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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


    【51】/晋江文学城首发


    步入李府, 沈玉娇与裴瑕二人先去书房拜见了外祖父李从鹤。


    李从鹤年逾六十,一身墨青长袍,身形清癯, 头戴纶巾, 乃是最典型的士大夫模样。


    沈玉娇其实与外祖父不算太亲近,哪怕外祖父平日里对她这个外孙女也算慈爱温和, 但外祖父身上迂腐文人气息太浓,同样是文人,祖父则更为灵活变通。


    沈玉娇私心觉得两位长辈起点相同, 但外祖父做了一辈子官才到秘书监这个位置, 而祖父四十岁就进中枢拜相, 实在与二人性格也有很大的关系。


    与外祖父客气寒暄了几句,她也不知与他再说些什么, 便起身与裴瑕去后院拜见外祖母。


    与外祖父不同, 沈玉娇可喜欢外祖母罗氏, 几个孙辈里, 罗氏也最疼爱沈玉娇这个小外孙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迈进那间熟悉的宽敞院落, 看到明间榻边坐着的那位鬓发染霜的圆脸老太太,沈玉娇鼻子霎时就酸了。


    只碍于裴瑕在场,她竭力克制着, 恭恭敬敬朝着上座的罗氏,以及陪坐的舅母宋氏:“娇娇拜见外祖母、拜见舅母。”


    裴瑕也随沈玉娇与上首两位长辈行礼:“裴瑕拜见外祖母、舅母, 叩问二位慈安。”


    宋氏今日也特地装扮一番,高髻华服, 钗金带玉, 见着眼前这对年轻小夫妻,眼眶也泛红, 哽噎道:“好孩子,都是好孩子,不必多礼。”


    又俯身,声音稍稍提高,与李老太太道:“母亲,您睁眼看看,您的娇娇回来了,来给您老请安了。”


    听到这声响,榻边那一袭松石绿银线绣松鹤纹香云长袍的老太太才如梦初醒般,努力睁着一双水洼洼的浑浊老眼,朝前迷茫望着,“哪儿?我的娇娇在哪?”


    沈玉娇见着外祖母一双眼睛半天没瞧见自己,大惊失色:“舅母,外祖母这是?”


    宋氏长长嗟叹一声,面露哀戚:“你知道的,从前你外祖母就有些糊涂。去年你家出了事,t?她便急得直掉泪,待知你们全家被判流放岭南,她又晕死一回。醒来之后,既心疼你母亲、又心疼你与瑜姐儿要跟着吃苦,那是日也哭,夜也哭,旁人如何劝也劝不住,愣是将一双眼都哭得半瞎。如今人看不大清,耳朵也不灵便,人更是糊涂了……”


    沈玉娇猜到外祖母会伤心,却没想到老太太竟把眼睛也哭瞎了。


    一时心头酸涩难当,也顾不上其他,快步走到李老太太面前,托起她的手去摸自己的脸:“外祖母,娇娇在这呢。”


    李老太太眼神不好,却也不是全瞎,现下离得近了,手又摸到一张温热娇嫩的小脸,霎时也清醒几分:“我儿,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是我,外祖母,我回来了。”沈玉娇含泪应着:“您再仔细瞧瞧。”


    李老太太望着这张熟悉的白嫩小脸,再听这熟悉声音,也淌下眼泪,一把将身前之人拥入怀中:“我的娇娇啊,你可算回来了,你知道外祖母有多想你么?我日日想你和你娘,想到心肝儿都快碎了。你们都是娇养出来的小娘子,从小到大没吃过苦,去了岭南那种地方,如何能遭得住啊?你娘,我怀她时,她胎里就弱,这么多年身子也不好,她怎么受得住那个罪。还有你,你还没嫁人,去了那地方,你与裴氏的婚事怎么办?还有瑜姐儿,她才三岁,什么都不懂,小小年纪就跟着大人受罪……”


    李老太太颠三倒四地哭了起来。


    宋氏忙递上帕子,轻声哄道:“母亲,您又记岔了。我不是与您说过了么,娇娇已经嫁去裴家了,她在裴家当少夫人,锦衣玉食,享不完的福呢。您别哭,再睁眼看看,娇娇如今怀了身孕,还带着她的夫婿来给您请安了。”


    宋氏说着,又看向一旁那位芝兰玉树的年轻郎君:“姑爷,您若不介意,上来给老太太瞧瞧吧。”


    裴瑕看着沈玉娇与李老太太抱在一起,祖孙俩哭作一团的模样,抬步上前,朝李老太太道:“外祖母,小辈裴瑕,是玉娇娇的夫婿。”


    他记起去岁在灞桥时,岳母李氏介绍沈玉娇时,曾说家中人多唤她玉娘或娇娇。


    当时他觉得娇娇太过亲昵,初次见面这样唤,未免轻浮,还是玉娘更为庄重。


    之后喊顺口了,便也一直以玉娘唤之。


    至于娇娇这个称呼,上一次听到还是从那个金陵地痞的口中。


    想到那人一口一个娇娇,喊得那般顺口,之前定然没少喊


    裴瑕浓密长睫垂下,遮住眼底暗色。


    那样一个人,有何资格,这般亲密唤他的妻。


    沈玉娇也不知裴瑕此刻想法,但见他掀袍半蹲在外祖母面前,一副恭敬配合的模样,心头触动,于是也笑着与李老太太介绍:“外祖母,他便是我的夫君,裴家的守真阿兄。您从前总说我定要嫁个顶顶俊俏的好儿郎,您睁眼看看,他模样俊不俊俏?”


    “好好好。”李老太太眯起眼睛去看面前的年轻后生,而后满意笑道:“俊俏俊俏,脸很白呢。”


    这话一出,屋内伺候的奴婢,还有沈玉娇和宋氏都忍不住笑了。


    唯独半蹲着的裴瑕,薄薄脸庞似透着一丝绯红。


    沈玉娇瞥见,朝他轻眨了眨眼,似无声在说:你别介意。


    裴瑕也看她一眼:不会介意。


    一旁的宋氏将这对小儿女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不禁在心底偷笑,看来这小夫妻的感情很是不错嘛。


    一个女子若能得到夫婿疼爱,在后宅的日子也能好过不少。


    裴瑕作为外男,也不好在他人后院久待,坐着喝了两口茶,便随沈玉娇的两位表兄起身,前往书房。


    离去前,他还给沈玉娇递了方帕子:“与长辈们重逢是喜事,莫要掉泪。我先去前头与外祖父、舅父叙话,午膳时再见。”


    沈玉娇接过帕子掖了掖微湿的眼角,轻轻颔首:“我知道了,郎君自去吧。”


    待儿郎们一离开,宋氏就忍不住打趣:“娇娇,看来你与姑爷真如外头那些传言说的一样,鹣鲽情深,恩爱不渝呢。”


    沈玉娇微怔,反应过来舅母是指她流亡在外的那个故事,也没多解释,只赧然垂眼:“舅母,您别笑话我了。”


    “傻孩子,这哪是笑话你,我这是打心眼里替你高兴呢。”


    宋氏深深看了她好几眼,见她气色红润、双颊丰盈,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无一不精细,也知她如今过得不错,原本提着的一颗心也放回肚子里:“去岁听说裴守真赶在流放前将你接回闻喜,我与你舅父实在吃了一惊。我们原以为这门婚事定是黄了,毕竟去岁那会儿哎,圣人定下的罪,又是给先太后敕造的宝塔,这一塌,雪中送炭的瞧不到几个,多得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想到去年沈家获罪,李家父子顶着酷暑的天气,四处奔走,不知挨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闭门羹,最后仍是白费功夫,宋氏现下心里还憋闷得慌。


    手指揪紧青罗帕子,她深缓了一口气,才压下对这世态炎凉的愤懑,继续道:“长安城里人人避你沈家如虎,可他裴守真愣是顶着风口将你迎了回去,实属不易。你或许不知,你们成婚的消息甫一传到长安,就有那等心思歹毒之人,在朝堂上责告裴守真忤逆圣命、包庇罪臣之女呢。”


    沈玉娇愕然:“还有这回事?”


    “我诓你作甚。”宋氏面色怫然:“你舅父一下朝,就回来与我骂骂咧咧。好在他裴氏重诺守信,美名在外,你与守真的婚事也是自幼订下,人人皆知,他裴氏在朝为官者也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最后圣人没搭理那个御史,反而赞了守真颇有古贤君子之风。”


    沈玉娇从没想过她与裴瑕的婚事,竟还在朝堂上被提起。


    现下知晓,后背忽起一阵寒意。


    若当时圣人怒气未消,非得治罪裴瑕,裴瑕怕是也无奈何——毕竟天大地大,皇权最大。


    宋氏见她神色凝重,也怕吓到她,连忙摆手:“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莫再担心。何况你现下是贤妃娘娘的干女儿,与守真夫妻恩爱的故事也已传遍大江南北,圣人难道还会翻这老黄历,和你们小俩口计较这个?”


    话赶话说到这,她身形微倾,蹙眉看向沈玉娇:“娇娇,这儿也没外人,你与舅母说说,五月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外头传的,我怎的不大信呢。你是不知,六月里洛阳裴府派人来咱府上报丧,你姨母也正好来家里,听到那信儿,当时就哭晕在我怀里。你舅父还命你大表兄请了三日假,赶去洛阳一探究竟”


    后来长子满脸悲恸地回来,说是的确在洪涝里遇害,已经发丧了。


    “你外祖母这边,我们也不敢将这事与她说,生怕再刺激她。”


    宋氏叹了口气,回顾去年那段人人自危的日子,语气都变得沉重:“那段时日朝廷里也为赈灾修坝之事吵得不可开交,南边在打仗,北边又发洪灾,国库里的银子压根就不够用。户部、工部、兵部、吏部日日吵个不停,这个说缺银子、那个说没银子,这个说缺人手,那个说没人手哎唷,真是乱得很,那段时间我都不敢出门,长安城各家也不敢宴饮,生怕被御史揪住小辫子,往圣人面前参一本,正撞到刀口上。”


    沈玉娇来时就猜到舅母会问,于是将先前对乔嬷嬷的那套说辞,复述了一遍。


    果不其然,宋氏听罢,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咬牙骂起王氏与裴彤:“见你与守真这般恩爱,我还当你是嫁进了福窝。没想到那裴氏后宅竟是一窝蛇蝎!哪家的夫人做的像她那样糊涂昏聩,竟和个庶房的女儿沆瀣一气,做出坑害自己亲儿媳的恶行!换做是我,直接将那小蹄子捂了嘴巴,拖去家祠,一碗药下去免得再贻害他人!她竟还能容那小蹄子这么多日?”


    “从前你母亲就与我说,那裴家是寡母独子,怕你嫁过去要受委屈。那时我还安慰她,说这门婚事是你祖父掌过眼的,且那裴蘅之,我们也都是见过的,为人很是不错,王氏又是大家出身,应当不会像小门小户那般刻薄,耍弄那些刁难儿媳妇的小把戏。好嘛,她小把戏不耍,倒直接来了大的,连人命都敢坑害了!”


    宋氏越说越气,她膝下就得二子,是以一直将两位小姑子家的女t?孩儿当做亲女般疼爱,如今见小姑子家落了难,王氏就敢这样害人,她忍不住拍桌,咬牙:“去年你大表兄去裴府,回来还与我们说裴家厚道,将丧仪办得隆重不说,还开设粥棚给你积攒福荫,我呸!她是做了亏心事,给自己攒阴德吧!”


    宋氏骂得凶,一旁的李老太太糊里糊涂,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忙去搂沈玉娇:“娇娇快来我这,不怕不怕,外祖母在,没人能将你带走!”


    沈玉娇哭笑不得,心间又泛滥酸涩,抱住李老太太的胳膊:“外祖母,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今儿就陪您一整日!”


    安抚好了老太太,她朝宋氏抬眼,放轻嗓音:“舅母,这事已经过去了,如今我不是好好的么。”


    宋氏也怕再吓着自家婆母,敛了嗓门,上下打量沈玉娇一番,见她肚子鼓隆隆的,再过不久便要生了。那王氏虽不像话,但裴守真起码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哪有十全十美的婚事,这世上夫妻,大都凑合着,得过且过。


    长长叹了口气,她对这事做了总结:“如今分府别居,互不见面,也算落个清静自在了。”


    沈玉娇颔首:“是了,我也是这般想的。”


    凡事有两面,她有时也想,若不是出了那档子事,也许她还要与王氏同在一个屋檐下,虚与委蛇几十年,那又何尝不算一种煎熬折磨?


    见气氛有些凝重了,宋氏忙转了话茬,问起沈玉娇的肚子:“可寻好了稳婆?”


    沈玉娇笑道:“还早呢,再过两月再寻也不迟。”


    “不早了。女子生产可是过鬼门关的大事,尤其你还是头胎,更得慎重。本来这事该是你婆母和你母亲操心的,可她们俩”宋氏摇摇头,不提也罢,只道:“这几日,我帮你寻一寻,等寻到合适的,叫去你府上给你请个安,你见一见。”


    “就知道舅母疼我。”沈玉娇双眸弯起,语气里也是掩不住的亲昵。


    宋氏看着这从小瞧着长大的小娘子,心尖儿都软了:“你母亲不在,我这做舅母的可不得多看顾你几分。”


    提到小姑子,宋氏眼底也浮起一阵惆怅:“也不知你母亲在岭南那边怎么样了”


    沈玉娇:“舅母未与那边通信么?”


    “你舅父托人往岭南那边送过两回书信,但都是石沉大海,了无音讯。”宋氏忧愁嗟叹。


    沈玉娇错愕,将自己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收到家书的事与宋氏说了。


    宋氏听罢,既惊又喜,末了感叹:“论人脉关系,还得是裴家。你外祖父和你舅父唉,不提也罢。”


    一家子书生,只知读书做文章,空有个清流美名,真要办点什么事,哪哪都办不成。


    沈玉娇也知外祖父家的情况,太平时期需要文人锦上添花,时局动乱时,文人与百姓一样,都是任人宰割的猪羊。


    河东裴氏根基深厚,为官做宰者不胜枚举,沈李两家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一个裴氏的力量。


    “有守真背后打点,你父母兄嫂在岭南,应当会好过一些。”宋氏看向沈玉娇,欣慰笑道:“你这郎君真是不错,生得那样俊美,文能作诗赋国策,武能阵前运筹帷幄,回到家中还对你这般体贴细心,难怪长安城的小娘子们都羡慕你呢。”


    沈玉娇赧然,并未否认。


    余光瞥见李老太太浑浑噩噩的模样,她勉力扯出一抹笑:“郎君还答应我,等大军班师回朝,陛下论功行赏,他将用军功替我父兄换个翻案的机会。只盼着能顺利洗净冤屈,家人能早日归来,一家团聚”


    话音未落,就见上一刻还挂着笑意的宋氏霎时僵凝脸色,双眉紧拧地盯着沈玉娇:“军功换翻案?不不不,这绝不成!”


    “重审那桩案子?不成不成!”


    前院书房里,听到裴瑕问及沈家旧案,李从鹤和李集父子也变了脸色。


    裴瑕执杯的长指顿住,徐徐抬眼:“为何?”


    李从鹤和李集对视一眼,瞥向下首的两位李家儿郎:“大郎、二郎,去厨房问问午饭准备得如何。”


    李二郎疑惑:“这点小事让下人问便是……诶,大哥你踢我作甚?”


    李大郎:“”


    忍着对蠢弟弟翻白眼的冲动,他站起身,朝上座的长辈躬身:“祖父、父亲,我们先退下。”


    又朝裴瑕一挹礼,便拽着李二郎离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书房门从外关上,静谧室内唯余茶香袅袅。


    裴瑕见李家父子支开小辈,也放下茶盏,端正坐姿:“不知二位尊长有何赐教,晚辈洗耳恭听。”


    李家父子沉默一阵,李从鹤道:“你来说吧。”


    “是。”李集颔首,再看向裴瑕,容色肃正:“守真,你有为你岳父翻案的孝心,我们深感欣慰。只是这桩贪渎案,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才来长安,虽有淮南平叛的功绩,却未正式授官入仕。且朝堂水深,你根基尚浅,此时贸然提出替沈家翻案,实在是不妥。”


    裴瑕察言观色,也肃了神色:“听闻外祖父与舅父去岁为这案子奔走多日,最后却不了了之。不知二位是查到了什么,才这般反对我去翻案?”


    李集也没想到他一语中的,噎了下,面露犹疑地看向李从鹤。


    李从鹤也沉了眉眼,意味深长地看向下首那道渊清玉絜的身影,静默良久,才叹了声:“既是自家人,又一心为着你妹婿一家,也没什么好瞒的,说罢。”


    李集这才压低声音,语气凝重道:“你岳丈干了大半辈子的工事,区区一座宝塔,如何建不成?只这座塔,是为孝慈太后所建,圣人又是一位大孝子……”


    说到这,李集嘴角轻翘,难掩讽意。李从鹤轻咳了一声,李集才敛眸,继续道:“既是为太后所建,一应工料自是要用最好的。而这最好的,造价定然也最贵。这样一块大肥肉,谁能不馋?”


    “你岳丈他坐到工部尚书那个位置,你要说他完全两袖清风,那也不现实。毕竟工部,也不是我和娇娇外祖父待的那清水衙门,收点小恩小惠,和光同尘,无伤大雅。但在营造之事上,你岳丈向来严谨,尤其为先太后庆贺冥诞这样的大事,他更不会胡来,什么贪墨两万两,以次充好,纯属诬陷!”


    “那在背后以次充好,贪赃枉法的,另有其人。”


    稍顿:“是沈家、李家,还有你们河东裴氏都惹不起的人。”


    裴瑕浓眉拧起:“还请舅父明说。”


    见他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李集警惕得朝四周瞥了瞥,嗓音更低:“应国公,孙尚。”


    这名号一出,裴瑕心头也一凛。


    应国公孙尚,当今皇帝的亲舅舅,孝慈太后唯一的弟弟。


    哪怕裴瑕鲜少来长安,也听过昭宁帝“至情至孝”的名声与事迹——爱屋及乌,连带着对应国公这位舅父,昭宁帝也极为尊敬。


    “外祖父,舅父,你们手中可有证据,证明应国公便是圣华塔塌的罪魁祸首?”裴瑕问。


    “这…这谁还敢往下查?”李集脸色难堪,眼露惶恐,“那可是圣人的亲舅舅。”


    去年若非他一挚友好心提点了两句,他们再继续不依不饶地查下去,万一触怒应国公,没准李家也要遭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是他们不想救妹妹一家,实在是螳臂当车,无能为力


    君要臣死,臣能不死?君要保下亲舅舅,拉个臣子当替死鬼,他们又能如何?只得打碎牙齿往肚里咽,能留全家性命,都算是皇恩浩荡,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书房里一时静了下来,偶尔听得窗外两三风声。


    良久,屋外传来小厮提醒,说是饭厅午膳已摆好了。


    房中三人才纷纷起身。


    临出门时,李集深深地望向裴瑕的眼睛:“守真,事有急之不白者,宽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切忌、切记!”[1]


    裴瑕眉心轻动,须臾,抬袖肃拜:“多谢舅父教诲。”


    在李家的这顿午饭,面上其乐融融,但沈玉娇与裴瑕都各怀心事,也都察觉出彼此有心事。


    午饭过后,沈玉娇想多陪陪外祖母罗氏,就在罗氏院里歇了个午觉。


    裴瑕则被李家两位表兄拉去下棋、切磋诗文——


    君子六艺,除了御、射两样暂时无法切磋,无论是礼、乐、书、数,裴瑕都出色得无可挑剔。


    仅仅一个下午的功t?夫,李家两位表兄就完全折服在这位妹夫的才华之下,只恨不得日日都能与他切磋讨教。


    待到日头偏西,裴瑕与沈玉娇准备告辞时,李家两位表兄还一左一右围着裴瑕:“守真,等下次有诗会,我一定给你送帖子。”


    “休沐日里,你若想出城射猎,也可随时派人来找我们。”


    被挤到后头的沈玉娇:“”


    想牵妻子的手,却被盛情包围的裴瑕:“”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夫妻俩与李家人一番告别,双双上了车。


    熏着清雅暖香的马车里,沈玉娇缓缓吐出一口气:“没想到两位表兄与郎君这般投缘。”


    “两位兄长都是纯善好客之人。”


    裴瑕稍理袍袖,抬眸见到沈玉娇眉眼间似有疲色,又想到她午饭时的心不在焉,暗自忖度,大抵是外祖母或舅母与她提及往事,费了心神。


    本想将贪污案的内情告知她,但见她这般疲累,还是将话压下去,想着晚些再说。


    沈玉娇并不知裴瑕此刻所想,但她这会儿的确很心累。


    关于家中旧案的内情,还是等回到府上再与他商量吧,现下她只想静一静。


    朱轮华盖的马车在平整宽阔的长安大街上平稳行驶,车厢里,夫妻俩闭目养神,一路无话。


    待到马车停在永宁坊裴府,已是暮色苍茫,晚霞漫天。


    裴瑕扶着沈玉娇下了车,见她脸上疲色稍褪,眉眼微舒。


    正想着如何与她提及此事,刚一进府,便见左管事快步迎上前来:“郎君,娘子,你们可算回来了。”


    他这火急火燎的模样,裴瑕和沈玉娇脚步皆顿。


    “出何事了?”裴瑕问。


    左管事匆匆行了个礼,再次抬首,视线落向沈玉娇:“半个时辰前,贤灵宫的小黄门带来贤妃娘娘的口谕,请咱们娘子明日入宫一叙。”


    沈玉娇愕然——


    “贤妃娘娘请我进宫?”


    “霍帅要我去长安?”


    宁州军营里,谢无陵惊诧看向樊宇平:“真的假的?”


    樊宇平没好气白他一眼:“老子吃饱了撑着,假传霍帅的话诓你玩?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去?不愿意去,我就去回禀霍帅,说你想留在军里过年,没空。”


    他说着就要转身,谢无陵忙伸手去拉:“哎哟我的好樊叔,我这不是太吃惊了吗?我去,我肯定去!”


    樊宇平侧眸斜他:“你也不问是什么差事,这就应下了?”


    谢无陵那双好看的桃花眼轻挑:“樊叔能将这差事传到我耳朵里,一定是个好差。而且,那可是长安——”


    樊宇平并不知谢无陵平日挂在嘴边的“媳妇儿”就在长安,只当这小子是向往都城的繁华热闹,不禁肃眉,一本正经道:“叫你去长安,是护送霍家小郎君回侯府,这一路山高路远,保不齐陈亮那狗贼会派人劫杀,绝非儿戏。到了紧急时刻,霍帅需要你和另外十七名精锐亲卫以命相护,你可清楚?”


    霍小郎君,霍家唯一的嫡孙。


    若小郎君有个三长两短,镇南侯府霍家算是彻底绝后。


    谢无陵收起脸上轻佻嬉笑,挺直身板,朝樊宇平抱拳:“樊叔放心,霍帅如此器重我,便是豁出性命,我定将小郎君平安送达!”


    何况他的娇娇就在那,这一路哪怕下刀子,他也要去长安。


    【52】


    【52】/晋江文学城首发


    月上柳梢, 夜静更深。


    锦绣幔帐里,沈玉娇闭着眼,却迟迟无眠。


    “是在想案子的事, 还是在发愁明日进宫之事?”


    帐中冷不丁响起男人的沉缓嗓音, 沈玉娇眼皮轻动,头颅朝旁偏去:“郎君也没睡着?”


