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根红绳没人会要 他最终还是低估了陆……
叶绍章睡意消磨干净。
陈旧的记忆随着熟悉的物件震荡颠簸。
他攥着手中这根红绳, 声音轻到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一条红绳呢?”
“宁宁,你朋友有说这条红绳是……”叶绍章说到这里,顿了下, 像是才想起来叶宁已经说过红绳来源了, 喃喃说了句“糊涂了”, 然后道,“司淮有说这红绳是哪里来的吗?”
叶宁此时没比叶绍章好多少,甚至更加迷惘。
在叶绍章说出“一模一样”的瞬间,叶宁好像短暂缺氧了一瞬, 他全凭本能回答:“他小叔给他的。”
叶绍章追问:“那他小叔有说……”
叶宁知道爷爷要问什么, 提前截断他的话:“没说, 他小叔…身份有些特殊,是位僧人, 我也没见过。”
叶绍章听到“僧人”两个字, 显然有些惊讶。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红绳,手指不自觉又摸上那个莲花线圈,语气有些遗憾:“僧人啊,怪不得。”
叶绍章叹了一口气。
“那可能是爷爷想得太多了, 这莲花圈和灯笼圈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叶绍章眼神注视在红绳上, 记忆却飘得很远,自我开解似的笑了笑:“说起红绳,你还记不记得你成年礼那天的事?”
叶宁闻言, 抬头看向叶绍章。
他还记得他在初到这世界那段时间,总是极力避免在爷爷面前谈及“从前”。
因为他把自己当成误入这个乌托邦的异乡远客, 等一场人间大梦普渡,普渡完,再恭送好走。
直到熹山那场大雪落下。
同样的柿子树, 同样的木屋。
宛如一场神启。
神启过后,叶宁后知后觉他和这个世界的重叠度。
于是,从熹山回来之后,他逐渐不再惧怕“从前”,偶尔爷爷提及往事,他也不再如临大敌,而是自然而然地接话。
其实往事并不完全一致,总有偏差。
比如他记忆中是南山,可爷爷口中却是“熹山”。
比如他记忆中的老宅,在这个世界是“饶水”。
可除此之外,凡是有关“家”的一切,关于爷爷,关于爸妈,都严丝合缝到像一场专门为他量身打造的梦境。
如果不是陌生的城市和地名警示牌似的立在心里,他几乎都快“魇”进这个世界。
就像他曾在熹山和孙长乐他们说过的那个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
——如果没有之后那场梦的话。
那场让他认清自己喜欢陆司淮,也让自己下定决定远离陆司淮的梦,生硬又突兀的顿挫,是这个世界提醒他“本分”,亮起的红灯。
叶宁在饶水的时候就和爷爷聊过很多往事,却独独没有提起过成年礼和幼年系红绳这两桩。
虽然他对“往事重叠”的事已经不算陌生,可听爷爷提起“成年礼”,心口还是打了个颤。
“嗯。”叶宁点头。
叶宁原本想着事情可能也会有偏差,可以等爷爷多说些信息,再回话,可在点头的瞬间,他却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那天进山系了新的红绳,祝祖爷爷福生无量。”
“是啊,”叶绍章跟着笑了下,“结果系上新红绳回来不久,山里就下起了暴雨。”
“我记得云江许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一连下了五天,新闻报道说有片山体发生了滑坡,暂时做封山处理。”
“然后你就做了个梦,梦里你祖爷爷跟你说,他桥尾被雷劈榻了,有十三块石头掉下河道,不过还好,石头现在还沉在河底,没被卷走,得趁石头被河水卷走前赶紧修好。”
“等过两天天气好转,水位恢复,可以进山了,他再给你托个梦,还让你务必找人在河里捞,他不要别的石头,就要自己的原生石头。”
事情到这里,与叶宁记忆没什么二致。
托梦的事,叶宁整个人都是懵的,这事实在超脱了他的理解范畴,但他还是把这梦一五一十告知爷爷。
叶绍章却极其很重视,丝毫没有在意这只是一个没有依据的梦,一个电话下去,一支小型施工队便准备完毕。
这还不够,叶绍章还把之前拍摄过的佛渡桥的照片一张一张罗列出来,找了建筑专家一起,在书房里研究了两天桥梁结构。
因为佛渡桥与一般的石板桥、石拱桥不同,它不是用长条石扎入河床砌成的,而是一座很少见单孔拱形门洞桥,最独特的就是它的桥身,全部由天然的溪卵石堆垒而成。
——这或许也是叶宁梦到“要原生石头”的原因。
一切准备就绪,接着就是等,等祖宗托梦说可以进山了。
可三天过去,安市放晴,封山结束,“祖宗”还是没动静。
最终等不住的反而是叶绍章,第三天一大早就带着叶宁先行往山里去。
然后他们发现,佛渡桥还是原先的佛渡桥,一切无恙,唯一丢失的,只有一星期前叶宁系的那条红绳。
叶宁:“。”
叶绍章:“……”
“佛渡桥托梦”一事,一度让叶绍章觉得是古桥显灵了,结果进山之后,不仅桥没事,红绳还没了,叶绍章差点没能站稳:“是我们来晚了。”
气咽声丝,语气却愤慨。
就好像红绳被谁偷了似的。
叶宁想笑又不能笑,只好一边扶着爷爷,一边安慰他:“一根红绳谁会要。”
“这深山老林的,除了我们,也没人来。”
“大概是被暴雨冲走了。”
叶绍章继续气咽声丝:“那你祖爷爷托梦呢?”
叶宁看了一眼桥尾,搀着叶绍章往回走,平和开口:“大概率是前几天看到了山体滑坡的新闻,所以做了个有联想的梦。”
叶绍章勉强信了这说辞,但每每想起这事,还有种捶胸顿足的可惜感。
叶宁还当爷爷这次也是如此,却听到叶绍章说:“你成年礼那条红绳,系上才一个多星期就不见了,更别说二十年前那一条了。”
“怎么可能会是同一条呢。”
叶绍章注意力重新回到手上这条红绳,他继续道:“他小叔是僧人,那他们见过的祈福红绳肯定很多,偶尔有一样的…也正常。”
叶绍章声音一字比一字低,叶宁见不得爷爷这失神的模样,小心翼翼将红绳从他手中取下来,犹豫几秒,安抚着开口:“没事,过段时间,我可能会和陆司淮小叔碰一面,到时候方便的话,我再问问他这红绳从哪里来的。”
叶绍章注意力一下子从红绳转移到叶宁身上:“你和他小叔碰面?”
“…嗯,”叶宁避开叶绍章的眼神,说了谎,“云想和他小叔的寺庙有一些合作项目,我有点兴趣。”
叶绍章知道自家孙子和陆司淮关系不错,闻言也没多想:“也好,也是缘分。”
“嗯,”话题结束,叶宁摘掉叶绍章的眼镜,扶着他重新躺下,“好了,再不睡生物钟就要乱了。”
叶绍章应了一声,靠着枕头躺下,眼睛却没有闭上。
他视线静静追在叶宁身上,看着他将那条红绳收进木盒,看着他俯身给自己整理被褥。
“宁宁。”叶绍章忽然开口。
叶宁:“嗯?”
叶绍章看着叶宁的眉眼:“明天有事吗?”
叶宁还当爷爷是想自己了,笑了下:“没事,明天也……”
“在家陪你”几个被叶绍章的声音打断。
“那明天陪爷爷进山,见见你祖爷爷吧。”
“也好多年没去了。”
叶宁动作几不可见地顿了下:“好。”
“佛渡桥,佛渡桥,佛渡有缘人,这条红绳可能就在提醒我们呢。”
“好,明天去,现在先睡……”叶宁声音猛地滞住,像被一根长签穿过喉咙,再开口时,声音哑得厉害:“爷爷,你说…什么桥。”
叶宁极力压制住身体的战栗,在爷爷面前拼了命让自己显得平静。
好在叶绍章此时还有些恍神,他没察觉叶宁的异样,只当他没听清,玩笑着说:“佛渡桥啊。”
“怎么了,祖爷爷的名字都忘记了?”
没听错。
叶宁指甲用力到几乎要嵌进掌心:“没。”
…佛渡桥,这个世界也叫佛渡桥。
哪怕是和原世界一模一样的柿子树和瓦屋,生长的地界也“入乡随俗”,从南山变成了熹山。
可这里的佛渡桥依旧是佛渡桥。
“爷爷,”叶宁喉间呼出一口长气,声音仍旧是干涩的,他知道眼下不合适,但他急需什么来确认这是真实的,“…你那边还有桥的照片吗?太久没见了,我想看看。”
叶绍章有点奇怪自家孙子的话,毕竟明天就能见了,为什么还要看照片?但他向来不会拒绝叶宁的要求,伸手拿过一旁的手机,翻找起来。
叶绍章有专门的相册,输入密码解锁后,很快找出照片来。
他将手机翻转,递给叶宁。
叶宁自认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在看到照片的瞬间,心口的震颤仍剧烈而汹涌。
穿过喉口的那根无形长签好像碎成了无数细小的铁片,在身体各个部位游走。
身上似乎是漏了,到处透着风。
情绪和理智互相博弈,拉扯得人生疼。
“好了,看完了,”叶宁强忍住战栗,“明天我们一起进山。”
“睡吧。”
……
叶宁看着叶绍章闭上眼睛,轻声走出门。
关门的瞬间,他身体一软,撑着墙滑在走廊的地毯上。
身上所有力气和氧气好像都快要用尽了,只剩心口还跳动着,一种强烈的预感从那唯一跳动的地方野蛮生长出来。
叶宁就这样,一个人在走廊坐了十几分钟,才撑着墙重新站起来。
一整个下午和晚上,叶宁都是疲顿的。
意识好像被什么东西从中豁开了,一分为二,一半是理智,一半是焦躁,无论哪一半,他都无法将“佛渡桥”从自己的识海中驱逐。
身体惫倦至极,叶宁早早上了楼,想早些入睡,可身体里那场持久的博弈仍旧不停。
他躺在床上,连一分钟都格外漫长。
叶宁都不知道过了多久,终是拨出了一个电话。
只两秒过去,电话接通。
电话那头的人的声音却比更快。
“怎么还没睡?”那人声音有些低,像是怕吵到他,“秦乐舟说你八点就上楼了。”
叶宁在打电话之前,反复调整过自己的呼吸。
他知道陆司淮对他情绪变化很敏锐,犹豫很久,甚至在脑海里模拟过几遍,保证自己不会出错,才拨出的这通电话。
可在听到陆司淮声音的刹那,所有被压下去的情绪再度反扑回来。
叶宁连忙捂住手机听筒的位置,闭着眼睛重新深呼吸好几次后,才将手机靠近耳朵。
“陆司淮。”
叶宁以为自己很平静。
可他最终还是低估了陆司淮对自己的影响程度,也高估了自己。
尾音打着轻颤落下的瞬间,电话那头骤然安静下来。
第62章 等我回家 对视是人类不带情欲的精神接……
叶宁有些后悔打这个电话了。
空气凝滞数秒后, 他轻声扔下一句“你等等”,便从床上坐起身,快步走到主卧茶吧机旁给自己接了一杯水。
叶宁喝完一杯水, 才重新接起电话。
“刚闷在被子里, 嗓子有点干, ”叶宁情绪总算平稳下来,装着样子咳了一声,试图将刚刚的异样压过去,“现在喝了点水, 已经好了。”
“那个, 你吃了没?”
叶宁:“。”
问的是个什么问题。
都快九点了。
那头意料之中的安静。
“…你怎么不说话。”
沉默隔着屏幕一点一点渗透过来。
就在叶宁打算再起个话题的时候, 那头总算开口:“吃了。”
叶宁心安稳落下去,放下水杯, 朝着床边走回去, 边走边问:“药呢,吃了没。”
陆司淮:“吃了。”
叶宁掀开被子,慢慢爬回床上:“那绷带还要打几天?”
陆司淮:“两天。”
叶宁:“今天路上没有震到伤口吧?”
陆司淮:“没有。”
叶宁无意识摸了摸鼻尖。
以往两人打电话的时候,鲜少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况, 一连四五个问题, 都是叶宁在问。
换做往常,叶宁大概会在这时停下,然后问一句“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可此时的叶宁枕在枕头上,听着陆司淮的呼吸声, 只觉得安心。
叶宁刚刚撒了谎,但现在真的将自己完全裹在了被褥里。
带着重量的被子和陆司淮的存在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
叶宁呼出一口滚烫的长气。
“陆司淮。”
“嗯。”
“明天我要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我认的干亲吗。”
“嗯。”
叶宁睡前将陆司淮给他的那根红绳压在了枕头底下, 他伸手摸索,将红绳从枕头底下抽出来,攥在指间,被褥里一片黑暗,只有手机屏幕发出一点微弱的光,其实看不清什么,可叶宁视线仍旧凝在那条红绳上。
“明天回来之后,我想告诉你一点事。”叶宁说。
无论结果如何。
说完,叶宁倏然缄默。
电话那头的人好像回了什么,叶宁一时也没听清。
他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佛渡桥离建京有多远。
但应该就在云江。
他和爷爷明天上午出发,中午大概就能下山。
云江到建京三四个小时,明天下午开车,那入夜前应该可以到。
“陆司淮。”
“嗯。”
叶宁没察觉到陆司淮声音已经压得很低了。
“明天等我回来…我们见一面,”叶宁停顿几秒,像是补充,又像是请求地说,“我去溇山找你,就见一面,我就回来,好么。”
陆司淮没回。
可叶宁觉得电话那头的呼吸声似乎变重了,又像是他的错觉。
他张了张口,确认人在不在似的又喊了一声:“陆司淮?”
“好。”那人终于说。
隔着屏幕,叶宁看不见陆司淮的表情,但听到了回答,也听到了陆司淮那边轻微的声响。
“你那边是不是有人敲门?”叶宁凝神听了两秒。
“嗯,要下楼一趟。”
叶宁点了点头,点完才意识到陆司淮看不见,便回了一句:“那你去吧。”
最想说的话已经说完,叶宁轻松不少,他怕耽误陆司淮的事,简单说了两句之后,随后挂断电话。
通话结束,叶宁掀开被角的刹那,热气从被褥中争先恐后涌出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好像一个被松了气的阀门,咝咝往外泄着力。
如影随形的不安感就在这通电话中消弭大半,叶宁仍旧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已经没那么害怕了。
他慢慢闭上眼睛。
或许是心里挂着的事太重,叶宁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听到了汽车轮胎碾过路面的摩擦声以及小满汪汪的叫声,那声音交叠着,忽远忽近,叶宁只当是自己做梦了,没在意,蒙着被子继续睡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凌晨1点多。
长时间闷在被褥里,叶宁喉口干得发痒,他睁开眼睛醒了一会神,开灯,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喝水的间隙,他隐约又想起刚刚那场“梦”。
可那梦什么画面都没有,只有一点声音。
叶宁想着想着便有些出神,他摇了摇头,清空脑里乱七八糟的念头,转身要往床上走。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忽然亮起。
“嗡”一声。
叶宁懵了下,俯身拿过手机。
【陆司淮:醒了?】
叶宁怀疑自己没醒。
【叶宁:?】
【叶宁:你怎么知道?】
下一秒,一张照片发了过来。
【陆司淮:照片.jpg】
【陆司淮:房间灯亮了。】
叶宁周遭的时间仿佛静止了,大脑好像短暂失去了识别分析信息的功能。
他用着几乎算得上狠的力道掐了自己手腕一把,疼痛感传来,停滞的思考能力才重新运转。
叶宁再度看向那张照片,几秒后,如同一只从悬笼惊出的鸟雀,拿着手机转身朝楼下跑去。
他跑得太急,丝毫没注意到身后已经跟了一条小尾巴。
——小满从听到二楼动静起,就从窝里跑了出来。
叶宁直到跑到玄关,才听到身后哒哒的跑动声,他一回头,发现是小满。
可又没法带它出去,慌忙间,叶宁只好再度折返,抱起小狗就要把它放回小窝里。
可小满接连几天没见到叶宁,今晚人又早早上楼,没怎么陪它玩,小狗怎么都安静不下来,一个劲地叫唤。
小狗月份小,还是幼犬,叫声不算响,可架不住这超长待机的模式。
叶宁想到爷爷和秦乐舟还在二楼。
尤其是爷爷,睡眠质量本就不算好,再睡几个小时又要进山……
叶宁没辙,小心虚捏住小满的嘴,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把它抱在怀里,随后快步小跑到玄关。
叶宁拿过衣架上挂着的绒服外套,又担心外头温度低,冻着小狗,索性把小狗抱在身前,一起套在绒服里。
叶宁把拉链堪堪拉到胸口的位置,露出小狗脑袋,最后套了双外穿的棉拖,推开门跑出去。
怀里多了一只小狗,说重不重,但托着跑那么长一段路,多少也有些费力,终于跑到门口的时候,叶宁已经开始往外喘白气了。
倒是小满兴奋得很,即使尾巴还裹在绒服里,也摆个不停,显然还没有这么玩过。
冬夜冷寂,叶宁却好似感觉不到外头的寒意。
人还没跑陆司淮面前,已经边喘边出声:“你、你怎么来的?”
