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61】/晋江文学城首发
谢无陵躺在铺满柔软锦缎的长榻上, 看着眼前这间烛火辉煌、锦绣幕帘的华丽暖阁,整个人恍恍惚惚,宛若做梦一般。
他是被那大高个一屁/股给压死了么, 不然怎么一睁眼就到了天堂。
不过他谢无陵这辈子坑蒙拐骗, 也没做什么好事,死了不下地狱都算阎王爷厚道, 怎的还到了天堂?
难道是救下那小女童和大高个攒下的福报?
就在他大脑晕乎乎胡思乱想之际,外头响起一道娇柔的声响:“殿下万福。”
“他怎么样了?”这道男声沉而不闷,中气十足。
“半个时辰前换过伤药, 喂过一副补气化瘀散, 现下仍在昏睡。”
“嗯, 我进去看看。”
话音落下,沉稳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谢无陵薄唇抿了抿, 忙闭上眼, 继续装死。
少倾, 那男人似是走到他身侧, 如有实质的目光定定落在他的脸上。
一阵静谧后, 那人道:“醒了就睁眼,装什么。”
谢无陵:“……”
他单单睁开一只眼,朝榻边那人瞥去。
只见明亮烛光下, 那身形高大的男人约莫二十好几,模样生得端正英俊, 长眉入鬓,一袭玄色长袍, 皮肤虽黧黑, 但周身难掩的华贵气质,足以说明他来头不小。
哪怕惊马时情况紧急未曾细看, 谢无陵还是认出眼前这人,便是那个把他当肉垫的死纨绔!
“怎么不说话?骨头断了,脑子也摔坏了?”
玄袍郎君拂袖,有内侍搬来凳子,他缓缓入座,似怒非怒地乜向谢无陵:“别以为装傻就能免罪,你当街伤我的爱驹,又险些害我坠马,这笔账可有得算。”
谢无陵一听这话,又想到方才外头婢女的称呼,以及这玄袍郎君身侧阴不阴阳不阳的内侍,心底隐约有了个猜测。
“阁下可是三皇子殿下?”他开口问,嗓音粗嘎沙哑。
玄袍郎君浓眉挑起:“你认识我?”
“我……”谢无陵嗓子发痒,咳了两声,浑身的骨头都剧烈地发疼,却还是克制不住地咳:“咳咳、咳咳!”
玄袍郎君面色微沉,递给内侍一个眼神。
内侍立刻端了杯温水上前,扶着谢无陵:“壮士慢些。”
谢无陵摆了摆手,冷汗涔涔地趴在榻边又重重咳了两下,忽而猛地咳出一口乌黑的血。
乌血落地,洇湿了花纹精致的绯红地衣。
玄袍郎君皱起眉:“这可是上好的波斯地毯,一块价值百金。你这麻烦精,伤我良驹不止,还毁我地毯,罪加一等,合该拖出去乱棍打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无陵吐完血,本就头晕耳鸣,浑身无力,现下听到这个死皇子还在这哔哔,心里忍不住直骂娘。
这长安城里的所谓贵人都是些什么疯子,一个个跟有脑疾似的。
要不是他怕搞出人命惹上官司,管他是狗纨绔还是三皇子,都摔成肉饼被马踩死最好!
骂归骂,该认怂时还是得认,他攒劲儿抬起头,朝面前的男人道:“早t?就听闻三殿下英武不凡,今日一见,果真是龙章凤姿,一表人才。小的能给殿下当肉垫,咳咳……便是死了,这条贱命也死得值当了……”
三皇子司马泽大马金刀坐着,一双黑眸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混不吝的小子。
傍晚惊马时,这人的身手和反应能力,实是不错。
现在人醒了过来,他这股机灵劲儿,虽然贱兮兮的,却格外对他的心意。
还有一点,就是这人长得的确……不错。
体格健壮,容色昳丽,且莫名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他方才洗漱换衣看镜子,鬼使神差竟觉这个庶民,与他有些相像。
至于哪里像,具体也说不出,或许都是高大魁梧的身形,或是侧脸的某个角度,总之,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
人对于和自己相近的人或事物,会有一种本能的偏向。
司马泽也不例外。
他双手撑着膝盖,挺拔身躯微俯,居高临下般望着榻上的谢无陵:“看你身上那块腰牌,你是镇南侯府的人?”
谢无陵眸光极快闪烁两下,答道:“小的是霍小世子身旁的亲卫。”
“霍世子……”司马泽轻喃了声,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饶有兴致盯着谢无陵这张脸:“难道你就是我那姑母看上的亲卫?”
谢无陵:“……”
还真是好事不出门丑闻传千里,没想到长安这些贵人也这般八卦。
司马泽看他这骤然发青的脸色,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哈哈笑了起来。待笑累了,才道:“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若从了我那姑母,我这会儿或许还得喊你一声小姑父了。”
谢无陵嘴角轻抽,要不是浑身疼得厉害,真想骂一句有脑疾。
司马泽又问他:“你可想去姑母身边?你若愿意,我现在派人将你送去她府上,正好也卖她一个好,她府上的医师也能好好给你治一治。”
谢无陵眼皮猛地一跳,他这会儿还有些摸不准这个三皇子的性子。
万一他们真的姑侄情深,把自己当个“人情”送了,那自己现下这不得动弹的状态,岂非是羊入虎口,清白不保了?
“三殿下莫开这种玩笑,小的一介庶民,笨手笨脚的,哪配伺候长公主那金枝玉叶。”稍顿,他道:“何况小的此番入长安,是受霍骁将军的差遣,宁州那边还等着小的们回去复命呢。”
司马泽似笑非笑:“这个好办。长公主要收你,霍骁难道不放人?”
谢无陵一噎。
心里骂的很脏。
司马泽见他这语塞模样,到底没憋住,又哈哈大笑了一阵。待敛了笑,他眯起眼,问:“我那姑母虽年纪大了,却也算得上风韵犹存。何况她对手下人一向大方,你若是攀上她,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比你在霍府当个亲卫强?”
“多谢长公主抬爱,但我在老家有媳妇了。”
“休了呗。”
“结发夫妻怎能说休就休?那岂不是成混蛋了?”谢无陵觉得这个死皇子说话真是不中听,面上却不显,垂着眼道:“我和我媳妇拜过土地公的,这辈子就她一人,若是负了她,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小的胆小,可不敢骗神仙。”
也不知眼前之人是信没信,沉吟半晌,他望着谢无陵:“你不愿委身我姑母,可愿跟着我?”
谢无陵猛地抬头,一双桃花眼睁得老大。
哪怕他没出声,可那双眼里分明闪过惊诧、惶恐、恶心、恶心、还是恶心。
司马泽:“………”
待反应过来,他脸也绿了,斥道:“瞎想什么,本殿不好男风!”
谢无陵长松口气,讪讪道:“殿下您下次断句还是注意些,小的真的胆小,受不得惊吓。”
“就你还胆小?”
司马泽嗤了声,稍缓面色,又望着榻上之人,一本正经问了遍:“我看你身手不凡,人也还算机灵,今日你虽伤我良驹,但也豁出去救我一回,功过相抵,相识也算缘……”
“所以,你可愿在我身边当差?”-
沈玉娇是在三日后才得知三皇子当街纵马之事。
彼时她正倚着大红色冰裂纹锦锻迎枕,腿上搭着条鹅黄色五幅团花的软毯,优哉游哉地吃着冰糖燕窝。
夏萤和冬絮两婢,一个给她捏腿,一个手执针线一边绣着给孩子的虎头帽,一边与她说起长安城近期的奇闻轶事——
三皇子纵马算是一桩。
“听说那日他和应国公府的两位郎君、兵部尚书府的大郎君,还有端王世子一道在城外狩猎,许是多饮了些酒,几人在街上赛起马来。那会儿正是暮鼓时分,街上都是准备出城归家的百姓,他们那伙人来势汹汹,真真是闹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就在三皇子那马蹄即将踩到幼童之际,一位身高八尺的壮士拔刀而出,一刀就刺穿了三皇子坐骑的喉咙,救下了女童。后来见三皇子也即将坠马,那壮士一个燕子掠波,将三皇子稳稳从马上救了下来!街边百姓都看呆了,等反应过来,三皇子将那壮士邀回府中,盛情款待。”
冬絮说得声情并茂,眉飞色舞,沈玉娇手执汤匙,听得目瞪口呆。
少倾,她回过神,放下白瓷汤匙,蹙眉轻笑:“还燕子掠波呢,你这嘴巴简直比东市茶楼的说书先生都厉害,我可不信。”
“娘子别不信呀,这事外头都在传呢。”冬絮不服,小嘴撅起,忽而眼珠一转,笑道:“您若不信奴婢,待郎君回府,您问他呀?郎君总不会诓您吧。”
沈玉娇听她话中的调侃,笑嗔了她一眼:“看来我真是惯着你们了,现在都敢来打趣我。夏萤,替我去挠她的痒。”
“好嘞。”夏萤笑吟吟抬起两只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就朝冬絮扑了过去:“小蹄子别躲,看我不替娘子好好教训你。”
“哈哈哈哈别…别挠了……好娘子,我知错了……”
两婢子在榻边笑闹成一团,沈玉娇在旁也止不住笑,只她不敢笑得太用力,现在肚子大了,腹中孩子也愈发敏锐,外头有个什么动静,它也会作出反应。
或是翻个身,或是踢踢她的肚皮。
有一回,她的手搭在肚子上,孩子似知道她手的位置,竟不偏不倚在她掌下动了动。
仿佛隔着一层肚皮,与她击掌一般。
这种感觉对沈玉娇来说,既新奇,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情。
这是她的骨血,是她怀胎十月诞育的孩儿……
这世上再没比这更亲近的亲人了,一个人用自己的骨血,化出了另一条生命,那是何等的神奇。
“都在闹些什么?一天到晚疯疯癫癫,没个正型。”
乔嬷嬷掀帘进来,见着榻边闹作一团的两婢,忍不住摇头:“你们俩悠着点,要是撞到娘子,我可饶不了你们!”
院里的奴婢们最怕乔嬷嬷,夏萤冬絮也不例外,连忙止住笑闹,乖乖站在一旁:“谨记嬷嬷教诲,下回不敢了。”
“嬷嬷别吓她们,我好好躺着呢,哪里会撞到。”沈玉娇缓缓坐起,又看向乔嬷嬷身后跟着的黄嬷嬷,客气笑了笑:“黄嬷嬷来了,院中婢子年幼无礼,叫你见笑了。”
黄嬷嬷叉着手,躬身道:“裴夫人客气了,您御下宽容,足见有颗仁心呢。”
又与黄嬷嬷寒暄了一番,沈玉娇便在两婢子的搀扶下,走到一旁的短榻卧躺着。
黄嬷嬷则是系起袖口,坐到她身旁,开始今日的正胎按摩——
按照黄嬷嬷的说法,每日以她的独家手法按摩半个时辰,便能循序渐进地矫正孩子胎位,保证临盆之时,孩子能顺利落地。
乔嬷嬷是宫里出来的,也听说过宫里的娘娘们都会这般按摩正胎,只是掌握这项功夫的稳婆少之又少。
没想到自家娘子能遇上一个。乔嬷嬷心里欢喜,暗想自家娘子可真是好运道,孩子胎位正了,生产时可能省不少功夫!
是日夜里,夜阑人静,月明星稀。
沈玉娇躺在床上,许是白日睡久了,这会儿没多少困意,于是随口与裴瑕问起三皇子纵马之事:“听说他这一路闹出不小动静,伤了百姓不说,自个儿都险些坠马?”
熄了灯的帷帐中静了两息,才响起男人平静的嗓音:“确有此事。前两日的早朝有御史参了他,圣上大怒,呵斥了三皇子一番,并罚他一月俸禄,连着应国公府、兵部侍郎、端王几人也都被圣上点了名,斥他们教子无方,皆扣了俸禄。”
沈玉娇闻言,叹了声:t?“这个三皇子,从前就知他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没想到两年过去,他越发轻狂,竟无视百姓,当街纵马。”
虽说是喝醉了,但醉酒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难道他不清楚?说到底还是视朝纲律法为无物,视百姓性命如草芥。
“陛下已经训斥他,经过此次教训,想来他日后也会收敛些。”
“唉,希望如此。”
沈玉娇说着,侧过身,迟疑片刻,问:“郎君,三皇子出了这等事,对二殿下来说,应当有利?”
“大位之争,此消彼长。”裴瑕淡声道,伸手轻拍了拍妻子的背:“朝堂之事,无须你操心。你如今最重要的事,便是好生休息,顺利诞下我们的孩儿。”
沈玉娇也知这种事并非她个后宅妇人能够过问的,长睫垂下,她轻轻“嗯”了声。
“我还听说,二殿下险些坠马,是被个武艺高强的壮士救了?”
她想着这应当不涉朝政,然那轻拍肩背的手却明显停顿一下。
沈玉娇心下惴惴,难道这个也不能问?
半晌,头顶才传来男人略显淡漠的嗓音:“是有此事。”
简简单单四个字,且并无多说的意思。
沈玉娇心想,他大概真的不喜她过问这些。罢了,不问就不问吧,反正与她也没多少关系。
俩人皆无话,帐中一时安静下来,没多久,沈玉娇便靠在裴瑕结实的怀中睡去。
听得怀中之人轻柔均匀的呼吸,裴瑕黑眸轻垂,若有所思。
良久,他也阖上眼,下颌抵着妻子的发,手掌搭上她的腹。
有所隐瞒又如何。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与事,本就不必说给她听,徒增烦忧-
二月日子短,转眼到了三月,处处桃红柳绿,莺歌燕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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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春回大地、冰雪消融的好时节,长安城各家各户也都纷纷出城踏青、邀友设宴,譬如三月三上巳节,譬如赏花宴、春日宴,登高望远、骑马狩猎、诗会雅集……可谓是一年之中花样最多的季节。
沈玉娇出不了门,看着府中各处荒芜了一冬的草木,在融融春日里也萌发绿意,绽出新芽,心底也生出几分向往。
有诗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往年上巳节,曲江池畔最是热闹。
朝廷也会给朝中官员放七日的春假,让官员们带着妻儿老小出门游玩,享受这大好春天。
是以一到三月三,那便是举家出游踏青的盛况,就连一向不怎么爱出门游玩的父亲,也会跟他们一起坐上马车,前往曲江赏花赏景放纸鸢。
回想起过往那些幸福的时日,沈玉娇既怀念又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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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来到院里时,便见妻子坐在廊下,盯着枝头那新放的桃花,兀自出神。
“今日太阳这样好,玉娘如何作这悲春伤秋之态?”
“郎君?”沈玉娇吓一跳,看向那穿着一袭新裁的春水碧色长袍的男人,嗔了句:“你怎么走路都不出声。”
“明明是你太过入神。”
裴瑕缓步走到她身旁坐下,见她穿着件单薄春衫,拿起一旁的薄毯替她盖上:“虽说天气回暖了,但春风还有几分料峭寒气,还是得注意保暖。”
“好。”沈玉娇应道,又看他:“郎君不是要去族伯家主持冠礼么,怎的还不出发?”
从二月中旬开始,裴瑕便不再出门,除了专心准备春闱,二来是担心沈玉娇生产时他不能及时陪在身边。
这大好春日,不少府上都给他下帖子,邀他赴诗会雅集,他无一例外都拒了。
只今日是裴氏族伯裴严府上的四郎及冠礼,正月里去族伯家拜年时,族伯便与裴瑕提起此事,想让他这位宗子来做冠礼主宾。
无论是宗子职责所在,还是两府相交的情分,裴瑕都不好推辞,便应了下来。
沈玉娇见他今日一袭青衫落拓,玉冠博带,在这大好春光之下,真如玉人般皎洁无暇,不禁弯眸:“郎君今日穿戴,实在好看得紧。”
她一直都知道,他生得很好看。
从灞桥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
听到妻子的夸赞,裴瑕薄唇也勾起一抹轻浅弧度。
许是怜她大好春日却困在府中,亦或是见她弯眸轻笑的模样实在可爱,他忽的俯身,凑她耳畔:“玉娘若喜欢,晚些回来,阿兄由你细看。”
男人的热息钻入耳廓,沈玉娇的耳根霎时涨红一片。
再看面前已然直起身,一身清正的男人,她还恍惚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若非幻觉,他如何会……突然说那种话!
调戏吧,这算是调戏吧!
裴瑕垂下眼,看着自家小妻子面罩红霞,呆若木鸡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
抬手轻揉了揉她的发,他道:“你与孩儿乖乖在家,我那边忙完便回来。”
沈玉娇仍是怔怔地。
直到那道清隽身影消失在庭院粉墙之后,她才堪堪回过神,盯着墙外那枝桃花惊奇地想,这可真是新年新气象,裴守真都会调戏人了。
又在廊下静坐一阵,外头起了风,的确如裴瑕所说,带着几分料峭春寒。
沈玉娇拢着金缕蹙绣的粉白色外袍,刚准备起身回屋,余光瞥见院门前站着两道身影,瞧着像是白蘋与外院的小厮,咕咕哝哝不知在说什么。
她站在廊柱旁,声调稍抬:“白蘋,可是有事?”
门前两人一怔,而后白蘋快步走了进来,朝沈玉娇屈膝行了礼,面露难色道:“娘子,府门外来了位郎君,说是咱们郎君的故交,他即将远行,特来府上与郎君辞行。”
稍顿了顿,她补充一句:“他还带来了好些礼品,瞧着很是丰厚呢。”
沈玉娇微诧:“郎君的故交,前来辞行?”
“是啊。”白蘋道:“可不就是不巧了,郎君前脚刚出门,他这后脚就来了。左管事也随郎君一同出门了,前头那些小的不知该如何办,就跑来问您拿个章法。”
沈玉娇柳眉轻蹙,想了想,问:“那郎君是哪家府上的,可报了姓名?”
“那郎君未报大名,自称姓谢。”白蘋思忖道:“他说主家一听这姓氏,便会知晓他来历。”
沈玉娇额心一跳。
姓谢的,还这么赶巧避着裴瑕登门,除了那无法无天的谢无陵,还能有谁?
不过都三月了,他怎么还没离开长安?
这一个多月没他的消息,她还以为他早就回宁州了。
未曾想他不但还在长安,且愈发胆大,竟光明正大,登堂入室了。
“娘子?”白蘋轻轻唤回沈玉娇纷乱的思绪,又觑着自家娘子复杂的脸色,小心问道:“是请客人在前厅喝茶,等郎君回来,还是……”
谢无陵摆明是冲着她来,要辞行的对象也是她。
抬头看了眼天边明亮的日头,沈玉娇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淡然从容的姿态,缓声道:“既是郎君的故交,特地携礼上门辞行,也不好将人晾在前头干等着。你与秋露,扶我去前院会会贵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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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在婢子的搀扶下缓缓来到前院, 未进花厅,隔着一段距离,就看到轩丽开阔的厅堂中, 那一抹跳脱鲜艳的红色。
“娘子万福。”厅前奴仆躬身请安。
厅中之人听到这动静, 转过身,只见花木清新的门外, 那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一袭素净淡雅的春日裙衫,梳着长安妇人时兴的堕马髻,鬓边簪着一枚珍珠翠玉攒成的珠花, 除却耳边那一双绿莹莹的翡翠坠子, 雪腕间那枚润泽的白玉镯子, 便再无其他装饰。
但她模样生得端庄娇丽,再素净的穿戴, 也掩不住那神清骨秀的容色。
谢无陵看着她在婢子们的簇拥下, 仙女般施施然朝自己走来, 再看这摆设典雅的厅堂, 愈发觉得从前在金陵小院里, 实在是委屈她了。
他的娇娇如明珠般皎洁,就该住这样的大房子,有一堆婢女伺候她, 当个养尊处优的贵太太才是。
只怪他从前没出息,叫她跟着吃苦。如今她跟着裴瑕, 起码吃穿用度上不亏。
等自己发达了,再将她抢回去过好日子——迟早有那么一天!
他暗自鼓劲时, 沈玉娇已然走到他面前, 上下打量他一番,莹白脸庞难掩惊愕:“你的腿怎么了?”
只见男人一袭枣红缺胯袍, 仪表堂堂,偏偏拄着根拐杖,煞了风景。
没等谢无陵回答,沈玉娇身旁的冬絮悄悄扯了下她的衣摆,蹙眉轻唤:“娘子?”
沈玉娇微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失了礼数。
实在是谢无陵这副模样太出人意料。
稍定心神,她朝谢无陵微微颔t?首:“谢郎君万福。”
谢无陵眼尖,也瞧见冬絮那个小动作,心底轻嗤,世家大族就是规矩多。
“夫人万福。”
谢无陵略过前头那个姓,胳膊夹着拐,回了一礼:“多谢夫人关心,这腿是前些时日骑马摔的,现下已恢复得差不多。”
沈玉娇有心再问,但还是克制住,缓步走到主座,示意谢无陵也落座,又等婢子们端上茶水糕点,浅啜过两口,才继续问:“好端端的,怎会摔下来?”
“就一个不小心,就摔了。”
谢无陵轻描淡写地带过,视线在沈玉娇面前停了一停,见她面色红润光泽明艳,便知这些时日她在府中过得不错。
再看她那明显又大了圈的肚子,心里纳闷,这都三月了,怎么还没生呢。
“上回……上回谢郎君不是与我郎君说,天气暖和了便要赶回宁州么?如何三月了,还未出发?”
沈玉娇疑惑,难道镇南侯府对下属这般宽容,能由着他们在府上歇息这么久?
“这不是从马上摔下来,骨头断了,便卧床休养了一阵。”
谢无陵道:“如今腿好得差不多,过两天就回宁州了,今日特地过来与你……咳,与你府上郎君辞行。”
“骨头断了?这么严重。”
沈玉娇往他的腿上扫了眼,柳眉轻蹙:“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该在屋里歇着,怎还往外乱跑。”
“嗐,一点小伤,真的没事。”
谢无陵说着,眼神却闪避着,有点心虚。
那日坠马,他的确被压断了几根骨头,但都是肋骨,腿上没啥事——
但肋骨断了也疼得要命,他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才能下地走动,现下手上也不敢举重物,免得扯到筋骨。
今日之所以拄着个拐来,一来是到沈玉娇面前卖卖惨,叫她心疼他几分。二来,这肋骨断了,总不能掀起袍子给她看,只能柱拐装腿伤。
他揣着这点小心思装了一路的瘸,然而真见沈玉娇蹙眉担忧,又有些后悔。
娇娇怀着孩子本就辛苦,自己怎还装瘸让她担心呢。
可现在装也装了,总不能把拐杖一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露馅,那估计裴府的奴仆都得嘀咕他有脑疾。
只能硬着头皮,装下去了。
“夫人莫担心,真没事。不就是断根骨头么,我这年轻力壮的,哪需要百日,躺一个月就生龙活虎,健步如飞了。”谢无陵狭长眼尾轻挑,笑得一脸慵懒恣意:“你若还不信,我翻两个跟头给你瞧?”
见他作势要起身,沈玉娇哑然,抬手往下:“行了,我信你,信你总成了。”
这人总是这样,腿伤着还这般不消停。
“虽说已恢复大半,但还是尽量静养为好。”沈玉娇说着,想起什么:“镇南侯府怎么安排你回去?不是骑马吧?”
一般亲卫在外奔波,都是骑马。
可谢无陵伤了腿,哪里禁得起骑马颠簸?真要那样,骨头刚长好,立马就得颠散。
“小世子仁厚,安排我坐船回去。”
“那就好。”
沈玉娇暗暗松口气,想到长安到宁州水路发达,一路船行也要月余,他在船上养一养也差不多能痊愈。
她思忖之际,谢无陵盯着她的肚子,也在思忖。
他都在府上躺到阳春三月了,本以为能等到孩子降世,安安心心去宁州。
可这孩子也忒不给面子,还不落地。
他便是有心再赖,哪怕霍小世子不赶他,但想到四月里宁州海岛便开始活跃,他再不抓紧赶回去,万一有人赶在他前头,把陈亮的脑袋摘了呢?那他此番参军岂不是白忙活了!