    裴瑕淡淡嗯了声:“方才问的, 你还未答。”


    沈玉娇默了片刻,睁开眼,盯着黑漆漆的帐顶:“两个都有。”


    “在刑部大牢时, 母亲就与我透过底, 父亲入仕以来, 每年收的那些‘孝敬’、‘贺礼’,她都有本账记着, 收得最多的一笔‘孝敬’, 也是一户皇商以三千两润笔费, 请我父亲提了个寿字, 说是给他家中老母亲庆生……”


    沈家人都写得一笔好字, 从前有人上门求字,沈玉娇也都知道。


    她隐约觉得这事不对,与兄长沈光庭提过一句, 兄长只道:“水至清则无鱼,未入仕前, 我与你想的一样,然纸上得来终觉浅, 真到了官场上, 才知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唉,这些事不是你个小娘子该操心的, 你只知道,我和父亲并非那等贪得无厌的蠹虫,便是收些小恩小惠,也只是为了尽快将差事办妥,造福百姓。”


    兄长都这样说了,沈玉娇也不好再多问。


    “至于刑部在我们府中寻到的那几箱黄金,母亲说,她是真不知道何时叫人栽赃了。若真是我家贪了两万两黄金,那最后搜出来的也不止那几箱啊。”


    想到母亲在牢狱里委屈垂落的模样,沈玉娇心头密密麻麻酸涨,嗓音也低了:“我们都知道是被冤枉的,可那几箱黄金证据确凿,且圣华塔是我父兄一同监造,塔塌了,那堆废墟便是铁证,罪无可辩。只是万万没想到,背后贪渎之人竟是……应国公。”


    两万两黄金,还是给他亲姐姐营造的工程上,孙家人实在是心贪手黑。


    “郎君,我知你一片好意,但过些时日面圣,还是莫要提及翻案的事了。”


    沈玉娇扶着肚子翻了个身,一手枕在脸侧,觑着身侧那道朦胧的挺拔轮廓:“继续翻下去,那就是逼着陛下处置他的亲舅舅,打皇家的颜面……”


    真到那时,哪怕真相大白,也只会迎来更为惨痛的代价。


    而那代价,她、裴瑕、裴氏、或是李家,谁也承受不起。


    正如外祖父他们说的,如今能保住全家人的性命,已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想到远在岭南受苦的家人,沈玉娇还是忍不住难过,恨不得生出双翼飞过去,跪在他们面前哭一声,女儿无能。


    裴瑕自也听出妻子话里的无奈与悲愤,伸手揽住她纤薄的肩,带入怀中。


    感受到身前那阵温暖,还有那令人安心的檀香气息,如寒冷冬日里寻到一处温暖火光般,沈玉娇纤指揪住男人的衣襟,脑袋也不禁轻轻靠上那坚实的胸膛。


    两人都没说话,一时帐中只剩彼此交错的呼吸。


    裴瑕不善安慰人,尤其是安慰女子。


    但见到他的妻这般难受,总觉他该做些什么。


    毕竟他是她的夫婿,是她余生依靠的另一半。


    搭在她背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如同哄孩子般,他抵着她柔软馨香的发顶,嗓音低缓:“邪不压正,是非黑白,终有昭雪的一日。玉娘,我既答应会替你家翻案,便不会对你食言。”


    怀中娇躯似僵了下,而后她缓缓仰起脸;“可那是应国公,是陛下最敬重的舅父。我听说,景王之乱时,有刺客潜入宫宴刺杀陛下,朝臣四散逃命,唯有应国公不顾生死,挡在了陛下面前。”


    虽然那刺客很快就被禁军拿下,但危急关头,应国公能以身相护,实在让昭宁帝感动不已。


    昭宁帝的生母是个下等宫女,母子俩在宫里缺衣少食,备受欺辱,据说也是当时还是商人的应国公,花了不少银钱疏通,暗暗接济宫中的妹妹与外甥……这份雪中送炭的情分,昭宁帝铭记于心,是以他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生母追封为孝慈太后,替她加封号、做法事,不顾重臣反对,将她从妃陵迁去和先帝合葬。那时的嫡母孝安太后尚在人世,昭宁帝此举,无疑是在打她的脸,母子俩的关系也一度陷入僵持,朝堂百官更是为此事吵得沸沸扬扬。


    昭宁帝我行我素,登基第二件事便是封他那个商人舅父为应国公,公爵之位,世袭罔替,永保荣宠。


    “郎君应当读过《楚辞》渔父篇?屈子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我知郎君品行高洁,但既选择入仕,这官场之事,还是多听前辈教诲为好。”


    沈玉娇声线温缓:“我虽是后宅妇人,但长于官宦人家,家中又亲历了这等祸事,也算见识了朝局诡谲,官场险恶。你先前为我与婆母离了心,我心里已经很不好受。若是你再为了我家的事,得罪了应国公,碍了陛下的眼……”


    揪着裴瑕衣襟的手指不由揪紧,她正色劝道:“你莫要冲动,便是食言,我也不会怨怪你。”


    要怪就怪陛下狭隘偏私,怪沈家时运不济,只t?能自认倒霉。


    裴瑕自然明白她的忧虑,拍背的动作停下,转而轻揉了揉她的发,似是失笑:“在你眼中,我是那等莽撞冲动、不知变通之人?”


    沈玉娇一时来不及思考他这亲昵的动作,只愣怔地想。


    莽撞称不上,不知变通也称不上,只他性情太独、又有些冷僻,再加之他一直坚守君子之道。


    而在这浊世之间,他所坚持的“道”压根就走不通——除非他继续隐居山林,闲云野鹤。


    不然下场怕是也如屈子一般,宁愿投身湘江,葬于鱼腹,也不愿以皓皓之白,蒙世俗之尘埃。


    “郎君,我……”沈玉娇抿了抿唇,心头忽的泛起一阵无力的愧疚:“你若将我留在金陵,或许就不必追随二皇子,蹚这趟浑水了。”


    “在金陵时,我便与你说过,无需为此事自责。”


    裴瑕眸光轻暗,下颌抵得她额头更紧,语气却平静:“那是我弥补过错的选择。而且,你也知我一腔抱负,迟早也会入仕……二殿下他有贤德,又器重我,这是好事。”


    区别不过在于,早几年罢了。


    “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1]。”


    裴瑕薄唇轻扯,似带着一丝轻哄的笑:“我等读书明智,吸取前人的经验教训,是为了更好领悟、践行自己的道。玉娘,你记着,你夫君我既非屈子,也非渔夫,我是裴守真。”


    行自己道的裴守真。


    沈玉娇听得他这话,眼睫轻颤了两下,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了,郎君莫怪。”


    “不怪你。”


    裴瑕默了默,垂下眼道:“你我虽成婚近一载,之前却鲜少这般交谈。说来,是我之过。”


    这自省话语让沈玉娇心下微软,她摇头:“无妨。”


    现下开始,也不算太晚。


    “翻案之事,我暂不会与陛下提及。但你放心,待时机合适,岳父定会沉冤昭雪。只是这期间,要他们受些委屈了。”


    话说到这份上,沈玉娇还有何不懂。


    一朝天子一朝臣,昭宁帝的手下翻不了案,待到新帝登基,或可一试。


    “多谢你。”沈玉娇轻声道。


    “我说过,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裴瑕下颌轻蹭过她的额,又轻轻拍起她的背:“至于明日进宫见贤妃之事,贤妃一向宽厚待人,且众人皆知你是她的干女儿,她定不会薄待你,安心去见便是。”


    他说的云淡风轻,沈玉娇一颗心也稍放,缓缓闭上眼暗想,多思无益,走一步看一步吧-


    翌日,沈玉娇又起了个大早,换了身比昨日更为庄重的装扮,脖间还带了条流光溢彩、宝石璀璨的长命锁璎珞,与昨日的温婉端庄相比,今日这装扮更显世家妇的华贵大气。


    裴瑕与她一同出门,亲自将她送至宫门。


    朱雀门早已有贤灵宫的掌事太监带着车马恭候。


    裴瑕扶着沈玉娇上了贤灵宫的马车,长指撩起黛蓝色连珠纹车帘,他沉静望向沈玉娇:“别怕,我就在这等你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坐在宽敞华丽的车厢里,迎上那双深潭般幽邃眼眸,微微莞尔:“好。”


    车帘放下,那掌事太监笑着迎上:“裴郎君请放心,老奴会看顾好夫人的。”


    “那就有劳内官了。”裴瑕淡淡颔首,一旁的景林忙利落往掌事太监袖中塞了个荷包。


    掌事太监不动声色掂了掂那分量,朝裴瑕拱手,笑容愈发真切:“郎君客气。”


    冬日灿烂,那辆翠盖珠缨的华车缓缓驶入高大的朱色宫门。


    裴瑕负手而立,望着宫墙上那“朱雀门”三个大字,凤眸轻眯了眯。


    另一头,沈玉娇坐了段路程的马车,到了内宫,又下车换了软轿。


    这并非她第一次入宫,只从前她都是跟着母亲嫂子一起入宫赴宴,这回却是独自一人。


    好在来接应的太监宫女态度都算和气,她也放松不少。


    待软轿进了深宫,停在贤灵宫前,她怕失了规矩,也没敢四处张望。只跟在那掌事太监身后,由冬絮搀扶着,缓步入内。


    室外空气还透着几分寒凉,步入室内,却是阳春三月般暖意融融,沈玉娇只觉目之所及皆是珍宝光华,轩丽富贵,就连地砖都是碧玉雕花,上头铺着花色绚烂的深色地衣,踩上去很是柔软舒适。


    “启禀娘娘,河东裴氏宗妇沈氏到了。”掌事太监在外间细声禀报着。


    里头很快传来一声温柔平和的声线:“请进来吧。”


    “是。”


    掌事太监应着,转身与沈玉娇哈腰:“裴夫人,请。”


    沈玉娇稍定心神,提步入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绕过一扇精美的七联檀木屏风,便见里间那红木雕花座椅上,端坐着一位雍容端庄的贵妇。


    她穿着条郁金香色镶金线彩丝绣云龙绫裙,外披一条朱红色阔绣长衫,发髻高梳,戴着孔雀蓝云冠,左右两侧各插双凤金簪,那粒粒成串的夜明珠悬坠而下,端的是宝孕光含,贵气逼人。


    而她身旁的月牙凳上,坐着位妙龄少女,一身鲜嫩的藕粉色绣花裙衫,腰系宫绦,玉瓒螺髻,水眸灵润,柔靥如樱,整个人娇娇俏俏犹如含苞待放的夏日粉荷。


    此二人正是杨贤妃与其亲女,寿安公主。


    沈玉娇走上前,端端正正行了个宫礼:“民妇沈氏拜见贤妃娘娘、公主殿下,愿娘娘、公主芳龄永继,长命千秋。”


    “裴夫人快起来吧。”


    贤妃温声道,又给身旁的深青色宫服的嬷嬷递了个眼色。


    那嬷嬷立刻上前,亲自搀起沈玉娇,和善笑道:“夫人身子重,莫要多礼,快坐下吧。”


    “多谢娘娘赐座。”沈玉娇走到右侧那张凳子入座。


    甫一坐下,便察觉到两道视线落在她身上打量,一道温和,一道锐利似带着几分审视,尤其停在她肚子上好一阵。


    沈玉娇下意识调整坐姿,以宽大长袖默默掩住肚子。


    贤妃察觉到她这小动作,侧眸瞥了眼身旁的寿安公主,眉头蹙了蹙。


    寿安公主立刻敛眸,端起茶杯,若无其事般喝了起来。


    “前日便知你与裴氏郎君来了长安,但想到你们刚搬过来,定有许多琐事要忙,这才晚了两天邀你入宫。”贤妃朝沈玉娇笑:“如今家中事可忙好了?”


    这如家常闲聊般的开场,叫沈玉娇微怔,待记起自己“干女儿”的身份,她也柔柔轻笑:“多谢娘娘体谅,府中都安顿得差不多了。民妇昨日还与郎君说起,要往宫里递拜帖,来给您请安。没想到才从外祖父家回去,便收到娘娘口谕,实在是巧了。”


    贤妃见她虽有些紧张,但回话不疾不徐,从容端和,眸中也多了份欣赏,缓缓颔首道:“这说明咱们是有缘分的。”


    “娘娘说的是。”沈玉娇端着笑:“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若非娘娘与崔夫人好心相助,民妇如今恐还流落在外,哪有今日夫妻团圆、骨肉重聚的美满?”


    说着,她轻抚脖间那条长命锁璎珞,感叹道:“崔夫人与娘娘都是菩萨转世的大善人,这条长命锁璎珞,还是她于金陵时赠民妇的见面礼呢。”


    听到是妹妹杨氏相赠,贤妃也多看了两眼,面上笑意柔和:“她对小辈向来是大方和气的。我也给你备了份见面礼。”


    又看向一旁嬷嬷:“拿过来吧。”


    沈玉娇惶恐起身:“娘娘实在客气了。”


    “坐下坐下。”贤妃抬抬手:“是你太客气了。整个天下都知你是我的干女儿了,这母女初见,可不得备上一份礼。”


    很快那嬷嬷就端了个嵌粉鎏金的盒子上来,打来一看,里头是满满一盒璀璨夺目的东珠,实是世间难得的珍品。


    不但沈玉娇诧异,就连寿安公主眼底也闪过一抹惊愕,娇声道:“母妃,这不是中秋时,外邦敬献的贡品么?”


    贤妃嗔她一眼:“这般大惊小怪做什么。”


    转脸与沈玉娇宽和笑道:“这些东珠都未开孔,你拿回去,想做坠子、戒指、钗环都随你。我是瞧着它们团团圆圆,寓意很好,愿你与裴郎君夫妻圆满,和和美美呢。”


    这礼送得贵重,话又说得漂亮,哪怕沈玉娇明知贤妃是看在二皇子与裴瑕的联盟份上,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激,起身与她一拜:“那民妇恭敬不如从命,收下娘娘这份团圆美意。”


    贤妃保养得当的脸庞笑意和蔼:“既收下这份见面礼,也算认下我这位义母,别再一口一个民妇,自称我便是。”


    沈玉娇乌t?眸微睁,迟疑:“这……”


    贤妃只朝她温温柔柔的笑。


    那笑容有种说不出的柔和力量,如容乃百川的海水般,叫沈玉娇都为之动容,只觉贤妃真如她的封号一般,贤良宽厚。


    “那玉娘便多谢义母了。”


    “好孩子。”贤妃满意颔首,同时吩咐寿安公主:“寿安,来给你义姐见个礼。”


    沈玉娇心下一跳,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贤妃道:“长幼有序,你比她年长一岁,这礼该受的。”


    寿安公主极快地蹙了下眉,最后还是咬了嫣色红唇,起身朝沈玉娇行了个平辈礼:“义姐。”


    沈玉娇忙不迭回礼:“殿下客气了。”


    既已收了见面礼,又定下了身份,接下来便是一场表面和乐的客套寒暄。


    贤妃本还想留沈玉娇在宫里用过午膳,沈玉娇只道裴瑕还在宫外等她,贤妃闻言打趣:“还真是郎情妾意,夫妻恩爱呢,那我就不留你,免得让裴郎君等得心焦。”


    “叫娘娘见笑了。”沈玉娇赧然垂首,便起身与贤妃、寿安公主告退。


    除了那盒皎若明月的东珠,贤妃还送了好些贡缎、贡茶和滋养补品。


    沈玉娇来时两手空空,回去带了这么多东西,实在是不好意思。坐上出宫的软轿,她心头暗想,难怪贤妃娘娘能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又在女眷中口碑极佳,像这样温柔大方又平易近人的贵妇,谁能不喜欢?


    贤灵宫里,贤妃也与身旁嬷嬷夸赞着沈玉娇礼数周到、进退有度,余光瞥见一旁闷闷不乐的小女儿,贤妃眉头轻蹙。


    将殿内宫人屏退,只余母女二人时,贤妃道:“谁招惹你了,摆出这副样子来。”


    寿安公主闷声道:“没什么。”


    “别以为你一大早跑来我宫里,我不知你安的什么心。”贤妃慢悠悠抚着袖上的绣花,定定看向自家女儿:“现下亲眼瞧见,总肯死心了?”


    寿安公主咬唇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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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你,堂堂一国公主,要怎么样的郎婿寻不到,非得倾慕个有妇之夫?说出去都丢人。”


    贤妃叹了声,又道:“现下见人家夫妻恩爱,你那义姐又怀了裴郎君的孩子,你便是再喜欢,也得给我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掐灭了,听到没?”


    “母妃,你要认她作干女儿,我也没办法。可她这个义姐,我可不认。”寿安公主撇了撇嘴,心头仍是忿忿。


    夏日里得知裴氏宗妇遇害,她着实惊了一跳,而惊愕之余,心底又生出一份憧憬——


    她知道幸灾乐祸不好,可那沈氏自己命薄,与裴守真无缘,也不怪她。


    从前裴守真有婚约在身,自己无奈何,现下他既成了鳏夫,膝下又无子嗣,定会续娶。自己若愿意下嫁,纵观长安洛阳,哪家贵女能与她抢?


    她都想好了,等大军凯旋,她就去求父皇赐婚。


    未曾想那沈氏竟死而复生,还被自家母妃认作干女儿,替她的声名清白做了担保。


    寿安公主实在气得不轻,抱着枕头抹眼泪,只觉母妃实在过分,明知自己心悦裴守真,却不肯成全她的好姻缘。


    只差一点,她就能嫁给裴守真了!


    现在好了,嫁不成也就罢了,还要自己认那沈氏做义姐,凭什么啊?


    寿安公主只觉这口气实在难咽,与贤妃草草行了个礼:“母妃,我身体不适,先回灵犀殿了。”


    “娘娘,公主这是?”


    外间的嬷嬷见着寿安公主怫然离去的背影,疑惑入内。


    “别管她。”


    宝座上的贤妃抬手揉了揉额心,面露无奈:“真不知她是喝了什么迷魂汤,天底下那么多好儿郎,就非那人不可了?”


    嬷嬷也明白过来,上前替贤妃按摩:“娘娘莫发愁,殿下这会儿正是叛逆的年纪呢。”


    “你别替她说话,她这心性就得吃些苦头,才能磨得稳重些。”


    贤妃垂下眼,盯着掌心红润润的卐字南红手串:“再过两月便要过年,也是时候给她寻个驸马,让她定定心了。你去将长安各府的名册寻来,我看过些时日开个宴,请各府夫人进来坐坐。”


    宫门外,沈玉娇掀帘朝外望去,果见自家的马车在原地候着,一颗心也落了地。


    与掌事太监告辞,她在冬絮的搀扶下,踩着杌凳上车。


    掀开车帘,才探进半个身子,便见光线晦暗的马车里,一袭雪色长袍的裴瑕靠窗而坐,单手支额,长眸轻阖,闭目养神。


    恰好一缕明净光线透过窗缝,不偏不倚落在他高挺的鼻梁,愈发衬出他神清骨秀,面如冷玉。


    沈玉娇看怔了,一时有些不忍惊扰。


    倚窗的男人却若有所感般,缓缓睁开双眸,嗓音还挟着几分刚醒的慵懒沙哑:“回来了?”


    他饧着眼,袍袖轻拂,朝她伸手:“过来坐。”


    【53】


    【53】/晋江文学城首发


    寒冬料峭, 无垠无边的苍野间,烟岚缭绕,林木萧条, 天地间是一片寂寥寡淡的灰青色。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在大路上疾驰,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稚气叫声:“停下, 快停下!”


    “吁——”


    马车缓缓降速,一身鹰背褐长袄的年轻车夫回过头:“小郎君,怎么了?”


    话音未落, 一个身形单薄的半大孩童从车里狼狈钻出, 趴在车边, 脸色苍白:“呕!”


    “欸,小郎君你慢些, 别吐身上了。”


    谢无陵连忙勒停马车, 递了个水囊过去:“喝点水缓缓。”


    镇南侯府小世子, 九岁的霍云章抬手推开, 一张白净清秀小脸掩不住的嫌弃:“我才不要。”


    谢无陵嘴角轻捺, 啧了声,这屁事贼多的小鬼头。


    但凡他不是侯府世子,他定要将这小子屁股打开花。


    霍云章趴在车边干呕了好一阵, 早上吃的两个炊饼都消化干净了,吐也吐不出东西, 好在马车停下,那种颠簸的晕眩感也稍缓。


    他从车边爬起, 跟在车边的亲卫岳弘也骑马上前, 满脸担忧:“小郎君,你可还好?”


    霍云章脸色苍白地抬头:“你觉得我这样叫还好?”


    他都快颠死了!!


    岳弘:“……”


    眼前这一身寻常枣红长袄, 头戴老虎帽,灰头土脸的小世子,活像是村里撒尿和泥巴玩的乡童,哪还有半分侯府世子的金尊玉贵。


    “谢老弟,这一大早我们已经赶了不少路,不如靠边歇一歇?”岳弘看向同样一副平民打扮的谢无陵。


    这家伙模样长得好,如小世子一般,哪怕穿着邋遢破衣,也有一种掩不住的出众气质。难怪霍帅能从军中众多士卒中将他挑出,和他们这批精锐亲卫一同护送小世子。


    今日已是他们离开宁州的第五日。


    队伍一出宁州城地界,就有三批盗匪前来截杀。


    盗匪们不计代价,抱着同一个阴险恶毒的想法——让霍家绝后。


    一旦霍家绝后,势必是对霍骁以及宁州军锐气的一大重挫,这可比打一场胜战叫盗匪们心里痛快。


    也因着这个缘故,收到府中老太太思念嫡曾孙,想让曾孙回家过年的书信后,霍骁决定将这根宝贝独苗送回长安。


    天子脚下,山高水远,那些盗匪便是再猖獗,也不敢在长安放肆。


    于是这回程的一路,便显得至关重要。


    谢无陵在经历第一日和盗匪们搏杀之后,觉得继续这样显眼地回去,无异于一只大肥羊在路上晃悠,等人来宰。


    是以和亲卫军首领岳弘一番合计,连夜扎了两个草人,穿上霍云章的衣袍和冠帽,兵分三路——


    大部队带着一号草人,继续走明路,吸引大部分火力。


    另一小队带着二号草人,留下线索,故意引着盗匪走小路。


    谢无陵与岳弘俩人,则带着真正的霍云章,改头换面,装作进城探亲的叔侄三人,一路走县道。


    这样安排的确有效,起码这四天,他们一路平安,再未遇到劫杀。


    除了那自小养尊处优的小世子,一路抱怨不断:“到底何时能和秦侍卫他们汇合啊?”


    他实在受不了这些粗糙的衣袍、蠢乎乎的虎头帽、硬邦邦的炊饼、冷到牙颤的凉水、颠到他浑身骨头都要散架般的马车!


    早知道这么辛苦,他就待在宁州城里,不回长安了。


    马车靠边停下,岳弘从车里拿出个干净的水囊,动作迅速生了一小撮火,拿出个小铁锅,给小世子煮着茶汤:“小郎君,你再坚持两日。再过两日到了江州,便能登船,走水路直达长安了。”


    霍云章接过那温热的茶碗,喝了一口,胃里暖和了,小孩脾气也压下去点。再看站在一旁的岳弘t?和谢无陵,他抿了抿唇,故作沉稳地命令:“你们俩,也都坐下,喝点热茶。”


    岳弘垂首:“属下不敢,小郎君您歇着便是。”


    谢无陵则盯着那锅香喷喷的热茶,喉头轻滚。


    霍云章瞧见了,心里虽不大喜欢这个尊卑不分的小兵卒,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些才智,这一路上的无波无折便是证明。


    难怪临行前,祖父语重心长与他道:“你这一路好好观察这个谢无陵,他日后或许能成为你的心腹干将。”


    心腹干将么?


    霍云章撇了撇嘴,道:“你想喝就喝,不必装客气。”


    谢无陵眉梢挑了挑。


    这些贵族家的小白脸,无论小孩还是大人,身上那股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高高在上,真是都叫人讨厌。


    想到这,他也不与这小屁孩客气,反正他这趟的任务就是把小屁孩护送到长安。


    任务完成,霍帅就给他升两级,他只管这小屁孩安不安全,可不管他高不高兴。


    “那就多谢小郎君赐茶了。”


    谢无陵懒洋洋拱了拱手,便从行囊里摸出个铜杯,自顾自倒了杯热茶。


    “这大冷天的,还是喝热水舒服啊。”他长长叹一声,口中都呼出一阵缭绕白气,抬眼看向一旁的岳弘:“岳老哥,你也喝两杯暖暖身子,别辜负小郎君一片好意。”


    岳弘抿了抿唇。


    霍云章捧着瓷杯,看了看“厚颜无耻”的谢无陵,又看了看“老实巴交”的岳弘:“岳侍卫,你也喝吧。”


    再客气下去,一锅好茶都给这姓谢的喝光了!


    岳弘也赶了一早的路,寒风吹得脸上皮都皲了,现下见谢无陵都喝了起来,便不再拘束,也坐下倒了杯热茶。


    喝茶的功夫,谢无陵也没闲着,从怀中摸出那本被翻得皱巴巴的《孙子兵法》,看了起来。


    霍云章慢条斯理啜着茶水,余光悄悄瞄去,见那页首行写着“谋攻”二字,到底没忍住嘟哝:“你怎么还在看谋攻篇?”


    《孙子兵法》共十三篇,谋攻是第三篇。


    这人从出发的第一日就在看,这都五日了,才看到谋攻?乌龟爬都比他快。


    听到霍云章开腔,谢无陵撩起眼皮:“小郎君也读过这个?”