陆司淮套了一件烟灰色的全羊绒外套,叶宁单手托着小狗屁股,空出一只手去探陆司淮手背的温度。
还好,手背温温热热,并不凉。
叶宁又转过头,去看陆司淮身后不远处那辆迈巴赫,他心口一凛:“你怎么来的?自己开车?安全带怎么系的?肋骨……”
陆司淮及时打断他的话:“家里司机开过来的。”
叶宁:“那司机呢。”
陆司淮指了指隔壁秦乐舟的别墅:“随便挑了辆车,已经回去了。”
直觉告诉叶宁,陆司淮没有说谎,可哪怕是坐司机的车,路上也要三四个小时。
叶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想批他两句,又舍不得。
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见到陆司淮的瞬间,他内心是雀跃甚至欣喜的。
可有一不能有二。
“不是说了我明天去找你吗?”叶宁一想到陆司淮衣服下的伤口,整个人就有些焦虑,如果不是地方和时间不对,他都想把陆司淮外套脱了检查一下。
陆司淮反握住叶宁的手指:“可已经‘明天’了。”
叶宁一怔。
陆司淮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他一贯的笑意,叶宁之前注意力不是在车上,就是在陆司淮的肋间,直到这时,他微一仰脸,才觉察到陆司淮没什么表情,但身上情绪好像很重。
不止是陆司淮对叶宁情绪变化敏锐,叶宁也是如此。
他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自己今晚那通电话对陆司淮的影响。
叶宁心口有些闷。
不知道是被小满压得透不过气还是别的。
陆司淮把叶宁所有表情和动作收在眼底,他揉捏着叶宁手指上薄薄的软肉:“在想什么。”
叶宁一时无言,直到陆司淮把叶宁的手指拢在掌心。
“不该抱小满出来的。”叶宁忽地开口,他沉默几秒,垂着眼,用阐述事实的语气坦然直率地补了一句:“带着它,也不能抱你。”
叶宁不后悔打那通电话。
他只是后悔带着小狗出来。
小狗闹得很,去抱陆司淮一定会碰到他肋间的伤口。
陆司淮胸腔堵了一路的淤气,终是在这一句“不能抱你”中全数疏淌出来。
还好,他说的不是“早知道不打那通电话了”。
陆司淮走近一步。
“抬头,看我。”他低声说。
陆司淮突然地出声,让面前一大一小同时抬起头来看着他。
叶宁微仰着脸,小满倒是高高扬着脑袋,下巴与脖子几乎要连成一条直线,看着很拼命。
它显然还记得陆司淮的气息,一边挺胸抬头,一边撒娇似的呜呜叫着,示意陆司淮去摸它。
陆司淮总算露出今晚接到叶宁电话以来,第一个笑脸,他抬手按住小狗高仰的脑袋,很不给面子地压下去:“不是叫你。”
说完,他俯身,在叶宁还没回神的时候,在他唇角留下一个轻浅的吻。
叶宁怔了两秒,虽有些意外,但毕竟有所经验,不是“生手”,在陆司淮直起身的瞬间,他捂住小满的眼睛,微微往前挪一步,回礼似的在陆司淮春唇梢亲了一口。
陆司淮没料到叶宁的动作,轻笑出声:“再亲一下。”
陆司淮向来得一寸就进一尺,他也知道自家男友向来“坚守底线”。
陆司淮开口前就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可得到的,却是再一个亲吻。
叶宁仰着头,又亲了一下。
陆司淮:“再……”
叶宁放开捂住小满眼睛的手:“差不多了,注意影响。”
陆司淮失笑。
叶宁领口被小满挡着,没有拉拉链,有些进风,鼻子也被吹得通红,陆司淮抬手将他绒服后的帽子抻好,替他戴上:“明天早上要进山?”
“嗯。”
“几点。”
“七点多。”
提起进山,叶宁动作忽然停下,他抬眼,认真看着陆司淮:“你不能去,路远,山路也不好走。”
陆司淮:“我知道。”
叶宁视线下移,落在陆司淮左肋:“要是让我知道你进山了,我真的会生气。”
陆司淮沉默几秒,有些无奈地点头:“好,知道了。”
对视是人类不带情欲的精神接吻。
两人面对面静静站了一会,没说话,但彼此默契地享受这种安静。
最后是陆司淮先开了口:“累不累?”
叶宁:“什么?”
陆司淮:“托着小满。”
叶宁摇头。
陆司淮视线微微下移:“睡着了。”
叶宁低头一看——
许是因为这个姿势和裹住它的气息,对小狗来说同样充满了安全感,小满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耷在绒服的拉链上。
叶宁小心抬手,用空着的手托住小狗的脑袋。
“小狗都睡了,你也该睡了。”陆司淮用温热的手指贴在叶宁脸侧,很轻地蹭了一下。
叶宁听着陆司淮话里话外的意思,试探着问:“你呢?你不在这睡?”
叶宁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音量,怀中的小狗打了个惊,后腿蹬自行车似的往后一踹,还好只是幼犬,力气不算大,叶宁压低声音:“这么晚了,你不在这睡要去哪?”
陆司淮声音同样放低几分,语气也格外认真:“长辈在,半夜进门不礼貌。”
叶宁:“现在爷爷已经睡了,早上你就待二楼房间,我和爷爷很早就出门,发现不了。”
陆司淮没说话,但眼神即是回答。
叶宁皱眉。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开车回建京的。”
“要么我送你,要么上楼睡觉,你自己选一……”
“我去隔壁睡。”
“……”
陆司淮在某些方面有自己的教条规则,就像今晚,他可以由着自己横跨两个城市赶着“明天”到这里来,在车上等二楼某个房间亮起灯,才给他发消息。
也可以由着自己得一寸进一尺。
但不会允许自己在这种状态下登门。
哪怕能瞒过长辈。
叶宁哑巴了许久,才应了一声:“哦。”
陆司淮失笑:“好了,外头冷,回去睡觉。”
叶宁抱着小狗摇头:“我先送你。”
陆司淮站在原地:“就几步路。”
叶宁催他:“快走。”
陆司淮没辙,但他知道这人在担心什么,他从衣服里拿出车钥匙,塞进叶宁棉服口袋里:“这样呢。”
叶宁稍微放心了点,但也只是稍微。
他做了简单让步:“那我送你到门口。”
多站两秒就要多吹两秒风,陆司淮最终败下阵来。
两人并肩往隔壁走。
陆司淮下意识想牵手,扑了个空,才反应过来男友两只手都没闲着。
“重不重?”陆司淮问。
叶宁:“还好。”
陆司淮:“怎么带小狗出来了。”
叶宁实话实说:“跟出来的,抱回去一直叫唤,怕吵到爷爷和秦乐舟。”
说到秦乐舟,叶宁仔细想了想:“你睡醒要回溇山还是去云想?”
“怎么了?”陆司淮问。
叶宁偏头看他:“我让秦乐舟看着你。”
免得他乱跑。
陆司淮善解人意地说:“不回溇山,也不去云想,就在别墅待着。”
叶宁有些高兴,眉眼都肉眼可见地明朗起来:“那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让阿姨给你们做。”
“等秦乐舟醒了,我让他把小满也抱过去。”
陆司淮低头看了一眼叶宁怀里的小胖狗。
就因为这只小胖狗,他连男朋友的手都没牵到。
明早醒了还要再听它汪汪,什么道理。
陆司淮有些好笑:“让我陪它玩?”
叶宁语气轻快:“不是,让它陪你玩。”
陆司淮微怔,心口随即闪过一阵战栗般的悦意。
叶宁:“你就好好在别墅待着,然后……”
叶宁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了,话头停住。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秦乐舟公馆别墅门前。
陆司淮识别指纹。
“嘀——”
大门应声而开,庭院排灯感应到来人,在暗夜里闪着幽微温暖的颜色。
陆司淮缓缓转过身,两人对视站着。
门口的照明灯带着一层胶质的光,公平地落在两人身上,像一层柔软的盔甲。
“刚刚想说什么,”陆司淮在这个静谧却不孤寂的冬夜慢声开口,“让它陪我玩,然后呢。”
“然后……”叶宁停顿片刻,眼睛闪烁着,他深深看着陆司淮,一字一字,专注地说,“等我回家。”
第63章 爷爷,那不是梦 叶宁没想过,有一天,……
叶宁把小满放进狗窝, 又从顶上的小狗衣橱中挑了一条它最喜欢的小熊被子盖在它身上。
小狗配小熊,叶宁笑了下,给熟睡的小狗拍了一张照片, 发给陆司淮。
回到房间再躺下, 已是凌晨两点。
后半夜叶宁睡得还算好, 再醒来时,是闹钟响起的时间。
叶绍章已经起了。
叶宁下楼的时候,爷爷正在露台打八段锦,正做到第三式, 一转头, 看见自家乖孙从楼梯上下来, 简单一个收势,推开露台落地窗走进来。
叶宁拿着擦汗巾和保温杯等在那边。
“还早, 再去睡会。”叶绍章把叶宁有些发翘的发尾往下压了压, 说。
叶宁感觉被抢了台词,把保温杯的杯盖打开,递过去:“是谁起得早?阿姨说你都做完两套八段锦了。”
叶绍章一脸不赞同:“上了年纪的人觉少,你们年轻人能和我比?”
叶宁:“……”
叶绍章抬了抬下巴, 示意叶宁上楼去。
“再去睡个回笼觉, 八点的时候爷爷叫你。”
叶宁摇头:“不是跟秦叔说好七点出发吗?”
叶宁在家就套了件宽松毛衣,露出一截瘦削的锁骨,叶绍章越看越觉得单薄, 也不急着进山了,只想让叶宁再多睡两个小时, 养养神。
养的小狗倒是壮实得很,能吃能玩能睡的。
叶绍章说:“那是在你昨天睡得好的前提下。”
“昨晚不是半夜下楼了吗,”叶绍章看着叶宁, “是不是没睡好?”
叶宁头脑一下宕机,说话都不利索了:“下、下楼?”
什么时候?
爷爷怎么知道的?
他看到什么了?
看到陆司淮了吗?
看到他和陆司淮在门口……了吗?
“怎么了,脖子怎么忽然红了?”叶绍章看着叶宁骤然红透的脖子,抬手一摸,“这么烫?是不是昨晚凌晨出门冻到了?!你看你,非要凌晨出门,外头什么天气不知道吗?”
听到“出门”两个字,叶宁三魂立刻丢了俩,他掩在身后的手死死扶着一旁的木柜,好让自己不倒下。
叶宁想让自己看起来“没事”一点,可事实不允许,叶宁连正常说话都做不好。
“爷爷,你昨晚没、没睡着吗?”
叶绍章连忙招呼阿姨找个耳温枪来,一边回着叶宁:“睡了,起了个夜,口干,想下楼拿几片茶叶,看到你抱着狗从外头回来,怕吓着你,就回房去了。”
叶绍章又说:“今早你住家保姆说昨晚听到小狗叫唤,想出来看看,她一出来,你已经把狗抱出去了。”
叶绍章横眉:“是不是昨晚上楼早,没带小狗出去遛,它夜里闹了?”
叶宁:“…………”
几小时前,叶宁还在后悔带小狗出去。
现在,叶宁扭过头,看着趴在狗窝里,睡得四仰八叉的小胖狗。
“…嗯,夜里闹,带它出去了。”叶宁闭上眼睛。
“就知道,”叶绍章拿过耳温枪给叶宁测体温,连测两次,体温都正常,又在叶宁再三强调没有不舒服的保证下,才勉强放下心来,叶绍章又看了眼狗窝里的小胖狗,语重心长道:“偶尔一次就算了,这半夜遛弯的习惯可不能养成,不能闹一次就带它出去,闹得厉害也不行,不要惯它。”
叶宁:“……嗯。”
当天,小胖狗醒来后,狗窝里多了好几个送货上门的新玩具。
小狗得到礼物兴奋得摇尾巴转圈。
小狗不知道自己小小的年纪,替它两个爹背了一口巨大的黑锅-
临出门前,叶绍章不放心,又给叶宁量了个体温,最后索性直接带着耳温枪和退烧药上了路。
进山的事,叶绍章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带了一个秦理群。
云江是个多山多水的地界,偏山深山很多,但佛渡桥在的这座山却与那些山头都不同。
——它没有名字,在这个卫星涂层可以精确到每栋建筑的时代,甚至只能“凭运气”找到它的存在。
是的,凭运气。
用替叶家找到这座桥的那个中间人的话说,就是:“能不能见到它,全看桥的心情和缘分。”
叶宁原先其实一直没信。
因为自他有记忆以来,只要进山,都能见到老桥。
最开始是逢年过节就要见一趟,后来中间人说桥年纪大了,不要太打扰,便隔个几年去一趟。
没一次是落空的。
叶宁想着可能是中间人常用的话术,也没多想,直到后来有一天。
叶宁记得那是爷爷离世后的某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站在佛渡桥上。
有一个苍老却平和的声音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他和那道声音聊了很久。
聊了什么叶宁醒来后就忘了,只记得自己梦到了佛渡桥。
那天他难得睡了个好觉,醒来后跟助理说,想进一趟山。
助理刚跟他没多久,不知道叶宁说的“进山”就是要去佛渡桥的意思。
叶宁便给他发了位置。
助理当着叶宁的面,打开地图,界面上却弹出一个提示框。
上头写着“网络异常,请检查网络或系统设置,您也可以在‘我的-离线地图’中下载目标城市后,实现离线搜索”这几个字。
助理看着右上角满格的信号,怀疑是自己手机出了问题。
只好依照地图提示,从城市列表里找到安市,下载了离线地图包。
可在离线地图包里的搜索结果依旧是“网络异常”。
助理:“…是不是今天公司网有问题?”
叶宁就是在这时,想起中间人说过的那句话。
他沉默几秒,试探性地点开位置——
地图显示距离目的地36.8公里。
显示一切正常。
助理:“……”
同样的地图,同样的网络,同样的手机型号,老板能打开,他却不可以。
助理不信邪,又试了一遍。
依旧网络异常。
可其余所有软件都能正常运行。
助理:“…可能是我手机这个地图软件太久没有更新,搜索功能出毛病了,你看我搜其他地方也是网络…通畅?”
助理:“……”
助理还欲再试,却被叶宁打住:“不用了。”
自那之后,叶宁便记住了那句话。
可他最后还是没能进山。
那段时间公司很忙,他被绊住了脚,事情便耽搁了。
一晃就到了如今。
叶宁从没想过,有一天,他还会记起那个梦境。
——从踏进这座深山开始,那个叶宁睡醒后便再也记不清的梦境,就忽地清明起来。
像是山风不动声色,却一点一点吹开层层薄雾。
在见到佛渡桥的瞬间,梦中那道苍老的声音忽地在耳际响起。
祂在梦中问他:“是不是很想见爷爷?”