因着厅堂里好些奴婢都在,许多话也不能直说,谢无陵装模作样喝了口茶水,才开口道:“听闻夫人即将生产,我特买了些补品和薄礼,还请夫人收下,能吃就吃,能用就用。”
沈玉娇抬眼,往他身侧红木桌几上高高堆起的红色礼盒看了眼,轻声道:“谢郎君破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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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破费。”
谢无陵说着,那双眼睛炯炯望着她,无声表达他的未尽之言,只要是给她花钱,他一千一万个乐意。
沈玉娇自也读懂他的目光,心下既触动,又一阵怅然。
谢无陵对她越好,她越发觉得愧疚。
她宁愿他消无声息地走了,把她忘得干净,去过一个属于他的快活人生。
而不是抱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吃苦受罪,流血流汗,最后却落得大梦一场空。
谢无陵见沈玉娇欲言又止的模样,也猜到她要说什么,忙偏过脸,岔开话题:“不知夫人可找好了稳婆?”
“我舅母替我寻了个,宫里贤妃娘娘也派来一位。”
沈玉娇知他即将远行,也想让他安心,于是多说了些:“两位嬷嬷上月便入府备着了,就等肚子发动,随时能照应着……孩儿的乳母也相看了一位,是我姨母家的大表姐引荐的,很是老实本分。”
“那就好。”谢无陵想着府上有两位稳婆,其中一位还是宫里来的,那定是天底下最好的接生婆了,便也安了心。
然而看向她肚子的目光还是透着遗憾:“可惜我过两日便要走了,不然还能见谢地……我是说,还能来府上讨杯喜酒喝。”
说来也是奇了,他刚提到谢地,腹中孩子如有感应,忽的动了下。
沈玉娇惊奇地抚着肚子,想告诉谢无陵,碍于婢子们在场,还是压下那话,只睁着一双明润乌眸望向他,语气温柔而肯定:“谢郎君对我孩儿的关怀,我谨记在心……这孩子,它也会记着的。”
“这么客气作甚。”
谢无陵笑着,又朝着她的肚子,缓声道:“它若是乖巧懂事,等我下次回长安,定给它买一堆糖吃。”
又客套寒暄了两句,冬絮适时提醒一声:“娘子,差不多回房按摩了。”
沈玉娇微微垂眼:“我知道了。”
谢无陵见状,也知是时候离开。
他今日过来,也只是想再见沈玉娇一面,亲口与她辞行。
现在目的达到,他也不愿让她为难,于是搁下手中杯盏,起身拱手:“既然裴郎君不在府上,那我也不便打扰。夫人身子贵重,早些回去休息,莫要劳累,我先告辞了。”
沈玉娇伸手撑着桌边,刚要起身,谢无陵摆手:“不必送。”
“那你……保重。”
“放心。”谢无陵下颌一抬,朝她笑得张扬:“指不定你下次见到我,我就是虎虎生威的大将军了。”
沈玉娇本还有些伤怀,见他又这般自负嘚瑟,失笑:“你……啊!”
肚子忽的动了两下。
她原以为是简单胎动,可下一刻,身下一阵热意涌动。
年纪较小的秋露也发出惊叫:“娘子您的裙衫!”
沈玉娇低头,只见裙衫下有透明的水液滑落,沾湿裙摆与鞋袜。
这些时日黄嬷嬷与她说了不少临盆前的症状,现下这情况,正是她提过的破水。
谢无陵也惊了一瞬,待反应过来,赶忙上前:“娇娇,你怎么了?”
“我可能……要生了。”
沈玉娇单手撑着桌案,双蹆间的热意还在涌动,腹中也传来一阵往下直坠的沉重,她咬了咬唇,尽量保持镇定,扭头看向白蘋:“快,快去请黄嬷嬷她们到上房……”
白蘋心下虽然慌乱,但还算沉稳,连忙点了个腿脚快的小厮去后厢房请稳婆,又与秋露一左一右扶着沈玉娇,满脸担忧:“娘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能走么?”
“还…还好。”沈玉娇强忍着身下那阵潮热湿意以及那一阵阵袭来的坠痛,牢牢抓着两婢的手:“扶…扶我回院子。”
谢无陵也没想竟是这么突然,说生就生。
但见沈玉娇方才还红润恬静的脸庞霎时褪了血色般,苍白虚弱,他一颗心也猛地揪起,浓眉紧拧:“都这样了,还走什么走!”
说着,他低低道了声“冒犯了”,便撂开那拐杖,上前一大步,将沈玉娇打横抱了起来。
沈玉娇正调整着呼吸去适应肚腹间那阵疼意,双脚陡然腾空,她吓了一跳:“谢无陵!”
“我在。”
谢无陵咬了咬牙,忍着肋骨处撕扯的痛感,两条结实手臂稳稳托着怀中之人,沉着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想骂我没规矩,但你先憋着,留着力气把孩子生下来。待生下来后,你想怎么骂,骂一千一万句,我也绝不驳你一个字。”
妇人生产这生死关头,什么规矩都是狗屁,他才不管。
沈玉娇也知他脾气倔,这会儿怕是说再多也白搭,再加上腹间那种痛意来势汹汹,孩子好似迫不及待就要出来似的,她也没有气力与他再多计较,五根t?细白手指牢牢揪着男人的衣襟,她唇瓣微启,喘息着道:“去…去后院。”
“好。”谢无陵颔首,见面前那俩婢子呆若木鸡地盯着他们,莫名有些来气,嗓门也不禁拔高:“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带路!”
他本就生得高大威武,这会儿脸色一沉,嗓门一提,整个人活像个煞星,叫人胆颤。
“是…是……”白蘋和秋露都吓得一抖,也不顾上去想自家娘子被个陌生男人抱起之事,急急忙忙就在前头带路。“这边走。”
谢无陵稳稳抱着沈玉娇,大步往外去。
一路疾步,他听到怀中之人强忍的吃痛声,还有那隔着裙衫洇湿到手臂的热意,两道浓眉紧锁,嗓音又哑又沉,急切切道:“娇娇,你别怕,很快就到了。”
“嗯……”
沈玉娇靠在他的怀中,一手揪着男人的衣襟,一手抓着他的胳膊,待到腹中疼意稍缓,她抬起眼,盯着男人清晰分明的下颌线,轻颤的嗓音里一片冷静:“谢无陵,我不怕的……你别紧张……”
“我才不紧张,是你在疼,我紧张什么。”
谢无陵抱着她,嘴上说着不紧张,步子却急得飞起,边走边问:“是不是很疼?这小崽子怎的这么不懂事,等你回房了再生不成么?非得这样折腾你!待它出来,我定要抽它一顿!”
沈玉娇哭笑不得,忽的倒吸一口凉气。
谢无陵额心一跳:“怎么了?又疼了?”
“你…你走慢些。”沈玉娇蹙眉,抓着他胳膊的手紧了紧:“本来不疼,你走太快,颠得慌。”
“那我走慢些。”
谢无陵说着,脚步依旧快,只步子平稳许多:“现在好点么?”
“好些了。”
沈玉娇颔首,再看眼前男人下颌紧绷,薄唇紧抿,眉宇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慌乱,心底像是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
“谢无陵。”她轻声唤。
“我在,我在。”谢无陵看着前头的路,春日砖缝生苔痕,他须得谨慎,嘴上却时刻回应着:“娇娇,你若是疼得话,你就掐我,我皮糙肉厚,不怕疼。”
“现在还好。”沈玉娇脸色虽苍白着,但精神还算不错,嗓音轻道:“你不必太着急,稳婆说过,破水后得阵痛一会儿才会生……现在,嘶……现在……还没那么快……”
“我的小祖宗,你别说话了。”
谢无陵本就心乱如麻,听她吸着凉气还要说话,愈发焦灼:“我之前听柳婶子说过,生娃儿最耗气力了。你待会儿进了产房,千万要攒着力气,等到娃娃快出来的时候,你一鼓作气,咬咬牙把它给生下来,千万别拖,知道么?”
沈玉娇觉得好笑,微微喘着:“你个男人,还来教我生孩子……”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反正你就记着我的话,待会儿千万别泄气。”
谢无陵只觉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紧张过,再看前头那俩婢子是小跑着,趁着她们不注意,低头亲了亲沈玉娇的额头:“娇娇,我的好娇娇,你千万要好好的。”
他压低的嗓音透着几分喑哑,虔诚恳求般:“你生的时候记着,还有个叫谢无陵的家伙在外头等着你。你千万攒住那口气,不能泄了知道么?”
沈玉娇还惊愕于他那匆匆一吻,又听到他这絮絮叨叨的话,心头晕开一丝无奈、好笑,又有一阵汩汩暖意。
“谢无陵。”她缓着气息,忍疼闭上眼:“你怎变得这样话多。”
“好好好,你嫌我吵,那我不说话了。”
谢无陵现下是一切都顺着她来,然而嘴上说不啰嗦了,但走上一段,又忍不住碎碎念。
“娇娇别怕。”
“娇娇不疼。”
“快到了快到了,就快到了。”
这般念了一路,总算将她送到上房。
乔嬷嬷原本在院里纳鞋底,听到外头的动静,探头去看。
待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陌生男人抱着自家娘子直奔寝屋,脸都绿了:“你是何人,怎敢冒犯我家娘!来人啊,快来人——”
“你这婆子快让开,没瞧见娇娇要生了!”
谢无陵此刻无比焦虑,再没多余的耐心分给旁人,视乔嬷嬷宛如无物,直奔里屋那张床榻:“娇娇,我们到了,你可还好?”
沈玉娇腰下裙衫已然湿透,躺在床上缓了口气:“还…还好。”
“怎么忽然就要生了!”乔嬷嬷挤开谢无陵,满脸担忧地拿出帕子替沈玉娇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柔声宽慰:“别怕,黄嬷嬷她们很快就过来了。”
大抵给马翠兰接生过,沈玉娇此时还算镇定,勉力扯出一抹笑:“好。”
乔嬷嬷见她精神尚可,稍稍放心,再看大剌剌站在床头的谢无陵,老脸霎时皱起,神色严厉地挡在床头:“方才情况紧急,有劳郎君将我们娘子送回,老奴感激不尽。接下来娘子自有稳婆和奴婢们照顾,您是外男,为着娘子清誉,还请快快离去!”
“稳婆不是还没来?你让我再陪……”
“郎君还请自重!”乔嬷嬷只觉这年轻郎君实在太没分寸,要不是看在他是好心帮忙的份上,就他私闯后院这一遭,定是拿大棒子打杀出去。
“你们还愣着做甚,快请这位郎君出去!”
“嘿,你这凶婆子——”谢无陵拧眉。
“谢无陵……”帐中传来沈玉娇细细的嗓音。
“我在。”谢无陵一瞬换了语气,无比温柔:“娇娇,我在。”
“不得对嬷嬷无礼。”
沈玉娇配合着阵痛的节奏去呼吸,到底还是有些虚弱:“你先出去,产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谢无陵虽然还想陪着沈玉娇,但见她这样说了,怕惹她不高兴,还是应下:“成,我听你的,去外头等。”
乔嬷嬷睨向白蘋和秋露:“你们俩在这照看娘子。”
自己上前,仰首挺胸,赶着谢无陵;“这位郎君,请吧。”
谢无陵:“……走就走。”
他往外走,退到次间:“在这等行吧?”
乔嬷嬷抬手:“不行,请——”
谢无陵继续退,退到屋外廊下:“这总行了?”
乔嬷嬷面不改色,继续抬手:“郎君自重,请——”
谢无陵:“”
他继续退,这回退到了院门口,他咬牙:“你要再说不行,老子这就往地上一倒!大不了你叫人把我抬着丢出去!”
“你这人!”
乔嬷嬷大半辈子都是与达官贵人打交代,除了她那个烂赌鬼侄儿,谢无陵便是她见过第二无赖之人。
“老太太,我与你家主人有过命的交情,他娘子就等同于我的娘子……诶,你先别瞪眼,这是打个比方。终归那裴守真现下不在家,我就在院门外守上一守,不进院子也碍不着你们!”
谢无陵双手合十,朝乔嬷嬷拜了拜,狭长桃花眸满是恳求:“你就行行好,让我待着吧。”
乔嬷嬷只觉眼前这人实在是说不出的古怪,但见自家娘子方才与他说话的态度,很是熟稔亲切,难道这人与郎君真的交情匪浅?
不等她细想,就见小厮带着黄嬷嬷和陈婆子火急火燎地赶来:“乔嬷嬷,娘子已经破水了么?”
“哎哟,你们可算来了!”乔嬷嬷这下也顾不上谢无陵,忙迎上去:“快快快,娘子已在屋里躺着了。”
乔嬷嬷急忙领着黄嬷嬷进去,又问那小厮:“可派人去裴少师府上寻郎君?还没?那你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那小厮撒丫子就往外跑。
陈婆子知道自己只是个打下手的,也不敢在宫里的嬷跟前抢风头,于是老实跟在后头。
有黄嬷嬷在前头,她也没那么急,经过谢无陵时,还好奇看了两眼。
这一看,脚下不慎踩着砖缝青苔,哧溜一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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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谢无陵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你悠着点。”
陈婆子这辈子哪见过这般俊美的郎君,一张老脸霎时都臊得通红,忙道:“多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是接生嬷嬷?”谢无陵问。
“是,我是娘子的接生嬷嬷,不过……”
不等陈婆子将话说完,就见这高大英武的男人抬起双手,朝她深深作了一挹,眉宇间神色无比郑重:“还请您费神,务必保证……夫人与腹中孩子的平安,拜托了!”-
镏金鹤擎博山炉燃着上好的艾草香球,丝丝缕缕的草药香将寝屋中的血腥气掩盖一二。
“娘子,你别紧张,腿张开,奴婢先替你看看情况。”
“好……”
沈玉娇躺在床上,双手抓着两侧床系着的绸带,大口大口地调整着气息。
不能慌,千万不能慌。
她暗暗对自己道,先前在亳州茅草屋,环境那般简陋糟糕,甚至连热水t?和剪子都没有,不也帮着翠兰姐将平安诞下来了么。
何况现在她身边一堆丫鬟婆子候着,又有宫里来的嬷嬷亲自接生,更是不必太紧张。
“已经开了五指,娘子你喝些温水,再缓口气。”
沈玉娇忍着疼痛,在陈婆子的伺候下喝了口水,她乌发濡湿,问着乔嬷嬷:“可…可有派人给郎君报信?”
乔嬷嬷看她一张小脸痛得五官都皱成一团,心疼不已,忙道:“派了派了,郎君一得到消息,定会快马赶回,娘子你莫要急。”
沈玉娇勉力点了点头,忽又想到什么,问:“那谢郎君呢?他还在……院外?”
提到院外那个,乔嬷嬷脸色僵了僵,语气不悦:“在呢,赶也赶不走!”
她就纳闷了,郎君那样光风霁月的君子,如何就交了这么个浑身匪气的朋友?
沈玉娇也知以谢无陵的性子,定是不肯走的。
可若是裴瑕赶回来,两人在门外撞上,怕是又要争执。
她心下正发愁,身下遽然又袭来一阵剧痛,她便是再能忍痛,也克制不住出声:“啊!”
【63】
【63】/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凄厉叫声, 叫屋内众人心头都一阵揪紧。
“娘子,您再忍一忍。”
“嬷嬷,我…我好疼啊。”
“妇人生子都有这么一遭, 熬过来就万事大吉了。”
乔嬷嬷边说, 边坐在一旁给沈玉娇擦汗,一双老眼也溢满心疼:“好娘子, 再苦再难也都过来了,老奴在这陪着你呢,别怕啊。”
生母不在身边, 嬷嬷温柔慈爱的嗓音也叫沈玉娇心头安定, 她紧紧咬着唇瓣, 然而那阵撕裂般的疼痛仍叫她痛不欲生,双眼直勾勾望着帷帐床顶, 感觉这具躯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了。
“娘子, 您醒醒神。”
陈婆子也守在前头, 见主家娘子疼得快休克, 忙拿了枚参片递到她嘴边:“您快含着, 提提气。”
沈玉娇刚要张嘴,跪在床尾的黄嬷嬷抬头看了眼,似有不悦地瞥过陈婆子:“你怎的这么早就用参片?”
陈婆子一怔, 面色讪讪:“早…早么?可方才娘子眼睛都直了,再不用参片, 晕过去怎么办。”
“这才开六指,后头还有的熬呢!这么快就用参片, 等孩子要出来时, 没劲儿怎么办?”
黄嬷嬷乜着陈婆子:“你别自作主张了,听我的便是。”
虽并未责骂, 可那一眼所包含的轻视,仍叫陈婆子心里惴惴。
自打入了府,她和黄嬷嬷都住在后厢房,虽是一堵墙之隔的邻居,可人家是宫里来的来嬷嬷,举手投足间气派非凡,成日还捧着一本医书看,实在叫草根出身的陈婆子既敬佩又畏惧。
做稳婆能做到黄嬷嬷这个地步,那真是天大的体面了。
现下听到黄嬷嬷说她喂参片太早,陈婆子也不敢反驳,只讷讷颔首:“是,是,都听你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产房里血腥味也越发浓郁,连那馥郁微苦的艾草香都快掩不住。
沈玉娇也痛到麻木,感觉身上的力气一点点在流逝,还忽冷忽热的,她有气无力地睁开眼:“还没…还没生出来么?”
这剧烈痛意无比熬人,她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一辈子那么久。
“娘子莫急,省些力气。”
乔嬷嬷握了握沈玉娇的手,见床尾的黄嬷嬷沉着脸不应声,自己反倒急了:“不是说破水了生得很快么,如何这么半晌了,还没动静?”
四角张开的被子下,黄嬷嬷眸光闪烁两下:“这……娘子的胎位有些不正,孩子的肩膀好似卡着了。”
这话一出,屋内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怎会胎位不正!你不是每日都替娘子按摩正胎么?”乔嬷嬷急道。
“我是每日都摸了胎像的,可隔了一层肚皮的事哪能摸得那么准!”黄嬷嬷皱眉道:“且腹中胎儿是活物,每日都会动,保不齐一个晚上它就翻了身,我也不是神仙,只有生的时候才知道具体情况啊。”
乔嬷嬷这辈子无儿无女,被黄嬷嬷这种专业稳婆怼了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倒是陈婆子小心翼翼上前:“我来瞧瞧?”
黄嬷嬷哼了声:“难道我还拿这人命关天的事诓你们不成?行,你来瞧瞧,也好给我做个见证!”
“黄嬷嬷你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陈婆子生怕开罪她,面上赔着笑:“我看一眼,咱也能一起想辙嘛。”
黄嬷嬷把两只血淋淋的手一摊,让了身子,赌气般:“来,你来。”
陈婆子上前只看一眼,霎时就变了脸:“我的天爷,这…这怎么歪得这么厉害!”
乔嬷嬷听得这话,脸色也煞白:“那你们俩快想办法啊!我家娘子都疼了这么久了,再不快些,真要没劲儿了!”
陈婆子也急了,心道何止是娘子没劲儿了,羊水破了这么半晌,孩子闷在肚里怕是也要喘不上气了。
心里也不由闪过一丝疑虑,娘子开五指时应当就能看出孩子胎位不正,这黄嬷嬷如何拖了这么久才吱声?这不是坑害人么!
这念头也就一闪而过,毕竟黄嬷嬷可是宫里贵人派来的,要是差事办砸了,她自也讨不到好,何苦来哉?
“如今之计,只能有劳娘子受些罪,再使使劲儿了!”
黄嬷嬷说着,吩咐一旁的婢子:“去,按照我先前给的方子,去煮碗催产药端来。”
陈婆子惊愕:“孩子胎位不正,若是现下就上催产药,娘子这身体如何受得住?”
催产药虽有助产之效,但药力十足,说是虎狼药也不为过,一旦服用,对母体损伤极大,且极易出现大出血的情况。一般不到万不得已,陈婆子轻易不敢给人用催产药。
“那你还有什么法子?孩子的肩膀卡着出不来,娘子气力也即将耗竭,若是再不上催产药,孩子闷在肚子里,那便是一尸两命!真到那时,后果是你来担,还是我来担?”
黄嬷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快些让开,莫要再耽误功夫。”
“不行…不行啊。”陈婆子急急拖着往外走的婢女,一脸紧张看向乔嬷嬷:“嬷嬷,催产药下去,十个妇人有九个大出血,娘子她是头胎,身娇肉贵的,怕是受不住啊。”
乔嬷嬷闻言,一颗心也发颤,眼底溢出泪来,满脸无助:“那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啊?”
沈玉娇这边痛得迷迷糊糊,只觉腹中和下身都臌胀得难受,隐约听到她们的对话,脑子都无法思考,只小拇指轻轻勾着乔嬷嬷的掌心,口中虚弱地呢喃:“嬷嬷……疼……我好疼……”
“我的好娘子。”乔嬷嬷心如刀绞,牢牢握着她的手:“你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黄嬷嬷板着脸道:“乔嬷嬷,你快拿个主意吧。”
乔嬷嬷哭道:“我怎么拿主意?现下郎君不在家,我个奴婢,哪能替主家拿主意!”
说到这,她陡然想到什么,扭头去看夏萤和冬絮:“你们再多派几个人去请郎君,还有李府,快去将娘子的外祖、舅老爷、舅夫人,还有勇威候府的姨太太,也都请来!”
夏萤和冬絮也知现下情况不大好了,皆哭着一张脸匆匆跑去外头。
黄嬷嬷这边又催着乔嬷嬷,乔嬷嬷稳重了一辈子,如今却也慌得六神无主。
一个是她自小教养的娘子,一个是裴家的嫡长孙,前者是她心头肉,后者是主家的命根,她轻易也不敢下决定!
这时,陈婆子想到什么,小心翼翼道:“我知道永和堂有位林大夫,他有套祖传的定胎针法,他还……”
话未说完,就被黄嬷嬷冷声打断:“现在是胎位定不了么?现下是孩子肩膀卡着,再不出来就要胎死腹中了,哪还有功夫等你一来一回去请大夫!万一被你这么一拖,大小一个都没保住,你能负责?”
陈婆子一噎,剩下的话悻悻咽回去。
是啊,万一大夫请回来,孩子闷死腹中,主家追起责来,她可担不起。毕竟她也不知主家郎君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保大还是保小——但大多人家都是保小的。
见陈婆子哑口无言,黄嬷嬷眼底闪过一抹得色,再看那满脸纠结泪水的乔嬷嬷,又催了遍:“乔嬷嬷,我知您心疼娘子,可现下生死攸关,能保一个是一个!不然你问问娘子,看她怎么说?”
乔嬷嬷两片干瘪唇瓣翕动着,未语泪先流:“娘子,我的好娘子,这催产汤,用还是不用啊……”
沈玉娇此刻只觉力竭,浑身冷得厉害,脑子也昏沉沉的,无法思考更多,只希望这种痛苦能快点结束,失了血色的唇瓣颤动着:“好……”
“娇娇,娇娇!!!”
门外突然响起重重锤门声,屋内众人皆吓了一t?跳。
乔嬷嬷脸色一变,吩咐外头:“拦着他,千万不许他进来!”
“娇娇,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坚持住!”
门外仍是喧闹,黄嬷嬷皱了皱眉,也懒得管那人,只对乔嬷嬷道:“娘子方才是应下了吧?”
乔嬷嬷心下一痛,含泪点头:“那就依着娘子的意思,用吧。”
黄嬷嬷强压住心底那份如释重负的喜意,余光瞧见陈婆子耷着脑袋懊丧的模样,生怕这婆子留在这坏事,于是道:“老姐姐,婢子们第一回煮催产药或许拿不准火候,劳烦你亲自去吧。”
陈婆子见主家娘子已下了主意,心底一片沉重感慨,却也不好再说什么,点头应下:“好,我去。”
她这边由婢子引路出去,经过院门,便见那被两三个奴仆拦着的俊美郎君。
那郎君见着她,如看到救星般,一个箭步上前:“她情况怎么样了?方才那俩婢子为何哭丧着脸跑出去?可是有何不妥?”
见这郎君如此焦急担忧,陈婆子于心不忍道:“娘子胎位不正,迟迟下不来,如今要用催产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会难产?她方才还好好的!”谢无陵难以置信,明明他抱着沈玉娇进寝屋时,她还一派镇定自若,精神也不错,还安慰他别担心。
“妇人生子,各种情况都有。”陈婆子摇头:“只是娘子拖得久了些,不然去永和堂请林大夫和林小手,也不至于用催产药……”
谢无陵敏锐捕捉到一丝不对劲:“催产药怎么了?”
陈婆子深深叹口气:“催产药催产药,儿催生,娘催死啊。”
“你说什么!”谢无陵勃然变色。
“啊哟!”陈婆子的胳膊险些被他大力捏断,痛得呲牙:“郎君,郎君,你快些松手。”
谢无陵的手稍松,一双漆黑眼睛仍是死死地盯着她:“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他狭眸如墨,其间翻涌的冷戾叫陈婆子浑身一颤,忙不迭将催产药的风险说了。
谢无陵听罢,只觉荒谬:“保大,肯定要保大!”
