紧关上,她只能转身,往房间的另一端跑,每次,谢不归的手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衣角,但芊芊总能像滑不溜手的鱼一般,险险地避开。
他的手指顿在半空,或许找人来解开她的迷.药,是个不明智的决定。
她还是那样闭着眼昏睡在他怀中比较乖巧。
是,之前他有无数次机会去验证真相,却都没有行动,只想等她醒来,亲口告诉他,她不是。
芊芊绕着家具跑了好几圈,头发散乱,汗出不停,谢不归则不紧不慢地进行着这场追逐游戏。
体力和耐力她都比不过强悍的男人,终于,她被逼到一个狭窄的角落,背靠着墙壁,呼吸剧烈,无路可退。
谢不归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子遮去了所有光线。他伸出手,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皮肤上全都是汗,还在发热,乍一跟男人冰凉干燥的掌心接触,她忍不住打了个颤。
“……苍奴……不要。”
“别看。”
他忽然沉下去,视线里是男人宽阔如山峦起伏的脊背,裙摆被他的手拉住,她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他的肩,使劲想要把他从身前推开,对他来说就像是狸奴挠人,根本毫无杀伤力。
他手中攥着柔软的裙摆,就要掀开,她便立刻扯着裙子往下拉,满脸泪水地摇头。
“王女。”
谢不归半蹲在她面前,乌黑的长发沿着两肩披散下来,他隔着裙摆,修长的手指轻柔地环绕住她纤细的脚踝,指腹轻轻抚摸着她的皮肤,或者说,在抚摸那个胎记。
徘徊揉捏,却一直一直,不曾去揭开,她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低低传来:
“你曾说,那一夜不论救你的是谁,你都可以跟他结为夫妻,原来,是真的。”
“是情蛊,让你有了情感,对吗。”
被情蛊控制,影响了心智的人是她。
从始至终,冷心冷情,片叶不沾身的人是她。
深陷泥潭的是他。
不可自拔的也是他。
他手心忽然用力,把她拉倒下来,她惊呼一声,裙摆与发丝飞扬着散开,随后被他高大的身躯覆盖而上,如同倒扣下来的樊笼,死死压制着她的手和腿。
芊芊脊背撞到地板,疼得指尖都在发麻,感到他的手沿着腰侧缓缓往上抚,酥麻中极致的战栗。
她对上他的眼。
他的眼里全是寂灭的黑,最后一丝光线仿佛所有的光芒都被抽离,变得空洞而冷漠。
他与她十指交扣,把她细细的手指骨攥在掌心,紧紧抓着,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抓住。
耳边传来他低沉而阴冷的声音:
“十五那夜,你离开朕。最后一次蛊毒发作,你寻谁解的。”
他充满妒恨地吻着她的颈,又亲密又窒息。男人清冷的脸上淌着汗,灵活的手指撩起她的裙摆。
“他像这般摸过你,抱过你,钻进你的身体里吗。”
他嘴唇贴在她的耳边,吐出一串一串饱满恨意的毒液:
“他也让你像这样,快活得浑身发抖吗。”-
“畜.生!”
夏侯祯脸上写满了愤怒和失望,一袭官袍的中年男子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高大和威严。
夏侯虔蜷缩在角落,身体因恐惧而颤抖不已。他鼻青脸肿,手掌滴血不止,伤痕累累,身上还有被夏侯祯踹过的脚印子。
夏侯祯没有多言,他径直走向一旁,那里摆放着家族的“家法”——一根结实的木棍,他一把抓起木棍,快步走向弟弟,怒吼:
“站起来!”
夏侯虔颤抖着站起身,他眼睛的伤势还没有处理,往外不断地流出血水,蜘蛛丝般糊得整张脸都是。
夏侯祯没有犹豫,他举起木棍重重打在夏侯虔的身上,每一棍都在宣泄着内心的愤怒与失望。
夏侯虔一反常态的没有求饶,两片嘴唇被他咬到溃烂。
就在这时,夏侯祯的夫人冲了进来。
“够了、够了!”她急忙上前,阻止丈夫的下一棍,“你这是要打死他呀。”
“这畜.生……”夏侯祯打得手疼,瞪着眼睛,嘴里吭哧喘着粗气,“夫人呐,你不知道这畜.生都做了什么好事!”
夏侯祯带着府兵赶到客栈时,惊羽卫已经封锁了现场,不见友人和那胡人的行踪,唯有大量的血迹和打斗的痕迹。
而他的弟弟竟然趁乱,用迷.药放倒了好友之女,意图污辱!
就算那姑娘与陛下没有关系,也是他宁州百姓,大魏子民,在他的地界发生此事,他有何颜面,面见夏侯列祖列宗?
夏侯祯说完来龙去脉,“便是陛下不亲自动手,我也要打断这畜生的狗腿!”
“老爷息怒,虔儿想必已经知错了,你看他的手,他的眼睛……唉,”妇人柔善,不忍见小叔子这般凄惨,“来人,去请大夫!”
“不许去!”
“若是一再纵容这畜生,夏侯府早晚大祸临头!”
夏侯祯指着夏侯虔厉声说:“把他关进祠堂,好好反省。没我的命令不准放出来。明日,我会捆了他亲自面圣请罪!”
夏侯虔抖若筛糠。他“噗通”跪下,一下一下磕头,终于开始求饶:
“哥!哥,弟弟知错!哥,看在亲兄弟的份上,别把弟弟交出去,陛下一定不会放过弟弟,他会活剐了弟弟的,你帮弟弟逃吧,你放弟弟一条生路吧!”
夏侯祯挥挥手:“带下去。”
祠堂中,夏侯虔呆滞地靠在墙角,浑身剧痛已经麻木,眼前一片黑暗。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
“你想,活下去吗?”
一缕奇特的香气混合着甜香漫过鼻尖:
“我知道,你想活下去。可惜,你得罪的是皇帝。”
那声音徒然转为戏谑:“夏侯虔,你可是你哥唯一的弟弟,你哥贵为三州总督,天子宠臣,竟然连个大夫都不给你请,啧啧。”
夏侯虔吃力地睁开被血糊住的双眼,眼球撕裂的剧痛,根本不能视物,他却仿佛看见了一个浑身笼罩着白纱的女人,气息圣洁悲悯,眉上正中有朱砂一点,如同丹霞映日。
那股诡异的香气越来越浓,“皇帝有眼无珠,你夏侯满门忠烈,他却为了区区一个女人,断你手足,剜你双目,让你形同残废,生不如死。”
夏侯虔身子一颤,呕出一口血,剧烈挣扎起来。
他循着声音,跪爬到那人跟前,双手合十,血泪横流,“菩萨,菩萨!”
“菩萨救我!菩萨救我!”夏侯虔声音凄厉,那张脸上两个血洞异常可怖,“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只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汗水混着泪水打湿鬓发,视线里,是男人晃动不休的肩头,她声音哑极,“我们……两清。”
他指腹摸了摸她肿.胀的唇,揩去那一丝混着口诞的血迹。
戴着玉戒的手指抚过女子滑嫩的下巴,掌心宽大,几乎包住了她的半张脸,看着她低声,“怎么,给朕上一回便是两清?”
“祝芊芊,不,王女。这世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买卖。”
他一字一句在她耳边道:“朕要你夜夜在朕身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芊芊笑了笑:“我何尝对陛下有过亏欠……呃啊。”戛然而止。
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她感到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她闭着眼兀自强忍了片刻,倏地睁开眼睫,笑得眼下卧蚕都鼓起来:
“伪装成苍奴的你。不也是虚情假意吗?”