叶宁说:“是”。
然后那道苍老的声音告诉他:“那就回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把自己养好,也好见爷爷。”
叶宁也终于想起自己曾三次听过这个声音。
第一次是成年礼后那场“托梦”。
第二次是这场。
而第三次,就是那场动物大迁徙的纪录片结束之后,叶宁听到的“听书声”。
那道音调平平,声线平平,没什么感情,但很温和,带着一股莫名安定的力量,告诉叶宁这个世界的存在的“听书声”。
深山无声,叶宁却觉得万物轰鸣。
他知道眼前这座老桥就是他最熟悉的那座佛渡桥,可仍旧固执地前进,一步一步走到桥头,在某个位置蹲下|身,伸手摸向桥头下沿石缝,半分钟后,叶宁动作停住。
叶绍章从桥尾走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叶宁坐在桥头的位置,手上拿着一个戴着斗笠的小桥头狮。
叶绍章看到这小狮子也愣了下,笑了:“还在呢。”
叶宁逆光坐着,身上一半是光,一半是阴影。
他眼帘半阖,酸胀感沿着眼眶涌向鼻腔:“嗯,还在呢。”
——这小桥头狮就是那次“托梦”之后,叶宁专门找人打的,祈佑风调雨顺,陪着祖爷爷,保佑桥梁平安。
叶宁将小桥头狮重新放回原处,感觉到眼睛干涩,他一抬手,摸到一脸湿润,才后知后觉是自己哭了。
叶宁像个小孩子似的用衣袖猛地蹭掉眼泪,从地上站起来,一个转身,紧紧抱住叶绍章。
“爷爷。”叶宁颤着声音喊。
“怎么了?”叶绍章觉察到叶宁的异样。
叶宁眼泪止不住地掉,声音却带着笑:“没事,我高兴。”
叶绍章抚摸着叶宁的发尾,没问他“哭什么”,只说:“你高兴,爷爷就高兴。”
秦理群走过来,将准备好的香、花、灯、水、果等一系列斋供摆出来。
叶绍章带着叶宁净完手,敬对桥头,手持三炷香敬于额前,三拜过后,将香插进桥头辟出的一块黄泥地中。
——他们没用自备的香炉,因为中间人曾告诉过他们,这块黄泥就是天生地养的风水香炉。
叶绍章先行上香,叶宁跟在他身后。
秦理群站在桥尾后面,没有跟过来。
而就在香入黄土的一瞬间,叶宁耳边忽地传来一阵缥缈悠远的钟声。
像是寺庙的鸣钟。
钟杵轻缓慢扬,传之既远,回荡不息,每一下都像在叶宁心口敲击。
钟声停止的刹那,叶宁猛地回神,他偏过头去,望着声音出现又消失的方向,良久。
“爷爷,你刚刚有没有听到钟声。”
“钟声?”叶绍章也是许久未到佛渡桥来了,此时正俯身,专心致志往黄泥地上摆鲜花,他闻言抬起头,凝神听了一阵,才回:“没有啊。”
“不是现在,是刚刚。”叶宁忙道。
叶绍章仍然摇头。
只有自己听见……
叶宁指尖一颤。
直觉告诉叶宁,那边有什么人在等他。
“爷爷,”叶宁单膝半蹲下来,视线与叶绍章齐平,他有很多借口可以瞒过眼前的人,独自行动,可这次叶宁却忽地不想再瞒了,他深吸一口气,“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做过一个噩梦。”
叶绍章放下手中的鲜花,转过来,看着叶宁。
叶绍章没告诉过叶宁,这段时间,他晚上时常做梦,梦里都是叶宁在他怀里哭得满脸泪痕,说想他的模样。
叶绍章数次从梦中惊醒,心口都是疼的。
眼前的孩子与梦中的身影有一瞬间的重叠,叶绍章有些恍惚,他压下心头异样:“嗯,记得。”
“但那只是梦,乖乖别怕,爷爷在呢。”叶绍章抓过叶宁的手,这句“只是梦”像是在安抚叶宁,又像是在宽慰自己。
可叶宁只是深深看着叶绍章,良久。
“爷爷,那不是梦。”
“对,那只是…什么…不是梦……”
叶宁扶住叶绍章发颤的手。
风过树梢。
这一刻,叶宁遥遥想起在公馆见到爷爷的那个早上,他哭着和他说,自己做了一场经年不醒的噩梦,说那是梦的时候,他是哭着的,可现在说那不是梦,他却笑着。
叶宁没想过,有一天,他说出真相的这“有一天”,能平静至此。
他圈着叶绍章的半边身体,支撑着这个小老头,就像这个小老头支撑着他以往二十余年的岁月。
“爷爷,是祖爷爷带我来找你的。”
“祂要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养好自己,等祂带我来找你。”
“所以我来了。”
“刚刚我听到了钟声,就在那里。”
“我觉得是祖爷爷想告诉我什么,我得去一趟。”
叶绍章久久不能回神,他抓着叶宁的手,像抓着海里唯一一根浮木。
许久,久到香炷都快燃尽,叶绍章才一点一点松开叶宁的手:“好…好。”
他没问那句“那不是梦”是什么意思,也没探究那只有叶宁听见的钟声,他只是借着天光,看着叶宁的眉眼。
“去吧。”
“我留这跟你祖爷爷说会话。”
“路上要小心,别跑,慢慢走。”
“早去早回,爷爷…在这里等你,回家吃饭。”
叶宁笑着。
“好。”
第64章 真相 “告诉陆司淮,照顾好自己,别开……
叶宁进过上百次山, 却是第一次知道这山里还有一座古寺庙。
叶宁抬起头,看到寺庙的飞檐。
古朴灰色的檐瓦掩映在层层峦翠间,脊上正坐着一只脊兽。
叶宁看不清那脊兽的模样, 单看轮廓, 有点像他送给佛渡桥的那只小桥头狮, 不过是放大版。
脊兽旁边是飞檐翘脚,下头悬着的一个惊鸟护花的风铎。
山风一过,铃便响两声,风吹玉振, 像极了讲法诵经之声。
叶宁不知道自己沿着石阶走了多久, 这山里的时间好像有其自己的运转规律。
他感觉自己走了很久的路, 低头一看表上的时间,却只过去五分钟。
而那寺庙的飞檐更是奇怪, 明明抬头就能望见, 却怎么都到不了。
叶宁想停下歇一歇,可一想到爷爷还在佛渡桥等他,便不自主加快脚步。
叶宁数不清自己爬了多少阶,到后来已经是闷头前行, 等到他腿骨都开始发胀发疼的时候, 耳边终于再度响起熟悉的钟声。
叶宁怔忪好几秒,闻声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株巨大的古柏。
那古柏横卧于寺庙朱色斑驳的护墙上,树身向南倾斜着, 形似卧龙。
寺庙无门,无牌匾, 就像这座同样无名的深山。
眼前一切都带着厚重的历史痕迹,深山古寺,像是古时志怪小说中的“经典场地”, 随便换个人单独前来,大概都会扭头就走,不做任何停留,可叶宁却没有丝毫悚然之感。
他抬脚走进去,踩着满地青苔,穿过长长的青石板径,走了百来米之后,叶宁终于遇到进寺以来,第一扇门。
一扇古旧的、漆面已经脱落斑驳得不成样子的木门。
门面虽然潦草,但意外的并不显脏。
叶宁曲指叩响门扉,咚、咚、咚,均匀规则的三下。
无人应答,意料之中。
叶宁双手撑在门缝两边,悄声推进去。
门缝推开的瞬间,一道阳光从上而下,落在叶宁身上。
门内门外仿佛两个世界。
门外清冷幽微,满地苔痕,像是久无来人,可内门却是一派温暖之景。
石板铺成的地面干净无尘,庭院上下左右被“回”形的长廊裹在中间,庭院左上方的角落就是一株冬青树。
树显然被养得很好,在这数九天中,顶着青葱的枝叶,缀着饱满红润的果子。
庭院无人,冬青树下却摆着一张方桌。
桌上铺着一张仿古色的宣纸,一块朱砂墨,一方砚台,一支毛笔,一个身形锣鼓的浅云水盂,还有一支白兰花。
空气中焚着水木檀香的气息。
叶宁轻轻嗅了一下,这气味有些熟悉。
…他好像在陆司淮身上闻到过。
叶宁视线被那张方桌吸引,不自觉朝着那边走过去。
叶宁对深山古寺中出现一张方桌,桌上铺着笔墨纸砚,并不感到奇怪,只对这朵突兀的兰花格外好奇,等走近才发现,原来是这书桌的“主人”拿白兰花做了笔搁。
毛笔就横在延长有柄的花托上,很风雅。
叶宁的视线在那朵白兰花上停留了好一会,然后移开,落在一旁的宣纸上。
宣纸用一块黄铜镇纸压着,上头有字,朱砂墨迹已经半干,但没有完全干透,像是刚刚搁笔。
叶宁此时正站在方桌的东面,视线倒转,本就看不清楚,宣纸上字迹又小,他隐约只能看到好几个“一”字。
叶宁静站几秒,沿着方桌桌沿走到正面。
方位正对的那一刻,他终于看清宣纸上的文字,上头写着——
于一微尘中,悉见诸世界。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叶宁:“。”
第一句叶宁知道,出自《严华经》。
而第二句更是被广为引用的佛学理念。
叶宁不懂这两行字的用意。
但毕竟是他人的东西,未经允许,盯着看不算礼貌,于是叶宁只是打眼一扫,正要后退,却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脑海不断闪过刚刚看到的文字。
等等。
是不是写错字了?
叶宁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或是记错了,他停顿几秒,要验证似的一低头,径自看向第二句话。
事实证明,他没看错,纸上写着——
一花一世界,一页一菩提。
不是树叶的“叶”,而是书页的“页”。
因为当时他只是打眼一扫,而这句话又实在熟为人知,大脑便自动补全了文字,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叶宁:“?”
叶宁不觉得写下这句话的人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他盯着桌上那一页纸和一朵兰花,陷入沉默。
就在这时,叶宁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窸窸窣窣的,像是枝叶轻扫的声音。
叶宁懵了下,一下转过头去。
院子里来人了。
一个穿着鸦灰色苎麻僧衣的人从冬青树后面走了出来。
他眉眼舒朗,手里拿着一把枯竹扎成的扫把,那窸窣的动静就是枯竹竹枝和竹梢扫过地面的声响。
那人朝着书桌的方向看过来,视线从宣纸移到叶宁身上。
叶宁:“。”
叶宁一下醒过神来。
像个被家长当场抓包的倒霉孩子,往后退了一步,愣了几秒后,朝着那人行了个佛家礼:“打扰了。”
那人却是笑了下,把扫把随手靠在冬青树树干上,开口,语气很随意地说了一句:“故人来访,不打扰。”
来人明明是年轻的样貌,面上却透着一股只有长者特有的仁慈。
…故人?
叶宁:“我们…见过?”
叶宁确认没有关于这人的任何记忆,可又觉得他的眉眼的确有些熟悉。
“我们没见过,但从佛渡桥来的,都是故人。”他说。
叶宁心口一震,在原地吹了好一会儿的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该怎么称呼您。”
那人语气平淡:“我俗家姓陆。”
叶宁眨了眨眼睛。
又懵了好几秒。
叶宁:“…哪个‘lu’?”
那人:“陆司淮的陆。”
叶宁:“………”
叶宁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而那人也同时给出答案:“喊小叔就好。”
叶宁:“…………”
叶宁喉间发紧,像被这庭院间的风噎住了。
陆怀慈看到了叶宁的表情,疑惑地挑眉:“怎么,两人还没谈?”
叶宁:“………………”
就在几天前,住院那段时间,叶宁从四面八方听到了有关陆司淮小叔,也就是传闻法源寺首座,六岁便生慧根的慧闻大师的各种传闻。
无论是秦乐舟,还是段开他们,众人口中的慧闻大师不是佛法造诣高深,就是乘光而来,身如不系之舟,般若自在。
无论哪种说法,无一不是高僧模样。
叶宁从没想过真人会这么…随和?
见叶宁不说话,陆怀慈朝他看过来,没说话,眼神中却写着“真还没谈?”的疑问。
叶宁涨红脸,终于喊了一声:“小叔。”
小叔=谈了。
陆怀慈看着叶宁发红的耳根:“脸皮怎么这么薄。”
叶宁:“。”
叶宁终于知道陆怀慈身上的熟悉感来自哪里。
陆司淮的眉眼和他很像。
…骨子里的脾性其实也挺像。
叶宁还在思考的时候,陆怀慈已经走到方桌前,他开口问:“墨干了没。”
四下又没有旁人,显然是在问叶宁。
叶宁本能地回答:“嗯,差不多了。”
说起墨,叶宁又想起刚刚被抓包的事。
偷看是不礼貌的行为。
这人又是陆司淮的小叔。
叶宁稍有些局促:“进门的时候看到方桌上有纸,有些好奇,就过来了。”
“无碍,”陆怀慈说着,把镇纸移开,将宣纸从桌面上拿起来,抖动两下,铺平,开口:“本就是给你的。”
叶宁一下抬起眼。
陆怀慈把纸递过去,看着叶宁:“走了这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辛苦了。”
他表情柔和下来,语重心长。
叶宁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静默几秒,双手接过那张纸:“嗯。”
他的确走了很远的路。
翻山越岭,跨过了生死的河流,才从一个人间走到另一个人间。
“小叔。”叶宁看着这张写给他的纸,盯着某个角落许久。
“您写错字了。”叶宁轻声说。
陆怀慈:“写给你的,你觉得它是错的,那便是错的。”
一阵微风吹拂,将纸页一角吹得弯折。
叶宁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这张被吹弯摇摆的薄纸。
他呼吸放得很缓:“我原先以为这个世界只是一本书。”
陆怀慈宽大的衣袖拂过桌面,像在扫尘:“现在你依旧可以把这个世界当成一本书。”
“从某种维度来说,也的确就是一页纸,一页故事。”
叶宁没想到会听到这种回答。
陆怀慈继续整理着方桌,声音平静到仿佛在和叶宁闲聊家常。
“这红尘故事万万千,谁人敢说自己不是故事里的人。”
“人世自纷纷,皆是虚妄皆是真。”
“你又怎知你‘原先’的‘世界’是不是一页纸呢?”
叶宁从未设想过这种角度,一时竟被这个完全超出他认知外的世界观镇住。
“那这个世界的‘叶宁’呢。”叶宁问出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陆怀慈笑了:“哪有什么原来的‘叶宁’。”
陆怀慈拿起放在兰花柄托上的毛笔,拢着自己的衣袖,把毛笔浸泡在红稠的墨汁中。
被风吹干的毛笔笔尖像是活了过来,不断汲取着砚台中的墨汁,很快便从干瘪变得饱满,圆鼓鼓的,像一个倒着的赤色寿桃。
陆怀慈提起笔,缓慢地移动到另一边装着清水的洗笔水盂上方。
他将吸满墨汁的笔尖轻触水面,手指往下一压——
墨汁破开水面的瞬间,如同一条舞蹈的红绸坠入水中,漾开,舒展,墨汁像是在呼吸,从红绸变成千万缕缠绵的红绳。
“这笔尖就像你,这清水就像这个世界。”
“你‘落下’的瞬间,这个世界关于‘叶宁’的一切才真正开始。”
“将你们连接起来的,就是中间这缠绕的‘红绳’。”
“是带你来到这个世界的因果。”
在陆怀慈的话语中,又一个被叶宁遗忘的梦境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叶宁终于看见了在佛渡桥桥头,拿走他那条红绳的身影。
是陆司淮。
叶宁久久伫立。
“所以爷爷就是爷爷,”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还是止不住有些发抖,“熹山的柿子树和木屋,还是后山那墓里……”
陆怀慈:“老桥做这些事可不容易。”
“尤其是你爷爷,他在那个世界与你的缘分已尽。”
“但世间之事就是阴差阳错。”
“你成年礼那天,是他带你进山,重新系了一条红绳,绳上同样缠着你和爷爷的因果。”
而红绳又阴差阳错被司淮拿走。
环环相扣,因果相缠。
陆怀慈把笔重新搁回玉兰木托上,微转过头,看着山下佛渡桥的方位。
他没和叶宁说。
他知道叶家大抵也没将这事告知过叶宁。
叶家从认佛渡桥为干亲的那天起,叶绍章以及叶宁父母便将自己所有的功德福报都与老桥共享。
叶宁成年礼后那场大雨,把老桥屁股劈裂的那道天雷,便是天道给祂“牵桥搭线”的“惩戒”。
如果不是叶家功德福报够厚,老桥熬不过那场天雷,那条红绳也永远到不了陆司淮手中。
至于这个世界有关“叶宁”的所有过往,都是天道为了补全世界规则,使其能够正常运行而做的“障眼法”。
大道无痕,却自有造化。
对渺如蝼蚁的芸芸众生来说,异想天开的事,在天道那边,也不过是一拂手。
就像执笔者一句“几年后”,便轻巧带过书中人漫长的光阴。
可即便不过一拂手的工夫,也是给天道找了麻烦,还要收拾残局,所以才一道天雷劈裂了老桥屁股。
叶宁像个风尘一路,终于归家的孩子。
一身抖不落的风雪,骨子里却是滚烫的。
他攥着那张纸,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我会…回去吗。”
陆怀慈没说话,只看着他。
这沉默的两秒,给了叶宁答案。
“会,是么。”叶宁说。
可奇怪的是,在说出这个字的刹那,叶宁竟不觉得惊惧。
他做过许多“回去”的梦,梦里的他没有一次不是彷徨无助的,那种深切的恐惧不断撕扯,即便醒来后余劲也久久难消,就像梦中的勒痕透过恐惧,在真实的肌肤上显露出来。
陆怀慈注视着叶宁的眉眼,有些意外:“你不怕?”
叶宁:“小叔要听实话吗。”
陆怀慈:“听听看。”
叶宁:“不怕。”
陆怀慈:“为什么。”
叶宁从口袋里拿出那条系着释迦结的红绳,低头绑在自己手上,他一边缠,一边轻声说:“因为相信我和他的缘分。”
陆怀慈怔了下,笑了:“是,你会回去一趟。”
是回去一趟,不是回去。
叶宁虽然有了预感,但听到只是回去一趟,还是松了一口气。
陆怀慈继续道:“你来得突然,那个世界的因果还没彻底了结,你得回去一趟,把该安顿的都安顿好。”
与叶宁猜得大差不差。
“大概什么时候。”叶宁问。
从一开始就表现得“言无不知”的陆怀慈,第一次摇了头。
“我只能算到你和那个世界缘分未尽,要回去一趟,但不会多停留。”
“至于什么时候去,怕是连老桥都不知道。”
陆怀慈:“你若是真想问,那就——”
陆怀慈抬起手,虚空指着上方的位置。
叶宁顺着陆怀慈手指的方向,朝上看去。
“问天意。”陆怀慈说-
叶宁最终带着那张宣纸和“天意”走出古庙。
来时漫长辛苦的台阶,下山时却如履平地,像是卸下所有负重,叶宁脚步越来越快,奔向佛渡桥的方向。
流水声穿透山林,由远及近。
叶宁看见桥头那道等候的身影,脚步有一瞬间的停留,继而再度奔跑起来。
“爷爷——”
叶宁的声音伴着潺潺流水声,在佛渡桥桥头漾开。
叶绍章一下转过身来,朝着叶宁张开手。
叶宁像儿时那样扑进叶绍章怀里。
“说了几次,别跑,慢慢走,爷爷在这里等你。”叶绍章声音又缓又轻,可抱着叶宁的手却很紧。
叶宁这次没有哭,他张了张口,正想说“怕你等着急”,话还没出口,眼前却忽地一片眩晕。
这感觉……
叶宁想过“天意”也许会来得很快。
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但还好,自己已经经历过一次。
这次他不怕。
叶宁强撑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对着叶绍章开口——
“爷、爷爷,我在那个世界还有点事情没有处理完,我得回去一趟。”
“但、但你别害怕,我很快就会回来。”
“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叶宁声音越来越轻,失去意识前最后几秒,他掐着自己手指,让疼痛感给自己最后的清醒时分。
他闭着眼睛,在叶绍章耳侧留下最后一句话——
“告诉陆司淮,照顾好自己,别开车,等我……”
第65章 你这一个多月都去哪了?! 你这一个多……
山林间不知何时起了雾。
河水在雾气下向西流去, 卷过沿岸的卵石,发出湍急的拍溅声。
空气忽然变得分外潮湿,像是要落雨。
在桥尾找信号的秦理群, 刚重启完手机, 抬头就是骤然阴下来的天气。
“董事长, 好像是要下雨了,”秦理群高声喊着,从桥尾那端跑过来,“小宁也回来了, 我们早点下山吧, 等会雨大了路不好走。”
叶绍章的身形因为被掩在一株粗壮的榕树后, 秦理群在桥上看不清,直到跑到跟前。
秦理群整个人顿在原地。
——只见叶绍章像拱桥那样弯着身子, 右手却半举着, 像是在隔空抚摸什么,神情凝滞。
秦理群被叶绍章这奇怪的举动吓了一跳,慌忙跑上前:“董事长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秦理群看到叶绍章嘴巴似乎张合了一下。
“您说什么?”秦理群低头问。
可叶绍章声音太轻,声线又浑浊发沙, 被流水声一盖, 几乎听不见人声。
秦理群连忙凑上去,拼拼凑凑拼出“回去了”、“宁宁”几个字。
秦理群:“?”