    “孙武兵经,辞如珠玉,乃兵家必读。我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统帅宁州军的,怎能不读?”


    半大孩童仰起下颌,稚气未脱的脸庞既坚定又骄傲:“我三岁启蒙,五岁学兵法。孙武兵经一共六千零七十五字,我一日看毕,七日吟诵,十五日便能倒背如流……”


    “嚯,这么厉害?”谢无陵作惊讶状。


    到底还是个孩子,一听有人捧,霍云章嘴角也翘起:“那必须的,我可是霍氏后人,决不能给我霍家先祖丢人。”


    “既然小郎君兵经学的这么好,这句‘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我读来读去,总是不得其意,不知小郎君可否为属下解惑?”


    自从霍骁将这本书赠予谢无陵,谢无陵一有空就翻着看。


    只他从前没读过书,跟着沈玉娇虽识得几个字,但仍是半个文盲。


    好不容易求着军营里识字之人,将整本书的每个字都认识了,但每个字凑成句子,绕来绕去,他又有些看不懂了。


    每每这时,他总会想起沈玉娇。若是娇娇在身边,见他有向学之心,定然会欢喜又耐心地教他。


    虽她未曾说过,但他看得出,她喜欢有学问的人。


    而那姓裴的小白脸,就是个很有学问的——


    不但有学问,兵法也学得好,平定淮南时,打了好几场极漂亮的战,宁州军里的将领们喝酒时都夸那姓裴的:“真他娘的有本事,也不知那脑袋是怎么长的,怎的这么灵光?”


    反观自己,读本兵法都费老鼻子劲儿。


    霍云章也没注意到谢无陵那陡然黯淡的眸光,但见这平日里咋咋呼呼、粗枝大叶之人,竟请自己解惑,小小胸膛顿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嘚瑟,肩背都挺直了:“谋攻篇讲的就是善用计谋,以谋取胜,你刚才问的那句意思是……”


    他一本正经与谢无陵讲起来。


    谢无陵也认认真真听着。


    一旁呼噜喝茶的岳弘:“……”


    他是谁,他在哪,他该做什么。


    罢了,一起听听好了。


    一盏茶的功夫,霍云章将《谋攻篇》与谢无陵讲解了一遍。


    他年纪虽小,但读书早,哪怕只有九岁,肚子里的墨水也远胜谢无陵。


    待到一行人重新启程,谢无陵对这小世子的态度也恭敬三分,主动搀他上马车:“小郎君请。”


    霍云章瞥了眼,不让他扶,自己掀袍爬了上去。


    谢无陵猜测这小屁孩或许有些洁癖,倒也不与他计较,替他掀起车帘:“小郎君,你慢些。”


    霍云章被他这份殷勤弄得浑身不自在,搓了搓胳膊:“你别这样,我瘆得慌。”


    谢无陵:“好好好,都听小郎君的。”


    霍云章警惕眯起眼:“你怎么突然这般有礼了?”


    “小郎君这话说的,属下一直打心眼里敬你,尤其你小小年纪,还这么有学问。我媳妇从前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我当时还不懂。现下见到小郎君,我算是懂了。”


    谢无陵笑眯眯看着霍云章:“小郎君与属下,还有岳老哥,正好三个人。咱们三人同行,小郎君就是我师呀!”


    霍云章:“……?”


    所以那句论语,真的是按字面意思理解的么?他怎么觉得哪里不大对呢。


    然不等他想明白,谢无陵就朝他抱拳作挹:“小郎君一看就是个乐善好施之人,接下来一路,就有劳小郎君教我学孙武兵经了。”


    霍云章本想说“我才不教”,话到嘴边,看到这平素吊儿郎当的男人,垂眸拱手,一脸虚心诚恳之态,忽的沉默了。


    这人的拳脚身手没得说,倘若还能学些兵法计谋,日后肯定更有造化。


    他都不耻下问自己个小辈了,那自己就宰相肚里能撑船,教教他吧——反正这一路闲着也是闲着。


    矜傲地哼了声,霍云章抬起下颌道:“没想到你个粗汉,家中妻子竟还懂论语?”


    提到这个,谢无陵浓眉轻抬,一脸与有荣焉:“这小郎君就不知道了,我媳妇儿她可有学问了……”


    接下来的一路,谢无陵嘴巴就没停,直将他媳妇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在马车里颠得脸色苍白、耳根子还不得清静的霍云章:“……”


    娶了媳妇的男人都这么啰嗦么?早知道就不问了!


    两日后,一行人赶到江州码头。


    登上那艘直达长安的客船,望着波涛滚滚的江面,谢无陵抬手按着衣襟里那个大红荷包,浑身血液也如江水般翻涌着——


    还有一个月,便能见到娇娇了。


    江水寒凉沁骨,他的血液却炽热滚烫,胸腔里那颗心,更是兴奋得烫化般,不断跳动着他的迫切与渴望-


    十二月初,长安迎来了元寿十九年的第一场雪。


    一夜之间,庭院便积了厚厚一层雪,黛色青瓦被皑皑白雪覆盖,光秃秃的枝桠挂着琼枝冰条,天色寡淡清灰,地上灰白茫茫,萧瑟寒风中夹杂着细细的雪花,穿着厚重棉衣的婢子们呵着热气忙扫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场雪落下没两日,淮南平叛的大军也回到长安。


    絮絮白雪也压不住百姓们的热情,大军进城的那日,长安百姓夹道欢迎,欢呼不断,军士们也都难掩自豪,哪怕双颊都冻得通红,一个个穿着铠甲,走出一派雄赳赳气昂昂的恢弘气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本来也想去看热闹,乔嬷嬷说她身子重,且下雪地滑,外头人挤人,不让她去。


    沈玉娇只好作罢,放了白蘋和秋露两婢出去,自己则老实待在府中,在廊下搭了个小火炉,烤着厨房新送来的郑州鹅梨。


    雪色皎洁,鹅梨在小火的熏烤下,一点一点煨出清甜的果香。


    沈玉娇裹着件白色狐裘靠在圈椅里,一边懒洋洋望着廊外簌簌落下的白雪,一边听夏萤和冬絮说着长安近日来的趣事。


    约莫未时,白蘋和秋露看热闹回来了,脸上都难掩激动:“哎呀,那大军可威风了!”


    “人也特别多,我们俩差点都挤散了!娘子您没出门是对的,我一路看到好几个人跌跤呢。”


    两婢声情并茂地讲着街上盛景,沈玉娇静静听着,眼睛看向天边,心想,这会儿裴瑕应当已经进宫了?


    也不知陛下会给他什么赏赐。


    金银、珠宝?高官、厚禄?


    太极殿内,金碧辉煌,雄伟轩阔,朝臣分列两侧,一片庄严肃穆。


    “裴六郎,此次平叛淮t?南,你屡献奇计,居功至伟,二皇子可不止一次在朕面前夸你有奇才。”


    打了胜战,昭宁帝那张清癯的脸庞也泛起红光,眼含笑意:“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通常皇帝问这话,都是客套,臣工们或惶恐谢恩,或客气推辞,终归雷霆雨露都是君恩,皇帝给什么他们感恩戴德收着便是。


    然而这一回,殿中那道修长的苍青色身影却敛袖,朝上深深一躬:“草民斗胆请陛下开恩,允草民以军功,换陛下赦免岳丈沈徽一家流放之罪,允其全家回长安,与荆妻一家团圆。”


    沉金冷玉般嗓音,不疾不徐在殿内响起。


    偌大的殿宇霎时静了下来,朝臣们屏着呼吸,不约而同地想:这裴六郎也忒胆大!


    百官之中,同出河东裴氏的几位官员以及李从鹤父子俩,也都如芒在背,大冬天举着笏板的手都冒出细密冷汗。


    龙椅上的昭宁帝笑意微凝,黑眸紧紧盯着金殿之中那道清隽如竹的身影。


    河东君子,裴守真。


    他高坐明堂,却也多次听闻这年轻儿郎的名声。


    去岁知晓他将沈氏女接回闻喜履约成婚,倒也不恼,毕竟一个女子而已,娶就娶吧,何况那沈家小娘子据说是沈丞相最疼爱的孙女……


    既是老师疼爱的小孙女,便成全她一个好归宿,无伤大雅。


    只是没想到她后来兜兜转转、流亡在外,闹得沸沸扬扬……


    直到今日犒赏大军,这裴守真竟要以军功为沈徽一家求个赦免。


    昭宁帝眯眼,心下轻嗤。


    还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君子。


    上座的皇帝迟迟不语,金殿内的气氛也变得沉凝。


    二皇子虽埋怨裴瑕有些操之过急,但还是上前一步,缓声道:“父皇有所不知,裴六郎之妻身怀六甲,年后便要分娩。六郎对她这位妻子一向爱重,想来是不忍见妻子备受思亲之苦,这才斗胆求到您面前。父皇一向以仁孝治天下,裴六郎此举虽不够稳妥,却是至情至孝啊。”


    昭宁帝淡淡瞟了眼下首的二皇子,视线又落在裴瑕身上,沉吟道:“裴六郎,你可知沈徽一家犯的什么罪?”


    “回陛下,草民知道岳丈一家犯下滔天大罪,若非陛下重情仁厚,照大梁律法,便是凌迟也不为过。草民与荆妻每每提及此事,皆感念陛下皇恩浩荡,惭愧不已。”


    裴瑕背脊躬得更深:“然草民与荆妻为人子女,知晓亲长在岭南艰苦之地受罪,我等身为小辈又如何能安心?故方才陛下问草民想要什么赏赐,草民再三深思,还是斗胆请求陛下能给岳丈一家一个赦免还乡的机会。倘若陛下觉得草民所求太过,那草民……别无所求,一应皆听陛下安排。”


    昭宁帝搭在龙椅扶手上的长指轻点了点,道:“朕原本打算封你为翰林学士,入翰林院伴驾。”


    裴瑕道:“草民尚无功名在身,怎敢觍颜进翰林院?待明年春闱下场,若能金榜题名,方算不负陛下期望。”


    这年轻人,口气可真够狂妄。


    “若你来年春闱,未能上榜,岂非错失良机?”昭宁帝意味不明问。


    “明年若无缘金榜,三年后还有机会再来。但岳父岳母年迈体弱,不知还能熬过几个三年。”裴瑕嗟叹一声,掀袍单膝跪下:“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陛下乃是至孝之人,想来应当更能懂得其中寓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昭宁帝沉默了。


    他怎会不懂。


    他的生母孝慈太后这辈子吃苦受罪,没享过一天的福。


    哪怕她的亲儿子当了皇帝,坐拥江山,在她死后极尽哀荣,却也不过是聊以安慰罢了。


    一阵漫长的静谧后,昭宁帝缓缓抬眼,神情难辨地盯着殿中那道笔直的清隽身影:“这份恩典朕先留着,待你明年春闱中了,朕再决定是否给你。”


    裴瑕闻言,胸膛间那口凝滞之气终是沉沉吐出,俯身叩首:“草民定不辜负陛下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临近傍晚,风雪初停。


    沈玉娇烤了三个梨,她吃了个,给乔嬷嬷吃了个,剩下一个正想着是给裴瑕留,还是等他回来再重新烤,帘外便传来婢子们的通禀:“娘子,郎君回来了。”


    这下倒不用纠结了。


    沈玉娇稍理鬓发,待见到那道从锦帘后走来的颀长身影,她从软枕直起腰,莞尔轻道:“郎君回来得正好,若是再迟一步,这个栲梨就要落入我腹中了。”


    裴瑕将身披的苍色大氅递给婢子,目光扫过那玉碟上烤得微微焦黄的梨,眉宇微舒:“你若想吃,便拿去吃,我不与你抢。”


    “郎君可不能纵着娘子,这梨性寒,她已经吃过一个了。”乔嬷嬷一脸无奈地看着沈玉娇:“娘子可不能仗着肚子任性呢。”


    沈玉娇讪讪笑了下。


    裴瑕见她这副吃瘪模样,眼底也掠过一抹笑意。


    “嬷嬷说的是,不能再吃了。”


    他走到榻边,将那碟烤梨推到一旁,又看向沈玉娇:“我来监督娘子。”


    沈玉娇:“”


    不就是开个玩笑,她哪有那么馋。


    乔嬷嬷见小夫妻坐在一块儿似有话聊,上过茶水糕点后,便带着屋内一干奴婢出去。


    沈玉娇抱着汤婆子坐在暖榻上,边看裴瑕动作优雅地吃烤梨,边问起他今日入宫的情况。


    裴瑕不喜甜食,吃过半个梨,便搁下银质小勺,将殿中之事如实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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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他竟在太极殿提起赦免之事,沈玉娇登时直起身,睁大双眸:“你怎么能如此冲动?先前不是与你说了不要提这事,万一惹怒陛下,那该如何是好?”


    见她这般紧张,裴瑕坐到她身旁,轻拍她手背:“只是赦免,并非翻案,不至于触怒陛下。”


    每逢喜事,或是特殊时节,皇帝也会大赦天下,这是天子仁德的表现。


    这两者区别,沈玉娇也明白,可是,“就算这样,也太冒进了。”


    她柳眉蹙起,看向面前坐着的男人,难掩忧色:“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那我……”


    稍顿,她低下头闷声:“我和孩子该怎么办?”


    她垂下的长睫,蝶翼般地颤,裴瑕心头好似也随之颤了下。


    须臾,他抬手,两根骨节分明的长指轻捧起那张柔嫩的脸庞,与她对视:“玉娘,你可信我?”


    沈玉娇怔怔抬眼,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眸,他的眸光好似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沉稳从容,令人信服。


    “我自是信你的。”她轻咬唇瓣:“只是……”


    “你信我,便已足够。”


    裴瑕缓声道,视线落在她那抹嫣色红唇时,停了一停。


    大抵刚喝过茶水的缘故,她唇瓣浸得红润润,泡开的海棠花瓣般娇嫩饱满,小巧贝齿轻咬之处,又晕开一线极致靡丽的艳色。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靠得近了,隐隐约约嗅到几分若有似无的鹅梨清甜。


    是她唇瓣沾染的梨香?


    心底深处似有个隐秘的声音在说,想尝一尝。


    裴瑕眸色深了,高大身躯不觉朝前缓缓倾去。


    【54】


    【54】/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怔住了。


    腰身下意识朝后倒去, 搭在膝头的纤指也不觉攥紧,乌眸睁大的瞬间,眸光飞快闪动。


    男人俊美的脸庞一点点在眼前放大, 独属于他身上好闻幽沉的香气如一张密密织就的网将她笼罩, 她呼吸屏住,想躲, 但理智告诉她,这是她的夫君,她不该躲。


    距离越来越近, 当那抹热息轻拂过鼻尖, 沈玉娇轻轻闭上眼。


    唇瓣即将碰上的刹那, 帘外忽的传来白蘋的通禀声:“郎君,娘子, 二殿下来访, 左管家将贵人请往正厅呢。”


    洒在肌肤上的鼻息陡然停住。


    沈玉娇长睫轻颤了颤, 也睁开眼。


    一时间, 两两相看, 四目相对,空气中升起一阵无言的尴尬。


    沈玉娇心跳鼓噪,脸庞忙朝一旁偏去, 嗓音也弱弱的:“二殿下突然来访,定有要事, 郎君……郎君快去忙正事吧。”


    裴瑕瞥过她泛起淡淡绯红的白皙脸庞,宛若三月春风里的桃花瓣般娇丽, 更是满腹诗书也无法完全描述的绝色, 先前两次的那种迷茫又漫上心头。


    为何从前未曾发觉,他的妻这样可爱。


    或者说, 她从前也是这般娇柔可爱,只他一叶障目,未曾细品。


    男女风月,或许并非他之前想的那样浅薄无趣。


    见他迟迟不语,沈玉娇忍不住又唤了声:“郎君?”


    裴瑕眸光稍敛:“那我先去前院招待二殿下,你……好生歇息。”


    沈玉t?娇仍低着头,不敢看他:“嗯,你去吧。”


    直到榻边的男人脚步走远,沈玉娇才长长松了口气。


    她扶着软枕坐直,视线扫过桌案玉碟上剩着的半个烤梨,忽的想起他方才靠近时,那随着热息萦绕着的一丝若有似无的梨香。


    纤细指尖抚上唇瓣,她心跳砰砰跳得飞快,莹润眸底也泛起一丝迷惘。


    他方才那样,是要吻她么?


    这实在是太稀奇了。


    夫妻近一载,他们交吻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中的那几次,都是敦伦时,她受不住了轻吟、或是娇颤颤喊他“郎君”,他便会俯身堵住她的唇。


    她事后忖度,他或许不喜她发出那种轻浮的声音,又不好直说,才用这种方式让她噤声。


    可那也不能怪她啊,她有在克制了,但有时身体反应就是无法受她控制——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那般自持克己。


    但方才,他竟然主动靠近,想吻她?


    沈玉娇朝尚且明亮的窗外看了眼,两道柳眉纳闷蹙起,这青天白日的,真是见了鬼了。


    这日直到夜深,她都躺上床歇息了,裴瑕才从前院回来。


    床帷两侧的鎏金莲瓣缠枝银盒燃着上好的安息香,缕缕青烟从盒盖镂空花纹里袅袅升起,帷帐都盈满令人放松的幽香。


    沈玉娇面朝里侧躺着,听到床帐旁窸窸窣窣的动静,并未转身,直到男人躺上床,她才轻轻道:“郎君忙完了?”


    “嗯。”裴瑕将那烟粉色幔帐缓缓放下:“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还没睡。”沈玉娇迟疑片刻,还是没忍住问:“二殿下来寻你,所为何事?”


    “就是今日殿上求赦免之事。”


    裴瑕躺下,见昏暗光线里她只留个背影给自己,薄唇轻抿。少倾,他伸出手,揽住她的肩,将人慢慢转过来。


    沈玉娇感受到肩头那阵力道,到底还是顺着他,与他面对面躺着。


    她庆幸这会儿帐子里黑漆漆一片,看不清彼此表情,也能掩盖些许尴尬,没话找话:“二殿下怪你了?”


    “不算责怪,只埋怨了两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拥着她:“我说过,二殿下是个仁厚之人。”


    “那就好。”沈玉娇暗暗松口气:“不过以后,你做别的事,我可以不多过问。但与我有关的事,你做决定之前还是与我商量下,否则我这心里总是不安。”


    哪怕知道他是为她好,可一想到他可能为自己承担的后果,她总是忍不住愧疚。


    他于沈家已有不少恩情,这辈子她都不知道能不能还清,实在承受不了更多。


    “你这话见外了。”裴瑕道:“你是我妻,你家中亲人便也是我的亲人,亲朋好友互帮互助,天经地义。”


    沈玉娇垂了垂眼。


    哪有那么多天经地义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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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这两年看过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便愈发觉得这世上没什么是应该的。


    但无论怎样,裴瑕帮了她,她是感激的。


    身子往他怀里靠了些,她轻轻将脸枕在他的胸膛:“郎君。”


    裴瑕头颅微低:“嗯?”


    “没什么。”沈玉娇道:“就想唤你一声。”


    裴瑕微怔,感受到她无声的依赖,手轻拍着她的背:“外面又在下雪了。”


    沈玉娇懒声:“嗯。”


    裴瑕:“明日去吃你说的那家羊肉锅子?”


    他竟记得呢?


    沈玉娇微诧:“可你不忙么?再过三个月就要下场了,自从淮南回来,你一直琐事缠身,都没能好好静心读书。”


    “不差这么一日。”


    头顶低沉的嗓音似是挟着一丝浅笑:“等明日吃过羊肉锅子,陪你看过雁塔雪景,再回来读书备考也不迟。”


    他都这样说了,沈玉娇自也不再扫兴,莞尔应道:“那就听郎君的。”


    “睡吧。”裴瑕低了低头,下颌蹭过她光洁的额。


    沈玉娇被他抱得暖烘烘的,渐渐也酝出几分睡意,不知不觉便在他怀中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


    许是知晓明年裴瑕春闱若上了榜,父母兄嫂便有机会赦免归来,她梦到了一家团聚的场景。


    她与母亲嫂子热泪盈眶地抱在一块儿,父兄与裴瑕谈笑风生。


    忽的小侄女扯了扯她的衣袖,仰起小脸,奶声奶气问她:“姑姑,那里有个人一直在看我们呢?你认识吗?”


    她顺着小侄女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团朦朦胧胧的白雾里,站着个怀抱孩子的红袍男人,他鼻青脸肿,一双直直看来的眼眸却明亮炽热,他扯出个苦笑:“娇娇,你忘了我吗?”


    “娇娇,别忘了我。”


    “娇娇……”


    “玉娘。”


    沈玉娇恍然苏醒,对上一双沉静黑眸。


    男人俊美的脸旁瞧不出任何情绪,只那双眼眸,宛若落雪的湖泊,幽远清寒。


    他坐在榻边,两根长指替她拭着额上的冷汗,嗓音平缓:“做噩梦了?”


    沈玉娇回想起那个梦,并不是噩梦,只是圆满中,又有一份无尽的怅然。


    可她又能怎么办……


    “没什么,只是梦而已。”沈玉娇挡开裴瑕擦汗的手,勉强扯出一抹弧度:“郎君怎么还在这?”


    每日她醒来时,裴瑕大都已经洗漱完毕,去书房忙了。


    “昨夜不是说好,今日一起出门看雪?”裴瑕虽未去前院,但也梳洗完毕。


    他今日着一身雾白长袍,袍身以墨色丝线绣成一片片折枝竹叶,叶片修长,叶尖凌厉,栩栩如生,极尽飘逸文雅。一头乌发轻挽,只以一根白玉竹叶簪固定,周身除了腰间那枚平安扣,再无其他装饰。


    然这般清简的装扮,丝毫不掩他那与生俱来的矜贵气质,反衬得一张冷白脸庞,更加皎洁如玉。


    沈玉娇记起昨夜的约定,也反应过来,扶着肚子坐起:“那请郎君稍候,我这就起身。”


    裴瑕适时扶住她的腰,手腕托得很稳:“不着急,你慢慢来。”


    下过雪的空气更加干燥冰冷,庭院里那棵乌桕树叶子都已掉光,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一条条晶莹剔透的冰条,院内的奴婢们穿着厚厚袄子,小心翼翼地清扫着地上的薄冰。


    因着是与裴瑕一同出门游玩,沈玉娇并未盛装打扮,只略施粉黛,挽了个堕马髻,穿了身淡紫色的折枝花纹袄裙。


    乔嬷嬷见了觉得太素净,从妆匣里寻出一对翠滴滴的翡翠坠子,让沈玉娇戴上,又碎碎念叨:“虽说娘子如今怀着身孕,无法叫郎君近身。但难得与郎君出去游玩,总得穿戴得漂亮些,郎君瞧着心里也欢喜呢。”


    说着,又拿出盒朱色口脂,往沈玉娇唇上抹了点:“娘子可莫要小瞧了怀孕这段期间,你是运道好,遇上裴家郎君这样不重女色的。若换做其他府上做主母的,一旦怀孕,马上就替自家郎君物色起房中婢子了,免得郎君一颗心被外头那些不着四六的莺莺燕燕勾去。你们成婚不久,中间又分别大半年,感情正热络着,这是好事。要我说,娘子更该趁这机会,好好笼络郎君的心。”


    沈玉娇漫不经心嗯了声,心里也忍不住想,裴瑕这样的世家郎君,的确是少见。


    看来不解风情也有不解风情的好处。


    待妆扮完毕,夏萤拿了条白色狐皮大氅过来替她系上,冬絮则捧着一顶宽大柔软的兔毛帽子,严严实实给她戴好:“外头风大,娘子可要将帽子戴好,仔细吹得头疼。”


    这么一裹一戴,等到沈玉娇走到裴瑕面前,整个人如同个圆乎乎的雪团子般,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巴掌小脸,明眸皓齿,娇媚可人。


    裴瑕见到,背在身后的长指不觉拢了拢。


    毛绒绒的一只,就很想揉。


    最后还是克制住,只揽过她的腰,缓声提醒:“路滑,慢些走。”-


    沈玉娇往常吃的那家羊肉锅子在西市,因着下雪,路上车马有些堵,直过了午时,她与裴瑕才到那家羊肉馆。


    要了个雅间,点好锅子,沈玉娇已饿得不轻。


    待到伙计儿将那咕噜冒着热气、鲜香美味的羊肉锅端上,她也不与裴瑕客气,拿起筷子先夹了块肉。


    裴瑕少见她这般嘴馋的模样,不由多看了两眼,又拿起个瓷碗,替她舀了碗羊肉汤:“慢些吃,小心烫着。”


    吃过肉解了馋,沈玉娇才后知后觉不够端庄,于是放轻了动作,赧然笑道:“你也吃,他家汤滋味很是鲜美,喝下一碗,身上能暖和不少。”


    “好。”裴瑕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慢慢舀起第二碗汤。


    在沈玉娇期待的目光里,他t?不紧不慢尝了一口,而后颔首:“的确鲜美。”


    “是吧。”沈玉娇笑:“他家的羊都是每日现宰的……”


    话到嘴边,忽的想起君子远庖厨。


    唉,她与裴瑕说这些作甚。


    抿了抿唇,她端起汤碗,小口小口喝起羊汤。


    裴瑕见她陡然止住话,只当她是记起往年旧事,也没多问,只拿起筷子,往她碗中多添了几块肉:“你既喜欢吃,便多吃些。”


    毕竟这风饕雪虐,她又怀着孕,难得出门一趟。


    雕花木窗外又簌簌飘起小雪,烧得红旺的炭炉上,羊肉锅烧得咕噜直冒泡,羊肉的鲜美与胡椒粉的香辣融为一体,盈满整个雅间。


    沈玉娇与裴瑕对坐着,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吃着羊肉锅子,偶尔聊上两句家常琐事。


    新年将至,府中的事也多了起来,她不但得做好府上的年节安排,还要准备对外来往的年礼。这收礼送礼也有许多讲究,好在她身边有乔嬷嬷帮衬着,不然真叫她一个人应付,怕是要愁掉不少头发。


    她提起府中人情来往,裴瑕都静静听着,时不时提点两句,叫沈玉娇心里有个数。


    夫妻俩这般坐着吃锅子,有商有量的,恍惚间,皆觉出一丝平实的脉脉温情。


    待一顿羊肉锅子吃完,已是午后,风雪稍停。


    两人上了马车,一同往大雁塔而去。


    大抵是吃得太饱,马车摇摇晃晃了一段路,沈玉娇便犯了饭困,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也小鸡啄米般栽着。


    裴瑕见状,沉默地坐过去,又伸手捧住她的脑袋,缓缓带到肩头。


    动作间,沈玉娇迷迷糊糊睁眼:“郎君?”


