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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第 61 章


    方才在人前, 不能给谢无忌添麻烦,沈椿得极力绷着脸,忍得指尖都颤抖了。


    这会儿她终于克制不住,眼神怨愤地盯着她。


    她鼻尖发酸, 又不想在谢钰面前掉眼泪, 别过头用力擦了擦眼角。


    最开始她还只是闷不吭声地掉眼泪, 到最后越哭越大声, 脸埋入双手, 闷闷的呜咽声传了出来。


    瞧她如此,谢钰肺腑如同坠了铅块,沉甸甸坠得他生疼。


    他不知该心疼她落泪, 还是该因她这眼泪为谢无忌而流而感到愤怒。


    两个念头在他心里左右拉扯,撕裂了半晌, 到底还是怜惜占了上风,他从下人手里接过铜盆,又亲手捞出帕子替她擦拭脸上泪痕。


    沈椿却毫不领情,一把挥开他的手,铜盆被打翻, 泼洒了他一身。


    她愣了下,小小地打了个哭嗝,有些不安地搅着手指。


    谢钰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袍袖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他少见如此狼狈。


    两人一个不安, 一个冷淡,互视了半晌, 谢钰才泠然开口,语气五分恼怒五分困惑:“你就如此喜爱谢无忌?”


    两人七年未见, 一个是庶出长兄,一个是亲弟之妻,但凡两人的关系传出半点,沈椿绝对会受万人唾骂,而谢无忌连记不记得她都不一定,明明对她没有任何好处,明明冒天下之大不韪,她却对他念念不忘至此。


    她简直不可思议。


    如果是他,绝对不会做出这样为情乱智,有悖理法的事儿。


    沈椿听到‘谢无忌’的名字,心头揪得痛了下,别过脸:“我说了你也不相信,你这辈子都不会懂得什么是喜爱的。


    谢钰淡色的唇瓣动了动,似乎想反驳,最终只是道:“这种令人理智全无的情爱,不懂也罢了。”


    沈椿哽咽道:“既然这样,你又不喜爱我,何必在意我喜爱谁?”


    谢钰直言道:“为了你和他的名声,为了谢家的千年声誉,我不得不快刀斩乱麻。”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一气呵成,好像在心里反复询问过自己千百遍,又回答了千百遍。


    沈椿毫不意外他的答案,她仿佛被他的大道理困死了一般,反驳不能,挣扎不能,只能怨愤地看着他。


    谢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动作温柔,说出的话却出奇冰冷:“昭昭,你不要怨恨我。”


    “自兄长弱冠以来,父母和我为他相看的闺秀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人,他早晚是要娶妻生子的。”


    不破不立,谢钰条理清晰到近乎无情:“我只是从中牵了个线,若他对崔家娘子无意,大可以直接拒绝,但人是长兄亲自相看的,金钗也是他亲手插到她鬓间的,你又何必来怨我?”


    “崔娘子父兄得力,她本人亦是有名的端庄闺秀,你若真的喜欢长兄,难道不该为他感到欢喜吗?”


    “长兄若是心里还有你,他又如何会将金钗另赠他人?”


    字字如刀,句句如剑。


    沈椿终于撑不住嚎啕大哭,眼泪很快打湿了裙摆。


    谢钰忍住了伸手想要拥抱她的冲动,双手搭在膝头,淡淡道:“昭昭,从今往后,你有我便够了。”


    “他能为你做的,我也可以,他做不到的,我一样会为你做到,选我不好吗?”


    相看完之后,谢无忌没急着回去,反而是先去见了哥舒苍。


    哥舒苍一见到他便笑了笑:“听说谢三郎为你和崔娘子做了媒,可有此事?”


    他慢悠悠地道:“崔娘子出身清河崔氏,其父即将上任中枢,三个兄长也在各地为官,听说她本人也是蕙质兰心,端庄秀丽,我在这儿先恭喜你了。”


    谢无忌可不吃阴阳怪气这套,他解下佩刀扔到一边儿,嘲讽笑笑:“是挺好的,所以我把金钗送她了。”


    果然,哥舒苍变了脸色,定定瞧了他半晌,才道:“你真要娶崔氏女?”


    不得不说,谢钰这手玩的实在漂亮,谢无忌之所以会亲近突厥,一是那一半儿突厥血脉作祟,二是他在晋朝始终被皇帝当成一把趁手的工具,处处受人排挤打压,多年郁郁不得志,所以哥舒苍才能劝的动他。


    但他一旦娶了崔家女儿,前程在望,他还会愿意为突厥办事?日后还会随他回突厥吗?


    谢无忌戏谑地打量着他的神色,看乐子看了半晌,这才慢悠悠地道:“当然不会。”


    他耸了耸肩:“等拿到了神机□□,我就得动身赶往突厥,别说是区区世家女,就算是公主,我娶来又有什么用。”


    哥舒苍不免松了口气,疑惑道:“那你还赠人家金钗?”


    谢无忌皱了下眉:“这次拒了,还有下一个,先稳住谢家,我才好放开手脚做事。“


    哥舒苍神色彻底和缓下来,甚至有心情打趣:“姻缘不顺也别灰心,祖父必不会委屈了你,到时候突厥的公主和贵族女子随便你挑,突厥贵族均都瞳深肤白,明艳大方,性子也是火辣娇俏,且都精通音律骑射,必不会比那崔娘子差。”


    他神色暧昧:“且突厥规矩与晋朝人不同,只要你有能耐,想娶几个妻子都是可以的。”


    “得了吧,”谢无忌翻着白眼冷笑了声:“当我没去过突厥呢,那些女孩胳膊上的毛比我都长,有的大腿比我腰还粗,数量多顶什么用。”


    哥舒苍语塞,仍是笑道:“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若是能让谢无忌在突厥娶妻生子,才是彻底将他留在了突厥。


    谢无忌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戴着的荷包,随口敷衍:“我没想过这些。”


    等打发走了哥舒苍,谢无忌才得空琢磨起一个人——今天的相亲宴上,沈椿表现得很奇怪。


    她今天看他的眼神明显和往日不同,他甚至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两人已经认识很久似的,反倒是她看向谢钰的眼神称得上回避疏离,举止颇为僵硬。


    还有他为崔娘子插钗的时候,其实他也留意到了沈椿的神色,真真是被剜去心肝一般。


    他没记错的话,两人甚至称不上熟悉,她为何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


    难不成是他上回救她一次,让她感动到不能自持,心生爱慕?


    谢无忌捏了捏眉心,眼底渐渐生了几分疑惑。


    他神色一动,取出心口的陈旧荷包,在掌心轻轻捏了捏


    咸阳的案子还没有办完,相亲宴结束之后,谢钰便带着沈椿返回了咸阳。


    只是她情绪低迷,刚回来便病倒了,谢钰特地推了杂七杂八的公务,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七八日,沈椿这才慢慢养回了精神。


    她这几日都休息不好,便请大夫开了安神的药方,她又嫌吃药太苦,就让大夫把安神药搓成一粒一粒的小丸子。


    她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容易骤惊,谢钰便搂着她入睡,一手还轻拍着


    哄她,就如同哄孩子一般。


    他还冷不丁地问了句:“在你少时,他也会这么哄你入睡吗?”


    沈椿风寒初愈,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闻言含糊地道:“我小时候睡的可香了,用不着别人哄。”


    谢钰摸了摸她的脸:“在你不开心的时候,他会如何哄你高兴?”


    沈椿一点也不想跟他聊她和谢无忌的过往,很是敷衍地道:“有一回我种的菜地被人糟蹋了,他抓了几只麻雀逗我。”


    谢钰淡淡道:“原来如此。”


    第二天一早,沈椿是被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的。


    她有些迷离地睁开眼,就见屋里挂着七八个鸟笼。


    她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用力揉了揉眼,就见每个鸟笼里都装着不同品种的鸟儿,但无一不是品相上佳,毛羽斑斓,叫声婉转清脆。


    沈椿吃惊地张了张嘴。


    只要豢养宠物,就必须得面临掉毛拉尿食物残渣这些问题,谢钰洁癖严重人尽皆知,之前沈椿还捡过一只受伤的小猫儿,就因为谢钰喜洁的毛病,她忍痛把猫儿送给昭华养了。


    ——所以屋里的这些鸟儿是哪来的?


    她撑着身子正要起身,就见谢钰走进来,问她:“还喜欢吗?”


    沈椿愣了下:“给我的?给我送鸟做什么?”


    “我说过,长兄能为你做到的,我也能。”谢钰很是坦然地道。


    他想了想,又不经意地补一句:“这些是我翻遍相关书籍特意为你挑选的名品,饲养的条件我都已经查阅好了,你还喜欢吗?”


    他说完有些懊恼,他素来自矜,这话说的倒似刻意炫耀的暴发之徒一般。


    他很快分析出原因——他在和谢无忌送的那几只麻雀比较。


    谢钰不觉抿了抿唇。


    但沈椿显然对这种学人精行为很不感冒,她甚至背过身,硬邦邦地道:“我不喜欢。”


    谢无忌抓麻雀送她,是因为他那时候喜欢她,想要逗她高兴,谢钰这又算什么呢?!


    谢钰一顿:“那我重挑几只”


    “算了,留下吧,”沈椿忍不住道:“别折腾鸟了。”


    谢钰停了停,又嗯了声:“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崔家已经派人来商议婚期了,再过十日便是吉日,谢家会使人去崔府纳彩订婚。”


    沈椿攥紧了被角。


    他轻轻道:“为防止纰漏,从今日起到他们二人成婚,我会多派些人手,随身照料你。”


    沈椿猛地抬起眼。


    他凭什么派人看着她?!


    谢钰似乎瞧出她心中所想,语气平缓地解释:“放心,我不是要软禁你,只是担心你心绪不宁之下,有什么过激举止。”


    他顿了顿,又道:“毕竟你也不是第一回逃跑了。”


    第062章 第 62 章


    接下来的几天, 谢钰倒真跟转了性似的,送了她许多在外面万金难求衣裳首饰。


    这倒也还罢了,他往日都忙的脚不沾地,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回家一趟, 最近不管多忙, 每天晚上必定是要回来陪着她的。


    往日两人虽然做尽了夫妻之事, 但对彼此却称不上十分了解, 就譬如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偏好什么颜色的衣裳钗环,喜欢什么花儿,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这些谢钰都一无所知,他也没有那些细碎功夫去了解。


    但这些日子, 他明显耐心许多,时常搂着她坐在廊下,和她悠然闲谈,得闲了还会指点她学习琴棋书画,惊喜地发现她在画画上似乎颇有天赋, 他便极有耐心地指点她如何落笔如何调色。


    他对她多好啊,如果不是他加派人手把她看管起来,沈椿差点就要感动了。


    她最近哪怕出恭都有人跟着, 若无谢钰特许,她轻易不能出府。


    沈椿憋闷得紧:“我犯了什么错, 你凭什么这么软禁我!”


    谢钰面色平和地回答:“长兄和崔家的联姻不容有失,你和长兄本就有旧, 这时候理应避嫌才是。”


    他有自己的考虑——瞧谢无忌的状态,明显是没有认出沈椿, 若是他认出了沈椿,很难说他会做出什么选择,尽管谢无忌抛却前程的可能性不大,但谢钰不想赌,所以这段时间,他要彻底杜绝两人见面的可能,绝不给谢无忌想起旧事的机会。


    等他成婚之后,大局已定,就是知道也无妨。


    沈椿确实想过要去和谢无忌相认,她不甘心就这么把心上人拱手让人,她想让他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想让他想起少年时还有她这么一个人,这念头还没生出来,就被谢钰亲手掐灭了——她咬着下唇,怨怼地看着谢钰。


    这个人明明不喜欢她,却偏偏不肯放过她,知道她有喜欢的人了,他才开始晓得对她好了,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孩子饿死了他倒是来奶了!