他蓦地一重。
“呜……”她忍不住溢出哭腔,脸上泛起一片艳丽的红色。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清醒着与他相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汗水和绝望顺着脸颊滑落。
芊芊抬起汗湿的手,指尖颤抖,抚过他绯艳的唇,眼神有不屑,怜悯,和淡淡的讽刺。
他眼神一冷,蓦地把她的手用力按下来,死死地揉入掌心,再一寸一寸展开来,与她十指交扣。脸埋入她颈侧,口齿舔舐,沉肩竣腰,疯了般挞伐。
如同榫卯。
她与他是两个精确切割的木构件,通过相互咬合来实现牢固的连接。
太蠢了。
他蓦地冷笑。
太愚蠢了,那个捧出真心的自己,那个苍奴因她而生也因她而死,甚至在昨日他把苍奴完整地交给她,她依旧在演戏,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不过是为了彻底摆脱他,而精心矫饰的伪装。
“王女,你是一个无心之人。”
她看到男人眼底清清楚楚的,如刀子雪亮的恨意,像是一条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住她的身体,冰冷而致命。
他的嘴唇紧抿,嘴唇微微抽.搐,不再发出半点声音。
要么释放,要么被那股恨意彻底摧毁。
床幔全都落了下来,女子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再次响起-
此后每一晚谢不归都会来,静静凝视着她半晌,然后不顾她的反抗一把打横抱起她,压进床榻,放下帷幔。
芊芊被关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四壁冰冷,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高窗洒下斑驳的光影。
之后有两天他都不曾出现。
通过向送饭的仆人打听,她知道这里,是宁州总督府。
这一日的晚上,他没有来,她难得睡了个安稳觉,却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声音。
有人在哭。
哭泣的声音,如同阴风一般一阵一阵儿地飘过来。好似整个宅邸,都在为某个逝去的灵魂哀悼。
她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直觉在她被谢不归囚.禁起来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当那个给她送饭的婢女推门而进时。
芊芊注意到了她身上的异状——她浑身白色,披麻戴孝。
难道这宅子里有什么人离世了吗?
芊芊的容貌很容易给人好感,加上她态度亲和,婢女也愿意时不时与她聊上两句。
对方的眼神透露出深深的悲伤和恐惧,她低声说:
“是老爷。老爷被刺杀了……”
夏侯祯。
夏侯祯死了?!三州总督,大魏虎将,竟然死了!
“是谁……”一种可怕的预感席卷了芊芊的全身。
婢女咬牙切齿道:“都是那可恶的南照奸细!伪装江湖义士接近老爷,却是想从老爷这窃取军情,被老爷发现之后,便杀了老爷!”
芊芊浑身克制不住地发抖。
一切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有人破坏了她跟谢不归的关系,让她被谢不归所憎恨,彻底失去大魏天子的信任。
之后便出了夏侯祯——大魏高官被刺杀的事,就是想要嫁祸南照。
绝对还没有结束,恐怕有一个更大的阴谋正在缓缓地酝酿,不光光是针对她,而是针对南照……针对一整个南照……!
芊芊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我与总督大人有一面之缘,不知能否前去吊唁?”
婢女看了看这位丽人,上边说了,她是那位贵人的姬妾,绝不能怠慢,忐忑道:
“娘子所求之事,奴婢拿不了主意,需得同管事请示一番。”-
灵堂内四周挂满了白色的布幔,夏侯祯的妻儿身着素衣,跪在四周,低声哭泣。
看到走进灵堂的芊芊,夏侯祯的独子,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突然站起身来,眼中充满了愤怒与悲痛:
“是你!是你爹杀死了我爹!”
他不知从哪抓起一把刀,手中紧握着刀柄,手颤抖着,刀尖指向芊芊。
夏侯夫人惊惶道:“庭儿,你在说什么啊,这是贵人的女眷,你不要胡说!”
少年厉声:“我听人说过,她是南照王女!”
芊芊却紧盯着那棺椁和灵位。摆在面前的事实告诉她,夏侯祯死了,他真的死了。
晚了,一切都晚了!
“南蛮女。从我爹的灵堂滚出去!”少年面色狰狞,握着刀步步逼近。
突然,“叮”的一声,少年手腕一抖,那把刀掉落在地。
脚步声漫过,一缕好闻的薄荷香缠上了衣角,然而这道香气如今对芊芊来说就像是恶鬼一样可怖。
她身体下意识地瑟缩,扭身要走,却被人死死扣住手腕。
夏侯夫人一惊,扯了扯儿子的衣角,向着那迈进灵堂的男人跪拜:
“拜见陛下。”
第49章 049
049
芊芊拗不过他的力气, 索性任由他握着她的手腕站在那里。
只是不去看他也不说一句话,消极对抗着。
谢不归皱了皱眉,低声对身后人道, “把她带下去。”
芊芊眼睫一颤, 总算有了反应:
“我只有一句话要问。”
趁谢不归把她松开,芊芊快步走向那跪在地上的少年:
“夏侯小公子, 到底是谁告诉你,我是南照王女的。”
夏侯庭猛地抬头,青涩的脸庞充满了怒火和憎恨, 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幼虎。
芊芊丝毫不后退,一字一句道:
“还请小公子不要隐瞒,务必告知此人是谁。”
“你难道不想找出害死你爹的真凶吗?”
夏侯庭说:“我当然想!告诉我你身份的人, 是……是…… ”
他脸色一白, 双手突然死死地抱住脑袋, 痛苦道:“我的头……我的头好痛!”
芊芊立刻弯下腰, 拿起他的手臂一看, 他的筋脉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游走。
像是一阵痉挛在他的皮肉下起伏, “咻”的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她翻过他的掌心一看, 果然看到他中指指根处有一块极为明显的青斑。
“他中蛊了。”
夏侯夫人大惊失色:“什么?”
芊芊盯着那块青斑,她自幼学蛊,识得蛊虫不下千种, 若她看得不错, 这是……忘忧蛊。
他被下了忘忧蛊!
所谓忘忧蛊,顾名思义,是能让人听从下蛊者的指令, 忘却一段记忆的蛊虫。
大魏皇宫之中,除了她, 还有谁会下蛊?必定是项微与无疑了!
项微与是大魏的钦天监,是谢不归最信任的臣子。
若她此时说项微与是那幕后之人,谢不归会信吗?
他如今对她已无多少信任。
只有让夏侯庭亲自指认,是项微与透露了她的身份给他,妄图将祸水引到南照身上,才有那么一丝希望,扭转局面,顺藤摸瓜揪出那背后真凶!
芊芊咬牙,“我的血可以引蛊虫出来。”
她捡起那掉落在地的匕首,毫不犹豫划破指尖,鲜红的血珠冒出,她沾血的指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摁在了少年的眉心。
夏侯庭愣怔须臾,“咳咳咳!”
少年弓着腰,猛烈咳嗽,咳着咳着,一只蜷曲的黑色小虫从他口中掉了出来。
众人看着这一幕都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忘忧蛊不止一条,共有八条。
恰似那孟婆汤,八泪为引,分别对应为生虫、老虫、苦虫、悔虫、相思虫、病中虫、别离虫和用人血喂养的伤心虫。
吐出第三只紫色的苦虫时,夏侯庭突然开始满地打滚,口中发出凄厉的惨叫。
“好痛,娘,我好痛。我好痛!”
