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王奕江即使不说, 罗雪也不会傻到在饭桌上直接问公安局局长“我弟弟怎么还没有放出来”之话。


    倒是下车时,王奕江注意到罗雪左手手腕儿上带着的手链,二话不说一把拉住罗雪, 问道:“这手链哪里来的?”


    罗雪一怔, 没有直接回答, 反问:“怎么了?”


    罗雪的手腕很细,王奕江顺着她的手腕就将手串摘了:“你别带了, 我送一个新的给你。”


    罗雪咋舌,这人怎么如此自作主张, 忙道:“这是王奕琪送我的,你凭什么拿走?”


    针对罗雪的声讨,王奕江只答:“我知道。”


    罗雪更加无语,王奕江不会连他妹妹送她一个手串都舍不得吧?


    正当她目瞪口呆时,王奕江自顾自地将此手链放进了车里的抽屉,抬起头,撞见罗雪惊讶的表情,才解释:“这是我们王家的传家之宝,弈琪不知道。”


    罗雪对王奕江的话表示严重怀疑:“你知道什么?弈琪送我时说是在国外地摊上买的, 怎么到你这里就变成传家之宝了?”


    王奕江面色已是不悦, 说道:“她知道什么?净在乱搞。”那表情好像真的是乱送了王家的传家之宝。


    说罢, 王奕江不欲多言, 熄了火下了车, 罗雪也只好下车-


    王奕江宴请之处是一个依山傍水幽静的农庄,黄色夯土墙的建筑,坡屋顶, 低栅栏,几处散落的独立建筑围绕着一个平静的湖面, 每一间房间都可以看到静谧的湖景。


    王奕江和罗雪先到,随后公安局的黄局、上次在市政府开会碰到的李队、规划局的人,以及几位罗雪不认识的人也到了。王奕江和他们似乎私交很好,见到人首先介绍罗雪:罗雪,幸福小区报道的记者。后面的话他不说了,只是将手搭在罗雪的腰间,两人关系一目了然。


    吃饭开始没多久,罗雪似乎明白了王奕江的用意——这顿饭竟然和旧城改造相关。幸福小区的刘亮事情已经调查完成,刘亮犯故意谋杀罪,公安机关已经发布通告。因其影响恶劣,连带着幸福小区的各项工作都在被审计调查。


    说到此事,黄局抽着雪茄,对王奕江表示深深同情。


    王奕江倒是一幅大度的样子,问黄局的雪茄够不够抽,他那里还有一些好货,找个时间送过来。又说到很久没有去江边小憩练字,要找个时间邀大家一起练字静心,黄局笑着答应。两人你来我往,众人言笑晏晏,话题扯来扯去,罗雪是幸福小区的记者也难免成为话题之一。等到晚饭结束,已经快11点。


    王奕江为每个人都安排了代驾或者专车。他和罗雪最后走,代驾把车开过来时,王奕江心情颇好,绅士地帮罗雪开了车门。


    上了车,王奕江把西装扔到一边,解开第一颗衬衣的口子,十分放松。等到罗雪坐进来,他侧头看着她,罗雪察觉,发现他眼中含笑。


    “干嘛?”罗雪问。


    “你今天表现得很不错。”王奕江表扬她。


    她不以为意,只关心:“罗松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罗松早就出来了。”王奕江道。


    “什么意思?”


    “马丽做了一个仙人跳,罗松确实是被冤枉的,他没有被关在局子里,他早就被放出来了。”


    “可是……可是我拜托朋友去打听,说他分明还在被羁押。”


    王奕江大笑起来:“我给他提供了一个场所,替你关押他几天,改改他的脾气。”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罗雪几乎要跳起来。


    “我这样处理不好吗?我早就说过,这件事不是我做的。我说过软肋之类的话,但是我还不至于用这么低级下三滥的手法来捉弄你。”王奕江很替她思考。


    “可你怎么可以私自关押罗松?你把他关哪里了?”


    王奕江索然无味:“我逗你玩儿的,你也信?”


    罗雪露出鄙夷的表情:“你连我一个手链都会抢,你是什么好人?”


    王奕江不说话了,面露不悦:“我说过我会还你一个更好的。”


    罗雪道:“谁稀罕。”


    她转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今年的台风姗姗来迟,直到夏季快要过去气象台才预报有台风接近,这两天的天气都凉快了些。台风天前的夜晚少云,城市的霓虹灯把整个天空都映成了淡淡的红色,几颗星星悬在天空,若隐若现。


    “这件事我要和你说抱歉。”王奕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罗雪略微一顿,回头,见着王奕江在昏暗的车厢里静静地看着她。


    罗雪不明就里,等他的下一句,王奕江却不说了。


    罗雪想了想,王奕江要向她道歉的事太多了,她不知道是哪一件,于是问:“你说哪一件?”


    王奕江噎了一下:“罗松的事。”


    罗雪很严肃地说:“你确实不应该私自扣押罗松,你这是非法监禁。”


    王奕江却摇头:“我没有扣押他,今晚回去你可以问问他。”


    “那你在说什么?”


    王奕江不语。


    罗雪回过神来:“不是说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吗?你为什么要道歉?”


    罗雪观察着他,心里揣测出几个答案。


    过了好半天,王奕江才道:“罗松的事我已经妥善处理了,档案里没有记录,马丽也不会再来敲诈你们。但罗松不能再回笑傲江湖工作。”


    “为什么?”罗雪皱眉。虽然笑傲江湖也不是什么上班的好地方,她之前就曾劝说罗松早点离开,但自己离开和蒙冤被开掉这是两码事,至少得给一笔赔偿。


    她正想着,王奕江仿佛她肚子里的蛔虫,说道:“我已经给了罗松一笔钱,够他生活一阵子。”


    这次轮到罗雪哑然,她脑子里一转,脱口而出:“王奕江,你是得罪谁了?”


    王奕江慢慢答道:“我的敌人多了。”


    “人家要整你,干嘛拉我垫背?把罗松也牵扯进来?”罗雪无语。


    “这个社会本来就弱肉强食,不是你整我,就是我整你,由不得你选。”王奕江淡淡看她一眼,“再说了,如果你足够强大,人家也不会找罗松下手。”


    “你真是强盗逻辑,我是受害者,你还怪到我的头上来,我要下车。”说着,罗雪就倾身要和师傅讲话。


    王奕江连忙拉住她,不知为何,他竟然心里浮现某种愉悦,他忍住上翘的嘴角说:“是我说错话,我不该这么说。这是内环高速,你别让代驾师傅为难。”


    闻言,师傅也从反光镜里看了后座一眼,眼神带笑,一幅“你们打情骂俏我心知肚明但置若罔闻”的表情。


    罗雪坐回位子,心里有些郁闷,再一看手腕儿还被他抓着,飞去一个眼刀。


    王奕江瞧见她的表情,慢慢收了手,靠回座椅,倒也不恼,嘴角始终有淡淡的笑,道:“我刚刚就说了,我确实感到抱歉。你想要什么都行,要我以身相许也行。”


    罗雪直接把头扭了过去,只看窗外的风景。


    王奕江又说:“今晚你应该有不少收获,至少我下一步的商业机密是一点都没有瞒你。你把这点消息卖出去,又是一个大爆点。”


    罗雪心里一动,但身子没动。


    “如果你现在还是报社的记者,在追踪幸福小区,你会写什么?”


    罗雪终于没忍住,问道:“你们也在调研关山小区?”


    王奕江点头:“我们调研所有木安市的老小区。早在一年前,我看到你的那篇公众号的时候,我们就启动了。你以为第一次见面,我说“拜读了三遍”是恭维你的话?一点没有,我是真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地读了三遍。”


    “可是为什么幸福小区的事你们还要拖着?刘亮的事已经调查清楚了。”


    “那弈琪的肾怎么说?谁来买单?”王奕江反问。


    照以前,罗雪一定会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王奕江对幸福小区的拖延肯定有对王奕琪肾源缺失的迁怒,但是今天,此刻,罗雪没来由的,对这句话产生了怀疑。


    迁怒肯定是有,但占比到底多少?


    这会不会是一个完美的借口?


    如果是,这个借口用来做什么呢?


    “弈琪的肾,现在有着落了吗?”罗雪试探性地问。


    “哪有那么容易,”王奕江捏了捏眉心,“不知道还能瞒她多久。”


    罗雪眼前浮现王奕琪单纯的笑脸,只好说:“总能找到的。”


    王奕江又说:“你以后别单独和她见面。”


    “为什么?”


    “……我怕你说漏嘴。”


    罗雪不语。她既没答应也没拒绝。王奕江似乎很不喜欢她和王奕琪接触,但他说的这个理由似乎也在理。


    “我知道。”她只说。


    车子逐渐驶入罗雪熟悉的街巷。


    就在罗雪准备下车地时候,王奕江忽然问:“晚上你厌恶我吗?”


    “什么?”


    “字面意思。”


    “你问这个干嘛?”


    “那就是不厌恶。”


    “谈不上厌恶,但是也不希望还有下次。”


    “我确实希望还有下次。”


    “我不希望被人利用,再被人暗算。”


    “我会保护你。”


    “远离我,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


    “罗雪,话别说这么绝,你想想,有多少次是你主动找上的我?”


    老小区的灯光让车厢内更加昏暗,唯有王奕江的眼睛格外分明。罗雪毫不避讳地注视着那双眼睛:“所以我一直希望没有下次。”


    “如果有呢?”那双眼睛狡黠地笑了下。


    罗雪没有回答,转身关上了车门-


    往前没走几步,巷子口有人起身。


    罗松迎上来:“罗雪。”


    罗雪快步几步,把罗松拉到有光的地方:“你回来了?”


    罗松说:“回来了。王总送你回来的?”


    罗雪不答,只问:“这几天你去哪里了?”


    “第二天我就出来了,公司陈总来亲自接的我。最后你猜怎么着,马丽居然说搞错了,不起诉我了,这个案子就这样不了了之了。陈总接到我后,把我安置在一个临江公寓里,好家伙,那装修叫一个漂亮,实木地砖,意大利真皮沙发,饮用水都是感应的,你知道把——就是直接可以接了就喝。房间都是落地窗,看出去那风景真是无敌——”


    “你出来了怎么没有联系我?”罗雪打断他。


    “那天在派出所你也没给我好脸色,居然还质问我是不是真的非礼人家,我联系你做什么?”罗松歪嘴说道。


    “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我嘴皮都急得起泡了,要不是因为你,我今天晚上也不会……”


    “不会什么?”


    罗雪叹气,没说话。


    罗松见状,改了口风:“我想联系你来着,陈总叫我暂时不要。他说他要处理一下马丽,叫我在这里暂住,不要联系家人也是对我的保护。他跟我说住多久都可以,但是那里太漂亮了,人家进出都是开玛莎拉提和保时捷的人,我怕我最后连水电费都交不起,今天就出来了。对了,今天陈总来给了我一笔钱,他跟我说,笑傲江湖是个是非之地,叫我另外找工作。我本来还不服气的,想想给了那么多钱,就算了。”


    “给了你多少?”


    罗松伸出两个手指,比了个“yes”。


    “两万?”罗雪问。


    罗松摇头。


    “二十万?!”


    罗松兴奋地点头,虚空抹了一下发型:“怎么样,没想到我也有发达的一天吧?”


    罗雪呆住。


    他凑过来,搂住罗雪的肩:“不过我想想,多少还是有你的面子在,对吧?”他老谋深算地笑,摸着自己的下巴,抖腿琢磨样,“我感觉集团内部有些问题,咱也别让姐夫为难,走了也好,反正钱不吃亏……”


    罗松后面的碎碎念罗雪完全没有听进去,她转过身,巷子口那辆黑色的汽车早已消失不见,目光尽头,只有未知的黑暗。


    第62章


    王奕江的车入库后, 他并没有立刻上楼。


    他从后排坐到驾驶室,打开抽屉,拿出罗雪的那串手链。


    粉红色的玛瑙珠子, 蓝色的吊坠——这哪里是什么罗马尼亚的纪念品, 更不是什么王家的传家宝, 它就是一个移动定位器和接受器。


    他拿出手机就要给王奕琪打电话,但即将呼出的时候, 犹豫了。


    周围没有人,但熟悉的对话无声在脑海里响起。


    “哥, 有一天你会不会离开我?”


    “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


    “我没了妈妈,爸爸也躺在医院,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可以信任。”


    “别想多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么这样吧,我给装你一个定位器,这样你就逃不过我的手掌心了。”


    “定位器?”


    “哈哈,对啊,要不就这个吧, ”王奕琪蹲下身, 随便在地摊上捡了一个红色手链, “我给这里面装个定位器, 你戴着, 这样别人都知道你不是单身,我也能随时知道你在哪里。”


    “你真是还没长大。”


    ……


    他把手机放下了。


    蓝色的吊坠有一个缝,王奕江用力一捏, 吊坠开了,里面有一个很小的黑色的东西, 王奕江将它取出来,面无表情,对着这个小东西,说:“弈琪。”


    她应该已经睡了,她听不见。


    王奕江下车,将手链扔到轮胎下。如果她早上醒来,可以看到这串手链在山林壹号待了一夜;而早上车轮一过,这串手链将被碾作尘泥-


    罗雪再一次从床上睡到自然醒的时候,熊缤纷开始有了察觉,问她这次休假好像休了很久,到什么时候结束。


    罗雪嗯嗯哈哈地搪塞过去,意识到找工作这件事是迫在眉睫了。


    没了工作,经济压力就来了,家里的开支、借的穆际平的钱,都是窟窿,都需要新的现金流填补。按照罗雪的打算,在报社弄完幸福小区之后,她累计了一定名气、甚至评上个什么奖,再出来单干,会有些底子。


    可被辞退如此突然,她清点了手里的钱,除了有个10万块的定期理财,两个月后才可以取,其他活钱真没多少了。


    她也通过师兄师姐同学打听过工作,确实有单位愿意要她,但大多是冲着“幸福小区”这个课题来的,想要她核心的、一手的资料,甚至提出可以单独购买。


    罗雪一听“幸福小区”四个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烦烦烦!