    “睡吧。”裴瑕道:“到了我叫你。”


    他的嗓音温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沈玉娇嗯了声,放纵困意靠着他睡去。


    裴瑕垂下眼,看着那乖巧靠在肩头的小脑袋。


    轻晃的车厢里光线微暗,她柔嫩的脸颊如凝结的豆腐般,雪白轻软,又因刚饱餐一顿,透着些清透的红润,黛眉弯弯,朱唇盈盈,实在是越看越可爱。


    这是他的妻。心底深处的那个声音忽然响起。


    似强调般,又道,只是他一人的。


    静静看了好一会儿,裴瑕也偏过头,抵着她的脑袋,缓缓阖上眼。


    车厢里夫妻俩十指紧扣,相互依偎,一片静谧温馨。


    待到马车停在大雁塔,凛冽的风又吹来片片雪花。


    按照原本的计划,夫妻俩要去雁塔后的梅林逛逛,但许是怀了身子的缘故,沈玉娇愈发怕冷,且吃饱了人也犯懒,一下了马车被冷风一吹,就更不想动弹了。


    但她又怕扫了裴瑕的兴致,毕竟清晨出门前,她还殷切与他介绍:“若要看雁塔雪景,后院的梅林位置最好,既能看到琉璃白雪覆宝塔,还能看到寒梅傲雪,真是再好不过的景致了。”


    早上说出的话,现在又反悔……


    沈玉娇心下懊悔,都怪这天气,好端端怎么又飘雪。


    裴瑕看出她这副难以启齿的懒意,也没拆穿,只道:“下雪路不好走,不如今日便不去梅林,到佛前烧过三炷香,便回府休息?”


    这话正中沈玉娇下怀,仰起脸,眉眼都染上欢喜:“真的?”


    裴瑕薄唇轻扯,“这么高兴?”


    沈玉娇对上他眼中调侃笑意,也知他晓得自己犯懒了,不尴不尬笑了一下:“谁知道今年冬天这么冷。”


    而且往年冬天逛梅林,她身子轻盈,也不像现在这样,肚里还揣着个娃娃。


    “梅花年年开,明年再看也无妨。”


    “郎君说的是。”沈玉娇颔首,又朝他弯眸道:“等明年孩子落了地,我身子轻便,一定与你踏雪寻梅,再不临阵脱逃了。”


    “好。”裴瑕应着。


    沈玉娇牵着他的衣袖:“走吧,去烧香。”


    话音方落,一阵凛冽寒风拂来,冷得她直缩脖子,倒吸凉气:“好冷。”


    颊边忽的覆上一片温热。


    沈玉娇一怔,抬眼便见裴瑕伸着手,揉了揉她的脸,她惊愕:“郎君?”


    身前的男人却神色自若,轻轻拨过她的额发:“沾了一片雪。”


    沈玉娇眼睫轻眨:“……”


    头发沾雪,他为什么揉她的脸呢?


    也不等她多想,就被男人揽入怀中,他平静嗓音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走吧。”


    漫天飞雪,苍茫一色。


    不远处的楼廊之上,一袭白色狐裘的寿安公主望着大雄宝殿前那对亲密相依的身影,目光怔怔。


    原来那清冷如玉的河东君子,私下与妻子相处,竟是这般温柔似水……


    她今日也穿着一身白狐裘,远远瞧着和那沈玉娇身上的差不多。


    为何被裴守真揽在怀中的女子不能是她呢?


    为何能叫裴守真那般含笑凝望的不能是她呢?


    为何……偏不能是她呢。


    “那位郎君貌似不错,就是离得远了,瞧不大清楚。”


    冷不丁响起一道娇媚嗓音打断了寿安公主的思绪。


    她回过脸,便见自家姑母锦华长公主,裹着件火红裘衣,保养得当的艳丽脸庞噙着一抹浅笑,暧昧乜着她:“寿安喜欢这样的?”


    锦华长公主乃是先帝最疼爱的幼女,又在昭宁帝登基时有从龙之功,是以在长安城一干王公贵族之中,地位不容小觑。


    她二十岁便守了寡,昭宁帝曾想再给她找一个驸马,被她拒绝。倒也不是情深意重要为亡夫守寡,毕竟前任驸马据说是被她亲手所刃。拒绝赐婚后,她也没闲着,往后这十八年,公主府里几乎夜夜笙歌,她身边也从不乏年轻力壮的男宠——


    外界传言,锦华长公主府中有男宠三百人。


    寿安公主知道,没那么夸张,固定也就三十号人,只一过二十五岁,就会淘汰一批,换批新人进府。


    也因着锦华长公主这份浮浪轻佻,文官没少参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昭宁帝私下也让长公主收敛些,长公主只道:“皇兄后宫有佳丽三千,我贵为一朝公主,又没有驸马,后院养三十个宠儿玩玩怎么了?那些御史一个个道貌岸然,面上读着读圣贤书,私下里狎妓换妾,可比我花样多,我堂堂一国长公主,难道还得被他们这群老东西管着?”


    她说得理直气壮,昭宁帝悻悻然,也不好为这种事真与她计较——


    毕竟她也不像其他王爷造反谋逆,养几个男宠玩而已,随她去吧。


    皇帝不管,臣子们也不好多说,何况锦华长公主性情乖戾,睚眦必报,那些参她的文官,有一个算一个,都会被她报复,轻者府门前被泼粪,重者府中亲人出些“意外”。


    久而久之,再无人敢置喙长公主的内帷之事,生怕惹上这个心狠手辣的“疯”女人。


    这会儿听到自家姑母问起,寿安公主心头一凛,忙道:“没有,姑母,你别瞎猜。”


    “我瞎猜?你那眼珠子都恨不得黏在那位郎君身上了。”锦华长公主娇美脸庞笑意灿烂:“看上就看上了,有何不好承认的?”


    “姑母。”寿安公主到底脸皮薄,听得这话,羞赧垂下脸:“你别说了。”


    “唉。”锦华长公主摇摇头,又吩咐身旁太监:“去,将那郎君请来。”


    寿安公主一听,霎时傻了眼,连忙去拦:“姑母,你…你请他来做什么?”


    “你不是喜欢么?叫过来看看清楚呀。”


    “不不不,不行。”寿安公主忙不迭摇头:“他…他不是一般人,而且,他妻子还在身边呢!”


    锦华长公主拉长声音“哦”了声,饶有兴致:“你认识他?”


    寿安公主咬了咬唇:“他便是河东裴氏的六郎,裴瑕。”


    “原来是他啊。”锦华长公主恍然,拢了拢身上那件无一丝杂色的火红裘衣,眯眼回想:“几年前我好似见过一回,唔,模样是挺清俊。”


    只那时他年纪小,还未及冠,模样虽好,但太嫩了——


    像她这种经过风月的□□,找男人还是偏好那种肩宽腰窄、气力足的健壮男儿,床帷间方才更加得趣。


    “你若真的喜欢,那就想办法弄到手呗。”


    见自家侄女那满脸错愕,锦华长公主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腕间璀璨夺目的宝镯,不紧不慢地笑:“这般看我作甚?我们可是公主,这天底下数一数二尊贵的女人。若是贵为公主,连个中意的男人都得不到,这公主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说罢,她望向那雪色茫茫的远方,红滟滟的嘴角掀起一抹讥诮弧度:“那可当真是,没意思极了。”


    【55】


    【55】/晋江文学城首发


    谢无陵一行从江州登船后, 一路紧t?赶慢赶,总算赶在除夕这日,到达长安。


    为了不叫镇南侯府的老太太与各房夫人担心, 从驿站出发前, 他们这一行人都换了身簇新的行头。


    那霍小世子穿着件新裁的绯红锦袍,乌发以玉冠高竖, 腰系革带,脚蹬鹿皮靴,脖子上还戴了个赤金坠双福锁片的项圈, 这般一打扮, 唇红齿白, 清秀斯文,一派高门大户的富贵喜庆。


    谢无陵瞧见了, 与身旁的岳弘打趣:“咱们小郎君穿红袍可真俊俏, 打眼瞧着跟小姑娘似的。”


    也不等岳弘答, 走在前头的霍云章回过头, 狠狠瞪了谢无陵一眼:“你才小姑娘, 你全家都小姑娘!”


    谢无陵一噎。


    他知道这小屁孩有些骄纵高傲,但这一路上有说有笑,比这过分的调侃都没见他动气, 怎的这就急眼了?


    谢无陵想了想,到底还是朝这一路教他兵法的“小夫子”抱拳赔罪:“小郎君莫生气, 属下这是夸你长得好看呢。”


    霍云章冷哼,“我一个儿郎要那么好看作甚?上阵杀敌靠得是脑子和拳头, 脸蛋顶个屁用。”


    谢无陵:“……”


    竟然把小郎君急眼到说脏话了?这可真是稀奇。


    难道这个年纪的小郎君格外敏感, 不喜欢被比作小姑娘?


    不等他开口,霍云章上下打量他一眼, 嗤笑:“你还说我呢,你穿这一身,头上若再戴个假髻,那才真是个闭月羞花的美人儿呢。”


    今日除了小世子穿新衣,随行亲卫们也都换了套新裁的红色缺胯夹袄袍。只侍卫的衣袍都是暗红棉袍,比不得主子的织金锦缎鲜亮精美。


    但侍卫们体格魁梧,又是练武之人,自有一派与常人不同的精气神。而谢无陵身高挺拔,长臂长腿,同样的暗红夹袄穿他身上,愣是比旁人更为板正,何况他生着一张秾俊的好脸,狭眸如墨,薄唇如朱,穿红色愈发衬出他那股潇洒不羁的气度。


    “谢侍卫,长安贵人有不少好男风的,你可得在我旁边跟紧点,要是被人抢走了——”霍云章勾唇:“你就留在长安谋富贵吧。”


    谢无陵:“……”


    这狭促的小屁孩。


    “瞧见我这拳头没?”他握拳朝空气挥了挥,咻咻破风声响起:“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招惹老子,老子一拳把他打得他娘都不认识!”


    霍云章看了眼那充满力量的斗大拳头,再低头看看自己文文弱弱的小拳头,眼底升起一抹艳羡,面上却不显,只哼了声:“懒得与你废话,快赶路了!”


    一旁的岳弘见这一路斗嘴的“师徒”总算消停,连忙应道:“是是是,这就出发,别让府中老太太等急了!”


    待霍云章上了马车,谢无陵和岳弘两人并肩骑马,随着其他精锐亲卫、奴仆等一同跟在车后。


    镇南侯府老太太盼孙心切,还没进城,就派了管家带人到灞桥来接。


    谢无陵看着四周茫茫白雪,荒芜苍野,冷不丁问岳弘:“这就是灞桥?”


    岳弘是霍家亲卫军,从前也到过长安,听到这话,点头:“对,这就是灞桥。怎么了?”


    “没什么。”谢无陵嘟哝,就是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娇娇与他说的灞桥是,年年柳色,如烟如絮,游人如织。


    大抵是时节不同吧,这大冷天的,鬼才愿意往这跑。


    思绪纷乱间,大部队继续朝前行进。


    一个时辰后,长安城恢弘壮丽的城墙映入眼帘,城楼匾额上那浓墨重彩的“长安”二字,深深撞进谢无陵的心里。


    这是谢无陵第一次来长安。


    在认识沈玉娇之前,他对长安并没多少兴趣,只知这是天子居所,大梁国都,再怎么繁华富庶、风光如画,也都和他没关系。


    但现在不一样了。


    长安不仅是一座城,更是他的娇娇从小生长的地方。


    他此刻打马走过的这段路,娇娇可能也走过。


    他此刻看到的某一块砖、某一棵树、某一家酒旗,娇娇可能都凝眸看过。


    他此刻经过的食摊、绸缎庄、胭脂铺,娇娇都可能光顾过。


    这座名唤长安的城池,因着沈玉娇的存在,在谢无陵心里变得格外不同。


    一想到他现在和沈玉娇在同一座城里,也许某个拐角就能见到,他胸腔里的心脏克制不住地狂跳。


    岳弘见他打一进城就变得格外兴奋,只当他是第一次来到国都,被这壮阔繁华的城池迷住了,热情笑道:“等咱们将小世子送回侯府,也能歇上一阵时日,到时候我陪谢老弟到长安四处逛逛?”


    “那敢情好。”谢无陵勒着马绳,边打量着这座规划齐整的热闹城池,边向岳弘打听起长安各府的情况。


    岳弘长年驻守宁州,对长安各府情况也只知道个大概,于是将他知道的都与谢无陵说了。


    谢无陵听岳弘一张嘴说的都是王爷、皇子、国公、侯爷,心下暗想,天子脚下到底是不同。在他们金陵,郡守就已经是天大的官了,可若将那崔郡守放到长安城里,都不知道排到哪去了。


    忽又想到八月里,他在县衙谋了个皂隶的差事,兴冲冲地在娇娇面前嘚瑟,还放言要让她做官太太——


    现在想想,当真是井底之蛙,滑稽可笑。


    可见过大世面的娇娇,非但没瞧不起他,还主动替他理了衣袍,说她相信他一定会是个好衙役。


    他的娇娇,怎么就这么好呢。


    谢无陵一颗心暖融融的,就连长安凛冽刺骨的寒风,好似都因那人的存在而变得温柔。


    马车到达镇南侯府时,已是未时。


    看着侯府高大轩丽的外墙、朱钉红漆的双开大门,还有门口那两头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谢无陵暗叹,公侯之家,当真是气派非凡。


    待进了府,穿过长长走廊,一路雕栏玉砌,飞檐斗拱,嶙峋山石,奇花异草,更是恍若到了另一个世界般。


    他原以为郡守府已经足够宽敞华丽,可这镇南侯府,比郡守府还要大上几倍。


    然而岳弘却与他道:“这算什么,你要有机会进了应国公府,那才是真正的金银富贵窝,听说他们府上的地砖都是玉石,门前摆着的盆景都是金银丝镶嵌宝石,入了夜他们府中都不点灯烛,拿鸡蛋大的夜明珠照亮呢!”


    玉石为砖,明珠为灯?


    谢无陵眉梢轻挑,如此铺张奢靡,这应国公听着不像什么好鸟啊。


    霍云章进府后,直奔上房与亲人团聚。而谢无陵他们这些护送的亲卫,任务完成,便被管事的安排去了侍卫处。


    霍府簪缨世家,祖训便有一条“爱兵如子”,是以府中对他们这些亲兵也格外大方,侍卫处两人一间房,被褥整洁,热水齐全,还备了热茶糕点。


    负责他们起居的管事还道:“今儿个是除夕,为庆贺一家团聚,老太太还请了戏班子来府中唱戏。老太太还说,小世子能平安赶回家中过年,也多托了各位将士的忠心护送,特地多设了两桌席,请诸位夜里一道听戏吃席,共迎新岁。”


    亲卫们闻言,个个高呼霍老太太仁德。


    管事交代完夜宴安排,刚要离开,谢无陵在门口追上他,拱手笑道:“敢问这位老哥,你可知裴府在哪?”


    打从这批亲卫一入府,管事的就注意到这位俊朗不凡的年轻亲卫,心里还想着,现在亲卫的要求这么高了?现下见这美男子主动与自己搭话,管事态度也放得客气:“长安城中有好几家裴府,不知你问的哪家?”


    谢无陵道:“裴瑕,之前随军平叛淮南的那个。”


    “你说的是裴氏宗子府上啊。”管事恍然,想了想:“我们府上与他府上没什么来往,具体位置我不清楚,只知是在东市边上的永宁坊。”


    “永宁坊。”谢无陵呢喃,又问:“离这远么?”


    “远倒是不远,就与咱们府上隔了两个坊。”


    “多谢老哥。”谢无陵朝管事拱了拱手,“我到了那边再打听。”


    见他那匆匆离去高大的背影,管事忽的想起什么,喊道:“小兄弟,你若是出府,可得在天黑前回来啊,万一宵禁回不来可糟了!”


    谢无陵没回头,只举起手摆了摆:“知道了,多谢提醒!”


    还挺有礼数。管事摇头轻笑,走了两步,又后知后觉琢磨起,他个世子亲卫,跑到裴府作甚?-


    冬日白昼短,一到午后,天色就变得昏暗。又因着今日是除夕,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街上的商铺、酒楼t?、摊贩比往日更早收摊关门,还不到酉时,街上便变得萧条清冷,唯一喜庆的大抵是各家门前挂着的红灯笼与新贴的对联。


    昏朦天色里,一辆华盖朱轮的马车缓缓驶入永宁坊。


    听得那打在车窗的沙沙响声,抱着铜沉手慵懒坐在车里的沈玉娇蹙了蹙眉:“怎么又下雪了?”


    雪景虽美,却也实在麻烦。冷且不说,结冰地滑,她本就怀着身孕出门不易,下雪天就更恼人了——她明日还得随裴瑕一同去裴氏族伯、族叔家拜年,初二也得去李家和外祖父母、舅父舅母他们拜年,还有姨母家,裴氏姑母家……


    好在他们才来长安不久,目前就这几家亲戚要走动,待到日后住久了,交际多了,更有的忙。


    裴瑕听到她这小小的抱怨,推窗往外看了眼,神情淡然:“小雪而已,过会儿就停了。”


    “不知晚上还下不下。”沈玉娇道:“今晚还得守岁呢。”


    他们这是从李府回来,本来外祖父李从鹤想留两个小辈在李府吃年夜饭,但沈玉娇想到如今她是裴氏妇,且她与裴瑕有自己的府邸,怎好带着郎君留在外祖家过年,到底还是坐车回来。


    “夜里守岁,你若是困了,就靠着我小憩片刻。”


    裴瑕道:“待到子时,我唤你一同点爆竹。”


    沈玉娇闻言,朝他赧然轻笑:“我尽量撑一撑,应当没那么困。”


    裴瑕不置可否。


    不多时,马车在裴府门前停下。


    裴瑕先下车,接过奴婢递来的伞撑开,那细细碎碎的雪砸在伞面上,嚓嚓作响。


    他一手执伞,一手朝车里伸去:“外头风大,氅衣裹紧些再下来。”


    “好。”沈玉娇将氅衣穿好,又戴上毛绒绒的兜帽,只露出一张雪白娇嫩的小脸,才钻出马车,搭上裴瑕修长的掌心。


    男人的手温暖有力,稳稳扶着她下车,又习惯性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入怀中。


    沈玉娇知道他这是担心她脚滑跌跤,毕竟肚子大了,多有不便。


    “多谢郎君。”她轻声道,面前男人却没出声。


    沈玉娇一怔,抬起眼,便见裴瑕偏着脸,看向别处。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堵堆着积雪的白墙,不禁疑惑:“郎君,你看什么呢?”


    裴瑕缓缓收回视线:“没什么。”


    “哦。”沈玉娇道:“那快进去吧,风刮得脸疼。”


    裴瑕看了她微微泛红的鼻尖,揽在她腰间的手紧了些:“走吧。”


    两人并肩上台阶,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待会儿年夜饭的菜色。


    刚要跨过大门台阶的刹那,沈玉娇脚步忽的一顿。


    裴瑕垂眸:“怎么了?”


    怎么觉得背后有人在看他们?


    沈玉娇回头看了眼,视线却被伞面遮住。


    “没什么。”她轻声道。


    然而迈进府门,伞面稍侧,她又忍不住朝后投去一眼。


    却见那昏冥天地间,细雪纷纷,那堵积着残雪的墙壁后,一抹红色袍摆一闪而过。


    快得仿若她的错觉。


    大抵是个过路人吧-


    关闭坊门的最后一刻,谢无陵回到镇南侯府。


    天色已然全黑,侯府处处亮起大红灯笼,灯火辉煌,小世子归来,府上奴仆们忙忙碌碌张罗着除夕宴,脸上都溢满过年欢聚的喜色。


    隔着远远一段距离,岳弘一见到那道朦胧暮色里走来的高大身影,连忙上前:“谢老弟,你刚才去哪儿了啊?我把这院子找了一遍,都没见到你人影。西堂那边的戏台子都唱起来了,秦老大先带着其他兄弟过去了,你要是再迟一步,我也过去了。”


    走得近了,见到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岳弘吓了一跳:“你…你这是怎么了?”


    从宁州出发这一路,哪怕和盗匪厮杀力竭,浑身是血,这家伙都是一派斗志昂扬、嘻嘻哈哈的模样。怎就这么一会儿不见,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成这样了?


    谢无陵薄唇勉强扯出一抹弧度:“我没事。”


    “你这叫没事?到底咋了,谁欺负你了?跟兄弟说,兄弟给你找场子!”


    “真没事。”


    谢无陵道:“就刚才进门跌了一跤,摔得有点疼。”


    岳弘:“……”


    他咋这么不信呢?


    但见他一副闷闷不语的模样,也没再多问,只一把揽过他的肩:“行了,男子汉大丈夫,跌一跤至于么?若是叫小郎君知道了,肯定得笑话你了。走走走,今儿个过年,咱们兄弟喝酒吃肉,高兴点!”


    谢无陵心不在焉“嗯”了声,跟着岳弘往西堂去。


    这场除夕宴办得格外热闹,府中金贵的独苗苗回来了,霍老太君喜得合不拢嘴,连带着放赏钱也格外大方,除了台上的戏班子得了赏,谢无陵他们这两桌亲卫也都一人得了个厚厚的新年红封。


    岳弘往袖里一掂量,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低低与谢无陵道:“明日大年初一,肯定还有赏钱,这趟差事跑的,可比你留在军中过年强吧?”


    谢无陵接过那红封,看也没看,揣进怀里,继续喝酒。


    侯府的酒,明明比他从前喝的所有酒都要香醇,可他越喝,越觉得喉中发苦。


    眼睛盯着雕栏画栋的戏台,那上头正在咿咿呀呀唱一出才子佳人的戏——


    满腹经纶的书生遇到闺阁里的娇小姐,俩人月下弹琴,诗文传情,端的是情意绵绵,天生一对。


    就如傍晚时分,裴府门前那一对身影。


    他朝思暮想、放在心尖上的人,在风雪中一袭白色氅衣,被另一个男人牢牢揽入怀中。


    他们俩,都是琉璃玉雕般的人儿。


    门当户对,郎情妾意,那样的般配。


    而他躲在墙角后,像个觊觎他人幸福的小贼,见不得光,上不了台。


    可那明明是他的妻。


    他系着红绸骑着马,在金陵城最热闹的城隍庙前将她迎上花轿,两边的路人都笑着与他说恭喜。


    他们在土地公面前敬过香火,当着尊长媒人、亲朋好友的面拜过天地,他给她绣了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她给他缝了并蒂莲开的结发荷包。


    所有人都在祝福他们,祝他们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只差一点,就只差一点。


    老婆孩子热炕头,夫妻相伴到白首。


    他的妻、他的家,一夕之间,都没了。


    “凭什么……”骨节宽大的手掌紧捏着酒碗,谢无陵双眼通红,哑声呢喃:“凭什么。”


    凭什么才子佳人非得是一对。


    凭什么有权有势就能夺走他的妻。


    凭什么。


    他不服。


    “谢老弟,你在说什么呢?”岳弘凑上前。


    桌上其他亲卫起哄道:“这么快就喝醉了啊?”


