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沈椿猛地抽回手, 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眼:“那你也不用老冲着我笑啊,怪渗人的,你还是正常点吧!”
既然知道了事情原委,她就不想和谢钰多待:“行了, 既然你没事儿就赶紧去干活吧, 我等会儿也得去马场交粮呢!”
谢钰抬手按了按胸口, 轻瞥了她一眼:“我胸骨怕是都被你拄断了。”
沈椿哪肯信他这话, 直接站起身撵人:“少来这套, 胸骨要真断了你还能坐在这儿说话?赶紧走赶紧走。”
谢钰无奈地摇头,竟真的起身去了。
今天马场上来了几位锦衣华服的青年小将,似乎是来挑选战马的, 沈椿本也没在意,正要招呼人卸粮草, 就见这几人在不远处的树下对着谢钰指指点点,眉眼间尽是幸灾乐祸,态度极为轻慢。
“你们瞧,那真是谢钰,他真成了养马的?!”
“听说他先被贬到了蓟州, 又因为得罪了蓟州刺史,被发配到了马场,坐了一路冷板凳。”
“哎呦, 别这么说人家,人家好歹还是正六品同知呢!”
“去他娘的同知, 六品小官儿也好意思拿出来说?我看他现在就是个浑身马粪味儿的马夫哈哈哈哈哈。”
“啧啧啧,谁能想到昔年的长安第一玉郎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真想让大家伙儿都来瞧一瞧。”
沈椿还以为这几个是谢钰之前惹的仇家, 仔细听了几耳朵才知道,这几个人要么是世家庶子, 要么是家族旁支,因为不得看重才被打发到边关当了武将,他们和谢钰也无甚仇怨,只是眼见着天之骄子坠落凡尘,境遇还不如他们,心下难免得意。
见谢钰跌落泥尘被人嘲讽议论,她心里居然有点不舒服。
不过这几人到底只是碎嘴几句,也没做什么出格的,最重要的是,谢钰被挤兑,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咕哝了一声‘关我啥事’,又撇了撇嘴巴,转头继续去忙活了。
不料这帮纨绔子中那个衣着最华丽的忽然提议:“光在这儿嚼舌根有什么意思?走,咱们去戏耍他一番!”
其他人畏惧谢钰的厉害,有些犹豫,那人却不耐道:“谢钰现在不过是个芝麻大的小官儿,没准儿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了,能把咱们怎么着啊?你们怕他,我可不怕他。”
他边说边向着谢钰拍马而去,嘴里还十分浮夸地道:“哎呀,居然真的是谢府尹啊,您怎么跑到这边关苦寒之地了?是来任将军还是元帅啊?”
见有人挑头,其他几个立马带兵跟上,骑马围在谢钰周遭起哄嬉笑。
谢钰语气如常:“都不是,我目前是蓟州同知。”
这几个纨绔便哄笑起来,谢钰淡漠看着几人,仍旧是一贯的淡泊沉静。
这帮子人跑来阴阳怪气一通,无非就是想看谢钰气急败坏含羞忍辱,见他这般冷淡,他们心里反倒冒出几分火气,渐渐止了笑声,为首的那个眼珠子转了转,又道:“说来咱们也好些年未见了,来喝一场怎么样?”
他边说边解下马鞍上的酒囊,扔在谢钰脚边,旁人跟着嬉笑起哄:“来来来,喝!”
谢钰若有似无地往沈椿躲藏的树后瞟了眼,一脸冷漠地拒绝:“我不善饮酒。”
为首的那个一扬下巴:“怎么着?不给我面子是不是?!”
他话音刚落,几个纨绔便带着小兵把谢钰团团围住,大有灌他酒的架势——以往在长安,他们连谢钰的边儿都挨不着,如今能这样羞辱一位纤尘不染的神仙人物,他们心里不由生出一股快意。
沈椿瞧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按照她和谢钰的赌约,她应该巴不得谢钰多吃点苦头赶紧知难而退才好,没想到真瞧见谢钰被人围着折辱,她又没由来的火冒三丈。
她头脑一时发热,从地上捡了根结实的树杈子,用牛皮筋缠在杈子中间做了个简易弹弓,捡起一枚石子就打在了为首那人的马屁股上。
马儿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直接把马背上的人掀翻到了地上,其他人躲闪不急,被撞得人仰马翻,身上都挂了彩,用了好半天才平复下来。
为首的费力地拽住马缰,一把拔出腰间长剑,厉声道:“是何人暗算本官?给我出来!”
这人倒也不算草包到底,居然察觉出了沈椿方才打出来的一枚石子,他本想戏弄谢钰,没想到反出了一回丑,心下恼恨务必,咆哮道:“这儿有刺客,给我搜,把马场翻遍了,我也要把那人找出来活劈了!”
沈椿这才发现自己头脑发热闯了大祸,双腿一软,猫着腰就想溜进粮库里先藏着。
谢钰忽的开口:“崔副官,此地并无外人,是你瞧错了,马场并不是你说搜就能搜的地方,回去吧。”
那人啐了一口:“你算什么东西,还真以为自己是当初那个权倾朝野的谢钰?!我告诉你,今日你敢拦我搜马场,我便将你一并绑了!”
他高喝道:“来人啊,把他给我捆了!”
他底下几个小兵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动手。
谢钰当年曾在边关军中任职,极有威名,军中上下无不敬服,这几人一时净不敢冒犯。
那人恼恨之意更甚,剑尖一转,竟直接对准了谢钰的脸。
谢钰脸色一沉,两道冷冷的目光投了过去,他手腕一抖,剑尖居然偏了几寸。
“军中铁律,马场乃军中重地,违令擅闯者,格杀勿论。”
谢钰抬起手,两指夹住了剑尖,用力一折,只听‘当啷’一声,一把精铁打造的好剑居然被生生折断。
“你再上前半步,我必取你首级。”
为首这人再不复方才威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半晌,到底不敢拿命试他真假,恨声道:“走!”
说完便带着人拍马离去了
“如果那人执意要搜马场,你真要会砍他脑袋啊?”
沈椿等一行人走了才敢冒头,颇为震惊地看向谢钰。
“自然,军令如山。”
谢钰停了下,又看向她:“说到这儿,我倒是有件事想请教你。”他一本正经地问:“你方才为何要用石子砸那几人?”
沈椿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坚决否认:“什么石子?我没懂你在说什么。”
谢钰见她否认,也不拆穿,眉头却渐渐舒展开来,神色极是温和。
沈椿莫名心虚,一把甩开他的手转身要走,谢钰忽然嘶了声,在心口用力揉按了几下。
沈椿一愣,问他:“你怎么了?”
他再不复方才砍人脑袋的威风样儿,一副西子捧心的柔弱姿态,轻轻拧眉:“早上胸口这里就不舒服,方才又动用内力,这会儿应该是伤着了。”
沈椿想了想:“我看看。”
她犹豫了下,直接伸手扒开谢钰的衣服,果然见胸膛那里青了一片。
她手指在伤处按了按,松了口气:“骨头没事儿,皮外伤,抹点膏药就好。”
谢钰近来逐渐摸清了她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本是想博她怜惜,没想到她直接上手扒他衣裳,纤细柔腻的手指就这么抚上他的心口。
他久未和她亲近,一股热意向下汇聚,他面上微热,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嗯,那就好。”
等他上好了药,也到了回去的时候,谢钰又硬是蹭了她的牛车,跟她一道儿返回村里。
等快到村口的时候,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天边泛着一层蟹壳青色,隐隐有锣鼓唱词声被夜风送了过来。
谢钰一眼瞧过去:“好像是村口搭了台子唱戏。”他看向沈椿:“你不是最爱热闹
吗?可要去瞧一眼。”
村里的戏都是些粗俗话本淫词浪语,唱到最后台上的角儿直接扯了衣裳就开始动作起来,实在是粗鄙不堪,沈椿小时候偷看过一回,还没到一半儿就被吓跑了。
她莫名觉得丢脸,更不想让谢钰知道自己就是在这样的低俗环境里长大的。
她攥住谢钰的袖子,一副生拉硬拽的架势:“不看不看,我最讨厌看戏了,我们换个地方回去。”
谢钰目光从她脸上掠过,到底没多说什么,任由她拉着自己绕路回去。
没想到俩人才行到村尾僻静处,就听到草丛里隐约传出了动静:“冤家,你怎么才来?!”
“我趁着大家都在村头看戏才跑出来的,来心肝儿,让我吃个嘴儿!”
草浪一阵翻滚,两人搂作一团翻滚了起来,眼看着就要滚到沈椿和谢钰脚边儿了。
沈椿:“”
如果她没听错,这声音好像是里正和他儿媳的,怎么这种事儿都能让她遇到啊!?
她一个外乡人,要是里正知道被她发现,还不得想法儿撵她走啊?!
她一时慌了手脚,压低声问:“怎么办怎么办?”
谢钰的神色古怪,似乎才回过神儿,轻拉了她一下,带着她躲在了一处大石后面。
俩人堪堪藏好,里正就和他儿媳滚到了两人方才落脚的地方,村里人穿的都是开裆裤,他撩起衣摆就动作起来,草浪上下翻滚不停,女子轻吟和男子的喘气声层叠回响,和带着乡音的调情话儿一并回荡起来。
谢钰就站在她旁边,两人的身子紧紧贴着,这实在是,实在是
沈椿面红耳赤,忽然手腕一动,居然被谢钰一把捉住。
她反应极大,一把拍开他的手,对他怒目而视。
谢钰却冲她摇了摇头,再次捉住她的手腕,指尖在她细嫩的手臂上滑动,认真写下了一行字。
他指尖有层薄薄茧子,她手臂内侧肌肤又细嫩,被刮得一阵麻痒,她忍不住咬了咬下唇。
偏谢钰神色正经极了,她还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儿,屏息忍着,任由他在自己手臂书写。
等过了会儿,沈椿极轻地念出他写的字:“开裆裤还能这般用吗?”
沈椿:“”
第092章 第 92 章
沈椿当场呆住, 对他怒目而视。
偏谢钰眼底并无轻薄之色,反是一副虚心请教的姿态,让人想发作都发作不得。
她忿忿地别过头。
草地里那对儿男女还在继续,沈椿从脸颊一路烫到了耳朵根, 又是恼火又是羞愤, 简直恨不得冲出去给他们俩一人一脚。
她火冒三丈地用两只手堵住耳朵, 脸埋到石缝儿里当鸵鸟。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 她忽的感觉手腕一紧, 是谢钰轻轻捉住了她的手腕子。
沈椿吓得跳起来,一把甩开他的手,慌里慌张地道:“你干嘛?!”
谢钰略有无奈地道:“那两人已经离开了, 我喊你好几声你都没听到,我只能先拿下你的手。”
他又停了一停, 淡淡戏谑:“不过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沈椿磕绊了下,生硬地岔开话题:“他们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我还以为都得好一阵儿呢。”
谢钰每回得折腾上小半个时辰,她还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呢,怎么这俩人还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完事儿了?
谢钰唇角带了点笑,慢慢重复她的话:“都得好一阵”
谢钰就跟个登徒子似的, 每句话,每个眼神,都带了点情挑的意味。
等会儿谢钰他, 他在和她调 情?
他居然会和人调情??
这还是那个谨守规矩古板冷漠的谢钰吗?
终于,沈椿迟钝地觉出来一点不对劲儿。
这样的转变让她不知所措, 她抬起腿,屈膝就向他撞了过去。
依照谢钰的身手, 哪能让她轻易撞到?她一条腿刚抬起来,便被他稳稳地握住了。
她穿的本来就是开裆裤, 这个姿势让她觉得有一股凉风从底下灌了上来,羞耻无比。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开,膝盖上却传来一股力道,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修长手掌握住她的膝盖,只要再往上几寸,就能摸到开裆的地方。
察觉到他手指若有似无地上移,沈椿低叫了声:“谢钰!”
她这才发现,谢钰呼吸略急,眼底遍布侵略性。
他挺直的鼻尖轻嗅她鬓角,嗓音带着暧昧的低哑:“昭昭,我们许久不曾”
不成,再这样下去可不成,沈椿当机立断地道:“我们已经和离了!”