    她讨厌听见“幸福小区”四个字,她不想再跟踪这个破案例了,她不想再和王奕江打交道,也……也不知道怎么再见吕胜男一群人。


    可对方还在不遗余力地游说,说这个案例是全中国第一期,罗雪前面做了这么多工作,很期待能和罗雪一起把这个新闻做好,还要多多像罗雪学习……


    罗雪找了个借口把电话挂了。


    她搓了搓脸,心很乱。


    如果真的放弃,她舍得吗?


    这里是她这三年的血汗成果,脑子里始终有个声音在微弱地发声:幸福小区的事停滞,但舍不得放弃。


    但她又想,她有手有脚总不会饿死,大不了去应聘一个临时工,哪怕刷盘子当搬运,她吃得苦,总会有路子。


    对!她就是这样的人,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不过,她现在的路子还不至于去做苦力,她的眼睛瞄上了王奕江那天送她的LV包。


    反正她也不怎么背,上午她就拎着这个9.9成新的包走进了奢侈品回收店,出来银行卡里多了8000块钱。


    店家说这个包原价是4万5,但是二手就只有8000。罗雪一听咋舌,这包她只背过一次,说是全新的都不为过,咋一下掉价这么多?


    店主轻轻把包放到罗雪面前,微微一笑,一副你爱卖不卖的样子。


    罗雪一咬牙,成交,8000块也是钱,净得的钱,蚊子腿也是肉。


    谁知刚出店门,竟然遇到了钟毅。


    两人好些时间没见了,钟毅偶尔会在微信上和她聊两句,最近听说他终于抵不过家里的压力,找了一份工作。


    “嗨,小雪姐。”他热情地和她打招呼。


    “钟毅,好久不见。”罗雪说。


    “你……从这里出来?”钟毅注意到罗雪身后的奢侈品店,有些意外——王奕江对她的影响这么大吗?


    “我……我帮人来拿东西,刚进去问了,还没到。”罗雪找了个借口。


    钟毅说:“哦。那你还好吗?找新工作了吗?”


    罗雪说:“没有,想休息一段时间。”


    钟毅联想到她没有工作却刚从奢侈品出来,不由问:“王奕江,对你好吗?”


    罗雪一愣,避而不答:“你呢,你最近怎么样,新工作如何?”


    钟毅摇头:“我没有去。”


    “为什么?”


    “吕姨病了,幸福小区的拆建又搁置,像我爸他们年纪大了,也累不动了,我得担起这个责任。”


    “吕姨病了?”罗雪问道,“她怎么了?”


    “她没跟你说?”钟毅眼神闪躲。


    “没有啊,没人和我说过啊……我……我也好久没联系她了。”


    “哦,那算了吧。”钟毅欲走。


    “等下,是什么病?”罗雪拉住他,心里浮现不好的预感。


    “是……胰腺癌。”-


    罗雪在医院见到吕胜男的时候,她正安静地坐在床上看手机。


    她瘦了好多,一只手背上打着点滴,头上戴着一顶帽子——钟毅已经和罗雪讲过,吕胜男在接受放化疗,头发掉了很多,索性就直接剃光了。


    室内还有一位病人在休息,房间里静悄悄的。


    罗雪有些无所适从,悄声悄息地关门。


    吕胜男闻声抬头,见到罗雪,先是一怔,既而露出熟悉的笑容:“小雪,你怎么来了?”


    亲切而温暖的笑容一如之前,罗雪忽然有些难受,她若无其事地绽放出大大的笑脸:“对啊,吕姨,我碰到钟毅,就来看看您。”


    她把水果篮和鲜花放到一侧的床头柜上。


    吕胜男说:“你花这些冤枉钱干嘛。”


    罗雪说:“我看这水果不错,买来大家一起吃。您这里有水果刀吗?”


    钟毅说:“有。”


    “那我削个苹果给您吃。”


    “我不了,现在还在化疗,没什么胃口。”吕胜男示意她身旁的吊瓶。


    取苹果的手停在空中。


    吕胜男拍了拍床边:“坐会儿,别瞎忙了。”


    罗雪乖乖坐下。


    她想问吕胜男的病情,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问。在来的路上,钟毅已经和她说得七七八八——才检查出来一个月,中晚期,已经有扩散了,可以做手术,但术后治愈不佳。吕胜男本来就是幸福小区拆建的旗帜和龙头,现在她一生病,幸福小区拆改工作劲头大不如以前,甚至有消散的迹象。


    罗雪默默听着,心里很难受。胰腺癌被称作“万癌之王”——为什么叫“万癌之王”,因为这个病的死亡率是所有癌症中最高。


    很多时候,医生都回天乏术,无计可施。


    她记得上一次见吕胜男是幸福小区请王奕江吃饭的晚上,那个时候吕胜男还好好的,神采奕奕、健康干练,想从中斡旋缓解雪明集团和幸福小区居民之间的关系。


    时间才过去多久,怎么一下变成了这个样子?


    罗雪尚在走神,吕胜男问道:“你最近怎么样,找新工作了吗?”


    罗雪说:“我……我还好,我现在还没有找工作。”


    吕胜男像是自言自语:“幸福小区现在也一直停着,不知道后面怎么办。”


    罗雪说:“吕姨您现在就别想其他的了,先把自己的病养好。”


    吕胜男笑了笑,像是交代后事:“我放心不下,不知道在走之前能不能看到新的幸福小区。”


    罗雪眼眶一下就红了:“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这些都是暂时的,停工是暂时的,您的病也是暂时的。”


    吕胜男拉住罗雪的手,她知道罗雪是在安慰她,罗雪在说一个善意的谎言,她不忍心戳破,笑道:“谢谢你,罗雪。”


    这时,钟毅的电话响起,他走到外面接电话。吕胜男说:“现在好多事我都交给钟毅做了。”


    罗雪点点头:“钟毅是个不错的小孩。”


    “那么你呢?你还和王奕江在一起吗?”


    罗雪回避她的目光:“我和他只是……不是那样的。”


    吕胜男说:“他是一个商人,重利益,你很单纯,小雪。”


    “我知道,”罗雪抬起头,“我是因为一些……一些事情……”


    “是因为幸福小区吗?”


    是……也不是。最开始是因为幸福小区,后来纠缠来纠缠去,她和王奕江之间已经不单纯是因为幸福小区了。他们已经搅成了一团麻花,难以一句话说清楚。


    罗雪反握住吕胜男的手:“您不用担心,我知道的。”


    吕胜男慈爱地看着她,忽然说:“小雪,有件事我要和你说抱歉。”


    “什么?”


    “王奕江妹妹肾源的事,我瞒着你,没和你说,你会不会怪我?”


    “我知道这件事。后来……后来我也理解您了。”


    “这件事我很为难,我知道王奕江妹妹在等肾源时候很吃惊,知道这个肾源就是刘明云时更吃惊。那个时候,我差不多已经猜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但是幸福小区的人太多了,百人千念,我只能从大局的角度出发。我看到王奕江对你似乎有意思,我也知道这个迁怒到小区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我才找了你去开这个口,我希望你能起到一个桥梁的作用。”


    这些事,现在说也晚了,罗雪没法对着一个胰腺癌晚期的人还去较真。过了就过了吧。


    罗雪摇头道:“没关系。”


    吕胜男:“你后来不再跟踪幸福小区多少和这件事有关。我得向你道歉,小雪,对不起。”


    “没事的,吕姨,真的。”罗雪再次重复,真心诚意的。


    吕胜男捏了捏她的手,没再说话。


    过了会儿,她问:“那王奕江的妹妹,现在如何了?”


    罗雪说:“还在找新的肾源。”


    吕胜男苦笑:“是不是没找到,幸福小区就会一直拖这样下去。”


    罗雪想起周五晚上她和王奕江一起去吃饭,不禁说道:“也……不会吧……”


    吕胜男问:“什么意思?”


    罗雪反应过来:“还有政府在的。”


    吕胜男摇头,一针见血:“穆际平职位太小了,推动力量有限,要至上而下才行。幸福小区本应该是他很好的业绩。”


    罗雪又想到周五那晚王奕江的座上宾。


    她忽然觉得穆际平有些可怜-


    钟毅送罗雪到医院楼下。


    这个时候,罗雪终于发现钟毅有些不同了——黑了,瘦了,人也成熟了。幸福小区的事让他成长了。


    “晚上有安排吗?”他问。


    “晚上……有的。”罗雪答。


    他没有深究,说:“现在我们也在努力寻求别的办法,比如能不能有别的设计方案降低整个建设成本,尽快重新启动项目。”


    “降低成本,就意味着可能要降低品质。”


    “是的,有这个心理预期。”


    “那小区这么多人的思想工作怎么办?谁去开这个口?”


    钟毅笑了笑:“也只能做呗。”


    “方案公司找好了吗?”


    “还没有,业内人好像都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要么不肯做,要么要价高。刚刚就是在和一家公司对接。”


    罗雪忽然道:“小钟,辛苦你了。”


    钟毅笑:“那是我家嘛。”


    罗雪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千言万语,最后只发出一个音:“……嗯。”-


    晚上酒店,王奕江正在喝酒,收到罗雪一条消息。


    罗雪:有空吗?找你聊聊。


    王奕江大声笑起来,语音对着手机说:我说什么来着,每次都是你主动找我的。


    第63章


    包厢里很吵, 有人唱歌、有人划拳、有人搂搂抱抱。


    王奕江叼着一根烟,翘着二郎腿,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和人打牌。


    忽然, 包厢的门被人推开, 门口的人静了静。


    “奕江,你看谁来了?”


    王奕江头也不回, 甩出一张牌,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谁啊。”


    “哥。”有人说。


    王奕江愣住, 扭头——不是罗雪,而是王弈琪站在门口。


    他皱眉:“你怎么来了?”


    “朋友约我唱歌,说是这个588这个房间,”王弈琪环顾包厢内一圈,面露诧异,笑道,“哥,我好像走错了?”


    王奕江把牌放下,起身走向她。这个包厢里很多人都认识王弈琪。王奕江鲜有带着妹妹和他们一起玩儿, 他们玩儿的, 王弈琪也不合适, 但总归人是认识的。


    靠近门边的李栋见到王弈琪很意外, 他松开怀里的美女, 和王弈琪打招呼:“弈琪,好久不见了了啊。”


    王奕琪也认出李栋,对他怀里的美女视而不见, 笑着打招呼:“对啊,李栋哥, 我们真是好久不见了,你又帅了。”


    “你好像瘦了,你哥把你保护得太严了,应该经常出来和我们玩儿。”


    “我哥就那样。”


    “奕琪,你在这里玩儿会再去找你朋友。”李栋挽留。


    王奕江出声,问王奕琪:“你朋友在哪个房间,我送你过去。”


    李栋笑道:“奕琪早就成年了,你总把她当小孩。”


    王奕琪做出无奈的表情。


    王奕江很不爽地盯了眼李栋,回头和牌友招呼一声:“这局你们玩儿。”说着,就拉着王奕琪出了门。


    外面是一条昏暗的走廊,分散的灯光从头顶照下来。现在人工智能机器开始普及,远处一个送餐机器人在缓慢移动。


    王奕江说:“这里乌烟瘴气、空气不好,我送你回去。”


    王奕琪低头:“你不要总把我当小孩子。”


    “那你说,你要去哪个包厢?我送你过去。”


    王奕琪不说话。


    “奕琪,你回去吧。”


    “我只是很久没见你了,想见见你。”她说。


    王奕江动作一滞:“你现在见到了,可以回了吗?”


    “你这么讨厌我?”


    “我怎么会讨厌你?”


    “那我的手链呢?”王奕琪对他伸手。


    王奕江面色沉了沉:“奕琪,你做这些很不好。”


    “那你还给我。”


    “我已经把它碾碎了,在车轮下。”


    王奕琪脸色一白。


    “你想知道什么?你想知道你直接来问我,送这个给罗雪做什么。如有有一天被她发现,你想过后果吗?”王奕江问。


    “你害怕被她发现?”王奕琪一双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如果你不说,她怎么会发现?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发现,你到底要站哪一边?”


    王奕江忽然闻到一丝酒气:“你喝酒了?”


    王奕琪却笑道:“只能你喝吗?”


    王奕江看了她两秒,说:“弈琪,你确实不小了,我不会再管你这些幼稚的做法。我和她的事,你别管。以后也少单独和她碰面。”


    听到这话,王奕琪一下红了眼眶。她忽然感到很害怕,她想也不想地问道:“哥,你后悔过吗?”


