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这几天日日都能见到谢钰, 沈椿难得的开始心神不宁。
那天胡刺史逼着谢钰在她和疫村的百姓之间做选择,本能的,她服了毒。
她发现自己在害怕,她害怕谢钰的回答。
她有什么可害怕的呢?自从俩人和离之后, 她明明对谢钰不抱任何期待了。
可既然已经服了毒, 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谢钰的答案了, 她这辈子也不该再动摇了。
但就在之后, 谢钰为了保护她, 张弓射杀了那几个闹事儿的,让她些微地动摇起来。
她心里莫名冒出一个声音,怂恿着她再试一次, 让她不要错失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在这几天,这把声音在她脑袋里萦绕不散, 被她慌乱地压了下去。
为了不让自己动摇,沈椿翻来覆去琢磨半宿,终于下定决心走人。
就在这个时候,他抱住了她,甚至不惜放下身段, 软语恳求她。
沈椿做梦都没想到,谢钰会开口求她留下。
要不是亲耳听见,她简直难以想象, 这句话是从那个目下无尘,清傲孤高的谢钰嘴里说出来的。
她心里坚若磐石要离开的念头忽然晃动了下, 有什么东西要从心里破土而出。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谢钰一动不动, 任由她目光定在自己脸上,一双清冽眸子望进她眼底。
两人对视半晌, 还是沈椿实在吃不住,她本来想直接拒绝的,但等话到嘴边,不知怎么转成了犹犹豫豫的一句:“你,你先放开我。”
她还伸手推了推他的胳膊。
谢钰却不动,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她:“你先回答我。”
他眸光实在滚烫惊人,沈椿避开他的目光,嘴里胡乱敷衍:“你,你总得让我想想。”
被谢钰这么看着,她根本没心思想什么留不留下来的,只想快点打发他走人。
谢钰一眼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把她托抱起来,小心放到床边儿:“正好你身子不适,不宜走动,就在这儿想。”
沈椿脸色发苦:“你能不能先出去?让我一个人想想。”
谢钰摇了摇头,语气却温柔:“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他骨节分明的手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之上,掌心的温度暖暖地烘着她:“以前是我不好,总是忽视你,让你伤心,现在就让我一直守着你吧。”
他态度温和却不容置疑,沈椿压根无处可逃,她手指不安地绕着裙角,在他的目光下,艰涩地思索起这个问题。
谢钰说的留下,肯定不是单纯的留下,现在两人的关系这样暧昧,只要她选择留下,就等于答应了再次接受他。
她能感觉到,谢钰现在真的很喜欢她。
但他这样的喜欢能持续一辈子吗?他会不会因为她又做错了什么事儿,说错了什么话,转头厌弃了她呢?
两人的出身性情喜好差的那样远,他们又能走多久呢?
她被谢钰的目光包裹着,这屋里谢钰的气息无处不在,她心思烦乱,忍不住站起身。
谢钰亦步亦趋地跟上来:“你要去哪儿?我和你一起。”
她之前怎么没发现,谢钰居然这么能缠人!
她被逼的急眼了:“我,我去小解总行了吧!”
谢钰脚步这才一顿,只是目光仍落在她身上,直到她钻进一个净房,两扇门涂着金漆的小门合上,才终于剪短了他胶着的视线。
沈椿在净房里磨蹭了会儿,又在后院转了好几圈,直到听见有人唤她:“夫人沈娘子。”
沈椿转过头,就见长乐小跑着向她走来,他压低声儿:“沈娘子,我有几句话想跟您说,咱们借一步说话。”
沈椿和他走到一棵树下:“你说吧,什么事儿啊?”
长乐犹豫了会儿,这才轻声问:“您知道我们大人为什么会被贬谪到蓟州吗?”
沈椿愣了
下,她只知道谢钰被贬谪了,具体原因她还真没想过,也不知道长乐为什么突然跑来跟她说这个。
她迟疑着问:“他,他被人陷害了?办差不利?“
长乐嗐了声:“您这就小瞧我们大人了不是?您什么时候见他当差出过岔子?!”
他飞快看了沈椿一眼,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他是为了帮您顶罪。”他不等沈椿询问便开了口:“之前您被谢无忌带走,又牵扯进弩 机图纸丢失一案中,皇上异常震怒,欲直接给您定罪,全国搜捕。”
“大人为了不让皇上拿捏您,抢先一步认罪,自陈失察之过,被皇上抓住把柄,直接贬到了蓟州,他和蓟州刺史又有旧怨,一路被发配到了穷乡僻壤。”
他说完,向着沈椿深深行了个礼:“为您顶罪都是我们大人自己做的决定,他自己做下的事儿,自己会负责,这些话也不该我自作主张地来说,我只是想让您知道,大人他心里一直是有您的。”
“大人他素来清傲寡言,这些事儿若是我不说,他怕是会带进棺材里。”
沈椿听得愣住。
‘轰隆’一声,心口堵塞的大石轰然落地。
她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屋子,直到谢钰关切的声音传来:“你怎么了?”
她怔怔地瞧了他许久,恍然间,她听见自己回答道:“我,我不走了。”
她腰上再次传来一股熟悉的力道,被他紧紧拥入怀里,他贴在她耳边一声声地唤她:“昭昭,昭昭。”
他好像终于寻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嘴里再说不出别的名字了。
沈椿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急切的心跳。
她展开双臂,回应了他的拥抱
胡成文这人倒也光棍儿,既然这个计策不成,他立马收手,不再纠缠此事,又和幕僚商议着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不得不说,胡成文传谣这招用的颇为高明,他甚至没有亲自动手,只授意周义明去疫村传话,沈椿之血肉能治瘟疫的谣言立马就扩散开了。
胡成文总归是谢钰顶头上司,蓟州的刺史,有蓟州所有官员的调配赏罚之权,一旦两人对上,谢钰总归是是被动的那个,防不胜防。
要不是沈椿命大,真在这时候得了瘟疫,、谢钰也一力护着,她这回只有给人扯出来千刀万剐作药引的份儿!
胡成文功亏一篑,心头简直恨的滴血,关上门恨恨地摔了几个杯盏:“若非这女子告密,二郎也不能身死,就差一步,我就能要了他的命!”
幕僚不敢在他气头上张口,等他摔打一番,略略出气之后,才小心劝道:“这瘟疫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结束的,来日方长,谢钰再怎么厉害,也不是神仙,咱们若要存心挑他的错儿,还不容易?”
这话实在虚得很,要挑谢钰的错儿还真不容易,他想了想,又道:“何况咱们这一计也并非全无用处,卑职倒是瞧出谢钰对那女子十分在意,只要能想法拿捏住那沈姓女子,就等于拿捏住了谢钰的软肋,或许可以试着从这女子身上下手。”
拿捏谢钰不容易,拿捏沈椿还不简单?胡成文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渐渐显出几分若有所思。
结果还没等胡成文对沈椿出手,周义明倒是先一步找上门来了。
他神色惶急,匆匆向胡成文叩头:“大人,刺史大人,求您救命!”
他急急道:“传谣的那几个闲汉已经被谢同知就地杀了,按说这事儿应该到此为止,偏谢同知偏要追根究底,最近在严查主谋是谁,大人,我一心为您办事儿,您可一定要救救我啊!”
他对沈椿积怨已久,只有沈椿死了,周太医的遗产和周氏的医馆才能名正言顺地落到他手里,也因此,他和胡成文一拍即合,两人合谋搞出了这么一个毒计来。
没想到计谋败露,他最开始传播谣言的人,一旦被谢钰抓到,下场绝对是个死!
为了保命,他也只能求到胡成文跟前了。
胡成文上下打量他几眼,微微拧眉:“周大夫这是什么意思,本官怎么听不明白?本官让你办了什么事?”
周义明一怔,微微提高嗓音:“您忘记了,是您故意放我去疫村,让我散布沈椿血肉能治疫病的流言,我”
“荒谬!”胡成文直接打断他的话,心里冷笑几声,面上却一片大义凛然:“本官作为蓟州父母官,怎会蓄意陷害辖下百姓?分明是你医术不及沈大夫,又嫉恨沈大夫得你义父看重,所以才有意谋害她,险些害了沈大夫性命不说,差点让疫区百姓都信了你的歪门邪道,如今竟然跑来构陷本官!”
他厉声道:“来人啊,把这个蓄意陷害的奸邪之人给本官拿下。交往衙门候审!”
他本来还想着怎么让周义明永远闭嘴呢,结果倒好,他自己送上门儿来了。
周义明神色惊慌:“大人,您这是何意?我都是为您办事儿”
眼看着几个家丁涌入,三两下将他按倒在地,他终于反应过来,胡成文这是存心拿他替死顶罪啊!
他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了,赤红着眼,死命挣扎:“你别忘了,这事儿你是主谋,我这就去谢同知跟前说明前因后果,大不了咱们拼个鱼死网破!”
胡成文听他不自量力,不由失笑:“你说本官授意你暗害沈大夫,可有凭证?无凭无据,谢钰能拿我这个顶头上司如何?”
他拨了拨茶碗,气定神闲:“若是我没记错,你亲生的父母尚还健在,你膝下还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这些至亲多想想。”
世人都有软肋,周义明身子一顿,竟然慢慢停止了挣扎。
胡成文笑了笑:“周大夫,回头到了公堂上该怎么说?不用本官教你了吧?”
他的意思十分清楚了,周义明手头没有他主谋此事的实证,就算向谢钰告状,也不可能动摇胡成文分毫。
若是周义明肯认下此事儿痛快去死,他就做主保下周家一家的性命,如果周义明不肯就范,那他们一家老小就都见阎王去吧!
周义明不过一个草民而已,胡成文料定了,他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周义明呆愣半晌,身子瘫软下来,慢慢垂下了头。
胡成文根本没把他当回事,随意抬手,示意人把周义明拖下去。
他即将被拖出堂屋的刹那,猛地抬起眼,无比怨毒地看了胡成文一眼。
一方瘟疫病患使过的丝绢手帕从他袖管里掉出一半儿,他身子踉跄了下,手帕顺着袖管轻飘飘滑落进了正熊熊燃烧地炭盆里。
丝绢被火舌舔舐,很快烧成灰烬,化为袅袅青烟,传遍了堂屋各处。
第102章 第 102 章
“周义明已经捉拿归案了吗?”
谢钰手握卷宗, 神情澹静。
长乐点头:“已经派差役把人捉拿归案了,不过他怎么都不肯开口,只说沈椿意欲谋夺周家家产,他一时心急, 这才走了邪路, 蓄意散播谣言。”
他皱了皱眉:“无论怎么审, 他都不愿意招出胡刺史, 只是硬扛着不说话。”他冷笑了声:“这事儿分明是胡刺史授意, 若非如此,他一个平头百姓哪里来的胆子?”