谢钰身形微僵。
她趁机把他推开,果决地道:“你再这样,我可要告你非礼了!”
谢钰被这两个字刺得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过了许久,他才有些懊恼地道:“你说的是,是我无礼了。”
是他孟浪了。
这几天昭昭待他亲近了不少,今日还为他教训了那几个纨绔,他一时忘形,真以为两人回到了当初,借着机会,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
他很快为自己的逾越行为付出了代价,接下来的几天,沈椿都避开不见他,宁可花钱雇人把粮送到马场,两人明明就住隔壁,见面的次数硬是不超过三回,偶尔碰见,她不是拿眼睛翻他就是扭头就走。
对比昔日的温存亲热简直是天差地别,谢钰更是懊悔之极。
沈椿也不光是躲着他,她这些日子确实挺忙的,给马场的精粮送的差不多了,她又得忙着去山脚下的地里挖冬笋,这天她雇了个婶婶去地里干活儿,没想到活儿才干到一半儿,天上忽然飘起雪花儿来。
沈椿只能带着干活的婶子先回去,没想到才走出几步路,天上的风雪骤然加剧,吹的俩人看不清前路,两人被迫退回了山脚下的一处小屋里。
这小屋是山里猎户留下来的,破破烂烂四面漏风,屋里连个取暖的工具火石蜡烛也没有,转眼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
沈椿耐心等了会儿,等风小了点,她跟婶子商量道:“婶子,趁着风小,咱们得准备着往回走了。”
婶婶一惊:“为啥?”
沈椿耐心地解释:“万一等会儿雪又大了,咱们夜里回不去,在这里待一夜岂不是要被冻死?正好现在风雪小了,咱们得想办法自己回去。”
婶子一听,头立马摇得像拨浪鼓一般:“那不成,现在还下着雪,咱们两个人怎么回去?我就在这儿等着,我家老汉和俩儿子肯定马上来接我了。”
她还劝沈椿:“小椿啊,你也别逞能了,跟我一块在这儿等着吧,肯定有人来救咱们的!”
沈椿没法儿理解她这种想法。
成婚之前,她几乎都是独自一人生活的,成婚之后,谢钰又是忙的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她每回出什么事儿,他很少能第一时间出现,这也让她养成了不指望任何人的习惯。
她缺乏安全感,潜意识觉得任何人都靠不住,打从心里做好了被人放弃的准备,所以她也没法理解婶子这种指望别人的想法。
她一脸不赞成地道:“下这么大雪,你家里人能不能找来还不一定。再说了,咱们穿的不算厚,这屋里连个火石也没有,等过几个时辰,就算有人找过来,咱们没准也要冻病冻伤了,还是先往回走吧。”
“不成不成,那多费力气,我宁可在这儿冻一会儿。”婶子看了眼外面的大雪,怎么都不乐意受这个罪,缩了缩膀子,两手插在袖子里:“哎呀,我家里人肯定会拖着雪爬犁来接我的,小椿你没家里人你不懂。”
沈椿表情僵了下,不知不觉抿起嘴巴。
她也不是坏心,说完立马意识到不对,忙抽了自己一嘴巴:“我这人就这样儿,嘴上没把门儿的,小椿你别往心里去。”她又苦口婆心
地劝:“小椿你再等等吧,等我家里人来了,咱们一道儿走,没准儿再过一会儿雪就停了。”
就算婶子的家里人真的会来接她,下着这么大的雪,他们又凭什么多带一个生人呢?
当初沈椿连自己的夫君都指望不上,哪能把希望寄托在几个外人身上?
俩人分辨了几句,谁都说服不了谁,沈椿怕雪又下大了,只得道:“婶子,要不然我先回去,等到到地方了再找里正带人来接你。”
她边说边把身上用不着的干粮和火折子留给他,婶子对她非要靠自己回去的行为理解不了,也劝不住,只能叹了口气:“你哎你这孩子,算了,你别管我了,过会儿我家里人肯定要来接我,你路上小心,把自己顾好就行。”
沈椿也叹了口气:“婶子,你就放心吧。”
她边说边紧了紧背上的背篓,又从屋里翻出几双草鞋,把大了不少的草鞋紧紧绑在脚上,这才咬着牙推开门儿出去了。
风雪差点给她吹了个跟头,幸好她做了准备,调转了方向,换了一条顺风的道儿走,这才没被风雪困住。
她换的这条道也算平坦,只是中间有一小截儿山路,她已经尽量小心地摸着往前走了,却还是不留神踩进了雪地里,像插进雪里的大葱似的。
这事儿说起来好笑,但实际经历过可一点也笑不出来,她两条腿陷进了深坑,大半儿都被雪没过了,她尝试着拔了几下,怎么都拔不出来。
很快,凉意从脚上一点点漫开,冻的她一半的身子都要麻了。
沈椿咬了咬牙,发着狠,两条胳膊发力,靠着两只手,一点一点从坑里爬了出来。
她还没舒一口气呢,右脚忽然一沉,好像什么藤蔓或者树枝绊住了。
她心里暗暗叫苦,逼着自己翻了个身儿,两只手沿着右腿摸索,想要把绊住她的东西给解开。
这样一来,她体力流失得极快,很快就累的呼哧呼哧乱喘。
如果这时候旁边有人能拉一把,她肯定很快就能起来,但想这些又有什么用?从始至终,她只能靠自己。
她活动了一下身子,继续和自己的右脚奋战。
远处忽然传来靴子踩着雪面儿上的‘咯吱’声。
沈椿怔了下,忙抬头看过去,可惜风雪太密,她看不清前路,只能大喊了声儿:“谁啊?!”
没人回话,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也消失了。
沈椿觉得自己是不是冻出了幻觉,正要用力揉一揉耳朵,一道身影忽然破开了风雪,大步向她行来。
那身影急切地回应:“昭昭!”
沈椿呆住了。
谢钰很快锁定了她的位置,大步流星地走向她,上下打量她几眼,又在她身周摸索了一遍,确定她没受什么伤,他面上才稍稍松了松。
他安抚道:“你稍等,我这就带你走。”
他从袖中取出匕首,隔断缠着她小腿的藤蔓,抄起她的膝弯就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他还是不放心,又问:“你没事吧?可有伤着?”
沈椿似乎才回过神儿,答非所问:“你怎么来了?”
谢钰拧了拧眉:“我从马场回来的时候,天上忽然就下了暴雪,我见你不在,立刻就来挖冬笋的地方找你了,我本来沿着西边儿的道儿走,却没见到你人,幸好找到你暂时托庇的小屋,问了屋里的人,她告诉我你顺着另一条路走了,我让长乐带她回去,自己沿着这条道来找你。”
他甚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说完又缓了缓声,抚慰道:“放心,已经没事儿了。”
沈椿似乎还不能理解:“不对不对,我问的不是这个。”她抓了抓头发,才道:“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会来?”
谢钰定定瞧着她,似有几分不可思议:“自然是为了带你回去,难道我要把你一个人扔在冰天雪地里不管?”
他话里难免带了几分责怪:“下这么大的雪,你未免也太莽撞了,万一出了事该怎么办?为什么不留在原地等我接你?”
沈椿没说话,过了许久,她才别过脸,闷闷地道:“你之前从没来过,我怎么知道你这次会来?”
第093章 第 93 章
谢钰沉默良久, 细细帮她揩去脸上的雪珠,道:“我原来总不在你身边吗?”
他不等她回答,便自己先答了,语调带了缕苦意, 舌尖似含了千斤坠:“是了, 你每次遇到什么事儿, 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沈椿随口安慰他:“也不是全是最后一个啦, 有时候是倒数第二个。”
谢钰一阵无言, 她想了想,又很是坦然道:“反正我们现在都和离了,你帮我是情分, 不帮我是本分,我没想到你会过来接我, 你能来,我还得好好谢谢你。”
其实她自己也很诧异,她就这么直直把这话说出来了。
她本来以为这句话她会烂在肚子里,反正他是好是歹,和她再没什么关系了。
所以她为什么会说出来?
她有片刻的茫然。
“好好谢谢我”谢钰把她的话在唇间细细嚼过, 越品越是苦涩难言,仿佛一抔风雪灌进了心口。
他淡色双唇动了下,好像想道一声抱歉, 又觉得轻飘飘的两个字空泛无比。
他闭了闭眼,索性不再多言, 小心把她放到一处背风的山坳,捧起她小腿仔细检查伤处。沈椿本来想拦着的, 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双脚肿的跟猪蹄子似的, 也就随他去了。
她被藤蔓勒住的右腿倒是无甚大碍,就是穿着草鞋在雪地里行走,双脚被冻的肿胀充血。
谢钰捧住她的脚步,用体温为她暖热,又解开自己鹿皮靴的绑带,把夹了厚绒的靴子套到她的脚上,他的靴子对她来说大得很,乍一看就像小孩偷穿了大人鞋子似的。
他蹲下来帮她把系带绑好,沈椿见他赤足站在雪地,忙拦住:“等一下,你没带多余的鞋吗?我穿了你的靴子你穿啥啊?”
谢钰捡起她的草鞋弯腰穿好,这草鞋是屋里猎户留下的,她穿着大得很,他穿起来却还微微有些挤脚。
他穿好鞋之后,又背对着她蹲下:“上来吧。”
沈椿看着他宽阔流畅的肩背,愣住了。
谢钰似乎猜到她的疑虑,转过头:“天马上要黑了,到时候雪路更难走。”
沈椿立马反应过来,矮身趴到了他的背上。
他大概是第一次穿这种草鞋,最开始还有些别扭,没几步就走得四平八稳,一点也没颠着她。
沈椿偷偷看了眼他脚上的草鞋,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居然浮现出两人新婚第二日,也是这般下着大雪,他脚上踩着木屐,翩翩然如振翅白鹤的模样了。
她勾住他脖子的手臂不由收紧了点儿,忽的问:“你之前在家里的时候,喝个茶都得有两三个人服侍,就连喝茶的器具热度都有讲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就不觉得不适应吗?”
她心头莫名涌现一丝伤感:“以你的能耐,放在马场养马实在是大材小用,你心里不憋屈吗?”
她之前从不曾在意过这些,冷不丁这么一问,谢钰眼底不觉多了点笑意。
他思忖片刻,认真回答:“战马亦是重中之重,我是自愿过来的,既然是自己做的选择,当然不会委屈。”
他又笑道:“钟鸣鼎食的日子固然周全,但也得处处谨守规矩,乡下日子虽然清贫,但也落得自在,各有各的长短。”
谢钰一步一步走得极稳当,沈椿趴在他肩头,半晌没说话。
自从俩人和离之后,谢钰动用权势屡次威逼她,她经常满怀怨气地觉得谢钰就是托生了个好胎,出生在那样的世家,当然可以为所欲为。
但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哪怕没了高官显爵,他依然心胸开阔,极有风采,这说明他本就是个可靠的人。
她下意识地咕哝了声:“其实你挺好的。”
含含糊糊的几个字飘进他耳朵里,谢钰心尖一热,有心再追问,又怕吓跑了她。
他深深吐了口气,一手托住她的腰臀,让两人更贴近了几分。
沈椿并
未阻拦他的亲近行为,她两只胳膊勾住他的脖颈,隐隐透着几分默许的意思。
两人间流转着似是而非的暧昧,谁都没有再出言打破这份惟恍惟惚的宁静。
谢钰背起她,一走就是一个多时辰,等回到村里,他两只脚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紫红色。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之前在关外打仗的时候,需要趴在雪地里匍匐,有许多将士便被冻的四肢坏死,自此落下终身残疾。长乐吓了个半死,忙扶他进屋烤火,又端来热水给他烫脚。
沈椿也没想到他冻的这么厉害,忙要把靴子脱下来还给他,气道:“你都这样了还逞什么能呢!”她又忙拦住长乐:“别拿那么烫的水给他,大冷大热最容易生冻疮了,你小心他脚烂掉,赶紧给他兑点温水来。”
这间屋里唯一不急的就是有可能落下残疾的谢钰了,他居然还扬了扬唇角,看起来心情愉悦,甚至主动问她:“你是在关心我吗?”