说着也顾不上其他,拉着陈婆子就朝产房冲去。
“哎哟,郎君你这是……”
“这位郎君,你不能!”
婢子们都上前去拦,谢无陵直接拔出腰间的匕首。
匕首冷光森森,后宅都是些娇滴滴的婢女,哪见过这样的场面,顿时战战兢兢,退避三舍。
里屋里,乔嬷嬷和黄嬷嬷见着那高大男人拽着陈婆子进来,手握匕首,满脸煞气,宛若尸山血海中爬起的修罗般,也都陡然变了脸色。
“你…你怎么进来了!”
乔嬷嬷看着那把锋利的匕首,本能地护在奄奄一息的沈玉娇身前,浑浊老眼直瞪:“你到底想做什么!”
屋里那阵冗杂着浓郁血腥气与艾草香的难闻气息扑鼻而来,谢无陵瞥见床边那张苍白的小脸,心头猛沉,冷眼扫过屋里一干人:“孩子没了就没了,谁要是敢要娇娇的命,老子就杀了谁!”
说着,他一把将陈婆子推到床边,厉声命令;“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在我将永和堂大夫带来前,你务必吊着她一口气!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便是豁出这条命不要,也要拉你全家陪葬!”
陈婆子被吓得不轻,尤其瞥见他那通红的眼尾,真如杀红了眼的疯子般,忙不迭点头:“好、好好!”
一旁的黄嬷嬷见状,壮着胆道:“可娘子这情况,不用催产药,孩子定保不住!”
话音落下,就见那提步出门的高大身影陡然僵住,而后那张秾丽脸庞泛起一抹阴狠,朝她走来:“就是你提出要用催产药的?谁给你的胆子,竟拿她的性命去换个小崽子?”
“你…你别过来,我可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又怎样。”谢无陵大步上前,健壮身躯如高山倾倒般,一把拎起那黄嬷嬷的后领:“要是她有事,老子保证一刀刀活剐了你!”
下一刻,还没等黄嬷嬷反应过来,就被谢无陵拽住衣领,毫不留情往外拖去。
“你…你这狂徒!你带我去哪儿!”她挣扎着大喊,可她那点力气哪是谢无陵的对手。
谢无陵边拖着她往外走,边斥退那些意图上前阻拦的奴婢:“谁敢拦试试,老子砍断她的手!”
乔嬷嬷也陡然回过神,大喊:“你…你把她带走了,我家娘子怎么办?她可是宫里的嬷嬷!”
谢无陵脚步一顿,不容置疑般乜向乔嬷嬷:“娇娇既敬你,你便莫辜负她,好好守着她,等我将大夫带回来救她性命!至于这个老货,你们畏她,老子可不怕!”
撂下这话,他头也不回地将黄嬷嬷拖了出去。
黄嬷嬷不服,又奋力挣扎一番。
谢无陵眸色一暗,几乎没有半分犹豫,抬起匕首刺穿她的掌心。
“啊!!”黄嬷嬷惨叫一声。
“再磨磨蹭蹭,下回刺的就不是手了!”
谢无陵利落抽回匕首,往常慵懒随性的脸庞此刻一片森冷,拖着不再挣扎的黄嬷嬷一路往外奔去。
但黄嬷嬷到底脚力有限,哪怕勉力跟上,也拖慢了速度。
就在谢无陵决定干脆打晕这老妇,免得她再跑回去作威,回廊处匆匆赶来一道颀长的青色身影。
“谢无陵,你在做什么?”
饶是涵养再好,一回自己的府邸,见这地痞手持沾血匕首,扯着宫里来的稳婆,裴瑕一向沉静的脸庞也浮起怒意:“快放开黄嬷嬷。”
“你来得正好。”
谢无陵见裴瑕赶回,将黄嬷嬷一把甩到地上,双眼赤红地看向他:“娇娇难产,这该死的婆子要给她用催产药,一命换一命!裴守真,你给我把她看好了,在我请大夫回来之前,绝不许用那催产药!”
说到这,他忽的想到这些世家大族一向以子嗣为重,这裴守真说是个君子,可万一呢?
“裴守真。”他大步上前,沾血的大掌一把揪住裴瑕整洁的襟口,黑眸灼灼地望着他,咬牙恨道:“你已经负了娇娇一次,若是这次你再护不住她,弃大保小的话,老子绝对活剐了你!”
裴瑕闻着鼻尖那股腥膻血气,面色一冷,抬手劈向谢无陵的手腕,狭长眼眸也满是幽寒:“谢无陵,你别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人最在乎玉娘。她是我妻,我自当以她为先!”
谢无陵挨了他一记手刀,也不还手,只往后退了两步,幽幽看他:“你最好是!”
“这婆子交给你,你看好了。我去永和堂请大夫!”
“等等。”
“又做什么!”谢无陵不耐烦地回过头,这小白脸磨磨唧唧到底有完没完。
裴瑕深吸一口气,尽量克制着心底那阵燥怒,吩咐身侧的景林:“让他骑我的马去。”
景林怔了怔,而后拱手:“是!谢郎君,随我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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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陵闻言,深深看了眼这站在明净春光里,宛若山巅覆雪,淡月疏星的青袍男人,薄唇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没说,疾步跟上景林,直奔院外。
待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回廊处,地上的黄嬷嬷也回过神,捂着流血的手掌,泪眼婆娑地喊道:“裴郎君,您可算回来了?方才那煞星实在是狂悖无礼,非但伤我,还闯进娘子产房……”
她话还未说完,就见那一身清正的如玉郎君,冷冷睨来一眼:“既有大夫可请,为何要用催产汤?”
黄嬷嬷表情一僵,在这双洞若观火般的黑眸注视下,宛若照妖镜下的魑魅魍魉,无处遁形。
“我…我……”她心虚地低下头,哆哆嗦嗦将产房里的情况说了,末了一脸悲愤委屈地仰起脸:“还请郎君明鉴,实在是情况紧急,若不用催产汤,小主子定要胎死腹中!”
午后的廊上静了两息,而后传来男人淡漠到几近无情的嗓音:“胎死腹中又如何?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孩,如何能与一个活生生的大人相比?”
何况,那不是旁人,是他的结发妻。
孩子没了还能再要,玉娘没了,世上再寻不到第二个。
正如方才那姓谢的无赖所说,他已错过玉娘一回,这一回……
裴瑕闭了闭眼,压下心底那阵潮水般冰冷的愧疚,吩咐左管事:“将她关进柴房。”
稍顿,又想到什么,黑眸眯起,视线在黄嬷嬷眉眼间流连一番,冷声补充:“手脚捆住,嘴也堵住,派人好生看管。”
左管事一听这话,稍作琢磨,立刻会意:“老奴知道。”
裴瑕不再多留,袍袖轻拂,大步朝后院而去-
浓郁的血腥气充斥着整个里间,窗棂外的天光也渐渐转暗。
“娘子,再喝口参汤吧……”乔嬷嬷给床榻上虚弱的年轻娘子喂着汤药,眼见t?着那参汤送进唇齿之间,又沿着惨白的嘴角淌下,老嬷嬷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就当老奴求求你,进一点吧。”
围在床边的婢子们也都忍不住呜咽,抬袖拭泪。
她们都看出娘子已经精疲力尽,只一息尚存,大人尚且如此,遑论腹中的胎儿。
陈婆子跪在床尾,还在勉力按着沈玉娇的肚子,试图给腹中胎儿些许刺激,让它自己能动一动,没准就能将脑袋转出来了呢。
“好孩子,心疼心疼你的娘亲吧。”陈婆子小心翼翼地按着,额上也急的满是热汗,只盼着那位红袍郎君能尽快将林大夫和林小手带来。
那林小手生得一双极其灵活纤细的手,骨头也极软,曾有个妇人胎儿横在腹中,都能叫她那双小手正过来,何况现下只是卡了半边肩膀。
怕只怕来得太晚,孩子闷窒而亡
就在屋里气氛压抑,个个垂头丧脑之时,一道颀长清朗的身影,宛若清风而入,满屋婆子奴婢也都看到主心骨般——
“郎君万福!”
“郎君,您可算回来了!”
一向最注重规矩的乔嬷嬷此刻也顾不上那套“男子不能进产房”的规矩,涕泗横流地迎上前:“您快来看看我们娘子吧!”
她让到一旁,裴瑕一眼便看到那躺在床上,面如金纸,双眸紧闭的小妇人。
顷刻间,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一撞,一阵从未有过的强烈闷窒在胸腔泛滥,如波涛汹涌,如巨石覆压,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宽大袍袖中的手指拢紧,他强压着那阵占据心脏的钝痛,高大身躯踉跄走到床边:“玉娘。”
他用力握住沈玉娇的手,感到指尖冰凉,也如坠冰窖,面沉如水:“玉娘,能听到么?我是郎君,我回来了。”
床上之人似有所感,嘤咛一声。
裴瑕见状,连忙将人揽入怀中,又扫过屋内其他人:“屋里这么冷,快去生两个炉子。”
“是,奴婢这就去。”
裴瑕低头,下颌轻蹭沈玉娇苍白的脸庞:“没事的,谢无陵已经去请大夫了,他手脚快,大夫来了,你就没事了。”
沈玉娇迷迷糊糊中感受到一阵暖意将她裹住,恍惚间还有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幽幽檀香气。
她试图睁开眼,可她实在太累了,眼皮沉得厉害,只两片唇瓣下意识般呢喃着:“郎君……”
裴瑕听得这唤,幽深眼底闪过一抹柔意,手臂将拢得更紧:“我在。”
他一贯平静的嗓音透着些许狼狈的喑哑,薄唇贴着她的鬓发,温声哄道:“玉娘别怕,我就在这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孩……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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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扫过衾被那依旧隆起的肚子,眸色一沉,语气却极尽温柔:“只要你没事,孩子便没事。玉娘乖,听守真阿兄的,再坚持一会儿,大夫很快就来。”
乔嬷嬷见郎君一来,娘子都能说话了,忙端着参汤上前:“趁着娘子有意识,让老奴喂两口参汤吧。”
裴瑕抬手:“我来。”
他拿着汤匙,送到沈玉娇唇边。
倒是喂进去一些,只是喂一勺,漏半勺。
这般喂了三四勺,裴瑕眉心拧起,再难掩下心底那份燥意,干脆接过那只瓷白玉碗,仰头喝了一大口。
在一干婆子奴婢惊愕的目光下,一向最是规矩守礼的裴氏郎君,低下头颅,以口给他难产的妻子哺药。
不多时,一碗参汤就见了底。
乔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接过空碗,又递上块帕子。
裴瑕接过帕子,先细致给沈玉娇擦了,才轻拭自己的唇角。
许是参汤见了效,沈玉娇的呼吸也比先前强了些,她想要睁眼,思绪混沌之际,听到耳畔传来男人轻缓的嗓音:“若是有了力气,先闭目养神,不急着睁眼。”
稍顿:“攒着一口气,别泄了。”
谢无陵抱她进来时,也说过这话。
沈玉娇薄薄的眼皮动了动,默默维持着身体里那最后一口,仿若吊在嗓子眼的气息。
这期间,耳边断断续续传来些交谈声,她听得只言片语,并不分明,也无暇去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喧闹声响起:“来了来了!”
似是有好些人进了屋,很快,她的头上、手指上、还有肚子上都插进了细细的冰冷的针。
下一刻,嘴里又被塞进一枚药丸,那药丸的涩意在舌尖一点点化开。
很苦,苦到想吐,然而仅剩下的那点注意力,很快就被身下的动静给引了过去。
好似有一只小巧的、柔软到不可思议的手伸了过来,如春风温柔,如灵蛇秀巧,缓缓地将身下那臌胀之感拨开……
……
产房门外,已经暮色沉沉,黄昏时分。
裴瑕能将赶来的李家人暂时安抚在客房,却无法将油盐不进的谢无陵“请”出院外。
但此番他帮了大忙,说是又救妻子一命也不为过,裴瑕便睁一只眼闭只眼,容忍他在产房外等候。
两个男人互相看不顺对方,但为了屋里那个对他们都至关重要的女子,皆沉下一口气,保持着难得的静谧。
然而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屋内还没动静,谢无陵一整个抓耳挠腮,来回徘徊。
“怎么还没好?都这么久了!”
“……”
裴瑕虽负手而立,袖中修长的手指也攥紧,青筋鼓起,他眉宇沉郁:“你别晃了,晃得眼晕。”
谢无陵没好气:“你晕就闭上眼!”
裴瑕:“……”
长长缓着一口气,他垂眸,默念道家清心诀。
就在天边最后一缕红霞被黑夜吞没之际,伴随着奴婢婆子们喜极而泣声,屋内响起一声婴啼。
虽微弱,却的的确确存在。
裴瑕猛地抬起眼:“是孩子……在哭?”
谢无陵也怔怔地,不大确定:“是…是吧?”
三月料峭的晚风里,两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
直到屋内又传来一声欢喜的高呼:“菩萨保佑,母子平安!”
霎时间,裴瑕喉间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涩。
玉娘平安了。
他当父亲了。
“我当爹了!!”
谢无陵也蹦起来,直奔门口:“谢天谢地谢菩萨,娇娇,我当爹了!”
【64】
【64】/晋江文学城首发
裴瑕脸色一沉, 在谢无陵冲进产房之前,抬手揪住他的后领。
不薄不厚的天水碧色春衫下,他小臂肌肉线条紧紧绷起, 冷白手背也凸起青筋, 指骨泛白,足见拉扯的力道。
谢无陵回头刚想开骂, 便对上男人幽深如潭的黑眸:“谢郎君一时无心之言,可能叫我妻清誉尽毁,从此在长安再无立足之地, 还望你谨言慎行。”
犹如兜头浇了盆冷水, 谢无陵方才的激动情绪霎时降了温——
这小白脸虽然扫兴, 话却在理。
“是我失言了。”
谢无陵拨开裴瑕的手,余光瞥过左右看来的奴婢, 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 而后拔高嗓音, 皮笑肉不笑地与裴瑕道:“你这个人就是这么无趣, 我刚才不过是句玩笑。再说了, 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说是亲如手足也不为过!如今你做父亲了,我是真心替你高兴……这样吧, 以后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我这个做伯父的, 保管拿他当亲儿子疼!”
裴瑕额心猛地跳了两下。
这个无赖,真是每一次都能突破他对“厚颜无耻”这个词的认知下限。
然而今日, 这人又是抱着玉娘进产房, 又是冲出去找大夫,府中家仆都是由主家随意处置的死契, 晚些敲打一番,谅他们也不敢对外乱说。唯独这外头请来的大夫,还有宫里送来的黄嬷嬷……
裴瑕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睇着面前这嬉皮笑脸套关系的男人,只得违心应道:“谢兄弟说的是,你我交情匪浅,此次也多亏你辛苦奔波。”
稍顿,还是忍不住补了句:“只是像方才那种戏言,日后还是别再说了,免得叫歹人听去,做了文章,多添是非。”
谢无陵见他捏着鼻子配合自己做戏,削薄的嘴角勾了勾。
小白脸越吃瘪,他这心里越是快活。
说话间,屋里传来脚步声。
两个男人面色一凛,不约而同朝门口望去。
只见房门推开,乔嬷嬷抱着个宝蓝色锦缎襁褓出来,见到门口并排站着的两位俊美郎君时还愣了一愣。待反应过来,忙偏向裴瑕,笑吟吟道:“老奴给郎君报喜了,娘子与小郎君母子平安!”
裴瑕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也终于松缓,再看乔嬷嬷手中那个小小襁褓,他眸光一顿,并无接过之意,而是看向屋里:“玉娘现下如何?”
“郎君别担心,林大夫给娘子把过脉了,娘子除了气血亏损,其他都还好,并无性命之忧。”乔嬷嬷道。
“好。”
裴瑕颔首,提步t?:“我去看看她。”
“哎唷,郎君莫急。”乔嬷嬷赶紧拦住,老脸满是肃穆:“产房里污秽血腥,婢子们还没收拾好。且您再过几日便要下场科考,先前是娘子情况危急,您进就进了,可现下娘子已转危为安,该有的规矩还得有!”
裴瑕蹙眉,刚要开口,一旁谢无陵嗤道:“难道他进了产房,肚子里的墨水就不见了?考不上科举说明他自己水平不行,和产房有个狗屁关系!”
这话既粗鄙又晦气,乔嬷嬷险些气得倒后仰,脸色发青道:“你这狂徒怎么还在这!且我与我家郎君说话,哪轮到你插嘴!”
谢无陵还要再说,裴瑕不冷不淡乜他一眼:“乔嬷嬷是玉娘的傅母,你不得无礼。”
谢无陵一噎。
莫名想到午后那会儿,娇娇也是这副语气叫他“不得无礼”……
虽不想承认,但某些时候,娇娇与这小白脸的确有些相似。
“知道了。”谢无陵也不想把沈玉娇的傅母给气死,视线落在那襁褓上,忍不住凑过去:“这就是那小崽子?”
乔嬷嬷哼了声,拧过身,不理他,更不给他看,只对裴瑕道:“郎君可要抱抱小郎君?”
裴瑕又往那屋里看了看,沉默片刻,到底还是伸出手:“给我吧。”
乔嬷嬷忙将孩子递上前,只见一向聪颖卓然的裴氏君子,在抱孩子时双手发僵,竟是从未有过的笨拙窘迫。
“郎君别紧张,放松点。”乔嬷嬷见他抱着襁褓如同抱个秤砣,不禁失笑,刚要纠正他的姿势,谢无陵又快她一步。
“我说你这人,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抱孩子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
谢无陵直接上手调整,语气虽不耐,动作却格外小心:“手臂得弯起来,这只手托着孩子的屁/股,他才舒服……”
还惊才绝艳、宰辅之才呢,连个孩子都抱不明白,娇娇要他有何用?
裴瑕虽看不上谢无陵的言辞做派,但见他纠正之后,襁褓中的孩子皱起的小脸的确放松许多,便也按照他教的姿势抱着。
乔嬷嬷也颇为惊讶地看了谢无陵一眼。
没想到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还懂得抱孩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廊一刻钟前就点了灯,此刻柔和的暖黄灯光下,裴瑕静静看了眼怀里的孩子,小小的一只,皱巴巴得像只小猴儿,双眼紧闭着,皮肤通红,嘴唇还有些泛青。
单论模样,实在瞧不出像谁。
“他怎么不出声?”裴瑕疑惑。
刚出生的婴孩不是都很吵闹?
“小郎君在娘胎里闷了太久,还有些没缓过气儿。”
乔嬷嬷想到刚才在产房里,那林小手将孩子掏出来时,小小身子蜷成一圈,一张脸都涨得青紫,不声不响。
当时他们一看,心里直咯噔,觉得这孩子八成不行了。
还是娘子撑着一口气问:“他…他不哭么?”
乔嬷嬷都不忍告诉她事实,只含泪点点头。
娘子道:“倒抓着腿,拍他/屁股……用力……拍……”
陈婆子本想说孩子脸都青了,再拍也没必要,但主家娘子发了话,她还是照着吩咐用力拍。
直把个孩子的屁股抽得通红,她都不忍下手,床上的沈玉娇半睁着眼,失了血色的唇瓣仍旧重复着一个字:“拍……”
于是陈婆子不抱希望地继续拍,没想到拍到第十八下,那半死不活般的孩子忽的发出一声微弱的“哇”声。
林大夫和林小手都齐齐感叹:“还真是奇迹。”
就在乔嬷嬷感慨万千时,那道慵懒随性的嗓音咋咋呼呼响起:“你抱孩子,那我进去看娇娇?”
乔嬷嬷皱起眉,视线落向面前那毫无分寸的男人,掩不住的嫌弃。
然而下一刻,却见自家郎君将襁褓往那男人怀中一放:“你看着孩子。”
乔嬷嬷:“……?”
谢无陵:“……?”
裴瑕置若罔闻,提步便往屋里去。
乔嬷嬷反应过来,一时都不知是该将孩子从谢无陵怀里抱回来,还是追上去拦裴瑕,原地张望了一番,最后还是留在门口,看向谢无陵。
谢无陵虽然莫名其妙就抱上了孩子,但见乔嬷嬷要将孩子抱走,立刻往后退了两步,满脸护犊子:“是你家郎君把孩子给我看的,老太太,你可别不讲道理,违逆你家郎君的意思。”
乔嬷嬷一时语塞,只得沉着脸站在门边,牢牢监督着谢无陵的一举一动。
谢无陵权当没她这个人,借着廊下灯光,重新打量这个小崽子。
刚才裴瑕抱着,他在旁边也瞄了两眼,皱巴巴跟个老太太似的,丑得很。
现下自己抱在怀里瞧,倒是越瞧越顺眼。
“谢地,小谢地,你记着爹……咳,记着我的声音不?”
谢无陵压低声音,看着襁褓中闭着眼睛的小婴孩,俊美眉眼间也不觉染上几分慈父温和:“你还在你阿娘肚里时,我就与你打过招呼。”
“不过你这小崽子,今日怎的这么不乖,这样折腾你阿娘?幸好你阿娘没事,否则老子一定打烂你的屁/股。”
怀里的孩子忽的皱了皱眉,通红的小脸更皱巴了。
谢无陵瞧见,浓眉轻挑,乐了:“说你还不服气?你可别不服气。本来就丑得跟个猴儿似的,一生气更丑了。你说你怎么长成这样呢?你娘多漂亮啊,仙女似的……”
他边说边细细扫过孩子的眉眼,试图从中寻出沈玉娇的影子。
可孩子还没长开,又在羊水里泡得发瓤,除了瞧得出皮肤很白,眉眼真瞧不出随谁。
于是谢无陵下了结论:“肯定是随了那小白脸,才这么丑。”
小婴孩仍闭着眼,小嘴却一撇:“呜~”
“又不服气!小小年纪这么大的气性?”谢无陵更乐了,既嫌弃又遮不住满眼的喜欢:“这坏脾气肯定也是随了那姓裴的,你阿娘温柔如水,才不会这样,你这小崽子真是运道好,遇上个这么好的阿娘……”
说到这,谢无陵眼神有一瞬飘忽。
待回过神,他头颅微低,以额碰了碰小婴孩的额,温声喃喃:“小崽子,以后可不许再这样折腾你阿娘了,她生你一趟不容易,你以后可得好好孝敬她。”
一旁的乔嬷嬷听到他碎碎念,满脸纳闷。
好好一个俊秀郎君,如何嘴巴这么碎!且满口对自家郎君的诋毁之言,着实是可恶至极!
但看他抱孩子的那股疼爱劲儿,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孩子的亲爹……
乔嬷嬷眉头不禁拧起,这个谢郎君与自家娘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产房内,雕花窗棂打开两扇,晚风稍稍吹淡了几分血腥膻气。
裴瑕在次间与林大夫、林小手及陈婆子道谢后,吩咐白蘋给放赏,另吩咐冬絮去客房给李家人报信。
待到安排妥当,里间的秋露带着几个小丫鬟出来,施施然给裴瑕行礼:“郎君,已经给娘子清理妥当了。”
裴瑕朝秋露略一颔首:“你送林大夫与林娘子去客房。”
说罢,他掀帘走进里间。
夏萤正拿着火折子,往香炉里点着安神凝气的梅花香,见着主家郎君进来,忙要行礼。
“不必,你忙你的。”
裴瑕抬手止住,脚步也放轻,缓缓走向床边。
架子床已换了一套簇新的床单被褥,连带着幔帐也换了套秋香色折枝海棠花样。半边帷帐轻纱逶逶轻垂,床边略显昏暗的光线里,换上一身整洁寝衣的沈玉娇静静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眸紧阖,大抵彻底脱了气力,她睡得很沉,沉得仿若……没了呼吸。
为这所想,裴瑕心头猛沉,朝她鼻下探去。
直到那阵虚弱轻柔的气息扑在指尖,那仿佛沉进阴寒冰渊的心脏才缓缓浮起,然而却还残留着几分惊魂未定的恐慌与焦灼。
差一点,差一点他的妻便不复存在。
他甚至不敢去想,若不是谢无陵拦着,若玉娘真的喝下那碗催产药,不幸大出血了,那他此刻……该当如何?