“够了。”
夏侯府众人面露异色,许多人仇恨地看着芊芊,碍于皇帝在场不敢发作。
见状,谢不归在她身后沉声道,“景福,送她回房。”
芊芊只能收手,看着少年紧揪着胸口的布料,唇色青紫满脸大汗。
心中已经了然。
夏侯庭中的不止一种蛊。
幕后之人,居心歹毒。
竟然在忘忧蛊的基础上,下了一道裂心蛊。这种裂心蛊一般情况下处于沉眠状态,是一种极为罕见的保护性蛊虫。
它被植入宿主体内,与宿主共存,但它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保护另一只特定的蛊虫。
即忘忧蛊。
一旦忘忧蛊受到外界的推动、吸引或是任何形式的威胁,裂心蛊会立刻激活。
它会释放出一种强烈的毒素,迅速扩展到宿主的全身,导致剧烈的疼痛和肌肉痉挛。
如果她再试图引出忘忧蛊,夏侯庭会即刻心裂而死。
她没有想到当初那个瘦小、笨拙的,看到一条蛊虫就会吓得话都说不出来的道童。
竟然学会了这样一手蛊术。
只怕再多给他几年时间,他便能对百种蛊术操控自如了。
芊芊回到房中,婢女劝了几次她也不肯用膳,直到那抹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隐约冷冽的声音传来:
“不许再放她出来。”
“谢不归!”
芊芊立刻走到门口,喊住他。
他并不理会,径直朝着院子外走去。
芊芊猛地自鬓发间取下一物,扔到他的肩上,砸得他身形一顿。
男人脸若白玉,眼含愠怒地瞧过来,与她毫不示弱的目光撞在一起。
仿佛短兵相接,噼里啪啦,火光四溅。
四周婢女立刻跪下,头也不敢抬,谢不归寒声道:“下去。”
她们忙不迭地退下,把独处的空间留给贵人和他的姬妾。
谢不归往地上一瞥,砸他的是一枚蝴蝶银钗,落在他的脚边,薄如蝉翼的蝶翅还在轻轻颤抖。
这钗子本是一对。
另一枚在酒楼里用来挡下那偷袭他的暗器,想必他也是知道的。
“你说我无情,对你都是利用算计,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芊芊身子颤抖着,眼眶发红,声音里有了几分哽咽,“你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我是有情还是无情!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都不愿相信你的发妻吗?!”
顷刻之间,她已是泪流满面。
偏生还能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嘶哑道:
“给我一刻钟,我想跟你谈谈。”
大约是她哭得实在厉害,待谢不归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略带薄茧的指腹,无意识抚上她眼尾,轻轻擦去那泪。
却是沉默压抑地一字也不说,直到他的指骨和掌心都几乎被她的泪水打湿,风一吹满手冰凉。
芊芊抬眼,睫毛濡湿地粘在一起,黑而深浓:
“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朕的臣子不能白死,”谢不归收回手,视线滑过她泛红的眼尾,看向屋檐上的白雪,没什么情绪道:
“那夜,我与刺杀夏侯祯之人交过手。此人身形招式与祝拂雪一般无二。”
他口中唤的是舅舅真名,想来是已将舅舅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我舅舅一心只有天下美酒和匣中宝剑,为人极其仗义,他绝不可能因为什么军事机要,杀害他的友人。”
谢不归并没什么意外之色,淡道:
“朕知道。”
光他一人知道又有何用,那一夜夏侯府的所有人,包括夏侯的妻儿都清清楚楚看见,是祝拂雪现身夏侯府,一剑送入夏侯祯的胸膛,当场毙命。
“朕已下旨,全境通缉南照使臣。朕不会处死他们,但朕会扣押他们,押送回京,命刑部全力审理此案。”
这么说,就是他还没有抓到兄君他们。
谢不归漠然说罢,转身。
芊芊忽然道:“陛下。”
她说:“陛下若是缉拿南照使臣,更不应放过我这个南照王女。作为王女的我,最有可能是主使不是吗。”
他的背影定在那里,袖口下的手微微一收。
“你很想死?”谢不归徒然转过身来,阴着一双眸抵近芊芊,如山一般庞大的阴影笼罩,“祝芊芊,你就这么想死?”
“我既是南照王女,这便是我生来的使命,”她分毫不退,声音平静,“怎么,堂堂大魏之主,竟要徇私枉法么?”
他紧盯着她,袖口下的指骨攥得咯吱作响,显然怒极。
“既然如此,我有一个提议,不知陛下肯采纳否。”她不等他回答,便口齿清晰说道,“陛下既已知道我是先王女,就该知道我精通天下蛊术。”
“我愿意为陛下炼制一枚情蛊。”
“陛下想要的不就是那个,一心只爱你的祝芊芊吗?”
她深深望进男人的眼眸,此前无数个夜晚他们抵死纠缠,便是这样互相望着彼此,却已辨不清是爱还是恨:
“我为你炼制的那一枚情蛊,可以使你从身到心拥有我。那个中了情蛊的我,将会忘记身为王女的一切,把一切都奉献给你。换言之,就是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都不会反抗。”
谢不归脸色发白,空洞的眼瞳如同白纸上挖出的两个窟窿,他唇角缓缓地勾起一抹弧度,似嘲似怒,似怨似悲。这样一席话出来,轻贱的是她吗,还是自己?
她声音是那样轻,游丝般细弱,仿佛怕惊落了树梢上的雪,“或者……”
“你退位。带着悠然,跟我回南照,我们一家三口一生一世。”
说完她自己都荒唐地笑了,明知是不可能,却还是有那一闪而过的念头。
世间有几人能够心甘情愿抛弃拥有的一切,守着那份虚无缥缈的情爱过一辈子。何况是一个帝国的主人?
她不再看他,终是深深叹了口气,眼底阴霾顿起:
“陛下也知道,没有一个人生来就是要围着一个人转的。不论如何,我希望陛下能够彻查此事,还南照一个清白。”
“我有我必须坚守之事,陛下你也有你的理想,其实你也想要一个太平盛世,做一个盛世明君的不是吗?”
“明君?”他蓦地笑了,眉眼微扬,像是一整季的雪水融化在眼瞳中,“王女,你不用给我戴高帽,我这个人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要做一个好皇帝,皇位权力对我来说统统都不重要,不过是达成目的的手段罢了。”
“我便是就做一个自私、冷酷、无情无义的皇帝又能如何?”