“回去了?”秦理群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但知道这个词是和叶宁联系在一起的, 他看着叶绍章这“胡言乱语”的模样,立刻道:“没呢, 这下山就一条路,我刚刚一直在桥尾那边守着,没人过去。”
“找小宁是吧?你先靠一会, 我马上给小宁打电话。”
秦理群说着也觉得有哪里奇怪,他扶着叶绍章靠在身后的榕树上,一边不断环视四周。
小宁呢?
刚刚秦理群虽然人在桥尾,但也是看着叶宁从台阶上跑下来的,还听到了他喊的那声“爷爷”。
就找个信号的工夫,怎么就不见了?
秦理群没有再等,立刻拿出手机,找到叶宁的号码拨出去。
手机中传来一道机械的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秦理群愣了下,挂断,重拨。
仍旧不在服务区。
秦理群:“。”
秦理群之前还在担心叶绍章,此时却着急起叶宁来,一连给叶宁发了十几条微信,依旧不见人回。
林间空气湿度越来越高,秦理群一咬牙,扭头看着叶绍章:“董事长,小宁是不是又往山上走了?你别着急,我去看看,你就在这边等我,不要乱走,我马上回来。”
秦理群说完,转身就要往深山里跑,可刚跑出一步,便被人拉住。
叶绍章闭着眼睛,他像是从刚刚的状态中缓过来了,抹了一把脸,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不用了,宁宁没在那里。”
秦理群更着急了:“那往哪边走了,您跟我说,我去找,这深山老林的,怎么能一个人到处跑。”
叶绍章却没说话。
他一个人静静靠了很久,才单手撑着榕树,极其缓慢地直起身。
他偏过脸,看向不远处佛渡桥的方向,声音微弱:“回去吧,回去等。”
秦理群脑海有一瞬间空白:“回、回去等?回哪里?”
叶绍章却不再回答,说了句“走吧”,抬脚朝着山下的方向走去。
秦理群天灵盖仿佛都进了风。
他甚至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下山的,只记得下山的路极其安静,叶绍章只有在经过佛渡桥的时候,用一种秦理群看不懂的眼神,抬手在桥栏上摸了两下。
叶绍章还说了一句话,秦理群听不分明,隐约记得是“早点送他回来”。
当时的叶绍章就站在距离秦理群两步远的位置,他看着脚下的古老桥梁,眼神却望得很远。
之后下山的每一步,秦理群头脑都是空的。
他几乎不敢相信,他和董事长竟然真的两人下了山,把叶宁留在了山里。
积蓄了几小时的山雨终于在一声雷鸣中落下。
秦理群撑着伞,扶着叶绍章坐进车里,自己却没有立刻上车。
冰凉的雨丝被风裹着,打在身上,秦理群才发觉自己手是抖的。
雨越来越大,似乎在催人离开。
秦理群却迟迟迈不动步子,他拿着手机,编辑短信让警卫队带人进山,身后却传来叶绍章的声音。
“理群。”
“唉。”秦理群慌忙转身,希冀似的看着叶绍章,他只当董事长在山里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下了山才清醒过来。
可叶绍章却说:“宁宁没在山里,不用找人进山,别折腾。”
秦理群:“……”
叶绍章声音似乎很疲惫:“这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秦理群差点原地去世。
是董事长疯了还是他疯了?
这么大雨,小宁一个人在山里,还不让人进山找?
就在秦理群忍不住犯上的时候,一道手机铃声打破此时的局面,秦理群低头看到“秦乐舟”三个字,宛如见到救世之主。
他立刻接起电话,匆匆跑开。
秦乐舟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过来:“秦叔,你们要回来了没?都快2点了,怎么还没回来?”
秦理群直到跑到叶绍章看不到的地方才慌张开口:“秦小少爷,你听我说,小宁和董事长出事了。”
秦理群魂不附体,根本没注意电话那头被秦乐舟开了免提。
“董事长好像突然糊涂了,把小宁一个人留在了山里!还说什么小宁已经回去了,要回去等,我们就开了一辆车进山,小宁怎么可能回去了,现在山里还下了大雨,小宁电话也打不通,我们董事长还让我不要把这事跟别人说,你说这可怎么办?”
“…回去?回哪里?”
电话那头的声音哑得仿佛磨了砂纸,哪怕隔着屏幕,都能听出那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就好像只要秦理群再多说一个字,那人紧绷着的理智就会彻底断裂。
“陆、陆总?”秦理群停顿几秒,意识到电话那头是谁之后,像是立刻有了主心骨,他打起全部精神,就好像那次在饶水山庄,拜托陆司淮拦下叶宁的车一样,再度祈求开口:“是陆总吗?陆总,我们小宁——”
“理群。”
叶绍章的声音再度从身后传来。
秦理群猛地一激灵,转过身。
叶绍章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车上下来了。
他甚至没有撑伞,就这么淋着雨走了过来。
“董事长,您今天到底怎么了啊?”秦理群“哎哟”一声,拿着伞冲过来,将叶绍章撑在伞下,“您别吓我,我先带您去医院吧。”
叶绍章却只看着他亮着的手机界面:“是不是陆司淮。”
秦理群:“……”
叶绍章:“手机给我。”
秦理群犹豫几秒,终是拗不过他,把手机递过去。
叶绍章接起电话,他看向深山的方位,声音里仿佛也挟着风。
“孩子,我知道别人不懂我的意思,但你能懂。”
“宁宁回去了。”
秦理群不忍卒听地闭上眼睛。
“但他说,会很快回来。”
秦理群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只听到自家董事长应了句“有”。
“有,他有话留给你。”
“他让你照顾好自己,别开车,等他回来。”
哪怕秦理群听不见电话的声音,也能知道此时电话两头都是安静的。
像是过了许久,久到秦理群撑伞的手指都冻僵了,他才再度听到叶绍章的声音。
“好。”
“你也照顾好自己,别让他担心。”
“嗯。”
叶绍章说完,把手机重新递还给秦理群。
通话时长仍然在增加,电话还没挂断。
秦理群撑着叶绍章,重新将人扶到车内,调好车座位置,找出毛毯,盖在叶绍章身上,才重新接起电话。
“陆总,你听到了吗,我们董事长是不是……”
“秦叔。”陆司淮打断他。
陆司淮的声音依旧是哑的。
秦理群突然说不出话了。
良久,电话那头的人给出答案。
“爷爷累了,带他回饶水吧。”
一道雷鸣自山深处传来,秦理群听着漫天的山雨,终是收了伞,开车下山-
“天呐,小叶总怎么躺在这里?”
“来人!快来人!”
“快通知叶氏那边,人已经找到了。”
叶宁是被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的。
他眼皮很重,还很烫。
眼睛好像被什么强烈的光线刺着,生疼。
叶宁眼睫剧烈地颤了颤,下意识抬起手,遮挡住眼前令人不适的强光。
“小宁?小宁?”
有人在喊他。
声音陌生又熟悉,像是时隔很久才听到的声音。
叶宁终于睁开眼睛——
集团几位长辈的脸就这么出现在叶宁的视野里。
而离他最近的那一位,就是叶绍章一手带起的,在安市商界被称作“铁娘子”的孔沛。
“…沛姨?”叶宁声音干涩到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
刚一出声,就被带着腥气的风灌了一嗓子。
叶宁一下咳起来。
眼前人实在太多,把叶宁视线挤占完全,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直到人群中有人在喊“让让,医生来了”。
人群一退开,视野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
叶宁扭着脸,往旁边一转——
是游轮。
他在…游轮上?
“沛姨在,”孔沛连忙给人顺气,在外一向极其注意形象的孔总此时头发都是乱的,她摸着叶宁的脸,“这一天你都去哪里了?怎么会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在甲板上?衣服又是谁给你换的?快快,先脱下来,这么热的天怎么还穿了件绒服?!”
叶宁知道自己回来了,但或许是此时温度实在太高,他整个脑子都是发昏的,任由身旁的人摆弄,直到视野中闯入一抹鲜艳的红。
孔沛要去扯叶宁手腕上的红绳的瞬间,叶宁猛地一抽手,孔沛扑了个空。
“好好,沛姨不动,沛姨不动。”孔沛不知道叶宁手上为什么突然多了条红绳,也不知道叶宁为什么护得这么紧,但比起这身更奇怪的绒服,一根红绳显然没太大的存在感。
“沛姨。”叶宁又喊了一声。
孔沛:“在在,你说。”
叶宁抬头看着游轮上方的航旗,复盘着沛姨刚刚的话:“我…还在游轮上?”
孔沛给医生让开一道位置,扶着叶宁,似乎很疑惑:“你不在游轮上还在哪里?沛姨还想问你呢,这一天你都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接到电话说你可能坠海了,我有多害怕?”
叶宁:“。”
他在那边的世界从初秋到寒冬,四季轮转过半,发生了那么多事,可这里却只过去一天?
日头实在太烈,叶宁身上又穿着原先进山的衣服,虽然外套已经被沛姨脱了,但里头还有毛衣,裤子也厚,叶宁被蒸得体温不断升高。
“快快,别在甲板上晒了,赶紧带人到室内阴凉的地方。”医生忙道。
一个船员立刻上前将叶宁扶起,叶宁在模糊意识中,朝着孔沛开口:“沛姨,手机…手机在我外套里。”
“好好,沛姨给你拿。”
等叶宁再换好衣服从浴室出来,已是半小时后。
医生给叶宁简单检查了身体,除了轻微的中暑,没有其他异样,但保险起见,对着孔沛说:“下了船最好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毕竟…中间消失了一天,还是小心为好。”
孔沛知道他的意思,点头。
在孔沛和医生说话的期间,叶宁已经从另一个长辈口中知道了事情始末。
昨天他忽然在游轮上消失,没留下任何监控影像,宴会的东家出动了全部人马在船上找,本以为肯定是在船上某个角落,结果找了半天都没结果。
船上又满是邀请的宾客,客卧等地如果没有正当理由,不可能任由他们随意进出,经过抉择,东家最终选择如实告知。
事情就这么传回叶氏。
当时孔沛人正在国外,当即包机回国,又乘着直升机直达游轮所在的海域。
在没找到叶宁之前,这艘几乎载着安市商界半壁江山的游轮全面封锁。
纸包不住火,更何况是这么一场烈火,仅一天,“叶氏唯一继承人出海失踪,生死未卜”的消息便在安市传开来,商界动荡。
叶宁终于知道小叔口中“你在那个世界的因果还没彻底了结”是什么意思。
叶宁知道陆司淮和爷爷肯定收不到他的消息,但还是试探性地打了好几通电话。
都不在服务区。
叶宁最终放弃。
窗外传来一声尖锐的鸣笛。
是船启程返航的信号。
叶宁平安归来的消息,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便经由主流媒体之手传播出去。
孔沛送完医生,转身进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叶宁换了一件简单的衬衫,黑色长裤,坐在床沿,出神地盯着某个位置看。
孔沛循着叶宁视线的方向看过去。
是那条红绳。
这艘游轮内部都是欧式的风格,房间几乎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于是叶宁手上那条红绳便成了这房间唯一一抹亮色。
叶宁听到声音,抬起头,朝着孔沛望过来。
良久。
叶宁:“沛姨,你不是想知道我消失的这段时间去哪里了吗?”
“我现在告诉你。”-
“董事长还…还活着。”孔沛听完,声音几近哽咽。
“是,”叶宁视线再度掠过腕间红绳,他调整好自己的呼吸,“爷爷还在。”
“所以我得回去。”
“沛姨,集团大概就要麻烦你了。”
“我知道这事听来很像故事,所以也只告诉你一个,如果林叔他们问起,你就说我去我该去的地方了,我在那边过得很好。”
叶宁静静说着,孔沛早已泪流满面。
她是亲手推着叶宁从那段冰冷日子走过来的人,她比谁都清楚那段路有多难走,他过得有多累。
可现在,孩子已经走到阳光下。
“沛姨替你高兴,真的,”孔沛抱住叶宁,“你放心,我会好好经营集团,行好事,结善缘。”
“无论你在哪个世界,沛姨都祝你平安顺遂,健康快乐。”
叶宁鼻子泛酸,在孔沛怀中点头:“嗯,你也要保重身体。”
孔沛抓着叶宁的手:“替我跟董事长带声好,告诉他集团一切都好,让他也好好照顾自己,别太累。”
叶宁:“…好。”
停泊许久的游轮和旅人,在这一天终于靠岸。
叶宁处理好一切公司事宜,做好交接,把个人名下资产全部并到爷爷的慈善基金里,给爷爷积攒福报和功德。
掌权人更迭自然会引起风波,更何况是是短短一年时间内两次交接。
但孔沛和叶宁的关系有目共睹,再加上孔沛本就是叶老一手栽培起来的集团接班人,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意外,集团交给孔沛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仅仅几天,在孔沛的铁腕手段加持下,风波很快平息。
叶宁开车去了一趟南山。
南山还是那座南山,可山顶那栋瓦屋和柿子树已经消失不见。
叶宁知道它们安然生长在另一个世界。
一天后,叶宁买了一株新的柿子树,将它栽在了这片空旷的地面上。
他知道这辈子或许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但仍然祈愿这株柿子树好好长大,亭亭如盖,如灯火长照这片人间,祝所有来不及告别的亲人、朋友,从此事事如意。
去完南山,叶宁又去了一趟供着父母长明灯的寺庙。
做完这一切,叶宁便来到佛渡桥。
他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世界停留多久,所以每天几乎都要进一趟山,坐在桥头和祖爷爷聊天,每日一问:“您什么时候送我回去啊。”
叶宁怕爷爷和陆司淮等着急。
叶宁知道在他回到这个世界的这段时间里,陆司淮进山了。
因为早在他来到这边佛渡桥的第一天,他就把手腕上这条系着释迦结的红绳解了下来,重新系在了桥上。
第二天再来的时候,这条系着释迦结的红绳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什么结都没缠的红绳。
——是他成年礼系的那条。
小叔说这条红绳在陆司淮手里。
也就是那天,叶宁知道陆司淮去佛渡桥了,还拿走了那条系着释迦结的红绳,于是还了他一条。
叶宁还尝试过在桥上绑小纸条,可好像都不作效。
在这个世界第十二天,叶宁又是一早进山。
他依着习惯给祖爷爷点了三支香,点完,他坐在桥头看着底下向西流去的河水,每日一问:“祖爷爷今天能送我回去么。”
古桥未答,河水不语。
叶宁从清晨坐到午后,叹了一口气。
看来今天也不行。
叶宁有些失落,但没有丝毫怨怼,他用手一点一点拂过桥头的香灰,像是在给长辈抚平衣领的褶皱,他笑了下,说:“那我明天再来看您。”
叶宁说完,起身,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几乎令人感激的眩晕感席卷而来……
冰凉的雨丝。
汽车鸣笛声。
“铛—铛—铛——”
城市景观大本钟整点报时的钟声盘旋而上。
世界最后一次重构,校正。
叶宁睁开眼睛。
眼前的景象与他初到这个世界时那天重叠起来。
还是那条雨巷。
只不过这次已经入夜。
这次眩晕感似乎格外久长,叶宁有些支撑不住地往后一靠。
手机。
他得给陆司淮和爷爷打电话。
叶宁在难熬的昏胀中摸索着口袋,甚至都没感知到自己此时竟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
叶宁还没来得及摸到手机,就在这时,一道比城市景观钟更嘹亮的、熟悉的声音,在叶宁尚不清明的耳边炸开——
“叶、叶少?!”
叶宁转过头,看到赵浩南。
赵浩南喉管和手都是抖的。
第一声过后,赵浩南像是不确定般,又喊了一声:“叶少,真、真的是你?”
这次他声音轻到好像叶宁是什么一吹就散的雾气。
赵浩南屏着呼吸,颤着双腿走过来。
借着光看清叶宁脸的瞬间,一米八的男人眼眶倏地通红。
赵浩南哽咽出声。
“叶少,你这一个多月去哪儿了啊?所有人找你都快找疯了!”
第66章 你没有照顾好我男朋友 叶宁所有的担心……
叶宁被“一个多月”慑在原地, 甚至都没能留意“所有人”、“找疯了”这几个字眼。
“我…走几天了?”叶宁额角的眩晕感好像更强烈了,他艰难出声。
“四十四天。”赵浩南立刻道。
叶宁:“……”
两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流速。
他在那边停留了十二天,这边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叶宁原本还以为他回来的时候, 或许也会像那个世界一样, 只过去一两天。
叶宁一想到爷爷和陆司淮等了他四十天, 整个人都有些站不住,慌乱间也找不到自己的手机,转头看向赵浩南:“手机在吗?借我一下?”