“他父母家人俱在蓟州辖下,他若真招出胡
成文, 才是奇事。”谢钰并不意外,沉吟道:“即便他真的指认了胡成文, 也很难以此定他的罪,我本也没打算以此事扳倒他,不过敲山震虎,让他暂时消停一阵罢了。”
所以他刻意逼的很紧,让周义明不得不去找胡成文求助。
长乐叹口气, 劝道:“胡刺史在蓟州盘踞多年,树大根深,要扳倒他只怕不易, 您别太操之过急。”
谢钰初来蓟州境况堪称四面楚歌,被胡成文屡次刁难, 他尚且能忍耐,眼下形势大好, 他反倒按捺不住了,长乐不免替他有心。
“胡成武能够被绳之以法, 全靠昭昭设计放出了消息,胡成文记恨她甚深,上回若不是昭昭机敏,只怕已经被他所害,我岂能容他太久?”谢钰眉眼微沉,眸光锋锐如刀。
昭昭答应和他重新过日子,他反倒对官场上的事儿上心起来,最起码得替她除了这些隐患。
就算他暂且不能让她过上在长安那般荣华优渥的生活,最起码也得让她能够安稳度日——这是一个男人基本责任。
他凝眉思量片刻,和长乐说完了正事儿,忽的问道:“昨日昨日在郊外小院,我看见你和夫人说话,你说完之后夫人便决定要留下了,你都跟她说了什么?”
长乐没想到他居然看见了,他脸上一慌,却不敢有丝毫隐瞒:“卑职想让夫人知道您对她的心思,所以,所以卑职说了您为夫人顶罪才遭贬谪的事儿。”
他把那日对话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又跪下请罪:“是卑职多嘴,请大人责罚。”
谢钰似乎有些失神,沉默片刻,才道:“罢了,你下去吧。”
等长乐走了,谢钰脸上才渐渐带出几分颓然沮丧,眉眼却因此生动起来,多了点年轻人特有的不稳重。
虽然昭昭同意了试着和他重修旧好,但她待他远不如刚成婚那时浓情蜜意,她长大了许多,也比以往独立许多,也不那么爱撒娇黏人了,这个认知让谢钰心神不宁。
这就好比一面镜子,她现在的独立自我,全是他当初身为丈夫却不负责任的投射——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当初明明最盼着她成熟沉稳,成为一名合格的世家妇,如今她经了世故,渐渐能够独当一面,他又怀念起她天真娇憨,无比依赖自己的模样。
谢钰用力揉了揉眉骨。
长乐的话,更是印证了谢钰心里的一个猜测——她并不是因为喜欢他才和他重修旧好,很可能是出于感激愧疚,才愿意留下。
这个认知让谢钰心中患得患失——再深的恩情和感激,也终有还完的一日,等到她觉得和他两不相欠的时候,还会选择继续留下吗?
原本他以为,只要昭昭肯留在自己身边儿就够了,现在她肯留下了,他又在意起她的心是否在自己身上——当初她体会过的寝食难安,眼下也轮到他饱尝了。
第103章 第 103 章
沈椿眼下已经‘病愈’, 但为了不引起外面的慌乱,她还是暂住在城郊的小院里,等几个大夫轮番诊断之后才能自由出入。
这小院是谢钰从一个乡绅手里买下的,已经颇有些年头了, 西屋房顶有几处漏风的地方, 她搬来梯子爬上屋顶, 把漏风的屋子修了修, 又清了清扫了扫屋顶的积雪。
被贬蓟州, 谢钰自然不能向以往一样呼奴唤婢的过日子,下人仆婢是一个没带,只带了手下的部曲, 眼下那些人都在外面办差,家里的事儿都得沈椿亲力亲为。
谢钰一进家门, 脸色都变了:“你这是在做什么?!”他表情严肃,提声道:“快下来!”
他一边说一边想上来,沈椿忙摆手撵他:“去去去,你别凑热闹,小心把屋顶压塌了。”
她顺道儿把屋檐下的冰溜子都摘了, 这才手脚利落地踩着梯子下了房顶。
谢钰正要伸手扶她,她都没瞧见他伸出来的那只手,脚下一蹬就落了地。
她张开双臂给他示意:“你瞧, 我这不是没事吗?”
从头到尾,谢钰都没插上一点手。
他无言片刻, 只能叮嘱:“下回要是再有这样的活儿,留着等我回来干。”
其实他今日早上走的很早, 回来的也有些晚了,本想和她报备一声, 见她全然没有过问的样子,他便把话又咽了回去。
沈椿心说等你回来黄花菜的凉了,嘴上敷衍:“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她边往厨房走边道:“晚饭也做好了,赶紧洗洗手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沈椿又开始琢磨起过日子的事儿了。
除了预留应急的一部分银钱,她现在手头也没剩几个子儿了,之前为了买猪崽还外借了一笔,现在猪都跑了,钱也赔了,这笔钱怎么还她都发愁。
再说谢钰,她相信谢钰从长安来身上肯定带了银钱,但别忘了,他手底下还养了几十部曲,个个人高马大武功高强的,养这么些人马怎么可能不花钱?他来这儿又没置办产业,那些死钱花一个就少一个,能省则省。
他现在一个六品小官儿,薪俸自然不比当初,而且还时常被上司克扣,长安离蓟州山高水长的,又不能及时给他送钱过来,他手头应该也没几个银子——再说就算他有银子,沈椿也不能全指望他啊,毕竟他也不比当初了。
想一想这糟心的日子,沈椿顿时觉得吃饭都不香了!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扒着饭粒,习惯了自己烦自己的,也没有和谢钰说一说的意识。
这还是俩人和好以来一起吃的第一顿饭,竟是出奇的沉默,明明相对而坐,竟似隔着万水千山。
谢钰并不是饶舌之人,以往两人一同用膳,都是沈椿主动找话题和他说话的,根本无需他费心去想。
他思量了会儿,才勉强找出一个话头:“今天在军营有个将士腹痛呕吐,我担心官府也有人染上瘟疫,让他及时回去休息了。”
沈椿还在烦恼怎么赚钱的事儿,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腹痛呕吐?他怀孕了?”
谢钰:“男的。”
沈椿心不在焉:“哦哦,几个月了?”
谢钰烦恼地揉了揉眉心。
比之往日的浓情蜜意,两人现在更像是一间屋檐下搭伙过日子的。
哪怕没有他,昭昭一个人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她有什么事儿都不需要他来做,有什么心思都不再和他说,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可有可无的。
这会儿还没出腊月,天黑的极早,两人吃完饭,天就暗下来了,谢钰总算找到活计,抢先起身收拾碗筷。
沈椿对他十分怀疑:“你会洗碗吗?碗筷要是洗不干净,容易吃坏肚子的。”
谢钰无奈道:“我也并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辈,前些日子又不是没在乡下住过。”他不得不自证:“我少时也曾被流放过荒僻县城当县令,后又入军营带兵。”
他便是这样的性子,平日里浮尘不沾,若真遇到急情,吃糠咽菜也不会皱眉。
听他这么说,沈椿就放他去洗碗了,自己去卧房铺床叠被。
打开床头柜儿,沈椿却犯了愁,到底拿一床还是两床被子呢?他俩到底要不要一块睡呢?
不说谢钰了,就是沈椿自己也感觉到,两人之间有那么点别别扭扭的隔阂,所以她也不是很急着和他亲近。
缓缓再说吧,沈椿挠了挠脸,最终还是翻出两床被子两个枕头,分别在床上铺好,中间隔了条半尺宽的缝儿,她换上中衣上床,把外头留给谢钰。
谢钰正思忖着怎么和她更亲近些,一进卧房,就见床上明晃晃的两处床铺,他目光不由顿了下。
他猛地想起,两人刚成婚的时候也是这样分开睡,只不过那时是他需要修身养性,担心自己为色所迷,如今回旋镖明晃晃地扎到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疼。
他在床边儿站了会儿,这才掀开床铺,解衣上榻。
床幔放下便拢住了一方小小天地,她身上的一缕草木香气转眼充盈了这小小空间,谢钰心跳加速,血液下行,不自觉心浮气躁。
只
是没多一时,枕边却传来平稳匀称的呼吸声,应当是她快入睡了。
谢钰暗暗吐了口气,到底心有不甘就这么放任她躲过,忽的出声:“昭昭。”
沈椿还真来了瞌睡,缓了缓才回了句:“怎么了?”
谢钰嗓音变低,朦胧夜色里多了些靡靡的味道:“你身上很香。”
“是吗?”沈椿闻了闻胳膊:“可能是我买的香胰子味儿吧,也不知道那家香胰子用什么制的,味道就是比别家的胰子要香些。”
听了她的回答,谢钰有些噎住,又有些好笑,干脆顺着她的话道:“我对制香也算有些心得,你靠过来让我闻闻。”
由于谢钰常年一副宝相庄严的神仙相,沈椿压根没意识到他在调情,半撑起身子向他靠了靠:“那你闻闻,我觉得像桂花儿,你哎呀。”
她话才说了一半儿,腰上忽然一紧,像一段绸布似的,软软地跌进了谢钰怀里。
她下意识地往后让了让,谢钰察觉到她逃避的念头,环抱着她腰肢的手臂微微收紧,此时此刻,她彻底是退无可退。
他含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捉到你了。”
她穿的又是那种开了裆的裤子,他骨节分明的手掌下移,指尖沿着她细腻的月退根处转了一圈儿。
动作极其没有分寸,力道却掌握得极好。
察觉到她身子渐渐软了,呼吸也有些乱,他另一只手攀上来,和她十指交扣。
他居然又在她耳边轻笑了声:“我今天也穿了开裆的裤子。”
沈椿无语片刻,她现在还记得,当初谢钰听到这种裤子的时候震惊抗拒的表情,现在倒好,还给他开发出新用法儿了。
她牙根发痒,恨恨地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却被他趁机袭了进来,她禁不住闷哼了声,胀得说不出话来。
谢钰额上忍出一层薄汗,等她一点点适应了,这才慢慢动作起来。
床幔抖动出阵阵波纹,直到半夜方才慢慢平息。
第二日早起,谢钰自觉和她鱼水相融,亲近无比。
他心头暖意融融,将她揽在怀中狎昵,又贴在她耳边轻声漫吟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
沈椿还急着下地干活儿呢,见他四不着六的,气的抄起床头的掸子拄了他一下:“大早上的别这么酸唧唧的,你要没事干就去挑水浇菜地,净整那没用的!”
不就睡一觉吗,还给谢钰睡的腻歪起来了!
她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提上小筐就去后院播种了。
谢钰:“”
他仿佛一个被玩弄之后又冷待的良家子,坐在床边独自凄凉。
第104章 第 104 章
“按照你的说法, 本官竟也染上了瘟疫?”