“王女,我不会放你走的。”他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气息隐忍,“哪怕是死,我也要你跟我死在一起。”
她轻声:“我不想死,陛下,你知道的。能活下去,谁愿意去死呢?可是,如果陛下对我的亲人动手,那么我与陛下,便只剩下你死我活了。”
就算杀了谢不归,会炼制出亡国夏姬,生灵涂炭,她也不得不去那么做,如果他敢对她的亲人动手,那么她也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俩人隐隐对峙着,每一方都像那绷紧了的弦,稍不注意便会断裂。
芊芊忽然道:“陛下既然舍不得杀我,又不愿被我所杀——那么。”
“接受我的第一个提议吧,情蛊。既然想留住我,又想要我心甘情愿,那就,彻底抹杀掉王女存在的痕迹,”
“只留下爱你的祝芊芊。”
她裙摆微扬,后退了一步,双肩打开,长颈优雅,身体微微舒展,站在那朝他嫣然轻笑,像是在说,来吧,把我打碎吧,再一片一片拼合起来。
抽干我的血,切割我的肉,掏出我的心,把我制成一具受你摆布、由你操控的傀儡吧。
原来世间情爱,无非看谁成茧。
谢不归感到从身到心都像是被极细的丝线勒紧,越来越紧,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薄唇紧抿,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
冷汗开始从额头上渗出,湿冷的感觉让人更加不适,耳边似乎有低沉的轰鸣声,掩盖了周围的声音,使得他再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视线里只有那莹润淡粉的唇瓣一开一合。
“你……”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骤然阴云密布,一双昳丽的长眸,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你竟敢……”他眼瞳晶亮,怒火和恨意让人心惊。
“陛下,睡一觉吧。”
芊芊忍着恐惧向前一步,纤柔的肩膀艰难支撑着男人摇摇欲坠的身子,他的发丝拂过颈部有些发痒。
谢不归清瘦的下颚线绷紧,试图保持清醒,却异常困难,每一次深呼吸,都伴随着巨大的眩晕和痛苦,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眼前无情地旋转。
他的手死死地抓住她的衣袖,指骨攥得发白,手背青筋迭起。
“你……对我做了……什么。”
男人嗓音嘶哑,仿佛被磨砂纸给狠狠磨过,他眼瞳睁得极圆,口角丝红,拼尽全身意志,抵抗着那股头脑被侵蚀的感觉。
“陛下,我给你下了一种蛊。”
芊芊不敢再与他对视,纤手覆盖在他的眉眼上,他眉骨立体,纤长的睫毛如同刷子般在她掌心扫过,颤动着不安的频率。
她把他轻轻放倒在雪地上,俯身在他耳边充满蛊惑地说。
“谢不归。”
“谢净生。”
“谢苍奴。”
“从这一刻起,你将忘记一切与祝芊芊有关的过往。
忘记这个人带给你的所有感受。忘记与这个人之间的甜蜜、执念、亏欠。爱与恨。”
“你将下一道不再追缉南照使臣的旨意,立刻班师回朝。”
“你不会对任何一个南照人动手。”
谢不归的意志超乎常人的强大,她方才也是靠着那番话,才勉强撼动了他的心神,趁虚而入给他下蛊。
她的血对蛊虫来说是极珍贵的养分,从夏侯庭那里引来的蛊虫,虽然只有三只,但靠着她的血,已经繁衍到了第六只——病中虫。
虽然还差两只才能成就真正的忘忧蛊,令他真正忘记与她有关的一切。
但眼下已是最好的局面了。
依靠她对谢不归的了解,这蛊虫的作用最多能维持半个月,最短……或许只能维持数个时辰。
但若是能在这数个时辰里面,她离开夏侯府,与兄君他们会合,并且趁谢不归清醒之前,逃出宁城……
看着男人紧闭着眼蜷缩身体,长睫轻颤,有些稚气的模样,她忽然想起他们的孩子,悠然。
念头升起不过一瞬,她决然转身。时间紧迫,再容不得她有分毫私情。
必须尽快与舅舅他们汇合,整合现有的信息,做出最有利于南照的决策。
谁知一转身,竟迎面撞上一个婢女,芊芊反应极快,一个手刀劈过去,又生生刹住:
“随春声?”
月牙眼,眼角眉梢俱是如蛇一般的青蓝色眼影,少女轻轻一笑:
“王女。”
……
随春声确实是来接应芊芊的。
她告诉芊芊,兄君和舅舅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此刻,正在南照设置在宁城郊外的一处据点养伤。
那夜他们歇在客栈没多久,一伙功夫极高的刺客闯了进来,与二人缠斗。
还是祝拂雪眼力极好,辨认出其中一人乃是早年因犯事逃窜去了北凉的江湖高手,怀疑那一帮人与北凉有脱不开的干系。
对方人数众多,且招招致命。
没办法,他们只能分别引开一波刺客,事后本想折返回来带走芊芊,却发现——
人去楼空。
原来如此,想必是北凉人调虎离山,这才让夏侯虔乘虚而入,也导致了后面一系列事情的发生。
靠着随春声伪造的路引文书,她们有惊无险出了城。
在城外十里的树林中,谁知天快黑时,遇见那不速之客。
灵堂上见过的,夏侯庭。少年身穿铠甲,横刀立马,指着二人厉声道:
“南照王女,我不知你是如何蛊惑的陛下,竟然让陛下不再追究南照之责!但杀父之仇,不可不报。”
“事后陛下若是问责,我夏侯庭也愿一力承担!”
“庭儿,还跟他们废话什么,”夏侯虔左眼戴着眼罩,另一只眼倒是好得差不多了,露出阴狠之色,他指挥着家丁,“抓住他们。给我剁成肉泥!”
“就凭你们?”
随春声毫无惧色,娇笑:“你们就带这些废物来,是瞧不起我们王女么!”
只见少女轻轻一挥手,手腕上的银饰哗哗作响,她的掌心,似乎洒了许多花瓣下来。
众人定睛一看,哪里是花瓣,那分明是花花绿绿的蛊虫!
芊芊指尖向着虫群弹出一颗血珠,轻吟道:“去吧。”
这些蛊虫不少都生有翅膀,如同蜂群般密密麻麻地飞向那些壮丁。
众人只觉浑身瘙痒难耐,没一会儿便丢盔卸甲,倒地呻.吟。
随春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传说中以血控蛊的景象,暗暗惊奇。
若是蛊虫换成那杀伤力巨大的食人蛊,只怕是千军万马,都挡不住她们的脚步!怪不得此前常常有童谣传唱,王女在世,可保南照百年安宁。
咦。
忽然,随春声瞪大了眼睛,“他……他怎么没反应。”
就连芊芊也惊讶不已,夏侯虔竟然完全没事?
夏侯虔突然转过身,朝着树林恭敬道:“多谢公主赐药,免小人受毒虫撕咬之苦。”
公主?
只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缓慢从树林中步出。身后则是数十个兵士,他们无不高鼻深目,肌肉强壮,满脸煞气。
夏侯庭看见他们的青铜铠甲,以及胳膊上诡异的刺青,大惊:
“北凉人?叔叔,你竟然与北凉人勾结!”
要知道此前两国交战,茹毛饮血的北凉人,残忍虐杀大魏百姓不知几何。
甚至保家卫国的破虏将军,都死在他们的手里!这些北凉人可是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徒。
少年面色发白,驱马便要离开,可是不论他驾马到哪儿,都有北凉的士兵窜出来。
终于,他被一名士兵砍断马腿,狼狈地跌下马去,痛得面容扭曲。那士兵却并未要他性命,反而像是驱赶着羊群的狗一般,慢条斯理地驱赶着他。
无奈,少年只能调动浑身力气,朝着芊芊的方向跑去。
夏侯虔看着三人逃跑的身影,仅剩的一只眼睛放出一抹凶光:
“小人去把他们捉回来。”
“不必。”女人轻笑,“他们跑不了多远的。而且,这也是计划的一环。”
她身边的北凉士兵也没有任何动作,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俯首听令。
女人身姿袅娜,走到夏侯虔身侧:“夏侯公子,追缉这么久都累了吧。”
这位北凉公主,亦是个难得的美人。轻薄的面纱隐约露出容貌,既不失大魏女子的温婉,又有北凉人深邃立体的轮廓,尤其这般轻声细语,可谓是勾魂摄魄,哪个男人听了心头不酥软。
夏侯虔完全被美色所迷惑,仅存的那一丝畏惧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美色的躁动和渴望。
女人五指纤纤,指甲染着红色丹蔻,轻轻地抚摸着男子的手臂。
夏侯虔感到一阵心猿意马,就在他完全放松警惕的那一刻,女人的眼神突然变得冰冷。
“噗呲”!一声刀刃没入血肉的声响。
夏侯虔瞪大了仅存的眼睛,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解,他倒在地上,一股一股鲜血自嘴里涌出,堵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心口插着一把寒光锃亮的匕首。
女人蹲下,从他的心口拔出匕首,又在他衣袖上轻轻地擦拭掉匕首上的血迹。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而后深深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男子,确认他已无任何生命迹象。
这才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和那些士兵一起,融入了夜色-
“噗!”