不敢想,也无法想。
光是想,胸口就闷窒得难受,好似有一双冷冰冰的手毫不留情地撕扯着他的心,苦涩的痛意伴随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痛到他指尖都不住颤抖着。
也是在今日,他方发现,原来玉娘不知不觉中已经进了他的心。
不再仅是“妻子”这么个角色,而是与他骨血相融,再无法分割般的存在。
这便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里所说的那个“情”么。
他对玉娘……动情了。
长指不由抚上床榻女子的脸,从她婉丽的眉眼往下,一点点游移到挺巧的鼻尖、饱满的唇瓣、小巧的下颌、修长的脖颈……最后停在她心口的位置。
隔着一层春日薄被,依稀能感受t?到她心脏的跳动。
她在他的心里,那她的心呢?
住着谁了。
是他,还是……外头那个谢无陵。
裴瑕沉默着,冷白如玉的脸庞再不见平素的清冷,狭长的眼眸眯起,漆黑瞳孔的深处是掩不住的暗流翻涌。
良久,他俯身,温热的薄唇缓缓印上沈玉娇的唇角,嗓音轻缓而喑哑:“夫妻一体,休戚与共。玉娘,这世间,你与我才是最般配。”-
沈玉娇觉得她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不知走到何处,只知眼前一片漆黑,脚下又沉又重,每走一步都耗尽她许多力量,她想要停在原地,可身后一堆魑魅魍魉追赶着,要去抓她的脚踝。
她只得撑着力气继续朝前走,也不知在这片冰冷黑暗中走了多久,眼前白光闪过,而后出现了两条路。
她看向左边,只见路口站了个芝兰玉树的青袍男人,春风和煦般望着她:“玉娘,到夫君这来。”
再看右边,站了个气势凌然的红袍男人,笑容恣意朝她挥手:“娇娇,快过来。”
沈玉娇站在原地很恍惚,这时,一声婴啼响起。
她抬起眼,便见青袍男人怀里多了个孩子,他黑眸幽深望着她:“玉娘,你连孩子也不要了?”
“呸,裴守真你不要脸!”那红袍男人骂道,忽然怀里也变出个孩子,哼道:“不就是孩子么,谁没有似的?”
还没等沈玉娇回过神,又见他一挥手,身后变出七八九十一大群孩子,满脸得意道:“这是谢天,这是谢地,这是谢金刚,这是谢观音……”
宛若可汗大点兵,无数个孩子蹦了出来,红袍男人下颌一抬:“孩儿们,快去找你们阿娘!”
霎时间一群孩子就呼啦啦朝她跑了过来:“阿娘,阿娘!”
“……!!!”
“娘子?娘子你怎么了?”
“哎呀,怎的出了这么多汗。夏萤,你快去找林大夫,就说娘子盗汗了!”
耳畔是婢子们清脆娇柔的嗓音,沈玉娇缓缓睁开眼,方才那光怪陆离的梦境消失不见,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秋香色的秀丽帐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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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怔地眨了两下眼,便看到冬絮那张担忧的脸庞探了过来:“娘子,您能说话么?您说说话,别吓奴婢呀。”
沈玉娇唇瓣翕动:“我……”
才发出一个字,喉间宛若吞了刀片后凝结血痂般,干哑酸涩地厉害,
冬絮见她能出声,眸光也是一片清明,再不似昨日那般迷离涣散,长长舒了口气,边拿帕子替沈玉娇擦着汗,边带着哭腔道:“娘子没事就好,您先躺着别动,昨日你耗费太多气力,大夫交代了千万要好生歇息……奴婢这就给你端杯茶水。”
很快,冬絮就端了杯红糖枣茶过来。
待那清甜温热的茶水漫过喉咙,那份干涩不适也有所缓解,沈玉娇靠在柔软的迎枕上,想到方才那个古怪的梦,还有些心有余悸。
真是太荒谬了,她怎会做那样的梦。
至于梦里那俩人……
沈玉娇闭了闭眼,大抵是她总担心那俩人起争执,没想到连做梦都在担心。
“娘子,灶上煨了枸杞鸡汤,奴婢给你端一碗来。”
冬絮的唤声拉回她的思绪,她重新睁开眼,也感受到身下那难以忽略的疼意,蹙眉问道:“孩子在哪?他可还好?”
她只记得迷迷糊糊中,听到孩子哭了一声。
在那之后,她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便是现在。
“娘子放心,小郎君也平平安安的。”冬絮笑道:“他就在隔壁,由奶娘带着,您醒来之前,才喂过一回奶,脸上的乌青也都没了,可比昨日精神不少!”
沈玉娇闻言,一颗提起的心也算放了下来,难掩憔悴的眉眼缓缓舒展:“那就好。”
忽而又道:“把他抱来给我看看吧,生下来我都没能瞧上一眼,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现下可不行。”冬絮摇头。
“嗯?”
“郎君还真是料事如神,知晓您一醒来定要看孩子,是以特意交代了,您要是醒来,得先自个儿吃饱喝足了,才能将小郎君抱来给你瞧。”
说到这,冬絮笑嘻嘻地朝沈玉娇挤挤眼睛:“娘子可不知,经此一遭,郎君真是将您看得眼珠子般。若不是前头还有一堆事要忙,他恨不得寸步不离地陪着您呢。”
沈玉娇眉心微动,想起昨日疼到不行时,裴瑕守在身侧紧紧抱着她。
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腾出幻觉了,恍惚间,他好像还给她喂了药?
“郎君这会儿在哪?”她问。
“郎君在前院呢。”
冬絮道:“昨日傍晚您的外祖父、舅父舅母还有齐府大姨母都赶来了,您睡着了不知,舅夫人与姨夫人来寝屋看了您一会儿,知道您受的罪,心疼得直抹眼泪。郎君怕吵醒您,便请她们去隔壁看小郎君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公与舅老爷要上早朝,今日天不亮就套了马车离府。姨夫人昨夜在府上留宿一夜,晨间刚用过朝食,勇威候府就派人来催了。娘子您知道的,姨夫人家那个婆母最爱立规矩,姨夫人无法,又来咱院里看过您和小郎君一回,便也回了府。如今府上的客人就剩着舅夫人在西厢房,哦还有那个”
冬絮的话陡然收住。
沈玉娇疑惑,刚想问“哪个”,话到嘴边,也反应过来,嗓音不禁放得很轻:“你是说,谢郎君?”
冬絮面色讪讪,点头:“嗯,那位郎君昨日也一直在屋外候着。咱们郎君见天色已晚,坊门业已关闭,便留他在客房住下。”
裴瑕竟然将谢无陵留下了。
沈玉娇心下诧异,却也很快理解,裴瑕行事一向磊落光明,胸襟更是宽敞,昨日谢无陵虽有失礼逾矩之举,但也是为了帮忙。
裴瑕便是不喜他,也不会做出将他赶出府中,由他流落街头之事。
冬絮小心翼翼觑着自家娘子的脸色,见她提到那个“谢郎君”后就沉默下来,虽满腹好奇,却也不敢多问,只轻声道:“娘子,您歇着,奴婢去给你打水。”
沈玉娇心不在焉“嗯”了声,虚弱的身子靠着迎枕,脑中浑浑噩噩,一会儿想起谢无陵,一会儿想起裴瑕,一会儿又惦记着那尚未蒙面的孩子。
就在这浑浑噩噩中,洗漱一番,婢子们端来鸡汤和肉粥。
大抵是心里有牵挂,她也没什么胃口,在婢子劝说下多吃了几口鸡肉,又将汤喝光了,便觉八分饱。
“现在可以将孩子抱来了?”她拿帕子轻轻擦过嘴角,满怀期待看向冬絮。
“是,奴婢这就将小郎君抱来。”
冬絮笑着转。
还没走两步,帘后传来一声清脆请安声:“郎君来的可巧,娘子刚用过鸡汤,正盼着见小郎君呢!”
床帷间的沈玉娇听得这动静,刚懒洋洋塌下的腰肢又直了起来,下意识朝往看去。
只见雾青色的绣花帘子轻动,那扇八尺高的檀木屏风后,一袭白底竹纹玉色锦袍的高大男人,怀中稳当抱着个襁褓,缓步朝她走来。
“玉娘怎的这副表情?”
迎着她望过来的目光,裴瑕清隽眉眼含着淡淡笑意:“难道只盼着见小郎君,不盼着见大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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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微怔, 而后长睫蝶翼般动了动,轻缓嗓音透着一丝赧然:“我以为郎君还在前头忙。”
“如今陪你才是头等大事。”
裴瑕抱着孩子走到床侧,沉静视线定定落在她的脸庞, 从昨日傍晚到现下, 她昏睡了近一整日。
大抵是睡了个饱觉,再加之进了些吃食, 面色虽依旧憔悴苍白,但比昨日那副冰冰冷冷、毫无血色的模样好上不少,尤其她眉眼间萦绕的生动活气, 还有乌眸间的灵动清明, 都叫人心生安定。
沈玉娇被裴瑕这静默凝视的目光, 瞧得有些不大自在。
是她的错觉么?怎么感觉他好像变得不大一样了。
自他方才从屏风后进来所说的话,还有此刻他看向她的眼神……与从前的感觉, 很是不同。
难道是因为她辛苦诞下孩子的缘故?
嗯, 很有可能。
毕竟昨日她那般狼狈憔悴的模样都被他瞧去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 他为人夫婿, 自会生出几分心疼怜惜。
沈玉娇默默分析了一番,弄清缘由,心绪也定下, 她仰起脸,有些难为情道:“郎君还是别这样瞧我了, 容颜憔悴不说,还未曾梳妆, 蓬头垢面的, 实在不好看。”
“你昨日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现下能好好地在这, 已是上苍庇佑,我感激不尽。”
他凝着她的眼睛,薄唇勾起一抹温t?和笑意:“何况,我的玉娘如何都好看。”
沈玉娇听得他那句“我的玉娘”,心跳似漏了一拍。
明明他说这话的语气春风和煦,可那双望过来的狭眸,仿佛比往日更为沉暗漆黑,仿若有个深不可测的旋涡,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叫她心头莫名轻颤。
“郎…郎君今日怎么……”她唇瓣翕动两下,一时也不知该用“腻歪”,还是“古怪”来形容。
但对于裴瑕而言,腻歪这件事发生在他身上,就是古怪本身。
“玉娘想说什么?”
“没…没什么。”沈玉娇摇了摇头,忙不迭岔开话:“你先坐下吧,抱着孩子怪累的。”
“还好,他不重。”
“……”
沈玉娇语塞,好在裴瑕也没多说,抱着孩子坐在床边。
沈玉娇的注意力也被那小小襁褓吸引过去,见裴瑕并无将孩子递给她的意思,她只得主动凑近他身侧,乌发披散的小脑袋几乎探入他的怀中。
这样的近距离,裴瑕鼻尖很快盈满她发间飘来的香气,略显沉涩的艾草香、淡雅清新的梅花香、以及她一贯用的茉莉花香刨花水,几种香气冗杂在一起,变成独属于她的体香。
“郎君,你转过来些。”
“嗯?”
“将孩子抱近我看看。”沈玉娇说着,一脸跃跃欲试:“不然让我抱着吧。”
“你才生完,气力还未恢复,抱着他恐会劳累。”
沈玉娇抬眸,“你方才不是说他不重么?”
裴瑕:“……”
默了一息,才道:“于我不重,于你还是有些沉。”
他将孩子往她面前送了些:“现下可看得清楚?”
“可以了。”沈玉娇垂下眼,视线落在那安静熟睡的小婴孩脸上,见他一张小脸和她拳头一般大,阖上的眼睛是两道细细长长的缝,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哪里都小小的,真是可爱又稀罕。
这么个小小的人儿,竟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
实在是不可思议。
纤细的指尖轻轻碰上孩子的脸颊,绵软温热,像是块滑嫩易碎的水白豆腐。
恍惚间,她又想到去年的夏日,她也曾在安静的闲暇时分,这般注视过、轻抚过另一个婴孩。
尽管她也一直将平安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爱护,可那时的心境,与现在真是截然不同——
对平安,她更多的是责任。而面前这个孩子,从见到的第一眼,她心底便油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爱意。
她想,这大抵便是母爱。
那种母亲与孩子之间最深刻的羁绊,无关利益,无须回报,一切的一切,都只为自己的孩子能更好。
养儿方知父母恩。此时此刻,沈玉娇更加理解这句话,也愈发地思念起远在岭南的双亲
裴瑕见她神思恍惚,眼底也似有泪意氤氲,眉心轻折:“怎么了?”
“没…没什么……”沈玉娇吸了吸鼻子,抬眸朝他挤出个难掩苦涩的笑:“只是突然想到我父亲和母亲。若是他们在长安,见到孩儿平安诞生,也一定很欢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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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孩儿的外祖父母,定然会十分疼爱咱们的孩儿。”
裴瑕见妻子白着一张小脸,鼻尖微微泛着红,长睫也沾着两滴晶莹泪珠,瞧着一派弱柳扶风、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轻叹一声,两根长指轻拭着她的泪:“你才生产完,大夫特地交代,得卧床静养,最忌伤怀落泪。”
沈玉娇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或许是刚生完孩子,身体虚弱的缘故,情绪也变得有些不能自控地脆弱。
往常她可没这么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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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莫担心,我过会儿就好了。”她嗓音发瓮,小声道:“而且我都是当阿娘的人,也不好当着孩子的面哭呢。”
“当了阿娘又如何。”
裴瑕垂眸看她:“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小妹妹。”
沈玉娇怔住,泪意未褪的水润乌眸错愕看向面前的男人。
“难道我说错了?你本来就比我年幼。”
裴瑕神态自若,也不等她回答,又一本正经道:“况且你也不必忧心,再过几日便是春闱。待我金榜题名,便是他们回京与你团聚之日。”
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自负”的话,然而是从他裴守真口中说出,不会叫人生厌,反叫人深信不疑。
他是裴守真,他便能做到。
“好,我等着郎君的喜讯。”
沈玉娇破涕为笑,忽又想到什么:“昨日破水突然,下人们去族伯府中寻你,可有耽误四郎的冠礼?”
裴瑕失笑,没想到她这会儿还惦记着这事,捉着她的手捏了下:“府中下人寻来时,冠礼已完成大半,剩下的交由礼部尚书代劳,并未耽误。”
“那就好。”沈玉娇松了口气,看着襁褓里那安静的孩子,既无奈又疼爱:“这小家伙实在太会挑日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了昨日那么个时候……”
说到这,她话音一顿,不由自主就想到那同样“早不来玩不来偏偏挑着裴瑕不在家时”的不速之客。
迟疑两息,她到底没忍住问出口:“听说,你让谢无陵留宿府中了?”
握着她的手蓦得一顿。
沈玉娇眼睫颤了颤,心里也一阵发虚,试图抽回手:“郎…郎君……”
才溜出的一点指尖又被捉回。裴瑕神情清冷,嗓音也略显漠然:“是,昨日他也在产房外候着。天色已晚,便留了他一晚。”
沈玉娇抿了抿唇瓣,斟酌一二,才谨慎开口:“昨日他是来辞行的,还携了礼。碰巧你去了族伯家,我想着相识一场,他特地登门,也算是客……”
“这些昨日家仆已与我禀告。”
“哦,那那就好。”沈玉娇默了两息,才再次开口:“昨日事发突然,他那个人又一向没什么规矩,是以有些失礼之处,也是关心则乱,郎君你大人大量,别与他一般计较……”
“玉娘。”
男人偏冷的嗓音打断她的话,迎着那双闪烁的乌眸,裴瑕神情沉静:“你为裴家辛苦诞育嫡子,我自是敬你、爱你。过往那些细枝末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往后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儿,我们一家三口,不再为外人所扰,安稳平静地过日子。”
他说这话时虽如往常般心平气和,沈玉娇却从他幽深的眸中窥见一丝异样。
直觉告诉她,他心有不悦。
也是,哪个男人能容忍一个外男登堂入室,且抱着自己的妻子进产房。
这也是裴瑕心胸豁达,明月入怀,若换做其他男子,她和谢无陵怕是早已身陷囹圄,等待沉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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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沈玉娇心绪复杂时,院外忽的传来一阵喧闹——
“娇娇!”
“欸,你别拦我……”
“就一眼,看一眼就成……你可别动手啊,老子从不对女人动手!”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院外喧闹隐隐,屋内的夫妻俩也都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最后还是裴瑕打破这份冰冻般的阒静,他握着沈玉娇的手,“玉娘,可要见他?”
平静的声线听不出任何情绪。
沈玉娇喉间一阵发涩,唇瓣翕动:“我……”
那握着的手加重了些力气,她抬起眼,就对上裴瑕一错不错望过来的眼。
他望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一字一顿:“可要见他?”
沈玉娇的心底忽的颤了下。
是光线的问题么,她从前怎么没发现原来裴瑕的瞳孔颜色这么深,这么浓。
黑涔涔的,仿佛照不进一丝光,又如一口无波古井,深不见底,无端令人生出几分寒意。
“不见了。”
沈玉娇垂了垂眼睫,轻柔嗓音有些涩哑:“这是后宅,且我还在坐月子,不便见客。”
裴瑕盯着她静静垂着的仿若烟雨朦胧,清婉含愁的眉眼好一会儿,才微笑应道:“好。”
他将锦绣包起的襁褓轻轻放在沈玉娇枕边:“你陪孩子歇着,我去谢客,一会儿便回。”
沈玉娇掀眸看他一眼,略显晦暗的光线里,只瞧见他半张侧脸,冷白如玉,无波也无澜-
“你这人怎么忒不讲道理?大夫都交代了,我家娘子需要静养!你这样大吵大闹,只会搅扰我们娘子休息,万一传扬出去,更会坏了我们娘子的名声!”
乔嬷嬷本来是在耳房休息的,一听丫鬟禀报这无赖又来了,连着袜子顾不上穿,套了鞋就直奔出来。
院里的婢子们年纪小面皮薄,压根不是这无赖的对手,也就她豁出一张老脸,能拦他一二。
“我怎么不讲道理了?我是知道你们郎君在这,才来探望她的。”
谢无陵浓眉蹙起,眼睑还泛着淡淡的乌青。
虽t?然知道沈玉娇已经脱险,但没亲眼见到她的情况,他一颗心就无法安定。
昨日一整晚也是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好不容易早上眯了一会儿,做梦都梦到沈玉娇大出血,大夫哭丧着脸说没辙了,当时便把他吓醒过来。抬手一抹,满脸冷汗,心脏也快得仿佛要破膛而出。
是以一听到下人说沈玉娇醒了,他迫不及待就赶了过来。
“老太太,你行行好,进去帮我传个信?”
谢无陵说着,从腰间荷包一摸,掏出两粒碎银子就要往乔嬷嬷手中塞。
乔嬷嬷的脸“唰”得沉了,这登徒子拿她当什么人了?
刚要开口驳斥,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清润偏冷的嗓音:“不必劳烦嬷嬷传信了。”
门口两人皆是一怔,回首看去,便见一袭长袍的裴瑕拾级而下,缓步走来。
“郎君。”乔嬷嬷忙敛了愠色,恭敬朝裴瑕行礼。
“裴守真,你出来的正好!”谢无陵喊道:“这老太太实在不通人情,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也不肯帮我传句话。”
“诶你这人,还恶人先告状——”乔嬷嬷气急。
裴瑕瞥了乔嬷嬷一眼:“嬷嬷先回房歇息罢。”
乔嬷嬷一噎,还想说什么,但见主家郎君那不容置喙的神情,到底还是低下头:“是。”
她往耳房去,走远几步,还回头皱眉看了谢无陵一眼,宛若看灾星般。
谢无陵眯了眯眼:“这老太太……”
要不是看在她是娇娇傅母的份上,他真要欺负弱老了。
与他隔着一道门槛,裴瑕站定脚步,神情冷清:“玉娘说了,不见你。趁着现下天还亮着,谢郎君还是快些离去。”
谢无陵方才还吊儿郎当的表情霎时一僵,薄薄嘴角弧度也凝着:“娇娇说,不见我?”
裴瑕:“嗯。”
谢无陵:“我不信。”
裴瑕:“……”
“谁知你是不是阳奉阴违,趁着娇娇刚生完孩子没力,故意挑拨离间呢?”
谢无陵皱眉:“除非你让娇娇亲口跟我说。”
裴瑕眸色沉冷地乜着他:“你这样胡搅蛮缠,有意思?”
谢无陵闻言,眸底夹杂着一丝打量,丝毫不怵地回望着面前的男人:“这是,不装了?”
“随你怎么想。总之方才是玉娘亲口说,她不会见你。”
稍顿,裴瑕若有所思看他一眼:“谢无陵,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什么是见好就收,适可而止。”
谢无陵眼波飞快闪烁了两下,垂在袍摆边的拳头不禁攥紧,他冷嗤道:“裴大君子的夸奖,我可不敢当。你叫我见好就收,适可而止,那我也回你一句,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强扭的瓜不甜!”
话音落下,裴瑕黑眸陡然蒙上一层冷意,负在身后的长指也攥紧:“谢无陵,你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呵,是谁欺人太甚。当初要不是你倚着强权将娇娇从我身边抢走,我早就与她夫妻结发,如胶似漆。她生产时我也会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护她周全。可你呢?明知娇娇亟待生产,你还将她一人留在府里!昨日若不是我来得巧,娇娇没准就被那个狗屁嬷嬷保小弃大,当个弃子害死了!你到底哪来的脸,还叫我别欺人太甚”
说到这,谢无陵胸口的火气又忍不住蹭蹭冒出来,双眸炯炯地瞪着裴瑕:“你得庆幸娇娇昨日没事,若她有个三长两短,裴守真我告诉你,我谢无陵这辈子跟你不死不休!”
紧拢着的长指不觉攥得更紧,连骨节都泛着白,裴瑕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那阵燥戾的情绪压下。
“昨日之事,的确是我考虑不周。”
裴瑕看着他:“我与玉娘都感激你。”
谢无陵一怔,而后哼道:“谁稀罕你的感激。”
裴瑕也不欲与他争口舌之快,只道:“玉娘才醒来不久,身体尚且虚弱,你真的要在这与我争吵,扰她静养?”
“我……”
谢无陵往那虚掩的花窗看了眼,薄唇紧抿:“我只是想看她一眼,她若平安无事,我也能放心离开长安。”
“她说了,不见你。”
裴瑕嗓音沉冷:“谢无陵,流言蜚语,足以杀人。”
谢无陵怎会不知这个道理。
昨日之所以携礼上门,便是为着她的清誉做个幌子。但后来发生的事,谁也不曾料到,他也实在是关心则乱。
如今娇娇既不愿见他……
罢了,他不能让她难做。
“方才是我失礼了。”
谢无陵结实的胸膛剧烈起伏一番,嘴角牵出个冷硬假笑:“既然夫人安然无恙,那我也不再打扰,先告辞了。”
裴瑕见他松了口,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而后抬手:“我送你出门。”
谢无陵拧眉,裴瑕不冷不淡道:“既是‘交情匪浅’的故交,总得敬地主之谊。”
做戏做全套么。
谢无陵狭长的眼尾轻挑,也不拒绝:“那就有劳裴大君子了。”
宅院柏树森森,春意盎然。
而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后院到前厅,皆板着脸,一言不吭,气氛肃杀如凛冽寒冬。
直到走到大门口,谢无陵回过身:“就这吧。”
裴瑕:“嗯。”
谢无陵提步要走,忽又想到什么,皱眉问:“昨日那个嬷嬷,你打算如何处置?”
裴瑕:“她是宫里派来的。”
“我知道。”谢无陵沉吟道:“我觉着她不大对劲。昨日那另一个稳婆既能告知我林大夫和林小手能救命,必然也在里头和那狗屁嬷嬷提到过。可那狗屁嬷嬷仍一意孤行,要用催产药,让娇……夫人陷入险境。”
他想了想,又将昨日一些细节也复述一遍,见裴瑕神情也愈发冷肃,谢无陵知道他是听进去了:“裴守真,你可得好好盘问那老货一番!你若担心宫里追责,那就让我来!”
他在军营闲来无事时,也学了些刑讯逼供的手段,像是剁手指、挑脚筋这些,都不在话下。
“事涉我妻儿,我自会彻查到底,不必劳烦你。”
裴瑕淡淡道,也记起一事,视线扫过谢无陵的身躯。
谢无陵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蹙眉:“你这样看我作甚!”
裴瑕道:“你当街救下三皇子,他未给你半分好处?”
原来是问这事。
谢无陵耸耸肩,漫不经心道:“这恐怕和裴大君子无关,你还是先把你府里的事查清楚再说吧!”