胡成文脸色隐隐发情,表情阴沉地看着身畔的陈大夫。
陈大夫脸罩纱巾,一欠身:“大人脉象虚浮沉缓,时重时轻, 再加上连日发热头昏等等, 若无意外, 应当就是瘟疫。”他又忙道:“当然, 草民一家之言也未必可信, 大人也可请其他大夫前来会诊。”
胡成文斩钉截铁地道:“不必,此事万不能让旁人知晓!”
他连日来身子不适,发热头痛不断, 其实自己已经有所觉察,大夫所言不过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只是他想不明白, 如今疫情渐渐控制,他又没和哪个病患直接接触过,到底是怎么染上的疫病?
陈大夫面有难色:“可大人既然得病,总得静心修养,这事儿如何瞒得住啊?”
修养是一方面, 关键是这疫病传染啊!若是胡成文得了病还满地乱跑,这不是害人吗?
胡成文眉头紧锁,没说话。
他自然爱惜生命, 只是他这一病,只怕没有个把月好不了。
谢钰之前主持防疫做的风生水起, 他趁此机会直接空降此地,想要强抢了这份儿功劳。
眼下他和谢钰势同水火, 又是防治瘟疫的节骨眼上,一旦他去抱病静养, 依照谢钰如今的势头声望,必得能趁此机会将他架空。
换做旁人,未必有这移天换日的本事,但是谢钰,胡成文相信他绝对有这个能耐。
官场无常,一旦错失机会,日后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他思量了下,拧眉问:“本官的病是否严重?”
陈大夫立马回答:“和其他人相比,大人的症候算是轻的,尚能如常人一般行走自如,如今治疗瘟疫的汤药已经慢慢摸索出来了,大人放心,您定能安然无恙。”
胡成文立即道:“既然如此,你按时为本官熬制汤药即可,旁的事儿一律不必过问。”
这次的瘟疫有个好处,得过一回之后便不会再得,不会反复染上,既然他的症候不重,可以治好,其他人是生是死跟他有什么关系?
只要他能继续掌权,死几个百姓又算得了什么!
他这便是不想在家中静养的意思了,陈大夫一惊,忙劝道:“大人,您的症候虽轻,但疫病毕竟传染,不管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您的身子”
胡成文眼底露出一丝阴沉:“陈大夫,本官已经说过,你做好你该做的事儿便可。”他逼视着陈大夫:“听说你父母妻儿就在蓟州,若此事泄出半点儿风声,本官恐怕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陈大夫身上冷汗涔涔,忙跪下磕头:“大人放心,草民半个字都不会往外说!”
胡成文这才满意,放他去后面熬药。
陈大夫口舌发苦。
有谢钰坐镇,疫病得以控制在附近村落,始终不得大范围侵入镇上和城里。
如今胡刺史明明得病却蓄意隐瞒,这瘟疫怕是要大爆发了!
哎,即便知道刺史会害人性命,可他一个小小大夫又能如何?
沈椿最近终于病愈,忙不迭赶去周家医馆帮忙,周太医最近一直在乡野诊治疫病病患,她就帮着主持医馆上下。
这几日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瘟疫都在逐步好转了,最近却又有扩散的趋势,镇上不少人都病倒了,谢钰这两日便紧着带人排查源头。
谁也不知这病怎么传进城镇的,甚至也不知那病源是否还在活动,是否让瘟疫继续扩散,此事着实严峻,附近村镇上万人口,谢钰得挨家挨户逐一排查。
这天早上,沈椿刚到医馆,药童就急匆匆地跑来:“不好了沈娘子,昨夜又新来了十来个病患,老夫人忙着照料也病倒了,现在馆里的存药彻底没了!”
沈椿脸色大变,正要去后院探病,药童忙拦了一把:“沈娘子先别急,老夫人只是症状较轻,又柳大夫他们几个看着,暂时无恙。”
他又忙道:“只是眼下还缺一味牛黄,咱们得尽快弄来才是!”
牛黄是治疗这次瘟疫最关键的药材,瘟疫刚发那会儿有许多不良药商趁机抬高药价,让普通百姓治不起病吃不起药,多亏谢钰及时干预,将一批无良药伤斩首示众,又搜集了蓟州药贩手里所有的牛黄,交由官府统一管着,这才堪堪稳住了药价。
但也因为如此,现在市面上是见不到牛黄的,只能去官府拿药。
沈椿很快反应过来:“这好办,咱们先去衙署走一趟。”
周太医是镇上有名望的大夫,他如今又身负诊治病患的重任,周氏医馆倒不至于拿不到药。
沈椿特意取了师父的名帖去了衙门,没想到还真遇到了麻烦——衙署那边儿态度倒是挺好,只是问了衙门,衙门说是兵营管着,问了兵营,兵营又说库房药材紧缺,得问过看管库房的书吏。
就这么折腾了四五回,沈椿也渐渐察觉出不对了,跟药童求证:“我怎么觉得,官府不想给咱们药呢?”她说着自己都不可思议:“可咱师父正在前线负责医治病患,官府凭什么克扣咱们的药材?!”
药童左右看了看:“您有所不知”
他压低声音:“咱们先生的性子一向清正,之前胡刺史想要插队,请先生帮着诊治几个权贵家眷,被他断然拒绝,胡刺史便怀恨在心,再加上先生和谢大人走得又近,两边儿闹得很僵,依我看,他们八成就是拖着不给咱们医馆药材。”
沈椿一听胡刺史还有啥不明白的?她恨的牙痒痒:“该死的老狗,老天没眼,怎么不让这老东西得瘟疫呢!”
她现在习惯一个人解决问题,皱眉想了会儿,忽然眼睛一亮:“我有主意了!”
药童连忙询问,沈椿和他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俩人连忙又转回了衙门口附近的茶楼蹲守。
胡成文近来行事极有规律,上午去郊外疫村营地装模作样一番,直到中午赶回衙署处理琐事儿,沈椿带着人等了不到半个时辰,直到正午午时,果然见一众人簇拥着胡成文回到了衙署。
众目睽睽之下,沈椿当即冲出去,高声道:“大人留步!”
胡成文认得这是沈椿,他极不想理这女子,但无奈附近无数百姓和官员都瞧着,他收敛了眼底的翳色,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原来是小沈大夫,你最近不是已经病愈了吗?找本官有何事?”
沈椿行了一礼,极是恭敬地道:“民女知道大人公事繁忙,但无奈事情紧急,只能在此请求大人了。”
她双手奉上周太医的名帖:“最近镇上瘟疫传开,我家医馆接收了不少病患,药材已然见底,就连师娘也被累的得上了疫症,牛黄这药只有衙门才有,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来衙门求了一圈,个个都说给不了药。”
她神色诚恳:“我家师父如今在疫村诊治病患,他的家眷医馆却朝不保夕,这岂不是寒了人心?您是再正派不过的一个人,所以我一时莽撞,贸然来求到了您的头上,还请您责罚。”
不给沈椿药材的令就是胡成文下的,他安能不知此事?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沈椿居然敢当众拦了他,在这堂皇大街上直接把这事儿捅破了!若他此时不应,必定会落下一个糊涂无能,寒了功臣之心的名声。
难怪谢钰会看上这女子,两人一样的诡计多端,不是东西!
胡成文心里恨不得要活吃了他,面上还得做出一副震怒模样:“竟有此事,真是岂有此理?!”
沈椿逼得他不给药都不行,他立刻道:“本官这就给你一封手令,你现在立刻拿着手令去库房提药。”
沈椿恭维道:“听您这般说,我就放心了,您不愧是这蓟州有名的活青天。”
胡成文给她气的喉咙发痒,重重咳嗽了几声,勉强敷衍一句,这才转身甩袖走了。
倒是沈椿听他咳嗽声似卡着浓痰,十分不对。
她抬眼一瞧,就见胡成文步伐凌乱,眼底泛着淡淡青黑,是有病在身的架势。
但为了防疫,每个人脸上都罩着纱罩,她也瞧不出胡成文具体得了什么病,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带着药童匆匆赶去库房。
她有了胡成文的手令,库房的吏员不敢再怠慢,但他哭丧着脸解释:“沈大夫,不是我们不想给,只是你们来的晚了一步,库房里的牛黄调配完毕,全部运往疫村,新的得两天后才能送来!”
医馆里那么多病人等着抓药,等两天之后药材送来,那人早都凉透了!
沈椿不信,亲自去彻底空了的库房转了一圈,气的直跺脚,恨不得揍这吏员一顿出气——都怪这王八蛋阻拦,要是早上他直接给药,何至于生出这么多风波来?
她一时蹿火儿,堵在库房门口破口大骂,骂得正兴起呢,忽然听后面传来一把清疏嗓音,微带疑惑:“昭昭?”
沈椿身子一僵。
她忙回忆了一下自己泼妇骂街的英勇战姿,脸都绿了。
她飞快抬眼,怯怯地看了谢钰一眼。
谢钰心知必有缘故,也没急着说她,只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沈椿清了清嗓子,把缺药的事儿三言两语说清楚了,又解释:“我可不是故意要闹事儿丢脸的,主要是今儿个一直被人当皮球似的踢来踢去,实在是气极了。”
谢钰眸光浮动了下,强压住心绪:“我那里还有牛黄,你需要多少,我派人送去医馆。”
他见沈椿面色疑虑,淡道:“你放心,这些药材是之前存下的,本就是为了应付疫病突然扩散的情况,药材我这里尽够的。”
他做事儿一向是极具先见之明,哪怕情况危急也能游刃有余。
要命的问题终于得以解决,沈椿不由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满头的汗:“幸好有你。”
她莫名有种踏实安心的感觉,就好像天塌下来,这人也一定能为她撑住。
谢钰看了她一眼,也没多说什么,把牙牌交给药童让他去拿药了。
沈椿正要跟着,却被谢钰叫住:“昭昭,你先跟我来。”
她跟着谢钰上了马车,抬眼就见他淡色的唇瓣抿着,面色隐隐透着几分冷,似乎动了怒。
她有些茫然:“你怎么了?”
谢钰竭力缓和了一下神色,掀眸定定看向她:“医馆缺药,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来找我?”
沈椿被他问的一愣,本能回答:“我忘了。”
被谢钰一说她才反应过来,于公于私,找谢钰解决都是最方便快捷的法子。
明明两人是亲密无间的夫妻,但她就好像把这个人从脑袋里勾去了一般,居然怎么都没想起他来,真是异事。
谢钰顿了顿。
“昭昭,”他手指虚虚抹过眉眼,面上满是失落的倦色:“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多信我几分?”
第105章 第 105 章
“你虽然说着要和我重归于好, 但除了能同床共枕,你觉得咱们像夫妻吗?”
谢钰眼底克制不住地染上一层翳色,他稍稍侧过脸,不想让她看到他脸上的冷峻怒意。
他的确是恼了。
明明她是他的妻子, 两人本该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伴侣, 明明他很轻易就能解决的事儿, 可她宁可大费周章地四下折腾, 也不愿意来问他一句。
除了恼怒之外, 他还有一丝隐隐的伤心和委屈。
“你有什么心思也不跟我说,遇到事儿了,宁可自己咬牙扛着也不来找我, 你既然没把我当做丈夫,又何必答应和我修好?”