    “我们说好的,以后都不要再说这些。我送你回去。”


    “……我后悔了。”王奕琪一颗泪掉了下来。


    王奕江停住脚步,他侧过身,沉默地站着。身边包房有个男生声嘶力竭地飚高音,破风箱一样的声音短短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好久,他搭上王奕琪的肩,轻轻拍了拍,声音终究不似刚才那样冷酷:“别想这些,身体要紧。”


    王奕琪一只手覆盖住他的手背,她拉着他,眼里藏着不舍、幽怨和埋怨的话。而这时,走廊尽头出现一个急匆匆的身影。


    王奕江立刻将手移开-


    罗雪在前台的指引下寻找588号房。离开大厅,走廊的灯光变得昏暗,她在两侧鬼哭狼嚎的背景音下辨别着房号数字。


    忽然间,她瞧见前面站着两人,再仔细一看,有点像王奕江和王奕琪。


    她心生疑惑,往前走两步,果然是这二人。他们好像在说着什么,两个人的表情都不甚分明。她正迟疑着是否要上前,王奕琪察觉到王奕江的动作,顺势一看,正好看见了罗雪。


    隔着走廊,不近不远地看着她。


    这一次,王奕琪没有主动和她打招呼。


    她看着罗雪,忽然笑了,低声道:“原来她要来。那你别送了。”


    王奕江侧头看她一眼。


    罗雪以为兄妹二人在外面说事,也没有贸然前行。


    王奕琪慢慢走过来,淡淡笑着:“罗雪,你来了。”


    罗雪问道:“你……你要走了?”


    王奕琪点头:“不早了,我得回去休息。你陪我哥玩儿。”


    罗雪说:“我是有事儿找你哥。”


    王奕琪:“嗯,你们玩儿。”


    王奕江走上前来:“我送你回去。”


    “不用,你好好陪罗雪,”王奕琪轻柔地说,“我叫际平来接我。”


    罗雪瞧着王奕江王奕琪两兄妹,半明半昧的灯光下,她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她想王奕江怎么会带着王奕琪来这种场合,他的场子乌烟喧天,唱歌的、打牌的、摇骰子的、喝酒的,什么样都有,一群男人点了漂亮妹妹左拥右抱更是常规操作,他叫王奕琪来这样的地方玩儿做什么。


    她正想着,看向王奕琪,看到她眼角有一点晶莹的东西,竟然像是眼泪;她心里暗暗吃惊,不由再看向王奕江,心想这两兄妹是不是吵架了?


    而这时,王奕琪的电话响了。


    王奕琪掏出手机,看到来电秀眉轻皱,她按了接通,没说两句,她面露惊讶之色,转头对王奕江说:“是医院,爸爸醒了!”


    王奕江一惊,他显然没有想到是这个消息。他很快镇定下来,向王奕琪要过手机,同对方讲了几句,挂掉后说:“我们现在过去。”


    王奕琪却忽然拉住他的衣角,问:“要通知姑姑吗?”


    王奕江凝视她的双眼,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恐惧,遂犹豫片刻,说:“我们先去。”


    王奕琪这才松了手,正欲往前走,发现罗雪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罗雪听到王奕琪的电话,大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她本来是要来和王奕江说幸福小区的事情,可明显王建军醒过来这件事更迫在眉睫。她一时进退两难,却听见王奕江对她说:“你和我们一起。”-


    罗雪来过这个疗养院。


    上一次帮幸福小区的居民送东西来过,还巧遇了王奕江兄妹。也就是那次,她猜想王建军就是在这个疗养院治疗,后来经过王奕琪的口中证实。不过她一直不敢问王建军到底是生的什么病,对于这种利益复杂的大家庭,她也不好多问。


    二楼的房间灯火通明,她跟着王奕江兄妹二人走进端头那间宽大的套房。王建军仍是在床上,不过病床升起来了一点,此刻他仰躺在上面。


    令人意外的是,王明珠立在床边,先一步达到了这里。


    听到声响,她转过身,看到了匆匆赶来的三个人,目光在罗雪身上稍作停留,没有说话,走到一边,王奕江很有默契地跟过去。


    他知道,即便他不说,消息也瞒不过王明珠。


    王明珠并没有问王奕江怎么带着王奕琪和罗雪过来,也没问他从哪里过来,她简短地交代事情:“我过来的时候你爸还有点意识,说不出话,但眼神似乎能认出我。我和他讲话,他能‘嗯嗯’应道,但他身体还不行,说了一会儿就精力匮乏,现在睡了。”


    王奕江回头看了眼病床,王建军头发稀疏、睡姿呆滞。


    他问:“他能恢复多少?”


    “医生给不了准确的答复。不过他现在能从昏睡到醒来,还有些许意识,总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王奕江不语。


    “奕江,病床上躺着的始终是你爸。”


    王奕江还是不语。


    王明珠语气凌厉起来:“难道你不想他醒来?”


    王奕江道:“他醒来如果知道这一切,肯定会觉得不如不醒来。”


    王明珠低声骂:“那也是你们自作孽!”


    王奕江不应,半天,说:“我会封锁消息,暂时不让集团的人知道。”


    “你心里就只有利益了吗?”王明珠又问。


    这时,王奕琪忽然喊道:“爸爸,我是琪琪,你认得我吗?”


    王奕江走过去和王明珠说话的时候,王奕琪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她知道她要回避,便自觉走到王建军旁边,蹲下,趴在床边,仔仔细细地打量王建军。王建军似有感应,缓缓挣开了眼,直直地看着王奕琪,王奕琪双眼一红,含泪问他,他竟然微微点了点头。


    “爸爸……”王奕琪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我是琪琪,您还记得琪琪。”


    王建军眼睛缓慢地向四处观看,像是寻找什么,王奕琪知她所想,连忙召唤王奕江:“哥,爸爸在找你!”


    王奕江循声看去,果然王建军的眼睛正看过来。王明珠注视着他,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王建军床边。


    谁知王建军见到他竟忽然情绪激动,他盯着王奕江,目如铜铃,似乎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变成了剧烈的咳嗽,眼看着脸逐渐涨红。


    “爸!爸!”王奕琪惊慌失措,连忙按了呼叫铃。进来几位医生护士,操作机器帮王建军吸了痰,好一半天,王建军才缓过来。


    主治医生姓褚。褚医生说:“王总醒过来是好事,但王总、小王总还有弈琪,咱们不要让他太激动,他现在还很不稳定,身体基础条件也不是很好。”


    王明珠说:“谢谢褚医生,今天辛苦你了,我们马上就走。”


    褚医生点头:“我就在隔壁,十分钟后我再来查看。”


    两人正说着,王奕江却先一步从他们身边走过,扔下一句话:“我下去抽根烟。”


    路过门口的时候才发现,玄关处还立着一人——


    从头至尾毫无存在感也莫名巧妙被拉到这里的,罗雪。


    第64章


    王奕江看到罗雪的时候, 罗雪也正好看着他。


    为了不显示自己吃瓜太明显,对视一秒后,罗雪迅速低下头, 装作很忙地发信息。


    她以为在这个病房可以看到一副母慈子孝、痛哭流涕的感人画面, 没想到只有王奕琪一个人守着王建军的病床哭泣。王明珠是长辈、是王建军的妹妹, 她理性客观、不易动容,倒也理解。


    可王奕江是王建军的亲儿子, 他进屋没有第一时间去病床探望,在窗边和王明珠低声说完后面色冰冷, 好不容易和父亲见上一面,谁知父亲怒目圆睁、情绪激动,他也不愿多待、抬脚就走。


    可见王建军和王奕江的父子关系也很微妙。


    她正低头想着,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男人的皮鞋。


    王奕江说:“走吧。”


    罗雪问:“嗯?”不等她们了吗?


    “我们先下去。”


    王奕江没多的话,罗雪也没多的选择,与其留在楼上尴尬,不如和王奕江下楼透透气-


    还是那次相遇的小花园。不过夜晚的小花园很宁静安详,路灯恰到好处地把道路和环境照明,园艺工人在白天把花草修剪地恰如其分, 连晃动的秋千此刻都如同进入睡眠, 一动不动。


    王奕江走到一处垃圾桶旁边, 开始抽烟。


    罗雪就近找了个花园椅坐下, 也没有和他说话的打算, 独自刷着朋友圈。


    王奕江抽了两口,心里的杂乱思绪逐渐沉淀下来。他往天空吐了一口,有点像一声长叹, 白烟袅袅散去,最后了无踪影。


    他转过头, 罗雪就在他一米远的地方。她仍是盯着手机,屏幕照亮她小巧的脸。


    万籁俱静。


    王奕江盯了一会儿,出声问:“你晚上来找我是什么事?”


    罗雪抬起头,不知道是否应该在此时谈论吕胜男的病,和幸福小区的事。


    见她迟疑,王奕江又问:“到底什么事?”


    罗雪说:“之前工作的事。”


    王奕江似乎料到了内容,没有做声。


    罗雪见状说:“我改个时间找你聊。”


    王奕江说:“怎么,同情我?”


    罗雪摇头:“我是觉得今晚不是合适的机会。”


    “那怎么样才是合适的机会?要一起喝酒的时候?你也喜欢KTV?”


    “我没想过来这里,是你叫我来的。”


    “不是你先说有事要来找我?”


    罗雪不说话了,她看了王奕江两秒,忽然问:“你爸醒来,为什么你不开心?”


    王奕江一愣,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直接、这么不客气,开口就是一刀。他哂笑一声,抖了抖指尖的烟灰:“谁说我不开心。”


    “那就是你爸不开心。”


    王奕江冷着脸道:“杀人诛心。记者的嘴怎么这么烦。”


    罗雪无所谓的表情:“谁今晚硬拉我来的?”


    王奕江自嘲道:“那你也开心了。以前都是我看你笑话,今天轮到你看我笑话。”


    罗雪说:“其实我个人对这些不是很八卦,但记者这个职业让我有了敏感度和好奇心。”


    “你都失业了,还有什么职业。”王奕江不屑道。


    “如果一定要怼我两句你才舒服的话,今晚我给你这个特权,不过刚刚你已经用了一句了。”罗雪回道,“还有一句,你把握分寸。”


    王奕江瞧着她,忽然笑了。那表情也不是真笑,反而像一种短暂而间或的松弛。


    “我抽烟你介意吗?”他忽然问。


    罗雪倒是有些意外,王奕江在她面前抽过好多次烟了,有几次去他的办公室简直烟雾缭绕,今天他都抽了这么久了才问她这么礼貌的问题,有种画蛇添足的多余。


    “我说介意你会灭掉吗?”


    王奕江深深吸一口,烟头骤然变亮,然后变暗,他把半截未抽完的摁到了垃圾桶上。


    “那就不抽了。”他说。


    然后他走过来,坐到罗雪边上。


    罗雪诧异地看着此人坐到她旁边,直到王奕江问:“我脸上有花吗?”


    “……没有。你忽然间的绅士,我很不习惯。”


    王奕江看她一眼。


    罗雪忽然看到前面的牌子——疗养院严禁吸烟,违者处罚500。


    “……”罗雪无语。


    不过她还是察觉到了王奕江的异常。依照他之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他什么时候把规则放在眼里了?罚款有什么了不起,哪有他抽烟重要?


    夜风缓缓吹过,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坐了会儿。


    罗雪想到在KTV走廊上看到的一幕,不由问道:“今晚弈琪怎么了?”


    “什么?”


    “在KTV的时候,你们在闹不愉快吗?我好像看到她在哭。”


    “没什么,你看错了。”


    “不会是她知道肾源的事儿了吧?”


    “不是。”王奕江很快地否认。


    见他不肯说,罗雪也不再追问。她想起走廊上昏暗的灯光、两人闪烁的眼神、王奕琪眼角未干的泪珠,无端想起穆际平对她说的——“王家很复杂”。


    她有种怪异的感觉。


    豪门深如海,哪里是她一个寻常老百姓能知道的。


    还是这样无忧无虑吹会儿晚风最舒服。


    她仰起头看向星空,忽然听见身边王奕江说:


    “昨天拿了你的手链,我重新给你买了一串。”


    罗雪侧头看去,王奕江手里摊着一个丝绒盒子,里面躺着一条银白色的手链,镂空的回形链条,中间坠着一个链子。


    她认识这个牌子。


    “你干嘛?”她抬起头。


    “赔给你的,昨天那个手链。”


    罗雪没接:“不用了。”


    “为什么不拿着?至少二手卖掉也是钱。”王奕江将盒子强行塞到她手里。


    罗雪把盒子放到他俩中间的椅子上,并不稀罕:“别送牌子货,二手一点不值钱。”


    王奕江一愣,想到什么:“你把我送你的包卖了?”


    罗雪心头一虚:“谁说的?”


    “这是你能干出来的事儿,上次不是在广场卖我的花?”


    罗雪不接他话茬:“你收回去吧,不用另外买一个手链送我了。”


    “我送我女朋友不行?”


    “谁是你女朋友?”


    “你说呢?”王奕江笑了。


    罗雪忽然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她站起身:“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走了。”


    王奕江懒懒说道:“这里很难打车的,我开车送你回去。”


    罗雪远远看见王奕琪从大厅出来,朝背后的王奕江摆手:“不用了,我走了。”


    王奕江没强求,这里很难打车,上次便验证了,过不了多久她便要回来-


    罗雪刚走,王奕琪出现在花园门口。


    她缓缓走过来,坐在王奕江身边。


    “罗雪呢?”王奕琪问。


    王奕江答:“走了。楼上怎么样,你怎么一个人下来了?”


    “爸爸睡了。姑姑在和褚医生聊爸爸的病情。”


    王奕江不语。


    “爸爸现在醒了,怎么办?”王奕琪忽然侧头问他,“他会不会知道?”


    王奕江问:“知道什么?”


    “知道我们。”


    “别担心。”王奕江道。


    王奕琪仍是忧心忡忡:“我不想他难过。他能醒过来已经是奇迹了,他不能再受打击了。”


    “不会的,你不是已经有了穆际平吗?”王奕江说。


    王奕琪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问:“那罗雪呢?”


    王奕江只道:“不管爸爸会不会醒来,我们都不能再回头了。这是我们之前就约定好的。”


    王奕琪没想到他会说这句,愁眉轻蹙:“你这样做,是故意为了利用罗雪演戏吗?我听说集团的郑敬一直很针对你。”


    王奕江不语。


    “我知道穆际平的事我做得不好,是我先离开你,先找了穆际平,你是因为这件事对我生气了吗?”