沈椿硬是给他看得不好意思了,没好气地道:“你这脚是因为我冻伤的,要是真落下残疾,我不得伺候你一辈子啊!”
她怕谢钰再说什么,转过头,一边儿帮着长乐扇炉子,一边儿又指挥人给谢钰上药,等到他一双脚颜色慢慢恢复正常了,她才长出了口气,打了个招呼道:“那我先走了。”
谢钰眨也不眨地瞧着她,唇畔含笑:“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沈椿避开他的视线:“你脚上的伤多注意,最近别再冻着了。”
谢钰难得有些咄咄,进一步问道:“除了这个呢?”
沈椿坐立不安,干脆站起身:“今天多谢你了,我回头杀猪请你吃。”
她一回来,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暧昧仿佛悉数散尽了似的。
谢钰似有失落,又不忍再追问:“罢了,你回去好生歇着吧。”
沈椿几乎是落荒而逃。
按说谢钰救过她之后,两人的关系应该比之前更亲近和缓一些才是,事实上正相反,沈椿现在简直跟躲土匪一样躲着他,在隔壁听到他的动静就不敢冒头,硬是熬到他走人才敢出门干活儿,下午劳作完也大步流星地抢在他前面回家,争取不跟他见一面。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之前谢钰一路纠缠,她也没觉得有什么,谢钰爱缠就缠呗,反正她对他又没兴趣,他一个人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但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她见到谢钰就心里发虚,简直见不得他的面儿!
就这么小心翼翼地过了两天,沈椿喂猪的时候被谢钰堵了个正着,她手一抖,勺子差点掉在食槽里:“你吓死我了,你干嘛啊!”
这猪圈环境可不怎么样,修的离茅厕还近,在远处就能闻到一股怪味,真是难为谢钰挑这么个地方了。
谢钰没给她躲开的机会:“你这几日总躲着我做什么?“
沈椿磕绊了下,努力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心虚:“我哪有啊?这不是快过年了吗,年底是乡下最忙的时候,我得四处给人义诊,还要腌冬笋腌白菜喂猪”
一般来说,只有当一个人在说谎的时候,才会喜欢东拉西扯一些有的没的遮掩。
谢钰眯起眼,却没纠缠这个话题,微微颔首:“你之前不是说要摆宴谢我吗?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沈椿张大嘴:“今,今天?这也太急了吧?”
明明那日在雪地里,谢钰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些微动摇,但不过几日的功夫,她竟又变得心如磐石起来,推搪阻塞和之前一般无二。
谢钰可半点不觉得自己急迫,他甚至有种再不抓紧她就会溜走的焦躁,他甚至后悔那日就那么轻易地放她走了。
他欺身靠近:“不过吃顿饭而已,难道还要专门挑黄道吉日吗?”
他又顿了下,轻声道:“或者你在害怕什么?”
沈椿实在招架不住:“吃个饭有什么可怕的,行行行,今天就今天,你别拦着我杀猪!”
等谢钰走了之后,沈椿这才后知后觉地后悔起来,谢钰异常强势的态度让她有些着慌。
不行不行,俩人绝对不能单独吃什么饭,她隐隐有种预感,吃完这顿饭俩人之间没准儿要出大乱子了。
难道要她现在拒绝?这也不成,谢钰到底救了她!
沈椿琢磨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憋出一个损招来。
等到做饭的时候,沈椿干脆把左邻右舍都喊了过来,在地坝上支了个大桌子,又杀了头猪给大家下酒。等谢钰过来,见着乌泱泱的一堆人,不善地眯起眼。
沈椿心虚地招呼他:“来来来,坐这儿,专门给你留了位儿!”
被她这么戏弄了一通,谢钰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坐在席间也是一副冷冷淡淡的神色。
他虽然是官身,不过平日没什么官架子,乡民们瞧他很是和蔼,见他孤零零在一边儿坐着,都举了酒杯上去劝酒。
谢钰倒不会对寻常百姓摆脸子,只是他素不爱饮酒,往常也没人敢灌他酒。
他这回居然也没拒绝,仰头喝了两盏,又往沈椿那里瞥了眼,掩唇重重咳嗽起来。
他咳嗽的动静极大,终于提醒沈椿想起来,他肋间的旧伤还未彻底痊愈,她也不能眼看着他这么喝,端起酒杯冲过来帮他挡酒:“诶诶诶,别欺负不会喝的人,我陪你们喝!”
谢钰唇角若有似无地翘了下,极快地恢复如常。
沈椿对自己的酒量还挺有信心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喝的缘故,喝到一半儿脑袋就有些发懵,转眼吃完了席,大家心满意足地抹着嘴巴走了——屋里就剩下谢钰和她。
她踉跄了几步,一头栽倒在他怀里。
就这么水灵灵地落到他手里了。
第094章 第 94 章
谢钰轻轻托住她的手臂, 唤她:“昭昭?能听见我说话吗?”
沈椿就这么趴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似乎是睡过去了。
谢钰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有些懊恼自己不该戏弄她太过,现在人都醉的意识不清了, 他还怎么让她吐露心声?
他摇了摇头, 认命地把她打横抱起, 又小心把她放在床榻上, 为她脱下外衣, 解下鞋袜,盖上被子,最后把床炕烧的暖洋洋的, 确保她不会冻着一点儿。
他做完这些,正要转身离去, 忽然袖口一紧,他回首看去,就见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手拽着他的袖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也分不清她到底醉了没醉。
谢钰迟疑了下:“还有什么事儿?”
沈椿不说话,也不松手,只是这么跟他僵持着。
谢钰想了想, 折腰坐在她床边,张口道:“你”
他才开了口, 沈椿忽然向他扑将过来,不由分说地堵住他的唇。
谢钰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虽说清冷稳重, 到底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又不是未经人事, 本来就血气方刚,更何况撩拨他的还是他心爱之人。
他瞬间就给出了反应,也不问缘由,立刻欺身而上,反客为主,把她压在了床褥间。
他没有给她挣扎的余地,头一低就衔住了她的唇瓣,毫不客气地攻城略池,肆意扫荡,勾住她的软舌细细纠缠。
他近来的确长进了不少,竟无师自通了调 情的法子,舌尖轻搔她的上颚,粘稠的气息在两人唇齿间流荡,沈椿很快招架不住,细细地叫了声,双手勾住他的脖子。
这个绵长黏缠的亲吻终于结束,又仿佛只是前奏,在一切开始之前,谢钰捧起她的脸
,问:“昭昭,你知道我是谁吗?”
除了谢钰,谁会这么叫她?
沈椿身上热得厉害,在他怀里乱拱:“谢钰,谢钰。”
谢钰终于放下最后一丝心事,低头,再次吻上了她的唇。
他这次没有停留,沿着她唇瓣一路向下。两人纠缠间,她的裙摆卷到腰际,她穿的又是开了裆的裤子,风娇水媚一览无余。她衣裤上绣了莲花莲叶,谢钰指尖探入,撷住了那颗莲子,直引得她声调都变了。
但不知是不是太久没经事的缘故,明明温香软玉在怀,他明明情 热无比,却在即将破关而入的那刻松开了关隘。
谢钰:“”
他半撑着身子,僵在了当场。
又过了会儿,他才从这样巨大的挫败中回过神来,神情羞恼至极。
他忙抬眼去看沈椿,就见她已经仰面睡了过去,睡颜娇憨,天真无邪。
谢钰也不知道该失落还是松了口气,但谁让他自己不争气没让她快活,他总不能把她摇醒再继续,他做不出这等厚颜无耻的事儿。
罢了,她总归是愿意和他亲近了,而且是在明确知道他是谁的情况下,她仍旧选择了主动。
这是否意味着她慢慢开始接受自己了?
那他这些日子的辗转反侧,焦虑难安,是不是有了答案?
谢钰把今夜之事儿在心里反复回放,不觉唇角微微扬起,眉眼间溢出一抹柔情,已经想象出两人携手还乡的画面了。
他心下安稳不少,看了眼狼藉的床褥,认命地叹了口气,取出新的床褥换上。两人同盖一床被子,也不嫌地方狭小,揽着她的腰肢便安稳睡了过去
第二天,反而是喝了酒的沈椿醒得早些。
她浅浅打了个哈欠,正要下地干活,忽然觉得腰上发紧,谢钰就躺在她枕畔,双臂把她拥在怀里。
沈椿脑袋懵了下,又觉得身上触感不对,手指摸了摸,才发现自己上身儿就穿了身小衣,底下就一条开裆裤,两条腿儿不知羞地敞着,晨起的凉风从底下灌入。
她忍着羞耻掀开被子看了眼,就见满身的指痕和亲吻痕迹,她心里头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终于浮现了出来。
昨天她喝醉了,谢钰留下来照顾她,又帮她脱衣裳又给她盖被子,还端了热水帮她擦脸擦身子——完全符合了她对家人和爱人的想象,她彻底心软了。
抛开别的不说,谢钰相貌实在是太过出众,星眸含水,骨相清遂,穿着衣裳的时候身形清瘦修长,敞开衣裳又极有力量感,实在是惑人得紧。
于是她就被美色耽误,一时色迷心窍犯下大错。
沈椿捂住脸,痛苦地呻吟了声。
她这番动静,自然也把谢钰惊醒了,他睁开眼,一双含星带水的眼睛向她瞧了过来,声音都透着柔软的怜惜:“你醒了?可睡够了?”
这话落到沈椿耳朵里就跟阴阳怪气似的,她简直不敢抬头看他,支支吾吾地应了声。
她忙起身,急匆匆地穿衣服:“对了,我今天答应了要去隔壁村义诊,约好的时间要到了,我先走了!”
谢钰把衣裳递给她:“你慢点,别摔着了。”
经过昨晚的缱绻,他自然以为两人之间有了某种默契,他也不再逼着她承诺什么,只是含笑问:“今天是腊月二十八,镇上要放花灯,城墙上还有烟花,你可要跟我一道儿?”
沈椿都没注意到他说什么,含含糊糊地应了声,穿上鞋就急匆匆地跑了。
一口气跑出了村口,她才长长地出了口气,肩膀却垮了下来,整个人都垂头丧气的。
谢钰这些日子一直逼得很紧,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她更没法儿和他撇清干系了。
她懊恼地抱住脑袋。
正好隔壁村的里正来接她,她勉强收敛了一下心思,跟着里正去了隔壁村。
气候严寒,附近的三个村子有不少人出现了感冒发热的症状,沈椿作为乡下唯一的大夫,难免四下忙碌起来。
因为今年得了寒症的人格外多,沈椿还专门写了信向周太医请教,不过周太医也忙着四下问诊,一时没顾得上给她回话。
一忙活起来,沈椿早把谢钰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这一忙碌就到了深夜,喝完一盏热茶之后,她才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但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事儿,她索性撩开了手,披星戴月地回了家
谁都能瞧出来,谢钰今日心情颇好,看人时眉眼含笑,迷倒了一片大姑娘小媳妇。
他甚至着意装扮了一番,选了她素来喜欢的青碧色圆领袍,冰清玉润的色泽,衬得他更不似凡人了。
他早命长乐订了茶楼,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极有耐心,在最高处凭栏等着。
直等到茶楼关门,他被人请了出来,才轻轻拧了下眉,吩咐长乐:“你帮我看看,夫人现在走到哪儿了?”
长乐听到他的称呼,嘴唇抽了下,却不敢指出,骑上快马匆匆走了。
过了半个多时辰,他才擦着汗回来:“夫人还在四处义诊呢,我没找着她人。”
谢钰沉了沉心,又等了一个多时辰。
街上寒风簌簌,渐渐带走他身上的温度。
直到花灯燃尽,烟火渐小,长街上只剩下了烟花燃烧之后的硫磺气息,谢钰才终于按捺不住,生出了一丝恼意。
明明昨夜主动的是她,今日一口应承看烟花的也是她,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她又爽约了?
她怎能如此戏耍他?!