    谢钰对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夫妻情分,他有的只是居高临下的掌控欲!他对她仍旧像是对待下属和奴隶,就算他不喜欢不想要,也绝不允许她有二心。


    “长兄的定亲礼定在上巳节那日。”谢钰摸了摸她的脸,淡淡道:“昭昭,你得认命。”


    沈椿恨他这幅高高在上掌控她人生的姿态,用力别过脸。


    谢无忌的婚事筹备的紧锣密鼓,谢家长子和崔氏女订婚的消息从四面八方传进她的耳朵。


    沈椿似乎也真的认命了,安安生生地留在了谢钰身边,谢钰又待她极尽宠爱,衣食住行无一不是周全至极,两人倒真有几分往日浓情蜜意的意味了。


    ——如同以往一样,一切都在谢钰的掌控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很快,谢无忌会娶妻生子安稳度日,昭昭也会安心和他白首偕老。


    谢钰难得称意,就连往日的冷淡神色都和缓许多。


    马上要到上巳节,这是个沐浴簪花的节气,按照往年的惯例,谢无忌命人给谢府送了几盆名贵花草,崔府那边也得了几盆。


    谢钰特意带上了沈椿回去赏花,还十分大度地道:“昭昭若是喜欢,可以挑选一盆带回去养着。”


    他这般姿态,倒是跟个贤良淑德的正头夫人一般,恨的人牙根痒痒。


    他目光带着几分审视,好像在等着她的回答。


    沈椿心里头发闷:“你来挑吧,我不知道哪盆好看。”


    谢钰沉吟:“都是好看的,你选一盆合心意的便好,只是小心,别被乱花迷了眼。”


    他越说话,越像是内宅正妻和妾室打机锋拈酸吃醋,沈椿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被谢钰拿话敲打着,她要是不选,倒显得她心里有鬼一般,沈椿抬眼扫过地上的几盆花,忽然目光顿了下。


    这几盆花都是精心培育出来的良品,只有一盆例外——是沈椿老家山坡上长出来的一种野花儿,名唤婆婆纳,呈一种十分冶丽的蓝紫色。


    这是她老家特有的一种野花,那边儿开的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在长安反倒是个稀罕物儿,就连谢钰这样博闻广识的都没见过。


    沈椿的心脏不可遏止地狂跳起来。


    谢无忌为什么单单送了这一盆花儿过来?是巧合吗?还是他也察觉到了什么?所以送了她老家的花儿来试探?


    她抿了抿唇,尽量不让脸上露出异色,随手指了那一盆:“就那盆吧。”


    谢钰对这次试探的结果还算满意,她也未像之前一般哭闹伤神。


    一点点来吧,谢无忌留在她心里的痕迹总会慢慢淡去的。


    谢钰让下人把她选中的那盆带下去,又对她道:“后日就是上巳节,要不要出去转转吧?”


    毕竟上巳节是谢无忌订婚的日子,谢钰也担心她闷在家里想不开。


    他居然舍得放她出门了?沈椿心头一跳,点了点头。


    谢钰神色和缓:“我在飞来青洲订好了地方,下差之后我就去找你。”


    他又道:“飞来青洲是长安最大的庭院,四面环水,直通灞河,上巳节还有等会和演出,你素来爱热闹,应当是喜欢的。”


    他费心为她做这些安排,她应当感到高兴。


    他说完,略有几分期待地看着她。


    其实相比于在高阁里吃茶喝酒,沈椿更喜欢去人堆儿里逛逛,但谢钰肯定不会同意,她哦了声:“好。”


    谢钰送她锦衣华服,为她做这些安排,她并不觉得感动,依照他的富贵和权势,动动嘴皮子就能办到这些,就好像富贵人家豢养猫儿狗儿,主人心情好的时候就带着出去遛弯儿,心情不好便关到笼子里置之不理。


    谢钰见她反应平平,面色也稍淡了些:“我下差之后便去找你。”


    往年过节,谢钰作为家主,自然得在家主持宴席,这还是他第一次单独出来过节。


    马车从衙门一路往南边儿走,路过坊市的时候,车帘突然被掀起一角,一股浓浓的酱肉香气猝不及防地冲了进来。


    谢钰撩帘瞧了眼,对外道:“等等。”


    他看着‘徐记酱肉’的招牌,对长乐道:“帮我买几斤酱肉。”


    长乐一惊,提醒:“小公爷,这家买的可是猪肉!”


    谢钰本来就不是贪口腹之欲的人,更何况世家豪门皆以猪肉为贱,从小到大,长乐就没见自家小公爷碰过一口猪肉,他甚至怀疑小公爷连猪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谢钰嗯了声:“我知道,你买来就是。”


    昭昭喜欢吃。


    之前在家里的时候,她偷偷买过几次徐记酱肉,家里人都没发现过。


    她一直以为自己把小秘密藏的很好,其实只是谢钰懒得揭穿,事后还得帮她敲打下人不准外传,免得她被背后议论。


    长乐见他执意要买,就走进店里包了一包,这酱肉还是热乎的,不过这儿离飞来青洲还有一段距离,只怕到那里也凉透了。


    油纸包上渗了一层明显的油渍,谢钰迟疑了下,还是把油纸包揣到了怀里,确保它不会彻底冷了。


    谢钰素来公务繁忙,少见他来这些聚会宴饮的地方,等到了飞来青洲,众人见他来此地陪夫人,不免交换了几个艳羡的神色。


    包间里的佳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沈椿注意到他手里的酱肉,不由愣了下。


    谢钰把酱肉搁在一边儿,语气随意:“路上来的时候,长乐不留神多买了一包,我记得你似乎爱吃,就顺手给你拿来了。”


    原来是他的扈从捎带着买的,沈椿又收回视线:“谢谢。”


    她掌心冒着虚汗,端起桌上的酒壶晃了晃,主动给他倒了一杯酒,尽量镇定地道:“外面有些冷,先喝一壶热酒暖暖身子吧。”


    她这些日子睡眠不好,大夫就给她开了安神的药丸,她把那些药丸攒起来重新焙干,融成了一枚能使人短时间入睡的昏睡药。


    就在刚才,她趁人不注意,把药丢进了酒里。


    她不想一辈子被谢钰攥在手里,她想要过自己的日子——她这些日子假装认命,假装要和他好好过,等的就是这一天。


    谢钰却推拒:“我不擅饮酒。”他略有几分疑惑:“我素来滴酒不沾,偶尔应酬也是薄饮作罢,你当是知道的。”


    沈椿当即僵住了,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谢钰一向都是喝茶的,她攒了这么多天才攒出这么一枚药丸,谢钰要是执意不喝,她能怎么办?


    她绞尽脑汁:“我想和你喝一杯,因为,因为”


    谢钰微怔了下,不知道想起什么,自动帮她补全了后半句:“你我大婚的时候,连合衾酒都不曾饮过。”


    他边说边提起酒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


    沈椿眨了眨眼,有点傻住。


    这样也行?


    谢钰捏着酒杯却不喝,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慢慢道:“你我大婚那日,我有公务在身,以至于洞房花烛夜让你独守了空房,以至婚礼残缺”


    他那时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比起娶一个硬塞过来的妻子,当然是公务重要,沈椿若是懂事,也该体谅此事。


    仔细想想,不光大婚当日,有好几次他明明允诺了陪她,她欢欢喜喜梳妆打扮好等着,结果从天亮盼到天黑,谢钰也没再出现,一问就是又被公事绊住脚了。


    这种巨大的欢喜期盼被落空的感觉实在让人难受,但沈椿就算是委屈,也得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哭,怕哭的太久他会不耐烦,还要嫌弃她不识大体。


    他握住她的手,有些歉然:“我以后会尽量把时辰协调好的。”


    沈椿现在是完全不在意这些事儿了,偷瞄了眼谢钰的酒盏,一板一眼地说着客套话:“没关系的,你忙你的公事吧,公事要紧,本来就该男主外女主内吗。”


    谢钰素来喜欢公私分明,哪怕是夫妻,也该有泾渭分明的距离才是,如果在以前,他听到她这么懂事,一定会颇为满意,现在他只觉得心底涩然。


    自从谢无忌的亲事有了眉目,沈椿在他面前就是这副低眉顺眼的贤妇模样,他回家迟了,她不再过问原因,他答应带给她的东西偶尔遗漏,她也不会追问,送她珠宝首饰,带她出来玩乐,她也不会开心雀跃,到底跟之前是不一样了。


    谢钰久居高位,早见惯人心险恶,他对沈椿另眼相看,不就是因为她个性率真纯粹,又何必将她硬塞进条条框框里呢?


    谢钰轻轻吐了口气:“你我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谨。”他又补了句:“像以往一样就好。”


    沈椿觉得他今日废话忒多,她嗯嗯两声:“都听你的。”她有点沉不住气,先假意端起杯子:“我敬你一杯。”


    她主动要跟谢钰碰个杯,被他伸手轻轻拦下:“等等。”


    沈椿心头一跳:“怎么了?”


    谢钰指尖摩挲着酒盏:“既然是合衾酒,那就按照合衾酒的步骤来喝吧。”尽管为时已晚,他还是希望能为她弥补一些缺憾。


    沈椿还没来得及说话,谢钰就倾身过来,和她手臂交缠,面对面地满饮了一杯。


    他面庞凑得极近,一股淡淡的兰麝香气拂过她的面颊,沈椿微微地迟疑了下。


    不过也只是一瞬的功夫,她很快回过神,仰脖把酒水含在舌底,又假意擦拭嘴唇,趁机把酒水吐到手帕里。


    谢钰同她喝完合衾酒之后却并未退却,手臂稍稍用力,便将她拉入自己怀里。


    酒里的昏睡药一时不能生效,他温声道:“你和长兄已经各自婚嫁,你忘了他吧。”


    沈椿视线回避了下,很快道:“好。”


    他又道:“以后你只安心做我的妻子,这辈子对我不离不弃,同我白首偕老,我会护你一世。”


    沈椿卷长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下:“好。”


    得到她的答复,谢钰终于满意,不自觉在脑海中勾勒出二人白头偕老的画面,他神色温缓下来,低下身含住了她的唇瓣。


    沈椿有些僵硬地回应着,他难得温柔,勾出她的小舌细细抚慰。


    她紧张地在心里数着数。


    数到十五的时候,她身上一沉,他倒在了她的身上。


    第063章 第 63 章


    谢钰这一觉睡的很沉, 还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长乐在包间外轻声唤道:“小公爷,已经入夜了。”


    谢钰微惊了下,半撑着身子坐起,借着烛火环视了一圈。


    屋里的烛焰即将燃尽, 酒菜早已冷却, 一口没动, 屋里的陈设一切如旧, 却不见沈椿的踪影。


    他眼皮轻跳两下, 生出一丝不安的预感,问长乐:“夫人可是出去了?”


    长乐一愣:“包间的门不曾打开过,夫人难道不在包间了吗?”


    谢钰心跳骤急, 他用力闭了闭眼,又问:“整个飞来青洲可有什么异动?来过什么可疑的人?”


    长乐道:“并无, 往来的都是饮酒作乐的客人。”


    一缕夜风徐


    徐吹入,谢钰起身走向窗边。


    这种圆窗的拨栓在里头,从外根本无法打开——也就是说,沈椿在屋里开窗翻了出去。


    而他对此全无所知,也是因为她蓄意给他下了药。


    答应忘了谢无忌是假的, 答应和他白首偕老也是假的。


    哪怕他对她再好,她也不曾动摇过半分。


    心硬如斯!