    “哥,你说话啊。还是你真的喜欢上了罗雪?”


    “弈琪,爸爸在昏迷之前就知道了我们的事。”王奕江打断她。


    “什么?”王奕琪难以置信,“他……他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还记得我们家以前的那位保姆吗?陈秀琴。”


    “记得,她家生了小孩,她回去老家照顾女儿了。”


    “不是,她是被爸爸辞退的。有一天她外出买菜,看到我来接你,你直接扑进了我的怀里,她心中起疑,觉得我俩亲昵过分,暗中观察我俩的生活细节,告知了爸爸。爸爸大怒,有天你外出了,他质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和他坦白了。”


    “……哥,你在说什么。”王奕琪听不懂他的话,“你……”


    “不久后爸爸病情加重,陷入了昏迷。但我和他说的是我先主动的,是我喜欢你。所以今天他看到我情绪激动,对于他来讲,我因为我母亲的事仇恨他也就算了,还牵扯你兄妹-乱-伦,他怎么会接受?所以即便昏睡了这么久醒来,依旧对我势如水火。”


    “哥,你……”王奕琪心中百念翻涌,震惊、害怕、担忧和感慨如潮水般涌来,她急急说道,“你……你何必要做这样的事……你……你何必呢……我们明明不是……”


    “弈琪,你现在也别想太多,你自己本身就是病人,”王奕江打断她,“你是我的妹妹,无论如何我都会照顾好你。爸爸这边,你放心吧。”


    听到这话,王奕琪顿时呆坐在原位,她愣愣看着王奕江:“是因为我生病了吗?于心不忍,要照顾我?”


    话刚讲完,王奕江忽然看到什么,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往远处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罗雪在黑暗中对王奕江示意手中之物,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奈:“我手机没电了。”


    第65章


    罗雪从暗处走出来。


    王奕江问:“你回来多久了?”


    “我本来想自己打车走了, 可手机没电,我只能回来。怎么了?”


    王奕江打量着罗雪的表情,不知道她听到他和王奕琪的对话没。


    不管听没听到, 对话也不能再继续。他说:“我们正好要走, 你再回来晚一点就要睡疗养院了。”


    这时, 王明珠从大厅出来。


    王奕琪站起身,喊到:“姑姑。” 她快步走上前去, 像是询问王建军的病情,王明珠简单和她说了两句。


    “你不上去听听吗?”罗雪问。


    “奕琪知道就行。”王奕江把目光从远处落回到罗雪的脸上。


    她的表情看上去并无异常, 似乎确实是刚走回来,鼻尖还沁着细汗。


    察觉到王奕江的目光,罗雪问:“我脸上有花?”


    王奕江说:“没有。去停车场。”


    王明珠有司机,她晚上直接回别墅。王奕江的车上坐了王奕琪和罗雪。三个人的行程恰好是先送王奕琪,然后罗雪,最后王奕江回家。


    罗雪打开后面车门,王奕江说:“你坐副驾。”


    罗雪说:“奕琪坐哪儿?”


    “她坐后面。”


    “我坐后面。”


    “你手机充电吗?只有前面能充。”


    这个理由听上去无懈可击,她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坐到了副驾驶室。


    王奕琪很快回来。她见到罗雪坐到了副驾, 目光略过王奕江, 没有说话, 自个儿拉开后面车门, 坐了进去-


    车辆平稳地在内环高速行驶。


    车厢内很安静, 罗雪盯着手机的屏幕,仿佛手机里有什么吸引人的消息——实际上只有一个闪电图标的充电标志,电池刚充上, 电量还不足以开机。


    车内的氛围安静地有些诡异。她从反光镜里偷瞄余下二人。王奕江左手搭在车窗上、右手把着方向盘,沉默地开着车;王奕琪也沉默地看着窗外, 就在罗雪视线扫过她的时候,她忽然收了目光,侧过头,刚好和罗雪在反光镜里视线交错。


    罗雪迅速转过头,装作刚才的对视并没有发生。


    两秒后,王奕琪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哥,我刚刚跟姑姑聊了,明天我会再来看爸爸。”


    王奕江说:“这么远,你明天别跑了。”


    王奕琪道:“褚医生说,爸爸现在能醒来、能模糊地认人,最好有亲近的人在身边,这样可以帮助他迅速恢复。”


    王奕江面无表情:“他的恢复没这么快。等明天褚医生有了消息再说。”


    王奕琪想了想:“你和姑姑都忙,我反正闲,如果爸爸醒来,我就可以第一时间和他说话。要不要我干脆住在疗养院……”


    “胡闹!”王奕江大声喝止,“你自己每周都要做两次透析,怎么好住在另外一个病人身边?”


    王奕琪并不怕王奕江,她说:“我可以让际平接送我。”


    罗雪微微侧头。


    王奕江道:“更是胡闹。穆际平那么忙,他一个处长怎么可能给你当全职司机?”


    “那怎么办,你更不可能有时间了。”


    王奕江从反光镜里看了一眼王奕琪:“这件事你不要讲了。明天你本来就要去医院,你先管好你自己再说。”


    王奕琪当真不讲了。她降下半扇车窗,低落地看着外面枯燥的风景,忽然问罗雪:“罗雪,我哥对你也这么凶吗?”


    罗雪以为自己已经在车里隐形了,没想到王奕琪问她这样一句话。她侧头看了一眼王奕江,王奕江抿着唇线,并没有看她。


    “他对你这么凶的时候,你是怎么还击他的?”见她不答,王奕琪又问。


    罗雪眼观鼻鼻观心,没有正面回答:“弈琪,你哥刚才不是凶你,他只是担心你。”


    王奕琪“噗嗤”一笑:“你倒好,和他一个阵营,帮他说起话来。”


    罗雪有些尴尬,又听得王奕琪喃喃自语:“你看,我的头发丝都比我自由。”


    她是趴在后座的车窗上说的。风把她柔顺头发吹起,肆意地在风中飞舞。她讲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淡淡的惆怅和叹息。


    罗雪抬眼,从镜中见她看着窗外风景,眼里并不快乐。


    不快乐有很多种,她的眼中仿佛是一个困局。


    王奕江似未听见,没有说话。罗雪低头紧按手机,终于开机铃声响起,接着信息接二连三地蹦进来。


    下了高速,很快就到王奕琪的家。


    她家是一处高档公寓,就在她的画廊旁边,走路五分钟的距离。王奕江轻车熟路地驶入地库,停在王奕琪红色的保时捷旁边。


    王奕琪打开车门。折腾了一天,她的声音有些疲惫:“我上去了。”


    罗雪说:“弈琪,早点休息。”


    她挤出一个笑容,对罗雪点点头,又看向她身后的王奕江:“哥,我走了。”


    王奕江看着她说:“明天联系。”-


    汽车重新驶入道路。


    晚上的车很少,大陆畅通,连红灯都很少。


    罗雪的手机有了电,她便一直刷手机。停至一处红灯前,王奕江终于问:“你怎么一句话不说?”


    罗雪大拇指顿了下,说:“累了。”


    王奕江不语,他也累。罗雪的一个“累”字,像瘟疫一样传给他。


    好半天,他自嘲一般说道:“我们总是见面就吵架,现在不吵了,反而有些不习惯。”


    罗雪说:“你算过八字吗,我一直觉得我们八字不对盘。”


    王奕江说:“一般合婚才会算八字,你是一种暗示吗?”


    罗雪不理他,指着前面:“等下你就把我放路口,别进去了。”


    王奕江看她一眼,打着方向盘缓缓靠边。罗雪正要松安全带,王奕江摁住纽扣,看着她干净的手腕:“我送你的手链呢?”


    罗雪说:“我说过不要的。”


    “为什么不要?”


    “为什么要要?”


    “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王奕江仔细观察罗雪的神色,她面露不耐、秀美微蹙。


    他晚上一直在揣摩分析罗雪到底有没有听到他和王奕琪在花园的谈话,如果她听到,以她的性格肯定会第一时间当面质问,说不定早就跳起来骂了,可她并没有。如果罗雪没有听到,王奕江又不太确定,罗雪当时站立的地方离他并不远,晚上回程的路上,罗雪似乎总是心不在焉。


    于是他说:“没怎么就戴上。”


    说罢,他不由分说从中控的抽屉里拿出方才的盒子。罗雪还在诧异他什么时候把盒子收起来了,一个冰凉的触感搭在她的手腕——王奕江直接将手链系到了她手腕上。


    精致的手链配在罗雪细白的皮肤上,如流光般耀眼。


    王奕江叹道:“我眼光真不错。”


    罗雪脑子下意识就翻了个白眼,抽手就要将手链摘下来,王奕江道:“戴着,摘了以后幸福小区免谈。”


    罗雪一愣,他怎么知道她今晚的来意?


    王奕江又说:“再卖二手,幸福小区也一样免谈。”


    罗雪气笑了,说:“你总拿这个威胁我,有意思吗?”


    “我没有威胁你,”王奕江看着她的手腕,“我是真觉得……你戴着好看。”


    “有奕琪的戴着好看吗?”


    “什么?”王奕江一震。


    罗雪:“我说,有奕琪送我的戴着好看吗?你听成什么了?”她似笑非笑。


    ——我听成:有奕琪戴着好看吗?


    王奕江松开罗雪的手,罗雪嘴边的笑也瞬间消失。


    他瞧着她,声音淡了下来:“这怎么比。”


    “我随便问问。这手链多少钱?”她若无其事。


    “没注意价格。”


    “我刚刚网上查了,128000。”


    “哦。”


    “王奕江,你有多少钱?”


    “问这干嘛。肯定比你多。”


    “你快乐吗?”


    “哈哈哈,”王奕江忽然放声大笑,他看着罗雪,笑了好一阵,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罗雪没觉得好笑,就这么等着他笑。


    王奕江好不容易收住笑:“我长这么大,你是第一个问我这样问题的人。快不快乐,重要吗?”


    “重不重要,你真不知道吗?”


    “那你快乐吗?你家里一屁股破事儿,你妈和你弟对你来说是牵制是消耗,自己的工作也弄丢了,你手里也没钱,你快乐吗?”


    罗雪认真想了一会儿:“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大概是我没有不快乐过。”


    王奕江看着她,似乎不太相信。


    罗雪笑了笑:“你大概是不能理解,日子充满鸡毛蒜皮的烦恼,生活常常让我无奈,但我好像天生是打不死的小强,穷人有穷人的穷快乐。”


    王奕江默了好一阵,淡声说道:“那我可以收买你吗?”


    罗雪没动,她静了好一会儿,瞧见手腕上银白色的链条。它泛着冷艳的光,美丽得几乎刺眼,像一条缠绕的细蛇,又像一条细腻的手铐。


    良久,罗雪说:“收买就是一种交易。你想要什么?”


    王奕江说:“罗雪,我们也是可以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的。”


    “你想要这个?”


    王奕江仰起头,靠在座椅后背上:“是的,我想要你陪在我身边,心平气和地说话。或许爱上我对你来说很难,但至少要装-作-爱上了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


    他没有看罗雪,也没有看这个世界。


    或许闭着眼睛,更容易将此番话平静地说出来。


    “你这表情好像我是你的救世主。”罗雪轻声说道。


    “谁也救不了谁。”他睁开眼睛。


    “这件事你可以找心理医生,同样付费,他们更专业。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想。”


    罗雪:“……”


    “那你呢?你要付费吗?”王奕江问。


    罗雪沉下心,说道:“交易就不会是免费。我也有价格,很贵。”


    “有多贵,你说说看。”王奕江笑起来。


    “我想要推动幸福小区的事,越快越好。”


    “这个……”王奕江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是挺贵的,而且是非常贵,贵到我要犹豫了。不过我很好奇,你很久没有关注这件事的了,怎么今天又忽然提起来?”


    罗雪说:“我今天遇到吕胜男,她生病了。”


    “你今晚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说不提这事儿,最终还是提起了。罗雪点头:“是。”


    王奕江作思索状:“她之前还频繁找我,最近是很久没有消息了。”


    “她是胰腺癌中晚期。”


    王奕江转过头。


    “她的时间不多了,我去看她,她已经在放化疗了。现在是钟毅在负责小区的事,吕姨这杆旗帜倒下了,人心很快就要散了。可即便这样,她还在为这件事努力,我没法袖手旁观。”


    “她是在用道德绑架你,”王奕江摇头,“但绑架不了我。”


    “我确实想帮她,但是我更想帮我自己。”罗雪说,“一方面我不甘心,幸福小区是我最先发掘的、从立项到现在拆建我也参与了推动,我跟踪了这么久的新闻,最后不了了之,或者让别的人摘掉果实,我不甘心。”


    “另一方面,这群人真的值得。你说得对,人世间不能直视的除了太阳,便是人心。幸福小区有刁民,但更多的是良民。他们所作所为、他们的坚持不懈让人感动,值得我为之努力,我想加入这个会载入中国城市建设里程碑的事情。”


    罗雪说完,王奕江没反应,好半天,他轻轻笑了笑。


    “你有你的理想,我扔的可是真金白银。”


    “我不相信你会真的放弃幸福小区,你是在拖延,在等待。”


    “我等什么?”


    “等一个你想要的筹码。”


    王奕江笑意更胜,他看向罗雪,好像她就是那个筹码。


    他说:“什么筹码,你吗?”


    罗雪笑了下,摇头,不说话。


    王奕江说:“这算对你的收买吗?”