长乐瞧他眉心微动,似乎带了几分恼意,忙劝慰道:“夫人或许是忙忘了。”
他不免叹了声儿:“这事儿也怪,之前在长安的时候,夫人邀您看花灯赏烟花,您忙得失了约,如今您倒是有空了,夫人却来不了了。”
霎那间,风烟俱净,谢钰哑然。
他眉间涌动的恼意瞬间散去,耸动的眉心平复,双眼被河面残灯照的恍惚,似乎有片水光一闪而过。
原来她不是没来,而是早已经来过了。
“罢了,”他默了片刻,神色渐渐颓然:“走吧。”
沈椿都快到家了,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
坏了!花灯!
她答应了谢钰陪他去看花灯!
她看了眼高悬的月亮,这个点儿了,烟花肯定是没有了,城门肯定都关了。
完了完了,谢钰指不定怎么发火儿呢。
沈椿捂着脑袋,头大如斗。
她在原地徘徊了会儿,才脚步沉重地回了家里。
她的屋里点了灯,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谁在里面。
沈椿犹豫半天,咬牙推开了门。
谢钰就在屋里,脸上却没有她想象中的怒意,反而是低头给她补着破了一块的桌角,神色认真。
桌上还放着一盘韭菜炒鸡蛋,腾腾地冒着热气。
沈椿有点走神儿。
大部分时候,谢钰就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但自从他来到乡下之后,她发现他也没那么全知全能——他分不清小葱和韭菜,他没下过厨房,连锅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第一次见到农家用粪肥浇菜的时候,他足有五天吃不下一口菜。
他并非完人,也有许多不知道不会做的事儿,这反而让他在她心里多了些真切的实感。
他身上的这些缺憾,让她终于在他面前找到了一点平等的感觉。
现在他不光能简单炒个鸡蛋,学会了缝衣服补麻袋补桌脚,沈椿记忆里那个让她冷漠强势无所不能的谢钰正在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犹豫了下,才道:“你你这是要干嘛?”
虽然她是无意,但昨晚上唐突谢钰,今天又失约也是事实,像谢钰这样高傲至极的人,是绝对受不了别人这么戏耍轻贱他的。
她倒宁可谢钰给她冷脸,总比现在让她摸不着头脑得好。
谢钰把手里的钉锤放到一边,语气平静地道:“我是来向你辞别的。”
他淡淡道:“马场一事已经查出了眉目,我不日便要动身重回蓟州,若无意外,你我今
后不会再见了。”
第095章 第 95 章
沈椿头脑空白了一霎, 下意识地道:“这么快啊。”她甚至尚未来得及反应,嘴巴比脑袋先快了一步,下意识地挽留起来:“也不用这么急,差事都办完了吗?”
谢钰握住桌角的手指微微收紧, 面儿上镇定如初:“前些日子没有战马继续丢失, 我耐心等了些日子, 终于在昨日发现围栏又破了洞, 附近还有野兽的粪便和足迹, 我请山中猎户辨过,是棕熊的粪便,附近流传的山鬼传说, 其实就是一只大的超乎寻常的棕熊。”
他眼眸点水般掠过她面容,不着痕迹地将她神色尽收眼底, 见她隐有慌乱,他心下终于安稳了些,神色也和缓下来。
他略顿了顿,又看了她一眼:“我打算明日亲自带人去山中猎杀棕熊,还附近村民和马场一个清净, 等料理完这桩事儿之后,我也能安心离去了。”
他故意说的极其详尽,一副打定主意要走的架势, 让人心中焦灼更甚。
沈椿张了张嘴:“既然那棕熊那么厉害,你应该挺危险的吧”她又劝道:“这事儿也不用急, 反正你围栏都修好了,你不如缓缓再进山, 那,那话怎么说来着?徐徐图之啊。”
“我打算在年前把了结此事, 也让周遭村民安心过年。”他抬眼直直地瞧着她:“何况我也没有什么非留在此地的理由。”
他把理由二字咬得极重,面露咄咄,打定了主意要从她嘴里把自己想听的掏出来。
他的确在赌,赌她到底舍不舍得让自己真的走了。
沈椿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她倒是想挽留谢钰,但就像他说的,他差事都办完了,还有什么理由逗留在这儿?
谢钰见她不言语,也不催促,神色镇定地把火盆拨旺了些。
但仔细瞧去,他捏着火钳的手指弯曲僵硬,指尖微微泛白。
仿佛过了一辈子,沈椿才慢慢开口:“那,那你小心点儿,那棕熊这么些年不被人发现,想必已经活成了精,你带足了伤药再去吧。“
人生头一次,谢钰竟成了先沉不住气的那个:“你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个?”
他说完,不等沈椿回答,又别过脸,略缓了缓神色:“算了,一日未归,你想必也饿了,先吃饭吧,仔细饭菜凉了。”
沈椿本来想一鼓作气说完呢,听他这么说,只能先低头扒饭。
凭良心说,谢钰炒菜的手艺十分寻常,不是油放少了就是盐放多了,幸好沈椿一点儿不挑嘴,掰开蒸饼夹进去,三五下就吃完了一盘鸡蛋。
谢钰见她吃得快,倒有些无言似的,居然开始没话找话:“这是我特地为你炒的葱炒蛋味道如何?”
是韭菜炒蛋沈椿在心里默默纠正了句:“还,还成吧。”她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既然你要走,那我”
“稍等,”谢钰忽的截断她的话:“我瞧你房顶似乎漏了,我帮你补补。”
这人方才还信誓旦旦地说两人今生不会再见,一副抬腿要走的架势,这会儿倒是殷勤起来,一会儿帮她补了漏雨的房檐,一会儿给她修好坏了的木桶,恨不得把她的房子拆了重建似的。
眼瞧着整间屋子都快被谢钰翻新一遍了,沈椿忙叫停:“诶诶,你别忙了,等我把话说完。”
谢钰喉结上下轻滚,默默道:“你说。”
他长睫低垂,与她面对面而立,仿佛等着她的判决。
沈椿道:“你回去就好好当官好好过日子吧,最好别待在蓟州了,你这样的待在蓟州,实在是屈才了。”她边说边给两人倒了杯水,做了个敬酒的姿势:“我祝你前程似锦,官运亨通。”
谢钰胸膛起伏了两下:“这便是你要跟我说的?”
沈椿避开他的眼,有些心虚地咕哝道:“不是你要走的吗?我祝你前程似锦哪不对了”
谢钰一噎,上下看了她两眼,那眼神恨不得把她咬碎了吞入腹中一般。
沈椿唬得往后退了一步:“你干嘛?”
谢钰几度想要张口,最终只得道:“罢了。”说完便拂袖去了。
他第二日便要动身去山里抓熊,沈椿已经做好了他要走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早上起来,就听见隔壁屋叮铃咣当的,存心要引起她注意似的。
沈椿给吵得没法继续睡觉,只能打着哈欠起了床,系好衣带出门给谢钰送行。
谢钰就在篱笆边儿等着她,见到她出来,才抿了抿唇:“你不是说要给我预备伤药吗?”
沈椿哈欠连天,有气无力地道:“我去给你拿。”
她转头就抱了一堆瓶瓶罐罐出来,谢钰瞧见,脸色却更难看了,他咬字极重:“你可知道,我这一去,今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沈椿默了下,才道:“那我祝你一路顺风。”
谢钰定定瞧了她许久,一把从她怀里接过包袱,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
仔细瞧去,能看见他肩背绷得极紧,骑马的姿势也颇为僵硬,直走到村口,长乐才忍不住提醒了句:“大人,夫额,沈娘子回去了。”
谢钰回首望去,远远地就见她房门紧闭,显然是回去了有一会儿了。
长乐哭丧着脸:“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啊?”
谢钰自然不是真的要走。
这些日子他很明显地察觉到,昭昭待自己不同以往,两人间隐隐有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暧昧默契,昨日两人明明已经那般亲密,离捅破窗户纸就差一层了,她居然还是这般狠心。
谢钰意识到,在这样下去,两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什么进展,所以他干脆想了这么一个欲擒故纵的法子。
莫说张口挽留了,只要她露出一丝不舍,谢钰也有把握逼着她接受自己。
谁料,她竟是这般心硬如铁,他反倒把自己逼到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
他闭了闭眼,几近绝望。
他甚至开始怀疑,两人之前的暧昧牵连,曾经还是夫妻时的浓情蜜意,到底真是存在过还是他太过绝望幻想出来的?
若是他没尝到半点甜头也就罢了,偏偏就在前日,两人还同塌而眠,她还甜蜜蜜地唤他名字,短短一日,他便尝到了天堂地狱般的落差。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不顾一切,强行把她带回去,硬是锁到自己身边。
他在风口待了许久,嘴唇几不可查地颤了下,才道:“先进山吧。”
长乐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谢钰刚一走,沈椿就感觉到了一丝不适应,也没心思再干活了,盘着膝盖坐在炕头发愣。
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她能瞧出来,谢钰在向她讨要名分,昨天听说他要走的时候,她真的慌张起来,甚至差点就开口留他了。
谢钰这些日子做了这么多,她不是没有瞧见,但她一旦开了口,俩人真就要纠缠一辈子了。
她真有和谢钰过一辈子的打算吗?
她害怕孤独,害怕忽视,害怕否定和厌弃,想要喜爱和陪伴,渴望有个人对她一辈子不离不弃,这些谢钰能做到吗?
他心怀家国,是个光明磊落的能臣,有这样的官员是江山社稷之福,但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真的无时无刻不在害怕谢钰为了家国大义抛下自己。
她根本没办法信任他。
所以,她夜里冷静下来想想,他走了反而是好事儿,两人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总要有一个结局。
沈椿坐在床上愣了半
天,才背起药箱出了门儿。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家家户户都喜喜洋洋贴上了对联窗花儿,就连在镇上或者府城帮工的都回了乡下过年,没想到随着乡下百姓渐多,附近几个村子不少人都染上了寒症,沈椿本来想年初一去镇上给师父拜年呢,也因为这场寒症耽搁了。
她和村里的几个游医忙着问诊开汤药,原定的拜年时间也耽搁了。
没想到寒症没有因此而遏制,反而越演越烈,附近三个村子的人竟然有七八成染了病,沈椿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几个村子的里正急匆匆上门来问情况,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道:“小沈大夫,这病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咱们村里的这些人得的真的是寒症?”
“是啊是啊,往年冬天也有得寒症的,能有三五个病的就差不多了,今年居然到了七八成。”
“我小孙子现在还发着高热呢,您能不能过去看看?”
沈椿脑袋都快炸开了,忙抬手:“大家稍安勿躁,先听我说。”
她话音刚落,屋里霎时安静下来,几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可怜巴巴地盯着她。
沈椿犹豫半晌,才道:“我怀疑咱们几个村子的病,极有可能是疫症。”
其实她也拿不准,因为从她给病人号的脉象看,的的确确就是寒症的脉象。
但寻常寒症怎么可能散播得这么快?这分明是瘟疫的征兆啊!
瘟疫可不是小事儿,若实在久治不愈,屠村灭阵都有可能,屋里短暂的静默之后,立马炸开了锅。
沈椿不得不再次开口:“你们先别吵,这样,我亲自动身去一趟城里,把情况告知师父,请他亲自过来一趟,若真是瘟疫,这病恐怕只有他老人家才能治了。”
她日日都给自己诊脉,最起码能确定自己并未染上寒症,这样也不至于把这病传播到镇上。
她想了想,又表情严肃地叮嘱:“在我回来之前,你们都得通知各家族长,约束好各自村里的人,绝对不能再扎堆儿聚会,无事也不得外出走动,听懂了吗?”
在乡里乡下,里正和族长说话比官府还管用,众人听她说的严重,忙正色应了。
沈椿说走就走,连行礼都没带就准备驾着牛车离开。
没想到她还没走到村口,就听到一阵马蹄飞踏和兵刃碰撞的声音,她微微一愣。
里正的儿子匆匆跑过来,高声喊道:“不好了,朝廷派兵来封村了!!”