说罢,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望着那道大摇大摆离开的身影,裴瑕薄薄嘴角往下沉了沉,而后抬手轻掸那并未沾上尘土的袍袖,转身入内-
不过一日,沈玉娇平安产子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入长安各个高门大户,以及朱色的深宫高墙之后。
“这可真是好消息!”
贤灵宫内,贤妃得知这喜讯,眼角眉梢也染上喜色,握着掌心那红润润的南红珠串,温声与身侧的嬷嬷道:“上回见着她的肚子,尖尖的,我就觉得八成是个儿郎。瞧瞧,可叫我看准了吧?”
嬷嬷笑着附和:“娘娘您慧眼如炬。”
“也是她福气好,又与这个孩子缘分深厚,不然哪家娇滴滴的贵女吃了那些苦,受了那些罪,还能保住胎儿?”
贤妃笑吟吟道:“如今一举得男,生下裴氏的嫡长孙,往后她这宗妇之位也更稳当了。”
她说着,抬手一挥:“快去库里取些滋阴补血的补品,另外取八匹上好的贡缎,挑料子柔软的、颜色鲜艳的,适合给小儿郎裁衣裳的。是了,我记得私库里还有一条宝珠琉璃的纯金长命锁,那个也取出来,一并送去裴府。”
嬷嬷诧异:“娘娘,那条长命锁可是当年您诞下二皇子,太后赏给您的呢。”
“那又何有干系。”想起当年的往事,贤妃目光飘忽两息,叹道:“那条长命锁做工精巧,珠宝华贵,压在箱底可惜了,缙儿幼时无缘戴上,便让裴家儿郎戴着吧。”
嬷嬷道:“娘娘对这裴夫人可真好。”
贤妃弯眸:“怎么说,她也是我认得干女儿,她的孩子日后也得喊我一声干祖母呢。”
主仆又说笑两句,嬷嬷便下去写礼单,备贺礼。
待到申时,贤妃看过一遍礼单,颔首道:“去吧,顺道将黄嬷嬷带回来。”
提到黄嬷嬷,贤妃蹙眉,似有不悦:“本宫倒要问问她,昨日孩子便已诞下,她竟没有第一时间往宫里报喜?在宫外日子过得潇洒,连本分都忘了么。”
总管太监得令,忙带着贺礼,趁着宫门未落锁,直奔永宁坊裴府。
【66】
【66】/晋江文学城首发
暮色苍茫, 夕阳笼罩着气势雄伟的长安城,也一视同仁照进永宁坊裴府后宅的柴房。
裴瑕端坐在荷叶托首交椅上,绯红如血的晚t?霞透过半掩着的窗棂洒在他雪白的袍摆, 也将那张清冷如玉的脸庞染上几分世俗的艳丽。
在他面前不远, 柴房里关了一整日的黄嬷嬷伏爬在地上,形容狼狈, 痛哭流涕:“郎君明鉴,您便是借老奴一百个胆子,老奴也不敢坑害贵府娘子。何况老奴与娘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又是贤妃娘娘派老奴来您府上, 差事办砸了, 老奴也难辞其咎,定会被责罚……您说老奴这是图什么啊?”
修长白净的指节轻敲着黄花梨的雕花扶手, 裴瑕面无表情地睇着地上之人:“是, 你在图什么。”
极淡的语气, 似反问, 又似肯定。
黄嬷嬷怔怔抬头, 待对上那双仿佛毫无温度的幽邃黑眸,心底不禁打了个哆嗦。
往常也与这裴郎君碰过几面,但他都是一派温文儒雅的君子风范, 何曾见过这般冰冷凌厉、不苟言笑的一面?
但她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且知道上头有人给她兜着, 很快便敛了慌乱,满脸委屈道:“裴郎君这话, 是咬定老奴有罪了?那老奴真得喊一声冤枉了!打从老奴奉娘娘之命入府, 每日给娘子正胎按摩,勤勤恳恳, 无有半分怠慢,这些郎君若是不信,尽管去问娘子房里伺候的婆子奴婢,或者直接去问您家娘子,看老奴可有半点不尽心之处?”
“若您是听信了那个狂徒之言,那老奴更是冤了。昨日那陈婆子也是亲眼看到的,娘子的确是胎位不正,小郎君的肩膀卡在那,娘子又已破水许久,若再不用催产药,孩子怕是要闷死在腹中!老奴接生这么多年,这种情况,无论是宫里的主子娘娘们,还是宫外的王府公侯府上,都是用催产药,先将腹中小的生下来,再顾大的。”
说到此处,黄嬷嬷真觉出几分委屈,忿忿辩道:“反正昨日在产房里,老奴所做一切,都是照着过往经验来的。至于那陈婆子说的什么小手,恕老奴久居宫中,孤陋寡闻,从未听过。老奴只知在产房之中,便是与阎王抢人,一时一刻都耽误不得。谁知道那个小手是否有真本事?若是个无能之辈,岂非是拿府上小郎君的性命当赌注?若她真有那个本事……”
黄嬷嬷眉头皱起,声音也不禁小了,闷闷嘀咕着:“那谁也不能保证,娘子和孩子能撑那么久啊?老奴的职责是接生,若是生产顺利,母子平安定是最好。但若遇到难产,定是紧着能保的先保。老奴自认并无失责之处,便是当着贤妃娘娘的面,老奴也敢说一句尽心尽责……若郎君非得听信小人谗言,觉得老奴蓄意害人,那您将老奴送进宫里慎刑司、或是送官法办吧!”
这番辩驳铿锵有理,仿佛真受了天大的冤枉。
裴瑕黑眸轻眯,并未言语。
倒是守在门边的左管事和景林听了,互视一眼,皆觉这黄嬷嬷挺冤枉。
非要寻个错处,就是她低估了郎君对娘子的重视,擅自决定弃大保小——这规矩在皇室公侯府里适用,在裴府可行不通。
黄嬷嬷见上座之人迟迟不语,只当自己这番辩白叫他相信了。
正要松口气,柴房里再次响起男人那犹如冷泉击壁的清冽嗓音:“既然开五指时,便已能看出胎位不正,为何你拖到六指才肯言明?”
黄嬷嬷面色一凛,没想到裴瑕竟连这个都知道。
而这点细微差异,整个产房里,恐怕只有陈婆子能看出。
所以那陈婆子到底与他说了些什么?会不会还有什么其他细节,是自己未曾察觉的?
黄嬷嬷一时慌了神,眼珠望着深灰色地砖飞快转个不停。
“怎不回话?”
裴瑕不动声色地扫过地下婆子那些慌乱的小动作,眸色愈暗。
刑罚逼供,他并非不会,只是不愿让这些人的脏血,污了他的手罢了。
“老奴…老奴……”黄嬷嬷低着头,讪讪道:“郎君有所不知,每个妇人产子的情况不同,开指的进程也大有不同……”
“不必说那些。”
裴瑕道:“我只问你,为何早些不说,非得我夫人和乔嬷嬷催促,你才肯说?”
黄嬷嬷面色霎时更白,额头也沁出冷汗:“这…这……”
就在她绞尽脑汁寻着托词,门外忽的传来下人禀报:“郎君,贤灵宫的管事太监来了。”
宛若看到救命稻草般,黄嬷嬷双眼发亮。
是了,她是宫里的人,是贤妃派来的,便是失责犯错,自有宫规处置,轮不到旁人私自处置!
裴瑕自也看到黄嬷嬷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喜色。
他没说话,只施施然从交椅起身,朝前走了两步。
黄嬷嬷听到脚步声,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见男人修长的身影被血色夕阳映得通红,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却一片沉静。
虽是一言不发,可那双淡漠的眼眸睥睨着她,犹如在看一个愚不可及的卑贱蝼蚁。
顷刻间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慌笼罩着她,她颤抖着,又听身前的男人吩咐道:“堵嘴捆起,带去前院。”-
裴府上房,寝屋。
沈玉娇正躺在床榻吃金丝红枣燕窝,听到白蘋禀报,裴瑕套了马车去二皇子府,她将口中燕窝一咽,难掩诧异:“这都快天黑了,什么事这般着急非得现在去?”
二皇子府虽说不是很远,但也隔了三个坊市,现下过去,坊门没准都关了。
“郎君没说什么事,只交代夫人您好好用膳,他会晚归,您不必等他,早些歇息。”白蘋如实转述。
沈玉娇嘴上淡淡应着:“知道了。”
心里却忍不住琢磨,定是出了要紧事,否则也不会急成这样。
就是不知是什么事,棘不棘手?今日已是初四,再过五日裴瑕就要下场。她此时分娩,本就搅扰他备考的心思,若是朝中再出现什么事……虽然她相信以裴瑕的才学,定能高中。但春闱前这段关键时候,若能充分利用,自是更为稳妥。
“娘子您别忧心,郎君说了今夜回来,那便一定回来的。”
夏萤安慰道,又舀了勺燕窝,送至她嘴边:“燕窝得趁热吃,凉了味道不好。”
沈玉娇心不在焉地张嘴,待到喝完,胃里都有些撑得慌。
听到外头的冬絮还在张罗着晚膳,她出声:“晚膳随便做两道小菜就是,多的我也吃不下。”
打从醒来,她这张嘴就没停过,又是鸡汤,又是补药,又是燕窝粥,还吃了半块红枣糕。而且除了在婢女的搀扶下去了次净房,其余时间就一直在床上躺着,再没动弹过。
乔嬷嬷告诉她,坐月子便要这样在屋里躺一个月,月子若是没休好,老了要落一身的病。
沈玉娇也无法反驳,再加上身体还疼着,便老实躺着,只是在吃食上,她觉得要克制些,否则一个月后就不是出屋,而是胖猪出栏了。
冬絮得了吩咐,脆生生应了句“好”,便下去忙活。
沈玉娇躺在床上百无聊赖,见夏萤拿着银签子在拨香炉灰,便漫不经心与她闲聊。
待聊到林小手今早就回了永和堂,林大夫还在客房随时待命,沈玉娇随口问起两位稳婆:“我隐约记得,昨日后半程都是陈婆子陪着我,并没见到黄嬷嬷。她现下在何处?已经回宫了么?”
夏萤拨动香灰的动作一顿,险些将香炉都打翻。
沈玉娇诧异看她一眼:“怎么了?”
“没,没什么。”夏萤讪讪的,低声道:“黄嬷嬷她……她在哪,奴婢也不大清楚。”
沈玉娇眉头蹙了蹙:“夏萤,你过来。”
夏萤:“啊?”
虽是忐忑,但还是乖乖走到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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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一瞥她那两只通红的耳尖,眉头皱得更深:“你在撒谎。”
夏萤大惊,矢口否认:“奴婢没有!”
“你从小在我身边伺候,一说谎耳朵就会变红。”沈玉娇轻哼:“你去寻块镜子照照你两只耳朵有多红吧。”
夏萤霎时如泄了气的羊皮筏子,满脸惭愧地低头:“娘子,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沈玉娇不解望着她:“我不过就问一句黄嬷嬷在哪,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尽管乔嬷嬷三令五申她们这些贴身婢子不许在娘子面前提及这些晦气事,免得搅乱娘子休养,但夏萤是四婢之中虽不擅撒谎的那个。
现下见自家娘子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望着自己,夏萤到底没瞒住,揪着手指小声道:“奴婢也是听其他人说的,说是昨日黄嬷嬷被那位谢郎君捅了一刀,往外拖的时t?候,刚好遇上咱们郎君。之后郎君将黄嬷嬷关在柴房一个晚上,方才……方才将人用麻袋套了,带去二皇子府了。”
“什么?”沈玉娇惊愕出声,身下的伤口都牵得作疼,直吸了口凉气。
“娘子您可悠着点。”夏萤连忙去扶,心里懊悔,果然是不该多嘴的:“您别担心,郎君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您现下只管把月子做好,外头那些事不必操心。”
沈玉娇痛得脸色都发白,靠着迎枕缓了好一会儿,才拧着眉,一脸凝肃:“你说,谢郎君捅了黄嬷嬷一刀?郎君非但没怪罪,还将她关去了柴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甚至今日还这般匆忙地将人捆去了二皇子府?
直觉告诉沈玉娇,其中必有蹊跷。
夏萤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小心猜测着:“许是因着黄嬷嬷要给您用催产药,有置您的安危而不顾之嫌,郎君心有芥蒂,这才捆了她?”
至于昨日那位谢郎君……
虽然那谢郎君说是郎君的故交,可看他昨日对娘子的紧张程度,简直与自家郎君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萤也不敢胡乱揣测,只小心翼翼觑着娘子的脸色,嗓音放得很是轻缓:“娘子,您千万以身子为重,莫要多思多虑。若是叫乔嬷嬷知道奴婢说了这些,她定要罚奴婢了……”
沈玉娇堪堪回神,再看夏萤:“你若不愿我多想,就把昨日到底发生何事,都与我说清楚。你放心,今日你说的话,我不会告诉嬷嬷。”
事已至此,夏萤只好把她昨日的所见所闻都说了。
当得知谢无陵提着匕首冲进产房,还几次扬言保不住她性命就要杀人,沈玉娇心底一片五味杂陈。
她那会儿大概疼晕过去,或许意识模糊到完全注意不到外界的情况,只知她再有意识时,是裴瑕陪在她身边,牢牢握着她的手,叫她别害怕,大夫很快就来。
后来大夫果然来了,她也顺利将孩子诞下,母子平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未曾想这一切,都是谢无陵坚持的结果——
无论何时,他都以她为先。
哪怕这孩子他也疼过爱过期待过,但到抉择时,她永远是他的第一选择。
不知不觉,又想到午后他在院外的呼喊。
“娇娇。”他唤:“我就见一眼,一眼就好。”
然而哪怕只是一眼,她也无法……成全他。
“哎呀,娘子,您怎么哭了。”夏萤急了,连忙拿帕子替她拭泪,语气里也透着哀求:“您别哭啊,大夫说了,你不能伤怀的。”
沈玉娇深深吸了两口气,强压下眼眶那阵酸涨,嗓音却难掩细细的哭腔:“我没事……”
夏萤见她眼睛泛红,眉含哀愁,心道这哪叫没事?不禁抬手拍了下嘴:“都怪这张破嘴,就不该与您说这些,平白惹您落泪。”
“真的没事。”
沈玉娇摇了摇头,精疲力尽般往迎枕倒去,轻阖双眼:“你退下,我歇会儿就好了。”
“娘子……”夏萤轻唤,还想再安慰,见她面朝里,到底收了声,行了个礼,悄然退下。
脚步声渐行渐远,寝屋里一片静谧,唯剩鎏金香炉里的梅花香青烟袅袅,淡雅幽香无声弥漫。
沈玉娇抬手,抹过眼角那点冰凉的湿意,心下苦笑。
真是奇怪了,怎的生了个孩子,就变得这样多愁善感,动不动就哭。
不许哭。她在心里命令自己,去岁被人用匕首架着脖子没哭、一路逃亡双脚走满血泡没哭、带着平安一路挨饿乞讨没哭,现在锦衣玉食、奴婢环绕地被人伺候着,有什么好哭?
她捂着眼,一遍又一遍这般告诫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阵泪意总算熬了过去,她放下手,微红的双眸木愣愣盯着幔帐顶上绣着的折纸海棠花。
谢无陵对她的恩情,她这辈子怕是还不了了。
若有来世……
但,人会有来世么。沈玉娇眼中浮现一丝迷茫。
梅香浓郁的帷帐中安安静静,没人告诉她答案。
渐渐地,浓重的疲累席卷而来,沈玉娇也无力去思考那个黄嬷嬷到底有何蹊跷,再次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之际,好似有人坐在床边,轻轻抚过她的脸。
她嘴里不知呢喃了什么,那落在脸侧的指尖停下。
良久,唇边落下一抹浅浅的温热。
“玉娘,你是我的。”
嗓音缥缈,宛若梦境-
翌日,春光明媚,锦华长公主府一片花红柳绿,莺歌燕舞。
然这大好春光,寿安公主却无心欣赏,眼见自家姑母抱着那只通体雪白的临清狮子猫,一脸气定神闲地逗弄,寿安公主终是忍不住:“姑母,你快想想办法啊!昨日我母妃派人去裴府送礼,本该将黄嬷嬷带回宫里的,可裴守真竟连夜将黄嬷嬷送去……哦不对,押去了我阿兄的府邸!一定是黄嬷嬷暴露了,不然他怎敢这样对我母妃派的人。”
“是了,若不是暴露,那个沈氏也不会顺利生产……”寿安公主陷入恐慌中,嘴里讷讷念叨:“现在该怎么办?若那黄嬷嬷将我供出来,裴守真一定恨死我了……姑母,好姑母,你快别逗猫了,给我想想办法吧,当初是你和我说,这是再好不过的良机了,可现下却成了这样……”
寿安公主快要哭了,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自小在宫里无忧无虑地长大,父皇宠爱、母妃与兄长爱护,从未吃过任何苦,更未受过任何挫折——
这辈子唯一所遇不如意之事,便是无法嫁给意中人。
犹记尚未及笄时,她第一次读到裴瑕所作的《梅魂》,当时便被惊艳。之后再读遍裴瑕的诗赋文章,更是惊为天人,只觉这世上如何有人这般才华横溢,笔下生花,字字珠玑。
未见其人,她便不可自拔地倾慕于他的文章诗作,待得知他是位容貌俊美、清名在外的年轻郎君,更是芳心大动,夜里做梦都梦到与他红袖添香、赌书泼茶,做一对神仙眷侣。
然而裴瑕却早有婚约,且他那未婚妻,她在宴上瞧过,虽是美人,但在长安贵女中也不算多惊艳。
这样的女子,如何配得上裴守真呢?真是一根瑶池仙草,插进一个粗陶瓶,暴殄天物!
只她虽为公主,也不能做出抢他人夫婿之事,是以只能含着哀怨,看着裴守真娶了那沈玉娇。
本以为自己就此死心,沈玉娇的死讯又叫她心灰复燃,而后——被亲生母亲泼了冷水。
哪知姑母找上她,说妇人生产,九死一生,是天赐良机。只需稳婆略施手段,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那沈氏腾出正妻之位——
妇人产子而死,实在太寻常不过,旁人知道后,顶多叹一句“运道不好,可惜了”,压根不会怀疑其中有猫腻。
谁知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那沈玉娇的运道竟这样好!
“姑母,您说句话呀!”寿安公主都快急哭了。
“瞧你这点出息。”
锦华长公主不紧不慢抚着怀中猫儿,懒洋洋撩起眼皮:“就这么点事,也能把你急成这样?”
寿安公主一噎,咬了咬红唇:“姑母,你是不知道我阿兄有多看重裴守真,我母妃又一向执法严明,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叫他们知道是我在搞鬼……我…我……我定要糟了!”
“难道他们还能把你杀了,给那裴守真赔罪不成?”
见寿安语塞,长公主吃吃娇笑一声:“既不会杀你,你慌什么?”
“可是…他们肯定也会狠狠责罚我的!”寿安揪着宫帕,柳眉紧锁:“而且,裴守真他肯定会厌我、恨我。”
再没有比被心上人憎恶,更叫寿安难受的了。
长公主闻言,心下轻嗤,面上却不显,只淡然道:“天底下,死人的嘴最严。”
寿安微怔,错愕抬眸:“姑母?”
长公主朝她勾了勾染着艳丽红蔻丹的纤指:“过来。”
一阵耳语后,长公主拍了拍寿安的手,弯眸微笑:“别紧张,小寿安。手上不沾点血,怎配做司马家的人呢?”
“去吧,姑母等你好消息。”
望着那道窈窕俏丽的身影在三月春光里远去,长公主嘴角笑意敛起,抬头望着天边那朵飘着的白云看了会儿,口中轻喃:“还真是,好运道呢。”-
傍晚时分,倦鸟西归,落日熔金。
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书房的幽静:“郎君,不好了!”
长案之后,手执朱笔的青袍男人手腕一t?顿,而后缓缓掀起眼帘:“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景林面色悻悻,作揖告罪,而后快步上前,压低声音:“方才二皇子身边的庆荣传话,说是……说是黄嬷嬷死了。”
空气中仿若静了一静,男人清隽的眉眼却一片澹然,“嗯。”
就这?景林疑惑,是郎君没听清么?
他小心翼翼又补了句:“郎君,是黄嬷嬷死了……刚进慎刑司没多久,就咬舌自尽了。”
这一回,长案后的男人总算有了些不一样的反应,他盯着朱色的狼毫笔尖,恍若自语:“咬舌自尽啊。”
应该挺疼。
但肯定比不上玉娘分娩之痛。
倒是便宜她了。
朱色墨笔落在宣纸之上,简单一笔红痕,鲜艳似血,然而添了几瓣,便成了一朵栩栩如生的清雅梅花。
景林在旁,眼睁睁见自家郎君画了一株梅花,才终于停下朱笔。
“你换身寻常的衣袍,准备五十两银子。”
两根骨节分明的长指轻揉了揉眉心,裴瑕往身后的太师椅靠去,磁沉的嗓音不疾不徐:“拿去给黄嬷嬷在宫外的家人,就说这是上头给他家里的抚恤,叫他们收下银钱,快些离开长安,千万别去衙门闹事。”
景林一头雾水,还想再问,便见自家郎君放下手,清清冷冷投来一眼:“还不快去。”
【67】
【67】/晋江文学城首发
黄嬷嬷早年间做了寡妇, 唯有一个独子名唤刘仁,是个吃喝嫖赌四毒俱全的混账。
黄嬷嬷在宫里当差,每月都有一笔稳定的月钱, 且经她接生的孩子都是王公贵族家的子嗣, 那赏钱丰厚,自是不在话下。是以靠着这位亲娘, 刘仁一个下九流的稳婆之子,小日子却是过得格外滋润,非但娶了个秀才之女当正妻, 还养了三个娇滴滴的妾。
如今亲娘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宫里, 一个据称是“上头”的人拿了五十两叫他们拿钱走人, 且别再闹事,于这一大家子而言, 不啻于惊天噩耗——
她这毫无缘由的死了, 这一家子要吃饭的嘴巴该怎么办?
便是她死了, 那也不能只给五十两, 少说也得五千两吧!
刘仁越想越觉得难受, 拿了那五十两去平康坊买醉。这一喝醉,便撒酒疯,与人起了争执。
市井里争执从古至今都离不开“骂娘”, 那人一骂“不长眼的狗杂种,你娘死了啊”, 刘仁霎时红了眼,抄起长条凳就疯狗般冲上前:“你这狗娘养的, 老子杀了你!”
最后被巡街衙役摁住, 双双押入长安县狱。
县狱之外,刘仁之妻得知丈夫入狱, 以为是“上头”之人出尔反尔,要赶尽杀绝,担惊受怕一整夜,第二日一早便跑去县衙喊冤。
长安县新上任的县令,是应国公府四房底下的一个庶子,一听这妇人说起婆母黄嬷嬷是贤妃手下之人,不明不白死在了慎刑司,嗅出其中有蹊跷,忙将刘仁之妻叩押下来,仔细盘问。
待问出个大概,心头狂喜,连忙将此事禀告给他的嫡长兄,应国公之子,孙元忠。
“阿兄,那死了的黄嬷嬷可是贤妃派去给裴守真之妻接生的稳婆,我可打听到,裴夫人生产当日,还请了永和堂的林大夫和林小手过去,可见生产时遇到了麻烦。且那黄嬷嬷并未立刻回宫复命,而是第二日才从二皇子府里押去宫里。才进宫,人就死了。你说,这好好一个人,如何就突然死了呢?”
孙元忠听罢,思忖一番,快马往三皇子府里去了趟。
当天傍晚,他便与庶弟拍肩,语重心长地嘱咐:“你身为长安县父母官,辖下出现这种命案,可得好好查上一查。若有任何需要,随时与我说不要怕把事情闹大,你长安县兜不住,上头还有京兆府、大理寺和刑部呢!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把火若是能烧着那对‘贤德”母子的衣裳,那可是大功一件,三年后的考绩也不必愁了!”