    罗雪垂下眼眸,深吸一口气:“你说是就是吧。”


    王奕江面露愉快之色,他说:“那我们能不能不要在聊工作的事了?既然我们达成了共识,那便从今晚开始吧。”


    他发动了汽车。


    罗雪:“去哪儿?”


    “当然是我家。”


    第66章


    罗雪瞪大眼睛:“去你家干嘛?”


    “你说呢?”


    “王奕江, 我们……”


    “我生病了,你能不能对我温柔点。”


    “生病?你生啥病?”


    “我发烧了。”


    罗雪嗤之以鼻,是的, 确实是“发骚”。


    王奕江瞥见她的神情, 直接将她的手拉到自己额头上:“你摸摸。”


    罗雪本想收手, 触到皮肤却一顿——有些烫手。


    王奕江左手扶着方向盘,弱柳扶风状:“我可是强撑不适带病陪你聊了一晚上理想, 你不应该照顾照顾我吗?”


    “生病了就吃药。”


    “我家里没药了。”


    “点个外卖送到家。”


    “我没那些垃圾软件。”


    “给陈子东打电话。”


    “他马上要做爸爸了,这么晚了你有没有点人性。”


    罗雪噎住, 掏出手机:“……我给你买,现在就给你下单。”


    “哎,你能不能不要说话了,我头疼得很。我还开着车呢。”


    罗雪深吸一口,不再和他废话,下单点了几幅最猛的药,加钱让快递小哥最快速度送达。


    车很快就到了山林壹号。


    外卖小哥还没到,地图显示还有十分钟。


    罗雪说:“我不上去了,我在楼上等到外卖小哥就回去。”


    王奕江从车里拿出口罩给自己戴上。他呼出的气有些烫, 眼角也有明显的红血丝, 站起身竟然晃悠了两下。


    他有气无力地说:“能先把我送上去了再说吗?”


    罗雪无语, 只好同他一同上楼。


    一到家, 王奕江便脱了鞋, 直接躺倒在沙发上。


    罗雪在玄关呆立片刻,默默换了鞋走过去,俯身看着他:“有那么严重?”一个一米八几的大高个男人, 不过发烧而已,会虚弱成这样?罗雪不信。


    王奕江半张脸都被口罩遮住, 露出来的眼睛半睁着,似乎连睁眼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罗雪问:“你家有温度计吗?”


    王奕江指了指玄关旁边的柜子,用断了气的声音说:“第二格。”


    罗雪走过去,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摆放在柜子上的相框——


    王奕江和王奕琪的合影。


    王奕琪看上去还是一副中学生的样子;王奕江也很年轻,像是大学生的年纪,鼻子眼睛嘴巴和现在并无二致,但神行气质却截然不同。


    罗雪凝视片刻,不由回头看了眼王奕江,不料王奕江也正看着她、也看见她看见了玄关上的画框。


    两个人都没说话。


    罗雪很快回到正事——她低头打开抽屉,里面都是药品,竟是好几种助眠的药品。翻找一会儿,在最里面翻出一支体温枪。


    她走到沙发边,对着王奕江的额头打了一枪。


    “嘀——”


    39.8℃。


    这么高?罗雪意外。


    王奕江也看到了数字,一副要死的样子:“我没骗你吧?”


    罗雪蹲下-身子,问:“你是感冒引起的吗?你咳嗽、流鼻涕、咽喉痛吗?”


    王奕江有气无力地摇头,说了两个字,罗雪没听清。


    “你说什么?你戴着口罩,声音小了我听不清。”罗雪侧脸凑过去。


    王奕江瞧见罗雪秀美的耳廓和细腻的皮肤,非常小声地说了几个字。


    “什么?”罗雪还是没听清,她转过头,看见王奕江的口罩,干脆给他拉了下来:“你大点声,说了啥?”


    她又侧脸贴过去,王奕江也很配合地凑上去。她终于听到王奕江的声音:“没有……晚上在KTV……”


    他的声音又小了,罗雪不自觉往侧边移,却忽然感觉王奕江的鼻息轻轻地撩动她的发丝,她一回头,冷不防一个温热的触感贴上她的脸颊。


    那是王奕江的唇。


    她顿时警铃大作,迅速退后一步,却看见王奕江也一脸茫然,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做什么?”她问。


    干嘛亲她?!


    “我跟你说话,你忽然转了过来。”王奕江一脸无辜,这会他讲话倒是清楚了。


    罗雪盯着他,面颊泛红,眼中有愠。


    王奕江姿态又低又乖,主动把口罩拉上来,遮住,瓮声瓮气地说:“我还是戴着吧。”


    这时,门铃响了,是外卖小哥送了药品来。


    罗雪起身,走到门口取了外卖,放到餐桌上拆纸袋,闷头不说话。


    王奕江把口罩拉下来一点,问:“都买了什么药?”


    罗雪说:“老鼠药。”


    王奕江也不恼:“那你之前应该给我买个重大保险,受益人写你。”


    “买了也没用,”罗雪没好气地说,“你这种万年妖孽,老鼠药根本药不死你。”


    王奕江笑起来,带着两声咳嗽。


    罗雪问:“你家水在哪里?”


    王奕江说:“厨房有直饮水。”


    罗雪走到他家厨房,清一色的黑白调,宽敞却空荡,完全没有人间烟火的气息。她想,王奕江的厨房可能一次都没有使用过。


    琉璃台上有玻璃杯,她接了一杯水,去桌上拿了药,走到沙发前。


    “起来吃药。”她说。


    “能不能扶我起来。”


    “你是发烧,不是瘫痪。”


    “我关节好痛,使不上劲儿。”


    王奕江尝试着起身,表情极为痛苦,好似在罗雪去厨房地这一段时间内,有一位绝世高人隔空断了他的所有经脉。


    罗雪一脸无语,把药和水放茶几上,拉住王奕江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拉起来。


    “啊啊啊啊……痛!”王奕江大喊,“救命!”


    罗雪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你至于嘛,我怀疑你不是发烧,你要去看看脑子。”


    王奕江靠在后背上,大口喘着气。


    他捂着自己的肩膀:“我好像被你拉脱臼了。”


    罗雪点头:“那挺好的,终于是名副其实的残疾人了。我听说企业雇佣残疾人还有优惠政策,好像税率很低。你作为公司领导带头自残,可真是为了雪明集团舍生取义。”


    王奕江噎住,但他瞧着罗雪的模样又觉得很可爱。


    他可怜巴巴地说:“我们刚才说好的,要心平气和地说话的。”


    罗雪把药和水拿过来,瞧了他一秒,找个了凳子坐下,矮了身子,轻言细语地对王奕江说:“我现在对你百依百顺,药和水都喂到嘴边了,还不算心平气和吗,王总?来,王总,先把要吃了哦。”


    王奕江本是在喝水,听到罗雪这番做作地言语,忍不住笑起来,一时竟然被水呛到,继而呛咳起来。


    模样不似装的,王奕江的脸越来越红,罗雪伸出手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王奕江慢慢缓过来。


    罗雪问:“好些了吗?”


    王奕江说:“原来老鼠药药不死我,你想用这招害死我。”


    罗雪说:“那要不要离我远一点?”


    “不要,”王奕江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罗雪把水杯放回茶几:“水也喝了,药也吃了,我该走了。”


    “我刚吃了药,至少也等我烧退了再走吧。”王奕江说。


    “大哥,你哪来这么娇气。”


    “从疗养院回来我就有点不舒服了,算起来至少也有3个小时。你试试高烧40度三个小时?”


    “还没到40度。”罗雪反驳。


    王奕江闭了闭眼,似乎真的有些疲惫,滑落回沙发上,躺着说道:“我躺一会儿,等下出了汗,我洗个澡,真没事了你再走。”


    罗雪瞄了眼墙上的挂钟,现在已经是12点20,再等他睡了觉洗了澡,那得几点了?


    王奕江闭着眼睛又说:“抽屉里有口罩。要是困了可以睡次卧。”


    说罢,不等罗雪回应,便没了动静-


    罗雪低头看着王奕江,一整个大无语。


    他侧躺在沙发上,眼睛闭着,眉头微微皱起,双手环抱,身体微微蜷起。


    在王奕江不说话的时候,单看他的身形和五官,他大概能称上一个帅哥。


    他的眉骨和鼻梁尤其生得好,眉毛很浓,眼眶深邃,鼻梁挺拔,睫毛一根一根,又长又直。


    可他一旦睁眼开始说话,皮囊带来的美好便瞬间磨灭。


    罗雪立了一会儿,问:“喂,你要不要去床上躺着?”


    没有回答。他似乎真的睡着了。


    罗雪叹气一声,去卧室抱了一床空调被,搭在王奕江身上。她顺手摸了他的额头,还是有些烫,但已经有汗出来。


    她去厨房给自己接了一杯水,看着窗外静谧空旷的街道,默默喝着。


    她点开王奕琪对话框,她们的对话止于那次的美甲。再点开王奕琪的朋友圈,有一则更新,晚上十点,她发了一句话: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再往下翻翻,都是些以往的东西。


    深夜的朋友圈很安静,她一直刷到没有新鲜事,忽然听到客厅有动静。


    她走过去,见到王奕江醒来,坐在沙发上。


    客厅的顶灯灭了,他开了一盏暖黄色的地灯。


    “你帮我盖的?”王奕江将空调被拉到一边。他刚睡醒,声音还有些低。


    罗雪点头:“我叫你去床上睡,你没应。”


    “你刚才在干嘛?”


    “我在厨房喝水。”


    “没有休息下吗?”


    “你也没睡多久。”


    王奕江抬头,时针过去40分钟。


    罗雪用体温枪给他测了一下,温度下来了,37.8℃,低烧。


    王奕江掀开被子站起来:“出了好多汗,我去洗个澡。”又问,“你要洗吗?”


    罗雪退后一步,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用不用。”


    王奕江笑:“我家有三个卫生间,你在想什么。”-


    主卧的卫生间很快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罗雪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夜深了,水声像催眠的音乐,她渐渐觉得睡意上来。正打着盹,忽然感觉有人近身,她睁眼一看,吓一大跳。


    从下往上,洁白的浴巾、赤裸的上身、顺着皮肤留下的未干的水迹以及湿漉漉还在擦的头发。


    “你干什么?”罗雪大喝一声。


    这一声孔武有力的声音让王奕江有些懵,他擦头发的手停住,一脸无辜:“我做什么了?”


    “你耍流氓啊!”罗雪大喊,“干嘛不穿衣服。”


    “拜托大姐,这是我家,我耍什么流氓了?哪个男人洗了澡出来不这样?你长这么大没去过游泳池?”


    罗雪的神思慢慢转醒过来。她倒也不避讳目光,语气变得平静:“我是怕你着凉。”


    王奕江笑道:“担心我啊?”


    罗雪站起身:“睡衣在哪儿?我去帮你拿。”


    王奕江大大方方地使唤她:“在我卧室的衣柜里。抽屉里深色的T恤。”


    罗雪想起之前他讹她的死贵死贵的衬衣,说道:“我拿皱了你别赖我。”


    王奕江说:“T恤很便宜的,只要两万。”


    罗雪一听这话,转身将抽屉里随便一件T恤向前扔去,烫手一般:“快穿上。”


    王奕江一把接住,笑着看罗雪。罗雪瞪他,他这才笑嘻嘻地穿上,头钻进去,弓背的瞬间露出宽阔的倒三角的轮廓。


    “我要穿裤子了,裤子在抽屉的第二……”


    还未等王奕江说完,罗雪已经消失在卧室-


    罗雪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正打算走,卧室传来一声:“好了。”?


    罗雪没出声,听见王奕江说:“来我床头。”


    罗雪问:“做什么?”


    没回答。


    罗雪走过去,王奕江已经躺在床上。罗雪从未见过他穿宽松的T恤,此刻他穿着T恤,头发半干未干,多了几分学生气,倒像是年轻了好几岁。


    “要干嘛?”罗雪问。


    “你要走了吗?”


    “是的。”


    “我要喝水,谢谢。”


    “刚刚不是喝过了?”


    “吃过一顿饭就再不吃了吗?”


    罗雪无语,去厨房倒了一大杯水,放在王奕江的床头。


    “我好像有些鼻塞,你有没有买感冒药?”


    “……买了。”


    “能帮我拿过来一下吗?谢谢。”


    “……”罗雪把餐桌上的袋子都提到王奕江的床头柜上,“都在这里了。”


    “我不喜欢吃胶囊,有冲剂吗?”


    ……恰好有。罗雪翻着白眼说:“是999感冒冲剂。”


    “晚上病情一般不稳定,容易反复,我要喝一包。”


    ……这是得了什么大病吗?还不稳定、要反复。


    “能帮我冲一杯吗?”王奕江似乎完全看不到罗雪的表情。


    罗雪没说话,去厨房另外拿了个空杯子,给他冲了一杯,端到跟前。


    王奕江半支起身子,手肘撑着床,对她努了努嘴。


    “啥意思?”罗雪问。


    王奕江大言不惭:“喂我。”


    罗雪深吸一口气,心一横,将杯口怼着王奕江的嘴,咚咚咚地灌了下去。


    王奕江被灌得上气不接下气,躺回床上。


    “还有什么要做的?”


    “温度计……”


    罗雪从药袋子里拿出温度计,对着王奕江额头就是一枪:38.2℃。


    “又升高了。”王奕江说。


    罗雪道:“不作死就不会死。还要什么?等下是不是要拿个尿壶来给你接尿了?”


    王奕江一愣,说道:“倒不用这么欲盖弥彰,想看你直说。”


    罗雪彻底被气笑了:“谢邀,短小的东西不值得一看。”


    “……真是伶牙俐齿。生病也讨不到好。”王奕江忽然叹气,像是投降。


    “你把我支来支去,我跑来跑去,还要怎么对你好?”