第096章 第 96 章
朝廷肯派兵马来封村, 就说明官府是打算管这件事儿的,沈椿短暂的惊愕之后,很快镇定下来,还安慰里正儿子:“没事, 封村也是好事儿, 不然这人越传越多了。”
大多数百姓对官府朝廷都是无条件信任的, 里正和儿子连连点头:“不错不错, 官府既然派这么多人来, 肯定是要救咱们的。”
沈椿点了点头,又道:“我观察过,这场疫病一般是三四天就会发作, 如今距离我接触第一个患病的已经过去小半个月了,我还是健健康康的, 可见我是不会染病的,我现在就出去请师父,他一定能根治这场疫病!”
里正和儿子都是千恩万谢,亦步亦趋地陪着她到了村口。
没想到几人才刚到村口,立马有两个小兵抽刀拦住他们去路, 厉声道:“守备有令,王家村现在开始封禁,任何人不得出入半步!”
里正在此地颇有威望, 忙上前交涉,他指了指沈椿:“这位是小沈大夫, 她是镇上周太医的关门弟子,特地要去镇上请周太医来给咱们治病的。”
他边说边塞了几两碎银, 陪笑道:“您放心,小沈大夫绝对康健, 身上没沾一点病,不信您让军中大夫来给她把脉试试”
他话才说完,被那小兵一把掀翻在地,还啐了口:“管你娘的哪门子什么沈大夫王大夫,说了不让出去就是不让出去,敢有违抗的,砍了你们的脑袋!”
里正儿子看亲爹挨打,气的上前要和这小兵理论,没想到这小兵持刀就向他劈砍下来,直接要杀人的样子。
沈椿吓了一跳,用力拽了里正儿子一把,陪笑道:“我们不出去就是了,一切全听官府安排。”
小兵目光这才落到她身上,目光放肆地在她脸上盯了会儿,还和几个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
里正毕竟年长,深知兵匪不分家的道理,小心翼翼地把银子放到地上,鞠躬道:“我们这就回去,这就回去。”赶忙拉着沈椿就走了,半路上他还叮嘱:“小沈大夫,你这几天小心点儿,没事儿别在那几个兵汉跟前露脸。”
沈椿也知道是自己大意,忙点头正色应了。
此时正值年关,他们村子土地肥沃,又靠近马场,手头儿不怎么缺钱粮,哪怕村子被封,大家也没受太多影响,仍旧照常过年,沈椿也每天卖力给大家诊治,出于对官府的信任,谁都没有质疑封村的决定。
但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六日,大家心里终于觉出一点不对劲儿了,官府派来的那些兵将只负责封住了村子,村民的吃喝拉撒生病去世他们一概不管——可若是真想控制疫情,最起码也该请几个大夫治病开药啊。
也幸好他们在村里,有地有井,吃喝倒是都自给自足,只是药材慢慢地见了底儿。
里正愁得来找沈椿商议:“小沈大夫,咱们的药都快用完了,那些大头兵还不让咱们的人出去,这可怎么办啊?”他面有急色:“今天又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乡亲扛不住去了,不少年轻人也吃不住倒下了,再这样下去,咱们村子岂不是要完了?!”
沈椿如今脑子活络不少,出主意:“既然不让咱们的人出去,那咱们不如请那些当兵的给咱们买点药材回来,大不了各家给他们凑几两辛苦钱。”
她又道:“顺便让他们捎一封书信给我师父,药材也能在师父那里买。”
里正叹了口气:“这法子我也想到了,今儿早派了我家老二拿了钱去村口,想让他们帮忙去镇上买些药材回来,没想到他们怎么都不肯,钱倒是全吞了,还把我们家老二揍一顿给撵回来了。”
他苦笑了声:“现在别说往外传信儿了,就是村里的风都漏不出一丝,也不知道这帮人究竟想干什么。”
沈椿怔住了。
为了避免瘟疫扩散,封村她倒是能理解,但封锁消息,甚至不许人请大夫买药材,倒似想让人自生自灭一般。
沈椿脑海中猛地升起这个念头,生生打了个冷战。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儿。
她曾经在谢钰那里看到过一卷案宗,十年前,潼关城郊的一户村子爆发了疫病,朝廷已经拨了款下去,地方官也亲往敦促救人,那处村子的疫病却没有控制住,所有村民全部病死,整个村子直接被抹去。
但因为瘟疫没有扩散,当地守备还被夸反应迅速救治有功,被提拔擢升了两级。
谢钰在京兆府走马上任之后,无意翻阅过这本卷宗,觉得颇为蹊跷,动用职权重审了此案,才让真相得以重见天日——原来是那地守备贪了治疗疫病的银钱,拖着不给村民救治,在村民因为疫病死了大半之后,他又纵兵屠杀了整个村子。
在谢钰的严查下,涉及此案的官兵都被绳之以法,也算是给了数百无辜枉死的冤魂一个交代,只是逝者已逝,怎么都不能活过来了。
毫无根由的,她想起了这桩案子。
她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封村的细节,不由后背发冷,她忙问道:“封了咱们村子的守备是谁?”
里正回忆了下:“好像姓胡,是府城一个大官的弟弟。”
完了完了完了!
要是换做别人,沈椿还不敢下定论,要是那个胡成文,她敢打包票——他绝对干得出来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儿!
里正见她半天没说话,脸色白得厉害,忙问:“小沈大夫,怎么了?”
沈椿犹豫片刻,压低声儿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里正连连摆手,压根儿不信:“不可能不可能,小沈大夫你多心了,官府怎么可能害咱们呢?再说咱们村子百来号人年年给官府纳税养马,咱们
可都是人见人夸的良民!官府干嘛要害咱们?”
他们乡下人家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镇上,见识过的天地一共也就那么大点儿,对官府自然是无条件信任的,什么贪污受贿,屠村杀人的事儿他们是听都没听过的。
沈椿禁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嫁给了谢钰,涨了见识见过世面,她现在肯定跟里正一个想法,官府怎么会害人了?
她直接问道:“那您老跟我说说,他们封锁消息也不请大夫是为了什么?”
里正语塞,她又道:“不管您信不信我说的话,当务之急,咱们得先把村子得了瘟疫的消息传出去,让其他人知道这事儿,这样咱们才有希望请大夫买药材,这总没错吧?”
里正虽说没见识,但到底一把年纪了,头脑还是会转弯儿的,闻言点了点头,又问:“小沈大夫你有注意了?”
沈椿点了点头,又低声说了两句,最后加重语气,吓唬道:“现在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今天跟您说的这些话,您可以不信,但千万不要传出去,不然传到那些大头兵耳朵里,咱们不死也得死了。”
她倒不是故意吓唬老头儿,但万一里正掉链子,转头把她说的话告密到胡成文那里,那她真是想哭都找不到坟头儿了。
被她这么一吓唬,里正也跟着打了个哆嗦,拍胸脯保证:“你放心,我老汉虽然不是啥大人物,但也做不出来背信弃义的事儿!”他又道:“你真有把握把消息传出去?”
沈椿用力点了下头:“我有,你们到时候记得配合我。”
等送走里正,沈椿才发现自己手腕有点发抖。
她几乎可以确定,胡成文打的就是屠村的主意。
等到赈灾的银钱到齐,瘟疫在村里传的差不多了,他绝对会动手把村子上下屠杀干净——他们总不能跟潼关那个村子一样,等谢钰发现卷宗有问题再给枉死的自己申冤。
自救,一定得自救,这个消息必须得传出去!
沈椿咬了咬牙,取来剪子,又找来一匹绢布,把绢布裁成细条,用最简短的几个字把王家村的情况说了一遍,等做好纸条,她又来到猪圈前,把写了字的细布条一根一根塞进了十五头猪的屁股里。
等做完这些,她最后看了眼这十来头宝贝猪,咬了咬牙,一把扯开了栅栏门,又把猪食往外一泼,十几头猪争先恐后地跑出了猪圈,又撞开木门,直接冲出了她的院子。
猪肉价贵,肯定有贪财的忍不住抓猪,等他们宰了吃肉的时候,必然能看见她藏在猪屁股里的字条,到时候王家村的消息自然而然能扩散出去。
就是可怜她这十几头大肥猪了,这可是她掏出所有的积蓄买的,本来指望能挣一笔呢,呜呜。
沈椿忍着心痛,装作追猪的样子,扯着嗓子大呼小叫:“来人啊,帮忙啊,我家猪圈坏了,我的猪全都跑了!!”
村民都是热心肠,听到小沈大夫吆喝,但凡家里有能动弹的,立马跑出门帮着抓猪了,再有里正带人帮着四处起哄点火,村子里一时闹的人仰马翻。
负责封村的那几十个兵丁没见过这般阵仗,甚至都没来得及阻拦,还有好几个人被三百多斤大猪撞翻在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十五头大猪全跑出了村子。
直到村民也跟着冲过来,他们才终于回神,齐齐拔出挎刀,厉声道:“你们搞什么鬼,再敢往前一步试试?!”
沈椿脸上都是脏泥,顶着一身猪圈的怪味儿,坐在地上就开始嚎啕大哭,一个字也不说。
里正配合地解释:“是小沈大夫家里的猪不听话,拱开猪圈跑了,还望几位大人体谅,能不能让她出去把猪抓回来?”
为首的兵丁见沈椿一身狼狈,不由自主地信了,上面也只吩咐不让人出去,可没说不让畜生跑出去。
他就没把几头猪跑出去当回事儿,捏着鼻子后退了几步,拿刀尖对准沈椿,不干不净地骂道:“跑了就跑了,又不是你男人跑了,滚回去好好呆着,再敢惹事别怪老子手里的刀不认人!”
第097章 第 97 章
为了捕杀凶兽, 谢钰一头扎进了深山老林里,七八日不曾出来。
他把人分成三队,在山中各处仔细盘查,那棕熊果然是成了精的, 见势不好居然躲藏了起来, 害得一行人耽搁不少时间, 也亏得谢钰机敏, 在山林深处发现了凶兽踪迹, 又带着人多处配合,终于毫发无损地杀死了那头杀人无数的孽障。
好在他进山这么久收获也颇丰,打到了不少虎胆貂皮鹿茸虎皮之类的宝贝, 他自己倒是不缺这些玩意,只留了份例该拿的, 其余的全部给部下分了,他做事儿赏罚分明,部下无不敬服,短短几日便树立了威望。
一行人一边乐呵呵地出山,一边向谢钰请示:“大人, 咱们既然已经捕杀了战马失踪的元凶,是不是没必要逗留在马场了?咱们要不要先回蓟州?”
谢钰表情微滞,并未作答。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长乐斜了这人一眼, 岔开话题,笑着跟谢钰讨赏:“那凶兽虽然凶悍, 但一双熊掌却是肥厚,属下斗胆, 您能不能把那对儿熊掌赏了我?”
谢钰瞥过来一眼:“你要做什么?”
长乐嘿嘿一笑:“卑职拿去给夫额,沈娘子, 这熊掌可是大补之物呢。”
谢钰长睫低垂,在眼睑处投了一片阴影,过了会儿,他才面无表情地道:“何必费这番心思?她已经答应了,同我此生不复相见。”
长乐心里暗笑,面上却正正经经的:“她说不见您,又没说不见卑职啊,卑职把熊掌送过去,给沈娘子报个平安也好。”
“随你吧。”谢钰调开视线,又淡淡道:“箱子里还有一块火狐皮,风毛出的极好。”
长乐见他这般,极力忍住笑:“是,我一并给沈娘子拿去。”
一行人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出了山,刚走入一片宽阔的平地,就见两三只白白胖胖的大肥猪在河边喝水,有几人在山里打猎习惯了,瞧的心痒,抽出羽箭就要发射。
谢钰定睛看了眼,伸手拦住:“等等。”
他神色难得带了几分疑惑:“这是昭昭养的猪。”
长乐一怔,就听谢钰语气笃定地道:“她养的猪后臀都盖了戳。”他说完,更加不解:“她的猪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
反常即为妖,他心知必有缘故,也不等旁人反应,自顾自地拍马上前查看了。
长乐在心中默默感慨:有的人啊,嘴上说着老死不相往来,实际上连别人家猪屁股上盖了什么章子都一清二楚,啧啧啧~
谢钰之前不愧是做刑案的,很快瞧出不对,从猪的尾巴根处摸出一条细布。
他大略一眼扫过,面色沉肃。
长乐忙问:“大人,沈娘子出什么事儿了?”