少年突然踉跄着,手扶着树木,咳出一口血来。
“他怎么了?”随春声极为惊讶。
芊芊看到少年的手紧紧抓着胸口的布料,有血红渐渐洇出,蓦地一惊:“是裂心蛊!”
给他下蛊的那人,强行催动蛊虫发作了!
裂心蛊?!随春声大惊,这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中了这等阴毒的蛊,只怕是必死无疑的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夏侯庭嘴里喃喃着,他顺着树木滑下,坐在地上。
少年清瘦的脊背如同一根青竹,不断发颤。手指发抖,从怀里取出一物:
“王女。此前,是我错怪于你,错怪南照……我、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芊芊和随春声立刻靠拢在他身畔,。
芊芊低着头,看着少年青涩的脸,依稀有几分那位温和官员的影子,心中一酸:
“你说。”
少年疼得满脸是泪,哑声说:“那一晚出事之后,我就立刻去了父亲的书房,在带锁的书柜里,找到了这张地图。”
芊芊接过他所说的地图,捏着边角,左右打开来。
只见这地图是由精细的羊皮纸制成,上面用朱砂赤笔详细标注了一条商路的路线。
还标记了沿途的地形特征、重要城镇、驿站、哨所以及潜在的危险区域。
画着一些特殊的符号和标记,用以指示水源、食物补给点、避难所,以及两国间的边界。
通过这条商路,中原的商人和商品可以直接到达南照国的核心区域。
“这就是……军事机要?”舅舅被污蔑窃取的那个东西?
芊芊看着上边漂亮凌厉的字迹,这样的字,这样的图只有那个人——只有谢不归才写的出,绘得出来。
毕竟当初他们是一起跋山涉水,从太和城来的邺城。
每一寸土地,他们都用自己的脚来亲自丈量过。
少年煞白着脸说:
“我爹生前,时常与陛下商议朝政,说起陛下有意与南照国之间,建立一条‘琴心之路’,促进两国的商贸往来。”
芊芊捧着地图久久发怔,突然意识到,恐怕这也是此次谢不归来到宁城,最重要的目的。
“这条商路的起点,设在邺城,从邺城出发,首先需要穿越闵岭山脉。此处山势险峻,需要利用已有的山谷和河流走向,修建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
“穿越闵岭后,商路将进入汉中盆地,是连接中原和西南地区的重要通道。
再翻过巴山和巫山,商路……便能进入南照国的领地,而这条‘琴心之路’的终点,则设置在——太和城。”
沿途设立一系列的驿站和哨所,为商旅提供补给,休息和安全保障。
随春声听得入迷,忍不住道:
“琴心之路,这名字倒是风雅,语出何处?是有何寓意吗?”
“取自‘坐上琴心’一词,”芊芊轻轻地说,“意思是指,男子对女子的爱慕之情。”
曾有那样的一则故事,说一郎君宴于临邛富人家,时主家有女新寡,郎君于座上以琴声传意,女子心悦,遂夜奔此郎君。
后世多以“坐上琴心”,指男子对女子那深深的爱慕之情。
“大魏皇帝怎么给一条商路起这样缠.绵悱恻的名字……”随春声嘀咕。
芊芊垂眸不语。
少年低低咳嗽两声,继续道:
“王女,请你一定要保存好这张图。其实我爹,他早就知道剑客的真实身份,是你们南照的将军。家里人怎么劝他都不听,素日里更是走访民间,执意与南照人交好……原来,为的就是打通这条商路,让两国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这是我爹的夙愿。一定要交给陛下。一定要……”
少年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裂心蛊,发作了。
毒性开始在他体内肆虐,撕扯他的心脏,带来无法忍受的剧痛。
他的皮肤开始泛起不自然的深红,身体滑到了草地上,每一次抽.搐都显得异常痛苦。
“王女……没有什么办法能救救他吗?”
随春声看得不忍,哑着声音问道。
若是有春秋齐女,若是有春秋齐女……
芊芊倏地捏紧了手指,视线有些模糊,她沉默地摇了摇头,随后,缓慢地取出一只红色的蛊虫。
用这种蛊,可以立即结束夏侯庭的生命,让这个少年免受更多的痛楚。
她温柔地抚摸着少年的额头。
夏侯庭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清明,嘴角微微上扬。
“去吧。”
红色的蛊虫状如瓢虫大小,朝着少年的额头爬去。
片刻之后,夏侯虔的呼吸停止了,他的面容恢复了平静,仿佛所有的痛苦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随春声脸上有泪水无声滑落,这样年轻的孩子,还有大好青春,就这样葬送在了阴谋之中。
就在这时。
“王女。”一道温和的男声响起。
碧莹立刻从芊芊的袖口滑出,它的上半部分身体竖立起来,蛇头高昂,颈部扩张,竖瞳紧盯着声音的来源。
蛇信子快速伸缩着,发出“丝丝”的声音。
黑暗中,一个身穿道袍的青年,手提长剑,缓缓步来。
青年身材修长,面容俊朗,眉宇间透露出一股不凡的气质,道袍与长发随风摆动,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眉心正中心的红色朱砂,宛如第三只眼,红得渗血,透出说不出的阴冷。
“交出地图。”
随春声下意识挡在了芊芊的面前。
项微与的眉头微微皱起,朱砂痣在月光下显得更加鲜艳,他声音低沉道:
“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交出地图,王女。我不想伤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王女不必隐瞒。我知道你手中有我想要的东西,交出来,对你我都好。”
电光火石之间,芊芊蓦地明白了一切,宁州总督,商路地图。
夏侯祯,夏侯庭。
父子接连遇害。
想必,夏侯虔也已身死了罢!
夏侯满门皆灭……
灭门之祸,如此惨烈的祸事会引发宁州百姓,乃至大魏百姓怎样的情绪?!南照,风雨欲来了!
她脸色发白,心中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浓。
随春声悄悄捏住袖口,正打算撒出那一枚食人蛊,杀了这看上去极为古怪的道士。
远处忽然传来了马蹄的踢踏声,火把燃烧的声音,士兵的甲胄相击声。
项微与朝二人逼近的步子骤然顿住,他侧过脸庞,静静倾听着。
想必他跟她一样都在判断来的,是北凉的军队,还是大魏的军队。
在芊芊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之前,项微与突然动作迅速,从袖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没有犹豫,直接在手臂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痛楚使他冷汗滴落,面容扭曲地跪倒在了地上。
鲜血立刻涌出,染红了他的道袍。
随春声被这一变故惊呆了。
“他这、他这是……?”很快,她就找回理智,厉声道,“王女,杀了他!”
“不!绝不能这么做。”
芊芊看着这个疯狂的男人,死死拉住了随春声。
项微与根本不怕她杀了他,他甚至是渴望她能亲手杀死他的。
因为杀掉他,就彻底,坐实了南照的罪名!
夏侯府满门皆灭,前来追捕南照奸细的大魏高官,惨死于王女之手。
此事一旦传出,只怕是大魏天子,都再难压得住沸腾的民怨。
这就是个一早设好,等着她往里跳的圈套!