    包间外,长乐听到一声瓷器碎裂的重响, 不由惊了下。


    谢钰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在他看来, 君子当不怨天,不尤人, 因为情绪失控便损毁器物是一种极失风度的做法,长乐自小和他一同长大, 还没见他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谢钰寒声道:“进来。”


    长乐不敢耽搁,忙推门进来,就见谢钰脚下落了一地碎瓷,他掌心也被割破了几道,正在汩汩地往外冒血。


    长乐大惊:“小公爷!”说着就要他包扎。


    谢钰恍若未觉,眼眸寒得犹如冰封的湖面:“去通知府衙和神策军,若夫人出现,直接押来见我。”


    他都用上‘押’这个字了,长乐心头乱跳,隐隐觉出事情不对,忙应了个是。


    谢钰一口气未停,又道:“你抽调部曲去咸阳,盯着沈青山一家,若是发现夫人踪迹,立刻拿人。”


    “还有,谢无忌”说到这个名字,他短暂地停顿了下,背过身,不让旁人看见自己的神色。


    “罢了,我亲自去寻谢无忌。”


    沈椿已经有过跑路的前科,这次再跑,长乐倒不惊异,但心里实在佩服。


    ——夫人出身乡野,家世平庸,瞧着也没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一开始夫人提出和离,长乐还以为她只是在和小公爷闹别扭,就算不提谢钰的人品才貌,谢家宗妇的身份,这世上又能谁拒绝得了?到后来,夫人跑去咸阳,长乐难免在心底觉得夫人有些不识好歹,小公爷已经给她台阶下了,夫人怎么还闹的这般难看?


    但现在,他心里只剩下佩服了,世间难求的金玉奇珍,泼天的荣华富贵,夫人居然也能说不要就不要,这心性之坚韧,真是天下独一份儿了。


    唯一让他诧异的是,怎么这回牵扯到了大郎君?


    他不敢多问,一概应了


    谢无忌有自己的私宅,不过这次要和崔二娘订婚,谢国公和长公主便强令他从谢家出发。


    但即便如此,崔家上下依然对他的出身颇有微词,若是姬妾生的庶子倒还罢了,偏他生母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异族伎人,若非谢钰力排众议让他入族谱,只怕至今仍只是个私奴部曲——如果不是他样貌出众,崔家是断断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崔家长兄本来对谢无忌就有些瞧不上眼,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今日他来提亲的时候,崔家大郎又是考教材学,又是当众让他吟诗作对,不然便不能跨进崔家大门。


    崔刺史见闹得下不来台,他顾忌着谢家,本想呵斥儿子,崔二娘却在后面扯了扯父亲衣袖,压低声儿撒娇道:“谢家大郎是边关出身的武将,听说武人多粗鲁凶悍,这次若不压服了他,日后他对儿粗暴该如何是好?”


    崔刺史疼爱女儿,指着她道:“你啊你啊,真是娇纵。”


    无奈摇了摇头,却也不阻拦,由着儿女将谢无忌狠狠地刁难挑剔了一番。


    崔家闹得这样过,谢无忌脸上也不见恼色,从头到尾都笑吟吟的,倒令崔家越发看轻了他去。


    好容易结束了纳彩之礼,回城的路上,心腹不由面色忿忿:“那崔家是什么东西,不过清河崔氏的一个旁支,您好歹还是谢家嫡系所出了,他们竟如此折辱您!”


    谢无忌一哂:“这算什么折辱?小时候,那些世家公子哥聚会宴饮,还令我换上女装,为他们歌舞作乐,他们要找乐子,就把南珠投入湖中,寒天腊月的把我扔到水里,逼我入水把宝珠找回来,找不到就不准上岸。”


    他轻轻一笑:“你跟我十多年了,这点气都受不了?”


    心腹面色复杂,又叹:“属下倒不是受不得气,只是觉得,若非崔家这般德行,这当真是一门不错的亲事。”如果崔家不是这个态度,他怎么都要劝一劝谢无忌真应了这门亲事。


    谢无忌懒洋洋答:“反正我又不是真想娶她,应付公主和老三罢了。”


    心腹面色变幻,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您真打算去突厥了?”


    他一直觉得谢无忌此举太过行险,他不容于世家,难道就能被突厥接纳?


    谢无忌抬起眼,终于露出眸底暗藏的一点锋锐,他却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哥舒可汗已经年迈,但他的儿孙几乎死绝,只剩下哥舒苍这么一根独苗,他身子还不大稳妥。”


    哥舒苍体弱多病,大夫曾经诊断过,他只怕很难活过四十,若他一旦出了什么岔子,谢无忌这个外孙也是老可汗的独苗了,只要他点头,老可汗必然是要扶持他上位的——且突厥人与汉人不同,不重出身,只论本事。


    从这头看,突厥能给他的,确实比谢家要多得多。


    心腹权衡片刻,抱拳道:“属下誓死效忠您左右!”


    谢无忌点了点头,一行人骑马回了私宅,看看靠近,就见十几个精锐护卫簇拥着一辆乌木马车停在私宅门口儿。


    借着月色,谢无忌认出这是谢钰的车架,他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嗤得笑了声,那笑里又似乎含了几分怨气。


    他骑马靠近:“老三,你怎么过来了?”


    谢钰下了马车,语调淡然如常:“我来问问你,纳彩之礼进行的如何?怎么也没使人给家里报个信儿?”


    语毕,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谢无忌的神色。


    他能够断定,沈椿一定会来找谢无忌,所以他抢先一步来了。


    谢无忌一身赤红圆领袍,上绣麒麟,外罩纱袍,在月下纵马奔驰,当真对得起‘鲜衣怒马’四个字。


    那种毒汁侵蚀的感觉再次侵入肺腑,他不得不深吸了口气,才能勉强维持语调平静。


    谢无忌不答反问,挑眉道:“这点小事还需要你特地过来?”


    谢钰静静道:“毕竟你也是第一次成亲,我怕你有什么疏漏之处,失了礼数。”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谁说我是第一次成婚?”谢无忌舌尖抵了抵腮帮,直直地看着谢钰,忽牵唇一笑:“别忘了,你大婚那日,还是我替你拜的堂,成的亲。”


    相看那日,谢无忌莫名其妙生出一个念头,他三弟的女人沈椿,不会就是他当年遇到的小丫头吧?


    这事儿并非不可能,他当年冒用的是谢钰的身份,两人相貌又相似


    他越想越是寝食难安,特地找来老家的野花试探——这是二人共同的小秘密,如果沈椿看到,一定能认出来。


    果不其然,他那日送去的几盆名贵花草,沈椿独独挑走了那盆婆婆纳。


    至此,谢无忌大概有六七成把握,沈椿就是当年之人。


    她居然嫁给了谢钰为妻!


    谢无忌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他这一生几乎都活在谢钰的阴霾底下,就连这辈子他唯一心动过的女子,也成了谢钰的妻子。


    即便他知道是自己的不是,但面对谢钰,他仍忍不住满心嫉恨,说的话也是直击要害,锥心至极。


    谢钰猛地掀眸。


    兄弟俩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似乎撞出了一片暴风骤雨。


    谢无忌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抬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无声的对视片刻,谢钰先一步错开视线,淡道:“即便不是你,抓只公鸡来拜堂也是一样的。”


    若他没有猜错,谢无忌已经知道沈椿是他昔年故人,而且他对她仍有情意。


    他还看出来,沈椿现在应该还没落到谢无忌手里,否则他的态度不至于这般尖锐刻薄。


    短短一句话,谢钰便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所有事儿。


    这下换谢无忌脸色难看了,他讥诮地笑了笑:“公鸡都能来拜堂,你却不能,亏你好意思说得出口。”


    他现在瞧见谢钰就心烦,比了个手势:“行了,你回去吧。”


    他想找个机会和沈椿好好谈一谈,若是她愿意和谢钰和离,他日后就带她远走高飞,若是她不愿,他也愿意当她在外面养的野汉子。


    谢钰可以,凭什么他不可以?明明是他们先认识的!


    谢钰定定看他一瞬,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等谢无忌回到家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谢钰有病吧?专门来我这儿找不痛快了?”


    他神色一动,唤来心腹:“你去打听打听,谢钰今天都干什么了?”


    心腹道:“这个属下知道,今天小公爷和夫人约好了去飞来青洲。”


    谢无忌催促道:“你去找飞来青洲的人打听打听,看看他们俩今天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他又道:“做事隐秘些。”


    心腹领命去了,谢无忌等了一个多时辰,他终于回来复命,表情有些古怪:“飞来青洲的掌柜说,今天小公爷夫妇二人是一先一后进的包间,但出来的时候,只有小公爷一个人他只道是夫人先走了,就没多想。”


    谢无忌指尖轻点两下膝盖,心底渐渐漫生出一股狂喜来。


    他不知道两人具体在包间里发生了什么,但他几乎可以肯定,沈椿趁机跑走了。


    ——就在他送出那盆婆婆纳之后,她果断地跑了。


    他忍不住闷笑了两声,又很快肃了神色:“她应该跑不远,这几日让李曹在城里城外仔细搜搜。“


    谢钰必然也紧着找人,他又补了句:“手脚干净些,别让谢钰的人发现了。”他难得肃容,沉声道:“她跑出来之后,必然紧着找我,你叮嘱府里的人,如果最近有人来寻我,或是给我传话,务必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心腹点头应了


    谢钰的马车并未走远,一片昏暗中,他出声吩咐长乐:“最近派人盯着谢无忌。”


    他微微勾唇,却透着些森冷意味:“她必定会来找他的。”


    只是不知,他和谢无忌谁先能把人找到了。


    第064章 第 64 章


    其实在给谢钰下药之前, 沈椿犹豫了很久。


    谢钰对她虽然冷淡严苛,但好歹也让她过了大半年的锦衣玉食的日子。


    最重要的事儿,如果这件事失败了,后果她简直不敢想——这可是给谢钰下药!


    但转念想想, 两人这样夫不像夫妻不像妻的拖着又有什么意思?她之前想跟谢钰好好过日子, 谢钰却从不跟她交心, 她要和离, 谢钰也不肯, 就算是当下属的,不想跟上司干了还能递交辞呈呢,谢钰却着人将她严加看管起来。


    除了下药逃跑, 她好像也没有旁的法子了。


    沈椿来之前就瞧好了环境,这包间后窗是一条狭长小道, 沿着小道穿过就到了灞河旁,等谢钰昏睡过去之后,她小心翼翼从后窗翻了出来,毫不留恋地脱掉身上华美却碍事的云水纱外衣,露出内里一身平头老百姓穿的细麻布衣裳。


    为了不引人注目, 她拼命压低脑袋走到河边找到一搜渡船,给船夫分了几文钱,让他把自己送到对岸。


    天色已经黑了, 沈椿犹豫了下,没敢出城, 在长安城里找到一家便宜客栈先住下。


    ——跟谢钰和谢无忌猜测的一样,她想要先找到谢无忌。


    她在街头巷尾听说了不少消息, 谢无忌和崔家的婚事闹的很不痛快,崔家羞辱谢无忌不要紧, 关键是下了谢家的颜面,让谢国公和长公主十分震怒,崔尚书这才意识到谢无忌在谢家的地位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底,忙携了厚礼登门致歉,不过长公主直接把人晾在了府外,两家的婚事就此搁置下来,大有就此一拍两散的意味。


    沈椿听到之后,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多年的等待在她心里逐渐成了一股子执拗的念头,她想问他为什么要用假名欺瞒她,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找她,还想问他送来那盆花到底是什么意思。


    弄清楚这些,就算谢无忌告诉她他已经忘记她,她也能坦然地放下走人,拿着攒下的钱去其他地方开始新生活。


    整个长安城光是常居人口就有数百万,更别说往来的那些贩夫走卒,沈椿不担心谢钰会这么快找到自己,所以安安生生地在客栈里住了一夜。


    但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就有各个坊区的差役挨家挨户地敲门核对户籍。


    ——谢钰为了捉她,居然搞出这样大的动静,她简直不敢想要是被他捉回去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沈椿有些傻眼,眼看着差役快要查到她待着的客栈了,她急忙换了身男装,从小门匆匆跑了出去。


    她真的没想到,谢钰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偌大的长安城很快就被调动起来。


    短短两天,沈椿至少换了七八个地方,她从这家客栈换到了那家驿馆,就连胡人住的怀化坊她都去了,就是怎么也甩不脱捉拿她的人,她在城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她还打听到,谢无忌在长乐坊那边儿住着,她本来是想亲自去找她的,结果还没靠近长乐坊,就差点被一队官兵发现了,越靠近谢无忌住的地方,官差搜查的就越严格。


    谢钰实在是可恶!