赵浩南:“有有。”
赵浩南手还有些抖,但动作却很快, 他低头操作着手机, 几秒的工夫, 再递过来的时候,已经替叶宁把电话拨出去。
——【淮哥。】
叶宁接过手机。
“嘀——”
“嘀——”
手机提醒通话的提示音与叶宁心跳几乎重合在一起。
接电话, 叶宁在心中默念。
可电话那头仍然是规律又冗长的“嘀”声。
一旁的赵浩南紧张得直跺脚, 高强度绷着的神经让他直想找根烟,他摸索着口袋,烟没摸到,却摸到了自己的备用机。
赵浩南愣了两秒, 倏地回神。
赵浩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掏出手机, 下意识去找秦乐舟的聊天框,可他整个人还停留见到叶宁的冲击中,眼睛都是花的, 密密麻麻的文字实在看得人眼晕,索性直接找到群聊。
【赵浩南:[位置]】
【赵浩南:快来!!】
【赵浩南:找到人了!】
群里安静一秒。
紧接着以一种恐怖的刷屏速度铺开聊天记录。
赵浩南根本来不及看, 打眼一扫全是感叹号和“快告诉淮哥”。
【赵浩南:别给淮哥打电话,别占线。】
下一秒,群聊中弹出秦乐舟的头像。
【秦乐舟:南哥, 你拉住他,我马上到。】
叶宁不知道赵浩南那边的动静,仍旧凝神听着电话提示音。
第一个电话,陆司淮没接。
叶宁紧接着拨过去第二个。
又是熟悉的“嘀”声。
这次却是叶宁的心跳更快。
叶宁从没觉得时间这么漫长过。
电话响到第五声。
就在叶宁打算找自己手机再打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道风似的电流声。
叶宁呼吸乍然停住。
“喂。”陆司淮的声音低哑而疲惫,从手机那头遥遥传来。
没接通电话前,每响起一声“嘀”,叶宁都在心里默念一句接电话。
可在真的听到陆司淮声音的这一刻,他竟然有些发哽。
叶宁掐着指尖,躲在漫天飘雨的屋檐下,沉默许久,喊了一声:“陆司淮。”
一切声音仿佛都被隔断。
四周依旧是潮湿的、嘈杂的,可叶宁却什么都听不见,耳边被过滤到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呼吸仿佛也沾上了雨汽,变得潮湿而沉重。
在这浓稠的夜色中,电话那头的人终于开口。
“在哪呢。”陆司淮的声音很淡,语气寻常到好似叶宁只是带着小满在小区遛了个弯。
叶宁鲜少听到陆司淮用这种语气助词。
很亲昵,像是在告诉他“一切都好”。
…就好像最开始接通电话时,那道低哑而疲惫的声音只是叶宁的错觉。
叶宁知道那不是他的错觉。
他垂着眼:“在那条巷子。”
陆司淮:“好,下雨了,别乱走。”
叶宁怔了一瞬,心口被“别乱走”三个字打得有点发疼。
“嗯,我在这里等你。”
“给爷爷打电话了没?”电话那头的人继续开口。
叶宁隐约听到一阵引擎的声音。
“没,”叶宁说,“我用的赵浩南的手机,给你打完就给爷爷打。”
“那先给爷爷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好。”
“就在原地等我,十五分钟。”
即便知道陆司淮看不见,叶宁仍旧点了点头:“嗯。”
叶宁知道陆司淮在开车,怕自己影响他,先挂了电话。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叶宁借着赵浩南的手机,拨出第二个电话。
接通的瞬间,是叶宁先开的口:“爷爷。”
电话那头的人喘了一口大气,叶宁听到两声急促的呼吸。
叶绍章像是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翻来覆去只有一句“回来就好”。
然后叶宁在电话里听到秦理群的声音。
“董事长你快问小宁在哪?!”
叶绍章像是才醒过神来,赶忙开口:“宁宁,那你现在哪?爷爷马上来接你。”
叶绍章想到一种可能。
“是不是在佛渡桥?”
“山里晚上状况多,你……”
“没,”叶宁听着叶绍章着急的声音,连忙开口安抚,“没在山里,就在市区的一条巷子,离公馆不远,身边还有朋友在。”
叶宁事无巨细,一一告诉叶绍章。
听到这里,叶绍章在连说几声“好”之后,忽然安静下来。
再开口时,叶绍章语调柔和下来。
“给那孩子打电话了没?”叶绍章慢声说。
叶绍章没有指名道姓,但叶宁知道爷爷说的是谁。
这一瞬间,他想起自己离开时跟爷爷说的最后那句话。
在那种境况下,他提了陆司淮,还用的那样亲密的字眼。
爷爷一定猜到了什么。
叶宁略有些局促,但也没想遮掩。
“打了。”叶宁诚实回道。
“那就好,那就好,”叶绍章笑了下,“这段时间,那孩子都住在公馆,狗也都是他在照料。”
“我怕耽误他工作,想把小狗带回饶水养一段时间,他说不用,说是你跟他说过,要他照顾好小满。”
记忆如同回旋镖打在叶宁身上。
他嘴巴嗫嚅两下,有些脱力地靠在墙上。
“嗯,我跟他说过。”
“巷子离公馆不远,那他来接你?”叶绍章问。
叶宁应声:“嗯,在路上了。”
“好,”叶绍章从喉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要不要让理群去公馆接你?”
叶绍章把选择权交给了叶宁。
叶宁沉默着,盯着地上那一滩积水。
光线昏暗,水中模糊地倒映出他此时的模样。
叶宁知道自己此时在想谁,他冰凉的指尖蜷缩了一下。
“爷爷,”叶宁轻声开口,“我明天再回饶水。”
叶绍章似乎并不意外:“也好,两人说会话。”
叶宁:“嗯。”
这空白的四十四天,对叶宁来说,实在有太多的疑问。
他不知道爷爷这段时间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
哪怕只是通过电话,叶宁也想多听听叶绍章的声音。
可叶宁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耳边忽然炸开一声“叶宁!”
那声音带着哭腔。
叶宁循声回头。
头开始疼了。
叶宁没辙,只好急匆匆给叶绍章留了句“爷爷我晚点再给你打电话”,转过身,等着秦乐舟。
秦乐舟带着一种看“负心汉”的眼神,朝着叶宁飞奔过来,刚一停下,便死死抓着叶宁冰冷的衣袖:“你这四十几天到底去哪儿了啊?为什么进一趟山就不见了?又突然出现在这里?电话打不通,短信微信也不回,你这个人真的是——”
秦乐舟觉察到哪里不对。
他低头看着手上冰凉的触感:“靠,你外套呢?怎么就穿了这么一件衬衫?!”
赵浩南直到秦乐舟开口,才注意到叶宁此时的装束。
他赶忙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叶宁身上,秦乐舟也把自己围巾摘了。
“我车就停在那边,去我车上,里面还有毯子!快快!”秦乐舟说着,扯着叶宁袖子就要往外走,却被叶宁反手拉住。
叶宁摇头:“我不冷。”
秦乐舟急了:“手都冻成冰块了还不冷?”
叶宁是真没觉得冷,甚至声音都是稳的,他拉住秦乐舟,在昏暗的光线中,慢声却认真地开口:“我跟他说了,会在原地等他。”
秦乐舟和赵浩南一下愣住。
两人脚步都不动了。
良久,赵浩南才转身对秦乐舟说:“钥匙给我,我去拿毯子,你在这守着。”
秦乐舟说“好”,把钥匙递过去。
赵浩南走远,叶宁才对着秦乐舟开口:“你从哪里过来的,怎么这么快?”
“就两条街外的一家饭馆,今天是南哥生日,”秦乐舟说到这里,简单顿了下,“但大家都没什么心情,就随便找了个老地方,吃个饭就算过了。”
“然后收到了南哥的消息,说找到你了。”
“他发了位置,我就来了。”
秦乐舟也不知道赵浩南是怎么拐到这小巷里的。
他不知道叶宁是怎么跑这来的。
叶宁有些哑然,但眼下,他缓慢低头,看着秦乐舟抓在他小臂上的双手。
良久。
“…你这么抓着不累么。”叶宁无奈开口。
秦乐舟:“不累。”
秦乐舟抓得很用力,就好像只要他一松手,叶宁就会原地消失。
说话间,赵浩南已经带着毯子跑了回来,看到叶宁安然待在原地的瞬间,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叶宁:“。”
叶宁是真不知道他离开的这四十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无论是秦乐舟还是赵浩南,反应都不太对劲。
赵浩南和秦乐舟就这么一左一右守在叶宁身旁,也不说话,可又像说了很多——
即便叶宁只是转了下手腕,两人都直直看过来,草木皆兵。
叶宁:“……”
叶宁想起秦乐舟刚刚的话,对着赵浩南说了句:“生日快乐。”
赵浩南应了一声,继续站岗。
叶宁:“。”
叶宁几度想说话,又在秦乐舟和赵浩南灼热的视线中将话咽回去。
就在叶宁马上就要忍不住的时候,巷尾的方向忽地传来一声车轮碾擦过地面的刹车声。
叶宁心口漏跳半拍。
几人同时看向巷尾的位置。
直到一道人影从那端出现,秦乐舟终于松了手。
叶宁却已经顾不上身旁两人了。
陆司淮好像瘦了。
不知道肋骨好了没,还疼不疼。
爷爷说这段时间他都住在公馆,那有没有按时看医生?
陆司淮每朝着他走一步,叶宁脑海中就浮出一个问题,直到陆司淮停在他跟前,所有问题都被鼻腔和眼眶中的酸意侵蚀。
两人安静对视。
叶宁喉咙好像有千斤重,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看到陆司淮慢慢俯下|身去。
他的外套被不知何时再飘起的雨水沾湿,身上带着晨雾般的朦胧。
他几乎半跪着,丝毫不在意身下就是潮湿泥泞的路面。
“鞋带怎么都没系好。”
叶宁听见那人说。
叶宁明明踏实踩着地面,他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失重的。
“…对不起。”叶宁声音也有些发哑。
陆司淮系鞋带的动作顿了下,只一下,修长的手指便重新动起来,将叶宁松散的鞋带系好。
他动作很轻,像绑住一只蝴蝶。
陆司淮系好鞋带,起身,或许是巷子光线实在太暗,他的眉眼深陷在一片阴影里。
他抬起手,指腹贴在叶宁侧脸,嗓音很低:“玩得开心吗。”
“嗯。”叶宁从喉间挤出一个字来。
因为知道自己会回来,所以即便是等待,每一天也都值得期待。
陆司淮点了点头,很轻地笑了下:“那就别说对不起。”
雨气渐浓,夜晚的巷子愈发阴冷。
陆司淮系鞋带的时候摸到了叶宁单薄的长裤,什么都没再说,牵着人朝车的方向走去。
上了车,陆司淮替他调好座位,调高空调度数,系好安全带,启动引擎。
车驶出小巷,陆司淮开口:“直接去饶水还是先回公馆?”
叶宁怔了下,偏过头,看着驾驶位上的人:“回公馆。”
陆司淮:“好。”
叶宁停顿几秒,再度开口:“是回公馆,不是先回公馆。”
不远处交通指示灯由绿转红。
车道行车全部缓缓踩下刹车,亮起刺目的尾灯。
陆司淮就在这一片赤色中,转过头来,和叶宁对视。
叶宁一眨不眨看着他:“我跟爷爷说了,明天再回饶水,今晚就住公馆。”
“陪你和小满。”
车窗外灯影和着雨点,在陆司淮脸上落下斑驳的剪影。
陆司淮单手抵着方向盘,神情看不分明。
车在地库停下。
电梯直达一楼,门一打开,虽是残耳,却听觉灵敏的小胖狗早已守在电梯门口。
小满摇晃着尾巴就要冲过来,却在看到陆司淮身旁那道身影时,骤然停下脚步。
小狗乌溜的眼睛圆睁着,一秒,两秒——
小狗一个弹射朝着叶宁飞扑过来。
它窝在叶宁怀里,将叶宁下巴舔得一片湿漉,一边舔,一边委屈地呜咽,像是在说“你怎么才回来”。
叶宁摸着它的脑袋道歉,抱着狗一边哄,一边牵着陆司淮上楼。
到了二楼,叶宁带着人进了主卧。
他从衣柜里找出睡衣和换洗的贴身衣物,又进浴室把暖气调到合适的温度,收拾好一切,叶宁把陆司淮推进浴室:“去洗澡,冲一把就出来,不要多待。”
陆司淮刚刚淋了雨,冬日雨水难免凉寒。
等陆司淮进了浴室,叶宁又拿了一套睡衣,走到隔壁。
叶宁囫囵冲了一把,换好衣服,抱着小狗走到楼下客厅,从茶几下方的抽屉里摸出一把耳温枪、一板退烧药,重新回到主卧。
陆司淮刚好从浴室出来。
他头发还湿着,没吹干。
叶宁放下扑腾的小狗,让它在主卧的地毯上玩,从衣柜底下找了条干净毛巾,拿着耳温枪走到陆司淮面前。
“拿着。”叶宁把耳温枪放到陆司淮手里,仰着头,把毛巾覆在陆司淮发尾,替他擦干残留的水渍后,拿回耳温枪,启动开关,贴在陆司淮耳侧。
“嘀——”
耳温枪屏幕亮起橙色的光。
叶宁拿下,低头一看。
就知道。
牵手的时候就知道陆司淮体温不对。
“陆司淮。”
叶宁所有的担心和心疼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你有照顾好小满,照顾好爷爷,”叶宁叹了一口气,“但你没有照顾好我男朋友。”
叶宁走近一步,和陆司淮额头相抵。
“你在发烧,你知道吗。”
第67章 思念刻骨 理智在剥落,而爱欲漂浮。……
向来闹腾的小狗此时安安静静窝在叶宁拖鞋边, 脑袋耷在白色鞋面上,一声都没叫唤。
眼前的陆司淮同样安静地与他对视。
他没回答,眸色却深得仿佛可以淅出墨来。
叶宁心疼到无以复加。
“陆司淮, 你跟我说句话。”叶宁开口。
陆司淮知道自己吓到他了。
可他更怕自己失控。
他胸腔绵长地起伏一下, 一点一点挤干里头的空气, 等到将周身所有戾气排空,他才抬起手,掌心扣住叶宁的后颈,托起他的脸与自己接吻。
陆司淮顶开叶宁齿关, 吻得却很温柔。
“说什么。”陆司淮的声音飘在两人唇缝。
叶宁气息不稳, 他感受到陆司淮压抑着的呼吸, 和说话时很细微的轻抖。
叶宁知道他让陆司淮难过了,温柔又放任地回吻。
他有意将气氛变得日常些, 就好像他没离开过那样, 于是带着点调侃意味地继续刚刚那个话题。
“说说你为什么不照顾好我男朋友。”
陆司淮知道他的用意,努力顺着他的话,淡声说:“你男朋友你得照顾好,怎么要我照顾。”
陆司淮感受着叶宁的体温, 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我只照顾我男朋友。”他说。
叶宁装作无奈的模样:“那好吧, 我照顾就我照顾。”
陆司淮终于笑了下。
见他笑了,叶宁也高兴,他凑上去, 碰了碰他的唇角:“有没有吃过退烧药?”
“没。”陆司淮连自己发烧了都不知道。
叶宁:“那吃过饭了没。”
陆司淮没答。
“也不吃饭也不吃药……”叶宁低头看了窝在他脚边的小狗一眼。
小满倒是被养胖了不少。
脸虽然瘦了,但侧面看起来像个小煤气桶, 尤其是肚子,软绵绵的,毛发也顺滑发亮, 一看就知道被养得很好。
“算了。”叶宁又叹了一口气。
也不忍心骂。
叶宁越过陆司淮,抬脚想往浴室走,刚一动——
“去哪。”陆司淮声音发沉,抓着叶宁手腕的力度有些重。
脚下的小满也站起来,仰着头盯着叶宁。
叶宁抿了抿嘴:“…去浴室给你拿吹风。”
“你在发烧,得快点吹干头发。”
陆司淮这才一点一点松开手,叶宁转身的瞬间,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眉头紧紧蹙着。
叶宁走进浴室,打开抽屉找吹风机的过程中,看到属于陆司淮的牙刷、牙杯,就放在自己的洗漱用品旁。
叶宁有短暂的出神。
——刚刚在主卧翻衣柜的时候,叶宁就察觉到自己卧室多了很多属于陆司淮的痕迹。
衣柜里有他的外套和大衣,茶几上有他的打火机和车钥匙,床头柜上多了一个莲花香盘,像是刚点过线香,屋内都是水木檀香的气息。
爷爷说这段时间他都住在公馆。
大概就睡在这里。
浴室里暖气还开着,温度很高,叶宁心口堵得慌,他找到吹风机,想让陆司淮进来吹,里头暖和些,还没来得及出声,一抬头,隔着洗漱台的镜子,与陆司淮对上视线。
他就倚着浴室门框,在浴室暖黄的灯光和外头冷白光线的交界处,深而静地看着自己。
像是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叶宁心里更堵了。
在回到那个世界的十二天里,他曾不止一次想过,还好那天去佛渡桥的时候,没有带上陆司淮,不至于让他看着自己离开。
可现在,叶宁后悔了。
叶宁插好吹风机,替陆司淮吹干头发。
“阿姨不在,我下楼给你做点吃的,得垫点东西再吃药,否则伤胃,”叶宁把吹风机塞回抽屉,“你躺一会?”