这些话, 他原本是不想说的,但话一出口,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些日子的种种冷待,满腔心绪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
两人之前又不是没有恩爱过,跟原来相比, 她眼下一句话不多说,一件事不多做,从不麻烦他半点, 从未主动关心过问他一句。
他眉眼下压,沉声问道:“你是不是想着随时弃我而去?”
面对谢钰突如其来的诘问, 沈椿先是有些手足无措,分辨了一句:“我就是习惯了一个人”
谢钰不说, 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对他是有所保留的。
她为什么会对他有所防备?
她以为已经淡忘的旧事又重新浮现在眼前, 那数个忐忑不安辗转反侧,担心被他抛下的日夜的日夜还不曾远去。
她声调拔高,不觉带了点哭腔:“你也知道当丈夫的就该是妻子的倚靠,那你早干嘛去了?你总嫌我麻烦,嫌我粘着你,逼得我学着靠自己,逼得我不相信什么情啊爱啊的,习惯了一个人过日子,你又跑来说喜欢我,让我拿你当丈夫,让我依靠你亲近你!”
“你问我怎么才能更信你,我也想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更信你了!”
谢钰哑然。
良久,他手指轻颤,想要拂去她颊边泪珠子,指尖刚触及她脸颊,又猛地一顿,慢慢收拢。
他哑声道:
“是我不好。”
“我傲慢自负,不近人情,总拿妻子当成你理应做好的一份差事,把你当下属一样管教,你稍有错漏我便严加斥责,我不够看重你,从没想过和你交心,也不曾打心底尊重你,和你亲近。”
“我悔之晚矣。”
“从前是我委屈你了。”他手指几度收回,终于探出,小心翼翼地覆上了她的手背:“昭昭,你能试着再信我一次吗?我此生必不负你。”
透过朦胧一双泪眼,沈椿模糊不清地看了他许久。
半晌,她抽噎着点了点头。
谢钰双肩一松,鼻根微微酸胀,竟也有随她落泪的冲动。
此番剖白,两人都是筋疲力尽,马车载着两人回了家里。
其实谢钰很想继续追问,她愿意留下来,究竟是真的喜欢他,还是想报答他的恩情?但话到嘴边,他竟情怯了。
他很清楚,她对谢无忌是何等心心念念的,他也亲眼见到过,她在谢无忌身边是怎样言笑晏晏神态自若的。
若非谢无忌抛却家国,两人眼下只怕已是一对儿远走天涯的神仙眷侣,她喜欢的就是谢无忌那样的人——而他,从性情喜好甚至是衣着打扮都和谢无忌完全相反。
罢了,无论她心里想着谁,只要她还在就好,只要她还留在他身边就好。
等两人入了家门,已经是夜深,谢钰帮她打好热水:“天色晚了,洗漱之后早些睡吧。”
沈椿抬眼看了看他,似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拉开被子:“你也早些睡吧。”
谢钰笑笑,轻轻帮她掖好被角。
谢钰尚有排查瘟疫的要事未完,天不亮,他就小心地起了身,又看了眼睡在里侧的沈椿,见她闭目静静卧着,并未被自己吵醒,他才放下心来,动静极小地穿戴好一身儿青绿官服。
他近来事务繁多须得早起,又怕打搅她休息,已经连着好几日不曾用早点了。
他推开房门,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幸好从房门到院门这段路他是极熟的,正要摸黑走出去,就听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等等!”
谢钰转过身,发现她竟也起来了。
沈椿身上披了件夹袄,揉着眼起了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油纸包,她塞到他手里:“这个给你。”
谢钰一怔,打开瞧了眼,就见里面放着椒盐饼,肉干肉脯,青梅,桃脯等等零嘴儿—都是她平日闲磨牙的零嘴儿。
他有些讶然:“给我这些做什么?”
沈椿又在外面裹了一层油纸,帮他紧了紧绳子,这才道:“你最近早上总是顾不上吃饭,午饭和晚饭也吃的颠三倒四的,你要是饿了,就先吃点零嘴儿垫补垫补,不至于饿伤了肠胃。”
她抓起桌上的一盏提灯,她用火折子点亮了,暖融融的一团,照亮了他的前路。
她紧了紧夹袄:“走吧,以后我送你到门口,别擦黑走路了,小心绊倒。”
谢钰眼眶微胀,俯身亲了亲她额角,声音极低:“谢谢。”
沈椿顿了下,小声回他:“这难道不是夫妻之间应该做的?有什么可谢的?”
她想,既然都决定和谢钰过一辈子了,像之前那样冷冰冰的,还不如一个人过呢。
她或许可以试着慢慢了解他,信任他。
出门的这段路上,她甚至主动问起他的差事:“最近城里和镇上的瘟疫还在扩散吗?你排查的怎么样了?”
说到正事儿,谢钰面色微见凝重:“说来也怪,城镇上新得瘟疫的病患,我已经集中把他们安排在各大医馆里了,轻易不得外出走动,按理来说,不至于继续传开,但最近每日都新增的病患,这说明”
沈椿如今反应也快了许多,下意识地接口:“说明把疫病带到城里的病源还没被找到,还在四处乱走。”她忧心忡忡:“再这样下去,只怕整个蓟州都要沦为人间炼狱了。”
再这样传下去,百姓遭罪就不说了,谢钰染上疫病也是迟早的事儿——谁让他是打头阵负责的呢!
谢钰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今日打算调动所有差役排查病源,无论如何,今日一定要把那人找到。”
沈椿迟疑着问他:“胡成文能同意吗?”
谢钰眼底泄出一丝冷锐:“由不得他不应。”
他做事儿素有决断,沈椿就不再多问,她忽的想起一件事儿:“对了,你知道吗?我瞧胡成文好像病了。”
谢钰脚步一顿:“哦?”
第106章 第 106 章
沈椿见他有兴趣, 便回忆了一下:“我瞧他眼底有血丝,走路有些摇晃不稳,面上隐隐透着青灰,不过具体是不是真的病了, 生了什么病, 得观面探脉之后才能断定。”
谢钰闭目思索片刻, 忽从袖中抽出了一张图纸:“你瞧这个。”
沈椿探头瞧了眼, 居然是良驹镇的地图, 只是地图上用朱笔密密麻麻点了许多红点,她奇道:“这是什么?”
谢钰耐心解释:“是一张瘟疫的防控图,用朱笔点的地方, 就是病患的住所,昨日才堪堪绘制完成。”
这地图绘制的清晰无比, 一眼看去,病患出自何处一目了然,沈椿很是惊叹了一下,才道:“呀,城东得病的人好多。”
谢钰微微颔首, 又道:“城东地势高,地段好,镇上的官府就建在这里, 近来为防治疫病,州府也派来了不少官员和人手, 都是住在城东的。”
沈椿想了想:“这么说,疫病有可能是这些官员传开的?”她忽然灵光一闪, 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怀疑胡成文就是那个病源吧?!”
曾经谢钰谨记女子不得插手外事的祖训,从不和她谈及公事, 没想到今日他只是稍加点拨,她便如开了灵窍一般,转眼就想到了紧要的地方。
谢钰目光晶亮有神,定定瞧了她一时,才颔首:“我的确有此疑虑。”
他沉吟道:“所以瘟疫病患都集中看管治疗了,疫病却还源源不断地外传,原本有效的防疫法子到现在都收效甚微,一定是有未被发现的病患还在外自由走动,现在所有百姓都不得随意出入,所以我便猜测,病源可能是个官员,品阶还不低,昨日这张地图绘制完成,更证明了我的猜测。”
他又冲她微微一笑:“你说的这件事,可称得上帮我大忙了。”
几乎立刻帮他锁定了病源是谁。
沈椿却觉得不大靠谱:“胡成文那人惜命得很,看着忙里忙外,其实都不跟病患接触,每回出门都是前呼后拥的,他怎么可能染病?”
她说着说着都觉得灰心:“再说就算是胡成文,他不承认,你又能拿他怎么样?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人家是从三品刺史,都大你多少级了。”
官场等级森严,就算谢钰行事,也得依照规矩律法,他总不能带着大夫强冲进刺史府给胡成文看病吧?要真这样,只怕他还没碰到胡成文衣角呢,就被押入大牢受刑了。
胡成文正愁找不着谢钰的把柄呢!
谢钰唇畔含笑,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只管安心便是,我自有法子。”
这人也真是有些神异的,不管当二三品大员还是从六品小官儿,都是这幅波澜不兴胸有成竹的姿态,沈椿咕哝道:“你没什么不安心的,你别牵连家眷就是。”
她把风灯和油纸包塞进他手里:“行了行了,你赶紧去当差吧,仔细错过了点卯。”
谢钰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冲她一笑。
州府里品阶最高的官员便是刺史,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律法政策,都由他拍板来定的——不过蓟州这地方却有些特殊,府城里住着一位郡王,因
他生母出身不高,和皇上也关系平平,所以素来行事低调。
谢钰骑快马去了趟成郡王驻地,也不知他如何劝说的,郡王当天有了动静——派出王府里几位得用的太医,给所有参加防疫的太医都诊一次脉。
这利人利己的好事儿,又是郡王亲自发话的,大家自然欣然参加——独独胡成文心惊肉跳。
他生怕被王府太医查出不对,刚收到风声,便立马动身去了乡野,只推说有公务在身,没空回来瞧病把脉,王府的太医在镇上待了三天,他就在乡野躲藏了三天,直到几个太医回去了他才敢重新返回衙门。
长乐却神色愤愤:“本以为这回能把那老东西给揪出来的,没想到竟让他躲过去了!”
谢钰翻过一页卷宗,神态自若:“无妨,我已经能确定,胡成文就是咱们这几日苦寻的病源。”
长乐面色忧虑地提醒:“大人,咱们知道了也没用啊,那老东西不肯承认自己得了疫病,咱们又无法证实,还不得由着他继续在外逍遥,为了他一己私欲,不住把疫病外传!”
他连连叹气:“这些日子已经有七八百人因疫病而死,再放任下去,只怕整个城镇都要沦陷,咱们恐怕也逃不开。”
谢钰摇了摇头,微微闭目,叫来长乐低声吩咐了几句。
长乐眼睛一亮。
第二日,病源可能是城中官员的消息便在城里传开了,其他官员都是切过脉确诊过无恙的,独独胡成文巧之又巧地避过了检查,众人不免心生疑窦,对胡成文也多了几分警惕,出入都躲着他走——就连他往日的心腹都对他避而不见。
胡成文隐瞒自己患病,连静心修养也不敢,为的就是不让大权旁落,如今底下的人都对他敷衍搪塞,对他的指令也搁置不理,他这个刺史就如同被架空了一般!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去安心养病,等痊愈之后再重振旗鼓了,闹的如今不上不下,短短几日,他的病情就已经加重不少,连着呕血两次,偏还得人前硬撑着!