    再这样下去,不出半天,她一定会被找到。


    她得先想办法出城,可是出城之前,她怎么才能联络到谢无忌呢?


    沈椿抱着脑袋沮丧了一时,忽然灵光一闪,她躲进小巷子,揪住一个正在玩羊拐骨的小童,掏出几个铜板:“你帮姐姐一个忙,这些钱就都归你,好不好?”


    小童歪着脑袋盯了她一会儿,又瞅了瞅她手里的铜钱,脆生生地问:“什么忙啊?”


    沈椿把钱塞进他手里,压低声音:“你去长乐坊的参将府帮我传个话,把这封书信交给他。”


    她长安咸阳往返过几回,知道在不远处的郊外,有一座荒废无人的破庙,她打算先在那里落脚,顺道等谢无忌出现。


    这活儿又不难,小童很痛快地答应下来,沈椿把纸条卷好藏在他的袖子里,她又叮嘱:“路上不管是谁问你,你都不要把这事儿说出去,能做到吗?”


    小童点了点头,蹦蹦跳跳地往长乐坊跑去。


    街上四下奔忙串门的孩子不少,官兵也没在意这个孩子,直接从他身边儿走了过去,径直走向了长乐坊。


    沈椿长舒了口气,眼看着官兵要搜到她藏身的暗巷,她不敢再耽搁,压低身子匆匆跑了出去。


    等顺利混出城之后,沈椿又搭了辆牛车来到郊外,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那处建于山坡上的破庙。


    这庙已经很多年没有香客过来,屋顶都塌了小半,四处都是泥尘蛛网,幸好沈椿手脚勤快,撕下衣裳下摆当抹布,忙活了半天,她才终于清扫出一块可以勉强可以躺下的角落。


    等彻底闲下来,沈椿托腮看着漏风的屋顶,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那小童把纸条送到了吗?谢无忌有没有看到?


    虽然那盆婆婆纳给了她一点信心,但她还是不确定谢无忌会不会过来找她,他前途大好,好像没必要和她这个已经成为他弟妹的人纠缠,她不确定谢无忌会如何选择。


    她想好了,她只在这里等三天,如果三天之内,谢无忌还是没有来的话,她就去更远的地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买屋置业,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打定主意之后,沈椿安心多了,脱下外袍披在身上,蜷着身子睡了个踏实觉。


    她自己准备了不少


    干粮,白天就在附近的林子转悠,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野果充饥,偶尔遇到下山归来的猎户,她就拿钱换点野味,夜里生火烤了。


    这三日就在她的忐忑和憧憬中渡过了——日子每过一天,她心里的不安就越多一分。


    等到第三日晚上,沈椿在林子里翘首徘徊了很久,直到夜色降临,她才有些茫然地返回了破庙——只有一晚上了,谢无忌还会来吗?


    但这次,她刚走进,就见里面已经燃起了旺盛的篝火。


    有几个衣着破烂的乞儿围在篝火边,一个个吃的红光满面,不用说,她早上拔毛处理好的野鸡,以及提前洗好的野果,也已经进了这些人的肚子。


    荒山破庙,沈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几个大男人掰扯的。


    此地不宜久留,她一发现有人就要撤身离开,几个乞儿却有所察觉,齐齐起身:“什么人?敢跑到我们地盘?!”


    沈椿现在一身寻常男装,脸上和身上也沾了不少灰,乍一瞧就是个瘦骨伶仃不大起眼的小郎君,几个乞儿越发肆无忌惮了。


    见着几个乞儿齐刷刷向她围过来,她心头一突——这一不留神可是要命的。


    虽然这几人霸占了她落脚的地方,还抢了她的口粮,但保命要紧,她后退一步,立马认怂,作揖赔礼:“是我不懂事,几位大哥别跟我计较。”


    几个乞儿脸上的凶色这才缓了缓,摆了摆手:“行了,以后眼睛放亮点,少来我们这边儿,快滚!”


    沈椿心里松了口气,正要离去,那人忽然又把她叫住:“等会,你这些野鸡野果是哪来的?你身上还有没有其他干粮?”


    其他几个更是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她,好像在盘算着能不能从她身上继续榨出点儿油水儿。


    这下恐怕不能直接走了。


    沈椿心里一沉,见势不好,立马恳求道:“我父母双亡,投奔亲戚的路上又被山匪抢走了银子,一路流落到这破庙,有个猎户不忍心,送了我一只野鸡,那些野果是我在外面捡到的,好几天了就靠着这点东西充饥,再没别的了。”


    这几人都不是什么善茬,听她这般凄惨,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为首的那个见她身上榨不出油水,伸脚要踹她,骂骂咧咧地道:“滚一边儿去,克父克母的扫把星,别让老子沾了晦气!”


    沈椿等的就是这句话,也不管他们骂了什么,缩着膀子做出一副窝囊样儿,凄凄惨惨地跑出了庙里。


    这几人不免得意,哈哈大笑起来,重重往地上啐了口。


    直到沈椿快出庙门,有个眼神毒辣的忽然往她手上扫了眼,用胳膊肘撞了撞为首的人:“老二,你看她的手。”


    老二定睛一看,就见她手上肌肤细腻,掌心和手指都没有茧子和明显的伤痕——这显然是一双富贵人家的手,不是凄苦人家能养出来的。


    ——沈椿原来倒是有,只是在谢家养了这大半年,曾经劳作的痕迹渐渐消退了个干净。


    “什么父母双亡,我看她八成是个富贵人家家里跑出来的小崽子!”老二重重啐了口:“娘的,差点被她蒙过去!”


    他说着抬手招了下,几个乞儿快步上前,团团把沈椿围住,老二歪着嘴儿一笑:“慢着,不留下点东西就想走?”


    肥羊难得,不管她究竟有钱没钱,先搜了再说。


    他手一挥:“给我搜一搜她身上!”


    几个乞儿如狼似虎地向她扑了过来。


    沈椿脸色大变,如果真被他们搜身,财物被抢跑了倒还好,要是被他们发现自己是女人,后果简直不敢想。


    她毫不犹豫掉头就跑,后面扑来一股劲风把她撞倒在地,她随手抄起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扑倒她那人的后脑上。


    那人痛叫了声,沈椿踹开他就往林子里跑,奈何她就一个人,再次被几个乞儿团团围住。


    这几人都是目露凶光,沈椿只能手持一根尖利树枝和他们对质,她心里正焦急,就听‘嗖嗖嗖’几声,几只利箭不知道从哪里射来,准确无误地将几个围着她的凶徒射倒在地。


    沈椿一惊,立刻抬头看过就,就见一队人马举着火把站在山坡之上,为首的那个一身玄黑劲装,很常见的武人装束,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披风被山风吹的猎猎作响,好像一面令人安心的旗帜。


    见到那道身影,沈椿心里一松,鼻子发酸。


    她亟不可待地大步向她跑了过去,边跑边大声唤道:“谢无忌!”


    她哽咽着道:“你终于来了!”


    那人高坐马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第065章 第 65 章


    纳彩那日, 谢无忌有意把事情闹大,所以对崔家屡屡容忍,崔家跋扈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街头巷尾,惹得谢家颇为不快, 婚事顺理成章地搁置下来。


    不过纳彩既然出了这样大的岔子, 谢国公总要唤谢无忌去问一声的, 恰巧就在他外出的时候, 沈椿送来了那封书信, 若非她送来的时机实在太不凑巧,她和谢无忌这会儿已经双宿双栖了。


    谢钰原本以为,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内, 等谢无忌大婚,日后沈椿有了孩子, 这桩前尘往事尽可被岁月掩盖,所以他心里即便不悦,也从容依旧,面上更少见嫉色。


    但事与愿违,从纳彩礼出岔子, 沈椿给他下药,桩桩件件都脱出了他的掌控。


    尤其是沈椿,她怎敢如此待他!


    他桩桩件件无一不为她考虑, 她怎能如此负心薄幸!


    他截取书信之后立即就来了这里,却没有急着抓她回去, 他冷眼旁观,看着她放弃舒适优渥的生活, 看着她吃苦受累,看着她为了点儿口粮便四处奔波, 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想过妥协。


    ——这一切都是为了谢无忌。


    谢钰怎么都想不到,沈椿居然对谢无忌偏执到如此地步。


    谢无忌,为什么是谢无忌?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今天见她之前,他特意换上了一身儿谢无忌惯常穿的武人装束,就连往常规规矩矩束在发冠里的黑直长发都换成了潇洒不羁的高马尾。


    他手持玉刀,在镜子面前徘徊良久,总算还是维持了最后一丝体面,没用玉刀把眉毛剃成断眉,散下几缕碎发遮着眉梢。


    明明是他自己非要扮成这幅模样的,但听到她喊着谢无忌的名字,满怀欣喜向他飞奔而来的刹那,他的怒意不可遏止地沸腾起来。


    他本可以继续骗下去,但等她走到近前,他垂下眼眸,淡淡唤了声:“昭昭。”


    他看到沈椿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凝固住了。


    她脚步刹住,身子慢慢后缩,脸上的神情慢慢化为了惊恐。


    他轻声问:“你是自己走过来?还是我请你过来?”


    沈椿只是迟疑了一瞬,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跑——她做出这样的举动,几乎不假思索,就是本能的行为。


    还没跑出三步远,她腰上一紧,直接被人拎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忽然后颈一麻,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一线,她有些费力地睁开眼,意识一点一点回归,终于想起来昨晚上发生了什么,猛地弹坐了起来。


    谢钰平静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你醒了?”


    沈椿打了个激灵,有些结舌:“你”


    她张了张嘴,有些艰难地开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谢钰眼眸沉静:“从你出城那日,我就派人盯着你了,你下药离开之后,所有出城的人都要备好路


    引和户簿,那日若非我示意,你在城门口就要被人扣下了。”


    沈椿脑袋空白了一片。


    城里谢钰大肆搜捕,她几次被逮到就不说了,就连出城都是在谢钰的掌控之中,也就是说,就算她没有给谢无忌送那封书信,她也很快会被谢钰扣下,她自以为天 衣无缝的计划,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什么也不是。


    也就是说,她很有可能这辈子都无法逃离谢钰的掌控,除非有一天谢钰对自己腻了倦了,否则俩人会这么纠缠到死。


    她被谢钰吓得心口乱跳,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谢钰静静地看向她:“昭昭,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从她醒来到现在,谢钰的声音一直很平静,似乎并没有计较她下药偷跑的意思。


    沈椿咬了咬唇,努力逼迫自己镇定下来,还是决定摊开了说:“谢钰”


    她要说的都是心里话,表情颇为诚挚:“你是长安城有名的第一玉郎,出身高门,人人向往,我不过就是个出身乡野的野丫头罢了,咱们之前也不是没在一处过过,但结果你也瞧见了,咱俩怎么都过不好,你不痛快,我也别扭,只要你愿意,随便就能找个才干学识胜我百倍的,咱们老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谢钰神色未起一丝波澜,轻轻颔首:“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


    不曾为给他下药而歉疚,不曾为抛却他后悔,只是一脸真诚地劝她和离另娶,这样才能方便她去找谢无忌。


    沈椿迟疑着点了点头,两只手绞紧:“给你下药是我不对,但是我说过许多遍了,咱们俩真的不合适,你能不能”她边说边打量谢钰的脸色,鼓足勇气:“放了我啊?”


    “不能。”


    谢钰终于抬起眼:“你答错了。”


    沈椿微微怔了怔,他又另起了个话头:“昭昭,你知道你离开这几日,我都在想什么吗?”