有了长兄这句话,那县令自是壮起胆子,不但放开了查,还唯恐天下不知般,大张旗鼓地查——
不但派人去了裴府盘问,还往上一层层递申请,一路通达地到了慎刑司。尽管县衙权限不够,最后并未要来黄嬷嬷的尸体,却成功惊动了大理寺、京兆府和刑部。第二日朝会之上,三司官员一齐提及此案,并请昭宁帝拿个章法。
昭宁帝一听此事与贤妃有关,冕旒后的脸色当时就不大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位列下首的二皇子见状,连忙上前:“此事虽是后宫事务,然蹊跷颇深,儿臣请父皇派有司彻查,还死者一个公道,也替母妃了却一桩心事。”
二皇子表了态,紫袍革带的三皇子也上前:“父皇,二皇兄说得极是,贤母妃打理后宫多年,一向宽厚待人,公正严明,从未有过什么纰漏。如今她派给裴府夫人的稳婆不明不白死在慎刑司,实在是骇人听闻,想来贤母妃定为此事愁绪满怀,夜不能寐。若能尽早查明此事,贤母妃也能早日心安。”
两位皇子明争暗斗,是朝中众臣心照不宣的共识,如今俩人都在朝堂上提出彻查此案,倒叫百官们不禁琢磨起来,这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若是叫本宫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本宫定叫他不得好死!”
贤灵宫里,一向温柔和气的贤妃也头一回发了这样大的火,一整套御造的菊瓣翡翠茶具连带着那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被她拂袖打翻在地,摔成一地的狼藉。
满室宫人也都吓得伏跪在地上,齐齐喊道:“娘娘息怒。”
贤妃身侧的嬷嬷还算稳重,吩咐宫人将地上收拾好,又将一干人屏退,扶着贤妃在美人榻边坐下,温声安慰:“娘娘保重身子,莫要动气。”
贤妃怎能不气,前两日听到二皇子与她传信,说是黄嬷嬷可能被人收买,在接生时动手脚,她便怒不可遏,一阵后怕。
“满宫都知道黄嬷嬷是我派去的人,若沈氏真被她所害,一来,我用人不力,识人不明,声威必然受损。二来,裴瑕那般重视沈氏,若因我们的人害他失去爱妻,他定会因此与缙儿离心……那幕后之人真是能耐,竟想出这一石二鸟的毒计!”
贤妃冷笑,又想到今日朝堂的情况,脸色更沉:“我本想着将人弄进慎刑司,好好盘问,没想到那刘黄氏竟那般豁得出去,畏罪自尽了?”
如今事情闹大,从后宫事务变成前朝之争,两位皇子都表了态。
贤妃眉头凝起,有些不解:“那个司马泽跟着凑什么热闹?”
黄嬷嬷若得逞,事情败露,司马泽无疑是最大的得利者,可他却附和着要彻查——
是他的手脚都已经清理干净到毫无纰漏了,还是……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然而不论是谁,事已至此,为证清白,贤妃也只得全力配合彻查,她抬手揉了揉酸疼的额心,沉声吩咐嬷嬷:“去,把刘黄氏出宫前、进宫后,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她家中有何动向,能查得都给我一五一十查清楚,此番我定要那居心叵测之徒,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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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最后交于大理寺审理,由慎刑司协助。
消息传入锦华长公主府后没多久,寿安公主便形容憔悴、双眼红肿地寻了过来,一见到长公主,她便忍不住哭了:“姑母,事情越闹越大,现下大理寺都介入进来了……万一让他们查到我身上,我该怎么办啊?”
长公主看着寿安这副慌乱无措的模样,就像她从前“捡”到的那只娇贵漂亮的小猫儿。
那猫儿实在漂亮,却也实在愚蠢,她掐着它的脖子一点点用力时,它还以为是在逗它玩,直到她手劲儿陡然拧紧,猫儿才开始挣扎起来——
可挣扎又有什么用,指甲都被她打磨得圆润,越挣扎反倒越叫她兴奋。
“姑母,你再替我想想法子吧。若是真查到我身上,我母妃没准真要打死我了。”寿安现下心里就是一个悔字,早知事情会闹得这样大,她就不该作恶害人。
如今一步错,步步错,非但没弄死那沈氏,反倒惹祸上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长公主见她如今还要自己想办法,心里忍不住发笑。若换做她养了这么个蠢女儿,真是不如打死得了。
但杨贤妃那人么……
纤细长指轻轻勾绕着鬓边凤钗垂下的鎏金流苏,锦华长公主眯了眯眼,她那皇兄的后宫之中,贤妃无疑是最能忍的那个,装了这么多年的贤德,她都替她累t?得慌。
不过,她虽讨厌贤妃的装模作样,却更讨厌郑淑妃那张脸。
那样一张不过尔尔的脸啊,比不过自己半分明艳,凭什么能让人心心念念,难以忘怀呢?
若是一定要选个皇子上位,那还是二皇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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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妃母子一上位,定然不会再容淑妃母子,到时自己没准还有机会,亲手划掉那张脸呢。
一想到自己能拿金簪将那张讨厌的脸毁得鲜血淋漓,长公主的手指都激动地发颤。
“姑母…姑母?”寿安公主见长公主眉眼间忽然染上的癫狂笑意,心底不禁咯噔一下,又想起传言中这位姑母有些疯病,难道是真的?
“姑母,您怎么了?”
“噢,没什么。”长公主回过神:“只是晃了神,想起一些旧事。”
视线再次落向寿安,她单手撑着额,作出一副为难之色:“本来只是一件小事而已,若非司马泽在背后煽风点火,也不会闹得这么大。唉,小寿安,现下只怕这事再闹下去,非但你一人倒霉,还会连累你母妃和你兄长……司马泽上回当街纵马,没两日就闹得人尽皆知,暴戾恶名甚至都传出长安之外,这后头少不了你皇兄的‘功劳’。这回好不容易让司马泽抓住了把柄,他定然会大做文章,往你母妃和兄长身上泼污水呢。”
寿安并未想得这么深,现下听到长公主这样一说,霎时更慌乱了,“那…那怎么办!”
长公主勾着下巴,思忖片刻,朝寿安露出个怜悯又心疼的目光:“我倒是有一个法子,不但能替你母妃兄长解围,还能替他们掰回一局,搏得更多美名。”
“什么办法?”寿安眸光发亮:“姑母快说!”
“在大理寺查清之前,你去贤妃面前,坦白一切。”
长公主扫过寿安霎时煞白僵住的脸,轻轻叹口气:“别担心,你是你母妃的亲女儿呢,她怎舍得真的罚你呢。你见着她就跪下哭,说你鬼迷了心窍,酿成大错,自责不已,愿意认罪,让你母妃大义灭亲,将你交于大理寺发落。这样一来,既给了裴守真一个交代,又能保住你母妃和兄长的名声。往后谁不得说一句,贤妃娘娘公正严明,便是亲生女儿犯法也与庶民同罪呢。”
“姑…姑母……”寿安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所谓的办法,竟是让自己成为弃子。
长公主知道这侄女是个糊涂蛋,大抵贤妃生孩子时,脑子都给了司马缙,没分半点给寿安。
她便多说了两句:“好孩子,你放心,姑母怎舍得真让你一人受罪。只你的眼光得放长远些,牺牲你一人,便能保得你母妃兄长贤名,日后……日后你兄长若出息了,难道还会亏待你这个胞妹?如今你吃得亏,受得罪,往后他都会加倍补给你的。”
“你看你姑母我,不就是个例子?当年驸马满门抄斩,我腹中还怀着个孩儿呢,不也熬了一碗红花灌下去了。”
长公主笑语盈盈,一脸柔和地拍着寿安的手:“你明事理点,别耽误儿郎们做大事,他们心头有亏欠,只要你不沾染他们的权柄,其余的,诸如尊荣、金银、男人……哪个不能补给你呢?”
寿安都不知当年姑母还堕过胎儿,现下听她一脸轻松地提起,只觉背后一阵阴风,浑身发冷。
可姑母说的,又很有道理。
提前与母妃交底,总比叫大理寺查到她要强……
霎时间,寿安觉得她的脑子从未如此清明,心底也诡异得升起一阵悲壮的感动——
她想,牺牲自己一人,能助母妃与兄长积攒威望,那也不亏了。
待到寿安离去后,长公主靠在榻边,心情极好。
她真是好奇,一向“宽仁待人”的贤妃知道是自己的蠢女儿搞出这样大的动静,会是个什么反应呢。
长安城里,也许久没有这样的热闹了呢。
“来人啊。”
长公主眯眼娇笑道:“将风花雪月叫来,今日本宫要一醉方休!”-
黄嬷嬷之死闹得沸沸扬扬,就连在后宅坐月子的沈玉娇也有所耳闻。
最开始听说时,她也以为是三皇子的人背后在搞鬼,想离间裴瑕与二皇子。
但听说三皇子对此事格外热衷,大理寺也很积极地调查,不禁迷惑了——
太子掌兵部,二皇子掌吏部,三皇子掌刑部,又与大理寺卿关系匪浅,若真是他在背后搞事,哪会这般配合?
倘若不是三皇子,那又会是谁,想出这样恶毒的方法来害她呢?
沈玉娇百思不得其解,问起裴瑕,裴瑕只是安慰她:“宫里宫外都在调查此事,相信很快便能有结果,你不必多虑,安心休养便是。”
他都这样说了,沈玉娇也尽量克制着不去多想。
毕竟若不是夏萤说漏嘴,她可能都不知道黄嬷嬷竟是个居心叵测的歹人,明明先前的相处,黄嬷嬷无比恭敬温和,说话处事真是挑不出半点不妥。
真是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
她心底感叹一番,又反过去宽慰裴瑕:“郎君也不要为此事多伤神,过两日便是春闱,这两日你也不必常来后院,若想孩子了,让嬷嬷抱过去你瞧便是。光阴如金,你待在书房,好好看书吧。”
裴瑕闻言,抬眼看她。
沈玉娇疑惑:“郎君?”
裴瑕薄唇轻启:“若是,想你了呢?”
沈玉娇怔住,一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他竟然说,想她。
脸颊不禁升起一阵热意,脑袋也混混沌沌的,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心底不断重复着,他还是那个冷清冷心的裴守真么?莫不是真的沾染上什么脏东西。
“与你说句戏语,这般惊诧作甚。”
裴瑕将她惊愕无措的模样尽入眼底,抬手揉了揉她如缎般的乌发:“你歇着吧,我回书房了。”
沈玉娇仍有些回不过神,木木地颔首:“好…好的……”
裴瑕从床起身,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去。
沈玉娇望着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良久,才抬手摸了摸余温未退的脸颊,还有胸口那依旧乱跳不停的心。
古怪,真是太古怪了-
大梁朝的春闱设在阳春三月,初九开始,共考三场,三日一场,通共要考整整九日。
黄嬷嬷之事既有大理寺和两位皇子介入,裴瑕也不再多问,只打算在府中安心读两天书,等他从考场出来,相信此事也有了个结果。
然而回到书房,椅子还没坐热,景林就带来一个消息:“大理寺的仵作勘验黄嬷嬷的尸体后,发现黄嬷嬷手掌上的匕首伤,便以疑犯之名将谢无陵缉拿了。”
裴瑕捧手的动作一停,眉心也蹙起。
他怎的把这茬给忘了……
书卷往桌案一掷,他抬手捏了捏眉骨,心里升起一阵厌烦。
半晌,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嗓音却难掩冷意:“他怎的还没离开长安?”
景林也知自家郎君不愿和这谢无陵再扯上关系,可这无赖说倒霉也是真倒霉:“他…他原本是今日离开长安的,人刚到渡口,就在码头被大理寺的人拿下了。大理寺的人说他要潜逃,嫌疑更大。”
裴瑕:“………”
大理寺这群蠢货。
“郎君,你看可要派个人去大理寺那边……打听一二?”
“……”
裴瑕是真的再不想听到“谢无陵”这三个字,更不想再与那人有任何牵扯。
可那人因此案入狱,若大理寺盘问,用了刑罚,他受不住说漏了他与玉娘的关系,最后还是拖累裴家与玉娘。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过后,裴瑕再次抬眼,眉宇间尽是沉郁:“备车,去二皇子府。”-
金乌西坠,暮色霭霭,绚烂的红霞染红大理寺狱的大门。
“刑老哥,下回有机会,再听你劫富济贫的事迹!”
“小朱,你在里头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来。以后别再冲动和人打架了,打赢坐牢,打输吃药,不值当啊。”
“唉,李兄弟,你放心,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景林和荣庆公公随着牢头走在前,听到身后谢无陵一路熟稔地与狱中囚徒们打招呼告别,皆是一脸欲言又止。
这人从巳时关进来,满打满算也就关了三个时辰,怎么关出一副住了三年的熟悉感?
坐牢坐成他这样的,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待到一行人走出大门,荣庆公公朝着牢头微微一笑:“人,咱家就领回去了,有劳你了。”
牢头连连摆手:“哪的话,汪内官客气了。”
荣庆也没多说,往前走了两步,瞧见大门外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二皇子府的,一辆则是t?裴府的。
他抱着拂尘,直接走到裴府车边,隔着苍青色连珠纹的车帘,恭敬道:“裴郎君,那人已担保出来,便交由您了。”
两根修长如玉的手指掀起车帘一角,晦暗不明的光线里,映出男人半边英俊的轮廓:“多谢汪内官。”
“不敢当。”
荣庆垂首:“出门前,殿下交代了,后日便是春闱,还望郎君专心赴试,莫要在一些不必要的人与事上耽误辰光。”
马车里静默两息,而后传来男人不带情绪的嗓音:“还请内官转达,瑕定不负殿下所望。”
荣庆笑道:“好,那咱家便在这预祝郎君吉日高中,金榜题名了!”
一番寒暄后,荣庆上了马车离开。
景林也将谢无陵领上前来,还没出声,又见一辆朱轮华盖的马车赶来。
循声看去,马车前的灯笼赫然印着镇南侯府霍家的印。
马车上下来的是霍云章院里的管事,与谢无陵相熟,见他竟然已经出来,难掩诧异:“谢侍卫,你……怎么在外头?”
谢无陵看了眼景林,见他没拦,才大步往前走了两步:“孩子没娘,说来话长。杨管事,是小世子派你来的?”
“是啊,小世子听说你被大理寺的抓来了,气的不轻,直骂你个惹祸精呢。”杨管事摇头,又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面色红润并无受到刑讯的模样,暗暗松口气:“侯爷不在府中,小世子年纪又小,想要把你捞出来,还是请了老太太的令,去请刑部侍郎作保,又去大理寺衙门存档报备……哎,实在麻烦得很,小世子说了,回府定要打你二十板子才是!”
谢无陵却知那小屁孩是嘴硬心软的,霍家人爱兵如子,并非虚言。
“杨管事,我这边还有些私事要办。劳烦你回去与小世子说一声,就说我晚些回府给他赔罪,别说二十板子了,他就是要卸我两条胳膊,我自个儿卸了,顶在头上给他奉上。”
“都这会儿还贫!”
杨管事没好气瞪他一眼,又看到隔壁停着的那辆马车,有心多问,但碍于场合还是闭了嘴,只交代一句:“你记得早些回府!”
“一定一定!”
镇南侯府的马车很快调头,渐渐在夕阳下远去。
谢无陵转身,踱步到裴府马车前,无视景林那张忿忿不悦的脸,直接朝着车帘后道:“裴大君子,今日多谢你了。”
他是真没想到裴瑕竟然会来捞他。
然而,更没叫他想到的是,裴瑕掀开车帘,眸色深暗地乜了他一眼:“上车。”
【68】
【68】/晋江文学城首发
夜幕降临, 华灯初上,平康坊里笙歌曼舞,纸醉金迷。
三楼临窗的雅间里, 谢无陵一脸防备地看向对座的裴瑕:“你带我这种地方, 是什么意思?想考验我对娇娇忠贞不二的坚定意志,还是想陷害我, 回头去娇娇面前诬我的清白?那你可是枉费心机了,这些歌舞酒色,我从小看到大, 对我毫无诱惑。”
他从小就在秦淮花船长大, 路都走不稳时, 便能摇盅投骰子。话都说不利索时,便会喊开大开小六个六。更别提那些桃红柳绿、花枝招展的姑娘, 人前百媚千娇、温柔小意, 背后骂起恩客龟孙子贼儿子, 一个骂得比一个狠。
尽管谢无陵很讨厌花船上那个叫红妈的老鸨, 但她有句话说得挺有道理:“你个做妓子的, 竟还相信男人,爱上男人,为男人要死要活?秦淮河的水抽空了灌进你这脑子里都不够装!”
且说现下, 裴瑕见谢无陵双手捂胸,一副洁身自好的模样, 轻捏眉骨:“收起你的龌龊心思,这是酒肆, 并非你想的那种地方。”
谢无陵:“这不是平康坊么?平康坊不就是寻欢作乐之地?”
裴瑕拿起桌案上鹦鹉衔枝绶带纹的银质酒壶, 自斟一杯:“也是权贵云集、眼线密布之地。”
谢无陵眉梢轻挑,见裴瑕并不打算给自己也倒一杯, 心底嘟哝一句小气,等裴瑕放下酒壶,自己接过来倒了杯。
“这什么酒?”他端起那只做工精巧的鎏金仕女狩猎纹八瓣银杯,凑到鼻间嗅了嗅:“还挺香。”
“西域来的三勒浆。”
“胡酒啊?怪不得之前没见过。”谢无陵浅啜一口,咂摸道:“的确不错。要不然长安能是都城,这世上好物,齐聚于此,真叫人舍不得走了。”
裴瑕见他两口就将杯中酒饮罢,黑眸轻眯:“你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话音落下,谢无陵又满上一杯酒,仰头饮尽,末了,还将酒杯转倒。
裴瑕蹙眉,刚要开口,便见谢无陵忽然脑袋一歪,吐出舌头:“啊,我死了。”
裴瑕:“………”
谢无陵将他无语凝噎的表情尽入眼底,摇着脑袋,叹道:“你这人,真是忒无趣,难怪不讨娇娇的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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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眸光轻动,再看对座之人风流轻佻没个正形的模样,冷声道:“难道她会看上你这些幼稚的把戏?”
“幼稚怎么了?不是有个词叫彩衣娱亲?我这叫幼稚娱妻。”
“谢无陵,她是我妻。”
“……”
谢无陵嘴角往下捺了捺,懒得与他抠字眼:“你要是想杀我,何必特地跑去大理寺捞我。还这样大摇大摆的,让我坐你裴府的马车,又带我来这人多嘴杂的平康坊。”
他拿筷子夹起一粒炒豆子,丢进嘴里咬得“嘎嘣”响,一双桃花眼慵懒间又透着几分认真:“说罢,你打得什么主意?”
裴瑕见他脑子倒是转得快,并非一般地痞无赖那般浑噩蠢钝,稍敛心底的闷燥,淡声道:“虽然暂时将你从狱中担保出来,但此次命案闹得沸沸扬扬,难保不会有人揪着你刺伤刘黄氏的事大做文章。与其叫人造谣,损毁玉娘的清誉,不如……”
不如他捏着鼻子,认下谢无陵这个“挚友”,并坐实这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既是挚友,谢无陵出手帮忙阻拦稳婆害人恶行,便也顺理成章。
而长安城里,再没比平康坊这声色犬马、富贵销金之地更适合传播消息。
裴瑕相信,明日他与谢无陵在平康坊把酒言欢、共饮天明的消息,便能传开。
他话未说尽,谢无陵却一下明白他的用意。
哪怕双方互相看不上,也并不想做那劳什子的“挚友”,但在对沈玉娇有利的事上,两个男人的态度格外一致。
“嘎嘣”“嘎嘣”吃了第八颗炒豆子后,谢无陵终是受不了空气中这份静谧。
本来和“情敌”喝酒吃饭就够难受了,还一言不发地干吃着,简直比坐牢还要煎熬。
他搁下筷子,眼帘轻掀:“那个老货到底是谁派来的,你心里可有猜测?”
裴瑕长指执杯,并不言语。
谢无陵皱眉:“喂,和你说话呢!”
他嗓门本就大,一旦拔高,更显得盛气凌人。
裴瑕静静看他,少倾,薄唇微启:“便是有猜测,为何要告诉你?就算告诉你,你个侍卫,又能如何?”
谢无陵早知这些出自名门的世家公子都有种天然优越感,打心眼里看不上他这个卑若草芥的泥腿子——
人分三六九等,尊卑贵贱,这是世间的规则,仅凭他一人之力无法撼动。
但从未有哪个世家子弟能像裴瑕这般,叫谢无陵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将这瞧着仙气飘飘、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正人君子摁在地上,揍成个狼狈不堪的猪头。
捏着酒杯的大掌不觉攥紧,连带着银杯好似都有些变形,谢无陵眸光森森地盯着对座之人,仰头饮尽杯中酒,仿佛在啖其肉、饮其血。
“我自是比不上裴大君子的能耐。”
微凉酒水入腹,稍稍压下些火气,谢无陵搁下酒杯,反唇相讥:“裴大君子多有能耐啊,那样高的门户,那样多的奴仆,都护不住一个怀孕的弱女子,让她一人流落险境,从洛阳逃亡到金陵,一路挨饿受冻,担惊受怕,明知你就在淮南,她宁愿绕过淮南去岭南,也不愿去寻你这个郎婿……啧啧,真是好大的能耐!”
“谢无陵。”
“别急,我还没夸完呢。”
谢无陵就看不惯他那副云淡风轻的假模样,又喝了杯酒,散漫的嗓音挟着三分醉意:“你那些能耐也就用在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身上,然而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上比你裴氏有权势的也不在少数,难保风水轮流转,下一个被强权压迫的t?不会是你们裴氏?诶,你先别急眼,我这也不是咒你。要我说,这长安城就是个是非之地,你看这回,真叫你将娇娇带回来了,她还不是又一次陷入险境?”
“要我说,你若真的想娇娇好,不如放开手,成全我和娇娇,让我带她回金陵过我们踏实的小日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从前谢无陵最看不惯有人在他面前掉书袋,现下轮到自己掉书袋,倒生出几分洋洋自得——
瞧他说的多好,都会引经据典了,可惜娇娇不在,不然定叫她刮目相看。
裴瑕板着脸听着这些,只觉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谢无陵,念在你对我妻儿的恩情上,我可以容忍你这些时日的狂悖无礼。但你须得明白,人的忍耐有限。”
裴瑕坐姿笔直,语调虽一如既往的清冷无波,漆黑眼底却透着一丝危险:“诚如你所言,长安乃是非之地,你最好速速离去,莫要再作停留,免得将性命也搭上。”
“这就不劳裴大君子担心了,我这命贱得很,阎王瞧不上。”
谢无陵看着裴瑕,虽知没什么希望,但借着几分酒劲儿,还是忍不住道:“娇娇在金陵时,虽然很少提起你,但每次提到你,话里话外都透着些崇敬。哪怕你当日将她从我身边抢走,她也没说你半句不是,只说你是君子,会替她讨回公道。裴守真,你若真是君子,为何不能成人之美,成全我与她?非得做那等棒打鸳鸯的恶人?”
“谢无陵,你喝醉了。”
“我没醉。你先前因着娇娇腹中子嗣,才将她带走。如今孩子生下来了,大不了你留着孩子,放娇娇和我走?以你这条件,也不怕寻不到新妇吧。”
谢无陵双眸灼灼地盯着裴瑕,深邃眉宇一片清明:“反正你与娇娇并无感情,不是么?”
眼前之人的反问,蓦得让裴瑕想起妻子诞下孩儿的第二晚。
他深夜归家,明知她已入睡,却仍想看她一眼。
灯光下她睡相恬静,温婉可人,然而当他抚上她的脸颊时,她口中却呢喃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谢无陵……”
他的妻子,刚生下他的孩子,却在梦里喊着其他男人的名。
当时他额心猛跳,一如现下,心底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浓郁恶念。
“谢无陵,你若再胡言半个字,莫怪我翻脸。”
“我哪里胡言?你与娇娇盲婚哑嫁,本就没什么感情。若是她信你,爱你,又怎会明知你在淮南,还要舍近求远,去那山高路难的岭南?连枕边人都无法全然信赖,这叫有感情么?裴守真,你别自欺欺……”
一个“人”未出,对座之人忽的起身,单手撑着案沿,另一只手牢牢揪住他的衣襟。
一向清冷如玉的人,此时面罩寒霜,眸光沉郁:“谢、无、陵。”
谢无陵分明从他眼中看出那强烈翻涌着的却克制着的冷戾,原来,君子逼急了是这副模样。
“你说,如果让娇娇看到你这副模样——!”
揪着襟口的大掌忽的狠狠往旁一甩,谢无陵一个不防,整个人连带着桌案上的杯盏酒菜一起稀里哗啦朝地上倒去。
“裴守真!!”