感受到手中权势日渐流失,胡成文越发癫狂,为了巩固权柄,他特意下达了好些故意刁难人的条令,一会儿让人半夜巡城,一会令人早起当差,闹的底下怨声载道,对他的不满日益加剧。
谢钰巡城完毕,天已然朦朦亮了一线,他骑马往回赶的时候,正路过集市,一个卖胭脂口脂的女娘刚开了门儿,各色胭脂口脂盛在精致的瓷钵里,离远便能闻见一股杂糅的脂粉香气。
她张口吆喝:“今儿新到了五套“菩提春”,这可是府城最时兴的颜色,显得人白里透红气色极好,先到先得,错过了可就再没有了!”
她话音刚落,几个原本就在门口蹲守的女郎立马一拥而入抢夺起来,动作之快,令谢钰叹为观止。
就跟大多数男人一样,谢钰对胭脂水粉自然也不感兴趣,他正要拨马走人,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手下动作一顿。
曾经谢无忌为讨昭昭欢心,也给她买过不少这样的胭脂水粉。
而他好像从来没给昭昭送过这些女子用的物件。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复杂心思,谢钰翻身下马,尽量镇定地走进了胭脂铺子。
这胭脂铺子多是女眷来逛,他一进去便是满堂瞩目,更何况他又生的是仙姿佚貌,女郎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对着他指点说笑。
谢钰竭力忍着不自在,对着店主道:“请问”
他对女人用的脂粉一窍不通,都不知怎么张口,幸好那店主极有眼力价,笑吟吟地问:“郎君可是来为娘子挑选胭脂水粉的?”
谢钰暗暗舒了口气,正色道:“正是。”
店主又问:“不知尊夫人多大年纪,容色如何?”
“她今年十八。”谢钰素来寡言,但听人问起沈椿,他便难得多话,原本淡漠的神色也不觉和缓下来:“她容色极好,昭昭如明日,灿若春华,她性子也是一等一的,良善正直,一向诚恳待人,家里家外无人说她不是”
那店主不过想问他夫人长什么样,是什么肤色,她好帮她挑选胭脂和口脂的颜色。没想到她才问了一句,谢钰张口便把夫人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却没有一句说到有用的地方。
店主呆了呆,又‘噗嗤’一笑。
她忍俊不禁,见从谢钰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了,从柜子里取出一盘颜色艳丽活泼的胭脂口脂:“郎君自己挑吧,年轻姑娘最爱这些款式了。”
谢钰少有的为难,站在柜子前挑选了半晌,拈起一盒菡萏粉的:“这盒”
这颜色粉过头儿了,少有姑娘家敢买的,底价又贵,难得碰上个冤大头,店主为了做成生意,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忙夸赞道:“郎君好眼光,这盒名唤‘思君’,是年少姑娘们最喜欢的颜色之一,您买这盒回去,您家娘子定然欢喜。”
谢钰才藻艳逸,立刻想出这名字的出处:“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他若有所思地颔首:“这名字起的极好。”
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当即道:“我要这套。”
店主卖了个高价,喜滋滋地帮他包好。
谢钰回来的时候,沈椿刚做好饭,她抬手招呼他:“回来的真巧,刚做好早饭呢,赶紧来吃吧。”
他轻轻一压她手臂:“先不忙。”他递出一方精巧瓷盒,他略有期待地道:“你先试试这个。”
沈椿莫名其妙:“啥玩意儿啊?”
她掀开盖子一瞧,就见里面盛着粉的吓死人脂膏,看起来像是整人用的。
她大吃一惊:“妈呀,这啥玩意儿!”
嫩粉色本来就难以驾驭,她又不是白皙出尘的肤色,用指尖试了试,原本蜜色的肌肤被衬得黢黑,简直丑的不忍直视。
一想到这丑玩意儿是谢钰买的就格外喜感,她笑的打跌:“谁家用这么粉的口脂啊,就是乡下媒婆都不用这么村儿的,亏你还是才子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钰少有的羞恼,从她手里夺回来,强自镇定地道:“你不喜欢便罢了,我这就扔了。”
她在他身边儿很少装扮,偶尔妆点也都是下人操持的,但在谢无忌跟前,因为谢无忌常常给她买些脂粉首饰这些女子用的小玩意儿,她也逐渐开始打扮起来。
不得不说,谢无忌经史策论上远不及谢钰,但在这上头还颇有天赋,他给沈椿挑的小玩意都极适合她。
谢钰是真的想当一个称职的夫君,他和别人无从比较,只能拿谢无忌来攀比,越比较越觉得自己处处不如,无可避免得懊恼起来。
第107章 第 107 章
沈椿傻笑了会儿才慢慢回过味儿来:“差点忘记问你,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送我口脂了?”
不是她说,谢钰送礼一向是按照他自己的喜好来的,他擅诗词通曲赋,原来给沈椿私下送的礼要么是手抄的《诗经》, 要么是他曾经用过的名琴, 再不就是什么紫毫笔碧玉箫之类的, 也不管她能不能用得上。
今儿居然送她女孩子用的东西, 还真是稀罕。
谢钰心绪不佳, 却不肯在他面前袒露和谢无忌相较的心思,他垂下眼,神色淡然:“没什么, 只是想到自你我重逢以来,你便未曾好好妆扮过, 正巧我又路过胭脂铺子,所以便为你买了一盒,你不喜欢便也罢了。”
他说完,心下又是一阵气闷。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昭昭在谢无忌身边时常妆扮, 到了他这里就是一副素面朝天,忙起来洗脸都没那么勤快,完全不在意在他面前形象如何, 也完全不想在他身上花心思。
作为男子,他当有容人雅量, 不该为了一些须末小事斤斤计较,但他实在克制不住去比较, 越想越觉得在她心里,自己还不如谢无忌的十之一二。
接下来用早饭的时候, 谢钰明显兴致不高的样子,虽然照常和她闲聊,但仍能瞧出几分沉消之态。
他昨夜当了一夜的差,用完饭沈椿便催他去睡觉了。
沈椿晒完药才空闲下来,对着镜子照了照。
镜中女子仍是明丽美好,弯弯眉毛下一双笑脸,乌油油的头发在扎了两个蓬松鞭子,不过她这些日子忙的脚不沾地,确实不修边幅了点,头上随便裹了块头巾,脸上还沾着一点污迹——她和谢钰实在太熟,熟到她在他面前都想不起来打扮这回事儿了。
不过谢钰都送她胭脂了,看来哪怕是老夫老妻了,也应该稍微在意一下形象。
沈椿踮起脚,从院外的梨花树上折了一朵梨花别在耳边二,她也不怎么会打扮,就翻出一根炭笔把眉毛瞄了瞄,又撕下红纸涂了个红嘴唇儿,这就算打扮齐全了。
等谢钰醒过来,她转过身在他眼前晃了一圈儿,问他:“好看不?”
微怔之后,谢钰很快回神,双目柔情满溢,唇角微微翘了下:“好看。”
他不知想到什么,站起身,让她在床边儿侧卧,他还亲自上前帮她调整了下姿势。
沈椿眼神都不对了,紧张地扯住他的袖子:“诶——你干嘛?这可是大白天!”
谢钰一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忍笑道:“你想什么呢?我是要为你作画。”
沈椿立马窘了,脸上臊得通红。
他却不肯放过她,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一本正经地道:“细算下来,我是有几天不曾陪你了,不怪你乱想。”他淡淡戏谑:“等画完画,我再好好陪你,如何?”
沈椿给他逗急眼了:“你再胡说八道,我可踹你了啊!”
谢钰这才不逗她,折腰取出了许久不曾动过的画笔颜料,他思量片刻,又翻出一张最适合作画的洒金纸,这才坐在桌前细细临摹起来。
他还不忘向她叮嘱:“画画耗时久,你若是躺的累了,及时告诉我。”
躺着哪能累到?沈椿摇了摇头,好奇问:“我之前从来没见你画过画。”
谢钰怕她闷着,一边作画一边和她闲聊:“在我未入仕的时候,曾出门游学,走遍了名山大川,作画无数,入仕之后事务繁忙,很少再动画笔了。”
他沉吟道:“不过我倒是挺喜欢画画的,琴棋书画,画在我心中可排第二,仅次于棋。”
沈椿又问:“除了山水花鸟之外,那你给其他人画过吗?”
谢钰一心二用,落笔的同时还能抬眸瞧她一眼。
他微微一笑:“自然。”
沈椿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打听道:“给谁画的啊。”
谢钰一本正经地回答:“在京兆府当差的时候,画过不少要犯。”
沈椿:“”
他见她眼睛都瞪大了,一副恨不得扑上来咬死他的模样,这才含笑道:“逗你的,能让我亲自出手绘像的犯人可不多。”
沈椿这口气才顺了,又轻哼了声儿。
他也没让沈椿等太久,不过半个时辰,他就绘制完毕,堪堪落下一笔收尾,把画递给她:“你瞧瞧如何?”
沈椿接过来一看,惊讶道:“把我画的也太好看了吧。”
谢钰这画真不是吹的,眉目灵动宜喜宜嗔,画中人就跟打了层光晕似的,好看的不得了。
谢钰笑笑:“在我眼里,你就是这般模样。”
他见她捧着画儿神色欢喜,心下终于畅快不少,原本堵了一日的闷气也消散了些。罢了,总不能拿自己的短处去碰他人的长处,幸好他也有自己的专长。
沈椿心情也是大好,张罗着就要把画挂起来,她动作的时候罗裙卷起一大截,隐隐约约露出一抹春色。
她今日妆扮得确实极美,谢钰一向自觉并非以貌取人之辈,但被她眉眼一恍,又不觉情动。
他抱着她坐到自己腿上,两人细细亲吻了会儿,他正要关上窗户,忽然听见有人在院外高声喊:“谢同知?谢大人可在?!”
这人极是无礼,一边问话一边砰砰敲门,似乎随时要破开院门闯入。
现在两人俱是衣冠不整,她一抹葱绿的抹胸已经袒露出来,裹着盈盈两弯软雪,衣衫不整的时候听到陌生人的声音,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沈椿慌乱起来,不由往谢钰怀里缩了缩,压低声音问:“谁啊?”
这院子到底还是太小,若是原来的深宅大院,扈从奴仆环绕,哪里会让她受这等委屈?到底是他考虑不周了。
谢钰压下心中自责,揽住她轻声安慰道:“莫怕。”
他先帮她整理好衣服,确认通身无恙了,这才向外回了句:“何人?”
外面那人顿了下,这才有些不阴不阳地叮嘱:“谢大人,卑职是胡刺史派来通知您的,今天晚上该您带人巡城了。”
谢钰还没说话,沈椿先不干了,跳脚骂人:“你们怎么回事儿?昨天晚上就是他巡城的,怎么今儿晚上还是他?真当他是夜猫子不用睡觉的啊!”