    他不等沈椿回答,便异常平静地道:“我在想,这次若是找到了你,我就把你锁在我身边,让你一生一世不得离开。”


    屋里的空气忽的凝滞。


    他说出这句话之前,在沈椿心里,他一直是冷漠而理智,他之所以拦着不让自己和谢无忌相认,是因为他不想坏了自己和家里的名声,他想让她怀孕,让谢无忌成婚,这一切都是权衡之后的理智考量,能够付出最小的代价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短短几天,他好像换了个人一般,沈椿忽的毛骨悚然起来。


    她站起身,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语无伦次地道:“你不能这样,你为什么,你凭什么”


    她尚未退出几步,脚踝忽的一紧,她没保持好平衡,踉跄着跌倒在地上。


    她这才看清楚,自己的脚踝上不知什么时候套了一根赤金色的锁链,这锁链打造的轻巧灵便,乍一看倒像是装饰用的脚链,轻的几乎毫无分量,难怪她醒来没有第一时间觉察。


    而锁链的另一端,拴在了谢钰的另一只脚上。


    沈椿惊呆了。


    谢钰撑起身子向她走近,脚上锁链哗啦啦作响。


    “昭昭,我同你说过,”他语调如此:“我能。”


    谢无忌即将动身去往突厥,在这之前,他还有一桩很要紧的事儿没做,未免束手束脚,他彻底摆脱了和崔家的婚事,


    他本想带沈椿一道走的,令人在长安城里搜查了两日都没发现她的踪迹,谢无忌一拍脑袋,终于反应过来,立马吩咐心腹:“你去盯着谢钰。”


    这下没过两个时辰就传来了动静,心腹回报:“参将,昨天夜里,小公爷擦黑去了趟郊外,我们的人没敢跟的太近,只留意到他去了龙灵山上。”


    谢无忌拧眉思索片刻,忽的低骂了声,一扬披风便纵马跨出了府门。


    第066章 第 66 章


    谢钰又抬眼看向窗外, 淡道:“这里是郊外的驿馆,等明早我会带你回长安。”


    沈椿简直毛骨悚然,身子不住地向后缩。


    对付谢钰,求饶或者发火都是没用的, 当务之急是先想法儿让他把两人之间拴着的锁链解开。


    沈椿捂着小腹:“我, 我想小解, 十万火急。”她软声恳求:“我人就在这儿, 也跑不了, 你能不能先把锁链打开?”


    她就不信,谢钰这种目下无尘的神仙还能看着她解手?


    谢钰垂眸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忽的把她打横抱起, 绕过一侧的屏风。


    沈椿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他就调整了一下姿势, 两臂把着她的两条腿——就是小孩把尿的姿势。


    他手指已经灵巧地挑开了她的腰带,沈椿快吓疯了,不要命地挣扎:“你干嘛!”


    她的裤子已经被褪下,底下光溜溜的钻入一股凉风,她觉得羞耻无比。


    谢钰将两条腿微微分开:“你不是要小解吗?”


    沈椿死死掐着他的手臂, 惊慌失措:“不要不要,我不解了!”


    谢钰长睫垂下:“人有三急,总是憋着容易伤身。”


    沈椿拼命摇头:“我不急, 我一点都不急。”


    谢钰低头仔细帮她整理好衣裤,又抬眸看了她一眼, 眼里淡淡嘲意:“不是十万火急吗?”


    他分明是什么都明白了,却顺着她的话故意作弄她, 沈椿险些气了个仰倒。


    她气的声音发抖:“夫妻本就是讲究个你情我愿,你这样锁着我又有什么意思!”


    她哽咽了下, 竭力镇定下来:“你这么跟我一直锁在一起也不是个事,你又不是没事干的闲汉,你要去衙署办公,去外地办差,去宫里见皇帝的时候怎么办?难道也走哪儿都把我拖着?!”


    她越想越觉得有理,心里悄然松了半口气。


    谢钰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轻声道:“等回到长安之后,我会带你去别府另居,到时候你只管在府里安心修养,无事不必外出。”


    他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后脑:“即便你我百年,也是要葬在一处的。”


    沈椿霍得抬起头,愤愤地看着他。


    她之前以为,谢钰虽然冷淡迂腐,但总归还算是端方君子,谁知道他如此偏执!


    她又是害怕又是愤怒:“你是打算关我一辈子了?”


    “本来是不想的”谢钰缓缓道:“但方才你还是没想明白。”


    她又气又怕,禁不住呜咽了声,委顿在地上哭个不住:“我又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听她问到这个,谢钰面色终于显出一点冷淡来,他慢慢重复:“从没做对不起我的事”


    他一掀眼皮,眼神锋锐:“自你我成婚,我对你称得上一心一意,谢家夫人应有的尊荣我也未少你半分,你也曾应允过要和我白首偕老,但长兄一来,你说变心就变心,二话不说便扔下了一封和离书要弃我而去,你又置我于何地?!”


    这些话谢钰囤在心头许久,只是他素来高傲自持,不愿说出来让自己像个被人抛弃的怨夫一般,但被沈椿这般诘问,他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口。


    沈椿惊住,下意识地反驳:“谁说我是为了谢无忌才跟你和离的?”


    她觉得自己冤屈极了:“那次在行宫里我被人下了药,是谢无忌仗义出手救了我,我那时候才认出他是原来那人,你凭什么说我变心了?!我要同你和离,跟谢无忌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下轮到谢钰怔住了。


    他之前一直以为,夫妻二人纵然有些龃龉,但总归还称得上恩恩爱爱,他自出生起,便是旁人对他细心周全,这还是他头一次对人如此上心,他着实想不通她为何要同自己和离。


    到后来,他以为是她认出了谢无忌,所以狠心想要抛弃他,甚至在被她抛弃之后,他屡次想要挽回,她也无动于衷,他原以


    为问题都出在谢无忌身上,只要彻底打消她的念想,她就会回到他的身边。


    但她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是在和他和离之后才认出的谢无忌——从她的语气和表情,谢钰能判定她没有说谎。


    不是谢无忌,那是因为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谢无忌,他就算强行拆散了二人,沈椿又会回头吗?


    他以为洞悉一切,没想到从根儿上就判断错了。


    他心口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终于不复往日从容,微微生出些慌乱来。


    他闭了闭眼,方才问:“那你是为什么要同我和离?”


    他从头到尾都没把她当成妻子,怎么好意思问为什么?


    沈椿气恼至极:“是,你是没有纳妾娶小,你也给了我很多很多好东西,你以为这对我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对不对?”


    她眼角发红:“可是咱俩成婚那么久了,我知道你喜欢穿素色简便的衣裳,你喜欢匣子里第二格放的白玉发簪,你喜欢喝冲泡过三遍的绿茶,因为能提神醒脑,你不爱吃大荤大肉,偏好鲜活的鱼虾你呢?你知道我喜甜还是喜酸?平时爱穿什么样的衣裳爱戴什么样的首饰?你有留心过半点吗?”


    她擦了擦眼泪:“每回咱们俩闹别扭,你总是晾着我十天半个月不管,觉得时候到了就派人送些稀罕宝贝来送给我,但你仔细想想,你对待下人不也是这样吗?既然这样,你娶老婆做什么?!”


    谢钰舌尖似系了千斤坠,异常艰涩地道:“我”


    沈椿吸了吸鼻子,打断他的话:“是,你给我的那些好东西我这辈子也没见过,但对你来说,这些身外物你既不在意也不稀罕,你根本就不在意我,你心里也从来就没有我,你是世间少有的神仙人物,我高攀不起,但咱们既然过不下去,我为什么不能跟你和离?”


    和谢钰在一块自然是荣华富贵受用不尽,但跟他过日子,就好像被关在一处华丽冰冷的笼子里,她进不得退不得,被压的几乎喘不过气儿来——这富贵当真不是常人能消受的。


    她抽噎道:“你若是觉得被我提出和离有损颜面,不如出具一封休书,就说我粗鄙浅薄,不配为谢家宗妇,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谢钰仿佛迎面被人重击了一拳,脑中嗡鸣不断。


    竟然是他,居然是他。


    平生头一次,他思绪混乱,竟是久久不能言语。


    直到沈椿一脸疲惫地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跟你计较什么,而是想要问你,你到底能不能放了我?。”


    谢钰搭在案几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就在此时,底下有人高喊:“走水了走水了!”


    一股滚滚浓烟冲入门窗,才熏得二人回过神来。


    他们住的地方在驿馆二楼,浓烟能够飘入,火势必然不轻,谢钰立即扶着她起身:“你”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两个黑衣刺客破窗而入,举着刀就向谢钰劈砍过来。


    谢钰此时手无寸铁,护着沈椿侧身避过,胳膊上却被划了一道血痕,鲜血很快冒了出来。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旋身拔出墙上佩剑,先是一把斩开沈椿脚踝上的锁链。


    他横剑挡住了两个刺客,用力把沈椿往门外一推:“走!”


    谢钰肯放她走了?沈椿犹有些不敢置信,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见他神兵在手,那两个刺客已经彻底被他压在了下风,她才矮着身子匆匆跑了出去,为了躲避刺客,她沿着二楼走廊七拐八拐地绕了一圈。


    大堂里闹哄哄一片,刺客和谢钰的部曲奋力搏杀,大堂里许多地方已经起火,火势正以极快地速度向二楼蔓延——驿馆乱成了一锅粥,没人顾得上她!


    沈椿在的地方正是二楼的一个死角,这里有一处楼梯直通着一楼的小门,也就是说,她只要趁机偷偷跑了,完全不会有人发现。


    她又是慌乱又是激动,压低身子沿着长廊要逃跑,手臂忽然被人一把拽住。


    长乐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她身边,一脸恳切地道:“小公爷带着人在清理刺客,底下乱着呢,小公爷特意叮嘱,千万不要放夫人乱跑。”


    他姿态虽然谦卑,但是抓住沈椿的那只手却怎么也不肯松开,就跟铁钳似的,大有把她强行拖走的架势。


    都到这时候了,谢钰还不准备放她走!


    沈椿尝试着挣扎了一下,却怎么也挣不脱,长乐正要带着她往下走,二楼一个琉璃灯台摇摇晃晃,猛地向着二人砸了下来。


    电光火石间,她把长乐往前一推,自己身子又往后缩了下,琉璃灯盏‘啪嚓’一声落下,果然谁都没伤着,却正好将两人给隔开了——她虽然想要跑路,但也不想伤人,见长乐无恙,她又往后退了几步,两人一东一西地对峙着。


    长乐焦急地唤了声:“夫人!”


    恰在此时,谢钰一手提着滴血的长剑,带着人从走廊的另一侧绕了过来。


    他压着眉间焦急,竭力放缓声音:“昭昭,过来。”


    他慢慢向她靠近,柔声哄她:“这里太危险了,我先带你离开。”


    沈椿没有挪动脚步。


    “沈椿!”


    一把熟悉的声音从一楼传来。


    谢钰和沈椿都怔了下,不自觉望向一楼大堂。


    谢无忌腰间佩刀,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


    他目光很快搜寻到二楼对峙站着的谢无忌和沈椿,眼睛微眯了下。


    他向她张开双臂:“你别理他,跳下来,我在这儿接着你。”


    谢钰嗓音里终于透出了一丝乱:“昭昭!”


    沈椿转头看了他一眼。


    她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第067章 第 67 章


    谢无忌果然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 只是被力道冲击得滚了两圈,沈椿后脑磕了下,眼前一阵发黑。


    谢钰见两人相互拥在一起,脸色冷的吓人, 毫不犹豫地也跟着纵身一跳, 也跟着追了下去。


    一楼大堂已经四处起火, 他衣袍被风吹的鼓起, 就像一只纵身跃入火海的白鹤。


    谢无忌低骂了声, 手一扬,底下人就扔了五六个装满火油的火瓶,火势猛地拔高, 直接把谢钰阻在了火墙之内。


    他特地来就是为了救出沈椿,也不恋战, 打了个呼哨便带着人退下了。


    火势渐大,眼看着驿站都要被烧塌了,谢钰废了好一番手脚才带人出了驿馆,只是谢无忌已经不见踪迹了。


    谢无忌曾深入突厥为细作多年,是隐藏行迹的高手, 谢钰亲自率人追出去,他居然就这么没了踪影,他只能把人拆分成多个小队, 扩大范围一寸一寸地搜查过去,恨不得把地皮都撅了。


    等过了几个时辰, 长乐战战兢兢地回禀:“小公爷,去西边搜过了, 也,也没发现大郎君和夫人的踪迹。”


    谢钰深深地吸了口气——他静气凝神的功夫一向极佳, 这会儿竟也满面怒容,第一次杀意翻腾。


    他冷冷道:“你持我官印,京兆二十二城县,从即日起戒严”


    长乐头一次出声打断他的话,惊声道:“小公爷!”他胆战心惊地道:“这事,这事真要闹的这般大吗?”