    “那你坐一下。”


    “啥?”


    “坐在我床边。”王奕江往里挪了挪,给她让出一片空地,“休息一下。”


    见他表情真诚,罗雪狐疑地坐下来。半夜了,她脑子也有些犯困,疲色爬上她的脸颊。


    王奕江凝视她的面容,隔了几秒,问:“罗雪,你当真只想坐在床上吗?”


    第67章


    罗雪的脑子已经有些呆滞, 她没立刻明白王奕江的意思,问道:“什么?”


    而王奕江只是瞧着她,眼里带着一点淡淡的痞意的笑。


    罗雪忽然明白王奕江在说什么, 她面色一红, 倏然起身:“我得走了。”


    她起来动作很快, 可无意中手上却被什么东西挂住,起身到一半被拉了回去, 直接躺倒在了床上。


    她懊恼地回头,正要发脾气, 却感觉王奕江一只手搭了过来,覆盖在她手上,痞里痞气地说:“真想看啊?”


    她低头一看,哭笑不得——她的手链吊坠一头不知道怎么挂到了王奕江的裤子上,她一动,王奕江的裤子就有往下褪的趋势。


    “这怎么回事?”她又羞又怒。


    “不是告诉你了,想看直说啊。”


    “谁想看啦?”


    “那你在干嘛?”王奕江拉了拉她的手,他的裤子随着拉动上下。


    “要问你啊。”


    “我怎么知道?”王奕江似乎也不明所以,“我还给你让了半张床, 你都能挂上来。”


    “快解开它!”


    “解裤子?来真的?”他绷着坏笑。


    “解你妹!”罗雪不废话了, 她没有去解裤子和手链的纠缠, 而是直接去摘手链, 但她只有一只手可以用, 弄了半天也没动静。


    “别摘了,”手链在她的动作下晃来晃去,他俩又离得近, 晃得王奕江心神荡漾,他制止她, “说了摘掉幸福小区免谈。”


    “你是不是故意的?”罗雪瞪他。


    “别动了。”


    说着,王奕江半个身子覆了上去——原来是裤子腰带处掉了的两根线头和罗雪手链的吊坠搅在了一起。


    罗雪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他一定是故意的。


    王奕江的身体还是有些烫,他的手臂有些烫,他的胸膛有些烫,他的呼吸也有些烫。他和她如此之近,似乎是贴在她身上。


    他慢条斯理地理着线头,两根线头似乎要理到天荒地老。


    “好了没有?”罗雪不耐问道。


    “你别动。”


    “我哪里动了?”


    “你快点。”


    “那我快不了。”他坏坏地说,“有些事快不了。”


    “我直接扯了啊。”罗雪威胁道。


    王奕江没有说话,他松了手,链条解开,罗雪迅速缩手,而王奕江却没有离开,他借势一揽,将罗雪揽在了怀里。


    罗雪一呆,既而反抗:“你干嘛?!”


    王奕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别动。”


    罗雪甚至感到到了他的胸腔震动。


    “借我抱一下。”


    “你说抱就抱?!”罗雪推开他的手,他用了力,但也不是全然箍紧。


    罗雪正要起身,却听见王奕江说:“我很难入睡,你能不能陪陪我。”


    她想起抽屉里那些助眠的药,问道:“你有安神的药。”


    “早就没用了,都有了抗药性。”


    罗雪感受到王奕江松了手,她正要转身,王奕江却说:“我今天本来就生了病,没太多精力,更何况我本身也是守法公民,不会对你做什么。”


    “那你这是做什么?”罗雪眼神落到王奕江仍搭在她腰上的手。


    “你也可以把手搭在我腰上。”


    “我看你是病全好了。”


    “别闹了,我真的累了。”王奕江声音低下来,他的眼里仍有血丝,他手心握在罗雪腰上,一点一点降低她的戒备心,十分平静地说着,“又不是没抱过,也只是抱一下。”


    “王……”


    “嘘……”他阻止她说话,喃喃道,“就一会儿。”


    他不动了,罗雪也不动了。


    罗雪想她应该此刻推开王奕江,站起身,离开这个房间,但是不知为何,她没有这么做。


    或许是王奕江身上的温度仍旧发烫,或许是他刚才讲话的语调过于低沉疲惫,或许是他的手确实没有再做出什么逾矩之举——他似乎只是把罗雪当成了一个大型人肉抱枕,也或许是因为罗雪今晚深夜未归,也无人牵挂、无人惦念,无人打电话来问问她一个女孩子家在哪里。


    罗雪就这样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听见身后之人呼吸渐深。她尝试着将王奕江的手挪开,再慢慢起身,王奕江没有反应。


    他真的睡着了。


    罗雪用体温枪测了一下,37.1℃,温度降下来了。


    她帮他拉好被子,见他额头满是汗,床头扯了餐巾纸帮他擦掉。他似有感觉,恍惚间睁了下眼睛,也不知是否认清是罗雪,又进入了睡眠-


    客厅的时针指向凌晨三点。


    罗雪此时已是累极。她给自己也喝了一杯感冒冲剂,靠坐在沙发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王奕江睁开眼,天光大亮。


    他厌恶充足耀眼的日光,他本来睡眠就不好,每天睡前都会将窗帘死死关住,所以今早被太阳晃醒的时候,他一时愕然。


    瞬间他便想起,昨晚是罗雪——是罗雪在这个卧室。


    再一看身边,床空着,不见人影。他也没意外,他想昨晚她肯定走了。到了客厅,却见罗雪蜷在沙发上睡觉。


    她没有盖被子,但还算聪明,夜间怕凉关了客厅的空调,此时客厅温度升起来,她鼻尖冒了汗。


    “让你睡卧室,你还跟我客气。”王奕江瞧她的样子。


    这时,有微信进来。


    王奕琪:哥,我去疗养院了。


    王奕江皱眉,回:昨晚不是说了,今天不着急去。


    王奕琪:我已经在了。


    王奕江看了一眼罗雪,走到厨房,拨通王奕琪的电话。


    对方挂了。


    王奕江:怎么不接电话?


    王奕琪:在和褚医生说话。


    王奕江:晚点回过来。


    王奕琪:你怕我单独和爸说什么吗?不会的,你放心好了。


    王奕江给陈子东打电话:“子东,你去趟疗养院,我爸醒了,弈琪单独在陪他。还有——昨晚我和弈琪都在疗养院,我回来有些发烧,你看看她身体怎么样。”-


    打完电话,王奕江回到客厅,罗雪还在睡。


    他的目光落到玄关处的相框——他和王奕琪年少时合影的照片。昨晚罗雪看到了,但她并没有说什么。


    他走过去,把相框收进了柜子。


    然后他把空调打开,抱了床干净的薄被给罗雪盖上。


    清晨和煦的光里,罗雪安静地睡着。


    她不说话的时候,脸上呈现出难得的静谧和温柔,王奕江凝视她的脸,忽然很想吻上去,他轻轻地、克制地靠近,娇艳的唇就在跟前,他却停住。


    弄醒她,她肯定反手就是一巴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王奕江忽然意识到自己很怂,唾弃地骂了自己一句“卧槽”。


    他去洗澡、换衣服,回客厅,安静地等待罗雪醒来-


    罗雪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她身处一片白茫茫的云端,一个人,周边很安静。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她的脑子比这里的云还要茫然。


    忽然间她看到了熊缤纷,她想喊“妈”,却发现那只是一个人形立牌,底下像是长了轮子一样,飞快地往后退;接着她又看到了罗松,甚至还停留在她记忆里形象的罗军成,他们都是一个个的人形立牌,刚出现,就远远地往后退去,消失在云海。


    好多好多牌子,好多好多人,她还看到了吕胜男、看到了钟毅、看到了张佳颖,最后她看到了穆际平。


    他还是那样温润地笑,好像回到了几年前,他们还在杨江边上的时候,他那个时候清澈、儒雅、健康,他在修村小破旧的篮球架,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


    他看见了罗雪,叫她过去。


    罗雪于是过去。


    她的心跳得突突突的,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穆际平拉过她的手,将她拥在怀里,轻轻地摩挲她细细的腰肢。


    “你的腰好细。”他说,“我喜欢。”


    罗雪羞得脸都红了。她想,穆际平怎么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穆际平又抬起她的下巴,不由分说吻下来。她半是享受半是承受,她想,穆际平的吻技怎么这么高。


    她被吻得喘不过气来,推开他,却见着对方根本不是穆际平,而是王奕江!


    他穿着T恤裤衩和人字拖,模样明明很周正,却一幅故意刁难的样子:“谁让你老给我打电话叫我移车,你知道我输了多少吗……”


    罗雪大惊,“扑通”一声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这一摔,把她摔醒了-


    有人笑她:“我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把自己睡摔下来。”


    罗雪爬起身,坐在地上,从迷蒙中清醒,瞧见王奕江坐在一侧的单人沙发上,瞧着她笑。


    再一看时钟,竟然快十二点了。


    怎么睡了这么久,她本定了七点的闹钟,打算一早起来就走的。


    “让你去床上睡,你怎么不去?”王奕江问。


    罗雪揉了揉脸,瞧见王奕江换了一件宽松T恤,头发似乎又刚洗了,立着,未干透,手里拿着本书,神清气爽地看着她。


    梦中的他和现实的他,无法重合。


    “摔痛了没?”王奕江又问。


    罗雪摇摇头,听他声音爽朗,问:“你好啦?”


    “有你照顾我,当然好得快。”王奕江说。


    “油腻。”罗雪站起身,评价。这会儿梦里梦外气质都重合了。


    王奕江笑:“你喝不喝咖啡?”


    罗雪:“我没有资本家的小资臭毛病,早晨一杯咖啡。”


    她瞥见他手里的书,竟然是一本学术性很强的《乡土中国》。


    “你居然会看这样的书。”罗雪鄙夷道。


    “中国几千年来都没变的基层关系,我看了好几遍了。”


    罗雪露出不信的样子。


    王奕江合上书:“我让黄姐比着你的大小送来了两套衣服,你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等下我们出去。”


    “去哪儿?”


    “关山小区。”


    “去我家干嘛?”


    “你不是很想知道幸福小区后面的动向吗?不贴身跟着我,你怎么知道?”


    “可这和我家有什么关系?”


    “去了你就知道了。”


    第68章


    等罗雪收拾好出来, 王奕江等在玄关处。


    他闲闲地站着,低头看着手机,上身穿着黑色T恤, 下面一双运动鞋, 头上一顶鸭舌帽, 和平日里的衬衣西装完全不一样,甚至还有些装嫩。


    见到罗雪, 他主动为她拎包:“走。”


    罗雪没动:“你这幅样子出门?”


    “今天我是你的跟班。”


    “什么跟班?”


    “就是助理,你今天要去关山小区名义调查, 我是你的同事助理。”-


    王奕江没有开他那辆扎眼的路虎,他叫了一辆网约车。


    罗雪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上了车,王奕江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写着关山小区的需要了解的问题:


    1、业委会


    2、老龄化


    3、预期


    4、舆情


    一级标题下还有更细致的二级标题。


    “这是什么?”罗雪瞄了一遍。


    “今天要了解的内容。你是记者,又刚好住在关山小区,子东去不了,你去最合适。”


    “你们对关山小区有想法?”罗雪想起之前以高叔为首的邻居到她家里来撺掇她带队的事。


    王奕江闭目养神。


    “这事儿我不去,”罗雪断然拒绝, “既然你们已经有了想法, 就不要拉上我。我不想淌这趟浑水。”


    “怎么, 被幸福小区搞怕了?前两天不是还充满理想地说一定要把这件事完美结束吗?”


    “我们小区比幸福小区复杂多了。”


    “所以才要你这个内部人员来开道。”


    “不是, 我们小区的人已经来找过我, 想让我……”


    “想让你代表他们,为他们多争取一点利益?说白了就是你不想当你们小区的‘叛徒’。”


    “老小区的人情世故不是一两句就能说明白的。”


    “不想做的事你就不能说‘No’吗?你又不欠他们的。”王奕江懒洋洋地说,“你每次拒绝我都毫不含糊, 能不能匀一点到这些拖泥带水的事情上?你就是不敢和他们翻脸才总是被人拿捏;但是你敢和我翻脸,结果就变成我被……”


    王奕江不说了。


    罗雪听到前半段话心里颇有些不爽, 听到最后半句,不由转过头看他。


    王奕江却换了话题:“这件事和幸福小区紧密相关,你不是问我什么是筹码吗?”


    罗雪问:“所以,什么是筹码?”


    王奕江却不答了。


    罗雪想,关山小区怎么就是筹码了呢?


    “说话啊。”


    王奕江嘴角淡淡笑了笑-


    车在小区门口停下。


    幸福小区曾经有一间小区活动室。后来这间房子一分为二,一半作为商铺出租,现在是卖水果;另一半美名曰老干部活动室,实际上是棋牌室,再兼做徒有虚名的业委会办公室。


    罗雪带着王奕江路过水果铺,热情的刘阿姨招呼她:“小雪回来了?”


    罗雪还出声,身后的王奕江先说话:“这西瓜看上去不错。”


    刘阿姨赶紧说:“是啊,我们从新疆运过来的,吐鲁番的西瓜,特别甜。小雪,这是你朋友?”


    罗雪看向王奕江,还没说话,王奕江又抢先说:“阿姨您好,我是罗雪的小助理。”


    王奕江说这话的时候超级自然,加上他今天一身休闲运动装,特别减龄,在六旬刘阿姨的眼里堪比人畜无害的职场新人大学生。


    罗雪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奕江,特别是她听到那个“小”字的时候,简直瞳孔地震。


    “呀,咱们小雪升官了?都有小助理了?”刘阿姨笑问。


    “罗主任早上个月才升,现在带我这个徒弟呢,”王奕江沉浸式表演,绽放着灿烂的笑容:“阿姨,这西瓜怎么卖的?”