外面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走了,反正一点回应也没有,沈椿盘腿坐到榻上,气鼓鼓地问他:“你真要去啊?!”
她火冒三丈:“胡成文分明是故意整你,老这么让你夜里当差,熬也能熬死你,你今儿别去算了!”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就是说说气话,官大一级压死人呢,谢钰今天但凡不去,明儿胡成文就能攥住这个把柄变本加厉,真是恶心人!
谢钰温声道:“你今夜早些睡吧,明天不必早起为我准备早膳了,我在衙署吃了再回来。”
他这么说就是一定会去了,沈椿还是气不过:“你懂不懂医理啊?再这样熬大夜,脸上迟早长痘,到时候我可就不稀罕你了!”
“色衰而爱驰,我自是知道的。”
谢钰忍笑附和了一句,又轻轻一哂:“放心吧,就算为了不让你爱驰,我也不能再熬下去了。”
他从容不迫地抚平衣襟褶皱:“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
陈大夫这些日子过得是心惊胆战,胡成文病情加重,他这个做大夫的就得担责,胡成文得瘟疫的消息走漏,他一家老小就得陪葬,但再这样下去,他迟早有被发现的一天,一旦他隐匿不报的事儿被揭露,哪里还有他的活路?!
今日为胡成文熬完汤药,又被他寒着脸警告几句之后,陈大夫边擦冷汗边出了衙署后院儿。
他并未回到自己家中,脚步一拐,径直走向了美貌外室住的小院儿。
他近来压力颇大,极需纾解,他一边唤着‘心肝儿’一边要扑将过去,忽然身子一抖,本能地大叫了一声儿。
院里端坐的可不是他的美貌外室,而是一个眉目清邃的美貌男子。
谢钰冲他微微颔首:“陈大夫。”他放下茶盏,闲谈般地问他:“这些日子你负责为刺史诊治疫病,实在是辛苦了。”
陈大夫本就不是什么专门受训的死士,谢钰威势摄人,他打了个哆嗦,居然连分辨都不敢,转过身连滚带爬地要跑,人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两个部曲挡住去路,重新扔回到院里。
谢钰神色淡淡:“放心,我今日来不是追究你的过失,我知道,你也是被他胁迫,不得已才为他隐瞒。”他沉吟道:“若我没猜错,他应该拿你父母妻儿的性命胁迫你了?”
陈大夫眼冒泪花,砰砰叩头:“谢同知明鉴,草民绝非有意隐瞒,都是胡刺史逼迫草民的!!”
谢钰缓缓道:“你受他胁迫那么久,难道还甘心受制于人?明日我会联合蓟州其他官员去往衙署,只要你肯当着众人的面说出真相,我保你和家人平安。”
陈大夫面色犹豫。
谢钰又道:“事后我也不会追究你的罪责。”
陈大夫低头想了想,咬牙道:“但凭大人差遣。”他又凄惶道:“还望大人信守诺言,一定要保住草民的一家老小。”
谢钰点头:“这个自然。”
他说着便站起身,
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陈大夫一眼,眼底竟有些压迫意味。
他不疾不徐地叮嘱:“记住你今日答应的话。”
陈大夫心里一慌,忙低下头:“您放心,草民一定牢记大人叮嘱,明日必出面为大人作证!”
在他低头的时候,谢钰又瞧他一眼,他唇角微舒,眼底竟有几许讥诮意味——不过这些陈大夫都没看见。
第二日是月十五,负责疫情的所有官员都得到场在衙署聚会议事,每月初一十五月末得开三日会,哪怕赶上沐休了也得过来,底下人不免怨声载道的。
众人先是针对瘟疫目前的情况商讨了一时,直到晌午,大家隔着覆面的纱罩说话,说的头晕胸闷口干舌燥,再挤不出半个字了,胡成文才不紧不慢地让众人下去吃饭。
就在大家要散的时候,谢钰忽然上前一步:“下官有事禀报,还望大人允准。”
胡成文眼皮子一撩:“何事?”
谢钰微微抬手,陈大夫弓着身子走进来,叩头道:“参加诸位大人!”
胡成文坐在上首:“陈大夫有何事禀报?”
陈大夫左右看了眼,忽然咬了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模样,颤颤指着谢钰:“草民要状告谢同知!”
胡成文眼底精光大亮,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哦?自瘟疫爆发以来,谢同知事必躬亲,处处劳心劳力,你因何要状告他?”
陈大夫一叩头,高声道:“昨日,谢同知逼迫草民诬陷您有疫病在身,他还威胁草民,如果不出来作证,他便要杀了草民全家,还请大人为草民做主!”
第108章 第 108 章
陈大夫以袖拭泪:“谢同知和大人素有旧怨, 对您怀恨在心,他不光指使草民诬陷大人,就连大人得了瘟疫的传言,都是谢同知可以放出去的, 为的就是逼大人让位, 他好趁机夺权!”
他冲谢钰连连叩头:“谢同知, 草民身为大夫, 不能昧着良心为您做伪证陷害忠良, 草民愿意偿命,还请您放过草民一家老小!”
他说罢便要一头触地,幸好几个差役冲上来将他死死拦住。
他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直接把诬陷罪名扣死在了谢钰头上, 堂中众人神色惊疑不定,目光在谢钰和胡刺史之间来回逡巡。
胡成文心下大为畅快。
随着这些日子流言四起, 他威信日益滑落,甚至连手下人都不大使唤得动了,反观谢钰,在瘟疫汹汹的危急关头方显才敢,他不光极得民心, 在同僚之中也是风评绝佳,说话做事让人心服口服,眼瞧着他一个三品刺史都快被一个从六品同知架空了。
胡成文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和家中幕僚商量一番之后,索性利用陈大夫设下圈套, 引得谢钰上钩,这样不光能以诬陷罪名关押谢钰, 就连他得瘟疫的传言都能一并洗脱,今日便是他收网的大好时机。
都说谢钰智计无双, 原来也不过如此,他略施小计就引得此人上钩,到底是年级太清,沉不住气。
他面上却做出一副震惊神色:“谢同知,可有此事?!”
不等谢钰张口,陈大夫立即道:“昨日谢同知带着私奴闯了草民外室的私宅,草民的外室和粗使婆子可以作证!”
胡成文立即道:“既然如此,传这二人上来一问便知。”
陈大夫的外室和粗使婆子都是早就安排好的,没过片刻便被带上了公堂,两人装模作样地环视一圈,齐刷刷伸手指向了谢钰:“就是这位大人,昨天擅闯了奴家私宅!”
胡成文一拍惊堂木,厉声道:“谢同知你好大胆子,来人,还不快把这污蔑上司权欲熏心的贼子给本官拿下!”
几个差役应声而动,正要上前拿人,谢钰面色无波,反问道:“敢问大人,何为污蔑?”
胡成文胜券在握,见他垂死挣扎,不由冷笑了声:“本官明明没有患病,你却四处传谣说本官得了疫病,又串通大夫作伪证,蓄意夺权,这不是诬陷是什么?”
谢钰神色静静:“若大人身患疫病,却隐匿不报,致使镇上小半百姓遭难,这又该当何罪?”
他提气高声道:“来人!”
长乐就在堂外候着,听到谢钰的声音,他立马带着一个年轻男子走进来,这男子相貌和胡成文有几分相似,一眼便知两人关系匪浅。
果然,胡成文一见这男子便大惊失色,竟连说话都忘记了。
谢钰神色淡淡:“大人总不会连自己亲子都不认得了吧?”
胡成文的长子表情肃杀,重重叩首,高声道:“草民要状告胡刺史身患时疫,隐匿不报,致使良驹镇过半百姓遭难!”
他又取出一包药渣,铿锵有力地道:“这是胡刺史近日服用的药渣,里面含了牛黄,连翘,石膏,板蓝根等等治疗瘟疫的药材,正是胡刺史日常所用,若是诸位大人不信,尽可以唤大夫来查验!”
胡成文曾娶过两任妻子,头一个是在乡下娶的原配发妻,那原配也是个贤惠女子,他忙着读书考取功名的时候,原配便为他操持家务,俩人很快育有一子,在得知胡成文高中进士的消息之后,母子俩满心欢喜地以为苦尽甘来,没想到只等来了一纸休书,胡成文还派恶仆警告,让他们不得把二人成婚的消息泄露出去半个字儿,否则就要了他们的命!
原来胡成文中进士之后,被世家高官相中,嫁以爱女,他也由此青云直上,在遇到谢钰之前一向是仕途顺遂,而他原配得知他另娶他人的消息之后,带着儿子伤心远走,从此了无音讯。
他这长子出现还是在几个月前,那时候胡成武被谢钰杀害,他正为亲弟之死伤心怨愤不已,偶然一日在街上看到了这个和自己相似的年轻人,便命人打探了一番,果然是当年那个他不曾认下的长子。
胡成文此人见利忘义,但这长子恰好出现在他悲恸之时,算是暂缓了他心内的怨怒,他便把长子留了下来,但为了避人耳目,他自然不敢与之相认,只拿他当半个下人使唤,派遣他做些杂活儿。
后来胡成文得了瘟疫,外人来照料他不放心,让他和贵妻生的子女他又舍不得,担心孩子们被他传染了瘟疫,他思来想去,便把原配所生的长子唤来伺候他,为了防止长子害怕染病不肯来,对他也隐瞒了自己得瘟疫的事儿,只说自己年迈,身子不适。
这孩子平日也算勤谨,把他照料的无微不至,汤药食水无一不是奉至眼前的,日久天长,他也真对这不起眼的长子生出了一分父子情义,这几日渐渐对他放松了警惕,让他能接触到一些要事了。
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个他逐渐信重的儿子,居然在这时候出面指证他!
偏偏两人相貌如此相似,他连辩白都辩白不得,他嘴唇哆嗦着看向谢钰,蓦地喷出一口血来。
仔细想想,他这长子来的时机太过巧合,几乎专门挑了自己最脆弱怨愤的时候过来,偏偏他以为是老天冥冥之中夺走了亲弟,又把长子送来到自己身边儿聊以慰藉,他竟然半点不曾怀疑。
现在看来,他分明是谢钰专门挑选的时机,原来他从那么早就开始谋划了!
更可怕的是,他和原配长子之间的纠葛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也不知道谢钰是何等通天手段,不光查到了他旧日的一段恩怨,更是神通广大地找到了他的长子,还把此人准之又准地送到了他身边儿。
他之前对谢钰多番打压折辱,谢钰甚至不能反抗,亏他还以为谢钰是被消磨了心智,没想到一出手便是这样的杀招!
此时此刻,胡成文再否认也没用了,他转向长子,把手中的惊堂木砸了过去,神情怨毒:“到底是贱妇生的孽种,我好心好意把你接到身边,给你财物,给你差事,庇护你不必如寻常百姓一般受人欺凌,你倒好,竟和外人串通起来算计我!孽障!畜生!”