    之前谢钰和沈椿再怎么闹别扭,总归也是夫妻之间的事儿,如今谢无忌牵扯进来,谢钰又转头命人封了长安辖下二十二城,难道让天下人瞧谢氏兄弟相争,兄夺弟妻的笑话吗?这事儿一旦传出去,谢家岂不是要名声扫地?


    他家小公爷虽然权柄滔天,但他为人磊落,从不会滥用权势,仅有的一二次也都是为了夫人,这回甚至为了夫人想要动用官印,全然不似往日的冷静做派!


    谢钰顿了顿,薄唇几乎抿成一线。


    谢无忌可以肆无忌惮抢夺他的妻子,他身为家主,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家主身份于他何尝不是万重枷锁?


    长乐见他沉默,大


    气也不敢喘,安安静静地垂手等着他做决定——这是逼着小公爷在夫人和谢家声誉之间做抉择。


    只要谢钰动用官印拿人,谢无忌自然很难逃掉,所以他直接抢人这一手看似全无顾忌,实际上也是在赌,赌谢钰会不会滥用公权,赌他是不是更在意谢家的声誉。


    谢钰手指收拢成拳,紧紧抿着唇,似乎要把七情六欲一并锁回肺腑之内。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解下腰间牙牌:“时候尚短,他们跑不了多远,你调动谢家所有部曲,让他们乔装之后,把辖下的所有城县仔细搜查一遍。”


    长乐松了口气,又踌躇了下:“可是大郎君极擅隐匿”


    他虽然不愿见小公爷将此事闹大,让自身和谢家颜面扫地,但万一找不着夫人,小公爷岂不是要疯魔了?


    谢钰对夫人做的那些事儿,在别人眼里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对他这样冷淡的人来说已经极为难得了,长乐能瞧得出来,他对夫人是极喜爱的。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谢钰脸色极冷,难得说了一句相对粗糙的俗语:“他在朝为官,难道还能躲一辈子?只要他现身,无论天涯海角,我必会找到他。”


    长乐瞬间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起来:“是这个理儿,大郎君好歹是三品参将,有公职在身,不可能躲藏太久的,还是您有主意。”


    谢钰一刻也不想等待,拨马转身:“你在此地带人搜查,我进宫面圣。”


    ——谢无忌干的还是类似于细作的差事,只为皇上一人效力,他的行踪只有皇上才能完全掌握。


    接下来的关键,就是搞清楚谢无忌会去哪里。


    长乐应了个是


    沈椿后脑磕了一下之后,脑袋就昏昏沉沉的,加上接连几天的疲累,她居然直接昏睡了过去。


    等她悠悠转醒,只觉得身下摇晃,似乎是在一辆宽敞的马车里。


    她咽了咽发干的嗓子,低低地呻 吟了声。


    一盏温水递到她嘴边,一道叮嘱紧随而来:“慢慢喝,别呛着。”


    沈椿本能地抿了两口,觉出丝丝甜意,里面居然放了蜂蜜。


    她忍不住多喝了几口,才终于回过神,抬眼看着谢无忌,脱口叫了声:“大伯哥。”


    她说完才觉得别扭,忙捂住嘴。


    谢无忌好悬没给她这一声呛死,咳了几下才挑眉:“还叫我大伯哥呢?”


    沈椿一直盼着见到他,她本以为自己见到他之后会急不可待地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


    但真见了面,她又有种雾里看花的不真切感,倒像是近乡情怯似的,两人之间隐隐隔着漫长的岁月,需要一点契机来打破这若有似无的隔阂。


    她难免有点拘谨:“我不知道叫你什么好”


    谢无忌随手帮她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唇角挂了点笑:“你如果愿意,叫我一声无忌哥哥我也不嫌弃。”


    他说到这个,沈椿就想起一件事儿来,她霍得抬起头,话里忍不住带了几分怨怼:“你现在倒是知道让我叫你无忌了,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说你是谢钰?”


    她问起这个,谢无忌的表情僵了僵,苦笑道:“我不是有意欺瞒你,我生母是乐坊伎人,我一出生便入了奴籍,无名无姓的人,又怎么告诉你我的姓名呢?”


    他想起往事,神色仍觉是怅惘:“其实我本来想直接带你走的,但你在乡下的时候虽然穷困,但好歹是良籍,我那时候只是谢府贱奴,自己尚不得自由,又怎么能带上你?难道让你跟我一块入奴籍吗?”


    谢无忌瞧着散漫,但当那么多年细作,他待人有着极重的防备之心,这些事儿就连他的心腹他都不曾提过半句。


    他在人前习惯性地掩饰情绪,这会儿倒是不假遮掩起来,怅然不甘一览无余。


    “后来我虽脱了奴籍,但为建功立业,深入突厥数年不得归,也是前不久才回了长安,本想等事情一落定就去找你呢,结果”


    他说到这儿,忍不住低骂了声:“没想到你真成了谢钰的老婆。”


    说到这儿,谢无忌悔得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不用沈椿张口,他都知道她想问什么,又道:“还有和崔家的婚事,我本来就没想娶亲,只是皇上有意给我赐婚,我顺手扯个挡箭牌罢了,后来崔家不干人事儿,我就借机搅合黄了这门婚事。”


    沈椿才知道其中居然有这样的隐情,相比之下,她在乡下虽然过得辛苦,但还是比谢无忌强多了。


    她心里存着的那口气散了大半,眼神软和下来。


    谢无忌打蛇上棍,趁机凑近她:“你若是还怨我,打我骂我都行,只是别不理我。”


    沈椿拳头抵住他的胸口:“我不打你,你记住这个教训就是了。”


    她犹豫了下:“你以后可别再骗我了。”


    谢无忌随意笑笑:“这个自然。”


    沈椿想了想,随口问道:“谢钰没事吧?”


    她昏过去的最后一眼,看到谢钰跟着从二楼纵身跃入火中。


    两人虽然感情淡薄,但好歹夫妻一场,他让她过了大半年的富贵日子,她也不希望他出什么意外。


    谢无忌微微怔了下。


    他没想到沈椿醒来之后,第二个问的就是谢钰——他以为二人之间没什么情分的。


    他扯了下唇角,微哼一声:“他身手了得,自然没事儿。”


    沈椿松了口气,又掀起帘子向外看了眼,疑惑地问:“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第068章 第 68 章


    谢钰现在根本无心公差, 他只有稍静下来,脑子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现谢无忌和沈椿恩爱缠绵的画面,那画面生动极了,刺得他心口生痛。


    想到她会对着谢无忌巧笑嫣然, 她可能还会靠在他怀里提笔练字, 耳厮鬓磨, 谢钰就无可遏制地生出一股杀意来。


    他满脑子都是怎么把老婆追回来, 为此他甚至动用了许久没休的事假, 向上报备之后,给自己弄了个长假。


    ——自他十五岁出仕,别说是主动告假了, 就是每逢节假他都得留下来加班,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之前谢钰为了避嫌, 和谢无忌甚少往来,也不曾询问过谢无忌究竟做了什么差事,如今细查了一番,他立马觉察出不对——谢无忌和那个突厥质子哥舒苍来往过密。


    事情一下变得更为复杂了。


    谢钰眉尾轻跳。


    谢无忌总归还是皇上的人,谢钰少见的按捺不住, 进宫面见圣上,向他禀明了此事。


    皇上听他提及此事,脸上不见分毫慌乱, 反而颇为得意:“他和哥舒苍接近,是朕授意的。”


    他不待谢钰发问, 便道:“你也知道,之前河道东出了细作, 驻守边关的常将军被奸细所害,就此殒命, 后来处死了他的副官,本以为此案算是告一段落了,没想到就在两个月前,河道东的军情再次泄露,背后必定还有细作!”


    其实这桩案子还是谢钰查的,查到那个副官之后,他就已经猜出这案子不会这么简单,本想彻查到底,但皇上极忌讳他插手军中事务,案情稍有进展,他便迫不及待地命人接手了此案。


    “那些细作藏的极深,朕便想了个主意引他们出来。”皇上不无得意地道:“你也知道,突厥一直对咱们的神机弩颇为忌惮,朕便让无忌假意和那突厥质子亲近,又放出神机弩的消息,那哥舒苍狼子野心,果然上钩,着意和无忌亲近起来。”


    他神情悠然:“你是朝中重臣,应当知道兵部那些研究锻造武器的地方都在边关极偏远隐秘之处,那些军士和匠人也都一并迁居过去,朕向突厥放出的,就是制弩匠人的姓名以及制弩的地方,朕让谢无忌假意投效突厥,让他舍身亲自去了制弩的地方,如此一来,那些潜藏在朝内的细作,必会按捺不住出手,届时朕定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谢钰倒不似皇上那般激动,他微微皱了下眉:“臣敢问一句,您放出的消息是朕是假?”


    “自然是真的。”皇上摆了摆手:“突厥人狠辣狡猾,若给的是假消息,怕也不能引他们上钩。”他又补了句:“当然,等谢无忌将那些细作


    一网打尽之后,朕自然会安排其他的隐蔽住处,让他们都迁移过去。”


    谢钰眉心跳了跳,心头隐约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皇上也不是白跟他说这些,说完之后,他就淡淡敲打:“朕知道你们兄弟不睦,但无忌此次行事,事关重大,莫要为私事影响国事才好。”


    谢钰根本无暇顾及他所言,匆匆告辞回到屋里,左右踱了两步,他才意识到那丝不妙的预感来自哪里。


    皇上这招看似精明,但实际上,他把宝都押在了谢无忌身上——谢无忌如果真的一心一意为晋朝清除细作,那自然皆大欢喜。


    可万一呢?他万一是真的和突厥有了首尾呢?那皇上岂不是鸡飞蛋打,就连唯一能用来钳制突厥的神机弩都拱手让人?


    这个念头在谢钰心里一闪而过,事关国事,他也不想凭空揣测,唤来长乐:“我之前让你细查谢无忌这半年都做过什么,见了哪些人,去过哪些地方,你都查的怎么样了?”


    长乐当即命人捧了厚厚一沓卷宗上来,谢钰一目十行,不到半天的功夫就翻阅完毕——很快查出了一些问题。


    这半年来,谢无忌陆陆续续地抛卖了不少产业,尤其是铺面住宅田地这些不动资产,全部被他置换成了金银,他做的不显山不漏水,一时竟未曾引人察觉。


    若只是为了迷惑突厥人,真有必要连自己辛苦攒下的基业也都抛卖出去吗?


    还有兄弟俩到底是同朝未官的他直接出面抢走昭昭,到底是肆意妄为,还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过继续在晋朝待下去了?


    他到底是那边儿的人?


    他会把昭昭带到哪里?


    谢钰轻咬了下舌尖,才镇定下来,沉声道:“帮我把四伯叫来。”


    谢家这位四伯在兵部任职,长乐一愣,道:“四爷应该还在兵部当差,您找他有什么事?”


    他垂下眼:“通知兵部辖下所有驿馆,一旦发现谢无忌的踪迹,立刻向我汇报。”


    “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问完这个问题,沈椿心头才蔓上一点惶惑不安来,总觉得没着没落的。


    在之前,她人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她心里想的那个人,和他好好过安生日子,久而久之,这件事已经成她心里的执念了。


    但现在人就在她旁边了,她反而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


    她该做什么?她会去哪儿?


    谢无忌听她问到这个,眸光微闪,很快又神色如常。


    他挑眉笑道:“我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啊。”


    他压低嗓子,一本正经地道:“我这次出来特意隐蔽了行踪,就是为了帮皇上清查刺客。”说完他又哄她:“皇上答应过我,等这事儿了结,我就带着你去边关戍守,到时候咱们就不必担心谢钰追来了。”


    沈椿瞪大了眼,又一把捂住嘴,悄声道:“那你还带上我?”