谢钰片刻未停,直接拨马动身:“去王家村,找胡成武。”
胡成武为了把消息彻底,直接带着心腹在王家村附近扎了营。
随着他封村的时间越来越长,和村民的摩擦也日益增大,就在今日,有个不开眼的汉子为了给老母求药,居然翻了围墙偷跑出去,众目睽睽之下,这人被他一箭射伤。
这事儿虽然短暂的震慑住了这些村民,也使得他们心中的不满和狐疑日益加重,盯着守村兵丁的眼神儿都有些不对了。
心腹有些焦躁,向胡成武进言:“守备,咱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尽快让人动手吧,此事事
关重大,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这些村民若是因为瘟疫而死,死后上面自然会有人来验尸,不过胡成武的大哥就是蓟州刺史,验尸糊弄过去也简单得很。
只是胡成武还有些犹豫:“时日尚短,王家村毕竟有数百口人,这么快就全死了,只怕会引人生疑。”
他又道:“再说朝廷拨下来的款项,最后一笔还没到我手上,要是他们现在全死了,那银子自然也不用给了,我实在不甘心啊。”
“有刺史为您兜底,此事宜早不宜迟啊!”心腹急道:“咱们已经得了两笔,最后一笔不要也罢,还是安全为上!”
胡成武此人虽然狠辣,却缺乏决断,任心腹磨破嘴皮子,他就是不敢这么早痛下杀手。
心腹实在无法,冲他草草行了个礼,撩起帘子出了营帐。
等背过胡成武,他眼底闪过一丝寒光,招来底下的伍长,假充胡成武的命令吩咐了几句。
胡成武在账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游移不定,一会儿面露凶光,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听见账外喧哗起来,一片人仰马翻之声。
他心头一跳,也不敢出去,就在账外喝道:“出什么事儿了?!”
账外无人回应,仍旧喧哗不断,他心里有鬼,在营帐里徘徊着不敢出去。
又过了会儿,只听‘砰’的一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被丢入营帐,胡成武定睛一看,居然是自己心腹的项上人头,那人头上还挂着浓稠血液,很快将营帐地面染红了一片。
随即,一个琼枝美树般的挺拔人影掀帘而出,目光径直锁住了胡成武,双目冷似寒星。
胡成武先是一愣,继而大惊失色:“谢钰!”
谢钰不是被打发到深山老林捉熊去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营帐,还杀了他的心腹?难道他瞧出什么端倪了?
不对,不对。
他眼下又没对王家村动手,封村是按照朝廷的规矩办事儿,纵然严苛了些,不让消息外传,那也可以解释为怕瘟疫的消息传播扰乱民心,缺医少药,他也能说最近镇上也出现病患,一时自顾不暇,没能及时运送药材过来。
从头到尾,他没露出任何马脚!
谢钰就算猜到了什么,他也没有丝毫证据!
胡成武想通这节,心下稍定,立马拔出腰间佩刀,指向谢钰:“谢钰,你是不是疯了,居然敢杀官造反?!”
他指着地上那颗头颅,厉声道:“这人是我麾下先锋,品阶只比你低半阶,你有何资格杀人砍头?!我看你分明是心存不轨,来人,把这乱臣贼子给我拿下!”
他话音刚落,帐篷就被直接挑破划开,百号人将这片地围得水泄不通,最中间的二十几人手持长 枪齐齐对准了谢钰,只待胡成武一声令下,这二十几杆枪就能同时戳进谢钰肉身里。
相比之下,谢钰身边护持得不过区区十几人,实在是形单影只。
胡成武由最初的惊慌,已经渐渐变为了得意,没想到谢钰出了这等昏招,无凭无据就敢斩首官员,他正好可以借此直接要了谢钰性命!
他手一挥,正要下令,就听谢钰道:“住手!”
他声音泠泠,如冷玉相击,极有威势。
再加上他是当世名臣,不论是朝堂还是军营都是威名赫赫,不少将士面面相觑,握着长枪的手竟然真的松了松。
在众人的注视下,谢钰目光紧紧盯着胡成武,提气高声道:“胡守备,你私吞朝廷派发的赈灾款项在先,封锁消息纵兵屠民在后,实是罪无可赦!”
胡成武心里一乱,立即反驳:“一派胡言,我都是依朝廷法令办事儿,何来纵兵屠民,你这是血口喷人,分明是你先杀官谋反!”
他被长兄庇护太久,虽狠毒却无刚勇,一遇事便露了怯,和谢钰开口对质便落在了下风。
谢钰稍稍侧身,露出身后一人,胡成武一看,发现居然是他心腹手下的一个伍长,那人高声道:“我作证,胡守备向他的心腹马二下令,让他带着兵马,今日之内把整个王家村屠杀干净,我觉得不妥,正要阻拦,马二一怒之下便要杀我,幸好谢大人及时出现救下了我,又杀了马二那狗贼,不然这会儿王家村数百口人已经遭了毒手!”
细算下来,胡成武这事儿还真是冤枉,这命令压根不是他下的!!
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一来谢钰没有他贪污赈灾款的证据,二来马二已死,他完全可以把罪责全推到马二头上,第三天,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品阶高于谢钰,他长兄又是蓟州刺史,谢钰根本无权处置他!
他正要辩驳,忽然心口一凉,被一柄如秋泓潋滟的宝剑直接穿透了。
谢钰根本不给他张口辩解的机会,拔出长剑,直接削掉了他的脑袋。
他冷玉一般的面颊上溅了一串血迹,毫不避讳地提气胡成武的头颅:“胡成武贪赃枉法,残害百姓,今日我将他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他高举起胡成武的官印,沉声道:“从今日起,由我暂代守备一职,尔等需听我号令,都退下吧!”
胡成武仗着胡刺史作威作福,在军中本就不得人心,众人相互看了看,向谢钰行礼:“我等愿唯谢大人马首是瞻!”说完便躬身退下了。
等人都走了,长乐才擦了擦冷汗,低声问:“大人,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钰这一番操作瞧着威风,实际上也是险象环生。
他们刚到王家村附近,就见马二领兵准备屠村,马二和手下伍长起了争执,谢钰趁机杀了马二,又趁乱闯入军营,趁其不备将胡成武就地正法。
但实际上,谢钰品阶低于胡成武,即便定罪,他根本无权处置他。
而且胡成武毕竟是五品大员,仅凭一个人证也定不了胡成武的罪,所以谢钰雷厉风行,以极快的速度杀人夺权,根本不给他人反应过来的时间。
最重要的是,胡成武是胡刺史之弟,谢钰这么贸然杀了他,之后两人必定是不死不休!
第098章 第 98 章
起手不悔, 谢钰并未像长乐一般忧心忡忡,他神色自若:“这无妨,军中素来有事急从权的惯例,胡成武和马二已死, 这两人合谋屠村的罪名跑不了了, 只要收集他们昧下赈灾款的证据, 如此一来, 证据确凿, 我为了救下数百村民的性命,也是迫不得已才如此行事。”
长乐心念一转,瞬间明白过来了——假如胡成武不死, 他还能把贪污屠村的罪名扣在马二身上,现在他已经成了尸首了, 自然无从辩解。
谢钰行事一向如此,虽遵循律法,却从不拖泥带水,该出手时一向果决,长乐大为叹服, 又拧了拧眉:“只是胡刺史那里他不会放过您的。”
这人还是谢钰的顶头上司,正儿八经的封疆大吏,蓟州之长, 真是要了命啊!
谢钰却摇头:“无妨。”
他望向长乐:“你可知人生一世,该如何立于不败之地?”
长乐有些糊涂:“请您指点。”
谢钰沉声道:“做正确的事。”他目光转向村落方向:“只要做正确的事, 安守礼法,顺应民心, 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长乐先是不解,再结合谢钰往日行事, 悟了。
只要谢钰做好一个同知该做的,厚待下属,顺应民心,胡刺史就算再恨他,也无法拿他怎么样。
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沈娘子那里,咱们是不是先派人把她接出来?”
这事儿说起来简单,细细想来却非常棘手。
他们来之前,已经打听过村子里的病况,眼下村子里九成的人都倒下了,附近三个村子的村民也陆陆续续染病,沈椿倒像是对这种病有抵抗似的,明明是最早接触瘟疫的那批人,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甚至每天有空给病患把脉熬药。
但谁能保证她身上没有携带这种疫病,万一把她接出来之后,瘟疫再次扩散呢?并且封村的命令是朝廷下的,令谕上很明确地写了不使一人进出,救出沈椿便等于违抗律法。
可若是不救,谁能保证她会这么一直康健?万一她后面发病,谢钰只怕照料不及!
此生头一次,谢钰生出了私心,他并未犹豫:“我亲自去疫村把她接出,送去郊外私宅,不使她和人接触便是了。”他一顿,又道:“你们不必跟着。”
长乐大惊失色:“万万不可,您怎么孤身前往疫村接人呢?万一您也染上疫病该怎么办?”
谢钰拧眉:“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言!若是接不出她,我便随她一并在村里住下!”
长乐差点吐血。
他家小公爷素来张弛有度进退得法,万万没想到也有这般犯蠢的时候!
幸好谢钰还留了点脑子,他尚不知村里的详细情况,贸然进去之后,他染上疫病反而是小事儿,若将瘟疫传开反倒要命,他便写了封书信,又找来军中最精良的信鸽,将书信准确无误地送进了沈椿院子里。
没想到沈椿收到信之后,连骂了三声有病。
她在村里待的好好的,还有余力照顾一下相亲们,她都没死呢,需要谢钰上赶着进来殉情?
反倒是胡成武身死,胡成文虎视眈眈,疫病又逐渐传到了镇上,外面一摊子事儿还没理清呢!
她没忍住写信给谢钰骂了一顿,谢钰收到信之后发热的头脑终于冷却了些,得知她安然无恙,他也终于能定下心思处理要务,又吩咐人盯着王家村,随时留意她的安危。
因他贸然杀了胡成文,胡成文深恨不已,原本是要给他定罪的,谢钰恰在此时递交了胡成武贪没银款意欲屠村的证据,蓟州上下无数双眼睛盯着,胡成文不光不能治他的罪,还得来信好好褒奖了他一番,又迅速和胡成武撇清干系,自陈管教弟弟无方。
沈椿放出来的那十几头猪也发挥了极大作用,村里瘟疫的消息终于传开,引起极大的关注,朝廷这次不光派了兵马驻守,还送来了太医和药材,蓟州不少乡绅也组织募捐,王家村的疫情终于得以控制,最早患病的那一批村民终于慢慢好转。
——只是这疫病传染力颇强,渐有往府城扩散的趋势,胡成文作为蓟州刺史,就算是为了做样子也不敢慢待,他只能捏着鼻子来良驹镇住下,顺理成章地接过了控制疫病的指挥权。
只是他心里实在恨毒了谢钰,商讨完防疫要务,回到衙署之后,狠狠地摔了个杯盏:“竖子可恨,我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亲弟被害,他甚至不敢摆灵堂悼念,心中对谢钰自是怨毒无比,恨不能将其凌迟处死!
他双目含泪:“我可怜的二郎啊,年不过而立便惨遭谢钰毒手,长兄向你发誓,来日必提谢钰头颅见你!”
幕僚在一旁劝道:“大人消消气,您是谢钰顶头上司,还怕日后没有要他命的时候吗?”
不过他和胡成文心里都清楚得很,这话只是说说而已,谢钰当差一向挑不出疏漏,想要杀他谈何容易?
除非他们派刺客暗杀,但谢钰身为谢家子弟,身边必然有部曲暗卫护着,只怕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被谢钰抓住了把柄。
胡成文一时奈何不得谢钰,满腔邪火撒不出去,神情阴沉地在堂屋里来回踱步,忽然问道:“我想起一事,二郎封村的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谢钰又是如何得知他封村的?”