论怎么样,他都是长子的亲爹,有他这个一州刺史在,断不会少了儿子的前程,他实在想不明白,长子为什么要听谢钰一个外人的差遣?谢钰能给他什么好处?!
胡成文长子不避不闪,脑袋被重重砸了一下,鲜血汩汩冒了出来。
迎着胡成文怨毒的目光,他没有分毫心虚,定定地和他对视,面上甚至浮现几缕厌憎之情:“要不是受你逼迫,我娘怎么会忧思成疾,年不过二十五便撒手人寰,她过身的时候,甚至买一块像样墓碑的钱都没有,我得卖身为奴,由良籍入了贱籍,才勉强凑够了为她修一处坟茔的钱,你在官场平步青云的时候,我风餐露宿衣不蔽体,任人打骂才能勉强填饱肚子,这些你可曾问过半点儿!”
他恨声道:“我只恨我自己无能,得借助谢大人之力才能扳倒你,不然我真想砍了你的脑袋慰藉我娘在天之灵!”
胡成文见大势已去,却半点不思悔改,恨声道:“孽障,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一时心软,二十年前没有除去你和那贱妇!”
他想到自己半生前程居然毁在了这个孽障手中,站起身扒出差役腰间的佩刀便要劈砍长子。
谢钰冷冷道:“认证物证俱在,还不把胡刺史拿下,听候发落!”
屋里的其他官员和差役都被这番变故惊呆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还是谢钰这泠泠的一声唤回了众人的神智,几个差役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胡成文按住了,又顺道儿把哆嗦着求饶的陈大夫拖了下去。
不过胡成文到底是一州刺史,品阶低于他的官员自然无权审理他的案子,谢钰伏案写了一篇公文,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陈述了一遍,命人骑快马送给郡王。
郡王也无权直接处置刺史,便先将罪臣关押起来,又把谢钰的公文快马送去长安,交由中枢定夺。
只是胡成文这么一倒,明面上统领大局的人就没了,此时又恰在防疫的紧要关头,众人十分默契,齐齐举荐了谢钰担此重任,一场席卷蓟州官场的风波终于落下帷幕。
这样一来,谢钰难免忙的脚不沾地,直到第三天才抽空回家了一趟。
这天下起了绵绵细雨,沈椿就在门檐下等着,肩头被细雨打湿了一片。
谢钰忙解下披风给她裹好,有些歉疚道:“是我回来晚了,让你等这么久。”
沈椿摆了摆手:“没事,我自己心急。”
她急着询问细情,匆匆忙忙把谢钰拉进院子里,问:“那胡成文真的倒了?”
谢钰颔首:“眼下他已经被看押起来了,他这次惹出来的乱子太大,连他岳家也不肯再保他。”他边说边要帮她解湿透的衣服。
沈椿喜上眉梢,兴冲冲地问:“你是啥时候开始下这一步棋的?你咋知道他在外面有个儿子,难道你真的能掐会算?”她正在兴头上,身子左扭右扭地不让谢钰动她。
谢钰无奈道:“就在他以你血肉为药之后。”
他见她有兴致,便与她细说:“自进入蓟州起,我便着意详查胡成文生平,但他受岳家庇护,之前的错处都被抹平了,一时查不到什么,就在瘟疫爆发前后,我派人去了他的老家,查出他曾经停妻另娶,还有个长子流落在外,我便派人与他这长子接触,发现此人品行不错,且对胡成文恨意极深,我便帮他赎了身,慢慢送他和胡成文接触,让他逐步取信于胡成文。”
他摇了摇头:“胡成文虽然狠毒,行事却极为缜密谨慎,他也是小心蛰伏了几个月,才慢慢得了胡成文的信重,将此人一举拿下。”
“至于那陈大夫,我本也没放在心上,他是胡成文心腹,怎么可能轻易吐出他的阴私?既然胡成文想让我咬钩,我便遂了他的意,只盯着陈大夫这边儿,正好让胡成文松懈。”
这才是真的草灰蛇线,伏延千里,沈椿听得叹为观止,又异想天开地问:“蓟州现在没了刺史,上面会不会让你当刺史?”
谢钰失笑:“怎么可能?我不过从六品同知,和从三品刺史之间相差何止万里?文官不比武将,朝里不会这般越级提拔的。”
他曾经之所以能年纪轻轻就担任高官,都是因为领兵打仗的缘故,皇上又不想让谢家沾染兵权,正好京兆府有个同级的空位,他便把谢钰调回来做了府尹,本想着日后随便寻点错处把他撸下去,没想到人家干京兆府尹干的也是风生水起,年纪轻轻就行事老辣,硬是没让皇上挑出半点错儿。
要不是突然被贬谪到边关,不出后年,他便能升往中枢六部了。
他又低头看了眼她,微微笑道:“不过大约会升上一两级。”
到时候就能给昭昭买大宅子了。
第109章 第 109 章
墙倒众人推, 胡成文这一倒台,还牵连出他之前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旧案,直接被押入长安候审了,这下蓟州刺史的缺便空了出来, 蓟州虽然是边关, 但行商众多, 人口繁盛, 因此不少人都虎视眈眈盯着这个肥缺。
蓟州刺史的人选尚未定下, 谢钰升迁的谕令倒是先一步下来了——从四品郡守,居然连升了两级。
沈椿掰着手指头算:“三和四就差了一个数。”她记得谢钰之前是正三品,又惊又喜:“你是不是马上要升回京兆府尹了。”对于谢钰被贬官的事儿, 她心下颇是愧疚,总盼望着他能重新升回去。
她这话一听就是个外行, 谢钰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取笑道:“想什么呢?”
曾经谢钰觉得,妻子只需安于内宅,担负好中馈之责便好,免得知道太多生出口舌是非, 他也极少和沈椿讨论政务,以至于俩人成婚都大半年了,沈椿连最基本的官位爵位都搞不大明白。
他喟叹一声, 心下自省了一番,方才细细和她分说:“郡守是地方官, 本就比中枢官员低了一等,更何况我只是从四品, 和正三品中枢大员自然无法相较。”
见沈椿神色懵懂,他没有半分不耐, 温声道:“能不能升迁,除了看自身政绩和品阶之外,也得看有没有空位,京兆尹摄京兆府事,正儿八经的实权官员,我离任的时候,已经有人顶了这个位置,更轮不着我了。”
沈椿这才听明白了,颇为失落地道:“啊,这么说你离当回京兆府尹还远着呢?”
谢钰见她一下子蔫了,便宽慰道:“我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在外放上多历练几年也好,不必急着追名逐利。”
他又道:“郡守亦是一地实权长官,我这回越级升到从四品,已经堪称神速了,若非这次好些官员因这次瘟疫暴病而死,郡守这个位子还是轮不到我的。”
这话倒是实情,因为胡成文蓄意隐瞒自己得了瘟疫,导致好些跟他接触过的官员得了疫病,谢钰上头的几个上司都死干净了,朝廷实在无人可用,才给他提了郡守。
不过他升了这么高的职位,相应的也得担责,蓟州瘟疫如今由他一应接手,风险也是极高的。
沈椿听完,脸色这才好看了点儿。
半个月前,谢钰就给家里去了书信,让家中早做应对,谢钰的升迁令刚下,长公主就派了个人过来——沈椿看着乌央乌央十几个人站在院外,傻眼了:“怎么来这么多人?”
为首的那人是国公府极得用的一位女管事,她还带来了近二十位家仆——之前在谢府的时候,沈椿常和这
些人打交道,一眼就认出来了。
柳管事向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十分谦卑地回道:“回夫人的话,如今小公爷是地方大员,自然不能像之前一样凡事亲力亲为让人笑话,难道还要让堂堂四品大员亲自去挑水劈柴洗衣做饭吗?长公主说,该有的规矩也得立起来了,您放心,我们都是小公爷往日用惯了的人,一定能把小公爷和您服侍周到的。”
之前谢钰不过是芝麻大的小官,又是被贬谪而来,自然不能讲究什么排场,如今他已经是正经实权官员了,总不能像之前一样亲自操持家务端茶倒水,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
倒不是他贪图享受吃不了苦,只是什么身份做什么事儿,他若还像之前一样住在穷门小户里,难免被人取笑作秀或者指摘没规矩——长公主为这个儿子考虑的极是周到。
她派来的这些下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数上也不逾制,十分符合他如今的官阶。
柳管事的话合情合理,沈椿却本能有些排斥,甚至下意识地找了个由头拒绝:“这,这不大合适吧?我们这小院也住不下这么些人。”
柳管事笑道:“您不必担心,公主自然给我们带了银子,在蓟州购置一处合适的院子便是了。”
她又诚恳道:“小公爷怕是会在蓟州待上数年,长公主特意叮嘱了,让小公爷和您多置下些田地铺面,否则只怕无法维持日常开销,银钱的事儿您不必操心,明日婢便把账目移交给您过目。”
沈椿心里莫名生出一缕忐忑,她甚至不知道这缕不安来自哪里。
有下人伺候,有大宅子住,有田地有铺面,以后不必再为银钱发愁,这不是天赐的好日子吗?她有什么好忐忑的?
再说了,像长公主这样的神仙婆婆哪里找?沈椿要再多嘴那真是不识好歹了,她张了张嘴:“那就依你说的办吧。”
谢钰最近忙着防治疫情,沈椿也得忙着去医馆救人,买屋置地的事儿便全权交由柳管事负责,柳管事很快定下了一处四进的宅院,离官府衙门很近,又在城外买了良田若干,在府城购置铺子数个。
不过五天,她就把宅院收拾出来,恭敬地请谢钰和沈椿入内,这院子四进四出,带了东西跨院子,还修了个小院子,谢钰大略看过一眼,见没有任何逾越之处便罢了。
倒是沈椿觉得这院子有些太大了,私底下跟柳管事道:“院子也太大了吧?咱能住的过来吗?”
柳管事宽慰道:“您放心,这宅子绝对不逾制,蓟州土地广,地价便宜,上到官员下到百姓住的地方豆大,好些品阶比咱们小公爷低的官员住的院子比这个还大。”
沈椿就不多说什么了,当天两人就搬了进来。
第二日,谢钰去当差的时候,也不用沈椿提灯送他了,等她醒来,立马就有侍女进来服侍她洗漱更衣,就连早饭都是提早备好的,倒春寒的时候,吃一口热腾腾的饭菜当真舒心。
沈椿忍不住享受了会儿,一瞧更漏,发现自己快迟到了。
她也忘了身边儿还有侍女服侍,直接从胡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抓起桌上的胡饼就要往外冲。
柳管事正要向她汇报账务,被她这样风风火火的吓了一跳,等沈椿都跑出门儿了,她才在后面高声叫道:“夫人?夫人可是有什么要事?只管知会婢一声儿便是了!”哎,高门绣户的娘子,哪有这般没规矩的!