    刘阿姨卖瓜也吃瓜,瞧了眼罗雪,回以灿烂的笑容:“小雪的同事我们就家人价了,两块钱一斤。”


    “阿姨,您帮我挑一个吧,罗主任爱吃甜的。”


    “好啊,那就这个吧,”刘阿姨拍了拍跟前一只,听声音咚咚的,“这准甜。”


    “听您的,帮我切成块。罗主任,切几块?”


    罗雪白眼一翻:“你说了算。”


    王奕江:“那就八块吧,大卸八块的八块。”


    刘阿姨一愣,哈哈大笑:“现在的小伙子真是好玩,我活这么久头一回听这成语能这么用在西瓜上呢。”


    “阿姨您多大?”


    “关山小区92年建好的,我搬进来就32了,你说我多大?”


    “不可能,您看上去顶多四十五。”


    “哈哈哈,小伙子,你讲话可比我卖的西瓜都甜。”


    “我真说的是实话,顶天五十。”


    “哈哈哈,别说了,再说我得把西瓜送你了。”


    “那可别,我就随便聊聊,您做生意的怎么能不收钱。您这水果店开了很久了吧?”


    “很久了,喏,和小雪差不多大了。”刘阿姨示意旁边低头玩儿手机的罗雪。


    “那是很久了,罗主任也奔四的人了。”


    罗雪从手机前抬起头。


    刘阿姨笑喷:“小雪才多大?”


    “我开个玩笑,奔四嘛,就是奔向,但没到,也可以说我奔四啊,奔一百都成。”王奕江笑着对罗雪解释,又对刘阿姨说,“这铺子地段好。”


    刘阿姨说:“那当然,地段不好我能在这里卖这么多年,这街坊邻居都知道来我这‘老刘水果’店买水果。”


    “这铺子多少钱一年?”


    “我本来就住这里,比较便宜,两万一年。”


    “两万?”王奕江环顾一周,竖起大拇指,“您真牛。”


    “哈哈哈,照顾老邻居么不是。”


    “我也来这里做生意行不行?我看周边商铺生意都不错。”


    “哎呀,做记者不好?我们这种小打小闹,浪费你们大学生。这一片住宅都很成熟,生意嘛确实不错,但是店铺很多都是自己开创出来的,一层居民把窗户改成门就可以对外做生意了嘛。”


    “那基本这里的店铺都没有产权证了?”


    “要啥产权证?有房产证就行,你想做生意,先在这里买套房。”


    “买房……买不起。这里会拆迁吗?”


    听到“拆迁”两个字,刘阿姨做出高深莫测的表情,看了眼罗雪,“哈哈,这事儿你问罗主任嘛,据说她和什么……有关部门,关系很好。”


    罗雪连忙澄清:“我不知道的。”


    王奕江问刘阿姨:“那您想拆迁吗?”


    “想是当然想啦!拆迁给一大笔钱呢!你知道旁边幸福小区吗?他们每家都赔了一百万呢!”刘阿姨说得有鼻子有眼。


    罗雪目光转过去,落到王奕江脸上,王奕江惊讶道:“这么多!”


    “可不就是!”


    “……那个,刘阿姨,多少钱,我把钱先付了。”罗雪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我来我来,”王奕江知晓罗雪逐渐不耐,抢着付了钱,一转头,罗雪已经自顾自走了。


    王奕江付钱的时候才发现,罗雪在他俩的对话框里发了两个表情:


    第一个是“地铁老人看手机”,


    第二个是“华妃干呕”-


    王奕江拎着西瓜追上罗雪,说道:“你们小区都传赔了一百万?我都不知道雪明集团这么有钱。”


    罗雪道:“知道我们小区难搞了吧?”


    “当然知道,你不就住这小区。”


    罗雪瞪他。


    走了两步,罗雪又说:“刘阿姨很厉害。关山小区这么多人,为啥活动室辟出来一半给她,你知道吗?”


    王奕江问:“为什么?”


    “因为她不要命。当年她下岗了,非要在小区门口摆摊,这很影响小区其他居民正常进出,业委会出面干涉,她就放一把菜刀在摊位上,说要么把活动室给她开店,要么她就让她在大门口做生意。此事闹了好久,乌烟瘴气打过好几次架,后来实在没招,她硬是让业委会劈了半间房给她。也就是这几年,她生意好了,业委会象征性地找她收点钱,她才给了。”


    “原来门口就是一位正宗……刁民啊,”王奕江思忖道,“你们小区真藏龙卧虎。”


    罗雪皮笑肉不笑:“这才哪儿到哪儿,还没进入正题呢。”


    “还有高人?”


    “我看看今天走不走运,高叔在不在棋牌室。”-


    说着,罗雪捞开跟前这间店面的门帘。


    活动室不大,里面坐了三桌麻将,都是中老年人,正噼里啪啦热火朝天,旁边还有观战的人。罗雪搜寻了两眼,走向一位摇着蒲扇、看上去约摸五十多的老人。


    “高叔,怎么没上桌?”罗雪问。


    “排队呢,老杨坐庄,我都没机会。”高叔盯着麻将牌,“小雪不上班?”


    “我等我弟,和他约了时间,我在楼下等他。”罗雪看向王奕江,“我买了西瓜,小王,来跟叔叔阿姨分掉。”


    王奕江压下嘴角的笑,特别配合地将西瓜分给在场的老人。


    众人注意到身材高大的王奕江,杨叔一边摸牌一边问道:“小雪换新男朋友啦?”


    罗雪:“啊?这是我们单位的小王,他顺路……顺路过来和我说工作的事。”


    “也是你们报社的?”张阿姨插话,从上到下打量王奕江,“看上去挺年轻的,刚刚研究生毕业吧?”


    王奕江压了压帽檐,似乎很不好意思:“是的。”


    “蛮帅一小伙子,高高大大的,有女朋友了吗?”


    王奕江看了眼罗雪,笑道:“有了。”


    “女朋友哪儿的?”


    王奕江笑看罗雪,不说话;罗雪已经对这种目光免疫,视而不见。


    杨叔没注意两人目光,他摸到张七筒,皱眉,甩到桌面:“老张你就别查户口了,人家已经有女朋友了,你侄女下一个吧。”


    “嘿,七筒我要!”张阿姨一边脸不屑一边脸高兴,“我侄女咋拉?也很漂亮的好吧?”


    “没啥,就是小儿麻痹嘛。”


    “打你的麻将吧!”张阿姨把妖鸡扔到杨叔面前。


    “打麻将就打麻将嘛,问这些干嘛——”高叔出来主持公道,“那小雪没换男友了?还是雪明集团那个?”


    “……”罗雪看了眼王奕江:“高叔你别乱说。”


    “乱说啥啊,全小区都知道,我们拆迁还指望着你呢。”杨叔说。


    “是谁呀?”王奕江面露好奇。


    “听说是领导,很帅、很有气质、很厉害!开一辆霸气的路虎!肯定有不少钱!”


    “小雪你可不能和这人分啊,我们小区拆迁就靠你了!”张阿姨补充。


    王奕江低头笑起来。


    他侧过身用帽檐遮住笑,声音也很低,但罗雪听出这笑里的得意洋洋。


    她说:“小王,你把大家的西瓜皮收了,扔到垃圾桶里。”


    王奕江抬起头:“我?”


    “是的,扔了垃圾过来坐下,陪高叔杨叔和张阿姨搓两把。”


    第69章


    王奕江伸个懒腰, 肩颈酸痛。


    到了饭点,打麻将的叔叔阿姨回家做饭的做饭、接孙子的接孙子,总算是散场了。


    王奕江数了数一下午的战绩, 五毛钱起步, 他居然输了200多块。


    “怎么样, 这一下午收获大吧?”罗雪在旁边幸灾乐祸。


    王奕江扭了扭脖子:“我之前觉得你牌技厉害,现在比起来, 你确实是他们的徒弟。”


    “他们要知道你特别有钱,肯定不是起步五毛钱。”


    “要知道是我, 他们还会和我打吗?”


    罗雪“切”了声,不以为意:“要真知道是你,钱不到位,他们会打你倒是真的。”


    王奕江哈哈大笑:“今天下午之前我会当你是说笑话,今天下午之后,你说的是真的。”


    在这个下午,王奕江收获了——


    这个小区的三号楼曾经是楼凤的专属楼,这些年严打厉害了楼凤才慢慢搬离,但不排斥还有暗地里交易的;


    这个小区的五号楼曾经发生过一起杀人案, 夫妻俩多年不合, 一次争吵后老婆直接拿刀将老公的头颅砍下来, 血溅楼道, 骇人听闻;


    这个小区的业委会名存实亡, 如果派出所或者街道来检查,只有高叔还会出来应付一下;


    但这个小区的高叔会利用业委会的名头搜刮油水,他最擅长纵横捭阖, 但凡有事第一句必然是自我检讨“我先承认自己的错误……”


    ……


    大家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生活的不易和岁月的打磨让他们不得不练就出易于生存的技能, 这些技能让他们在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会变得尤其圆滑、凶悍、贪财、爱打算盘和不好说话。


    王奕江在罗雪家领教过几次,一是熊缤纷发病,拿着菜刀直呼要砍死“怀孕”的小鱼;二是罗雪家楼上地萍萍家里发生家暴,萍萍妈被打得头破血流,罗雪化身蜘蛛侠吊着绳子回家开门。


    在这个民风如此彪悍的小区,罗雪非但没有沾染到什么匪气,反而还如此正直单纯,演化出一身“侠气”,倒有些“出淤泥而不染”的味道。


    罗雪把牌桌前的板凳放好,走到门口去关灯。


    王奕江看着她的背影,单薄、纤细的背影,忽然问道:“我以后叫你‘罗莲花’如何?”


    “啥?”罗雪转身。这什么乱七糟八的东西?


    关了灯,室内光线就暗了,王奕江背对着窗户,鸭舌帽使他的表情更暗。罗雪没明白他的意思,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没什么。”他俯身拎起垃圾,“走吧,你有钥匙吗?”


    罗雪答:“这里不锁门,没东西可偷。”-


    出了小区门口,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


    王奕江没有在这个时间来过这种地方,他从小住别墅、坐豪车,生活圈子和这样的老旧小区完全不沾边。


    云霞在西边残留一抹丝巾般烟云,天色渐暗,一楼临街的商铺都亮起了灯,老板们将已经用得油腻的椅子和凳子摆到店铺外,支起凉棚架子,以及硕大的落地电风扇。


    “吃什么?”王奕江问,“感谢你昨晚照顾我,我请你吃饭。”


    “这里没什么好吃的,都是些路边摊。”


    “那个朝鲜冷面如何?还有那个麻辣烫?生意看上去都不错。”


    这些都是罗雪从小吃到大的餐馆。父亲罗军成走后,熊缤纷在楼下卖酸辣粉,她和罗松吃得最多的就是酸辣粉,后来厌了,就挨着小区外面的店铺吃过去。


    冷面是黄阿姨家开的、麻辣烫是程叔家开的、川菜馆是刘叔家开的、面馆是张爷爷家开的、便利店是娄小妹家开的……最靠近角落的那家原来是一家早餐店,现在被年轻人租去,开了时下最流行的奶茶店。


    见罗雪不说话,王奕江说:“那家麻辣烫如何,好吃吗?”


    “还行,你能吃辣的?”


    “走。”-


    两人走向店面,程叔老远就大嗓门喊道:“小雪今晚在我家吃?”


    罗雪十分熟练地从门面旁支了一套桌椅:“程叔我们坐这里了啊。”


    “行,自助。”


    罗雪招呼王奕江坐下。木制的折叠桌已经被油熏透了,贴面的塑料材质缺了一角,露出颗粒状的深色合成木。


    罗雪扯了纸巾将桌子擦过一遍,纸上并没有油,桌面光得几乎要成镜子。


    “吃什么?扫码点餐。”罗雪示意王奕江扫码另一边桌角,那里贴着一个二维码。


    “你来点吧,你熟。”王奕江扫了码,将手机递给罗雪。


    罗雪瞄了一眼王奕江的手机,起身说道:“算了,我直接去和程叔说。你有忌口吗?”


    “没有。”


    “微辣?”


    “OK。”-


    不久罗雪就回来了。


    王奕江正左顾右盼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罗雪见状,说道:“是你说要吃这里的,如果闹肚子可别怨我。”


    王奕江收回目光:“你是在嫌弃我没有请你吃点好的?”


    罗雪说:“你吃过这样的路边摊大排档吗?”


    王奕江把帽子摘下,弄了弄压扁的头发,让它们蓬松起来,随意往后梳了梳,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答道:“没有,所以很想吃。”


    这时,服务员来上菜,满满一大盆串串,红色鲜亮的底油,上面漂着一层芝麻。王奕江拿起一串毛肚,吃了第一口,招呼服务员:“来两瓶啤酒。”说完了才问罗雪,“啤酒可以喝吧?”


    罗雪起身,直接去旁边的冰柜里取了两瓶,“咚咚”两声放桌上:“管饱。”


    两瓶啤酒下肚,麻辣烫去了一半。王奕江喝完他的那一瓶,罗雪又去取了两瓶,回来见他脸上浮起淡淡红晕,心里笑道:原来王奕江喝啤酒并不咋地,可见平日酒桌上他多会偷奸耍滑。


    她并不劝酒,她怕他喝多了赖上她,反而说:“还有豆奶,要不要喝?”