“一起。”陆司淮却说。
叶宁停了两秒,没拒绝。
冰箱里东西很满,阿姨还包了馄饨,陆司淮正发着烧,大概没什么胃口,馄饨清淡也方便,叶宁便拿了一袋出来,烧开,在碗里简单放了点紫菜、生抽和胡椒粉,十来分钟,厨房就全是氤氲的汤气。
叶宁关掉火,一转身,在缭绕的烟火气中,看见陆司淮靠着流理台,站在那里。
一如之前在浴室门口。
叶宁眼眶被烫了一下,他也不知道是被这升腾的蒸汽烫的,还是陆司淮的视线。
“陆司淮,”叶宁端着馄饨,装作平静的样子,“有没有人说过,你有点黏人。”
陆司淮没答,只是接过叶宁手上的碗。
叶宁不饿,但还是陪着陆司淮吃了一小碗。
吃完,叶宁又去给小满准备点心。
因为陆司淮之前喂过了,所以叶宁只给它添了点烘干的鸡肉干。
两人陪着小满玩了二十分钟,叶宁掐着点,等着饭后消化得差不多了,便给陆司淮喂了一粒退烧药,把小狗抱回窝里,带着陆司淮上楼。
时针堪堪走到“8”点,叶宁已经让陆司淮躺在床上。
叶宁掀开被子顺势躺进来的时候,他看到陆司淮很轻地皱了皱眉,稍纵即逝。
叶宁大概猜到了陆司淮要说什么。
——发烧,别靠太近。
但陆司淮最终没能说出口,他像是跟自己打了一仗,在理智和刻骨的思念间,他选了后者。
叶宁躺进被子的瞬间,手腕便被一道不容忽视的力度牢牢握住,朝着那个方向一带。
陆司淮抱得很紧,像是要把人揉进自己的身体。
叶宁心口堵着的那口气从始至终都没舒出去。
“陆司淮,”他嗓音同样低低的,贴着爱人耳际亲昵的呢喃,“小叔没有跟你说,我只是回去一趟吗。”
隔了许久,陆司淮才开口:“说了。”
叶宁:“那你怎么……”
…还这么怕。
叶宁没问出口,他把脸埋在陆司淮脖颈间。
“肋骨上的伤好了吗。”叶宁问。
“嗯。”
叶宁拍了拍他小臂:“那我看看。”
陆司淮没动。
叶宁又拍了拍他的小臂,提醒似的,想说“松一下手”,话到嘴边,又觉得这几个字眼不太合适,只好说:“我不走,就检查一下伤口,否则我会一直担心碰到。”
陆司淮总算有所松动。
叶宁顺势从床上坐起,解开陆司淮领口两颗扣子。
叶宁满心满眼都是陆司淮的伤,丝毫没察觉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举动,重重因素糅杂起来有多暧昧。
陆司淮这次没有骗人,肋骨处的伤的确已经好全了,疤都没留下一个。
叶宁检查完伤口,又把亲手解开的扣子重新扣起来。
扣到最后一颗时,五指被陆司淮拢住。
陆司淮将人重新抱在怀里。
叶宁任他抱着,也不挣扎。
窗外落着雨,屋内恋人紧密相拥,心脏好像在这分秒间开始共振。
紧绷了许久的神经一旦放松,反而会令人失措。
只有真切地抓住对方的体温,才能宽慰自己这是真的,不是梦境。
哪只是陆司淮,叶宁同样直到这一秒,才彻底放松下来。
“陆司淮,这四十四天你都做了什么。”叶宁轻声问。
陆司淮这次答得很快:“等你。”
叶宁:“。”
叶宁:“你有去熹山吗。”
“嗯。”
“也去过那条巷子了?”
“嗯。”
“…有去山上开车吗。”
前两个问题陆司淮都答得很快,只有最后这个,陆司淮沉默了。
许久。
“去过一次,”陆司淮眼帘半阖着,说了句,“对不起。”
叶宁想极力避免,但一切还是和曾经那个梦境重合。
可他不生气,只是心疼。
因为他曾在梦里亲身经历了一遍陆司淮的痛苦。
他知道那种感觉有多难熬。
叶宁微微往后仰头,在陆司淮乌色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
陆司淮灼热的指尖落在叶宁耳廓。
叶宁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手,带着陆司淮的指尖落在自己耳垂那枚红痣上。
叶宁早就把耳钉摘了——在佛渡桥得到答案那天,这枚阴差阳错的耳钉便被他埋在了下山的路上。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这枚痣的来由?”
“没。”
叶宁笑了下:“是爷爷去世后半年忽然长的,后来在一场宴会上,遇到一个‘小大师’,他说后天长的痣都是有含义的,我这颗痣对应的位置是周易六十四卦第三十七卦,又称‘家人卦’。”
“意在会有家人团聚,是团圆痣。”
“他说很快就会团圆。”
“我当时其实不信,想跟他说,突然长痣是因为皮下进了脏东西,比如灰尘、小石粒或者木头刺,用科学打败玄学。”
陆司淮轻笑一声。
后来的事叶宁已经跟陆司淮说过了。
医生打歪了,痣留下来了,也真的团圆了。
叶宁想,或许那打歪的一枪也是天意。
叶宁把脸重新埋进陆司淮颈间,汲取着他的气息,把深埋在心底的话坦诚地铺到陆司淮面前。
“你知道我答应和你谈恋爱的那天,在想什么吗。”
陆司淮低头,吻过叶宁耳垂那枚团圆痣:“想什么。”
叶宁声音有些哽咽。
“我在想,如果注定不能长久。”
“那我希望菩萨能告诉我一个时间。”
“让我跟你好好道别。”
“我会在另一个世界,做很多好事,攒很多福报,遥祝我的爱人,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叶宁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对陆司淮说出这句话。
“我还想…你能忘了我。”
叶宁像是一汪即将枯竭的水,干涸在最后这几个字里。
说着“希望你忘了我”的人,却抱得最紧。
陆司淮喉咙间泛起浓重的苦腥气,像是药片混着血一同涌上来:“知道你不在的这四十四天里,我在想什么吗。”
这是叶宁今晚第一次听到陆司淮提起这四十四天的事。
他摇了摇头,但因为两人贴得太近,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在他颈侧啄吻了两下。
“在想,我该怎么留住你。”
“如果留不住你,那就去找你。”
叶宁浑身一震。
他像是在钢丝上一脚踩空,却又安安稳稳被名为“陆司淮”的降落伞托起的幸存者。
这一瞬间,他脑海里只有三个字。
得救了。
叶宁张了张嘴,拼了命想找出最契合的字眼来回应自己的爱人。
但他没找到。
既然词不达意,那就只说我爱你。
“陆司淮,你找到我了。”
叶宁反复说着“我爱你”,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陆司淮颈窝。
陆司淮托起叶宁的脸。
他没有吻下来,只是和叶宁对视。
可这次又有哪里不一样。
叶宁呼吸是乱的,指尖很烫,他也分不清是自己的体温还是陆司淮的体温。
身体好像已经到达了燃点。
整个房间都是膨胀的,像是只要任何一点火星,就能将他和陆司淮全然吞没。
陆司淮亲手点燃这场业火。
“…可以么。”他声音嘶哑到吓人。
叶宁残存着理智:“…你在发烧。”
“我知道。”陆司淮声音喑哑着,一字一字道。
“发汗就好了。”
陆司淮灼人的呼吸打湿叶宁手腕。
叶宁在爱人的眼睛中彻底丢盔卸甲。
点头的瞬间,陆司淮覆身压下来,紧紧锢住叶宁的手,带着那白皙秀气的手指去解刚刚被他自己扣好的纽扣。
一颗,两颗。
没有任何生命机质的衣扣此时好像活了过来,每碰一下,叶宁指尖就回勾着蜷一下。
陆司淮抬手将炽灯关掉,房间被夜灯朦胧的光线堪堪罩住一角。
叶宁眼睛紧紧闭着,他听到床头抽屉被拉开又关上的声音,在急促的呼吸中侧过脸。
看到陆司淮手上东西的瞬间,叶宁身体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整个人绷得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又像一张一撕就破的薄纸。
陆司淮滚烫的手掌贴在叶宁腰腹向下。
窗外稠黑的夜幕和滂沱的大雨,好像透过墙壁铺天盖地渗进来,将他和陆司淮一道溺进水中。
理智在剥落,而爱欲漂浮。
不知过了多久,叶宁整张脸都是湿漉的,浓密而弯曲的眼睫被汗水和泪水浸成密密的一捋捋。
狼狈却也极致的漂亮。
叶宁忘了陆司淮骨子里的恶劣因子,也忘了一味心软是要付出代价的。
陆司淮再一次握住叶宁脚腕的瞬间,叶宁第一次感觉到陆司淮带给他的“恐惧”。
叶宁声音溃在喉间,带着发颤的哭腔喊了一句:“陆司淮。”
陆司淮终于近乎仁慈地停下,给他以喘息的机会。
叶宁语气调不成调,他就着干涩到几乎快要说不出话的嗓子,有些崩溃地说:“你知道…柏、柏拉图吗。”
陆司淮在满屋浓酽的香气中俯身吻他:“知道。”
叶宁仰着头往后躲,像是吃力的泅水者终于得到唯一一根浮木,他用手抵着陆司淮不断靠近的肩:“那就好,我、我觉得我们可以……”
“明天柏。”无情的猎手恶劣地打断他的声音。
“……”
叶宁已经记不得陆司淮后来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最后开始反反复复说“求你”,可每说一下,就得到一个在叶宁看来可以算得上是“报复”的深吻。
于是他不说了。
窗户上开始响起窸窣的噼啪声,是不知何时飘落的雪粒子,被风卷着砸下。
云江又一场大雪。
屋内一切将歇。
陆司淮抱起床上的人,将弄脏的被褥和床单随手一卷,扔在一旁的过道里。
浴室暖风被开到最高,陆司淮将人放在一片温水中。
叶宁感知到身下流动又陌生的温度,费劲地睁开眼皮。
他有些失焦的视线晃了好一会,才瞄定到那人的脸上。
陆司淮扯过厚实的浴巾,托着叶宁的后脑,将浴巾垫在浴缸边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陆司淮见他眼睛都快睁不住了,拂去他额角的细汗:“睡吧。”
叶宁像是因为零件失灵而断电,又忽然触发了什么程序,自动连接,因此骤然恢复运转的机械,他抬起手,在迷迷糊糊中,将手心贴在陆司淮额头。
“退烧了没。”叶宁完整说出一句话,像是完全清醒的。
可陆司淮知道他已经没多少意识了。
陆司淮心口震着,重重呼出一口气,握着叶宁的手腕带到唇边吻了一下。
“退烧了。”
“睡吧。”
叶宁终于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68章 先柏六个月 …其实一个月柏二十九天也……
叶宁真切地感知到了什么叫“身体是疲惫力竭的, 但精神是清醒的”。
他醒来的时候是早晨四点多,外头天色仍旧一片青黑。
眼皮其实有些睁不开,但叶宁这一觉睡得不算太深, 陆司淮把他抱进浴室擦身体再抱出来, 也能模糊感知。
甚至还记得陆司淮把他从浴室抱出来后, 给他喂了一杯不知道哪来的姜糖水。
他理应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的,可还是早早醒了,因为潜意识还记挂着陆司淮发烧的事。
陆司淮睡得很沉,手却紧紧圈在叶宁腰间, 锢得叶宁动弹不得, 想抬手探探体温都做不到。
叶宁只能在尽量不惊到他的前提下, 小心地移开他的手,一点一点从床上挪出去。
费劲力气终于挪出几分, 叶宁精神一松, 正要掀被子——
被人从身后一下圈了回去。
叶宁:“。”
陆司淮没有睁眼,却开了口:“去哪里。”
前功尽弃。
叶宁像个在最后一步吃了个败仗,重新打回复活点的小兵,但游戏小兵可以满血复活, 叶宁此时的血条和体能都已经见底。
叶宁知道陆司淮这一个多月都没睡好, 应该陪他再好好睡一会的,但陆司淮身上还是很烫,叶宁实在担心昨晚这样他烧得更厉害。
得量个体温。
“你身上还很烫。”叶宁怕吵着他, 声音放得很低。
“我给你量个体温”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陆司淮却先一步抬起手, 掌心贴在叶宁额头。
“哪里难受。”陆司淮低声问。
叶宁:“…我不是说我身上烫,我是说——”
叶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最终叹了口气,怕陆司淮担心, 先作答:“没难受。”
陆司淮确认完叶宁的确没有发热,单手圈住他的腰,将人彻底拖进被褥。
叶宁:“……”
陆司淮力道很大,叶宁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手背因为用力而凸起的青色筋脉,连带着昨晚一些零星片段也一道在叶宁脑海闪过。
——在叶宁被扣着腰翻过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视线中只有陆司淮青筋膨胀的手掌,后来因为实在受不住,他在陆司淮虎口留了个牙印。
牙印似乎已经消了。
叶宁深吸一口气,把乱七八糟的记忆抛到脑后,在陆司淮耳边说:“你睡,我不吵你,就去拿个耳温枪。”
回应他的,是陆司淮寸步不让,甚至圈得更紧的手。
叶宁没辙,思索片刻,想起以前因着爷爷发烧,特地学过的按摩手法。
他抬起手,绕过陆司淮后颈,食、中、无名指按在第七颈椎棘突下凹陷中,一边盘旋轻揉,一边安抚性地吻着陆司淮的唇角,商量似的说:“就量一下,好么,很快。”
叶宁耐心替他按摩,按完大椎穴,又去按陆司淮额角和手上的合谷穴。
就这么按了十几分钟后,陆司淮呼吸终于重新均匀起来。
叶宁长舒一口气,凝神从被子里挪移出来,一点一点挪到床沿。
按摩起了效果,这次陆司淮没醒。
叶宁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安稳地抬起脚,踩着地毯——淌了下来。
叶宁:“……”
叶宁直到跪在床边地毯上,人还是懵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
叶宁知道自己的身体酸胀得厉害,尤其是腿和小腹,在最初醒来那几分钟时间内,他一度觉得自己像被拆了一遍,但或许是因为身体习惯了躺着,倒也不算特别难熬。
直到踩到地面那一瞬间。
如果不是床边毯足够厚实,叶宁本就遍布痕迹的腿上怕是还要再多一块磕出的淤青。
叶宁起不来了,他坐在地毯上放空。
不知过了多久,他幽幽转过头,看着床上熟睡的陆司淮。
…其实一个月柏二十九天也不算多吧?
一年七个大月,都是三十一天,还多七次。
二月凉寒,要补气固元,不适合频繁出汗,所以也柏。
剩下四个月,一个月一次,一年算下来也、也不少吧。
…也不全是为了自己,这也是为了陆司淮的身体考虑不是吗?
昨晚发着烧,还这样折腾,肯定很伤身。
那昨晚那样…就先算四…五次。
连上二月,就先简单柏六个月。
对,先柏六个月……
叶宁双眼无神地安慰完自己,才撑着床沿,颤着双腿从地毯上爬起来。
爬起来后又撑着床头柜缓了好一会,等双腿不那么麻痹了,才俯身捡起散落在床边沙发上的睡裤。
叶宁颤颤巍巍穿好裤子,拿过耳温枪,朝着陆司淮床头的位置走去。
他目不斜视走过去,脚下却倏地一踉跄。
叶宁差点被绊倒。
脚下踩到了什么绵软的东西,叶宁茫然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昨晚被弄脏的被单和被褥。
它们凌乱不堪,褶皱交叠,像从床上扔下的被揉皱的巨型纸团。
叶宁:“……”
陆司淮昨晚换了新的床具,两人又都重新洗过澡,因此之前在床上的时候,叶宁并没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直到站在这里。
无法言说的气味混在隐约的檀香中。
…偏偏就是檀香。
这乱七八糟的气味与空净醇和的修行香纠缠在一起,叶宁脑海如同雷噪般轰出四个大字——倒反天罡。
为什么偏偏是檀香。
叶宁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他木着脸,艰难蹲下|身,把被单和被褥飞速团巴团巴卷起,拖着刚组装好的身躯扔手雷一样把那团东西扔到浴室,洗了个手,走出来,又把耳温枪拿出了手枪的架势,给陆司淮测体温。
“嘀。”
屏幕显示着数字,37.5度。
降下来的体温让叶宁麻木的脸蛋看上去好了一点。
可陆司淮身上还是很烫。
叶宁想起主卧茶几下的抽屉里似乎还有几片退热贴,是之前秦叔备下的,不知道还在不在。
叶宁走过去,拉开抽屉翻了两下,还好,还在。
叶宁从盒子里抽出一张,撕掉包装,贴在陆司淮额头。
由于秦叔一直秉信着,给孩子用的东西是最天然、最无公害的这一信念,这退热贴买的也是零致敏、能感温变色的儿童款,背面还带着卡通图案。
叶宁把退热贴敷在陆司淮额头,看着上头小狗图案,想起他之前问陆司淮喜不喜欢小狗的时候,陆司淮说不喜欢。
叶宁忽地低头,轻声笑开。
陆司淮顶着个小狗退烧贴,还有点可爱。
叶宁被床单弄臊的心情又被小狗退烧贴拯救。
陆司淮睡得很熟,叶宁怕自己现在上床再吵醒他,又刚好看到这个小狗退烧贴,想到小满。
昨晚陆司淮发烧,叶宁也没怎么陪它,趁现在无事,便想下楼看看。
叶宁不知道阿姨什么时候来,挑挑拣拣,给自己换了件高领的宽松毛衣,遮住脖子上深深浅浅的痕迹,轻手轻脚出门。
他转过走廊,来到楼梯口,大步跨下一道台阶。
一瞬间,叶宁如同被风吹歪的风车,整个人偏转九十度,双手“啪”一下,搭在了扶手上。
……柏七个月吧。
叶宁原地静站了半分钟,等那阵酸胀感过去,才转身走向电梯。
小满似乎真的长大了不少,四十多天过去,田园犬基因中自带的警惕性也养了出来。
以往这还是它熟睡的点,可今天叶宁从电梯出来,小狗已经仰着脑袋从狗窝里望过来了。
叶宁脚步短暂停了一秒,朝着它比了个“嘘”的手势。
小满不知道是听懂了那句“嘘”,还是看懂了那个手势,真的一声也不叫唤,就抬着前腿扒拉着护栏,对着叶宁摇尾巴。
叶宁走过来,打开护栏的门,把小满抱出来。
“吵醒你了?”叶宁抱着小狗坐到沙发上,举着它抛了个高。
小狗太久没跟叶宁玩游戏了,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去小窝翻自己的玩具。
小狗跳下沙发的瞬间,叶宁隔着空档,看到茶几上摆着一个熟悉的东西。
叶宁愣了好一会儿。
他的手机怎么在茶几上?