沈椿边跑边回答:“来不及了,我要去医馆坐诊,今天是我坐堂!!”
娘嘞,这宅子到底谁买的,她怎么跑都见不到头,都快跑迷路了!
她在前面猛跑,柳管事只能带了一屋子婢女后头追,两帮人绕着回廊红墙你追我撵,倒成了一副鸡飞狗跳的奇景。
到最后,还是沈椿不认得路,柳管事才终于在二进院子处把她给堵上。
她身为长公主身边儿的得意人儿,这辈子就没这么累过!她一条老命险些交代在这里,扶着肋巴骨边揉边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椿顺手帮她拍背,莫名其妙地道:“柳姑姑你追我干嘛?”
柳管事气儿都喘不匀,断断续续地道:“您,您如今是郡守之气,又是,又是谢家宗妇,怎么能,咳咳,怎么能抛头露面去医馆坐诊呢?”
沈椿一愣,心头那丝异样的感觉又冒了上来。
不过她这回颇为坚决:“眼下防治疫情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我怎么能这时候撂开手?”
她不等柳管事开口,又表情严肃地道:“眼下是谢钰主持防疫工作,我们周氏医馆是方圆五十里最大的医馆,光我一个人就接诊了将近四十个病人,如果这些人出了什么岔子,谢钰怎么向上头交代?这不是害了他妈!”
柳管事对内宅庶务十分精通,但对于公事可就一窍不通了,她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敢阻拦,只得道:“那您好歹带几个下人过去服侍,不然婢实在不放心您的安危。”
她立即道:“您稍等片刻,婢这就为您安排。“
柳管事三两下就安排妥当,不光给她安排了一辆高大马车,还派了四个婢女和两个部曲跟着服侍,不由分说地扶着沈椿上了马车。
这浩浩荡荡一行人在医馆露面,效果有多震撼可想而知,就连她的师父师母都给惊个不轻,更别说来来往往的病患和其他大夫了,沈椿这一天都过得如芒在背,根本没法儿专心给人瞧病。
等到了下差的点儿,沈椿逃也似的回了家里,立马跟柳管事道:“谢钰回来了吧?我刚才在后院见到他的马了,你去把谢钰给我叫来。”
不成,这样下去可不成,要再这样折腾排场,她还怎么给人看病问诊啊!
她得和谢钰好好商量商量,看看怎么缩减排场。
柳管事迟疑道:“小公爷回来是回来了,但正在外院和人议事,咱们不敢过去打扰您要不要再等等?”
沈椿一顿。
柳管事犹疑片刻,到底按捺不住,又提醒道:“夫人,您身为妻子,不该直呼小公爷的名讳的,若是让外人听到了,只怕会笑话咱们的。”
沈椿终于意识到,自己连日来的不安究竟出自哪里了。
谢钰并非池中之物,他起复是迟早的事儿,这样金尊玉贵钟鸣鼎食的生活才是他从小过惯了的,他早晚会回到权力之巅,继续当那个金玉满堂的小公爷,名动天下的谢大人,之前陪着自己在乡下织布耕田,不过是他一时之难罢了。
但这样的日子,恰巧是她最陌生也最憋闷的,如果她能适应,当初也不至于和他和离,说句有私心的,谢钰陪她待在乡下那段时间,才是她和谢钰在一起之后最自在的一段时光。
可那样悠闲惬意的时光终究是不会长久的,眼下的日子一步步回到了当初,他们会重蹈覆辙吗?
第110章 第 110 章
更让沈椿害怕的, 不是境遇的变化,而是谢钰也会随之转变,他是高高在上的夫主,是她不能违拗的上司, 他可以对她弃之不顾, 他无需考虑她的任何感受。
他落魄的时候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他喜欢她, 现在他重新起复, 很快就会变得和之前一样金质琳琅,他有了更多的选择,还会像之前一样喜欢她吗?
那缕不安慢慢地爬上了她的脊梁, 她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寒噤。
那种即将被人抛弃的不安再次席卷而来。
她这一生,被人抛却过太多次, 明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无端猜忌他,但她还是止不住地遍体生凉。
沈椿想做点什么,好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儿,翻了翻医书却怎么都看不下去,干脆闭眼靠在榻上假寐。
没想到她这一闭眼, 居然真的沉沉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她听到门‘吱呀’响了一声, 她眼皮子颤了颤,那声音很快轻了下来, 她眼皮又重新合上了。
她身上忽的温暖起来,似乎有人帮她盖上了被子, 她惬意地调整了一下睡姿,继续酣睡。
又不知过了多久, 她鼻间盈了一缕令人心神舒畅的淡香,在香气的环绕中,她终于睁开了眼。
她有些茫然地循着香气传来的地方看过去,就见谢
钰坐在桌边儿,手畔放着花瓣儿香粉等物,他手持玉碾,把香粉鲜花一同碾碎。
桌上只燃了一盏幽暗的烛火,火苗压得极低,忽明忽灭的。
她揉了揉眼睛,含糊地咕哝:“你怎么点这么暗的灯?多费眼睛啊。”
谢钰手下一顿:“你醒了?”
“我瞧你睡梦正好,就把烛火调暗了些。”他略微歉疚:“可是我吵着你了?”
沈椿摇了摇头:“没有,我睡饱了。”新换的枕头是冰凉的玉枕,她睡的脖子疼,伸手揉了揉脖子。
谢钰察觉到她这点小动作,又问:“我昨天事忙,都忘记问你了,你在这儿住的可还习惯?”
沈椿手上动作一停。
她住的一点也不习惯,这宅子太大,屋子又多,规矩还繁琐。
之前两人干什么事都腻在一块,他什么事都不会瞒着她,现在分了内外院,按照规矩,她一个内宅妇人,是不能随便出入外院的,也不能随意知晓外事,就连直呼丈夫的名字,也是不可以的,会被柳管事训斥没规矩。
她告诉谢钰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谢钰会为了她放弃尊荣富贵,陪她再过平头百姓的寻常日子?难道谢钰会为她训斥母亲派来的亲信?
她把到嘴边儿的话咽了回去,点头:“我在这儿过得挺习惯的。”她岔开话题:“你忙活什么呢?”
谢钰目光在她脸上蜻蜓点水般地停顿了下,发现她也在偷眼看他,见他目光投来,又有些慌张地挪开视线。
他沉吟了下,佯作无事:“你搬来新宅之后,我瞧你睡的有些不安稳,所以翻了翻香谱,打算制一味安神助眠的香。”
沈椿愣了下,下意识地问:“要是安神香没用呢?”
谢钰提起衣摆,坐到她身边:“那就请人来瞧一瞧,看有什么需要重修的地方,修到你满意为止,若还是不行,大不了换一处宅子。”
他向她伸出手臂,示意她靠到自己怀里。
他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世上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只要肯用心,办法总比问题多。”
曾经他对她漠视冷待,错失过无数和她交心的机会,付出了差点失去她的代价,险些抱憾终身。
如今,他不想再错过了。
沈椿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心跳有力,她心头的阴霾似乎消散了一点,原本忽轻忽重的心跳也渐渐趋于平稳,渐渐和他同步了。
谢钰极有耐心地等她开口。
良久,她才迟疑着张了嘴:“这宅子太大了,大得我心里空落落的。”
她想说的太多,一时间难以理出头绪,说话也有些前后跳跃:“你现在升官了,以后只会升得更高,什么都在变样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当好你的妻子,我,我”
她十分不习惯在别人面前摊开心事,说了几句就说不下去了,自己都觉得自己说话颠三倒四的,十分沮丧地低下了脑袋。
谢钰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担心两人的关系会回到最开始的时候,她也忧虑随着自己的起复,他会慢慢变得不再重视她。
如果放在之前,他会因为她的猜忌而失落乃至恼怒,但现在,他只能生出满腔怜意。
这并不是她对他心有防备,也不是她生性多疑,而是她这辈子得到过的东西实在太少,想要的总也握不住。
她也并非不想他高升,她只是在意他的态度因此改变。
谢钰轻拍她的肩背安抚,柔声道:“我知道了,你莫怕。”
不过她缺乏安全感这件事也的确没什么好法子,只能靠日久天长来抚平。
他微叹:“如果发毒誓能让你安心的话,我愿意用天地祖宗发誓,我待你之心永远如初。”
沈椿莫名觉得自己受不起这个重誓,她缩了缩脖子:“那倒也不用”
谢钰怜惜地摩挲她脸颊:“日久见人心,昭昭,给我些时间。”
沈椿迟疑了下,慢慢地点了点头。
谢钰并非妄言之人,话既然说出了口,他必然要有所行动的,大的问题无法解决,可以先从明面上的小事入手。
他唤来了柳管事,吩咐道:“你找人重新寻一处小一些的二进或者三进的小院,不要带跨院,也无需园子,够住即可,现在住的这处宅子尽快卖了吧。”
柳管事一惊,忙问:“这宅院才打点停当,您为何忽然又不住了?”
她想到什么,试探着瞧了谢钰一眼:“可是夫人跟您说了什么?”
谢钰抬眸,淡淡看向她,一言不发。
柳管事意识到自己多嘴,慌忙跪下叩头:“是婢多嘴了,婢不该过问您和夫人的私事儿。”
她颤巍巍解释:“只是公主怕您委屈,这才让婢给您挑一处好宅子,让您的衣食起居尽量舒适些。”
“我才升任郡守,不必太过招摇,你购置这处宅邸,着实有些靡费了。”谢钰淡然道:“这话等你回长安之后说给母亲吧,她会明白我的意思。”
柳管事呆了呆,才反应过来谢钰是要撵她走,她再次叩头,慌乱道:“都是婢的不是,婢这就为您重新购置宅邸,婢多嘴,甘愿领罚,还请您不要赶走婢。”
谢钰目光洞明,直抵人心:“你错不在购置宅邸一事,对夫人,你没有半分敬畏之心。”
她这人虽然办事利落,但因为贴身伺候长公主,难免骄矜,在寻常出身的沈椿面前难免托大,就譬如昨天她训沈椿不该对谢钰直呼其名,这已经称得上十分僭越了。
沈椿是夫人,又是谢钰的妻子,只要谢钰愿意,她叫他二狗铁柱都行,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奴仆置喙?
再比如,其实购置宅子这件事,她应该先汇报给沈椿,由沈椿拍板定了,她才能联系人购置,而不是自己买了再通知沈椿一声,而且她和沈椿相处这几日,常把‘不合规矩’‘这样不对’的话挂在嘴边儿,这也无形地加重了沈椿的焦虑。
她这些天在沈椿面前不够谨慎,以至于撞到谢钰的木仓口上了,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能再留柳管事了,他不能让一个对他妻子不敬的人在内宅留人,这样其他人也会慢慢对她生出轻慢之心。
当然,这也怨他没能及时察觉她情绪不对。
这些让她烦恼不安的源头,谢钰想一个一个为她处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