    王奕江用一副“你看不起谁”的表情看着她。


    罗雪说:“等下吃完我帮你打车。”


    王奕江问:“还没吃完就逐客?”


    罗雪噎了下,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心里话,忙道:“这里营业到晚上两点,不急。”


    王奕江问:“你回家吗?”


    罗雪觉得他问得奇怪:“当然回家。”


    王奕江抬头往小区里面看去,里面星星点点,夜间也不知道哪家是罗雪家。他问:“你妈在家吗?”


    罗雪答:“应该在。”


    “你弟弟呢?”


    罗雪没好气地看他一眼。罗松拿了那一笔钱后,也没有回家住,还是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又和小美复合了,两人都没工作,等着坐吃山空。


    罗雪把剥掉的毛豆往空盘里扔:“问这干嘛?”


    王奕江道:“我没听你说过你爸爸,你爸呢?”


    罗雪说:“你查户口?”


    王奕江说:“随便聊聊,别浪费这美食美酒嘛。”


    罗军成走了很多年了,罗雪提起来早已不觉伤心,她扔了两片毛豆壳,说:“我爸早就走了,大一时候就走了。小三大着肚子找上门来,我妈要拿菜刀砍死她,我爸本来在外面跑长途,得知消息往回赶,结果车祸死了。”


    罗雪面无表情地说完。


    王奕江瞧着她的神情,没有觉得特别意外。他见过几次罗雪的妈妈和弟弟,猜也能猜出几分。住在这关上小区里的家庭,或许大部分都有类似故事,或许这样的故事也一点不少见,全中国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他的家里不也是这样混乱的么。


    不过也好,她爸死了也好,有时候人死了反而事情简单了。


    “你妈妈是因为这个得了抑郁症?”


    “谁说我妈是抑郁症?”


    “需要谁说,我自己不会看?”


    罗雪白他一眼。


    王奕江说:“你家的丑事我也目睹很多次了,没必要掩耳盗铃。”


    罗雪说:“她现在好多了,只要没什么事刺激她就没事。平日里药也吃着。”


    “有没有做过电击治疗?”


    罗雪诧异王奕江还知道这个,说道:“严重的时候做过,不过那个会失忆,做多了伤脑子,我也不是很赞同。”


    王奕江低头,一秒钟后,罗雪的微信上收到一则推送。


    王奕江说:“如果以后有需要,可以联系这个人,就说是我推荐的。”


    罗雪看了眼手机屏幕,又看了眼王奕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也没有拒绝。她察觉到王奕江的好意,觉得有些别扭,目光别到一处,只说:“我希望没这需要。”


    “那是最好不过。”王奕江说。


    临旁一桌来了一群年轻人,男的花臂长发,女的露腰露腿,咋咋呼呼地坐下,很是热闹。


    王奕江见状,似有所想,问:“罗松和你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吗?”


    罗雪说:“是啊。”


    “你俩差别挺大。”


    罗雪不语,隔了两秒:“小松很聪明,我觉得对不起他。”


    “为什么?”


    “我爸走了,家里穷,我妈供不起两个孩子念书,小松那时也没考上高中,就主动把上学的机会然给了我。”


    王奕江道:“我觉得他这个选择是对的。有限的资源确实应该放在最优的选择上。”


    “有一段时间我上大学的生活费,是小松去发廊给人洗头给的。”罗雪道,“他不应该那么早就接触社会,那时他才十五岁,心智不成熟、又没人管,没两年就被人带坏了,染上了社会上的混混风气。我俩现在虽然一见面就吵架,我也确实很恨他不争气的样子,但我觉得现在这样有我的原因。”


    “没看出来你这么圣母。你知道我怎么看吗?”


    “你怎么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罗松走不了你的路,你也走不了他的路。他不爱读书是他的事,即便当初你俩对调——他去上学,你辍学打工养他——相信我,最后的结局肯定是你家又多了一个没上完大学的人,甚至因为你没有上大学,你家的生活会更加窘迫。”


    “你倒安慰起我来了。”


    “我没安慰你,我实话实说。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事,只是你太善良,总是容易被捆绑。”


    听到这话,罗雪剥毛豆的手停了一下。


    抬起头,王奕江正静静地看着她。


    她回避他的目光,换了话题:“今天你在我们小区‘微服私访’,到底是为了什么?”


    王奕江往后靠了靠,竹制的小凳子“嘎叽”一响。


    他高深莫测地说:“如果我说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第70章


    罗雪当然不会相信王奕江的这个说辞。


    但令人咋舌的是, 王奕江居然在关山小区租了个房子住了下来。


    而且就在罗雪这一栋,在她垂直的楼下的楼下-


    当天晚上,罗雪说“我回家了”, 王奕江跟着她往里面走, 说“我也回去了”。


    罗雪停下脚步瞧他:“你回哪里去?”


    王奕江说:“最近我都在这里办公, 所以租了一套房。”


    罗雪只当做他在说笑话,他不正经的时候讲话漫天刮风、无根无据, 罗雪也没当真。


    她自个儿往里走,王奕江也往里走;她进了单元楼栋, 王奕江也进了单元楼栋。直到上到二楼,罗雪停下来,拦在他前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要回我家吗?”


    王奕江说:“如果你实在盛情邀请,我也就勉为其难地住一住。”


    罗雪说:“想得美,该回哪儿回那儿去。”


    王奕江说:“好,我听罗主任的。”


    说着,他越过罗雪,走到一处房门前, 罗雪正要制止他, 却听见“滴”一声, 房门开了。


    王奕江居然用指纹开了锁。


    罗雪愣在原地:“这什么情况?”


    “我听罗主任的, 回家。”


    “这你家……?”


    “要不要进来看看?”他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罗雪瞪大眼睛, 走了进去。老旧的房子不知何时被人翻了新,还是王奕江一贯的简约风格。客厅和卧室打通,视觉空间顿时大了不少。室内家具并不多, 靠窗放了一个舒适大床和落地灯,靠近厨房这边有一个智能电动椅。


    厨房, 一如既往的空空如也,除了饮水机,一样厨具也没有。


    “我没骗你吧。”王奕江坐到电动椅上,将椅子调整到舒适的角度。


    “你什么时候租的这里?”装修成这样,至少得两三个月。


    “租了半年,之前室内太破了。”王奕江双手枕于后脑勺下,环顾四周,“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进来,之前都是子东在帮我弄。”


    “你租这房子做什么?”


    “关山小区离我家太远了,省点油钱。”


    鬼才会信他这话。这重新装修租来的房子的花销,不比油钱多?


    想到他半年前就租好了这里,那个时候罗雪差不多才和他认识,罗雪忽然感到一丝害怕。这么早就布局这里,他究竟想做什么?


    “别担心,租这里的时候还不认识你呢。”王奕江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厨房给自己接了杯水,“不过也是缘分吧,谁知道你就住我楼上?”


    “你在搞什么名堂?”


    “吃惯了山珍海味,换换口味。”-


    王奕江不告诉罗雪他到底在干什么,罗雪问不出来,也不问了。


    关山小区这一片是比幸福小区还要老旧的地方。她知道雪明集团想开拓旧城改造的市场,但在第一站幸福小区他们就卡壳了,到目前都还没有恢复,现在关注其他片区做什么?-


    王奕江安安分分地住在了幸福小区。


    他拽着罗雪天天在周围的老小区瞎逛,每天付给罗雪2000块钱。对于这钱,罗雪没推辞。她现在没工作,就当做打的零工收入。况且她也不是纯陪同,联系周边小区街道办、业委会,都是她干的活。


    在走访调研中,王奕江一点没有纨绔子弟的架子。他沉浸式扮演了罗雪小助理“小王”这个角色。也不知道他去哪里搞的衣服,每天不重样的休闲T恤,第二天还煞有介事地背了个书包,每天跟在罗雪后面,主动帮她拎包。


    他不带本子,但脑子特别好使,对数据极为敏感。待人接物一点不像对罗雪那般倨傲自大,相反,他可能是罗雪见过的情商最高的人之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演绎得不要太活灵活现。


    而且,这家伙很会利用自己的外貌优势。天天减龄装嫩的打扮,去掉油腻感,乍一见面还真给人阳光帅气年轻健康的感觉。人帅加上嘴甜,街头巷尾的阿姨们最为喜欢,在了解小区信息的同时,已经有至少五位阿姨想给他做媒了。


    罗雪问他:“你现在不用去上班吗?”


    王奕江说:“我又不需要天天坐办公室。”


    “那你总要开会吧?总要应酬吧?总要去喝酒吧?怎么这些也完全没有了?”


    “这些我想有就有,不想有就不有。说实话,这些都是对生命浪费。我现在每天一万步,十分健康。你要是想喝酒,我可以陪你。”


    罗雪转给他一则公众号:“你不是被雪明集团开除了吧?”


    那是雪明集团的官方公众号,近两个月来都是雪明集团在新能源方面的新闻,其他业务板块刊登甚少。之前幸福小区备受瞩目的时候,雪明集团的公众号也会播报不少幸福小区的动向,现在幸福小区停滞,别说相关信息,就连房地产的信息也销声匿迹了。


    好像雪明集团在某一个夜晚很快完成了产业转变。若是不提,人们都快忘了雪明集团是做地产起家的。


    “怎么,你担心我失业?”王奕江笑嘻嘻地说。


    “确实很担心。你要是失业了,我得赶紧换人,看看谁还能推动幸福小区的事儿。你说这个人行不行?”


    罗雪指着新闻稿里一张照片,下面小字说明:


    雪明集团副总经理郑敬。


    “要是我不能推动,就没人能推动了。”王奕江收了笑,哼一声。


    “那你倒是推啊,”罗雪急起来,天天看他游手好闲,忍不住推了他一把,“都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罗雪本是随意一推,王奕江却顺势抓住罗雪的手,他垂着眼看她,她却莫名心慌,赶紧挣脱掉。


    “推我倒是利索,怎么,立马就想抵赖?”王奕江看着自己空握的手掌,罗雪的手腕刚从那里溜走。


    “你皮糙肉厚,这算什么?”


    “罗主任强盗逻辑,就这么欺负小王吗?”


    “行了,你真恶心。”罗雪鄙视道。


    这时,王奕江的电话来了。


    罗雪无意偷窥,王奕江见了却眉头一皱,紧接着他大大方方把手机递过来:“你帮我接。”


    上面写着三个字:穆际平。


    穆际平找王奕江的,罗雪自然不会接。见她不接,王奕江把电话挂掉。


    “——诶,你怎么不接?”罗雪问。


    “我为什么要接?”


    “穆处找你肯定是有事。”


    “有事我就要接?我不能在开会?不能在应酬?不能在喝酒?”


    “会不会是幸福小区的事?”


    “那我更不能接了,政府天天追着我问,我烦都烦死了。”


    “万一是弈琪的事呢?”


    “那也轮不到他来通风报信。”


    “我以为看在弈琪的面子上,你总会对他和善一点。”


    “他找我只会是公事,我不想和他聊公事。他想升官发财,和我没关系。”


    罗雪被说得一噎:“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你和他有什么私仇?”


    “我从来都不喜欢表里不一的人。”


    “他表里不一?”


    “罗雪,”王奕江冷笑一声,“你对他的滤镜可真厚、真持久。”


    话音刚落,罗雪的手机响了一声。


    有微信进来。


    穆际平:今天下午政府专班的人去看望吕主任,你去吗?


    罗雪抬起头,王奕江把手机按了静音,放到一旁充电。


    罗雪回:去的。几点?


    穆际平:3点。


    罗雪:好-


    罗雪想,王奕江没接穆际平电话是对的,以幸福小区现在僵持的态势,王奕江和吕胜男见面并不合适。


    罗雪和王奕江说下午自己有事,王奕江没多问。那次看过吕胜男后,罗雪又去看过她两次,吕胜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不过精神还在,心里还牵挂着幸福小区的动向。


    其实这也是好事,罗雪想,有了牵挂,人反而有了惦念,病情发展得慢些;要是了无牵挂,人可能很快就走了。


    罗雪下午到医院的时候,吕胜男刚刚午休起来。吕胜男老公走得早,独生女已经成家,小孩刚上幼儿园,正是家里缺人手的时候。平日里业委会的几位退休邻居会轮着来看她,她自己也请了一个护工。罗雪推开门,护工正在给她擦脸。


    她瞧见罗雪,很是高兴:“小雪,你来了?”


    罗雪将手中的鲜花放到桌上:“吕姨,今天气色看上去不错。”


    “这不是瞧见你了吗,高兴。”


    罗雪笑着拉开她床边的椅子,坐下跟她拉了会儿家常,说道:“等下穆处长会来看您。”


    “小穆?”吕姨略有吃惊,“他那么忙,来看我做啥?”


    “他来看您也是对的。虽然他是处长,但是也算您的晚辈,您生病了,他来看看是再正常不过的。说不定他还有关于幸福小区的最新进展要跟您汇报呢。”


    这么一说,吕胜男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来:“会是有好消息吗?”


    罗雪瞧着她的神情,内心有些愧疚,她希望能给幸福小区带来好消息,但事实上她一次都没有。她天天跟着王奕江逛来逛去,也没有摸清他究竟在做什么。


    “穆处没跟我提,我也期盼着呢。”罗雪说。


    “雪明集团那边现在什么态度?”吕胜男问。


    罗雪不知道怎么回答,吕胜男见她为难,隔了一秒,笑着说:“我现在问你这个问题确实为难你了,等下还是听听穆处的消息吧。”


    正说着,病房的大门忽然被打开。门口涌入一大堆人,喧嚣的声音传进来。罗雪循声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摄像机和不断闪光的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