手机手机旁还有一张纸条。
叶宁拿过一看。
【你手机掉在昨天那条巷子了!我给你拿回来了,我今晚睡在隔壁,你看到纸条务必给我回条消息,切记,切记!!!】
即便不看落款,叶宁也知道是秦乐舟。
叶宁看向客厅的钟表,时针刚过5点。
一定还在睡。
叶宁收好纸条,重新看向手机。
他对“手机落在巷子里”这事毫无印象,却总算知道了为什么昨天一直找不到,还要借赵浩南的手机给陆司淮打电话。
正想着,小满已经叼着胡萝卜玩具回来。
叶宁接过,如同往常那样和小狗玩起“飞胡萝卜”游戏。
小满朝着落地窗跑去,叶宁顺手点开手机——
上万条未接来电、未读短信、微信消息…所有社交通讯软件像是在这一瞬间才连上信号,带着密麻到骇人的文字和数字,化作铺天盖地的大浪,一个接着一个扑过来。
手机在短短几秒内,因为超负荷运转而变得异常滚烫。
叶宁怔了怔,点开短信和信息,从上往下扫着。
界面上全是熟悉的名字。
秦乐舟、赵浩南、秦叔、段开、翟文星、倪桐…还有陆司淮和爷爷。
时间跨度四十多天。
秦乐舟他们的短信从最开始的“你在哪”,到后来已经变成“要平安”。
而陆司淮和爷爷的电话…是每天。
——他们知道自己接不到这通电话,却还是每天一个。
手机的温度顺着指尖脉络一路烫到叶宁心里。
叶宁盯着那些名字,陷入长长的心悸,直到手上传来湿漉漉的触感。
他一低头,小满正在舔他的手。
见叶宁低头看它,小满把已经捡回来的胡萝卜叼起,塞到叶宁掌心。
叶宁拿过,笑了下,抬手就要扔出去,可小狗却拱了拱鼻子,把玩具拱回叶宁手里。
叶宁这才知道它是在说:“胡萝卜给你玩,别不高兴。”
叶宁心都塌下去一块,摸了摸小满的脑袋:“没不高兴,去玩吧。”
小满最喜欢的胡萝卜又被高高抛起。
叶宁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靠着流理台点开微信。
陆司淮的头像赫然出现在前列。
他发的消息其实不算特别多,尤其是和下面的秦乐舟相比。
一个528,一个2674。
将近五倍的差距。
可叶宁能耐心地扫过秦乐舟的消息和各个表情包,却有点不敢点开那个528。
界面显示陆司淮最新一条消息是昨天18:02。
内容是——
【什么时候回家。】
叶宁耳膜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下,发出沉闷的钝响和嗡鸣。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陆司淮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照顾自己,别开车,等我”,虽然是托爷爷之口,但也的确是他带给陆司淮。
可直到看到这几个字,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和陆司淮真正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其实是,“等我回家”。
叶宁把剩下半杯水灌进喉口,才敢点开那个528。
叶宁从他离开那天翻起,一条一条往下看。
【陆司淮:小满照片.jpg】
【陆司淮:长新牙了。】-
【陆司淮:照片.jpg】
【陆司淮:饶水送来的生菜。】-
【陆司淮:检查报告.附件】
【陆司淮:骨面愈合了,什么时候带我去熹山。】-
【陆司淮:小满照片.jpg】
【陆司淮:抽条了,昨天闹肚子,爷爷说狗会自己找草药吃,就带它去饶水后山绕了一圈,闻了四十分钟,没找到草药,把爷爷菜薅了一株。】
【陆司淮:养了只笨狗。】-
【陆司淮:来梦里跟我说说话。】-
【陆司淮:和爷爷一起进了趟山。】-
【陆司淮:红绳照片.jpg】
【陆司淮:收到了。】-
【陆司淮:小满照片.jpg】
【陆司淮:三个月大了。】-
【陆司淮:爷爷说昨天梦到你了。】-
【陆司淮:熹山照片.jpg】
【陆司淮:下雪了。】
……
叶宁一条一条往下看,直到停在最后那句“什么时候回家”。
他就在这些照片和文字间,拼凑出陆司淮的四十四天,也陪陆司淮走过这空白的四十四天。
窗外落着雪,叶宁抱起小满,重新走到沙发,坐下,在这个寂静无声的飘雪的清晨,给那空白的四十四天填进他的痕迹。
【陆司淮:长新牙了。】
【叶宁[引用回复]:没到三个月好像还不推荐用磨牙棒,一般的宠物零食也不适合三月龄以下的小狗,如果夜里闹就用玩具代替一下。】-
【陆司淮:饶水送来的生菜。】
【叶宁[引用回复]:送来的这几株应该是秦叔专门挑过的,爷爷种的菜品相都不太好,但你得说好吃好看,否则他会生气。】-
【陆司淮:检查报告.附件】
【叶宁[引用回复]:短期内避免负重和剧烈运动,定期复查,请遵医嘱。】
【叶宁:好全了再带你去熹山。】-
【陆司淮:养了只笨狗。】
【叶宁[引用回复]:哪里笨,给你机会重新说。】-
【陆司淮:收到了。】
【叶宁[引用回复]:给你写了好几张纸条,可是祖爷爷传不过去,急。】-
【陆司淮:三个月大了。】
【叶宁[引用回复]:可以用磨牙棒了。】-
【陆司淮:下雪了。】
【叶宁[引用回复]:我这里是晴天。】
……
天幕渐渐亮起。
叶宁一条接着一条回复。
在那句“下雪了”之后,陆司淮又去了一趟熹山,那天熹山依旧下着雪。
叶宁就在这时,朝着窗外看了一眼。
院外也是一地落雪,和那张熹山雪景模糊地重合。
消息界面渐渐到底,没回的消息只剩最后一条。
叶宁看着那句“什么时候回家”,凝神许久。
在手机上慢慢敲下最后两行字。
【叶宁:回家了。】
【叶宁:你一睁眼就能看到我。】
第69章 牙印 叶宁竟然还会咬人,可怕得很。……
叶宁发完最后一条消息, 抬眼看向屏幕右上角的时间。
5:47。
还很早。
想着那句“睁眼就能看到我”的保证,叶宁准备回房间陪陆司淮睡个回笼觉。
可还没来及放下手机,微信忽地弹出一条消息。
这个时间点, 叶宁还以为是陆司淮醒了, 一看屏幕, 才发现是爷爷。
【爷爷:雪太大了,理群说路面结了冰,开车不安全。】
【爷爷:爷爷不放心,今天你就在公馆好好休息一天, 不急。】
外头天光虽然已经亮了不少, 但还泛着暗青。
叶宁知道爷爷这么早给他发消息, 就是怕他挂心饶水那边。
叶宁原本是打算等陆司淮醒了就回饶水的。
但这样也好。
偌大的客厅此时只有叶宁和一只小狗,没有其余任何视线, 可叶宁还是欲盖弥彰地拢了拢衣领。
…过一天痕迹也许会消一点。
于是叶宁敲字回复。
【叶宁:猫猫探头.gif】
【叶宁:好。】
叶绍章那头顿了下, 很快传来“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
【爷爷:怎么醒这么早?】
【爷爷:猫猫探头.gif】
叶宁看着爷爷刚偷的表情包,笑了下。
思量片刻,还是没有把陆司淮发热的事告诉他。
【叶宁:昨晚睡得早,起来陪小满玩一会。】
叶宁半抱着小满, 拍了一小段小狗嘬手的视频, 给叶绍章发过去。
叶绍章回了条语音过来,声音中透着明显的惺忪。
叶宁听出里头的疲惫,他知道这段时间爷爷肯定也没睡好, 于是立刻哄着叶绍章去睡回笼觉。
等爷爷终于睡下,叶宁裤脚处又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他低头一看, 是小满咬着他的裤脚哼哼唧唧,边哼边往拖。
是要出去玩的意思。
叶宁朝着落地窗看了一眼,说:“不行, 外面雪太厚,会冻脚。”
小狗锲而不舍叼着叶宁裤脚。
叶宁知道它怕冷,但玩心又重,决定让它见识一下冬日清晨冻雪的威力。
“等会冻了脚别哼唧。”
叶宁知道自家小狗玩不久,也就没上楼换衣服,就给自己套了件长羽绒,戴了个帽子,给小狗挑衣服的时候倒挺认真,选了一件浅蓝的束腰四脚棉衣。
叶宁替小狗穿好衣服,给陆司淮报备消息。
【叶宁:带小满出去玩会雪,应该玩不久,你要是醒了给我打电话。】
叶宁发完,把手机塞进口袋,牵着小满打开门。
两分钟后。
【叶宁:玩完回来了。】
叶宁抱着“又爱玩又菜”的小狗,想着刚刚的事,站在玄关笑得差点直不起腰。
——刚打开大门那几秒,小狗就已经被倒灌的冷风吹得有些懵了,但好奇心勉强战胜了意志力,它朝着雪地一个弹射跳出去,吃了一嘴雪之后,威武就能屈地一个弹射跳回来。
叶宁笑着接了个满怀,清理完它身上残留的雪渍,带着它进屋。
叶宁打开手机,重新翻到陆司淮那条消息。
【陆司淮:养了一只笨狗。】
【叶宁[引用回复]:哪里笨,给你机会重新说。】
叶宁又在底下添了一句。
【叶宁[引用回复]:撤回。】
小狗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盖上了“小菜狗”的戳,脱了衣服窝回自己的小别墅取暖。
叶宁给它盖好毯子,也觉得有点累了,他打了个哈欠,转身想往楼上走。
就在这时——
“滴滴滴——”
门口传来输入密码的提示声,叶宁和窝里的小满一起循声抬头,门正好被推开。
秦乐舟风尘仆仆站在门口。
叶宁和秦乐舟大眼瞪小眼。
秦乐舟像是知道叶宁醒着似的,立刻开口:“你没看到纸条吗?”
叶宁如实道:“看到了。”
秦乐舟震惊:“那你怎么不给我发消息?!”
叶宁同样震惊:“因为才五点。”
秦乐舟在叶宁眼中看到“你起这么早做什么”的疑惑,他一把扯掉帽子围巾羽绒服,从门口走进来:“我不是起得早,我是根本没睡,我在隔壁看到你这里灯亮了,就过来了!”
叶宁消失这么多天,突然回来,他怎么睡得着?
秦乐舟语气很急,但声音却很轻,他环顾一圈,小心问:“我哥呢?”
叶宁:“还在睡。”
秦乐舟扭头朝着二楼看去,叶宁以为他要找陆司淮,连忙拉住他:“他昨晚有点发热,别吵他。”
秦乐舟瞪大眼睛:“发烧了?严重吗?”
叶宁摇头:“不高,已经退烧了。”
秦乐舟:“那就好。”
叶宁看着秦乐舟被帽子压塌的头发,冻得发红的鼻头和手,走到厨房,给他倒了一杯姜茶。
叶宁端着姜茶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秦乐舟反身坐在沙发上,下巴垫着沙发椅背,远远看着自己。
无论是眼神还是姿势,都有点像…小满。
叶宁:“。”
叶宁把姜茶递过去。
秦乐舟闻到浓重的姜味:“你一大早起来煮姜茶?”
叶宁:“你哥煮的。”
秦乐舟:“我哥不吃姜,他煮姜茶干嘛?”
叶宁:“…喝就是了。”
秦乐舟“哦”了一声,他端着姜茶,没喝,只是转过脸,盯着叶宁看。
叶宁:“怎么了。”
秦乐舟眼下一片青黑,脸上带着几乎让叶宁觉得陌生的茫然不解,他沉默许久,开口。
“叶宁,你不会再走了吧。”
叶宁也没想到秦乐舟这么直白,说:“不会。”
姜茶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秦乐舟指尖,他绵长地舒了一口气。
“太好了。”
四下很安静。
叶宁想说声“对不起”,可话没说出口,秦乐舟的声音继续响起——
“要是再来一次,我都不知道我哥会做出什么事来。”
秦乐舟想起那段日子,明明才过去四十来天,却远的仿若隔世。
叶宁在山里“消失”的事最终没能瞒住,消息如飓风,一路从云江刮到建京。
旁人哪里知道什么内幕隐情,只知道叶宁进了一趟山,再没出来。
那段时间,云江那一圈人弦都是绷着的,建京同样如此。
云江是因为叶宁,而建京则是因为陆司淮。
这事没有告知公众,也没有经过公家,甚至叶老董事长还明令“事有隐情”,不让旁人插手,可进山搜寻的私家警卫队还是一拨接着一拨,光翟文星就派了两次。
可没有结果不说,十支队伍里有八支在山脚就迷了路,不得已折返。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秦乐舟终于在满城风雨中,隐约猜到了什么。
他久违地去了一趟法源寺。
然后在六度间见到了小舅舅…和他哥。
秦乐舟根本没想过会在这里撞上他哥,身体比意识更快,疾步躲到那株冬青树后。
等到被枝干彻底掩住身形,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是来找小舅舅的,没必要躲着,像偷听。
于是秦乐舟跨步走出来,就在这时,小舅舅的声音透过枝丫的间隙,一句一句传过来——
“我也觉得奇怪。”
“我之前替他算过,星辰卦象引,是泽天和山水相,他和那边的缘分就只是‘春风拂槛’,应当不会在那边多停留。”
“最多就是十一二日。”
“怎么一月过去还没回来?”
躲在树后的秦乐舟心跳都骤停了几秒。
他不知道小舅舅口中的卦象是什么意思,也听不懂什么春风拂槛,停不停留,但他听懂了那句“十一二日”。
将近三个“十一二日”过去了,叶宁还没回来。
陆怀慈的声音继续响起,这次,慧闻大师的声音都没什么底气了。
“这…可能是我道行还不够,没算对,那个…你也别急,再等等,再等等。”
秦乐舟从始至终都没听到他哥的声音,本来是来找小舅舅的,最后却莫名其妙跟着他哥下了山。
当时的秦乐舟看不清陆司淮的神情,但直觉他哥状态不对,立刻给段开他们打了电话。
也就是那天,陆司淮回了一趟溇山,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走到车库,把他那辆停了三年的赛车开了出来。
秦乐舟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陆成业就在这时,从楼上缓步走下来。
秦乐舟以为外公一定会拦,可他却没有。
他只是远远看着陆司淮的方向,朝着心焦的管家摆了摆手,慢声说:“随他吧,散散心也好。”
陆成业没拦,涂鸣钦和段开他们也没拦,只是一人开了一辆车,远远跟在那辆车后面,一道进了山。
陆司淮只开了一趟,时间也不长,两小时。
他开车回到溇山的时候,天已经晚了。
陆成业久久凝视着陆司淮,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说:“天黑了,吃了晚饭再走吧。”
陆司淮却接过管家手上的衣服,低声跟爷爷道歉,说家里的狗离不了人,在等他。
陆司淮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
平静到段开他们一时都有些分不清,陆司淮是弄错了主语,说的是家里的小狗在等他回家,还是…他在等谁。
……
秦乐舟喝着姜茶,跟叶宁讲着那段时间的人和事。
叶宁以为自己已经在陆司淮给他发的一条条消息中,同他一道经历了那空白的四十四天,可原来那只是陆司淮想给他看见的。
叶宁低着头,正想着,身旁的秦乐舟话锋却忽地一岔,他转过脸来,看着叶宁,颇有些紧张地问:“叶宁,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
叶宁还以为秦乐舟要问他这四十四天去了什么地方,可秦乐舟问的是:“开哥跟我说,你同意和我哥但恋爱,但不能告诉别人,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了就要跟我哥分手,有这回事吗?”
叶宁:“……?”