眼前一片凌乱,裴瑕却无事人般,施施然重新坐下,拿出帕子擦拭着手指,语气却如淬了冰般:“我早说过,我妻闺名不是你能唤的。”
菜肴汤汁和酒水扑簌簌洒了一地,也浸湿了谢无陵的衣袍。
他本就有几分醉意,如今被裴瑕这么一激,霎时也蹭蹭直冒火:“你妻你妻,若不是我将她从土地庙带回去,娇娇早就成饿死鬼了!还搞偷袭,就你还君子?我呸,不要脸!”
他早就看这小白脸不顺眼了,挥着拳头挣扎起身:“是男人的话,和老子大大方方打一架!”
君子动口不动手。
裴瑕并不想与这等无赖行斗殴那等粗鄙之事,然而谢无陵的拳头来势汹汹,他眸光一闪,连忙躲避——
谢无陵见他避开,红了眼,再次出拳。
今天非得揍这装模作样的伪君子一顿出出气!
而裴瑕见谢无陵咄咄逼人,胸间也掀起一阵愠怒,这厚颜无耻之徒真当他是软弱可欺不成?
他虽是读书人,却也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文人,君子六艺并非白学,身手也很是利落,矫健如燕,避开谢无陵好几次出拳。
可他到底低估市井中斗殴的路数,谢无陵见攻其面门都被躲开,心下冷笑,抬脚就往下三路袭去。
裴瑕脸色陡然一变,抽出腰间折扇去挡招,未曾想谢无陵却是声东击西,虚晃一招,右手握拳,直直照着他那张冷白无瑕的脸庞招呼过去——
“砰”得一声,一拳到肉,裴瑕半边脸都红肿发麻。
再看另一拳头又要砸下,他眸色一暗,也顾不上什么动手不动口的君子风度,长指攥紧,朝谢无陵的胸腹一击。
若是之前,谢无陵完全受得住这一拳,可上次坠马压断的肋骨还没好全,陡然挨了这么一下,霎时脸色苍白,额上也沁出冷汗,直往后退去两步。
裴瑕冷脸起身,抬袖拂过嘴角,雪白的袖袍上霎时染上一抹刺目鲜艳的血迹。
这个无赖。
既已出拳,一拳和两拳有何区别?
他扯了扯肿痛的唇角,颀长身躯大步朝谢无陵走去,拳头始终攥得紧实。
谢无陵自也看出裴瑕这是要打一场了,忍着肋骨阵阵袭来的疼痛,他咧嘴,笑得狂妄:“哟呵?真是稀奇了,裴大君子要打架了?好好好,那我自当奉陪到底!”
他捂着胸腹处,站直身子,挑衅般地朝裴瑕勾了勾手:“来啊,老子早就想揍你了!”
裴瑕冷笑:“谁揍谁还不一定。”
屋外是春暖香浓,丝竹靡靡,屋内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对峙,剑拔弩张,硝烟弥漫。
就在一触即发之际,门口传来景林的敲门声:“郎君,客房已经安排好。”
夜已深,坊门也已关闭,裴瑕本打算和谢无陵在平康坊住上一夜,明日一早再分开,做出一种“挚友重逢,通宵畅饮”的表象。
至于现在—
理智压下心底的燥郁,冷静占据上风,裴瑕缓缓放下拳头,冷冷睇着谢无陵:“你好自为之。”
“不是要打架吗?你有本事别走!”
木门从里推开,站在门口的景林看到自家郎君时,吓了一跳:“郎君,你的脸……”
裴瑕面沉如水地瞥他一眼。
景林打了个寒颤,立刻噤声,再看屋内的那一片狼藉,心下诧异,这是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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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老爷,一向七情不上脸、六欲不随心的郎君,竟然与一地痞斗殴了!
“谢郎君醉酒,不慎将桌案撞倒。让人来收拾,摔毁器具,一应照价赔偿。”
景林讷讷:“是…是……”
裴瑕抬手揉了揉难掩倦意的眉心,“客房在何处?”
“郎君,这边……”
景林也顾不上屋里那人,忙引着自家郎君回房休息。
谢无陵见他们主仆就这样走了,不过瘾地放下拳头:“怂包。”
嘴巴虽硬,可肋腹处的疼意,让他揉着伤处坐在一旁,喘着粗气作缓。
那小白脸瞧着斯斯文文,手劲儿还真他娘的大!
过了一会儿,门口一阵脚步声传来。
谢无陵还当是酒肆伙计来收拾屋子,不曾想抬眼那么一瞧,却见个玄袍玉带、气质华贵的年轻郎君四平八稳走进来。
不是旁人,正是多日未见的三皇子司马泽。
谢无陵眼底闪过一抹诧色,刚要起身行礼,三皇子抬抬手:“都这副鬼样子了,免了吧。”
谢无陵:“……多谢殿下。”
三皇子觑着他这脸色惨白的狼狈样,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似笑非笑道:“看来你与裴守真的关系,真是匪浅啊。”
这话中嘲讽意味太浓,谢无陵嘴角轻抽,只道:“殿下如何会在这?”
“大理寺卿是我的舅父。”
三皇子站在谢无陵身前,居高临下,面带笑意:“虽说你不肯跟我,但我这人一向重情义,怎么说你也帮过我一回,我想着投桃报李,做个顺水人情把你捞出来。只是没想到,你小子人脉挺广。”
谢无陵不置可否,拱拱手道:“小的多谢三殿下好意。”
“不过你与这裴守真到底是何关系?故交好友?我看不像。裴守真那等恃才旷物之人,如何能与你t?结交?唔,让我猜猜。”
三皇子不紧不慢摩挲着下颌,视线在谢无陵压低的眉眼扫过一遍,忽而压低声音:“你不会与裴瑕之妻有什么吧?”
谢无陵面色陡然一沉,双眸如寒星,凌厉看向面前之人:“还请殿下慎言,莫要污蔑裴夫人清誉。”
三皇子见他这反应,玩味地勾了勾唇:“那便是,你觊觎他人之妻?”
“三殿下!”
“好好好,我不猜了。”
三皇子啧了声,将眸底那一抹意味深长的暗色敛起,问了句:“你这伤,可还好?”
谢无陵:“多谢殿下挂怀,并无大碍。”
“那就好。”三皇子淡声道:“天色也不早了,那你歇着吧。”
谢无陵见他真就一副路过的模样,暗暗松口气,捂着胸口起身:“恭送殿下。”
三皇子摆摆手:“不必。”
待走到门边,他忽停下脚步,偏过脸与谢无陵道:“今儿个我去大理寺坐了坐,那稳婆的命案似是有些眉目了。”
见屋内之人直直看来的目光里尽是关切,三皇子嘴角飞快勾了勾,又很快换做一副为难表情,摇头叹道:“那幕后之人势力颇深,别说裴守真,便是本殿下想对付都难。也不知这回结案,到底是给裴夫人一个公道,还是……给她一道催命符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谢无陵踉跄两步上前。
“他人之妻的性命与你何干,这么激动作甚?”
三皇子耸耸肩,朝他笑:“你呀,还是快回宁州吧。”
说罢,他提步往外,拉着长安戏腔似唱了一句:“噫吁嚱,生死自有命,富贵不由人——”
谢无陵怔怔站在原地,骨相深邃的眉宇间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沉重-
翌日一早,伴随着城池四角的晨钟声,色彩斑斓的朝霞宛若锦绣般,笼罩着整座长安城。
沉睡了一夜的城池也逐渐苏醒,坊门、城门、宫门依次打开,无论士农工商、官员平民,上朝的、上工的、开铺子的、进城的、出城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俨然恢复了一贯的热闹繁华。
永宁坊裴府,沈玉娇在婢子的服侍下用罢早膳,又抱着孩子玩了好一阵,才听到前院下人来禀,说是郎君回来了。
沈玉娇看了眼窗外天色,估摸着已是巳正时分。
昨日她还与他说,这两日就在府里好好看书备考,可他一从她院里离开,没多久就套了马车出门,之后便是一夜未归。
虽然他派了下人回来报信,说是与友人在外宴饮,让她早些歇息,不必等他,但……
“哇呜~”怀中的孩子张开水嫩嫩的小嘴,似有些不大高兴。
沈玉娇回过神,低头看向怀里的小不点,忙柔声哄道:“怎么了?是肚子饿了么?”
孩子诞生已有五日,经过奶娘和婢女们的精心照料,小家伙再不似刚出生时那样孱弱,皮肤也由最初的皱巴巴、红通通变得光滑饱满、雪白娇嫩。眼睛也能睁开了,随了裴瑕,是一双很漂亮的长眼,眼皮褶皱浅浅交叠,眼瞳黑浓透亮,又似一汪清澈的溪水,盛满孩童不谙世事的单纯真切。
乔嬷嬷说这孩子生着一双龙睛凤目,日后必然与他父亲一样,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
沈玉娇却暗暗腹诽,孩子的聪颖可以随了裴瑕,性情还是算了吧。她还是希望她的孩儿能开朗活泼,多黏她一些,与她亲亲热热的,不必那么多礼数讲究。
“娘子,小郎君应该是尿了。”一旁的乳娘讪讪道:“让奴婢抱他下去换条尿布吧?”
沈玉微诧,再看怀里小脸涨得通红,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家伙,干笑两声:“原来是尿裤子了,对不住呀,阿娘不知道。”
她抬手将孩子递给乳娘,见乳娘动作娴熟地拍着孩子的背,又抱着下去换衣,心底不觉升起一阵纠结。
或许,她该试着亲自喂养孩子?
从前带平安时,柳婶子就与她说过,亲自喂养的孩子带得更熟,她们的孩子都是自己喂的,没有人家用羊奶。
后来许是见她逃荒而来,面黄肌瘦,身形单薄,一看就没东西可喂,便改了口:“羊奶喂也一样,反正都是你亲自抱大,没甚区别。”
遥远的记忆渐渐回笼,沈玉娇低头看向身前。
这半年锦衣玉食将养着,好似……可以试试?
“娘子,郎君说明日便要下场,今日就在书房,不过来了。”白蘋从外掀帘进来。
沈玉娇讶异:“他也不过来看看孩子?”
白蘋面色悻悻:“郎君是那样说的。”
沈玉娇觉得奇怪。
自打他们搬来长安,裴瑕便是再忙,都会来后院一趟,何况他这回一夜未归……
到底是什么友人,能让他陪上一整夜?
若不是月子期间不能出门,沈玉娇定要抱着孩子去书房一探究竟。
这日直到夜深人静,躺在床上,她还在琢磨这事。
事没琢磨明白,却听得一阵放得很轻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沈玉娇眼睫轻动了动。
待到那秋香色折枝海棠花的幔帐掀开一角,她也懒洋洋撑起半边身子:“郎君,这么晚……”
后半句戛然而止,沈玉娇睁大乌眸,满脸诧异:“你的脸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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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昏朦的光线下, 裴瑕脸色有一瞬僵凝。
“你…还没睡?”
这都已近子时,往常她早已沉入梦乡。
“许是午觉睡得太久,入夜了也没多少睡意。”沈玉娇随口答着, 一双清凌凌的眼始终落在裴瑕的脸上, 柳眉蹙起:“郎君,你别躲, 让我看看……这到底怎么弄的?”
哪怕帘外只留了一盏灯,光线并不明晰,但裴瑕左边脸的红肿太过突兀, 压根无法忽略。
“不慎摔了一跤。”
裴瑕偏过脸, 只留右脸给沈玉娇, 眉宇间也浮现一丝罕见的窘迫:“没什么好看。时辰不早了,你早点歇息。”
他转身便要离开, 苍青色袍袖却被扯住。
回眸看去, 只见妻子莹白的小脸微微仰起, 那双莹润乌眸在烛火下潋滟生辉:“郎君, 你坐过来, 让我看看。”
裴瑕:“………”
虽是不愿,然触及她眸间的关怀,他薄唇抿了抿, 终是在床边坐下。
沈玉娇将一边的幔帐挽上金钩,更多烛光洒进盈满馨香的昏暗帷帐里, 也让她更清楚地看到裴瑕脸上的伤。
从眼下到嘴角那一片明显肿起,裴瑕肤色本就偏冷白, 如今积了淤青, 青紫深红,斑驳地晕开, 瞧着就骇人。
“怎摔得这样严重?”
沈玉娇眉头皱得更深,语气里也是掩不住的忧心:“还好没伤到眼睛,你明日就要下场考试,若是伤到眼,如何看清考题,又如何提笔答卷?”
裴瑕没出声,只看着他的妻紧张地咬着唇,仅着牙白亵衣的娇小身躯朝他靠近,一只手撑着被褥,另一只手犹犹豫豫,似想碰他的脸,又小心翼翼不敢碰:“是不是很疼?”
裴瑕迎着她的眸,“不疼”到嘴边转了个弯,出口成了一个字:“嗯。”
沈玉娇一怔,而后叹了声:“瞧我问了句废话,都这样了,怎能不疼呢。郎君可上过药了?”
裴瑕道:“上过了。”
“上过了怎么还这样肿?”沈玉娇盯着眼前这张脸,既心疼又惋惜,这样一张白璧无瑕般的英俊脸庞,陡然伤了这么一大片,真是暴殄天物,令人心焦:“伤成这样,明日该如何出门见人。”
考生进场前要经过好几道检查,明日裴瑕顶着这样一张脸去考场,必然会引得无数侧目,沈玉娇想想都替他尴尬:“不然明早,你涂点妆粉遮一遮?”
裴瑕知道她是一片好意,然而听到“傅粉”,鬼使神差想起谢无陵之前的阴阳怪气。
“不必。反正进了考舍,一人一间,互不妨碍。”裴瑕道:“待九日后出来,这淤青应当也散了。”
沈玉娇闻言,轻点了点头:“最好如此,不然殿试时,你顶着一脸的伤去面圣,定要叫人诟病。”
裴瑕见她连着叹了好几口气,牵住她的手,放在掌心捏了捏:“玉娘不必忧心,一点小伤罢了。”
感受到男人掌心的暖意,沈玉娇抬起眼,认真看他:“你今日不来后院,是因着脸上的伤?”
裴瑕浓密眼睫轻垂,堪堪遮住眼底那丝窘意:“这副样子叫你见了,平白让你担心。”
沈玉娇心道,那现下还不是瞧见了。
“你不回后院t?,我才觉得奇怪呢。”她说着,忽又想到什么:“是了,你从我妆匣里将那暖玉制成的玉轮取来,我替你滚一滚,将淤青滚散了,没准能好点快些。”
裴瑕本想说不必麻烦,但见她眸光恳切,到底还是起身,走到窗边那座花梨木九屉梳妆台前。
“在最底层的抽屉里,那个红玉玛瑙的。”沈玉娇坐在床边,探出半个身子张望:“对,就是那个。”
裴瑕捏着那个金玉制成的小玩意,折回床边:“这是用来做什么的?我从未见过。”
“这些女子闺房里的东西,郎君哪会知道。”沈玉娇不紧不慢解释着:“有时晨间醒来,脸会有些浮肿,用这个推一推,上妆也更服帖些。”
她接过那小小玉轮,双掌焐了会儿,有了暖意,才跪坐到裴瑕身前,一只手攀着他的肩:“郎君,你转过来些。”
裴瑕依言转过去,与她面对面。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能清晰看到她脸庞细小的绒毛在暖黄烛光下,仿若一层晕开的温婉柔光。
“我要动了。”沈玉娇一只手捧住裴瑕的脸,眉眼间一片专注:“若是疼了,郎君记得说。”
裴瑕眸光轻闪,淡淡“嗯”了声。
温暖的玉轮不轻不重地滚过脸上的淤青,有些酸胀的疼意。但她动作间拂来的淡淡馨香,宛若一剂良药,有抚平一切痛感的奇妙力量。
裴瑕忽的觉得,脸上挂彩,也不全然是件坏事。
“郎君,你这伤真是摔的?”沈玉娇蹙着眉,迟疑出声:“我怎么瞧着,好似是被人打的。”
尽管肿了一片,但她分明看到有几处淤青比较深,瞧着像是拳头攥紧的骨节处。
可是,一向以礼待人、修身养性的裴瑕怎么会和人打架?
这事的荒谬程度,不亚于太阳打西边出来。
听到她发问,裴瑕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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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从他的沉默中,嗅出一丝不寻常,于是又问:“你昨夜和哪位友人有约?”
裴瑕仍是沉默。
沈玉娇觑着他清冷的脸色,嫣色唇瓣抿了抿,半晌,道:“是我多嘴了。”
大抵是前一阵他对她的温柔体贴,叫她产生错觉,以为他们之间能像寻常夫妻那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吧。
裴瑕捕捉到她眼底那份迅速藏起的黯淡,心下微顿。
这份黯然,他从前也见过。
可那时,他觉得不必多解释,便没去管。
现下想来,置之不理,何尝不是将她越推越远的原因。
“是谢无陵。”
男人清冷的嗓音在帷帐间响起。
沈玉娇转动玉轮的动作陡然一顿,静谧的空气中,又响起一声“荜拨”的灯花燃爆声。
“玉娘?”
裴瑕抬头,宽大手掌揽住沈玉娇的后腰,狭长黑眸深深望着她:“怎么不动了,累了?”
“没…没有。”
沈玉娇堪堪回过神,忙垂下眼,继续推动着玉轮:“只是有些讶异,你和他什么时候成了朋友?”
稍顿,又颇为不解地轻喃:“他怎么还在长安?”
话说到这份上,裴瑕也不再瞒她,将昨日发生的一切言简意赅说了遍。
见沈玉娇听罢,整个人神思恍惚,魂儿也不知飘到哪儿去了,裴瑕眼底闪过一抹暗色。
难道是在担心那无赖伤得怎样?
是了,她的心偏得厉害,连梦里都在喊那无赖的名。
可她应该明白,她是他的妻,心里也只该有他一人。
裴瑕抬起手,一把握住眼前那只霜雪般莹白的细腕。
沈玉娇惊愕:“郎君,你……”
话未说完,男人高大的身躯便朝她覆来,下一刻,温凉薄唇牢牢堵上她的唇。
沈玉娇双眸圆瞪,不可置信:“唔……”
才发出一个音,男人的唇舌便趁机撬开她的贝齿,深深吻了进去。
这个深吻,与元宵那日在马车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因着这次身后便是迎枕,方便他吻得更深。
原本揽在后腰的手往上,紧紧托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握着的手腕,压在枕边,他坚实的胸膛沉沉覆在她身上。
隔着单薄的衣料,裴瑕感到怀里那柔软到不可思议得的触感,好似比去年丰盈了不少。
那团柔软以及她唇齿间的清甜香气,宛若一簇火苗,燃着旷了许久的原野。
裴瑕眸色更深,骨节分明的长指插进她乌黑如瀑的秀发,高挺鼻梁紧贴着她的鼻尖,吻得愈发用力,仿佛要将怀中人拆吃入腹般。
“郎……郎君……”沈玉娇也感受到他这不同寻常、来势汹汹的情绪,舌根都被吮得发麻,她涨红着脸,快要喘不过气,抬起另一只手去推他:“别……唔!”
剩下的词语又被深吻吞没。
华贵幽沉的檀木香与帐中的鹅梨香丝丝缕缕萦绕着,也不知吻了多久,沈玉娇只觉浑身无力,脑袋都晕晕乎乎无法思考了,男人终于松开她的唇舌。
薄唇却未停下,而是沿着双颊,吻到她的耳垂、脖颈、锁骨……
当襟口被男人的牙齿撩开,沈玉娇陡然回神,连忙捂着:“不…不行!”
昏昏烛光下,身前的男人仰起脸,往常清冷的神色不复存在,眸子晦暗不明,染上几分慾色。
沈玉娇被他视线里的热意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手仍旧抵着他的肩,细细嗓音透着轻颤:“郎君,我…我还在月子。”
且再过几个时辰,他便要去考场,这深更半夜,怎的突然这般孟浪。
裴瑕触到她眉眼间的惊慌,也陡然冷静下来。
压下腹间那阵涌动的燥热,他松开沈玉娇的手,缓缓直起身:“抱歉,是我失态了。”
沈玉娇仰倒在迎枕上,双颊滚烫,气息不稳,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不同寻常的情况,只默默拉过锦被,遮住身前,又偏过脸,咬唇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去歇息罢。”
裴瑕垂下黑眸,见她面朝里,只披散乌发下露出一只绯红的耳尖,喉头滚了滚。
少倾,他嗓音沉哑:“你也早些歇息。”
沈玉娇没出声,只保持着背对着姿势,直到那脚步声远去,她才抬起乌黑鸦睫,往后看去。
床边已不见那道颀长身影。
悬在喉咙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她抬手轻拍胸口,想到方才的场景,那颗未曾平静的心又猛地跳动起来。
他到底是怎么了?
方才那模样,真像是变了个人般,实在骇人。
难道是太久未得纾解,忍得太难受了?
捂着胸口缓了好一阵,她的心绪才稍稍平静下来,然而躺下之后,心底又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阵复杂情绪,有慌乱、有怅然、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
沈玉娇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太久没与他亲近了?
前院书房。
裴瑕仰头靠着浴桶,双眸紧阖,心绪也始终难宁。
昨日斗殴,已是失了教养。
今日他竟对尚在月子里的妻子起了那等心思……
良久,裴瑕沉沉吐出一口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定是他与谢无陵那无赖接触多了,也被那人染上一些孟浪无耻的习性。
好在那登徒子不日便离开长安,而他高中之后,岳父一家也有望回京,与玉娘团聚……
一切都会越变越好。
至于那无赖的龌龊心思,只要他活着一日,便绝不会叫他得逞-
翌日清晨,天光刚蒙蒙亮,赶考的学子们便背着书篓,前往贡院。
哪怕昨夜睡得晚,鸡鸣第一声,沈玉娇也从睡梦中醒来,让白蘋将孩子抱去前院,替她送一送裴瑕。
白蘋应诺,很快便赶去前院,将包得严严实实的襁褓递到裴瑕怀中,又替沈玉娇传话:“娘子说,郎君您在考场专心应试,莫要担心府中。她如今身体恢复不少,且有李家舅母在府中作陪,遇事也有人商量。她与小郎君就在府中等您,待您考完归来,她定备上一桌好酒菜给您庆祝。”
稍顿,她看着那小襁褓:“娘子还说,小郎君还等着您考完归来,取个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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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垂着眼,视线在熟睡的小婴孩的脸庞流连。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这会儿的孩子和刚出生时简直判若两人。
当时他也不大相信,那样皱巴巴的小丑娃竟是他和玉娘的孩子。
现下看来,这孩子的眉眼与他像了八分,额头和脸型随了玉娘。
大抵是儿子的缘故。他想,若是女儿,定会更像玉娘。
“好孩子。”
裴瑕头颅微低,嗓音温和:“在家乖乖陪阿娘,待爹爹取得功名回来,再好好t?陪你们。”
小家伙睡得沉,眼睛没睁开,只小嘴吧唧了一下,像是做了个香喷喷的美梦。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
元寿二十年的春闱,在一片明媚春光里,拉开序幕。
考场中学子们冥思苦想,奋笔疾书,考场之外,自有另一方风云变幻。
贤灵宫内。
听罢寿安公主的认罪,贤妃难掩震惊恼怒,反手就扇了寿安两巴掌:“你…你这个孽障,我怎就生出你这么个孽障!”
寿安从小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样的打骂,且这打骂还来自一向温柔端庄的母妃,她霎时懵了,捂着脸,满眼难以置信。
待对上母妃恨不得将她掐死的恼恨目光后,她悚然回神,照着锦华长公主所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母妃,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是我猪油蒙了心,千不该万不该起了坏心,想出那样的主意害人。现在事情闹成这样,我也不想的,母妃,你信我,我真的后悔了……”
她哭得声泪俱下,跪行到贤妃面前,牢牢抱住贤妃的腿,仰起脸,泪光楚楚道:“若是知道此事会牵连母妃和皇兄,便是打死我,我也绝不会做的。”
贤妃现下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她这辈子千算万算、千防万防,万万没料到竟被自己亲生女儿背后捅了一刀。
这简直比仇敌给她一刀还要难受。
更恼恨的事,这蠢货便是起了害人的心思,也不知用些聪明法子,竟算计到她派去的人身上——
蠢啊,真是蠢到她心口都疼。
贤妃倒在黄花梨木的圈椅上,两只手死死抓着扶手,胸膛因着强烈的愤恨上下起伏,再看那跪在地上,牢牢抱着自己大腿的女儿,真是越看越气,越看越窝火。
她闭上眼,眼不见为净,脑仁却是克制不住地突突直跳。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她这辈子隐忍稳重,左右逢源,如何就生养出这么一个蠢货。
若是真叫这蠢货毁了缙儿的大业,贤妃心下闪过一抹狠厉——这女儿便是不要也罢。
她这边杀意翻涌,寿安流着泪,哽噎道:“母妃,你把女儿交给大理寺吧。只要能保住母妃与阿兄的声誉,女儿愿意认罪。”
贤妃闻言,双眸陡然睁开。
她带着几分审视打量着面前娇俏年轻的脸庞,柳眉轻蹙:“你可知,若送去大理寺,你这辈子便是毁了。”
寿安怎不知呢,可她也知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听姑母的“以退为进”:“母妃,此事由我一人而起,决不能因我而连累你和阿兄……”
她将长公主教她的那番“大局为重”的话说了。
贤妃听着,眼中渐渐浮现一丝复杂,这孩子的脑子,怎的又变得不糊涂了?