    谢无忌见她这模样可爱,有意逗她:“不这样,我怎么把你从谢钰手里抢出来?”


    他摸着下巴,忍不住笑:“你说,我们这算是私奔还是通奸?”


    从小到大,文采武略他就没有一样及得上谢钰的,如今当着谢钰的面儿抢走了他的妻子,抢的还是自己心仪之人,谢无忌心下难免得意。


    没想一听他这话,沈椿脸色刷得惨白。


    大婚第二日,谢钰就和她说过,只要签了那封和离书,两人从此就各不相干,没想到她打定主意和离了,谢钰却怎么都不肯放手,甚至动用京兆尹的职权压着不肯给她消户籍。


    从心理上,她和谢钰已经毫无干系,但从律法上,他们二人仍是夫妻,谢无忌这话正好扎进了她的心窝子,刺耳地提醒了她这一事实。


    她长这么大都老实惯了,乍然意识到自己居然成了戏文里说的那种不正经的女人,慌得手足无措。


    谢无忌发现她脸色不对,忍不住扇了自己一嘴巴子,放下身段哄她:“我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他见沈椿扁起嘴巴,快哭了似的,他慌里慌张,口不择言:“别哭啊,你别忘了,是我先认识的你,大婚那天,也是我和你拜的堂成的亲,谢钰不过是个意外罢了,咱俩才是正经夫妻呢!”


    他刚才说的什么私奔通奸的话实在太难听,沈椿心里没好受多少,吸了吸鼻子,‘吧嗒’一声,眼泪砸到他手背上。


    谢无忌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极少,长这么大也只喜欢过这一个人,现在俩人又正在失而复得的时候,他对她自然是极上心的。


    他彻底慌了:“别哭了祖宗,要不我带你下马车走走?你会骑马不?”


    沈椿别过脸:“我不会,我不出去!”


    “我教你,我抱着你骑!”


    “我不喜欢,每次骑马颠得我腰疼!”


    谢无忌碰了一鼻子灰,耐着性子哄了好半天,又保证道:“我来想法子,保证让你和谢钰把婚事离了,这样成吗?”


    沈椿心里不大信,她也不想让谢无忌为难,吸着鼻子应了声。


    谢无忌也咧开嘴笑了,他正要说话,马车车板忽的被轻叩了三下,他脸色微变,先对着沈椿道:“你先歇会儿,我有点事儿,去去就来。”


    说完便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马车外等着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突厥人,这人是哥舒苍的一个堂弟,名唤哥舒那利,他也是哥舒苍的心腹,这回被特地派来配合他行事。


    谢无忌避开了自己的手下,和哥舒那利绕到后方隐蔽处,哥舒那利表情凝重:“这一路你真要带着这个女人?”


    谢无忌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不答。


    哥舒那利尚觉察他眼底的不快,继续道:“这女人是个累赘,不如你把她先交给我,等事情结束,我一定把她”


    他话才说了一半儿,谢无忌猛地扬了下手,一道银光闪过,在哥舒那利的脸颊拉出了深深一道血痕。


    哥舒那利大怒:“你”


    他这话才脱口,正对上谢无忌一双闪着寒光的笑眼,他心头一凉,终于反省自己逾越。


    他放下姿态,解释道:“我不是想插手你的事儿,只是可汗有意把阿史那家的公主嫁给你,你如果带着这个汉族女人去突厥,总归不大方便”


    谢无忌拔下插在树上的匕首,挽了个花儿重新插回靴子里。


    他懒洋洋地道:“我又没说不娶阿史那家的那个,你着什么急啊?”


    大概是细作当久了,他对谁都是撒谎敷衍信手拈来,前一刻答应的事儿,下一刻就能掀桌翻脸,谁也不知道他说的这句话是真是假。


    谢无忌还真没想过娶娶阿史那家的公主,但这不妨碍她随口应承,反正空口说白话又不要钱。


    哥舒那利得了保证,也不再多问,再次岔开话题:“这女人知道咱们要去突厥吗?你身上有一半儿突厥王室血脉,她可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她会答应跟你叛出家国吗?你可别让她坏了咱们的事儿。”


    他屡屡拿沈椿试探,已经犯了谢无忌的忌讳,他唇畔那缕笑也凝了点寒意:“她的事你不必探听,我自有分寸。”


    第069章 第 69 章


    就冲谢无忌那个心狠手辣的架势, 哥舒那利哪敢多嘴?


    但他们这次是要找到制造神机弩的匠人,逼问出神机□□,此事一旦成了,突厥便能破了河道关, 一路背上, 直取中原腹地, 这是万万不容有失的。


    瞧谢无忌这个样子, 他想把人要来辖制是不可能的了。


    哥舒那利沉下脸:“不是我要多嘴, 只是她之前毕竟是谢钰的夫人,最重要的是,你们多年未见, 你早不是当年那个小小少年了,你这些年杀过多少人手上


    沾了多少血只怕你自己都记不清了, 你真觉得她能接受一个心狠手辣叛国背主的人?她会心甘情愿地跟你回突厥吗?”


    谢无忌瞳孔猛地缩了下,仍是冷冷道:“我说了,这是我们二人的事儿,用不着你插手。”


    哥舒那利嘴巴动了下,但见谢无忌脸色难看, 想到这位的杀性,他还是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其实他还有个问题没问出口,像谢无忌这样的相貌才干, 只要他肯,身边一定不缺女人, 何至于喜欢一个小丫头喜欢了这么多年?


    谢无忌手指揉了揉眉骨,撩起帘子重新上了马车。


    沈椿这会儿又乏了, 蜷起身子又睡了过去。


    谢无忌见她脸上多了点酣睡的晕粉,神情不觉缓了缓, 小心翻出枕头和被褥,给她垫好盖上,然后单手托腮,看着她的睡颜出神,眼底不知不觉多了点笑。


    他的小姑娘长开了,也变漂亮了,难怪他一直没认出来。


    他还记得她那时候黑黑小小的,像是一只皮包骨头的野猫,跌在坑里被捕兽的陷阱夹住,一声一声叫的凄厉。


    那时候谢无忌还是谢家部曲,本来是有主人颁布的任务在身的,他这人天生没同情心,本来想弃之不管的,但走出几里地,她那一声一声惨叫扎根在他脑袋里似的,扰得他心烦意乱。


    他低骂了声,终于折返回去,扔下麻绳把她拉了上来。


    他给她上药,背着她出山,背地里帮她解决了垂涎她的老光棍,临走的时候还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她了,那段时间谢无忌自己都纳闷自己怎么转了性了。


    到很久以后,谢无忌才反应过来,有个词叫同病相怜。他没有能耐护住少时的自己,但那时候他至少还有余力庇护得了她。


    谢无忌这一坐就是半天,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沈椿才再次睁开眼,有些茫然地问:“什么时辰了?”


    “快入夜了,”谢无忌把热好的干粮和肉干递给她:“睡饱了?吃点东西吧。”


    这吃食实在简陋,谢无忌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下巴:“先吃这个垫垫肚子,等到了城里我再带你吃好的补一补。”


    沈椿接过干粮:“这有啥,有饼有肉就挺好的了。”


    不愧是他家小椿,就是懂事!谢无忌在心里喜滋滋地夸了句。


    等沈椿吃的差不多,谢无忌手指轻敲了两下膝盖,清了清嗓子:“小椿,我有件事要问你。”


    哥舒那利的担心他不是没有过,不然也不会在沈椿问出接下来去哪儿的时候,他下意识地隐瞒了要带她去突厥的事儿,也不曾告知她自己这些年究竟做过什么。


    谢无忌从来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他唯一担心的是,她能否接受现在的自己?


    他吐了口气,强压下心中的退缩不安,扬眉笑了下:“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沈椿呛了下,脸一下红了:“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谢无忌挠了挠耳根,干咳了声,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那天我和谢钰都在驿馆,你选了我,说明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既然喜欢我,我问一下不行吗?”


    沈椿给他一口一个‘喜欢我’闹了个大红脸,支吾了下才道:“你对我好。”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最重要的是,你人也好。”


    谢无忌表情稍顿:“你觉得我人好?”


    “当然啊,你帮了我那么多。”他说过的话沈椿每个字都记得,她掰着手指头细数。


    “我还记得你原来跟我说过,你九岁的时候,有纨绔在闹市纵马横行,踢伤了好多百姓,你就设计用绊马索教训了那些纨绔,让他们断手的断手,断腿的断腿,你十二岁的时候圣上判了一桩错案,原本那家御史及家眷是要发配充军的,是你搜集了证据,救下了那一家人,还有还有,你十四岁的时候,突厥势强,突厥使节团来访的时候,在长安横行无忌,还趁机欺辱了一位貌美的小官之妻,那官员人微言轻,大家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是你持剑为那位夫人讨回了公道。”


    她说着说着眼底放出异样的光彩来:“我觉得,你就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


    少女怀春,即便现在她说起这些事迹来,依然忍不住怦然心动。


    他在她心里,就是天下第一的英雄,是完美无暇的完人。


    谢无忌的脸色一点点凝固住了。


    ——她说的这些事儿,都是谢钰少年时所为。


    他那时候只是谢家的一个部曲奴仆,恰好长了一张和谢钰相似的脸,也许自卑,也许是出于仰望,他下意识地在心上人面前模仿起谢钰的一言一行——他希望他在她心里是高洁完美,人品无暇的。


    他随口说的这些话做的这些事儿,就连他自己都忘了,小椿却还逐字逐句地记得。


    她喜欢的到底是他,还是另一个由他捏造出来的‘谢钰’?


    沈椿说了会儿,发现他脸色不对,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无忌哥,你怎么了?”


    她瞳孔清澈透亮,手指干净柔软,谢无忌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好像怕弄脏她似的。


    他定了定神,嘴角扯出一点笑:“没事儿,就是没想到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沈椿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小声道:“你说的事儿我都记得了。”


    两人一时静默下来,月光被团云拢住,月光黯淡下来,谢无忌的脸半明半暗。


    他思考时的小动作和谢钰一样,手指时急时缓地轻点着案几,又过了会儿,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谢无忌手指虚虚抹过眉梢,将所有情绪一并隐藏,他唇角挂笑:“小椿,我们成亲吧。”


    他已经演了这么多年的戏,也不在意演一辈子。


    小椿喜欢救人于水火的英雄,爱慕品德高尚的君子,那就演给她看,她喜欢什么样的,他都能演出来。


    至于怎么带她去突厥,谢钰也想好了,到时候再演一出一心一意为朝廷,却被朝廷追杀,被迫投效突厥的拿手好戏,这样就能天衣无缝地把她骗去突厥。


    沈椿没想到他突然说起了这个,她下意识地攥了攥衣襟,缩了缩脑袋:“这,这也太急了吧?”