叶宁暂时顾不上秦乐舟这跳跃的思维,被那句“如果被别人知道了就要分手”硬控。
叶宁很快就想通了。
大概率是段开怕秦乐舟知道了之后乱说,被陆司淮“追责”,于是编了个瞎话唬他。
叶宁可以解释,但情况又实在有些复杂,犹豫再三,索性直接否认:“没要分手。”
秦乐舟一下子高兴起来:“就是说,就算很多人知道你们俩在谈,比如溇山那边,我外公那边,我舅舅舅妈…也就是淮哥爸爸妈妈他们都知道你们俩在谈恋爱了,也没关系是吧?”
叶宁:“……”
倒也不用说得这么具体。
在秦乐舟灼热的目光中,叶宁没有灵魂地点头。
秦乐舟吊到嗓子眼的心彻底放下:“太好了。”
叶宁:“……”
秦乐舟此时提起这话,显然只有一个原因——溇山那边都知道了。
叶宁知道他和陆司淮的关系瞒不住,但听到秦乐舟这“大点兵”的阵仗,眼前还是有些发黑。
他深吸一口气,正想打住这个话题,可心口忽然“砰”一下。
叶宁眼睫一眨,毫无预兆地抬起头,看向二楼的方位。
“…你有没有听到声音?”叶宁开口。
秦乐舟一下子警觉起来。
“什么声音?”
秦乐舟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不是被什么声音吓的,是被叶宁吓的。
——叶宁这个人有“前科”。
秦乐舟之前就被叶宁那句“你有没有听到风声”吓到过,“风声”之后没几天,叶宁就凭空消失了。
现在又听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声音。
秦乐舟一把拉住叶宁的手,像是害怕他当场羽化登仙似的:“没有啊,你听错了吧。”
“没,”这次叶宁却很肯定,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是楼上的声音。”
“他醒了。”叶宁说。
秦乐舟没想到答案会这么正常。
“我上去看看。”叶宁说着,就要往楼上跑。
秦乐舟虽然没听到声音,但想起之前叶宁说他哥发烧的事,也有点挂心,于是跟着一道起身。
可让秦乐舟奇怪的是,先起身的是叶宁,先跑出去的也是叶宁,可叶宁却落在了他身后…像是迈不开腿似的。
秦乐舟人都到楼梯上了,叶宁还在身后。
秦乐舟:“?”
秦乐舟:“你怎么了?腿受伤了?怎么走这么慢?”
叶宁:“……”
就在秦乐舟打算去拉叶宁的时候,一道人影从二楼走廊拐角走了出来。
秦乐舟余光间瞟到一眼,他惊讶于叶宁那恐怖的听力,转过脸,朝着二楼的方向开口:“哥,叶宁说你发……”
在看到他哥的瞬间,秦乐舟所有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叶宁也一下僵在原地。
因为此时的陆司淮只套了一件宽松的黑色丝质睡裤,而上半身,没穿。
叶宁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到了额角,他猛地跑上去,想要捂住秦乐舟的眼睛,可已经晚了。
秦乐舟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看到他哥小腹和胸口那几道明显的抓痕,以及,脖子上那个更加明显的牙印。
秦乐舟:“………”
秦乐舟在魂归天外的那一秒间,脑海只有两个念头。
他哥不是发烧了吗?
以及……
叶宁竟然还会咬人。
可怕得很。
第70章 在洗澡 食欲、性|欲是美好的。
秦乐舟自然知道他哥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痕迹代表什么。
都是成年人, 情到深处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他哥胸口和肩膀的伤毕竟也才刚好,还发着烧, 秦乐舟尽量装作不以为意地转身看着叶宁:“其实谈恋爱这样也很正常, 我也是成年人, 不用尴尬,但就是吧我觉得——”
秦乐舟声音倏地咽下。
楼梯上,秦乐舟和叶宁分别在台阶上、下两层的位置。
叶宁右手扯着秦乐舟的衣服,因着刚刚的跑动, 衣领松散开来, 再加上下位置的视野, 秦乐舟非本意地看见了叶宁的……脖颈。
如果说他哥脖子上的痕迹是乱七八糟,那叶宁脖子上, 就是完全的, 绝对的,面目全非。
秦乐舟:“%¥#@&*”
秦乐舟扶着护栏堪堪站稳。
“那什么,你不是说要去看我哥吗,我不打扰, 我去陪小满吃个饭……”
叶宁:“……”
秦乐舟软着腿往下走, 没两步,又折返回来,经过百番挣扎, 他闭着眼睛抬手在自己脖子上快速比划两下,提醒叶宁, 然后捂着脑袋往下冲刺。
叶宁在“满目疮痍”的精神状态下,木然低头。
三秒后,叶宁自己都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 噔噔噔踩上楼梯,一把拉过还站在楼梯口的陆司淮,冷着脸往卧室走。
再几秒后,楼下的秦乐舟听到二楼传来“砰”一声巨响。
是门被甩上的声音。
秦乐舟虚弱地倒在小满的狗窝旁,捂住小狗的耳朵:“少儿不宜。”
此时的二楼房间内。
叶宁正欲发作——
陆司淮轻掌着叶宁后颈,与他接了一个温吞绵长的吻。
“不是说睁开眼就能见到么,怎么不在屋里。”
叶宁被亲的一懵,依着本能先回答了陆司淮的问题:“下楼看看小满。”
“陪它出去玩雪了?”陆司淮问。
叶宁:“嗯,就一会。”
陆司淮:“少惯它。”
叶宁迷迷糊糊回答完一串问题,才想起他是来找陆司淮算账的,他重新板起脸,刚一张嘴,又被抬着下巴接了一个吻。
叶宁用掌根推他:“陆司淮,你态度给我放端正……”
陆司淮:“喝姜茶了?”
叶宁:“……”
陆司淮用指腹捻了捻叶宁下唇:“有姜味。”
叶宁被他三番两次一岔,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又好气又好笑。
“为什么不穿衣服就下楼?”叶宁质问。
陆司淮声音淡淡:“穿了。”
说着,他视线示意性地往下一掠。
叶宁“啪”一声,按在陆司淮赤裸的小腹上:“我,说,这,里。”
陆司淮:“家里没别人。”
叶宁被陆司淮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惊了下:“万一阿姨过来做早点呢?”
“今天不来。”陆司淮答。
叶宁不知道,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内,阿姨基本只有周末过来简单打扫一下,备一点菜。
陆司淮本就喜静,这一个多月更是静到有些冷沉了。
他知道自己情绪重,也不想过多影响旁人,便给阿姨放了假。
陆司淮没说阿姨不来的原因,但叶宁大致能猜到。
“阿姨不来,那你这段时间吃什么?”叶宁皱眉。
陆司淮摸了摸叶宁眼尾:“周末会来。”
叶宁眉头皱得更深:“你就周末吃饭?”
“冰箱里备着菜,开个火就好。”陆司淮笑了下,说,“饿不到。”
这“饿不到”的意思在叶宁这里基本等同于对付一口。
叶宁再一次庆幸自己只在那边停留了十二天。
公馆上下都开着暖气,叶宁还是担心陆司淮着凉,他越过陆司淮,走到衣柜前,左手一件黑色的薄毛衣,右手一件与他睡裤配套的黑色睡衣,问他:“要哪件。”
陆司淮走过来,视线却掠过衣橱里的大衣,问:“几点回饶水?”
叶宁替他做了选择,把黑色毛衣递过去,然后说:“不回。”
陆司淮微顿:“嗯?”
“爷爷说饶水路面结冰了,开车不安全,明天再看,”叶宁边说,边催促陆司淮把衣服穿上,“穿好。”
毛衣挂在陆司淮臂弯,他懒散套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用回饶水,陆司淮显得很放松,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叶宁说不上来,但很明显的“事后”气息。
叶宁舌根有点麻:“你…好好穿。”
陆司淮顿了下,似笑非笑:“哪里没好好穿。”
叶宁:“……”
陆司淮套好毛衣,抬指压下叶宁的衣领检查。
斑驳深紫的一大片。
陆司淮皱了皱眉:“疼不疼。”
昨晚进浴室的时候痕迹似乎也没这么深。
叶宁很想吓唬他说疼,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看着吓人,但也只是些吻痕,加起来都没叶宁昨晚在陆司淮脖子上咬的那口牙印深。
“我下次注意,”陆司淮在叶宁颈侧肌肤上按了下,“尽量不碰到这边。”
叶宁静默几秒,他抿了抿嘴,视线飘忽几下,忽地落在地毯上。
叶宁低下头,嘴巴刚一张开——
“打什么坏主意。”陆司淮的声音从叶宁头顶的位置飘来。
叶宁:“……”
陆司淮:“抬头。”
叶宁盯着地毯上的图案看了许久,数完上头的几何方块,才慢悠悠抬起脸。
陆司淮:“想说什么。”
叶宁用几乎算得上商量的语气和陆司淮开口。
“陆司淮。”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陆司淮大致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无外乎就是什么柏拉图,但又实在想知道他能说出什么花来,于是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叶宁抿了抿下唇,“镇定”道:“灵魂摒弃肉|体欲望而向往更高的追求时,思想是最崇高的。”
陆司淮停顿两秒:“继续。”
“就…嗯…食欲、性|欲这种基本欲望,当然也是美好的,但如果不加节制,就会使人堕落。”
陆司淮不说话了。
叶宁很轻地咽了口口水。
叶宁硬着头皮继续:“就是除了生理需求外,我们可以培养一些更高级的欲望,有所为,有所不为,思想也更崇高,你觉得……”
陆司淮听着政治课,轻笑一声,用吻封住男朋友叭叭的嘴。
叶宁:“………”
叶宁推开他:“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陆司淮懒懒散散“嗯”了一声:“听着呢,培养欲望,食欲、性|欲是美好的。”
叶宁:“………”
叶宁抓着陆司淮的手,连忙问:“你听话只听前半截的吗?我说生理需求之外,还有更高级的欲望,比如崇高思想之类的——”
陆司淮声音极度平静:“我要这么崇高的思想做什么。”
叶宁:“………”
陆司淮像是在阐述什么真理,他说。
“需求理论最终的自我实现,是不是在建立在满足生理需求的基础上。”
叶宁:“。”
“我也不是说要完全摒弃身体欲望,”叶宁深知拆屋效应的重要性,他调整呼吸:“只是想控制一下…频率。”
“频率?”陆司淮从喉间深处溢出一丝笑来,“知道什么叫频率么。”
“单位时间内完成周期性变化的次数。”
“描述周期运动频繁程度的量。”
叶宁一时不懂陆司淮说这话的用意:“所以呢。”
陆司淮:“才一次,哪来的频率。”
“一天一次,才叫频率。”
叶宁:“…………”
叶宁话噎在喉管,上到耳朵下到指尖,全是麻的。
见男朋友脑袋要着火了,陆司淮再度仁慈地退了一步:“好,什么频率,说说看,要几天。”
听到陆司淮的单位是“天”,叶宁瞬间不好了。
他以为拆屋效应是他拿来对付陆司淮的,谁知道是陆司淮拆了他的屋。
叶宁硬生生把单位从原先的“半年”,改到“月”,再降低到“星期”。
叶宁低头:“…两个星期。”
说完也不看陆司淮。
“两个星期,半个月。”陆司淮淡声重复了一遍,然后,“嗯”了一声。
叶宁:“?”
嗯?
叶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抬头,陆司淮说出下半句——
“好,下个月再说。”
他语气极其随意。
甚至用的不是下个月开始,而是下个月再说。
恍惚间,叶宁觉得这话的句式有点耳熟。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昨晚他好像问过差不多的问题。
——“陆司淮,你知道柏拉图吗。”
——“知道。”
——“那就好,我觉得我们可以……”
——“明天柏。”
当时陆司淮说“明天柏”的时候,就是这个语气。
叶宁甚至觉得陆司淮现在说的不是“下个月再说”,而是“下个月柏”。
叶宁大脑重新放空,根本没留意到陆司淮已经走过来。
“不舒服?”陆司淮声音低低沉沉的。
叶宁一时也没听清,本能地应了一声:“什么?”
陆司淮轻描淡写地扔出炸|弹:“哪里弄的不舒服?我之后注意。”
陆司淮像是真的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宽大的手掌覆上叶宁小腹:“这里?”
紧接着,他手又往后一圈,贴在叶宁腰窝的位置:“还是这里。”
陆司淮每碰一下,就像点亮了什么记忆开关,叶宁脑海飞速闪过几个不可言说的画面,他一下压住陆司淮的手,好半天,憋出一句:“小满好像醒了,我下楼看看。”-
叶宁逃到楼下的时候,秦乐舟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叶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缓了缓。
陆司淮从楼上下来,叶宁正拿着毯子盖到秦乐舟身上。
“还没回去。”陆司淮问。
叶宁盖毯子的动作微微一顿,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一点“怎么还没走”的意味。
叶宁替小秦同学说话:“昨晚一晚上没睡,你轻点。”
盖完毯子,叶宁朝着陆司淮走过来,拉着他往流理台的方向走。
叶宁把剩下的姜茶全部倒在瓷杯里,端给陆司淮:“喝完。”
陆司淮表情有点难言。
叶宁知道陆司淮不吃姜,但也没到不能接受的地步,喝姜茶总比吃药好。
“就一杯,两口的事。”他说。
陆司淮无奈,端着杯子三两口喝完,很轻地撇了撇嘴。
叶宁眼睛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他总是格外偏爱陆司淮的某些时刻,比如贴着小狗退烧贴的时候,比如现在,是和平日都不一样的陆司淮,因为没见过,所以显得格外生动。
叶宁盯着他看了小半分钟,走上去,在陆司淮唇梢亲了一口,把陆司淮在楼上说过的话还给他:“有姜味。”
陆司淮秉着有难同当的原则,托着叶宁的脸,把男朋友染上同样的气味。
亲完,陆司淮看着眼时间。
已经七点。
外头雪还在下,客厅里秦乐舟蒙着脸睡得天昏地暗,小满正在补回笼觉。
是个安静又舒适的冬日清晨。
“饿了没?”陆司淮站在流理台旁开口。
叶宁闲散地靠在陆司淮的后背,“嗯”了一声:“有点。”
从昨晚到现在,叶宁也只吃了一点馄饨,喝了两杯姜茶。
“想吃什么。”陆司淮问。
叶宁原本想说随便煮个馄饨,可忽然想起陆司淮刚刚说过的“开个火就好”,叶宁有点想知道他是怎么“开火”的。
“这一个多月你在家都吃什么。”
“粥、面,偶尔烧个菜。”陆司淮答。
叶宁狐疑地看着他:“那煮粥?”
陆司淮点头:“还有呢。”
昨晚煮馄饨的时候,叶宁发现冰箱下层还有阿姨手工包的芋饺和天鹅酥,还有一些包点。
“蒸点酥点吧。”叶宁说。
陆司淮打开冰箱,将做粥的原料和叶宁要吃的蒸点拿出来,又挑了几样食材。
“西蓝花炒瑶柱,行么。”陆司淮问。
叶宁有点惊讶,点头:“嗯。”
叶宁没想到陆司淮是真的会,他拿刀的姿势很漂亮,动作也很利落。
“什么时候学的?”叶宁问。
陆司淮:“来云江的时候。”
叶宁这才想起陆司淮在云江的时候也是一个人住的。
陆司淮用砂锅煮的粥,厨房很快氤氲起小米的香气,缭绕的白烟将叶宁和陆司淮圈住。
叶宁有些新奇地看着陆司淮处理食材,一道“嗡”声打断两人的对话。
叶宁循声望去,在陆司淮的手机。
陆司淮手上都是水,对叶宁说:“口袋里。”
叶宁把手机从陆司淮口袋中摸出来。
陆司淮正在处理西蓝花,他随口一问:“谁。”
叶宁看着屏幕:“段开。”
陆司淮头也没抬:“接吧。”
叶宁停顿了一秒,那头是段开,那应该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想到这,叶宁接了起来,刚要开免提——
“陆司淮,你和叶宁的事准备什么时候跟爷爷他们说?虽然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但总归要正式一点,带叶宁回趟溇山吧?真不是我们催你,主要是爷爷这边一直在问,你和叶宁情况又特殊,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抓紧和叶宁谈谈,问问他的意思,如果他还是不想公开,那我们也只能继续装不知道,至于溇山那边的窟窿,你得自己想办法补,谁叫你拿不出手。”
叶宁:“……”
段开哔哔叭叭一大段话,没听见一句回复:“干嘛不说话?”
“喂。”
“陆司淮?”
“还真不打算说话了是吧?信不信我现在就去跟爷爷摊牌,说叶宁觉得您倒霉孙子拿不出手,所以不跟他回——”
段开总算听到一道回声。
“…喂。”屏幕那头说。
段开:“干嘛去了,半天不——”
段开倏地顿住。
叶宁听到那边响起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
段开再接起电话时,语气已经很端正:“叶宁,早。”
叶宁:“…早。”
段开:“陆司淮呢。”
叶宁看了陆司淮一眼,陆司淮处理完虾仁,此时正在洗手。
于是叶宁开口:“他在洗手,不方便。”
陆司淮按下中控台上的止水按钮。
像是接力一般,叶宁这边水声关停的下一秒,段开那头倏地传来新的乒铃乓啷声。
再下一秒。
段开飘远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我都说了是叶宁接的电话,先挂断迟点再打,你们非要我问陆司淮在干嘛,这下好了吧,在洗澡!听到了没,在洗澡!叶宁说他们现在不方便!搞得我跟扒墙头听人家情侣办事的变态似的!”
叶宁:“…………”
叶宁一下把手机扔给了陆司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