先前是蠢了些,但这颗为她与缙儿着想的心,起码还算赤诚。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见她双颊红肿,趴在地上涕泗横流的模样,贤妃心底又生出一丝不忍。
沉吟良久,她抬手揉了揉额心:“别哭了。”
寿安公主抽抽噎噎止住哭声,小心觑着贤妃的脸色:“母…母妃……”
贤妃深深看了她好几眼,才道:“做错了事,就得付出代价,这个道理,你应当明白。”
寿安泪光颤动,脸色也泛白,强忍着心头的恐惧:“是,女儿知道……”
“起来吧。”
贤妃说着,也不再看她,自顾自走到梳妆镜前,脱了浑身的金钗首饰,又换上一身素服。
寿安见自家母妃这副模样,愣怔不解:“母妃,您这是?”
贤妃擦去口脂的唇瓣轻抿,不冷不淡瞥她一眼:“随我去紫宸宫,向你父皇告罪。”
天下人的生死荣辱,皆系于那一人之手。
而这世间的黑白对错,也不过那人的一念之间。
既要牺牲,总得将“弃子”的价值发挥到最大-
与此同时,镇南侯府,世子书房。
小世子霍云章锦袍玉带,小小的人坐在宽敞的太师椅里,身形虽单薄,面容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直直看向伏拜在面前的高大男人:“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谢无陵抬起头,朱色薄唇勾起,似又恢复寻常的玩世不恭:“属下知道小郎君不舍得,但你放心,我一日为宁州军,终身是宁州军。日后都在长安,抬头不见低头见,小郎君若是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霍云章冷哼:“别往脸上贴金,谁舍不得你这惹事精!”
谢无陵道:“那小郎君是答应了?”
“我答不答应,有区别么。”
霍云章端坐着,稚气未脱的脸庞一片老成:“三皇子赏识你,你又愿意跟随他,入北衙神武军,难道我还能拦着你去奔大好前程?”
小屁孩话中的讽意太浓,谢无陵那双桃花眸中微起波澜,到底还是没出声。
霍云章见他不说话,顿时更气了,也不装大人的稳重,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以为三皇子的赏识是什么好事么?我回长安之前,我祖父就与我交代过许多遍,朝中局势烟波诡谲,变幻莫测,让我回到长安之后,专心习武读书,深居简出,不要耽于嬉戏玩乐,更不要轻易在外与人结交。凡是我曾祖母不许结交的人家,我都不能与他们亲近,尤其是皇室子弟,更是敬而远之,越远越好……”
“你有一身好功夫,兵法也能学得通,回宁州老老实实挣军功不成么?非得好高骛远,追随着三皇子?这眼皮子怎就忒浅!你可知陛下服食丹药,身体每况愈下,两位皇子明争暗斗,最后结果,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说到此处,霍云章从椅子跳下来,走到谢无陵面前,压低了声音:“此时择主,你蠢不蠢!不是我吓你,谢无陵,你迟早把命搭进去!”
霍云章与他祖父一样,都是惜才之人,尤其从宁州到长安这几个月的相处,他真的拿谢无陵当做心腹看待。
他相信以他的才能,回到宁州,经由祖父霍骁亲手栽培几年,定能为大梁培养出一名猛将。
可现下他不踏踏实实挣军功,非要追随三皇子,参与皇室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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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这样的将才,最后不是死在保疆卫国的战场上,而是牺牲在皇室权斗之中,霍云章真是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拿祖父那条龙头鞭,狠狠将他抽醒。
谢无陵也不是全然浑浑噩噩,无知无觉。
好歹也在长安待了快三个月,他又是个闲不住的,成日这里找人聊聊,那里与人唠唠,对朝堂的局势也有一定认知。
否则在三皇子第一次发出邀约时,他也不会断然拒绝。
只是现下,一想到那加害沈玉娇之人还藏在暗处,且听三皇子所言,那人身份不一般,他就再难安心——
哪怕裴守真的名头再如何响亮,他也不放心将娇娇全然托给他。
娇娇分娩那日,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若不是他凑巧在,娇娇和孩子可能都没了。
届时便是在宁州取了陈亮的狗头,挣了更多的军功,当上了大将军,娇娇都没了,那些又有何意义?
谢无陵这辈子的梦想,从此至终,都是沈玉娇。
“小郎君,你说的属下都明白。”
谢无陵挺直腰背,朝他拱手:“只是人各有志,我心意已决。霍帅那边,劳烦你帮属下说一句,就说谢无陵有负他的栽培与期待,但他日后有任何用得着属下的地方,属下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霍云章见他神情严肃,目光坚定,也知多说无益。
“罢了。”
小小少年长叹一声,而后弯腰,抬手将他扶起:“好歹师徒一场,但愿你日后前程似锦,得偿所愿吧。”
这小屁孩,这时都不忘占他便宜。
谢无陵失笑,却没反驳,起身朝他一挹:“那学生就借小夫子吉言了。”
【70】
【70】/晋江文学城首发
小雨纤纤风细细, 万家杨柳青烟里。
许是天气回暖,春日的雨并不愁人,丝丝缕缕穿过绿柳与粉桃, 别有一份烟雨朦胧的动人景致。
这日午后, 沈玉娇午觉醒来,便让奶娘将孩子抱来, 在乔嬷嬷的帮助下,亲自哺乳。
在这之前,她已经喝了三日通草鲫鱼汤, 又用了些法子揉捏疏通, 虽比不得乳娘那般丰沛, 勉强也能喂上一回。
昨日第一次喂的时候,沈玉娇还手足无措, 很不适应。
今日将孩子抱在t?怀里, 解了衣襟, 她也不再慌张, 照着奶娘所教, 慢慢地调整姿势。
一切都变得顺利,屋内渐渐也静下来,除却窗外春雨淅淅沥沥的飘落声, 便是小婴孩闭眼咂嘴乖乖进食的声响。
小小一只,玉雪可爱, 小脸蛋贴在她的胸前,那样稚嫩脆弱, 又那样依赖她。
沈玉娇看着怀中的孩子, 只觉一颗心都快化了。
孩子还在腹中时,她就想过他会是个什么模样, 现下小家伙活生生在怀里,和她想象的差不多。
皮肤雪白,眼瞳乌黑,小模样漂亮得不辩男女,除了肚子饿了哭两声,其他时候都安安静静,半点不闹人。
“瞧小郎君吃得多香啊。”乔嬷嬷坐在一旁,浑浊老眼里也盛着满满爱意:“吃奶都这样斯文,长大后一定像他爹爹一样,是位斯文有礼的君子呢。”
沈玉娇看着小婴孩鼓鼓的腮帮子,却是鬼使神差想到当初在金陵时,谢无陵隔三差五就朝她的肚子道:“谢地,等你出来,爹爹教你和谢天功夫,以后咱们爷仨一起保护你阿娘!”
他说得多了,她偶尔也会幻想那样的场面。
小小的院子里,阳光正好,她坐在窗边绣花,谢无陵带着两个小儿郎一起扎马步,嘴里还吆喝着,“腰马合一,站直出拳,一、二!”
两个小儿郎也跟在他后头,伸出小拳头,奶声奶气地喊:“嘿、哈!”
“娘子、娘子?”
“嗯?”
接连两声唤打断沈玉娇的思绪,她回过神,便见乔嬷嬷蹙着眉头,狐疑望来:“问你小郎君的名可想好了?你一个人在笑什么呢?”
沈玉娇:“我有笑么。”
待得到乔嬷嬷肯定的眼神,她讪讪道:“想起从前一些趣事……您方才问孩子的名?不是说过等郎君考完回来,由他来定么。”
“大名由郎君定,但孩子的乳名,娘子可以想个嘛。”
“乳名……”
沈玉娇脑中第一个冒出的便是“谢地”。
尽管第一次听到这名,还有些嫌弃,然听得多了,竟有种先入为主的顺耳。
但她也清楚,这是她与裴瑕的孩子,断然不能扯上“谢”字。
“地,棣。”沈玉娇口中呢喃:“裴棣?”
“娘子是说‘棠棣之华,鄂不韡韡’的那个棣么?”
乔嬷嬷思忖片刻,老脸也浮现赞许:“这个字好,棣也,从木,小郎君诞于春日,正是万物复苏,花木葳蕤的好时节。棣字又有手足亲密、棣华增映之意。小郎君身为裴氏嫡长孙,未来的裴氏宗子,日后自是要挑起裴氏一族之责,都说家和万事兴,他取这名,有团结族中各家手足的寓意,不错,很是不错。”
沈玉娇没想到她随口一嘟哝,竟能得到嬷嬷这般肯定。
“要我说,这个字用着乳名都浪费了,取大名都成。”乔嬷嬷笑道:“等郎君归家,娘子与他商量商量?”
沈玉娇抿了抿唇:“到时再说吧。”
等到孩子吃饱,乔嬷嬷伸手接过时,试着喊了声:“棣哥儿。”
饱食过的小婴孩弯眸笑了下,还打了个奶嗝。
乔嬷嬷惊喜道:“小郎君喜欢这个名呢。”
沈玉娇整理衣襟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去
乔嬷嬷便又唤了声:“棣哥儿,你和阿娘说,是不是喜欢这个名儿?”
小婴孩不会说话,但也不知是吃饱了心情好的缘故,还是真的熟悉这个名,一双黑葡萄般水灵灵的眼睛弯起,小嘴也勾起一抹闲适的弧度。
沈玉娇眼皮一跳,是她的错觉么,不然怎会觉得这孩子笑起来的懒散模样,有几分谢无陵的味道。
“娘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沈玉娇回神,对乔嬷嬷道:“先别这样唤他。等郎君回来,我与他商量后再定。”
主子都这样说了,乔嬷嬷再觉得棣哥儿这名好,也不敢乱喊,忙答应着,将孩子抱给奶娘带回。
沈玉娇这边收拾妥当,也没继续躺在床上,而是挪到窗边长榻,处理起府中庶务。
虽说坐月子要好好歇息,但让她躺着一个月什么都不做,她恐怕要闷死。
乔嬷嬷在旁作陪,偶尔见到她望着窗外心不在焉的模样,很想问一句,娘子您到底在想谁。
外头都说郎君与镇南侯府那个姓谢的侍卫是至交好友,情谊深厚到哪怕春闱前,都约在平康坊饮酒听曲,彻夜长谈。
可乔嬷嬷分明看出,郎君与那谢郎君非但不是友人,更像是处处较劲儿的仇敌。
至于是什么仇——
她往榻边那雪肤花貌的年轻妇人投去一眼,心底长叹口气,也不知自家娘子堂堂世家闺秀,如何就被那等下三滥的人物缠上。这要是传出去了,日后还怎么做人!
乔嬷嬷也不多问,只在心头默默打定主意,往后一定将后院看严实,绝不许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再来影响娘子与裴府的声誉-
三月中旬,天气愈暖,春闱最后一场考试也结束。
沈玉娇尚在月子,不能亲自去接裴瑕,于是派了白蘋和冬絮前去。
左等右等,却等到裴瑕一出考场,就被二皇子接走的消息。
“郎君说他那边忙完,便会尽快回府,让娘子莫要担心。”两婢躬身禀报着。
沈玉娇虽有些诧异二皇子这般心急,在考场里待了九日,都不让人归家,直接在考场门前便迫不及待将人截走,转念又一想,许是有要事相商?
男人们要忙正事,总不能被后宅的琐碎给牵绊住。
“估计晚膳也不回来用了。”沈玉娇抬手将耳边的翡翠坠子取下,不紧不慢地吩咐:“让厨房不必准备宴席,做好了的就端来,没做的便别做了。”
为着迎接他回来,她午后醒来还特地梳妆一番,换了身颜色较为鲜亮的裙衫。连着孩子也换了身小红袍,戴着顶小官帽,瞧着跟庙里的小仙童似的,格外招人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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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半点不失望,那是假话,盼了这些日没见到,难免有点怅然。
之后便如沈玉娇所料,裴瑕果然留在二皇子府用晚膳。
她沐浴过后,抱着孩子逗弄一番,见窗外天色沉沉,也不再多等,将孩子交给乳娘,自行上床歇息。
大抵是心里有事记挂,辗转反侧一直熬到天光蒙蒙亮,终是熬不住,眼皮才沉沉阖上。
半梦半醒之际,幔帐外似响起一阵脚步。
只她实在太困,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听着外头的动静。
那阵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宽衣声。
直到锦被被掀开,男人高大温热的身躯从后拥来,熟悉而幽沉的檀木香气涌入鼻尖,沈玉娇那颗悬起的心也落到了实处。
困意还是很浓,理智却让她强行清醒一二,她手肘轻抬,抵向身后男人的胸膛:“郎君?”
身后男人似是一僵,而后拥上前,高挺的鼻梁贴在她的颈侧:“吵醒你了?”
沈玉娇:“………”
压根就没睡着。
“郎君怎的这个时辰回来了?”
“昨夜便想回来,只二殿下醉了,一直拖着我说话。”
裴瑕阖上眼,磁沉嗓音也透着几分疲倦:“今早坊门一开,便骑马回来了。”
昨日刚出考场,二皇子便亲自将他接去府中,又一脸惭愧懊恼地告知他,指使黄嬷嬷的幕后凶手是他的胞妹寿安公主,手持荆条,再三与他赔罪。
酒过三巡,最后二皇子醉得失态,甚至与他同坐一席,抱着他的胳膊哭道:“守真,我这心里是真的对不住你。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竟是我那个蠢妹妹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我母妃与我说时,我不瞒你,我真的提剑杀了她的心都有了……可是、可是,她毕竟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我心里恨她歹毒,恨她愚蠢,却又不能真杀了她……”
“这些日子,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一想到因她一己之私,险些害了你的妻儿,我这脸上就跟被人抽了几巴掌似的。你一心辅佐我,而我的手足却在背后捅刀子。愧啊,我实在愧啊!”
“守真,你放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既做出这等错事,我与母妃定不会徇私包庇她。只是在这之前,我母妃带着寿安,去我父皇面前陈罪。我父皇之意,此事涉及皇家颜面,决不能捅破实情……”
若是叫天下人知道,皇帝的女儿因着嫉妒,竟将毒手伸向分娩的产妇,必叫天家颜面尽失,没准还会被史书记上一笔,遗臭万年。
昭t?宁帝本就为生母的身份而自卑,若是到老了,还养出这么个阴毒女儿,指不定后世之人要如何嘲笑他。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于是帝妃最终商议的结果是,黄嬷嬷之死皆是自作自受。因她接生时的确存在疏忽,险些害得裴夫人丧命,担心被追究,一进慎刑司便被吓破了胆,不治而亡。
此案交于大理寺断定,不日便会对外宣判,届时板上钉钉,再无转圜。
“不过守真你放心,我母妃说了,只要你愿意,她让我押着寿安亲自去你府上,给你夫人磕头赔罪。且我母妃已经给寿安寻了驸马,是南诏王的大王子。如今宫里也都预备着了,最迟明年开春,她便要嫁去南诏。”
南诏偏远,毫不逊于岭南。虽说环境不似岭南那般瘴气环绕,却是个教化未开的蛮夷之地。
哪怕裴瑕攒了满腔恼恨,在听到寿安公主即将嫁去南诏,一时也语塞——
按大梁律法,杀人未遂者,徒三千里。
贤妃此举,说是嫁女,却与流放也无异。
若是这样处置,他还心怀不满,倒显得他太不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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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当二皇子亲自给他倒了杯酒,他沉默片刻,还是接过。
二皇子见他喝了,喜极而泣:“好守真,我的好守真,你还愿意喝我一杯酒,我悬了这些日的心也算放下了。从此以后,我就当没有那个妹妹,只有你这一个好兄弟……”
二皇子牢牢握住他的手,仰脸望着他,漆黑的眼中闪烁着泪意:“守真,你还是会像从前那样效忠我的,是吗?”
裴瑕知道,皇室中人都是天生的好演技。
但在二皇子牵住他手的这一刻,他忽然有些难以确定。
实在是眼前这位痛哭流涕的皇室子弟,目光太过诚恳,诚恳到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他看一般。
何况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早在择主之前,他便知道这位主子,贤德宽容,优柔太过。
这份君臣之谊,且行且看罢。
“殿下放心,臣在金陵所立誓言,不曾忘记。”
“好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二皇子抬袖一抹眼泪,替他斟满酒杯:“来,饮酒,今日不醉不归。”
最后二皇子醉了,裴瑕直到清晨才得以归家。
“郎君,你昨日饮酒了?”
怀中轻柔的嗓音拉回裴瑕沉重的思绪,他头颅微低:“酒气熏着你了?”
他来之前特地沐浴更衣,在考场待了九日长出的胡须也刮过一遍,不再是出考场时那般蓬头垢面。
“没闻到什么酒气。”沈玉娇摇头,虽然困意浓重,还是问了句最关心的:“你考得如何?此次试题可难?”
帐中静了片刻,而后男人的薄唇轻轻贴上她的耳垂,低沉嗓音透着几分自得的笑意:“等玉娘出了月子,去看我红袍簪花,打马游街,可好?”
温热的气息钻进她的耳廓,惹得半边脸庞都酥酥麻麻,沈玉娇一时既羞赧,又因他那成竹在胸的话而欣喜,连带着困意消了三分。
她从他怀中翻了个身,清晨的天光透过幔帐朦朦胧胧洒在帐间,她抬起的清澈乌眸闪闪发亮:“真的?!
裴瑕看着怀中妻子难掩欢喜的眉眼,也不禁莞尔:“不信?”
沈玉娇见他怡然自得,双眸弯得更深:“信!”
她当然信,也一定要去信。
只要裴瑕高中了,父母兄嫂回京也有望了!
人活着,总是要有个盼头。
“郎君,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沈玉娇仰起脸,语气都透着清脆雀跃。
裴瑕眉心轻动,只觉此刻的她,是言语无法的明艳可爱。
可爱到,想亲一亲。
头颅缓缓低下,距离也一点点拉近。
沈玉娇笑意一怔,在男人的薄唇即将落下时,恍神般偏过脸:“不行。”
她耳根遍染绯红,手肘也抵着他的胸膛,垂着眼,一本正经道:“郎君,你快些起来,回书房,或是去隔壁歇息。我还坐着月子,身上不干净。”
无论是世家贵族还是平头百姓家,妇人坐月子,大都是要和夫婿分房睡。
因着这一个月,身下会流出些血污,像来癸水一般,腥膻不洁。
算起来,夫妻俩分居已有半个月。
沈玉娇倒没什么不适应,反正天气暖和了,她手脚也不像冬日那样冰冷。
裴瑕却是头一回发现独寝竟是这般难熬,怀里缺了一团,心里也似缺了一块。
浓密漆黑的眼睫低垂,他将妻子抵在胸膛的手拿开:“小事而已,无碍。”
“哪里是小事。”沈玉娇讶异:“这要是叫乔嬷嬷知道了,肯定要念叨我们不守规矩了。”
“那你便与她说,是我执意留下,你赶不走。”
“?”
沈玉娇难以置信,这…这还是那个端方守礼的裴守真么?竟说出这样的无赖话。
见他再次将她揽入怀中,并低下头来,沈玉娇一急:“你…你留下可以,但你别……”
裴瑕:“嗯?”
沈玉娇咬了咬唇,嗓音也有点心虚:“别亲了。”
上回那个吻,她现下想想还心有余悸,何况这回俩人都解了衣袍,躺在床上。
她实在有些不大信任裴瑕的自制力了。
先前被她打了岔,裴瑕也没了那心思。现下听她这样说,狭长凤眸不觉眯起,语气也沉了沉:“为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怎么还问出来。
沈玉娇心下一跳,细白手指揪着被子,将脸埋得更深,好半晌才憋出一句:“晨起还未洗漱。”
生怕他再说什么,她投降般扯了下他的衣角:“郎君,我好困了。”
裴瑕听她嗓音间的困倦并非作伪,默了两息,抬手揽过她娇小绵软又盈着一股淡淡奶香的身躯,下颌抵着她的发:“睡吧。”
考场的床榻坚实冷硬,过去九日他也未曾睡一个好觉。
如今卸了科举重担,拥着温香软玉般的妻子,听着怀中那一声声轻柔均匀的呼吸,心头也是一阵前所未有的宁静平和。
晨光熹微,锦帐香浓。
年轻的小夫妻相拥而眠,好梦正长-
三月景,春光浓似酒,宜醉不宜醒。
应国公府每年一次的春日宴上,三皇子听闻锦华长公主也在,特地前去拜见。
“这大好春光,姑母怎的独自在此饮酒。”
看着独坐湖心亭的盛服妇人,三皇子眼底闪过一抹轻蔑,嘴里也是半点不客气:“难道府上春花秋月四位侍君昨夜都累着了,还在房里歇息未起?”
若是换做其他女子,定要为他话中调侃羞恼。然而锦华长公主只淡淡乜他一眼,而后面上扬起一抹冷艳笑意:“还不是托了好侄儿的福。若非你跟我抢人,这会儿我何至于独自饮酒呢?”
“姑母这话可是折煞小侄了。”
三皇子面上依旧笑吟吟,自顾自掀袍坐下:“若是寻常男子,只要姑母喜欢,小侄定叫人洗得干干净净,连人带褥子送到您府里。可这谢无陵不同——”
“他并非那些空有一副好皮囊,只知以色上位的无能之辈,我派人打听过他在宁州军的情况,他可是连镇南侯都看中的好苗子。姑母啊,男色虽好,却也不能因你一己之私,耽误我大梁一代将星吧。”
将星二字一出,长公主眸光猛地闪动两下,搭在酒杯的长指也不禁拢紧。
半晌,她道:“既是将星,在霍骁手中,不比在你手中强?还说我一己之私,你不也揣着算盘。”
“是又如何?”三皇子耸耸肩,笑得一脸无所谓:“他最后不还是跟了我。”
长公主冷哼道:“所以你特地过来,是来炫耀?”
“哎,姑母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哪里是炫耀。”三皇子那张英武的脸庞满是笑意,笑意却未达眼底:“是提醒。”
长公主皱眉。
三皇子望着她:“一个男人而已。姑母是聪明人,既已折了个侄女,难道还想同时与两位侄子作对?”
长公主面色陡然沉了,腰身也直起:“司马泽,你什么意思。”
“都说了,是提醒。”
三皇子负手而立,神情自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姑母拿寿安当棋子,也不怕贤母妃知道,找你算账?”
长公主愣了一瞬,而后嗤道:“我怕她?她便是知道,又能拿我怎样。”
她手里握着杨贤妃的秘密。
一个能叫他们母子被昭宁帝彻底厌弃的秘密。
凭着这个秘密,只要昭宁帝活着一日,贤妃便不敢动她。
三皇子见她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底也有些好奇
刚想开口试探,就见长公t?主懒声道:“尊口免开,你们斗你们的,我可懒得管。若是你斗赢了,还怕我不会主动献媚,为你锦上添花?”
三皇子黑眸眯了眯,笑着称是,心下却想,若他称帝,哪还轮到这放荡毒妇献媚。
锦上添花,她也配。
又寒暄两句,三皇子先行告退。
长公主想到他那张长得就很讨厌的脸,没好气将手中的白玉酒杯,狠狠掷地。
谢无陵投到三皇子麾下,本就叫她心烦。
现下这丑人还跑到她面前耀武扬威,实在可气。
不过,那姓谢的小子,宁可回宁州杀海盗,宁可随司马泽入南衙神武军,也不愿跟着她锦衣玉食,风流快活。
将星。
呵,世上哪有这么多将星?
虽说他那双眼睛长得像,桀骜不驯的性子与打打杀杀的血性也像,可北边那个还没落呢,如何就轮到他个娼妇生的小杂种?
他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