一个针对一整个南照的局!
一瞬间,她不禁感到了深深的胆寒——
此人辗转于南照、大魏、北凉,背叛她也背叛了大魏皇帝。
是怎样的信念驱使他接连叛主,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做到这样的地步。甚至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
明明从项微与那双眼中,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恨意。
可他的所作所为,分明是要覆灭一个国家。一个曾经养育过他的国家!
就在此时,黑压压的士兵和惊羽卫们已经围住了这片林子。
他们手持火把照亮了整个场景,肃穆的气氛在每一个人之间蔓延。
而队伍的正前方,站着一道挺拔的身影,显然是那发号施令的王者。
对方长身玉立,雪衣若飞,面容隔得太远有些模糊不清。
可她知道,是他。
大魏皇帝,谢不归。
第50章 050
050
夏侯庭的尸身静静地躺在地上。
项微与披头散发, 血流不止,他强撑着朝皇帝的方向走了几步,屈膝跪拜道:
“微臣拜见陛下。”
望着那抹长身玉立的人影, 芊芊心叹, 忘忧蛊还是没能拖延他太久。
第三次,这是她第三次, 从他身侧逃离。
第一次她挟持郑兰漪出宫,第二次她抛夫弃女跳下问心崖,到了今日这一次……
项微与道:“臣无能。未能挽救夏侯小公子的性命。还请陛下治罪。”
“先下去处理伤势。”
盛怒之下反而平静, 皇帝负手而立,淡声对项微与说,仿佛眼里根本没有芊芊的存在。
夏侯虔的尸首蒙着白布, 由几个惊羽卫照看着。
随皇帝同行的, 还有一宽袍大袖的官员, 正是曾上奏力荐夏侯祯的长官, 公孙羽。
看到少年尸身旁, 零星散落的蛊虫, 公孙羽大惊:
“这、这, 夏侯庭小公子分明是被人下蛊致死,南照诸人实在恶毒,他可是夏侯家唯一的子嗣。这是要令夏侯一氏, 断子绝孙啊!”
公孙羽的副官, 一名武将亦是恨恨道:
“南照奸细肆意妄为,灭我大魏忠臣满门,如此挑衅, 简直是藐视我大魏国威!奇耻大辱,如何能忍。上官能忍。属下却是决不能忍!今夜定要为夏侯满门报仇!”
他说罢便勒紧缰绳, 提着一杆长枪策马而来,尘土飞扬中,他的身影如猛虎下山般冲向了芊芊。
此人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双手紧握的长枪在夜色中闪烁着寒光,直指芊芊的头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光如闪电般划破长空,精准而猛烈地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击。
金属相撞的清脆声响彻云霄,火花四溅中,一个英姿飒爽的身影出现在芊芊的视线之中。
剑客身穿一袭简洁而利落的黑色战袍,手中紧握的长剑闪耀着冷冽的光芒。
“伯伦贤弟。你若敢纵容手下,对王女无礼,休怪祝某不念相交一场,与你动手了。”
“大将军!”
芊芊亦是惊喜:“舅舅。”
祝拂雪回头朝芊芊一笑,旋即以一种肉.眼几乎不能看清的速度飞掠而去,要知道他可是孤身一人,却对阵一名手握长枪的骑兵,这几乎是根本不可能获胜的局面,却因为他敏捷的身形和高超的武艺,将局势完全掌控在手中。
在他的巧妙引导下,那名愤怒的武将被逼得节节败退,他的攻击变得杂乱无章,祝拂雪则抓住了一个微小的破绽,一剑精准地击中对手的手腕,迫使他松开了手中的长枪。
随着长枪落地的声音,战场上的喧嚣似乎也为之静默。
剑客缓缓收剑,居高临下看着那从马上狼狈摔落,一脸恐惧的武将:
“承让。”
“还不滚回来!”
公孙羽气急败坏地大喊,甚至不敢看陛下的脸色。单枪匹马擅自行动,其罪一。
占尽优势却被南照将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其罪二。
这蠢货的项上人头看来是保不住了!
“小臣救驾来迟,还请王女恕罪,”一道干净的声音响起,月色与雪色之间,红衣少年缓步而来,朝着芊芊单膝下跪。
他左右两侧,乃是一对模样一般无二的双胞胎,亦是朝着芊芊跪下行礼:
“圣坛护法,应秋鹊拜见王女,恭请王女归国。”
“圣坛护法,应冬起拜见王女。恭请王女归国。”
芊芊眺望他们身后,腾腾夜雾中一抹绘有火凤的旗帜飘扬,约莫百人齐声高呼:
“誓死守护王女!恭请王女归国!”
这一边,祝拂雪朗声道:“伯伦贤弟,想不到你我上次酒宴一别,再见却是这样的一番景象。”
前一刻还是酒桌上的朋友,下一刻却是刀剑相向的仇敌。
谢不归黑眸深浓,古井无波,整个人却是淡若霜雪:“一切皆流,无物常驻。”
交颈而眠的夫妻都能痛下毒手,更何况是萍水相逢之人。
“陛下何必跟他们废话。”公孙羽握剑而起,厉声道,“臣愿为先锋,捉拿南照王女与将军,斩首示众,告慰夏侯府满门忠烈!”
他方才已大略探查过,对方不过区区百来人,他们精兵千人,更有大内顶级高手不知凡几的惊羽卫,要对付这群乌合之众绰绰有余。
此时包扎一半的项微与突然道:“公孙大人可别小看了这些人,随便一个拉出来都是那能人异士。”
一惊羽卫道:“项大人说得极是,公孙大人不可轻敌。便是那弱不禁风的红衣少年,都是深不可测之辈,先前属下捉拿此人,离他仅有毫厘之距,此人竟能凭空化蝶,脱身而去,绝非人力所能为。”
有人颤声道,“什么?化蝶?那不就是妖物?!”
“你中了他的眩术了。”项微与抬头看着那个惊羽卫,“或许你一开始就没有摸清他的行踪,从始至终追缉的都是他设置好的道具。自古以来,南照的少祭司不仅是神职者,往往也是学者和智者,他们对天地法理、五行八卦、医术、天文都有涉猎,心思狡诈,变幻莫测。若你认定他善用妖法,从而生出恐惧之心,踌躇不前,便是正中他的下怀。人一旦有了恐惧之心,便会觉得敌人不可战胜。”
项微与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所谓的少祭司,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滩血肉。倘若万箭齐发,他照样会死。”
说罢他看向那个生杀予夺的帝王,对方始终面容冷漠,似那亘古不化的冰雪。
在公孙羽的注视下,他薄唇轻启,吐出令人胆寒的一个字:
“杀。”
一声令下,一场激烈的交锋就此拉开帷幕。生命如同秋叶般脆弱,一触即落。
装备和人数上的劣势让南照人节节败退,伤亡惨重。
他们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人墙,誓死保护着他们的王女。
“王女,您必须立刻撤离!”随春声满脸血污,急切地劝说道,“我们已经做好了全部牺牲的准备,但您的生死,关系到南照的存亡,您必须尽快离开!”
翠羽一抹眼泪,说道:“小主人,你快走吧!”
“马车已备好。快,护送王女回国!”