    “这酒量不太行嘛。”


    “谁说老子不行?”谢无陵一拍桌子,一张俊脸酒气通红:“老子行得很!”


    “好好好,你行你行,那就继续喝!”


    “反正明日也没什么事,今晚不醉不归。”


    酒桌上觥筹交错,美酒一碗接着一碗,饮个不停。


    戏台上才子佳人的戏也唱完,换做一出沙场杀敌的武戏,那武生一口气连翻十八个跟头,赢得满堂喝彩。


    除夕宴的热闹一直到深夜,岳弘将醉得不省人事地谢无陵架回了侍卫所。


    “唉,好端端的如何喝这么多?”岳弘摇头:“守岁也守不了。”


    谢无陵趴在床上,俊脸酡红,眼眸半睁,口中呢喃着:“娇娇……”


    “交什么?”岳弘俯身。


    “娇娇……”谢无陵抱着枕头,脸蹭了蹭,醉醺醺道:“娇娇,别忘了。”


    得嘞,又一个想媳妇想疯了的。


    “你说你,这么想你媳妇,你从军作甚?待在金陵陪着媳妇孩子不好?”岳弘不解。


    “媳妇…我媳妇……”


    谢无陵翻了个身,勉力睁着眼,盯着昏暗的房顶:“我答应过她,得出人头地,当大将军……”


    “呵,你这媳妇要求倒是高。难道她是相府娘子不成?还非得要你当大将军。”


    “是啊,我媳妇儿是相府娘子……”谢无陵打了个醉嗝,按着胸口那荷包,讷讷道:“你不知道,她可好了,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娘子……”


    “真是醉糊涂了。”


    岳弘翻了个白眼,起身给他扯过被子:“你好生歇着吧,我去前头守岁放爆竹了。”


    房门合上,屋内很快静谧下来。


    桌上一盏油灯微弱亮起,昏黄光芒静静笼罩着墙边那张长榻,以及榻上侧躺着的高大身影。


    长指牢牢捏着那个大红荷包,放在唇边,小心翼翼又虔诚地贴着。


    分别时,那个落在唇边的轻吻,犹如黑暗中的一道光,照亮他踽踽独行t?的一路。


    与盗匪厮杀搏斗时,他也怕死。这一路艰苦跋涉,他也怕累。


    但他更怕,更怕——


    “娇娇,别忘了我。”


    晰晰燎火光,氲氲腊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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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风雪交加时,后院里间暖意融融。


    沈玉娇靠在榻边,边等着子时来临,边重温起这一年来家中寄来的书信。


    虽然不能一家团聚,但看着熟悉的字迹,还有信中那一句句殷切问候,也能聊以慰藉。


    除了岭南的书信,还有两封金陵来的书信,但金陵的书信上只写着平安的近况,未有一字,提及那人。


    沈玉娇当然也理解,毕竟她本就不该再与那人有多余的牵扯。


    只是看到信上说一切皆好,她忍不住去想,这“一切皆好”的“皆”字,可包含了谢无陵?


    但孩子安好,他应该也是好好的吧。


    这会儿,他应当是斩只烤鸭,喝点小酒,和平安在那小院子里过年?


    也不知金陵今年落了雪么?


    “在想什么?”


    眼角忽的拂过一抹微凉,沈玉娇怔怔抬眼,便见裴瑕收回手,捻着指尖那点点湿润,眉心轻折:“哭了?”


    “啊?”沈玉娇愣了愣,掖了下眼角:“大抵是看久了书信,眼睛有些累了。”


    裴瑕瞥过她手边那封信,纸张的颜色,是金陵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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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眸光轻动了动,他抬手收拾着那些信纸:“既然累了,就别看了。”


    又推开半窗:“看看远处,眼睛会舒服些。”


    沈玉娇轻轻“嗯”了声,朝外看去。


    庭院里按照旧俗,燃烧着一方篝火,木柴烧得通红,火光照亮整个庭院,也照亮了墙角那棵梅花树。


    沈玉娇惊奇出声:“那棵梅树开花了。”


    裴瑕循声看去,果见那皑皑积雪里,映着明亮火光,遒劲的枝叶上绽放了一朵小小的红色梅花。


    “今早出门时都没开呢,没想到半夜竟然悄悄开了。”沈玉娇眉眼间漾出笑意:“红梅报喜,这可真是个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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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瑕见她高兴,眉眼也舒缓。


    只看到那株红梅时,鬼使神差想起在金陵买的那一套四时之景的绒花——


    那里头有一枝红梅,做得栩栩如生。


    他买的时候,便想着冬日里正好让沈玉娇簪上,既应景,寓意也好。


    但那套绒花,至今未送给她,而是被他放在洛阳旧邸的书房,束之高阁。


    他不愿她再想起和金陵有关的一切,哪怕是一朵来自金陵的绒花。


    至于那个孩子……


    迟早也是要接回来的。


    他从未过问她在金陵与那地痞相处的事,问了也没甚意义。


    终归,她现在陪在他身边,仍是他的妻。


    而时间,会帮着她,一点点忘却关于金陵的一切……


    “玉娘。”


    “嗯?”沈玉娇回眸。


    清冷如玉的男人走到她身侧,轻轻揽住她的肩:“忙完这一阵便是上元灯节,待到那日,我们一同去看灯如何?”


    长安灯节,热闹盛大,一年之最。


    沈玉娇双眸轻弯,欣然应道:“好呀。”


    话音落下,远处传来爆竹声,院里也响起丫鬟奴仆们的欢呼:“新岁到了,新岁到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庭院里火光加入竹管后噼里啪啦,喧闹非凡。


    沈玉娇捂着耳朵,朝裴瑕道:“郎君新禧,祝郎君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映着熠熠火光,裴瑕望着妻子莹白娇丽的笑靥,清阔眉宇也徐徐绽开一抹温和浅笑:“娘子新禧,愿娘子新岁安康,万事无忧。”


    更愿天上人间,占得欢愉,年年朝暮,似今夜。


    【56】


    【56】/晋江文学城首发


    元寿二十年, 正旦,风雪稍歇,天清气朗。


    新年新气象, 裴府上下的奴仆们也都换上簇新的袄子, 男仆穿褐色夹袄,腰间系条红腰带。女婢们则梳起油光水亮的辫髻, 绑着喜庆的红绳,见面皆是笑容满面,和和气气, 作揖互道新禧安康。


    沈玉娇醒来时, 便见夏萤和冬絮两婢穿着紫红色春绸丝绵的袄子, 白蘋与秋露两婢穿着葱心绿的五福捧寿袄,四人齐齐站成两边, 脸上带着令人舒坦的笑容, 躬身与她问好:“娘子新禧, 奴婢们祝姑娘新春安泰, 福寿双全!”


    一觉醒来看到这几张精神充沛、喜气洋洋的娇俏笑脸, 沈玉娇心情也大好,扶着肚子从床上缓缓起身,朝她们笑道:“新年新禧, 祝你们也都安泰如意,事事顺心。”


    说话间, 乔嬷嬷也梳着一头整齐圆髻,笑吟吟迎上前与沈玉娇问好:“老奴年纪大, 昨夜熬不住太晚, 今朝来和娘子道新禧了!”


    “嬷嬷新禧。”沈玉娇弯眸,又朝屋外望了望, 问乔嬷嬷:“是不是该给府里人发新年红封了?”


    “是呢。”乔嬷嬷叉着手笑道:“不过娘子莫急,你有身子,慢慢来,让小的们在外面等一会儿也不妨事。”


    “那我还是快些吧。”沈玉娇摇了摇头,轻笑:“这大冬天的外面冷煞人,可不好叫他们冻着。”


    “娘子心慈。”乔嬷嬷说着,便吩咐冬絮她们下去准备红封碎银,自己则亲自伺候着沈玉娇梳洗打扮:“待发完府上赏钱,便要去裴氏叔伯家拜年了。咱们郎君是个有心的,一大早便将年礼清点好,让人搬上了马车,就等娘子这边收拾妥当,直接上车就行。”


    沈玉娇怔了怔:“他一早都安排好了?”


    乔嬷嬷从菱花镜里看到她惊讶的脸,笑吟吟道:“要不说娘子福气好呢,寻到个这样体贴人的好郎君!”


    沈玉娇脸颊微红,不置可否。


    因着今日大年初一,要去拜年,她也仔细打扮一番,挽起个如意双环髻,换了件湘色彩绣织锦缎的袄子,配着烟青色缎襦裙,又戴了项金累丝红宝石璎珞圈,整个人珠光宝气,清艳动人,宛若一朵春日里沾着露水的海棠花。


    简单用过一顿早膳,吃了两口春盘,沈玉娇便坐在正院门前,看着府上奴仆们排着队,一一给她请安拜年,又挨个派下新年红封,讨个吉利。


    “娘子新禧,祝娘子新岁安康,事事如意!”


    奴仆们拿到赏钱自是欢喜不已,连连谢恩,欢天喜地忙活去了。


    安排完府上的事,沈玉娇便在婢子的搀扶下去了前院。


    她到达书房时,裴瑕正在书桌前提笔作画。


    “郎君好兴致,初一早上竟在作画。”


    沈玉娇好奇凑上前,见着那雪白画纸上,左上角斜画着一支红梅,不禁莞尔:“是昨夜墙角那枝梅?”


    裴瑕见她来了,放下画笔:“是,也不是。”


    沈玉娇:“嗯?”


    “原本是想写首春词,提笔不知怎的就落成画。”


    裴瑕薄唇轻扯,道:“随手乱涂,叫玉娘见笑了。”


    “你这若叫随手乱涂,那我画的那些,真是鸡爪爬了。”沈玉娇又看了眼那画,一朵梅花占据画纸的小部分:“就是留白太多了,下面可以再添些别的。”


    “嗯?”


    “譬如鸟雀、花枝、亭台楼阁?”沈玉娇想了想,笑道:“或者画个美人儿,就成了副冬日梅花仕女图。”


    她不过随口玩笑,裴瑕却望着那雪白画纸,若有所思:“我极少画人物。”


    便是偶尔画些人物,也是独钓寒江的渔夫、山间砍柴的樵夫、横吹牧笛的小童……


    仕女图,从未画过。


    平静的视线缓缓落向沈玉娇的脸,忽的勾起一番兴致,他道:“我将玉娘画入其中,可好?”


    “我?”沈玉娇诧异,在他的注视下脸颊微微发烫:“我…我大着肚子呢,有什么好画的。”


    裴瑕道:“女子怀胎,诸多不易。将你的孕像入画,待到我们孩儿长大了,也可将这画给它看,叫它知道身为人母的辛苦。”


    说到这,他忽的沉默下来。


    沈玉娇从他这沉默,也明白了什么。


    大年初一的清晨,首先该与家中父母尊长拜年。


    虽说他们早几日便将年礼和家书送去洛阳,但王氏一人在旧邸过这个年怕是也不好过。


    “郎君。”沈玉娇尽量压下心底那份沉闷愧疚,挤出个笑,去牵他的袍袖:“马车已经备好,我们先去族伯家拜年吧。若拜完年回来,你还有兴致,我便坐着让你入画。”


    裴瑕瞥过她的手,抬手牵在掌心,若无其事勾了下嘴角:“好。”


    夫妻俩心照不宣地选择不提那茬,牵着手一起往外走去。


    新年伊始,万物更新。


    家家户户门前都换上新的桃符,大门两侧的“神荼”、“郁垒”二神画像,在凛冽t?寒风中威风凛凛。


    裴氏一族在朝为官者众多,但与裴瑕这房关系较为亲厚的尊长,也就三家,一家为裴氏族伯太子少师裴严,另两家则为国子祭酒裴峎、中书侍郎裴行秋。


    大年初一这日,裴瑕与沈玉娇便走了这三家裴氏亲戚。


    待到初二日,夫妻俩一早去了李府,给外祖父母拜年。


    正好沈玉娇的姨母大李氏也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拜年,一家人其乐融融吃了顿午饭。


    说起沈玉娇的姨母大李氏,她当年嫁去勇威候府时,李从鹤还是个四品官,这门亲事算是李家高攀。李从鹤为着清名,并不想许这门婚事,但姨母与姨夫暗生情愫,一个非卿不嫁,一个非卿不娶。


    总之当年还有些小波折,这事母亲李氏也没与沈玉娇细说,最后大李氏还是如愿嫁去了勇威候府,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她膝下唯有两个女儿,为此没少被婆母刁难,妯娌嘲笑,万般无奈,在二表妹两岁时,忍着心酸给姨夫纳了两房妾侍,繁衍后嗣。


    但她没生出儿子这事,仍是她此生无法释怀的心病,也成为她在侯府中处境窘迫的原因之一——


    无论是她上头的嫂子还是下头的弟妹,都有嫡长子,唯独她这房没有,总觉连累着丈夫都在府中抬不起头。


    沈玉娇其实很喜欢这位温柔心善的姨母,也知姨母其实很疼她们这些女孩儿,只在这后宅之中,拥有一个“子嗣”,实在能叫女子的处境好过不少。


    这日难得人齐,一家人欢聚一堂,有说有笑,就连一向糊涂的李老太太这日都难得清醒了一阵。


    直到傍晚,众人才依依不舍辞别,临走前,大李氏还邀沈玉娇初十去勇威候府吃席。


    勇威候府的老太太正好做七十的大寿。


    姨母相邀,且那日舅母宋氏也会去,沈玉娇想着日后要在长安城里长居,各府的来往应酬也必不可少,既有姨母、舅母牵线搭桥,便答应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沈玉娇又随裴瑕走了几家亲戚,直到初五才算消停,能够在院里好好歇一歇。


    转眼到了初十那日,勇威候府的寿宴。


    裴瑕本打算陪沈玉娇一起去,二皇子忽然邀他一同宴饮,沈玉娇便让他自去忙正事,反正裴瑕还未入仕,与勇威候府也没什么官场上的来往,她一人赴宴就足够。


    因着是姨母家府上,沈玉娇从前也去过数回,带着夏萤和冬絮两婢子,携着寿礼便驾轻就熟地去了。


    这算自沈家落败之后,她第一次在长安一干贵妇女眷面前亮相——


    以裴氏宗妇、贤妃义女的身份。


    一干赴宴的贵妇女眷们见着她,自是难掩打量与议论。


    沈玉娇充耳不闻,只步履平稳地走到勇威候府齐老太太面前,面带盈盈浅笑,屈膝行礼:“一载未见,老太太仍是这般精神抖擞,红光满面。今日是老太太七十大寿,玉娘祝老太太日月昌明,松鹤同春。”


    齐老太太最初得知二儿媳妇请了沈玉娇时,还有些不大高兴,毕竟沈氏可是因营造宝塔不利而入狱的,现下这沈家的女儿来给自己祝寿,多多少少沾些晦气。


    可长媳在她耳边提醒:“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您别记着她是沈氏女,多想想她可是裴氏妇。她那夫君敢在朝堂上拒了圣上准入翰林院的恩旨,说是要明年下场自己考,这份海口,若无十足的底气,天底下有几人敢夸?”


    齐老太太一琢磨,觉得是这么个理,若是以裴氏妇来看,这门亲戚走也走的。


    于是听到沈玉娇祝寿,面上也端出一副慈爱和气的笑:“好孩子别多礼,怀着身子还来给我老婆子祝寿,实在是有心了。”


    说着瞄向一旁的大李氏,皮笑肉不笑:“燕娘,你今日可得好好照顾好你外甥女,莫要怠慢了。”


    大李氏笑道:“母亲放心,媳妇会好生看顾玉娘的。”


    又寒暄一番,有新宾客上前祝寿,沈玉娇便先随大李氏去一旁花厅歇息,与姨母家的两个女儿,十九岁的表姐宝言,十四岁的表妹宝书闲话家常。


    花厅里烧着暖炉,桌上摆着各色糕点果子、炒货果脯,她们边吃边聊,不多时,又有些新媳妇、小娘子也坐了过来。


    大家年纪相仿,虽是不熟,但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乍一看还算其乐融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不知谁忽然起了个头,说起最近长安城一桩趣事:“听说镇南侯府的小世子回长安了,随身的亲卫里有位美男子。容色出众不说,还一身好武艺。”


    “然后呢?”有人磕着瓜子追问。


    “然后啊。”那人声音小起来,低低道:“听说是正旦宫宴散去后,那亲卫在宫门外接小世子回府,好巧不巧,正好与锦华长公主的马车遇上了。”


    话未说尽,但在场众人都听闻过锦华长公主的风流韵事。


    一个美男遇上长公主,之后的事,那可想而知了。


    一时间,众女眷皆露出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复杂表情,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笑着说一句:“那这亲卫还真是好命呢。”


    “可不是嘛。”


    攀上这么根金枝,若是伺候好了,还怕没有前途?


    “说起来,今日侯府寿宴,霍家可来人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来了吧?我刚才在前头好像还瞧见了霍家大夫人……”


    “也不知霍小世子来了么?”


    “你是想知道霍小世子来了,还是想知道那位美男亲卫来了没?”


    “哎呀你这狭促鬼!”那小娘子羞红脸,笑骂道:“看我不撕你的嘴。”


    “那亲卫肯定来不了,这会儿应当在长公主府里忙着呢。”


    众人皆掩着唇低低笑了起来,沈玉娇听她们聊着这些,也不搭腔,只慢悠悠剥着手中烤过的橘子,想着什么时候能开席。


    随着腹中孩子长大,她的食量也见长,若不是乔嬷嬷严格控制着她进食,她恨不得一天吃八顿。


    好不容易等到开席,饱食一顿,小娘子们张罗着要玩投壶,沈玉娇却吃得太饱,开始犯饭困。


    大李氏也是怀过孕的妇人,知晓身子重就容易疲累:“你先去我院里睡一会儿吧,等前头忙完了,我回去叫你。”


    沈玉娇也不与自家姨母客气:“姨母你忙吧,你院里的路我熟悉,我自己去便是。”


    大李氏颔首:“好,周嬷嬷在院里,你见着她,她会照应你。”


    周嬷嬷是大李氏的陪嫁婆子,也是看着沈玉娇这位表姑娘从小长大的。


    与大李氏和两位表姊妹打了声招呼,沈玉娇便带着冬絮和夏萤往大李氏的院落而去。


    沈玉娇年岁尚小时,常来大李氏院里做客,表姐宝言出嫁那年,她还来李氏这小住了半月,现下她住的那间屋子还留着。


    周嬷嬷见到她来,喜不自胜,忙让人将那屋子烧起暖炉,铺上新的被褥枕头,又满脸慈爱道:“玉娘子安心歇息,老奴去厨房给您煮碗红豆年糕汤,老奴记着你往年最爱吃这一口了。”


    见老嬷嬷还记着自己的喜好,沈玉娇心下熨帖,也如从前般放软语气,撒娇般道:“周嬷嬷煮的红豆年糕汤不甜不腻,最合我口味了。”


    “玉娘子喜欢吃就好。”周嬷嬷说着,忽想起沈家的境遇,忍不住掖了下眼角,哽噎道:“你歇着吧,老奴先退下。”


    被褥、暖炉、熏香皆已安排妥当,周嬷嬷带着夏萤和冬絮一干奴仆都退下。


    方才还忙碌热闹的屋子里,一下变得静谧。


    鎏金香炉里燃的是清甜鹅梨帐中香,架子床挂着烟粉色幔帐,枕头与被子皆是雪青色缎面,上面绣着成套的芙蓉花开,怕她睡不暖和,周嬷嬷还额外放了条藕荷色散花锦的厚毛毯,可谓是细致妥帖。


    沈玉娇暗想,果然还得是这些熟悉的老嬷嬷,做事更叫人安心。


    她走到床边坐下,纤纤玉指解开外衣系带,又褪下头上那些珠翠钗环,刚准备摘下耳饰时,斜侧的花窗忽的传来两下“咔嚓”声响。


    沈玉娇摘耳坠儿的动作一顿,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然下一刻,花窗外又传来那阵咔啦声响。


    沈玉娇:“……!”


    她心下陡然一紧,难道有老鼠?还是有什么鸟兽在外?


    可那声响,又听着不像是动物发出的动静。


    想了想,她起身,顺手抓起一个长颈粉瓷花瓶,小心翼翼朝花窗走去。


    还没等她走近,花窗陡然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窗前,一副爬窗的姿态。


    沈玉娇:“啊——”


    “娇娇别喊,是我!”


    刻意压低的男声响起,矫健跳进窗t?户的男人连忙抬起脸。


    冬日明净的阳光从敞开的花窗照进来,洒在那张剑眉星目的昳丽脸庞上,沈玉娇的呼吸霎时屏住,呆呆站在原地,怀疑她是否在做梦。


    屋外传来冬絮的问询,伴随着推门声:“娘子,您怎么了?”


    沈玉娇悚然回神,忙喊道:“没!没事!刚才不小心磕了下腿。”


    “娘子磕得严重么?”


    “没事,你不必进来,我准备睡了!”


    “好,那娘子您歇息。”


    冬絮那边将门合上,退回去:“奴婢就在门外,您有事随时吩咐。”


    沈玉娇长舒一口气,再看那噙着浅笑,狭眸深望着自己的俊美男人,大脑还有些放空,难以置信。


    幻觉么?还是…在梦里?


    不然她怎么会看到谢无陵?


    还是在姨母的院里


    幻觉,一定是幻觉。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再次睁开,男人还在屋里,甚至还将花窗带上,朝她走了过来。


    沈玉娇眸光颤动:“……!”


    谢无陵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小娘子,一别半载,她还是那般好看。


    因着褪去外袄,她现下穿着一条浅青金色撒花缎面交领长衫,下着豆青色素面褶裙,肩背纤薄,腹部高隆。


    虽卸去华美的钗环,却不掩云发丰艳,蛾眉皓齿,也不知是怀孕的缘故,还是屋内暖炉烧得太暖,她本就细腻雪白的肌肤透着一丝艳丽的绯红,愈发显得她颜盛色茂,景曜光灿。


    看这气色,她这段时间应当过得不错。


    谢无陵打量沈玉娇的同时,沈玉娇也怔怔看着这仿佛从天而降的男人。


    只见半扇花窗半窗雪,他一袭暗红缺胯袄袍,系革带,挎长刀,蹬乌靴,那双仿若永远盛满热意与光芒的漆黑眼眸,带着灼灼炽热直勾勾望着她。


    那热意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烈日熔岩般快要将她融化般。


    是他。


    这世上唯有谢无陵,拥有这样一双炽热明亮的眸。


    心头那阵翻涌的情绪来得后知后觉,沈玉娇的鼻尖一阵发酸,嫣色红唇翕动着,想出声,却艰涩难言。


    谢无陵看到她眸中那渐渐氤氲起的雾气,连忙敛了笑,大步上前道:“娇娇,你别哭,我没想吓你。”


    沈玉娇咬唇,仍望着他不出声。


    “我真不是故意吓你,只是你身边一直有那么多丫鬟围着,我寻不到机会和你说话,只能趁着她们都退下了,才好过来找你。”


    见她泪光颤颤,似怨似嗔,谢无陵拿过她手中紧握的那个长颈粉瓷花瓶,搁在一旁,又走到她面前,抓过她的手:“你要是生气,你就打我两下,解解气?”


    说着,真要往他脸上招呼。


    感受到腕间他紧握的热意,沈玉娇陡然回神,忙抽回手:“谢无陵,你…你别这样。”


    见她总算肯说话,还喊了他名字,谢无陵眼睛发亮,惊喜看她:“娇娇,你还记得我。”


    沈玉娇愣了下:“我又没老糊涂。”


    “那我不管。”


    他笑道,眼中闪溢的光彩像是盼了许久终得了糖吃的孩童:“你没忘了我就好。”


    沈玉娇这才记起在金陵分别时他最后那句话。


    原来,他一直在担心这个么?