他表情狠厉起来:“莫非有人告密?!”
虽然疫病被人关注,沈椿用猪传递消息的事儿自然也瞒不住,幕僚在胡成文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胡成文咬牙恨声道:“好好好,好个贱妇,我便先杀了这贱人,以告慰二郎的在天之灵!”
杀谢钰不容易,想杀个乡下女子还不简单?胡成文正要吩咐下去,幕僚又拦了一下:“大人且慢。”
他低声道:“据卑职所知,那女子和谢钰关系匪浅,谢钰从良驹镇追到王家村,都是为了那女人,您想杀她,恐怕也不容易。”
他见胡成文脸色难看,忙又补充:“不过谢钰的把柄难捉,想捉那民女的软肋还不容易?卑职听说她是周太医的关门弟子,您不如先派人去周氏医馆打听一番,看看有什么文章可做。”
胡成文立即点头应下。
周太医驭下颇严,从医馆里自然打听不出什么,胡成文正懊恼间,忽然有个自称沈椿师兄的男子登门来访。
他询问幕僚一番,才知道这人名叫周义明,是周太医的干儿子,原本是要传承周太医衣钵的,没想到沈椿从天而降,直接抢了他的位置,两人已经明争暗斗过好几回了。
他和沈椿是利益之争,想必也是不死不休。
胡成文听完,立即道:“请他进来。”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周义明就被带了进来,他正要点头哈腰地寒暄几句,胡成文就直截了当地道:“你今日来此可是为了沈椿?”
周义明一愣,随即明白这位刺史的意思,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他也不敢耽搁,直接切入正题,躬身道:“草民翻阅古书,寻得一个治疗疫病的神方,特来献给刺史。”
胡成文一挑眉:“哦?”
周义明信誓旦旦地道:“每逢瘟疫,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久处疫区而不染病,若以这种人的血肉入药,便可化解整场瘟疫!”
——眼下符合条件的人只有一个沈椿。
胡成文双目湛然发亮,几乎要抚掌大笑。
妙哉妙哉,这真是一个针对谢钰和沈椿的绝妙毒计。
谢钰不是一向标榜大公无私一心为民吗?如今为了百姓安康,得用他心上之人的血肉作为药引!
若真让沈椿入药,他就能让谢钰也尝一尝这切肤之痛。
若谢钰阻拦不让,那便是因一己私欲延误时机,他将要身败名裂不说,胡成文能正大光明地治他的罪!
这真是极好!
第099章 第 99 章
因为王家村是最早出现病情的, 再加上王家村地方够大,物产也丰富,谢钰思量了一番,便把镇上和附近几个村子的病患全安置到了王家村, 再请来以周神医为首的出名大夫到附近的营帐会诊。
朝廷派发下来的赈灾银两不少, 他深知许多人盯着这笔银钱, 所以凡事无不亲力亲为, 从采购药材到延请大夫都是他都亲自上阵盯着, 确保这笔钱用到了该用的地方。
他的这些举动果然让疫病得到了有效遏制,同僚和百姓无不欢欣鼓舞,谢钰渐渐得了个‘谢青天’的名声, 不过他也因此忙的分不得身。
沈椿这边儿要忙活的事儿也不少,她虽然目前没有出现疫病的症状, 但是谁也不敢保证她是不是真的没有得病,出去之后会不会传人,朝廷管控得极其严格,她暂时还被封在村里不得出来。
——毕竟类似的事儿也不是没出过,二十年前蜀地某个县城爆发了场瘟疫, 其中有几个人身在疫区却始终没得瘟疫,当地父母官一时大意把这几人放了出来,让瘟疫扩散到了蜀地多城。
她正好先帮忙看病抓药, 每天及时地观察着村中病患。
这天她正在院子里晾晒药材,里正家的儿子忽然走进来:“小沈大夫”他面上有几分为难:“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里正最近也跟着病倒了, 他年纪大了,体力不济, 正在卧床修养,里正儿子虽然也患了病, 但只有腹泻呕吐等症状,日常走动勉强能应付,但也是无事不出门的。
沈椿对老油子里正没啥好感,不过对他的老实儿子印象还不错,问道:“什么事儿?你直说吧。”
里正儿子犹豫半天,终于把心一横:“我,我听人说有个偏方能治疫病”
他瞅了眼沈椿,又飞快地低下头,不敢拿眼瞧她,声音低低地道:“他们说那些跟病患接触过,但是没得病的人的血就是现成的活药引”
沈椿脸色立马变了,里正儿子央求道:“
小沈大夫,我也知道这事儿是为难你,但你放心,我只要几滴血,这是我家地契,只要你肯给我几滴,这二十亩良田就全归你了。”他边说边翻出地契往沈椿手里塞。
这二十亩良田少说也值一百多两银子,他家大半家底儿都在这儿了,倒还算他有诚意。
沈椿却背着手往后退了几步:“胡说八道,这是谁传出来的谣言!!”
里正儿子噗通一声跪下,双目含泪:“小沈大夫帮了我们不少,这些我们都记得,若只是我得疫病,我就算病死也没脸向你开这个口,但我爹那么大岁数了,眼看着就剩半口气,但凡有一线希望,我也想救救他,求你”
沈椿立马打断他的话:“我不是不想救你爹,但是这法子根本就没用,我就是做大夫的,我难道还不清楚?要真是用人血能治好瘟疫,古往今来疫病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你好歹动脑子想想!”
她难得对人黑脸,怒声道:“今儿你问我要几滴血,明儿他问我要几块肉,这么东要西要的,早晚要了我的命!多亏了我,咱们村子得瘟疫的消息才能传出去,咱们村子里的人才能得救,这会儿为了点捕风捉影的话惦记上我的血了,你们缺德不缺德啊!”
其实刺破手指给几滴血倒是不难,但这事儿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万一开了这个先例,人人都跑来找她要血要肉,她就是几条命也不够赔的啊!
里正儿子听她说得有理,面露羞惭:“是是是,都是我糊涂”
沈椿直接起身撵人:“行了,你出去吧,记住,没有人血能治病这种事儿,你也不准把这件事往外传,要是听到有人乱传,你也给我拦住了,知道了吗?!”
里正儿子自知理亏,连连点头:“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你放心,这事儿我一定不会外传,外面我也给你盯着”
他一脸羞惭地陪着不是,低着头转身走了。
等他走了之后,沈椿在院子里踱了几个来回,虽然把里长儿子骂退了,但她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踏实。
乡下人朴实勤快是真的,但愚昧迷信也是真的,旁的不说,小时候沈椿就亲耳听过隔壁村子遭了水灾,便把买来的童男童女活活埋到桥底下打生桩的。
眼下患病的人数还在慢慢增加,不少人的病情逐渐加重,人到穷途末路的时候,那真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不行,必须得想想法子。
沈椿把和里正儿子的对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又在屋里坐了一下午,忽然的灵光一闪。
她跳起来冲到院子里,仔细挑选了几十味烈性药材,钻进厨房捣鼓了一宿,终于赶在天亮之前搓出了几枚丸药。
她小心捏起一枚,在鼻端嗅了嗅,微微点了点头,小心把几枚药丸藏进贴身的荷包里
里正儿子被沈椿教训了一通之后,很快洗心革面,把这事儿硬是憋在了心里,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转眼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整个王家村。
直到第二天傍晚,几个地痞闲汉聚在一块儿闲话:“哎,你们听说那事儿了吗?据说有个偏方,没得疫病人的血能够治咱们身上的瘟疫。”
“这事儿早传开了,眼下没得病的只有王家村的沈大夫,医者父母心,咱们去向沈大夫讨几滴血,她总不会不舍得给吧?”
“是啊是啊,要不怎么偏偏是小沈大夫跟咱们关在一块,我看这就是天意!”
“哎哟,这偏方还不一定是真的呢。”
“肯定是真的,我二舅认识的神医保证过的,这能作假?”
“就算咱们要,沈大夫能乖乖给?”
“由不得她给不给,她要是老老实实给血就罢了,要是不给,咱们就把她绑起来放血!”
这帮人都是患了病但还能活动的,几个人三言两语说了一通,眼底渐渐冒出凶光,相互簇拥着来到了沈椿家门口,高声道:“小沈大夫,你在吗?我们有点事儿要跟你商量!”
“是啊是啊,麻烦沈大夫出来一下。”
任凭他们把嘴皮子磨破,沈椿始终院门紧闭,怎么都不肯应声。
几人按捺不住,合力抱起路边的石块就要撞门,几人边发力边高声喝道:“沈大夫,我们不过是问你讨几滴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要是再不出来,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这几人声音极大,响彻了王家村的上空,不少病患也打开了房门,远远地瞧着沈椿的院子,眼里放出幽幽的光,就跟野兽盯着一块新鲜血食似的。
也算里正儿子有良心,眼看着这几人要砸门,里正儿子带着二十几号人冲出来拦在门前,厉声道:“今日我就在这儿,看谁敢动沈大夫!”
这些人都是王家村的村民,要不是沈椿放出消息,一个村子都要被胡成武屠了,如今沈椿有难,这些人也都心甘情愿地出来帮忙,把沈椿住的小院护得水泄不通。
不过这帮人既然敢来沈椿的院子围堵,自然也有所准备,高声道:“咱们也没打算伤了沈大夫,只是向她讨几碗血罢了,咱们近千号人的性命可就全在她手里了!她医者仁心,难道舍得见死不救?!”
他嗓门极大,说的话又极具煽动力,不少邻村和镇上的病患走出房门,自发地围拢到沈椿的院门前,转眼她院子门口就围了一群人。
王家村如今能动的不过才二十余人,剩下那些相邻村子的陆陆续续走出来了六七十人,地坝上密密麻麻站了百余人,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叫骂推搡不断,眼看着两边儿就要动起手来。
只听‘嗖’得一声,一只裹挟着戾气的弩 箭插 入两拨人之间,将两拨人生生地隔开了去。
箭矢寒光摄人,箭身大半儿没入泥地,上头的箭羽还在兀自颤动,可见这人力道之大。
众人大惊失色,慌忙转过头,就见一清俊男子站在沟渠对岸,手中长弓拉的犹如满月,他手指收紧,腕上青筋毕露,只消一松手,第二支箭就会激射而出。
他满身风尘,显然是从其他府城匆忙赶来的。
他衣襟被寒风吹的猎猎作响,眸含霜雪,冷声道:“退后,违者杀无赦。”
随着他话音一落,身后的几十部曲也张弓搭箭,齐齐对准了对岸造谣生事的几个泼皮。
谢钰名头极响,这帮闹事的被他看的心底一寒,齐刷刷地散开了些,却并未完全退却。
谢钰面色一冷,正要再进行驱逐,就听背后有人厉喝道:“怎么回事?!谢钰你反了天了,居然敢带兵胁迫百姓?!就算你对沈大夫心存仰慕,也不该对百姓刀兵相向!”
这话术实在厉害,三言两语就给谢钰定了性——为色所迷,不顾百姓。
他转眸看去,就见胡成文带着两队差役从后赶来,他仿佛掐算好时间一般,准而又准地挑了这个时候登场。
胡成文的官位毕竟高了谢钰不少,他抢了一步,站到谢钰前面,环视一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最先传谣的那个闲汉反应最快,忙跪下向着胡成文磕了个头,三言两语说明了沈椿的血能治病的事儿,又重重叩头:“望大人明鉴,不是咱们故意要闹事,实在是没活路啊!”
这帮百姓都是身患疫病,病痛缠身的,听了他的这番话,不觉悲恸痛苦,委顿了身子跪坐在地上,向谢钰哀嚎不止。
“谢大人,您是菩萨转世,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人,让沈大夫放血试一试吧。”
“若只是我得病也算了,可我那老娘病得就剩一口气!”
“要是有用,我们甘愿替沈大夫立牌位,修祠堂,求您开恩!”
乡野间哭喊声震天,他们边嚎哭哀求,边向谢钰砰砰叩头,直叩得鲜血流了满面。
这帮人一半是情真意切,一半也是向以此逼迫谢钰妥协——君子欺之以方,谢钰贤名在外,他是不可能放任这么多百姓不管不顾的!