所有人。所有人都做好了去死的准备。
只为护她一人的性命。
兄君,舅舅,翠羽,金肩,随春生,应秋鹊,应秋起……以及一群她或有印象,或已不记得了的人脸。
巫羡云低声而快速地说道:“王女,您是火种。”
“只要您在,南照就有希望。”
“哪怕所有人都在今日死去,来日也会有新的将军为国而战。巫族会选出新的祭司、圣坛会擢选新的护法,我们的死,只是史书上的一笔数字罢了。”
“请您,舍弃我们吧。”
若是从前的王女定会头也不回地离去,因为她有绝对理智和冷静的头脑,所有人为她而死,记下这一笔血债,来日她亦会为所有人复仇。
哪怕今后再也没有围炉夜话,再也没有春日携游,嬉笑怒骂。
至高之位注定是无边冰冷,踩着所有人的尸骨才能登上那个位置吧。
王岂能有情,又岂能容情。
亲缘皆灭、良知沦丧,才是真正的王。
芊芊徒然抬眸:“不。”
“你们不能留在这里。如果你们都牺牲了,那么南照将重蹈殊来古国的覆辙,陷入无尽的混乱和绝望,南照——将会彻底覆灭!”
毗邻南照的殊来古国,便是因为高层,全被当初的神威将军带领一队骑兵奇袭屠杀,而走向灭亡。
多么可怕的轮回,多么绝望的巧合,今日站在他们面前的,便是当初亲手覆灭殊来的那个人。
……
“全都给我住手!”
羊皮地图紧攥在一只苍白纤柔的手中,狂风吹过长发和裙摆飘扬。
那张地图亦是在风中烈烈招展,如最鲜艳的旗帜。
“大魏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此刻在我手中的,不仅是一张商路地图,更是大魏南照无数人的心血。夏侯总督的英年早逝,使得这份未竟的事业成为永恒的遗憾。难道这份遗憾,要成为陛下心中的阴影吗?两国间欣欣向荣的未来,难道要在今日因一时的怒火而化为尘埃?数百年的和平,难道就要在今日灰飞烟灭吗?”
所有人都望着那个乌发蓝裙的女子,有惊羽卫朝她挽弓搭箭,拉动弓弦的声音刚刚响起,帝王的面色徒然转厉:
“不准动!”
场上乍寂,所有人都认为皇帝是因为那张地图而投鼠忌器。
芊芊的声音轻了下来:“陛下,你可曾还记得,你与我说过的一首诗?”
“座上琴心,机中锦字,觉最萦怀抱。也知人悬望久,蔷薇谢,归来一笑。欲梦高唐,未成眠,霜空已晓。”
芊芊手心微微出汗。南照大魏百年的和平,所有人生存的希望都系于此图,除此之外,这也是她和他一起走过的路,他们的故事。
当年的爱情,别后的情书。
我知道我爱的人也在长久地思念我。
明年春天,蔷薇花谢,就回去和她团聚。
想在梦中见到她,可还未成眠,含霜的夜晚已经过去,天又亮了。
然而谢不归始终冷漠,仿佛不曾被打动分毫,男人乌发白袍,襟飞带舞,恍若谪仙。
像是从头到脚都结了一层寒霜。
芊芊蓦地一阵悚然。
莫非是忘忧蛊,已在他体内繁衍生根?
难道谢不归的意志并未抵抗得住忘忧蛊的侵蚀,他彻底被蛊虫所控制,忘记了关于她的一切。
那可就是弄巧成拙了。
想到这,她捏住了手中的匕首,暗暗拔开刀鞘,她早在登上这高处时便已留了退路,若是劝他停手不成,她便顷刻放血,诱引这山林所有虫蛇,助她一臂之力。背水一战,未必不能护住众人全身而退。
但她毕竟是那血肉之躯,若是控制不好血的流失量,哪怕最后能活着回到南照,只怕也会病痛缠身,短寿早亡。
可她顾不了这么多了。
眼下,只能拼个鱼死网破。
公孙羽急切地进言:“陛下,这南蛮妖女仍在施展诡计,试图迷惑您。他们首先背弃了盟约,窃取了我们的机密,犯下了叛乱之罪,意图颠覆大魏社稷。对于这样的叛逆之徒,理应毫不留情地予以严惩!”
周围的士兵们情绪激昂,齐声高呼:“杀!杀!杀!”
声音中充满了愤怒与决心,仿佛要将这股怒火化为力量,誓要捍卫大魏的尊严与安全。
见状,芊芊闭了闭眼。刀刃贴腕,预备划破细嫩的皮肤,她后背完全被冷汗腻湿。
突然,一道冷冽的男声划破了紧张的空气,宛如冰晶碰撞的清脆声响:“好。”
谢不归缓缓地抬起眼,那双昳丽的长眸比这无边的夜色还要深、还要浓:
“朕可以与南照重新缔结和平之约,你们所有人都可以安全离开,但有一个条件。”
“朕要王女。”
几乎是一瞬间,巫羡云和祝拂雪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要王女作为人质!
“若你们愿意将王女交予大魏作为人质,”他稍作停顿,“两年为期,届时朕自会放人。”
“在朕的统治期间,绝不侵.犯。”
“陛下!”
“陛下如此轻易放过,如何平息民怨?”
“夏侯一家尽数牺牲,家族绝后啊!”
公孙羽怒目圆睁,“宁州的百姓早已聚集在德化碑前请愿。陛下若如此行事,将失去民心,成为众矢之的!”
“朕作为一国之君,通商之事迫在眉睫,必须推行,岂能因一家之仇而误国。朕亦不愿见两国交兵,生灵涂炭。”
谢不归平静地说道,“夏侯乃国之栋梁,朕亦感痛心,将厚恤其家人。”
陛下显然是决心要将此事平息-
巫羡云素来和颜悦色,此刻却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和愤怒。
他一双蓝眸掀起巨浪,声音甚至都在克制不住地发抖:
“这绝不可能!我们好不容易聚在这里,只差一步便能送你回家,怎能再次把你送回他的身边,虎狼环饲?你是我们的亲人,是南照的希望,怎能成为别国的棋子?!”
祝拂雪亦是摇头,他抱着佩剑,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眼前的迷雾,“囡囡,你的安危关乎整个南照的未来!我与阿云意见统一,不接受这样的条件。”
“兄君,舅舅,”芊芊开口了,声音柔和却充满了力量,“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请听我说。我愿意成为人质,不是出于无奈,而是出于对现实的考量和对未来的希望。我相信,只要两年,我就能回来与你们团聚。”
她停顿了一下,感受到周围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他们都无比沉默,和沮丧,芊芊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这样做,不光是为了保护你们,也是为了保护南照所有的人。这不是放弃,而是争取更多的时间,给南照一个喘息的机会。”
“若是大魏毁约,你当如何自处?”
“他作为一国之君,当着两国人的面定下盟约,自当信守承诺。”
巫羡云和祝拂雪双双沉默下来。
他们心中有千言万语,临了,却只能化作深深的叹息和无奈。
不过须臾,场地上便已摆好了签订契约的长桌,笔墨,所需的文书。
芊芊以鲜血为墨,坚定地在那张羊皮地图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谢不归紧随其后,咬破指尖,同样在地图上留下他的印记。
两人的名字并肩而立,鲜红灼目,仿佛重现了昔日婚书的誓言。
芊芊不禁看向他。
男人却没有多看她一眼,淡漠地转身离去,连平日里整齐的发丝也显得凌乱。
“王女。”惊羽卫准备押送她前往京城。
她不再是贵妃,也非使节,而是人质。
从今往后,她的命运将紧密地与两国关系相连,她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风波-
来时悠悠,去时却匆匆。
谢不归并未令她回到邺城,而是命人将她带去了邺城外,麓山山脚下的一座行宫。
当她被人“请”下马车时,看着眼前一幕,几乎忘记了呼吸。
眼前的是一座无比稀有美丽堂皇之王宫。
碧水环抱,藏风聚气,宫门口,一座高大牌楼巍然屹立,直薄云天。
芊芊眨了眨眼,只觉如梦似幻,竟不知身在何处,她如今脚下的土地还是大魏吗?