    心底那阵酸涩又冒了出来,沈玉娇抿了抿唇,仰脸望向身前之人,那句“我怎么可能忘记”刚到嘴边,忽又觉得不合时宜,愣是咽了下去,只瓮声问他:“你怎么会在这?”


    “说来话长。”


    谢无陵说着,见她只着外衣,又披着头发,语气放缓:“去床上躺着吧,我与你慢慢说。”


    待迎上沈玉娇惊诧又羞恼的目光,他才意识到自己话中歧义,忙以拳抵唇,咳了一声:“我的意思是,怕你着凉。你去床上躺着,我坐旁边和你说……我不躺”


    “你别说了。”沈玉娇见他越描越黑,干脆低着头,转身往床边走去。


    谢无陵见状,也连忙跟了过去。


    视线在这处处盈满女儿家淡淡馨香的雅致房间转了圈,他漫不经心问:“你从前住的闺房,也都是这样的么?”


    沈玉娇早知他这人一向不拘小节,从前都在一个小院里同吃同住了,也无法与他计较私闯女子闺房这种冒失事,只拿起一旁的那件浅紫色薄袄缓缓披上,坐在榻边道:“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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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无陵眼波轻动,而后意味不明嗯了声。


    沈玉娇环顾左右,轻声道:“你搬张凳子坐吧。”


    谢无陵却没立刻挪步,只眼睛盯着榻边那一大片空位。


    沈玉娇心下一跳,有些紧张起来。


    虽说他们差点就做了夫妻,可如今……她是裴瑕的妻子。


    而谢无陵,非得给个身份,大抵像裴瑕说的,一位恩人。


    “谢无陵。”沈玉娇轻轻掐了掐掌心,有些底气不足地提醒他一声:“你搬张凳子,别站着。”


    谢无陵也看出她眸光间的闪躲,还有话语中有意的生分疏离,胸膛不由一阵发闷。


    天知道他有多想她,只恨不得将她搂在怀中,用力地抱,狠狠地亲,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告诉她,分开的这段时日,那犹如白蚁噬心的相思有多折磨人。


    但理智告诉他,不行。


    那样只会吓到娇娇,会让她讨厌他,更会将她推向那小白脸的怀里。


    现下论名分,他比不过小白脸。


    论家世、权势,他也比不过小白脸。


    唯一能与那小白脸抗衡的,大抵就是在娇娇心底的分量,娇娇可是主动吻过他、想与他做结发夫妻的——


    “行,听你的。”他应道,转身搬了张月牙凳,坐在沈玉娇身前:“这样可以了吧。”


    “……你坐远点。”


    坐的这么近,都快贴着她膝盖了。


    谢无陵薄唇轻撇,“我来长安后,天天都搓澡的。今日知道能见到你,还特地熏了香……”


    说着,他抬起长臂送到沈玉娇面前,一脸认真:“不信你闻。虽然比不得你香,但也挺好闻的。”


    【57】


    【57】/晋江文学城首发


    看着那横在面前的胳膊, 沈玉娇颊边发热。


    半年没见,这男人还是这么孟浪!


    偏偏他还浑然不觉般,一本正经问:“闻到没?香不香?”


    沈玉娇硬着头皮:“香。”


    “那你再多闻闻?”


    谢无陵高大的身躯微倾, 端的是大大方方:“随便闻, 别与我客气。”


    凑得这样近,这下沈玉娇是真的闻到他身上那股馥郁香气。


    乍一闻是蓬莱香的沉郁温暖, 细闻有小豆蔻的辛辣热烈,其间还掺杂一阵干净清爽的皂荚香,随着男人喷薄的热息一起涌来, 叫她心跳都有些乱, 忙不迭抬手推他:“够了够了, 你坐回去,好好说话。”


    谢无陵见她双颊那飞快染上的红霞, 眉心微动, 心里也痒痒的。


    真恨不得与她再亲近一些。


    他敛眸, 到底还是老实坐回去, 想了想, 又搬着板凳离她远了些。


    起码少闻些她身上那阵诱人心魂的香气,免得他头昏脑涨,情不自禁。


    “你还没说, 你怎么会在这?”


    沈玉娇定下心神,满脸疑惑:“你这会儿不是应当在金陵吗, 何时来的长安?又怎么溜进侯府,还寻到我姨母院里?”


    “我可不是溜进来, 我是光明正大随小世子来这府上做客的。”


    尽管这处院落的确是偷偷摸摸溜进来的。


    谢无陵咳了声, 在沈玉娇困惑的目光里,掏出一块腰牌:“我现在是镇南侯府霍小世子的随行亲卫, 喏,你看,这是霍府的牌子,做不得假。”


    各府的府牌皆有独特标识,沈玉娇只看了眼那做工,便知是真的,只是:“你怎么会成为霍府的亲卫?”


    这会儿也没旁人,谢无陵也不瞒她,将金陵分别后的事一股脑都说了。


    “……宁州水匪大都春夏开始活动,这大冬天的待在军中也是长蘑菇。霍帅既然赏识我,愿意给我这么好的差事,那我肯定应下。你看,这次回去升两级,我就是队正了,手下能管百来号人呢!”


    谢无陵眼底满是热切,兴冲冲道:“待到四月后那些海盗出没,我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若是能擒住几个盗匪头领,或是运道好,直接砍了陈亮那厮的脑袋……这样的功绩,别说升校尉了,直接升到四品折冲都尉都有可能!”


    陈亮的脑袋,在谢无陵眼里,不是人脑袋,而是一个闪着金光的四品官位。


    只要摘下那颗脑袋,他也算是有了块垫脚砖,能离沈玉娇近上一大步。


    沈玉娇自也看到他黑眸中闪动的狂热野心。


    大抵经历过军营磨炼与海上搏杀,眼前的男人与半年前也变得不同。t?


    少了些街头晃荡的浑噩痞气,多了几分叫人畏惧的凌厉杀气。


    她也不知这算不算好事,当地痞虽浑浑噩噩却无忧无虑、踏实自在,现下进了军营有了更宏伟的目标,但刀头舔血的日子,也叫他变得心狠冷冽。


    而这些改变,因她而起。


    一时间,诸般复杂的情绪如滂湃波涛般在心头剧烈翻涌,明明屋里炉火烧得暖融融,沈玉娇却觉得忽冷忽热,一颗心也如用丝线高悬般,晃荡不止。


    “娇娇,你怎么了?”


    谢无陵盯着她陡然苍白的脸庞,浓眉拧起:“是哪里不舒服?”


    沈玉娇静静望着他,好半晌,才寻到自己的嗓音:“你…你去从军了,那平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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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到平安,谢无陵有点小心虚,摸了摸鼻尖:“平安有裴家留下的奶娘和老仆照顾,我把小院给他们住了,还给了柳婶子好几锭金子,让她帮忙照看……裴家留的银钱,我都交给六爷帮着保管。若是我死在了宁州,那些钱也足够平安读书娶媳妇了。”


    至于娶媳妇之后的事,他也管不着,孩子养大了,总得自己谋出路,不能靠着老子娘一辈子。


    见沈玉娇蹙眉不语,谢无陵以为她生气了,忙道:“娇娇,你别不高兴,那孩子可乖了,我出门前和他说,爹爹挣到功名,才能将你娘带回来。他立刻就不哭了。”


    说到这,他觑着沈玉娇的脸色:“孩子也想你,盼着咱们一家团聚呢。”


    沈玉娇眼睫轻颤了颤,心头五味杂陈,到底还是无法责怪谢无陵,只轻叹道:“……待到天气暖和了,我与…他商量一下,将孩子接回来吧。”


    她口中的“他”,让谢无陵面色一僵。


    搭在膝头的拳头不动声色地拢起,他闷声道:“有柳婶子那么多人照看,你也不必急着接回来。终归孩子三岁之后才启蒙,保不齐我今年就能摘了陈亮的脑袋,升了四品折冲都尉?若我有了自己的府邸,自会把他带到身边教养。”


    “杀匪是那样容易的事么?我虽不清楚宁州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一颗人头就换个四品官,你说的那个陈亮,绝非等闲之辈。”


    沈玉娇抿了抿唇,眸带忧色望着他:“不然你还是回金陵吧。战场瞬息万变,命在旦夕,你何苦要去冒这个险,受这个罪?裴家给你留的那些银钱,应当够你余生安稳……”


    话未说完,对座的男人蹙眉:“难道在你眼中,我谢无陵是那等贪生怕死、卖妻求荣之人?”


    沈玉娇一怔,有些迷茫,她方才有这样说么?


    “你既嫁给了我,便是我谢无陵的妻。要不是那姓裴仗着权势,非将你从我身边夺走,这会儿咱们在金陵小日子不知过得多美。”


    提到裴瑕,谢无陵后槽牙就发痒,结实的拳头也捏紧,恨恨道:“不就是权势么?他们裴家往前十几代,不也是个穷书生,只是运气好,跟对了皇帝发了家,一代代才有了现在的权势地位。我谢无陵出生卑贱,也不知往上数的祖宗是哪位,打铁的、编鞋的、做木匠的?但那又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既然我往上没有争气的祖宗,我自己便做那个争气的祖宗,挣一份功业,攒一份家底,让我之后姓谢的子孙后代都受我的福荫庇佑!娇娇,你曾与我说,我叫谢无陵,便是这世上没我翻不过去的山,过不去的坎,你说的我都记得。”


    他抬手拍了拍心口,神色是极少见的严肃端正:“我每个字都记在心里,死也绝不会忘。”


    沈玉娇听得他这番豪言壮语,既惊愕于他还记得自己说过的那些话,甚至还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又触动于他这份远大志向以及为此践行的毅力。


    眼前这个谢无陵,真的不一样了。


    唇瓣轻动两下,她迟疑着,想再劝,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有壮志是好事,可她……更愿他能平安。


    他虽未提及与盗匪厮杀的危险,但她闭着眼睛都能想象,那是何等的凶险可怕。不同于地痞混混间的拳脚斗殴,战场上可是实打实的刀剑无眼,随便一刀下来,轻则断胳膊断腿,重则一命呜呼。


    “谢无陵,你若是为了我,真的不必如此。”


    纤细指尖捏紧衣摆,她乌眸含着郁色:“我很庆幸在困顿无助之际能遇上你,也很感激你在金陵对我的照顾,但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我如今是裴瑕的妻,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世家无和离,我今生注定是他的妻。”


    “你是个很好的人,如今能得霍帅赏识,在军中闯出些名堂,我也替你高兴。且我相信以你的条件,日后定能寻到一位好妻子,与你共度余生……”


    “大丈夫绝无二妻!”


    谢无陵声音陡然高了,挺拔身躯也朝沈玉娇那边倾去,黑眸炯炯:“我已有你,还要旁人作甚?”


    沈玉娇被他这声音吓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捂他的嘴,又小心翼翼朝外看去。


    见屋外并无其他动静,她才暗松口气,再看面前气势汹汹的男人,她心头一颤,连忙将手收回。


    雪白手腕却被男人牢牢叩住,纤柔掌心下是男人炽热的薄唇,热息喷薄在她的掌心,潮湿滚烫。


    那热意让人心惊,她急抽手:“你…你松开!”


    谢无陵并未松开,只握着她的手从唇瓣,到了他的脸庞。


    他偏头,好似在干涸荒漠中濒死的旅人总算寻到一片绿洲般,粗粝的脸庞去蹭着她的掌心。


    想贴得更紧,又怕自己粗糙的脸,磨疼她的手。


    他的娇娇,细皮嫩肉,他怎舍得叫她疼。


    “谢…谢无陵……”沈玉娇指尖蜷缩着,嗓音都紧张地发哑。


    “娇娇,你难道忘了么?我们在土地公面前敬过香火的,天地神明都能为我们作证,你我是结发夫妻。”


    谢无陵牢牢覆着她的手,黑眸灼灼望着她:“除非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的心里只有那个裴瑕,从未有过我。”


    迎着男人深邃又滚烫的眼眸,沈玉娇如同被烈日灼烧般,眸光飞快闪烁着,她本能地避开:“我……”


    还没开口,掌心忽的被亲了下。


    沈玉娇愕然抬头,便见面前的男人眼尾上挑,噙着笑意,很是得意:“你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的!”


    沈玉娇回过神,双颊发烫:“我才没有!”


    她羞恼辩驳,自己反倒忘了克制嗓音。


    等意识到不对,屋外响起冬絮的询问:“娘子,你在唤奴婢么?”


    沈玉娇眉心一跳,忙道:“没有,我刚才……做噩梦了。”


    “可需奴婢给您拿一份安神茶?”


    “不用了。”


    好不容易安抚住外头,再看面前男人。


    他松开她的手,薄唇轻勾,还是那副得意模样:“我才不信你,你一贯口是心非,撒谎也不眨眼的……”


    沈玉娇语塞,谢无陵又看了眼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啧了声:“这小家伙可真能长。”


    “娇娇,你现下别想那么多,好生待产。”


    他直起身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你,你就安心等着我来娶你就是!”


    说着,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直起身来:“时辰不早了,小世子人小脾气大,我得先回了,免得他又啰嗦。”


    沈玉娇微愣:“你这就走了?”


    谢无陵脚步停顿,笑看她一眼:“怎么,舍不得?”


    忽又俯身把脸凑到她面前,低沉嗓音透着几分哑:“不然你再亲我一下?你亲我一口,我寿数都能增十年。”


    “……无耻!”


    沈玉娇偏过脸,才不理这胡言乱语不正经的男人。


    谢无陵本也就是逗逗她,若她真亲了他,他肯定也不走了,先扑上去亲个痛快再说。


    现下见她脸红,目的达到,他心满意足,却还是舍不得又深深看了她好几眼:“这府中不好说话,待下回寻个好说话的地方,我们再叙旧。”


    撂下这话,他走到花窗边。


    眨眼功夫,便身形矫健地跃出,消失在屋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望着那静静阖上仿若从未打开的花窗,长睫轻眨了眨。


    若不是面前的确摆着张凳子,掌心也残留着男人唇瓣的热息,她真怀疑方才那一切,不过是她午睡时变出的一场梦。


    这人来的突t?然,走的也突然。


    她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还有许多话没问他——


    譬如他怎么知道她来了勇威候府,又譬如他何时会离开长安,刚才他还说“下回再叙旧”,他难道还会寻来?


    心脏忽的跳得飞快,沈玉娇捂着心口躺在床上,脑中还在回想方才谢无陵说的那些话。


    他从军,他来长安,他要当大官,仍旧执意要娶她……


    可她已是裴瑕的妻。


    便是他当上再大的官,她也不可能与他在一起了。


    两道柳眉越皱越紧,她有些后悔方才被他打岔,没把话说得更狠些。


    他那个想法,无异是痴人说梦,白费功夫。


    下次……


    下次他若真的寻来,她定要把话说明白,决不能叫他再抱这些不切实际的期待-


    因着谢无陵这么一出,沈玉娇午睡也没睡成。


    吃罢周嬷嬷煮的红豆汤年糕,她便与大李氏告辞,带着夏萤和冬絮两婢回了永宁坊裴府。


    待回到自己的院里坐下,她陡然记起一件事——


    谢无陵说他现下在镇南侯府霍小世子身边当差,寿宴前那些新媳妇小娘子闲聊提起的那个被锦华长公主看中的侍卫,好像就是小世子身边的……


    论起容色格外出众的男子,沈玉娇此生所识,一是裴瑕,二便是谢无陵。


    除非小世子的亲卫里还有比谢无陵更好看的男子,否则被锦华长公主看中的那人……极有可能就是谢无陵。


    这个猜测叫沈玉娇心下一跳,不会这么巧吧?


    可谢无陵方才压根都没提起这回事……


    所以那个被看中的亲卫,到底是不是他?


    沈玉娇想到自己落难金陵时,曾暗暗腹诽,觉得谢无陵这家伙完全能够靠脸吃软饭。若现下他真的被长公主看上,那这碗软饭……他便是不想吃,长公主怕也要硬塞给他吃。


    可谢无陵那副无法无天的倔脾气,哪里受得了当男宠的委屈?万一开罪了长公主,没准小命就丢了!


    就在沈玉娇忧心忡忡时,肩头忽的搭上一只修长的手。


    她下意识地躲开,一抬眼,却对上一双幽远如冰湖的墨黑眼眸。


    “郎…郎君,你回来了。”


    “嗯。”


    裴瑕锦袍玉带,悬在空中的手缓缓收回,狭眸凝着她:“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没,没什么。”


    沈玉娇强压下心底的慌乱,往榻边坐了些:“大抵是今日外出赴宴,有些累了。”


    “是么?”


    裴瑕朝她面上淡淡瞥了眼,也不知是信了没信,敛袖在她对侧坐下:“我看你方才眉头紧锁,似有深虑。可是今日赴宴,遇到什么难事?”


    “有姨母在呢,能有什么难事。”沈玉娇垂着眼,避开与他对视,喃喃道:“真的只是许久未曾赴过这些应酬,有些耗费心神。”


    生怕裴瑕再问,她忙转移话题,反问他:“郎君今日赴宴如何?我还当你要夜里才回来。”


    裴瑕道:“外头已经天黑。”


    沈玉娇一怔,回身看了眼,发现窗外果然已经暮色沉沉,一片晦暗。


    “这…这么快就天黑了。”沈玉娇悄悄捏紧指尖,干笑两声:“我回来的时候天还很亮呢。”


    裴瑕不语,只静静望着面前的妻子。


    到底有些心虚,沈玉娇被他这洞若观火的目光瞧得浑不自在,装模作样捻了块糕点,吃了两口,小声道:“今日姨母还问起你怎么没来,我说你有事无暇抽身。回来的时候,姨母还送了我一条新鲜的鹿腿,说是补气益肾,带回来给你吃。我让厨房做了炙鹿肉,晚些就能吃了……”


    补气益肾。


    裴瑕眼波微动,余光轻扫过身侧那低头吃糕点的小妇人。


    她那神态,好似并不知她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


    这副糊里糊涂、心不在焉的模样,难道真是累坏了?


    “姨母客气了。”


    裴瑕执起青色蕉叶纹茶盏,清新茶香湿润扑鼻,他嗅着茶香,缓声道:“下回得空,我再陪你去姨母府上拜访。”


    沈玉娇轻轻嗯了声,也端了杯茶水喝。


    夫妻俩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不多时,便有婢子来禀,说是晚膳已经准备妥当。


    沈玉娇暗暗松口气,忙起身,与裴瑕一道移步去饭厅用膳。


    是日夜里,夜阑人静,夫妻俩躺在床帷里。


    嗅到男人身上那萦绕的檀香气息,沈玉娇不觉想到午后谢无陵身上那阵馥郁沉香。


    谢无陵奔赴宁州从军,这样大的事,负责照看平安的裴府奴仆难道在信中从未提过么?


    沈玉娇觉得,金陵那边的人肯定与裴瑕汇报过此事的,只是他并未与自己提及。


    也对,这种事,他为何要与自己提呢。


    她本就不该再与那人有再多牵扯。


    “还不困么?”


    身侧男人忽的问了句。


    沈玉娇眼皮轻动,闭着眼,小声道:“这就睡了……”


    帷帐内静了两息,而后男人侧过身,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抱着,会睡得快些?”


    沈玉娇微诧,这…是什么逻辑。


    可这样被他抱着,她脑中的胡思乱想果然停滞,没多久,困意便渐渐袭来。


    她眼皮也重了,迷迷糊糊间,额头似是掠过一抹温热。


    羽毛拂过般,她也没来及细想,就昏沉沉睡了过去-


    自初十日在勇威候府见过谢无陵后,沈玉娇便再没出门。


    但原本平静的心湖却投入块石头般,涟漪不断,难以平静。


    她想派人去打听霍府与锦华长公主的事,却又怕被裴瑕注意,可不派人打听,她又实在担心谢无陵真的被长公主“强抢民男”收入府中


    就在她于“打听”与“不打听”之间左右摇摆时,日子悄悄滑到了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皇帝与民同乐,取消宵禁,长安城迎来三日三夜的狂欢。


    这一日,城内一百零八坊内处处张灯结彩,安福门前还有高达二十丈的巨型灯轮和灯楼,以五彩斑斓的丝绸锦缎为主体,又饰以黄金白银制成的长穗、铃铛、如意结,凛冽寒风一吹,金石玉块相互碰撞,发出阵阵悦耳清脆的响声。


    待入了夜,东西两市数十万盏花灯如彩云缤纷,花形的、鸟兽形的、宫灯形的,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直叫人瞧得眼花缭乱。


    往年每回上元灯节,沈玉娇都会与家人一同出游。


    去岁她嫁去闻喜,无缘见证这份热闹,这回随裴瑕搬来长安,哪怕大着肚子,一入夜,她便和裴瑕乘车来了东市灯会。


    天上明月皎洁,地下人潮涌动,只见灯市里,穿着锦绣罗衣的儿郎们,满头珠翠的姑娘们,摩肩接踵,欢声笑语。


    沈玉娇在马车上戴好帷帽,也在裴瑕的搀扶下,下了车。


    所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街上目之所及,也都是一家家、一对对结伴相游。


    不过裴瑕轻裘锦带,气度不凡,甫一出现在街上,便引来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的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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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玉娇见路人频频投来目光,不禁打趣:“早知道应该借一顶帷帽给郎君了。”


    今日佳节,裴瑕心情也不错,听得妻子的调侃,牵着她的手捏了捏:“玉娘这是吃味了?”


    沈玉娇:“啊?”


    裴瑕垂眸看她:“不想让我被其他女子瞧见?”


    沈玉娇反应过来,帷帽下脸颊微烫,急急否认:“我才不是那个意思,郎君堂堂儿郎,看就看么,我又不是那等善妒之人。”


    裴瑕嘴角笑意稍敛。


    她这回答并无半分不妥,不善妒,是好事。


    然不知为何,心头有一瞬失落。


    “郎君,大鳌山在前头!”袍袖下的手被轻曳了下,妻子满怀期待看向前头:“我们过去看看吧。”


    “灯会人多杂乱,玉娘小心走散。”


    “郎君不是牵着我么,怎会走散。”


    沈玉娇笑道,目光却是完全被不远处那座流光溢彩、巧夺天工的大鳌山所吸引。


    裴瑕难得见她这般有兴致,也微微笑了:“嗯,我牵着你。”


    十指相扣,夫妻俩直往那鳌山而去。


    然而刚到鳌山底下,还没好好看一看那座鳌山的精巧设计,一个戴着昆仑奴面具的高大身影提着一盏蟹灯,迎面走来。


    沈玉娇和裴瑕原本以为这人只是经过,未曾想那人的步子却在他们面前停下。


    看着那似曾相识的身形,裴瑕黑眸轻眯。


    刚要叫他让开,却见那人将黑漆漆的面具往脑袋上一推,露出一张昳丽俊美的脸t?庞。


    花灯如云,璀璨光影,谢无陵那双好看的桃花眸轻轻弯起,他笑容灿烂:“嘿,这不是巧了么!”


    【58】


    【58】/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


    裴瑕:“……”


    沉默, 沉默,还是沉默。


    这份格外长久的沉默,在上元灯节喧闹的笑语中, 显出几分诡异的味道。


    谢无陵脸上的笑容却无半点僵凝, 眉梢挑起:“怎么?是太惊喜了,还是不认识我了!”


    裴瑕眉头皱起, 只觉荒谬。


    沈玉娇也万万没想到,谢无陵说的“下次再叙”,竟然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和裴瑕面前!


    “你……”她喉头有些紧张地发哑, 一只手撩起半边帷帽轻纱, 乌眸里盛满难以置信:“你怎么在这?”


    “听说长安的上元灯节可是难得的盛况, 这么大的热闹,哪里少得我谢无陵?”


    谢无陵黑眸定定望着轻纱下那张略施粉黛的清婉脸庞, 薄唇轻翘:“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们, 这可不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真的是巧遇么?


    沈玉娇神情复杂, 她怎么那么不信呢。


    刚要开口, 牵着的那只手忽的紧了些, 她微诧抬眼,便见裴瑕目光淡漠,平视着谢无陵:“不知谢郎君何时来的长安?”


    “前不久刚来的。”谢无陵将个面具顶在头上, 嘴角虽勾起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多日没见, 裴郎君还是一点没变。”


    依旧这么的令人讨厌。


    裴瑕自也读懂他眼中敌意,只淡淡道:“谢郎君倒是比半年前憔悴不少。”


    谢无陵嘴角一僵, 这姓裴的是在阴阳他变丑了?