    就算她喜欢谢无忌,俩人毕竟那么多年没见了,现在才在一块不到一天,她依然觉得谢无忌身上有很多陌生的地方,俩人现在就成亲同房,她有点接受不了。


    谢无忌一瞧她这样儿,就知道她误会了。


    他脸也跟着红了,没好气地弹了她一个脑瓜崩:“你想哪去了,我是说举行一个成亲仪式,到时候你就是我的人了。”


    现在大事儿未定,他不可能急着做那事儿,万一她在路上怀了孩子,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他只是想哄着她跟自己办个成亲仪式,好多上一层保险。


    沈椿莫名犹疑,下意识地推拒:“可我现在还是谢钰的妻子,户籍上”


    谢无忌显然早有主意,截断她的话:“我会给你另外弄一张名帖和户籍,到时候你就是全新的人了,之前你嫁过谁,和现在的身份完全没关系。”


    他道:“从今往后,你跟谢钰就是完全不相干的人。”


    他说完便缓缓吐了口气,强压着擂鼓一般的心跳,静静地等着她的答复。


    他并不觉得对不起谢钰,就算一开始是小椿弄错人误会了,但俩人结婚大半年,感情是可以婚后培养的,他但凡对妻子多看重几分,她都不至于走的这么干脆利索。


    旁的不说,就单说他拿来欺骗小椿的那些事迹,谢钰平日只要愿意跟她多聊几句,多说说自己的过往,谢无忌按在自己头上的那些事早就不攻自破了——现在小椿还觉得那些英雄事迹是他做的,只能说明俩人根本就不交心。


    过了会儿,他听到她轻轻道:“好。”


    他人品厚重,待她一心一意,又是她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谢无忌紧握的手指松开,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中微微勾了下唇


    谢钰疑心谢无忌和突厥有勾结,但只凭几张变卖的房产地契不能作为实证,就算拿到皇上跟前,皇上也不会信的,两人既然同朝为官,他就不能明着追捕谢无忌,便让在兵


    部的族人暗加留意。


    他自己请了个长假,把一应事务交给少尹,对外又宣称妻子身子不适,去了汤峪温泉别院疗养,做戏做全套,他甚至把沈椿身边几个服侍的下人都派了过去,还叮嘱他们不得泄出一丝口风。


    他花了一日半忙完这些,就开始专心忙着追回妻子,没多久兵部那边儿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在汉阳发现了谢无忌的踪迹。


    谢钰并未迟疑,带着人骑快马赶了过去,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谢无忌之前住的房间。


    屋里并未收拾,好像着意留给谁看似的,各处都挂了大红的彩绦,床前还燃着一对儿手臂粗细的龙凤烛。


    龙凤烛将将烧尽,艳红烛泪顺着灯盏滴了下来。


    一寸一寸扫遍,谢钰静默无语,立在房中半晌,忽的弯下腰,重重咳了几声。


    长乐就见他指缝里淌出几滴血迹,可见急怒攻心,他大惊道:“小公爷!”


    他上前想扶住谢钰,被他抬手拦住。


    谢钰唇角沾血,面容凄艳,神色却清冷如初,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继续追。”


    他漠然至极地道。


    第070章 第 70 章


    自从谢无忌刻意布置的喜堂被谢钰瞧见之后, 他便跟疯魔了似的,四下围追堵截。


    便是谢无忌都没想到,谢钰居然也有这般失控的一天,他只能把人分成两路, 一路照常走陆路官道故布疑阵, 他自己则带着沈椿上了水路。


    哥舒那利乔装成汉人被他打发去了另一路, 为防止意外, 他冒充行商, 带人混入了一艘以富贵著称的客船。


    除了这些,他对沈椿称得上溺爱了,近来天气炎热, 沈椿这辈子头一回坐船,居然落了个晕船的毛病, 躺在床上什么都吃不下去,谢无忌就神通广大地搞来了新鲜的瓜果和鲜酪,亲手给她做冰酪吃。


    说句没出息的,沈椿长这么大,从来没人对她这么无微不至过, 以至于她都有点坐立难安的心虚,怀疑自己能不能配得上这人的好——作为报答,她前两天还亲手打了个络子送给谢无忌。


    谢无忌亲手喂她吃完了半碗冰酪, 翻出一块干净的帕子要给她擦嘴:“我才买的帕子,你别嫌弃。”


    沈椿不安地躲了躲:“诶…你别这样, 我自己来就成,我又不是小孩。”


    谢无忌仔仔细细帮她擦完嘴, 又亲手削了个香瓜,切成小块给她:“你老实坐着, 小心起的猛了又头晕。”


    谢家规矩大,饭前不让吃生冷的东西,沈椿因此挨过好几回训,她看着银签子上那块冰冰凉凉的甜瓜,本能地迟疑了下,才张嘴叼了。


    她这样瞻前顾后,活像只雪兔子似的,谢无忌既心中生怜,又恨不得揉进怀里摸上两把,不知道怎么样疼爱才好。


    喂她吃完水果,谢无忌才抬了一张精巧案几,上面放着薄粥和几样小菜,他手臂一转,居然直接把案几放在她床上了。


    沈椿立马要掀开被子坐起来,嘴里直念叨:“哎别别别,这可不成,这不合规矩。”


    要是让谢钰看见她敢在床上吃饭,估计她能被关禁闭关到寿终正寝。


    谢无忌把碗筷塞她手里,笑话她:“我都不嫌麻烦,你啰嗦什么?人活着是为了舒坦,又不是为了守规矩的。”


    小椿以前可不是这样别别扭扭的性子,如今这个规矩那个礼数的,不用问谢无忌都知道是谁把他变成这样的,他快烦死谢钰了,自己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了,还非要把小妻子教成个小古板。


    想到这儿,他对骗走沈椿的事儿再没半点愧疚,反而开始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做了大善事儿,她落在谢钰手里岂不是要坐一辈子牢?


    沈椿看着案几出神。


    谢钰极重规矩,两人刚成亲那会儿,他就很明确地说过,妻子并不只是他的妻子,而是谢家的宗妇,他对妻子有着很高的期待。


    谢无忌却完全相反,他是百无禁忌,对她尤其纵容,几乎拿她当个孩子待,可以说他完美地符合了她对于被爱的认知。


    这种感觉让她感激又忐忑,有时候还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值得被人这样对待。


    她提起筷子扒了口饭,果然,不用考虑坐姿仪态,不用考虑有没有发出奇怪的声音,吃饭就是香。


    “真棒,吃饭就该这样大口大口的。”谢无忌夸她,又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怎么高兴就怎么来吧,只要你愿意,踩到我的脑袋上也行。”


    她一上船就恹恹的,今天难得多吃了半碗饭,谢无忌终于能松口气,盘算着等到下一个落脚点给她买几盒山楂丸子吃吃,再买一些女子常吃来补气养颜的燕窝阿胶之类的,鲜酪也该多买点了,她爱吃冰酪。


    瞧瞧这小身板瘦的,一点儿福气样儿也没有了,该好好养养肥才行。


    吃完晚饭,谢无忌又陪她说了会儿话,直到深夜两人才分房睡下。


    子夜时分,客船在码头停靠了片刻,又悄然无声地驶向了下一个码头。


    第二天早上,沈椿的晕船症状减轻了许多,谢无忌打算带着她去甲板逛逛,俩人下楼才下到一半儿,他脚步忽的一停,眉目渐渐凝重起来。


    他转头看向沈椿:“你先回房,不管有什么动静都别下来。”


    沈椿疑惑道:“怎么了?”


    谢无忌扯了扯唇角:“讨人嫌的追来了。”


    他目送着沈椿回了房间,身子一跃,直接来到了客船一楼的大堂。


    果然,一楼被整个清空,只余下了一桌一椅,和一个素色的人影。


    那身影修长如玉,临风坐在窗边,衬着窗外的河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似风采过人的河神。


    ——这样的风采气度,再给他一辈子怕是也修炼不出来,谢无忌凝眸瞧了片刻,又抢先开了口:“老三,你怎么过来了?”


    他唇角一挑,大步走到谢钰面前,腰间络子随之轻摆:“莫不是听说我成亲的消息,特地赶来看看你嫂子?”


    话音刚落,他如愿看到谢钰变了脸色,那眼眸冷的犹如寒潭一般。


    他目光掠过谢无忌腰间的双喜结,冷冷道:“我为什么而来,你心里清楚。”


    他却没被谢无忌牵着鼻子走,从袖间取出谢无忌这半年来陆续变卖产业的文书,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五个月前,你断断续续和哥舒苍有所往来,然后就开始陆续变卖家产,将产业换成金银。”


    谢钰解决问题的思路很简单,谢无忌有和突厥人勾连的嫌疑,他作为家主,完全有资格在谢无忌真正犯下大错之前,把他强行带回谢家问责。


    至于昭昭谢无忌都要被关押进宗祠了,昭昭她,她会回来的。


    她之前受了那么多委屈,他还没来得及补偿她,他怎么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即便她要走,也不该和谢无忌搅合在一起。


    谢钰猛地抬起眼,几丝冷锐泄了出来:“你想做什么?或者说你打算去哪儿?”


    谢无忌离开长安还不到十日,被人这么快就追上了不少,还被查了个底掉,他眼瞳猛地缩了下。


    很快,他轻嗤了声:“你没去问宫里吗?我和哥舒苍接触是皇上授意,我变卖家产是为了取信于突厥人,如果不这样,他们如何信我?”


    谢钰既然能坐在这儿,就说明他的人已经被控制住了,谢无忌也不多问。


    “是这样吗?”谢钰轻轻颔首,居然并未反驳。


    他随手把茶盏反扣到桌面儿上,长乐立马押着一个昏迷的人走进来,看清他手里的人是谁,谢无忌瞳孔猛地缩了下。


    哥舒那利!谢钰居然抓到了哥舒那利!


    哥舒那利显然是受了刑,他有没有说出不该说的?


    “你和皇上定下的计划中,并未涉及此人,”谢钰静静看向他:“你


    现在杀了他,我便信你。”


    谢无忌手指动了下,下意识地要去按手中横刀。


    不对,这不对劲。


    按照谢钰的性子,如果哥舒那利真的全盘交代了,谢钰昨天半夜就该直接拿人了,何必现在跟他绕这一大通圈子?


    这只能说明,谢钰心中也并不确定他是否有意投效突厥,他手中并无实证!


    他在诈他!


    谢无忌弯了下嘴角:“你真是在庙堂待久了,不知人间疾苦,是,我和圣上定下的计划里并无此人,但哥舒苍到最后依然不能对我全然信任,所以特意派了个心腹来看着我,这就是变数!现在我若杀了他,使得计划全崩,你难道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他故意摇了摇头,神色讽刺:“你到底是为了家国大义,还是为了一己私怨,所以急不可待地给我定罪?”


    刹那间,谢钰的眼神锐利如刀。


    谢无忌撩起衣袍,顶着他冷冽的视线,大大咧咧在他对面坐下。


    他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老三,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你想干什么。”


    “你娶了她,却因为仁义礼法处处冷落她,薄待她,不管出了什么事儿,你总是不站在她这边儿,你一心公务,你要考虑各方势力,她受欺负受委屈,这些难道你都不曾看到吗?”


    “你是谢家的家主,世家推出来的一块高洁无瑕的牌坊,所以你的妻子必须也要跟上你的步伐,理解你,辅佐你,你要做的不是把小椿变成一个合格的世家妇,而是该放过她,自己再去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


    “旁的不说,那日我带她离去,你只要狠狠心封了二十二城,不到一日就能将她带回去,但你要顾及礼法顾及名声顾及谢家,所以你不能这么做!”


    “你既然端坐神台,那就该好好地在神坛上呆着,她要走了,你又舍不得撂开手了,既然如此,你早干嘛去了?”


    字字如刀,句句如剑。


    ——更何况说这些话的人还是谢无忌,也只有谢无忌说这些话,才会给他最大的难堪和羞辱。


    这世上最能戳人心窝子的,永远不是脏话,而是真话。


    他没有半句说错。


    谢钰口舌胶着,良久不能言语。


    他几乎把舌尖咬出血来,方才能缓缓张口,声音发涩:“我和她的事儿,与你无关,你只管回长安受审,若你和突厥的确无勾连,我和谢家自会还你清白。”


    他话音才落,十来个谢家的部曲就冲将进来,将谢无忌团团围住。


    这些人知道谢无忌身手不凡,纷纷拔出长刀,刀尖对准了他。


    谢无忌一手按在刀鞘之上,微微眯了下眼,神色不善。


    两边儿正在剑拔弩张地对峙,忽然听见二楼一声惊呼:“你们在干什么!”


    沈椿一眼就见谢无忌被七八个大汉拿刀指着,一副要杀人的架势,她当即变了脸色:“无忌哥!”


    她转向谢钰:“你放开他!”


    听她这般称呼,谢钰胸中似有岩浆流荡,他闭了闭眼,向她伸出一只手:“过来。”


    谢无忌大怒:“你别想要挟她从了你!”


    沈椿刚才见势不好,从小厨房拖了一袋面粉,她不再犹豫,一脚把面粉踹了下去。


    面粉爆开,大堂里瞬间充满了粉尘,几个部曲都不能视物,被谢无忌反手夺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