他们相信,只要他们够可怜够凄惶,谢钰这个闻名天下的正人君子,
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们。
其实他们也不能确定沈椿的血到底有没有用,但人在穷途末路,总是想抓住一线希望的,试一试就试一试吧,反正又不是放他们的血!
胡成文眼底闪过一抹光亮,捋须道:“此事无凭无据,未免有些荒唐,只不过”
他话风一转,看向谢钰:“瘟疫一事,事关千万百姓性命,哪怕只有一线可能,咱们这些受万民供奉的官员也得想法子试试,谢同知,你以为呢?”
谢钰只要松口,沈椿今夜必然逃不过被放血,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她必死无疑!
谢钰若是不应,那便是为一己私欲,不顾百姓死活,这样的父母官,也不配活在这世上了!
胡成文心下得意至极,几乎想要笑出声了。
谢钰启唇,正要开口,只听‘唰’一声,沈椿小院那扇封闭已久的大门,终于拉开了。
她就站在门里,脸色蜡黄,容颜憔悴,额上还冒着虚汗,气若游丝地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胡成文微微扬眉:“哦?那沈大夫是自愿献血咯?”
“我倒是想献血给乡亲们救命,但是,但是”沈椿用帕子掩着唇,重重咳嗽起来,帕子上居然漏出斑点血迹。
众人惊疑不定,她咳了好一会儿方才平息下来,深吸了口气,高声道:“但是,我也染上了疫病!”
一听说疫村里盛传拿她的血治病,她立刻就开始动脑筋了——乡下人多半大字不识,跟他们解释医理也解释不通,既然村里的传言是‘没得疫病人的血肉能治病’,那她干脆也让自己得上疫病好了,这样那些得了瘟疫的也不用惦记她的血了。
但说一句欠打的,这瘟疫她要能得早得了!
她是最早接触病患的人之一,对这次瘟疫的症候和脉象了如指掌,也是恰好,她知道有几味药材炼化出来的一种名叫三魂散的毒 药服用之后和瘟疫的脉象症候相似。
——只是毒药毕竟是毒药,吃下去之后,轻则发热咳血伤身子,重则两腿一蹬一命呜呼,要不是到了紧要关头,她也不敢拿自己的命赌。
但就在方才,这个刺史让谢钰在她和百姓之间做选择的时候,她甚至没来得及思考,毫不犹豫地取出丸药吞了进去。
第100章 第 100 章
沈椿突然喊出这一嗓子, 就连谢钰都是一愣,面上不觉挂了忧色,难得惶急地向他看了过去。
胡成文反应最快,阴恻恻地质疑:“我们才说要试药, 沈娘子便患了疫病, 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吧?”
沈椿用帕子捂着嘴, 边咳嗽边断断续续地道:“大人明鉴, 前两日我就觉得身上不舒坦, 咳咳咳,我还以为是累着了,这几天一直在家里修养咳咳咳咳, 直到身上发热,我才发现自己竟然也得了疫病, 还没来得及上报呢,大家伙儿就来了,我不好不实话实说”
“我得病倒也没什么,只是这样一来,贸然取我的血, 岂不祸害了乡亲们?”
胡成文仍是不信,冷笑了声:“那还真是巧了。”
这药性着实猛烈,她很快就体力不支靠在门边, 有气无力地道:“您若是不信,请大夫来一看便知。”
胡成文正有此意, 立马传来附近驻扎的几个大夫,另他们戴好纱罩去给沈椿诊脉——为了不让沈椿钻漏子, 他甚至特地拦住了没让她师父周神医过来。
沈椿脉象时急时缓,虚浮无力, 再加上身上发热,咳血不止——分明就是瘟疫的症候,几个大夫轮番把过脉,向着胡成文如实回禀。
胡成文自以为稳操胜券,没想到突然横生出这等枝节,他脸色渐渐阴沉,几个最先传谣的泼皮观他面色,眼珠转了转,张口便继续胡搅蛮缠:“不管怎么说,沈大夫也比我们晚得病这么些天,她身上指定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咱们还是”
见沈椿也得了疫病,围住沈家院子的百姓不觉灰心,也不敢再提取血之事,但被他这么一煽动,一群人又有些蠢蠢欲动,目光不自觉向沈椿看了过去。
没想到他话还未说完,谢钰手指一松,弓上搭着的羽箭激射而出,这人脖颈中间很快炸开了一蓬鲜血。
随着他的出手,身后的谢家部曲也应声而动,几个点射,最先在沈椿小院闹事的几个泼皮立刻倒地,转眼就没了气息。
胡成文勃然大怒:“谢钰,你胆敢屠杀百姓!!”
谢钰收起长弓,长揖一礼,沉声道:“大人莫要心慈手软,这几人妖言惑众,动摇民心,阻碍防疫,其罪当诛!这些百姓不懂律法也就算了,大人身为蓟州父母官,怎能听信这些妖言佞语?”
他虽然比胡成文低了好几个品阶,但气势丝毫不落下风,只见他提气高声道:“寻医问药乃是世间正理,谢某曾经手过一桩案子,几个妖人趁着疫病扩散蛊惑人心,患病的百姓不去看病抓药,反倒是搞起了人祭的法子,后来疫情不但没有得到遏制,反而越演越烈,闹得当地生灵涂炭,百姓十不存一!”
他目光清寒,扫视一圈:“若有人再敢妖言惑众,格杀勿论!”他抬高嗓音:“来人,点火,把这几个妖人焚烧示众!”
谢钰见事分明,三言两语就说到了重点——得病就该看病吃药,谁听说过得病了喝人血就能痊愈的?这谣言一旦传开,万一大家听信了这些偏方邪法,到时候疫病不能根治,整个蓟州怕是要大乱了!
胡成文心下恨极,偏偏谢钰说的这些话他一个字都反驳不得。
几个差役上前,用绳索把那几人的尸首套了出来,当着一众百姓的面儿,直接把这几具尸首扔进火堆儿化成了灰!
这些百姓本来就是被煽动得头脑发热,先是沈椿说自己也得了疫病,有了缓冲,又眼瞧着煽动造谣的这几人被无情射杀焚尸,他们这会儿头脑也冷却下来,哆哆嗦嗦地跪下行礼,连连保证自己再也不敢听信妖言了。
即便如此,谢钰也不放心沈椿继续留在这儿,他转向胡成文,请示道:“经此一事,沈大夫也不好继续留在疫村,正好下官在郊外有一处院子,四下空旷,正适合沈大夫养病,下官担保,绝不会让疫病扩散,还望刺史允准。”
按照规矩,疫村病人无事不得出村,除非有刺史手令,贸然出村者按重罪处置,一样要格杀勿论——谢钰自然不会私下接沈椿出村,倒把她好好的良民变成了罪人。
胡成文哪里肯应,正要驳斥,就见谢钰又施一礼,神情磊落淡然:“胡成武贪赃枉法,意欲封锁消息纵兵屠村,若非沈大夫冒死送出消息,只怕附近千口人的性命难保,她有大功在身,本就应该重赏,大人深明大义,一定会行这个方便的。”
胡成文明面上大义灭亲,已经和死去的胡成武划清界限,谢钰这么一说,如果胡成文拒绝沈椿出村养病,倒显得他蓄意报复一般,日后必定会落人口舌。
这便是正儿八经的阳谋,谢钰这手段用在明处,由不得胡成文不答应!
胡成文心里大恨,面上还不得不挤出一副笑脸:“那是自然,即便谢同知不说,本官也打算接沈大夫出来养病,既如此,此事就交给谢同知处理了。”
语毕,他再按捺不住满腔怨毒,转身拂袖而去。
倒是谢钰目光在他身上定了定,神色泠然,他又很快收回视线,先是驱散了围在沈椿小院附近的百姓,蒙上纱布把沈椿抱上了马车。
这药性实在霸道,沈椿一身一身的冒出冷汗,这会儿已经快昏过去了,意识混沌间,她感觉到身子一轻,似乎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她现在脆得如同玻璃人儿一般,谢钰生怕颠着她,一直把她抱在怀里,也不顾疫病传染了,直到入了城郊小院,他才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床榻上。
沈椿又重重咳嗽了几声,意识终于清醒了些。
意识朦胧间,她看到谢钰站在床边儿,心下莫名安稳了点儿。
她身上实在没力气,抬手指了指胸口,气若游丝地道:“这里药一枚褐色的药丸。”
谢钰见她脸色惨白,着实心惊肉跳,手心攥出一把湿汗。
他还以为她准备了治疗疫病的弯腰,伸手探入她衣襟,手指四下找寻,无意中碰到一片温软隆起,他面色稍僵了下,心里暗骂自己该死,他手上动作不停,很快摸索出一枚褐色丸药。
他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脑袋,送水帮她吞服了
下去。
没想到沈椿吃药之后,立马抱着床边儿的痰盂呕吐不止,她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哇啦哇啦吐出许多酸水来,最后呕出一枚溶解了小半儿的药丸,脸色这才终于好看了些。
谢钰这会儿也觉出不对来了,手下给她拍背不停,神情却极严峻:“你到底吃的是什么?”
沈椿勉强挤出几个字:“催吐丸。”
她费劲地解释:“我总不能真让他们抓去放血,所以我特意炼出了几颗三魂散,假装也得了疫病蒙混过去,但那药药性太烈,我怕给自己吃死了,所以又提前准备了催吐的药。”
为了能够把三魂散顺利催吐出来,她还特意给自己灌了几大瓶清水,虽然她遭了大罪,但幸好是安然无恙地度过此劫了。
听她说完,谢钰身形僵硬,转眸瞧了她片刻,忽的问:“你是什么时候吃下三魂散的?”
沈椿脑子昏沉着,下意识地实话实说:“就是胡刺史问你要不要取我血的时候。”
谢钰定住。
他双唇翕动了半晌,胸膛随之起伏,恼怒沮丧挫败失意,好像万千虫蚁啃咬,他也分不清自己自己到底是何心绪,他眼底蒙上一层青幽水色,胸膛的温度一点点凉了下来。
因为她从未被他守护,也不曾被他坚定地选择过,所以她宁可拿自己的命去赌,也不愿意再信他一回。
一种比黄莲还苦的滋味在他舌尖蔓延开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到底是没有机会重来了。
又过了许久,他齿间溢出二字:“罢了。”
他嗓音低哑,却着意放的轻柔,为她解开外衣,小心扶她躺下,又仔仔细细地给她掖好被角,方道:“你今日定是累了,先歇下吧。”
沈椿确实是筋疲力尽,沾上枕头就要睡着。
谢钰俯下身,似乎想要亲吻她睡颜。
沈椿双眼微合,似乎察觉到什么,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身子。
他猛地定住,终于回过神,有些踉跄地出了屋
沈椿虽然没得疫病,但也因为服毒伤了元气,好吃好喝地养了几天才能下地。
谢钰无论多忙,每日总会抽空来看她,只是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生疏客气:“今天恢复得如何了?”
沈椿有些不自在,毕竟俩人年前才说过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兜兜转转又碰上了头。
她挪了挪屁股:“还,还成吧,余毒慢慢清干净了,我现在也能正常走动了。”
谢钰微微颔首:“你在这儿只管安心修养,缺什么只管说。”
他倒也不冷淡,只是客气,超乎寻常的客气,好像怕打扰到她,又好像在和她刻意保持距离。
沈椿有点受不了这种气氛,她想了想:“我好的也差不多了,再住在你这儿也不合适”
谢钰握着茶盏的手一顿,问她:“你的意思是”
沈椿心里嘀咕,她的意思都这么明显了还用问?
她两腿一蹬,干脆下了地:“我还是去其他地方住吧,你上报的时候就说我已经痊愈了”
谢钰脸上勉强维持的镇定终于崩塌,沈椿就觉得腰上一紧,被他从后环抱住,紧紧地箍在了自己怀里。
“昭昭,别离开好吗?”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终于底下高傲的头颅,贴近了她。
他双唇擦过她的软耳,轻柔地贴在她耳畔呢喃,说出了此生从未说过的两个字。
“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