    是, 他在宁州整日训练,风吹日晒的, 的确是黑了一圈。这一路从宁州回长安,长途奔波,风餐露宿的,也瘦了一圈。


    但歇了这么半个月,他自觉也恢复不少精神,今朝出门前还特地换了身新衣袍,跑去小世子那里要了块香饼子熏呢。


    “我们这些为生计忙碌奔波之人,自是比不上裴郎君好命,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谢无陵目光往裴瑕脸上扫了遍:“听说长安贵族男子也好傅粉妆扮,瞧裴郎君这唇红齿白的,难道也扑了粉?”


    他说着,还一副要凑上前瞧瞧的模样。


    裴瑕眉头拧起,朝旁避开:“谢郎君还请自重。”


    沈玉娇站在一旁,看着这两男人的唇枪舌剑,头皮都发麻,连忙出声:“谢郎君,你今日是一个人来逛么?”


    谢无陵听她这别扭的称呼,知她是有意避嫌,心下稍黯,面上却不显,只道:“我在长安人生地不熟,又无亲无故,可不就只能一个人逛。”


    又扫过面前两人袍袖下牵着的手,嘴角轻捺:“哪像二位,成双入对,情意绵绵,实在是叫人羡慕得很呐。”


    沈玉娇眸光一闪,手指下意识想松开。


    却被裴瑕牢牢地握住,他并未看她,只平静望着谢无陵:“长安灯会的确是难得盛况,谢郎君初入长安,就遇上这般热闹,最适合细细品味。裴某与内子先去别处,便不打扰你逛灯会的雅兴了。”


    “裴郎君这话就见外了。”


    谢无陵提着那盏栩栩如生的螃蟹灯挡在两人面前,一脸混不吝地笑:“都说人生三大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现下可不就是他乡遇故知?我一个人逛灯会无趣得很,既然有缘碰上,裴郎君应该不介意一起逛吧?”


    裴瑕脸色微沉。


    他知道眼前这人是个无赖,却不想竟能这般厚颜无耻。


    然而下一刻,谢无陵更加“厚颜无耻”道:“裴郎君若是介意的话,那也没关系。总归我与娇娇才是故知,你逛你的,我和娇娇一起逛也是一样的。”


    多年养气的功夫,在这一刻有些失控。


    “谢郎君还请自重,内子的闺名岂能容你直唤?”


    裴瑕嗓音透着几分冷:“至于你说的故知,内子一后宅妇人,能与你有什么故交?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还请慎言,莫要污我妻清誉。”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裴氏君子对待恩人的态度?我今儿个真是开眼了。”


    谢无陵眉梢抬起,似笑非笑般瞥了眼裴瑕,又垂下眼,略带委屈地对沈玉娇道:“娇娇,你从前与我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还与我说,君子有容人之量,小人存忌妒之心……你看,我都不介意和他一起逛了,他反倒急着和我撇开关系,就差指着我的鼻子叫我滚了。他真是你口中所说的君子么?你可别被他骗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蹙眉:“你莫要胡言乱语。”


    “我哪里胡言乱语了。”


    谢无陵冷嗤了声:“之前还口口声声说我是恩人,好嘛,这大老远的在长安碰上了,不说请我吃顿饭喝顿酒敬个地主之谊吧,见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还不乐意让我跟你们一起逛。唉,我就说嘛,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都一个样,眼睛都长到天上去,哪瞧得上我们这些人。只可怜娇娇还被你蒙在鼓里,真以为你是什么雅量高致的正人君子呢。”


    “罢了罢了。”谢无陵摇头叹道,又将手中那盏透着薄青色的螃蟹灯递给沈玉娇:“今日是万家团圆的好日子,既然他不待见我,我也不好让你难做。这盏灯是我亲手做的,你调动机关还能动……”


    他说到这,瞟了眼裴瑕:“裴郎君,相识一场,这大过节的,我送盏灯给夫人赏玩,你不会也不容吧?”


    裴瑕眸光轻闪,知道这人在给他下套。


    若是连盏灯都不容,倒真坐实他口中那句妒夫。


    可笑,他和玉娘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怎会因这么个无赖而生出妒忌。


    “谢郎君有心了。”


    裴瑕说着,平静看向沈玉娇:“这灯的确有几分巧思,玉娘若喜欢,便收下吧。”


    沈玉娇面色悻悻,理智告诉她,不该收下这盏灯。


    可谢无陵那双眼中满怀着热切与期待,还有他手上那被竹片刮伤的小伤痕——


    万家团圆日,他孑然一身,寒风里也不知等了多久,只为给她送一盏灯。


    唇瓣轻抿了抿,她又看了眼裴瑕,见他神情淡然,似乎真的不介意这点小事,心下微微松口气,她抬手接过那盏灯:“多谢。”


    “你与我客气什么。”


    谢无陵见她接过灯,眼底笑意也有了一份释怀。


    他今日本来也没抱什么指望与她一同逛花灯会,只想着做一盏不一样的花灯,博她一笑,便已足够。


    “你们继续逛吧。”谢无陵看着沈玉娇:“逛灯会,你得开心些。”


    沈玉娇触及他眼底那份笑意,有些于心不忍,捏着灯问:“那你……不逛了?”


    “我一个人有什么好逛的?别人成双成对、家家团圆,我混在里头,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回去睡觉。”


    谢无陵扯了扯唇:“没准在梦里,能梦到一家团圆呢。”


    他明明是笑着的,可沈玉娇分明从那笑里看出无尽的落寞。


    她知他的执着,更知若不是遇上自己,他大可不必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受这份冷遇。


    “大过节的,高兴点呢。”


    谢无陵看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如江南烟雨无尽愁,不由提高语调,故作轻松地笑:“你能收下这盏灯,我就很欢喜了。”


    说着,他又看向裴瑕,方才眼底那份温柔深情瞬间化作冷淡:“你既不让我陪着,那今夜你就得哄她高兴。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再往前走百步有灯谜诗会,往西边有放河灯和孔明灯的,河灯和孔明灯一起买能便宜三文钱。子时衙门会放焰火,往南走上城墙,是最佳观赏地,你最好现下派人去占位置,免得晚些去了没有好位置……对了,那里风大,你若是带娇娇去看,给她裹严实点,别叫她受了风寒。”


    他絮絮叨叨念着,裴瑕心下也愈发沉闷。


    明明自己才是玉娘的夫婿,怎么弄得这谢无陵如正房夫婿,喋喋不休嘱咐自己照顾好妻主。


    余光扫过沈玉娇凝眉望着蟹灯的模样,裴瑕薄唇紧抿。


    这谢无陵实在狡诈,一招以退为进,将玉娘一颗心彻底勾偏了。


    若真叫他这样走了,以玉娘的性情,怕是要愧疚许久,这一整夜也不必再逛了。


    “既然谢郎君已t?探查好了路线,若不介意,便与我们夫妻俩一同逛吧。”


    裴瑕目光澹然地看向谢无陵:“有朋自远方来,我夫妻二人自是不亦乐乎。方才是想着谢郎君或许另有安排,我们自然不好打扰。”


    说着,他握紧沈玉娇的手,垂眸看她:“玉娘,你觉得如何?”


    沈玉娇:“……”


    上一刻她还觉得对不住谢无陵,现下见裴瑕这般包容豁达,她忽又觉得有负裴瑕。


    若是早知今日出门会是这么个情况,她干脆窝在院里烤梨吃好了。


    “我觉得……”她目光飘忽着,见两个男人都直勾勾望着她,头皮更是发麻。


    罢了,事已至此,他们俩都不介意了,破罐子破摔吧。


    “那就……”她深吸一口气:“一起逛吧。”


    裴瑕微笑:“好。”


    谢无陵挑眉:“那咱们先逛这大鳌山,再去猜灯谜?”


    沈玉娇这会儿脑子有点发麻,根本不想考虑其他,漫不经心“嗯”了两声。


    他们说是就是吧。


    于是接下来,裴瑕牵着她的手,走在右边,谢无陵替她提着花灯,走在左边。


    三人各怀心思围着这座大鳌山走了一圈,都没说话。


    许是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沈玉娇瞥了眼谢无陵脸上那个黑漆漆的昆仑奴面具,没话找话:“你怎么买了个这样的面具?”


    谢无陵面具戴在脸上,只两个洞眼里露出双漂亮的眼睛:“你不喜欢?”


    沈玉娇心下讪讪,这人怎么动不动就把“喜欢”挂在嘴边。


    她垂下眼:“只是觉得不大好看。”


    “那没错了,我特地挑了个最丑的。”谢无陵道:“你夫君我……”


    裴瑕不冷不淡乜去一眼。


    谢无陵笑意微凝,心里骂骂咧咧,看什么看,要不是你小白脸横插一脚,娇娇这会儿本该老子牵着!


    心里默默念着“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他改了口:“若我没媳妇也就罢了,有家室的男人,还是得低调些,买个面具戴着,省心也省事。我可不像某些男人,自持长着一张好脸,就爱出来招摇过市。”


    这阴阳怪气得简直不要太明显。


    沈玉娇好气又好笑,偷偷瞪了谢无陵一眼,你别总攀扯裴瑕。


    谢无陵领会她的意思,并不服气,但也没多说,只仰脸望着那大鳌山:“这玩意还真大,绕着走这么半天也没走完。”


    话音落下,裴瑕忽的开口,看向谢无陵:“你此次是随霍小世子一同进京?”


    谢无陵和沈玉娇皆是一怔。


    沈玉娇眼波轻转,心下暗想,看来裴瑕果然早就知道谢无陵去宁州从军之事。


    谢无陵也想到了这一层,又回忆起前几日与沈玉娇见面时,她知道自己参军的惊愕——


    看来这小白脸在娇娇面前,也不是那么坦诚嘛。


    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看向裴瑕:“是,我去宁州参军,颇得霍帅器重。只是不知裴大君子是如何知道我随小世子一同进京?难道你一直关注着我?”


    裴瑕眉心微动,默了片刻,道:“先前金陵来信,说你前往宁州。”


    谢无陵眯了眯眼,这人竟承认了。


    没意思,还以为他会装一装。


    沈玉娇见裴瑕直言了,心底掠过一丝微妙,却也没有立场指摘。


    正沉默着,裴瑕又开了口:“你戴着面具,是怕被长公主的人盯上?”


    谢无陵:“……”


    这小白脸,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偏偏裴瑕还偏过脸,很是贴心地与沈玉娇解释:“听说长公主看上霍小世子身旁的一位美貌亲卫,谢郎君在侯府当差,或许知道些内情。”


    沈玉娇不尴不尬扯了下唇:“……是么。”


    她也没想到裴瑕竟误打误撞问出她心中忧虑,于是也顺势,睁着一双疑惑眼眸看向谢无陵:“那美貌亲卫,不会是你吧?”


    谢无陵此刻只庆幸他戴了面具,不然他这青一阵红一阵的脸,真的没地方放了。


    一想到那日夜里,他百无聊赖地坐在车头,等着接小屁孩出宫。


    忽然一辆翠盖珠缨的华车停在了身边,车帘掀开,一个满头珠翠的贵妇人紧紧盯着他,一脸痴样地喊着:“靖怀阿兄。”


    他当时只觉莫名其妙,这妇人虽保养得当,但那年龄都能当他娘了,竟还喊他阿兄?莫不是吃醉了酒。


    他刚想把车赶走,那妇人又跌跌撞撞下了车,身边的宫人都惶恐喊她“长公主”。


    谢无陵出生市井,哪曾接触过这样身份尊贵的人物,登时也骇了一跳,忙随着其他人一道行礼。


    那贵妇叫他:“你抬起头。”


    谢无陵只得抬头。


    那妇人又痴了,盯着他的眼:“像,真是像极了。”


    谢无陵被她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偏她又问了他一堆,最后还上前,伸手就要摸他的脸:“你可愿意入我府中?金银珠宝,高官厚禄,只要你想,我都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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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无陵的确很想要高官厚禄,但这种出卖男色、背叛沈玉娇的事,他绝不会做。


    “我当时就躲开了!”


    谢无陵推起面具,双眸诚恳地看向沈玉娇:“我和她说,我家里已有妻室了。”


    尽管这个理由好似并未打消那人的痴念,但霍小世子来得及时——


    “那小屁孩……我是说小世子,他虽然平日里嘴巴怪毒,真遇到事,还是很护短的。他说我是他的心腹亲卫,那长公主也不好与霍府夺人,便上车离开了。”


    虽然不知这事怎么就传开了,且传出好几个版本,弄得霍府中的其他亲卫都拿这事调侃他“艳福不浅”。


    “这福气谁要谁拿去,老子才不要。”


    谢无陵解释完,只恨不得牵着沈玉娇的手到心口,他神情无比郑重:“娇娇,我谢无陵这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


    “谢郎君莫要胡言。”


    裴瑕颀长的身影挡住谢无陵的脉脉眸光,那张白皙如玉的脸庞一片疏冷:“我裴氏的祖坟,可容不下姓谢的鬼。”


    谢无陵一噎:“谁稀罕入你家的坟,你别往脸上贴金。”


    沈玉娇:“……“


    又来了,这俩人。


    “大过节的,你们别说这些晦气话。”沈玉娇看了谢无陵一眼,又轻晃了下裴瑕的手:“郎君,我有些饿了,不如找个地方坐着吃点东西吧?”


    裴瑕垂眸,看着妻子娇柔面庞透着请求,胸间那股窒闷也稍稍压下。


    罢了,何必与这地痞饶舌,自降身份。


    环顾四周,瞧见不远处有家生意不错的食铺,他道:“那边似有浮元子和馄饨。”


    沈玉娇现下只想用吃食堵住这两男人的嘴,忙不迭颔首:“就去那吧,今日上元,须得吃一碗浮元子才算应景。”


    于是三人便往那食铺走去,挑了个最靠里的位置。


    铺里帮忙的伙计是老板的女儿,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生着一双圆溜溜的眼。见着这一桌的客人,男子生得俊美,女子生得俏丽,忍不住多瞧好几眼。


    “不知三位客官要吃些什么?我们这儿有炸圆子、浮元子、小馄饨、桂花米酒……”小姑娘嘴皮子利索报了一堆。


    沈玉娇道:“我要碗浮元子就好。”


    “好嘞。”小姑娘脆生生应道:“娘子想要什么口味的,我们店里有黑芝麻、红豆沙、玫瑰糖渍、花生馅……”


    “花生馅不行,她吃花生会起红疹。”谢无陵将昆仑奴面具放在一旁,看向沈玉娇:“其他三样各点一碗,你每个都尝尝,如何?”


    同吃同住那些日,谢无陵每日都变着花样给她买好吃的,渐渐也摸索出她的口味,更知晓她有些嘴馋,见这个想吃见那个也想吃,只是多年教养叫她得保持矜持,饭桌上不可贪食失礼。


    “都点,可以么?”她咬了咬唇,有些犹豫:“还是点一碗吧,点多了我也吃不下。”


    “那又没事,你吃剩下的,我吃呗。”谢无陵无比自然道,偏头吩咐那小姑娘:“除了花生的,其他口味各来一碗。”


    那小姑娘心下暗惊,难道自己猜错了,这位娘子并非与那白袍郎君是一对,而与这红袍郎君是一对?


    可她方才分明瞧见,白袍郎君一直牵着这娘子的手啊……


    她压下心里困惑,去问那白袍郎君:“那郎君你呢,吃些什么?”


    裴瑕看了眼沈玉娇,道:t?“三种口味各来一碗,我与娘子分食。”


    小姑娘:“……!”


    没猜错,他们才是一对。那这红袍郎君是?


    谢无陵脸色微青,盯着对座的裴瑕,心头暗啐,学人精。


    无论如何,最后一共上了六碗浮元子。


    沈玉娇硬着头皮,另要了个碗,从每碗都舀了几个浮元子——


    这一顿,三人都吃得格外撑。


    沈玉娇也很是后悔,早知吃个浮元子都能吃成这样,她就点碗鲜肉馄饨一了百了。


    吃得太撑,三人坐着消食,大眼瞪小眼。


    沈玉娇如坐针毡,反观两个男人,却你一言我一语聊起来。


    “谢郎君打算何时离开长安?”


    “……小世子仁厚,让我们天气暖和了再走。”


    “嗯。”


    裴瑕颔首,沉吟道:“霍世子此番返京,应当不会再回宁州?”


    “宁州海盗皆是些穷凶极恶之辈,霍帅为着小郎君安危着想,让他回长安避一避。”


    谢无陵思忖:“起码要待个六年吧,十六岁他也正好能娶媳妇,给霍家留个种再回宁州也好。”


    裴瑕端着茶杯的手一顿,余光扫过面色微窘的沈玉娇,只觉这谢无陵言辞实在粗俗,怎可当着女子面前说这些。


    也不知玉娘流落金陵那段时日,是如何容忍这等粗鄙之人。


    然而也是这粗鄙之人,知晓玉娘吃花生会起红疹


    这一点,自己为人郎婿,却从未得知。


    是她与谢无陵说过,还是不小心误食花生,起了红疹被谢无陵瞧见?


    他们俩在金陵那座小院,到底相处到何种地步,以至于谢无陵说出吃她剩下的饭菜,竟那样自然……


    捏着茶盏的长指不禁拢紧,裴瑕下颌微绷。


    桌上又静了下来,无声尴尬在弥漫,沈玉娇忙道:“不是说前头有灯谜诗会,还能放孔明灯么?消食也消得差不多了,不若去前头看看?”


    她的提议,两个男人一向无异议。


    于是三人离开食铺,继续朝前逛。


    这一路上,除了各色花灯可供赏玩,还有卖各式小玩意的摊子、热气蒸腾的点心铺子,以及各种杂技百戏的艺人,走钢索、吞剑、摔跤相扑、舞马斗鸡、钻火圈、吐火变脸,直叫人目不暇接。


    这份热闹繁华,稍微冲淡了三人行的窘迫,两个男人不斗嘴时,上元灯节还是很有意思的。


    猜灯谜时,裴瑕百猜百中,给沈玉娇赢了好些花灯。


    沈玉娇一手拿不下,留了一盏最精美的琉璃金鱼灯,其余的都由谢无陵赠予了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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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放河灯时,要写新年愿望,谢无陵非说不识字,要沈玉娇帮着写。


    裴瑕提出代写,谢无陵不乐意:“难道你想偷听我的愿望不成?”


    裴瑕冷笑:“谁稀罕。”


    谢无陵等得就是他这句话:“既不稀罕,那便把笔给娇娇。”


    见他们为这种事都能吵,沈玉娇头都大了,最后找了卖河灯的老板代笔,两个男人才算消停。


    猜完灯谜,放完河灯,时辰也已不早。


    三人便一齐往南边城墙而去,迎接上元灯节最为盛大的焰火。


    【59】


    【59】/晋江文学城首发


    火树银花不夜天, 今宵尽兴不归眠。


    伴随着子时的钟声,漆黑的天边炸开一朵朵绚烂明亮的焰火,紫的、红的、绿的、黄的, 火树银花, 星星点点,美不胜收。


    “哇!放焰火了!”


    “快看那朵, 可真漂亮!”


    “又来了又来了,那朵炸的好大!”


    城墙之上,乌泱泱挤满了来看焰火的百姓们。


    好在沈玉娇他们来得早, 谢无陵又眼尖脚快, 一上城墙就瞄准了个不错的位置, 大马金刀就占在那,长腿一跨, 真如他做的蟹灯一般横行霸道。


    “这焰火可真美。”


    沈玉娇站在城墙前, 仰脸望着那璀璨迷人的焰火, 耳听得周遭路人们的欢笑和拍手声, 也不禁被这热烈喜悦的气氛所感染, 眉眼间浮出一丝向往与憧憬:“希望新的一年,一切皆顺,所念皆安。”


    裴瑕和谢无陵一左一右站在她旁边, 听得她这轻轻呢喃,不约而同转过头。


    只见焰火斑斓变幻的光影落在她瓷白细腻的脸庞, 羽睫纤长,琼鼻挺翘, 樱唇殷红, 如玫瑰般娇丽,嘴角微微漾开一抹轻笑, 端的是双珥照夜,煜煜垂晖,美胜婵娟。


    如此良辰,如此美景,佳人在畔,实在叫人心驰神曳。


    裴瑕眉心轻动,抬起手。


    还未揽上妻子的肩头,便听得谢无陵一声咋呼:“娇娇,你快看那朵紫色的,像不像牡丹花!”


    沈玉娇的注意力顿时被谢无陵所指的方向看去,见天边绽放的焰火绚烂,她弯眸轻笑:“是有点像魏紫牡丹。”


    “是吧,我就说像嘛。”谢无陵附和着,余光往裴瑕那悬在空中的手瞥过,心头冷哼。


    裴瑕自也捕捉到他那点小心思,眼底闪过一抹晦色。


    少倾,他还是抬手,揽住了沈玉娇的肩。


    忽然罩来的暖意让沈玉娇一怔,她诧异抬眼,裴瑕淡淡道:“风大,仔细受寒。”


    沈玉娇眼睫轻颤两下,之前也不是没被他揽过,只是现下当着谢无陵的面,这样的亲密叫她有些局促无措。


    可是要推开裴瑕么?他们是夫妻,他关心她,并无不妥。


    然而她分明感受到来自右侧的灼灼目光,一会儿落在肩头那只手,一会儿落在她的脸,只恨不得将皮肉都烧出一个洞来——


    沈玉娇内心一阵欲哭无泪。


    这大概是她过得最尴尬的一个上元节了。


    就在她窘迫得恨不得遁地逃离时,谢无陵忽的解开他的玄色披风,无视裴瑕的手一般,直接给沈玉娇披上:“裴郎君说的是,城墙风大,娇娇得多穿点。”


    谢无陵的披风上还残留他的温暖体温,以及一阵扑鼻而来的馥郁熏香。


    沈玉娇明显感觉到肩头那只手一紧。


    裴瑕有洁癖,尤其不喜过于浓烈的熏香——


    就在沈玉娇以为裴瑕会收回手,没想到他将那件玄色披风拿开,而后将她搂得更紧,几乎将她裹进他的白色大氅之中般:“谢郎君实在太客气了,我这件氅衣宽大厚实,足够替我妻抵挡风寒。你这件披风,还是自己留着御寒吧。”


    修长的手掌抓着那披风,他看向谢无陵的眸光一片冷淡:“长安不比金陵,风也更为凛冽,谢郎君小心风寒入体,平添烦忧。”


    谢无陵见他将沈玉娇抱得那么紧,后槽牙磨了磨,真恨不得一拳头过去,将这厚颜无耻的小白脸打晕丢下城墙。


    但理智叫他克制住,只冷笑道:“裴大君子多虑了,我正是血气方刚的好年纪,这副身板别说吹会儿风,便是跳进冰河里洗个澡都不带哆嗦的。不像你们这些锦秀膏粱堆里养出的儿郎,一个个细皮嫩肉,肩不能提,手不能抗,走两步路都带喘,啧,哪还有点男人样?要我说,你还是顾着点自己吧。要是一阵风就把你吹倒了……”


    他本想说“病死了娇娇守寡,正好我来照顾”,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道:“病倒了还要娇娇照顾你,多给她添麻烦。”


    裴瑕怎听不出他言下之意,眸色更冷,连着手里的披风也懒得再多拿,振袖一挥,直接甩到谢无陵怀中:“谢郎君也多虑了。有你这句提醒,我往后定会好生保养,勤加锻炼,争取与玉娘一同白头到□□享天伦之乐。”


    说到这,他眉眼舒展,微微一笑:“若谢郎君届时还走得动,我定派人给你下帖,邀你来赴我与玉娘的八十寿宴。玉娘,你说呢?”


    陡然被提问的沈玉娇:“………”


    如果活到八十岁还要听他俩人唇枪舌战,她不如现在从城墙跳下去好了。


    腹诽归腹诽,现下面对两个男人直勾勾投来的目光,她悄悄掐紧了掌心,轻声道:“郎君如何说起那样远的事……还是,等活到八十岁再说吧。”


    又看向几根凌乱鬓发在风里飘扬的谢无陵:“夜里风大,别逞强,把披风穿上吧。”


    同样的话,从裴瑕嘴里说出来讨人厌。


    但从沈玉娇嘴里说出来,谢无陵挑眉笑了:“好,我这就穿。”


    娇娇果然还是关心他的。


    裴瑕怎会感受不出沈玉娇语气里对谢无陵的那份亲近——


    哪怕是看似嫌弃嗔怪的口吻,却比相敬如宾,更加叫人心动。


    他沉默着垂下眼,揽着怀中人的手臂却不觉收紧。


    这场盛大的焰火共放了一刻钟,待到璀璨胜景落幕,城墙上的百姓们也都纷纷散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元宵取消宵禁,灯会是通宵达旦地开放,有精力t?好的年轻人继续去逛等会,像是老人孩童们大都看完焰火,便各回各家歇息。


    沈玉娇如今身子重,也比不得从前能熬夜,看焰火时的激动劲儿过了,困意也渐渐席卷而来。


    下了城墙,她便准备与裴瑕回府。


    谢无陵也看出她的困倦,将那盏蟹灯递给她,温声道:“回去早些歇息吧。”


    沈玉娇接过蟹灯,勉力打起精神问他:“你还要逛么?”