还是说她早已同舅舅他们,回到了太和城——
太和城的王宫。
仿佛下一刻,阿母就会打开宫门,从中走出,紧紧地抱住她。
“乖囡囡。”
恍恍惚惚地踩在王宫的道路上时,她意识到了不对。
来往之人虽都身穿南照宫人的服饰,所说语言、所行之礼,都为大魏规制。
然而这座行宫,将太和王宫还原的极为精妙,仿佛是用神力凭空将那一整座王宫搬到了此处一般。
金顶飞檐,回廊曲槛。
主殿拔地凌空,巍峨高耸,依山重叠,两侧又建造两座小殿,象征日、月。
周围廊殿的柱子、梁架、殿门等都布满了雕刻和壁画。两层廊有雕塑伏兽,墙角四角的雄狮都为铜制鎏金。
一切宫檐,以宝为饰,走廊台阁,铃铎冷然,以各种绫罗作网或是半网。
宫殿与宫殿之间连以铁桥,桥下悬鲛纱绫幔。
宫娥用纯正的大魏官话对她说:
“王女,奴婢领您去寝宫歇息吧。”
一时间,让她有极强的割裂感。
“陛下在哪。”
“奴婢也不知。”
芊芊惊觉,谢不归这是要把她关在这座行宫之中,整整两年。不过是把那金丝笼,换成了一座金殿。
另一名宫娥道:“王女,时辰已至,请您回到寝宫歇息。”
在这座行宫待得愈久,她便愈能感受到谢不归那令她喘不过气来的监.禁与控制。
她的一切日常被人精心安排,自晨起至夜寝,皆有定时。
宫娥们循规蹈矩,按时刻表而侍奉,确保她衣食住行的井然有序。
这些人日日围绕其侧,却如同无声的影子,不言不语,不露情感。
她们仅是默默地执行着侍奉的职责,照顾芊芊的起居饮食,整理她的衣饰床铺,确保她的生活无虞。
然而,她们从不回应她的言语,不与她交流情感,静静地执行着看守的职责,确保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陛下什么时候会来?”她必须要求他解除这样的控制。
这是她第一百次询问这个问题了,那宫娥依旧不予回应,默默退下。
“啪!”芊芊一挥手,摔碎那精巧的珐琅掐丝茶碗,几乎要被气疯了。
一名宫娥很快上前洒扫干净,另一名宫娥,则换了一套一模一样的茶具上来。
即便旁人不说,芊芊也知道,这座行宫,并非皇帝日常起居之所,或许一年之中,皇帝仅会偶尔莅临,甚至整年都不曾踏足。
耗资巨大建造这座行宫,其目的昭然若揭:是为了让她彻底断绝对于故土的思念。
然而,思念之情,岂是这般冷冰冰的宫殿所能割舍的?
真正让她魂牵梦绕的,是那些在远方等待她归来的亲人和朋友,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和温暖的怀抱。
她开始更加珍惜那些与宫娥们相处的时光,尽管她们依旧不跟她交谈。
但至少在她们身上,她能感受到一丝人间的温暖。
冬天过去,春夏交际。
芊芊并不知道,她每天的日常都会被人记录下来,如雪花片般飞向御案:
“王女时常发呆。看着窗外的蝉一坐就是半天。”
“她不爱四处走动。”
“王女郁郁寡欢,日渐消瘦。”
再次见到谢不归,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芊芊正静静地坐在廊庑下,手中握着一把精致的小刀。
刀锋在柱子上轻轻划过,每一刀都刻下时间的痕迹,两年,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但对于芊芊来说,每一天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知道,只要这些划痕布满了柱子,她归家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这不仅仅是一种自我安慰,更是一种信念的支撑。
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只要她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她能够摆脱这一切,回到她所爱的故土和亲人身边。
直到谢不归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权势、地位、规则统统都在你脚底。不是想回家么?朕也可以给你。”
他失望地看着她:“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芊芊抬头,看到男人那张俊美到无可挑剔的脸庞,她淡淡一哂,不感兴趣地移了开去。
女子乌发如瀑,蝉鬓轻垂,银饰点缀其间,宛若月牙般的光辉环绕着她的鬓发和衣裙。
她静静地倚靠在廊柱旁,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长长的睫毛下,目光飘渺,似乎穿过他的身体,投向了遥远的地方。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伸出手,一把拽起她,大步朝寝宫的方向走去。
他腿长步子迈得极大,她踉跄地跟随着他的步伐,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她心跳加速,脸上出现恐惧之色:
“不,我不要!”
“我只是南照的人质,你不能这样对我,谢不归!”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和凄厉,“你这是违约,你这是背弃盟约!”
回应她的是一声冷笑。
寝宫的大门被他一脚踹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宫娥们惶恐地跪下,不敢抬头直视二人,只能低声呼唤:“陛下。”
芊芊试图挣脱他的手,但他的手指如同铁钳那般紧锁在她的手腕上,丝毫不动。
她的皮肤因挣扎而泛红,却无法撼动他一分一毫。
宫娥们的沉默和恐惧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她已不再是那个可以自由行走的王女,而是一个被囚.禁的人质。
“把东西拿上来!”
他命令道,同时将她摔进床榻,一只手压制着她,让她无法起身。
宫娥端上托盘。
纯金的托盘上,整齐排列着一股股红绳,细长而坚韧,色泽鲜艳如血,它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既温暖又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自古以来,红绳便是情爱的象征。
此刻,却成了对她的束缚。
甚至于那每一根红绳上,都系着个拇指大小的金色铃铛。
只要她挣扎一下,那铃铛便会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
“王女视朕若空气,想必是日日夜夜都盼着朕忘了你,”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男人高大的身躯笼罩着她,一手掐着她纤细的腰肢,一手轻抚她滑腻的脸庞。
他的手指勾动,不耐烦地摘下她鬓发间的银饰,她甚至能感觉到头皮被扯动的刺痛,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那些银饰被他一件件甩到地上,与地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每响一声,她便剧烈地颤抖一下,皮肤迅速发红,嘴唇被咬出浅浅的痕迹。
他倏地低笑:“怎么忘得了呢,抱着王女的滋味,朕可是日思夜想,夜不能寐……”
谢不归薄唇贴在她耳边,亲密地呢喃,将那片软嫩雪白的耳垂卷进口齿间,反复吮咬。
“给朕下蛊。想要朕忘了你?嗯?”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怒气,“朕偏不如你意。”
“此后每一晚,朕都会好好感受王女,记住王女,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下到九幽地狱,朕也不会忘了王女给朕的,是何等销.魂滋味……”
白璧无暇的肌肤在他手中,如同剥了笋壳的嫩肉,咬上一口便是脆甜爆汁,口舌生津。
他从托盘里,慢条斯理地拈起一股红绳。
绳结的质地柔软而富有弹性,能够轻易地缠绕在人的手腕,大腿,脚踝上。
芊芊被他捉住腰肢,细致地缠上红色的姻缘线,勒得雪白的软肉从中溢出。
女子乌发散乱,眼尾发红,脸庞如梨花般柔软易碎。
无数红线缠绕着她的身子,衬得她仿佛是那孱弱不堪的白蝶,
撞进大片柔软鲜红而绵密的蛛丝之中,挣不脱,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