    “不逛了。”谢无陵道:“我也准备回去歇了。”


    “嗯。”


    沈玉娇颔首,有意再叮嘱他两句,但裴瑕在旁边,她也不好多说,只道:“那你回去后,也早些歇吧。”


    谢无陵读出她眸中关切,心下一暖,笑道:“放心,我可能睡了,一沾枕头就睡得死沉。”


    沈玉娇失笑,心说她知道呢。


    在金陵那阵,他若是白日没事,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玉娘,时辰不早了。”


    见着他俩在寒风中依依不舍般,裴瑕睇着谢无陵,嗓音清冷:“虽说谢郎君受得霍帅赏识,但到底是在霍府当差,夜里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惹人非议。”


    谢无陵面色微僵,怎听不出他话中内涵之意。


    有自己的府邸了不起么?


    他只是暂时寄人篱下,又不是一辈子都寄人篱下。等他当了大官有了银钱,他也在长安买宅子。


    就买在永宁坊,买在裴府隔壁,气不死这小白脸也膈应他!


    沈玉娇见气氛又变得僵凝,实在有些受不住,看向谢无陵:“时辰不早了,就在这散了吧。”


    又在大氅的遮掩下,扯了下裴瑕的衣袖,仰脸轻声道:“郎君,我们也回吧。”


    她这一声轻软的“郎君”,还有那句“我们”,叫裴瑕胸间凝滞的闷意稍散了几分。


    这个谢无陵再如何频出花招,玉娘的夫婿始终是他裴瑕。


    灯会散去,也是与他一同回家。


    怎能因这宛若昙花一现的分心,叫他们夫妻间生出嫌隙?


    不值当,更没必要。


    雪色大氅之下,他将妻子柔嫩的小手牢牢裹在掌心,神情温润:“好,我们回家。”


    又微笑看向谢无陵:“有劳谢郎君今夜陪我夫妻同游灯会。”


    谢无陵脸都青了三分,心道这小白脸还真会往脸上贴金,谁陪他游灯会?呸!


    本想再回怼两句,但见沈玉娇眉眼间难掩的疲累,到底忍住,只道:“行了,快点带娇娇回去,让她好好歇息。”


    裴瑕敛笑:“不必你说。”


    他揽着沈玉娇转身。


    沈玉娇暗暗松口气,刚走两步,忽又想起,谢无陵说天气暖和了就离开长安,那具体是二月还是三月?


    她三月便要临盆,这两月若无意外,应当不会再出门走动了。


    或许今日,便是他们最后一面……


    若真是如此,她还有许多话想叮嘱他。


    脚步不觉放慢,她迟疑着,回头看了眼。


    城墙脚下,灯火阑珊,那人头顶着面具,依旧伫立在夜晚寒风中。


    见她回眸,他展颜一笑,朝她用力挥手,“娇娇,回吧。”


    沈玉娇心下一颤,没忍住,到底还是喊了一句:“谢无陵,你多保重!”


    揽在腰侧的大掌陡然收紧。


    沈玉娇知道不该,但她没办法真的就这样,一句话也不叮嘱——


    哪怕此生与谢无陵有缘无分,但她也真心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好好活着。


    叮嘱声在风中缥缈,谢无陵怔了一怔,而后脸上的笑容愈发明亮。


    “我会的!”


    他挥手,在风里喊着。


    爱人的叮嘱给他无尽的斗志,他站在凛冽刺骨的寒风里,宛若打了胜战的大将军,一腔热血,无畏亦无惧-


    回程的马车上,格外沉默。


    沈玉娇隐约觉得裴瑕似有不悦,可他扶她上车的动作,始终轻缓,极尽体贴。


    他面色也如平时一样淡然,瞧不出任何端倪。


    这叫她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他真的有所芥蒂,还是她自己心虚多虑。


    那一句叮嘱虽有些突兀,可也仅仅是一句寻常的“保重”,与人分别时大都会如此叮嘱一声,也算不上逾矩失礼?


    她坐在车里琢磨半晌,到底没忍住,还是问了句:“郎君,你可是……心绪不佳?”


    裴瑕端坐窗边,闭目养神,听到这话,缓缓抬起眼:“为何这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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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玉娇抿唇,嗓音放得很轻:“你上车后就没说话。”


    “有些疲累而已。”


    裴瑕看着妻子透着几分拘谨的娇婉脸庞,鬼使神差想到她与谢无陵交谈时,那眉眼间的神情始终是放松的。


    吃浮元子时,她吃到喜欢的口味,第一眼看的也是谢无陵。


    谢无陵朝她眨眼:“好吃吧。”


    她重重点头:“好吃!”


    语气都是掩不住的雀跃,宛若活泼无忧的小姑娘。


    哪怕他俩是对面对坐着,自己与她并排坐,在他俩的眉眼流转间,犹如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他恍惚记起,好似新婚之际,玉娘在自己面前也是这副天真娇慵的小女儿姿态。


    她会在清晨醒来时,抱着他的腰撒娇:“郎君再陪我一会儿么?”


    也会给他绣荷包、鞋履,给他做糕点、炖补汤,还喜欢找各种借口待在他身边,哪怕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他读书写字。


    那时他想,他这小妻子大抵是离了长安,没了娘家,所以才格外黏着他。


    他怜她孤苦,却也不能放纵自己,沉溺儿女情长。


    于是他郑重与她道:“你不必害怕,你既嫁于我为妻,便终身是我裴氏宗妇,任何人都无法改变,我也绝不会负你。”


    他给她名分与尊敬,也会与她孕育嫡出子嗣,叫她坐稳这正妻之位。


    可如今,他忽觉得不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仅仅是名分与子嗣,还有些其他的东西。


    马车里烛光昏冥,裴瑕凝视着沈玉娇那张莹白脸庞,晦暗不明的视线由她黛色眉眼缓缓往下,落在那抹饱满的嫣色唇瓣,停了一停。


    沈玉娇感受到那注视的目光,有些迷茫轻唤:“郎君?”


    裴瑕默了一瞬,朝她抬手:“玉娘,坐过来些。”


    沈玉娇微怔,虽有些不解,但还是朝他身边挪了过去。


    车里燃着暖炉,她怀中还抱着个铜沉手,身子刚靠在他身侧,忽的一条长臂从眼前横来。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都被圈入男人温暖的胸膛里,她想起身,可肚子重得厉害,挣了两下,还是泄力得躺回那檀香幽幽的怀抱。


    纤长鸦睫轻颤了两下,她仰着脸,困惑不安:“郎君,你这……唔!”


    剩下的话,统统被一抹温热的柔软封缄。


    沈玉娇呆住,大脑仿若闪过一阵白光,而后陷入一片混沌空白。


    后脑勺被男人的大掌牢牢地扣住,他高挺的鼻梁紧贴着她的脸颊,热息喷薄地拂过她的肌肤,勾起一阵轻柔的酥麻。


    不同于从前几次简单唇瓣相贴,这一回,男人的舌尖撬开她的唇齿,动作虽生疏,可沈玉娇呆若木鸡,毫无防备就张了唇。


    下一刻,男人清冷的幽香随着热息涌入口中,他勾着她温软小巧的舌尖,毫无章法地交/缠,又带着一反常态的贪婪,扫过她唇齿的每一寸,仿佛要将她口中清甜的津液都攫取入腹。


    沈玉娇的呼吸不可自控地乱了。


    这样的唇齿缠吻,她与裴瑕从未有过。


    原来交吻,也能这般亲密热烈,舌尖勾缠间的那份热意与湿润,与敦伦时的亲密相比,几乎是不遑多让的羞耻。


    大脑浑浑噩噩,她的心跳也快得几乎破膛而出,直到舌尖被吮吻得发麻,肚子也猛地一跳下,她才陡然回过神,抬手抵住男人的胸膛:“郎…郎君,别……”


    裴瑕动作一顿,稍稍松开她的唇瓣,低沉嗓音透着一丝喑哑:“为何?”


    “肚子……”沈玉娇眼睫颤动着:“孩子在动。”


    他这吻来的太突然,又这样亲密热烈,别说孩子吓一跳,她都吓一跳。


    裴瑕听到她这话,深沉眸色也有了几分清明。


    原本搭在她身前的手,缓缓放在她隆起的腹部,隔着夹棉的冬衣,他眉头轻蹙:“疼么?”


    “不疼,就是踢了一脚。”


    沈玉娇脸颊绯红,她觉得孩子定是有感应,知道爹娘在做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才提醒他们注意些,别太孟浪。


    “郎君,你先放我起来吧。”


    方才经过缠吻的嗓音还透着几分不自觉的妩媚。


    裴瑕垂下眼,借着车壁洒下的昏黄灯光,看到怀中妻子那双被吻得泛起潮湿雾气的乌眸,还有她那沾染些许水渍的唇瓣,红滟滟的,是再好的口脂也涂不出的靡丽动人。


    想到唇舌交缠时那份难以遏制的快意,他眸色暗了暗。


    两根长指抚上她的唇瓣t?,见她眸中错愕,他哑声:“有点肿了。”


    沈玉娇一怔,而后双颊火烧般滚烫。


    他怎么能这么平静说出这话。


    她下意识偏过脸,男人却道:“别动。”


    修长的指尖在她嘴角揩过,沈玉娇分明看到,那一丝晶莹的水渍黏腻。


    霎时一阵强烈的羞耻朝她袭来,也顾不上肚子沉重,挣扎着便要起身。


    “这么急做什么?”


    裴瑕蹙眉,到底还是托着她的后腰,帮她坐起:“慢些,小心腰疼。”


    沈玉娇坐正后,恨不得整个人都缩到车角里,但眼前的男人眉眼恬静地望着她:“怎么了?”


    语气是一贯的平静从容。


    若不是那望来的黑眸还残留着一丝未褪的暗慾,沈玉娇都怀疑刚才那一切是她胡乱做的梦。


    可他怎么能一副没事人的模样,这么坦然自若地问她怎么了。


    这话应该是她问才对吧。


    忽然就吻上来,还是在马车里,吻得那么深,那么孟浪……


    她的舌尖现在还隐隐发麻,唇齿间好似也盈满独属于他的气息。


    心跳又乱了,没章法地乱跳,沈玉娇羞恼又无措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你方才……方才……”


    “嗯,我吻了你。”裴瑕道。


    沈玉娇眉心一跳,没想到他这样直白。


    裴瑕轻抚袍袖,幽深眸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她,清冷嗓音微哑:“不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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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晋江文学城首发


    不可以么。


    他是她的夫婿, 当然可以。


    只是沈玉娇觉得惊诧,眼前的男人还是那个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裴守真么?


    这样的他,反常得让她觉得陌生。


    “如何不说话?”


    裴瑕抚平衣袍的褶皱, 明明语气温润平和, 那双狭眸却冰凌般锐利:“难道,不可以?”


    沈玉娇呼吸微窒, 唇瓣翕动两下:“郎…郎君说笑了。”


    “那便是可以了。”


    宛若凛凛寒山积雪融化般,他眼底缓缓漾开一丝柔缓春意,他握住她的手, 忽的一顿:“很冷?”


    “还好。”


    “你的手在抖。”裴瑕裹在掌心, 他温声安慰:“很快就到家了。”


    沈玉娇依旧低着头, 淡淡“嗯”了声。


    裴瑕不大一样了。她想。


    若是他今夜饮了酒,她还能找借口, 他是醉了。


    可他今夜滴酒未沾, 非得给他这份反常找借口, 只能是因谢无陵——


    他果然还是介意的。


    也对, 人非草木, 再怎么清风朗月、坦然豁达的君子,见着自己妻子与其他男人在一起,难免会有芥蒂。


    夫妻俩一路沉默地回到府中, 待到夜里躺上床,香暖帷帐中, 沈玉娇翻过身,主动去牵裴瑕的手。


    先是小指搭上他的手背, 见他没推开, 才整个握住。


    “郎君。”她低唤,轻柔嗓音透着些许讨好之意。


    漆黑帐中静默两息, 才响起男人低沉的嗓音:“不是困了?”


    沈玉娇道:“是困了。”


    裴瑕道:“那便睡吧。”


    沈玉娇静了两息,朝他更近了些:“郎君真的没有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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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密的眼睫垂着,良久,裴瑕侧身,将主动示好的妻子拥入怀中:“今夜之事纯是意外,我虽不喜你与他再有牵连,却也知他的确有恩于你,街上遇见了,交谈寒暄,也是正常。”


    稍顿,他宽大的手掌带着沈玉娇的手,覆在了她臌胀隆起的腹部:“左右他只是个过客,而你与我,还有孩儿,我们才是一家人。”


    为着个无关紧要之辈,夫妻离心,很不值当。


    裴瑕行事向来冷静稳妥,绝不允许自己凭情绪行事,那只会令人判断失误,做些愚不可及的事。


    沈玉娇自也听明白他话中的分割。


    哪怕今夜,三人一同看灯赏景,繁华落尽,还是得划分界限,泾渭分明。


    “我知道的。”她低声道。


    “嗯,玉娘一向□□通透。”


    裴瑕头颅微低,薄唇贴着她柔软的额发:“夜深了,睡罢。”


    □□通透么?


    沈玉娇阖上眼,今夜的一幕幕在脑中闪回,一会儿想到三人在街边食铺吃浮元子,一会儿想到站在城墙上看焰火,不知不觉又想到谢无陵一袭红袍站在灯火阑珊处朝她挥手。


    那个人啊,好似每回见着,都有无穷尽的精力。


    哪怕他是那个被抛下的人,回过头,他永远都在身后,也永远朝她笑着。


    眼眶不觉有些湿润,沈玉娇用力咬着唇,努力平稳着气息,免得泄出些端倪。


    心头却升起一阵长长的怅惘叹息,谢无陵,对不起。


    她想,她此生恐怕无法回报他那一片真心。


    帐中归于静谧,窗外圆月高悬,皎洁光芒笼罩着这座繁华昌盛的长安城。


    此刻,万家灯火,山河无恙-


    翌日午后,长公主府。


    一夜通宵宴饮后,锦华长公主身披绯紫色锦缎外袍,懒洋洋地躺在美人榻上,身后是替她捏肩的男宠,腿边跪着个替她染凤仙花汁的男宠,另有一傅粉施朱的粉衣男宠贴在身旁,给她喂着剥好的蜜橘。


    听罢殿中亲卫禀报,长公主推开男宠递到嘴边的橘瓣,美眸眯起:“昨夜元宵,他一个人跑去和裴守真夫妇共游灯会?”


    亲卫躬身:“属下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这可真是奇了。”长公主蹙眉:“他个镇南侯府的小侍卫,怎会认识裴氏宗子?”


    沉吟片刻,她吩咐道:“限你三日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查清楚,否则别回来了。”


    亲卫面色一凛,连忙弯腰:“是,属下这就去。”


    待到亲卫退下,那喂蜜橘的粉衣男宠似怨似嗔,贴向长公主:“那个谢无陵到底有多俊俏,竟叫殿下您如此上心?”


    “怎么?”长公主美眸含笑,染着红蔻丹的纤指轻轻挑起粉衣男宠的下颌:“这是吃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粉衣男宠偏过脸,调情般道:“臣可不敢。”


    “最好是不敢。”


    长公主手中忽的用力,那尖利的指甲也化作利器般,将粉衣男宠白皙的脸庞划出三道红痕,见这男人惊慌失措的模样,她仿佛受到极大取悦般,哈哈大笑:“就你们这群东西,还敢在本宫面前拈酸吃醋,你们也配!”


    待到三名男宠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那诡异笑声又陡然收住,她看着那粉衣男宠脸上的血痕,换做一脸心疼:“哎哟,雪奴,没弄疼你吧?”


    雪奴已许久没见长公主这般癫狂模样,一张脸苍白如纸,却强颜欢笑:“多谢殿下关心,不疼,臣一点都不疼。”


    长公主勾起他的下巴,视线落在他那张形状好看的薄唇上,痴痴呢喃:“怎会不疼呢?还是疼的吧。”


    说着,不等雪奴反应,她弯下腰,直接吻住那抹薄唇。


    雪奴一怔。


    待反应过来,他起身,反客为主地覆了上去,嘴里压低声音喊道:“锦华妹妹。”


    榻上春色无边,另倆男宠也不敢轻易离开,只俯身趴在地上,不去看榻上那活春宫。


    长公主府中男宠众多,却有风花雪月四奴最受殿下的疼爱,殿下喜爱风奴的体魄,花奴的鼻梁,月奴的侧脸,还有雪奴的嘴唇——


    男宠们私下猜测,长公主大抵还惦念着她的亡夫,早逝的郭驸马。


    听闻当年郭家涉及谋反,长公主虽有不舍,却还是大义灭亲,搜集郭家谋反的证据,并亲手杀了郭驸马。也正是因她这份大义,当今圣上对她格外纵容。


    现下听说长公主一眼就看中霍世子的亲卫,且这么上心,也不知那个亲卫是哪一处像了郭驸马?


    不出三日,亲卫便带回谢无陵和裴瑕夫妇一些蛛丝马迹的牵连。


    长公主生于后宫之中,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一听“金陵”,心里琢磨一通,已然猜到个大概。


    站在窗边望着廊下积雪良久,她低头转了下腕间的珠翠镶嵌的宝镯,轻笑吩咐:“拿我的帖子,去请我的好侄女寿安,过府一叙。”-


    元宵过后,沈玉娇便没再出府。


    一来天寒地冻,坚冰未化,各府也没有宴饮,是以并无外出的必要。


    二来入了二月,她已是孕九月的肚子,极易劳累,乔嬷嬷也不许她再外出。


    舅母宋氏一共替她寻来三个接生婆子,经过沈玉娇和乔嬷嬷一致考察,最后留了位陈婆子——


    除了这婆子踏实本分,接生经验丰富,还有便是沈玉娇的嫂子徐氏生小侄女阿瑜,舅家表嫂生小外甥,也都是经她之手。


    生产这样的大事,用熟人也更安心。


    只是未曾料到,陈婆子入府没三天,贤妃也派来一位接生嬷嬷。


    那嬷嬷姓t?黄,岁数与陈婆子差不多,但接生履历可比陈婆子出色不少,毕竟这是皇室的接生嬷嬷,经她手中出来的不是皇子公主,便是世子郡主,便是再差一等,也是公府侯府的儿郎娘子。


    贤妃派来的太监传口谕道:“贤妃娘娘知晓裴夫人再过不久便要足月,特派黄嬷嬷来照顾您安胎生产。娘娘还说黄嬷嬷经验老道,有她为您接生,您尽管放宽心,娘娘已备好贺礼,就待您府上报喜了。”


    哪怕只是假做的“母女”,贤妃这份体贴,还是叫沈玉娇感怀不已。


    既有了宫里派来的接生嬷嬷,这安胎接生事宜自是由黄嬷嬷一手负责。


    沈玉娇本想让陈婆子回去,但乔嬷嬷一向精打细算:“陈婆子进府时,已付过她酬金。若是就这样叫她走了,岂不是白费银钱?终归她一张嘴也吃不了多少米粮,便留在府中,待你生产之时,让她给黄嬷嬷打打下手,总比你身边那几个没嫁人的婢子强。”


    妇人生产,最是凶险,人手宁滥勿缺。


    沈玉娇想到去年夏日,她在破草屋里给马翠兰接生的场面,仍是心有余悸,于是应道:“那便让陈婆子也留下吧。”


    当日夜里,她将贤妃派来接生嬷嬷的事与裴瑕说了。


    裴瑕并不惊讶:“贤妃娘娘做事向来周全,你既是她的义女,又亟待生产,她作为义母,自要表示关怀。”


    说到这,他想到前日王氏来信,说是托长安的王氏舅母,给沈玉娇寻了个可靠的接生嬷嬷。


    若他有需要,可去王氏舅母家将人接来。


    虽他不清楚母亲这份安排,是迷途知返,有意弥补这份婆媳关系,还是单纯在意玉娘腹中子嗣——


    无论是何原因,他并未去王家接人。现下府中有两位接生嬷嬷,已然足够,人多反杂。


    二月天,杨柳醉春烟,冰封的渭河也开化。


    眼见天气回暖,谢无陵也愈发焦虑。


    往年总盼着天气快些回暖,可今年一想到娇娇三月就要生了,他只盼着天气冷一些,叫他能挨到娇娇诞下孩子,再离开长安。


    妇人生子犹如过鬼门关,一想到娇娇马上就要过这个大关,他一颗心都七上八跳,夜里睡觉都不安生。


    这日午后,他在霍府晨间操练完,又溜达了永宁坊裴府门口。


    他知道沈玉娇应当不会出门了,可心里总抱着个侥幸。


    万一呢。


    万一她就出了,那他岂不是又能多看她一眼。


    哪怕不能说话,看个背影也赚了。


    然而从日上中天守到暮鼓黄昏,他的侥幸又一次落了空。


    谢无陵扭了扭脖子,自我宽慰着,没事,没出门说明她在府里安心养胎,好着呢。


    他踏着早春傍晚的绯红暮色,大摇大摆地晃荡在长安街上。


    就在他站在一家烤鸡铺子前,盯着那几只倒挂着的油汪汪、焦脆脆的烤鸡,纠结着要不要买一只回去打打牙祭时,前方陡然传来一阵杂乱惊呼——


    “快,快闪开!”


    “哎哟,我的菜——”


    “我的板车,刚买的豆腐,全洒了!”


    谢无陵一怔,循声看去,便见四五名锦袍郎君在暮色里奔袭而来,马蹄飞奔,犹如疾风闪电,来势汹汹。


    “这是哪家子弟,竟敢当街纵马!”烤鸡店的伙计也探出个脑袋。


    原本人来人往的街上,因着这几个纵马的纨绔,顿时乱作一团,百姓们惊慌朝两边逃窜,道路中间的小贩们既要顾着牛羊板车,还得顾着箩筐货物,一时间,人仰货翻,哭天喊地。


    就在这时,街边遽然一声惊呼:“小丫!!”


    定睛一看,只见路中央趴着个扎着小鬏鬏的女童,跌倒了爬不起来,迷茫又害怕地大哭起来:“阿娘,阿娘!”


    眼见那为首之人马蹄即将冲向孩子,谢无陵额角猛地一跳。


    “伙计,借你烤鸡签子一用!”


    还没等伙计反应过来,便见那插着烤鸡的铁签被一把扯落,下一刻,便见那道暗红色高大身影宛若流星,直冲那路边。


    速度之快,身手之矫健,还没等眼睛反应过来,便听得“嘶”一声尖利的马叫。


    方才还插着烤鸡的铁签子刺进了装饰华美的骏马身躯,而那红袍郎君已然抱着孩子,闪到了路边。


    那骏马被刺受了惊,双蹄腾空,开始癫狂地乱撞乱冲。


    好在那马背上一袭宝蓝色锦袍的年轻郎君骑术不错,便是惊了马,也只是沉着脸尽力控制着,并未惊慌失态。


    然而那马还是疯了般冲撞,那蓝袍郎君几次险些被甩下来。


    谢无陵眸光猛闪两下,心下暗骂,真是麻烦!


    死了马他大不了向小屁孩借钱赔,要是死了人,且看这几个纨绔衣着华贵,怕是来头不小,把他剁了八块卖怕也不够!


    想到这,他也顾不上那么多,直奔那匹疯马,又朝马背上那蓝袍郎君大喊:“你往下跳,老子给你当肉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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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那蓝袍郎君身形高大,砸下来他怕是要断几根骨头——


    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破事!


    那蓝袍郎君也知这马是控不住了,再看下首那身形魁梧的男人一副豁出去给他当肉垫的姿态,于是甩开缰绳,毫不客气扑去。


    重重倒在地上的刹那,谢无陵分明听到骨头断裂的“咔嚓”、“咔嚓”声。


    他眼冒金星,龇牙咧嘴,满怀无限恨意地望着天——


    这狗纨绔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死沉,早知道让他摔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