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芙儿,我也可以!
岁月真是格外善待他, 依旧是很清隽的一张脸,气质也没怎么变化,冷秀中带着一点咄咄逼人的威赫, 要说不同, 便是经岁月沉淀的渊渟气度, 越发叫人不敢仰望了。
当年那些个夜晚被他气场笼罩的感觉忽的涌上来。
想要后退, 脚步却灌铅似得挪不开,以致身子摇摇欲坠。
但如今的夏芙终究不是当年毫无城府的少妇, 硬生生顿住身形,垂下视线朝他屈膝,
下意识要唤他“家主”, 到嘴边改成“程大人。”
疏疏离离, 带着几分却人的冰凉。
这一声称呼,将程明昱看到熟悉面孔的炙热给浇灭了一半。
母亲说的没错,她越发娴静了, 少了过去不知所措的娇怯,经风霜雨淋历练出了一份从容, 程明昱以为生离十九年, 再次看到她会无比陌生, 可事实是,那一遍又一遍嚼在记忆里的画面与眼前这张面孔无限重叠,陈春杳杳, 依旧败不退她眉梢照影惊鸿般的炽艳。
暖风交叠热烈的斜阳在二人周身错落,近二十年的岁月时光也在他们之间无限拉扯。
可就是这一声“程大人”,将暗涌的情愫斩断,让程明昱久久拾不起过去面对她的那份从容。
两厢都沉默下来。
一条长长的椅凳,他们各坐一端。
夏芙双手交叠, 白皙的手指均藏在宽袖下,文文静静。
程明昱一如既往双手搭在膝盖,正襟危坐。
习惯将那份涌动的情愫藏在内心,他们面对彼此依然是客气而生疏的,哪怕在过去,他们也谈不上熟稔。
程明昱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梦到她跳下崖的情景,摔得粉身碎骨,被野兽分食,就是那些恐怖的画面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他想要看清她每一寸肌肤,每一截肌骨,是否完好,伤在何处?
夏芙被他打量得很不自在,好半晌抬起眼,镇静地望着他笑了笑,
“家主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这一声家主虽不是程明昱喜欢听的,至少熟悉。
他略略颔首。
“这些年多谢您照看安安。”夏芙脸上挂着恬静的笑。
这句话程明昱听得更不舒服,客气之余,还有那种刻意保持距离,生怕对方越界的防备。
程明昱偏不如她的意,“我当年就承诺过,会一辈子照顾好你们母女。”
你们母女
夏芙一怔,思绪被自然而然拉扯到过去,他确实是这样承诺的,他这个人一诺千金,她知道他会照顾好安安。
至于照顾她夏芙面颊微微一红,这都什么时候,什么光景了,还提这作甚?
她刻意忽略这句话。
但程明昱紧接着自嘲一声,
“但我没有做到。”
这个“没有做到”指的什么,夏芙当然明白,越发叫她不好接话。
夏芙其实并不想与程明昱谈论这种问题,但程明昱就是不放过她,
“夏芙,当年伤得有多重?”他声线突然放缓放柔,就如同今日他在琴台上那只手,不经意便能拨动人的心弦。
夏芙暗暗吸了一口气,目光移过去,迎上他深黯的眸,“躺了三年,做了十年轮椅。”
如果这是你喜欢听的,如你所愿。
程明昱脸色果然急转直下,双目忽然绷得极紧,好似要慢慢裂开的帛。
心疼,难过,懊悔,担忧和痛苦,一瞬间充滞在心口,将他所有想问的话均给堵住了。
他哑然许久。
“那后来怎么好的?”
夏芙云淡风轻地笑道,“老王妃夜以继日地照料,泡药浴,慢慢好的。”
程明昱不敢想象那个过程,比那些噩梦的情景好不了多少。
他闭了闭眼,自责到连“对不起”三个字都说不出口。
“那如今呢,可还有什么后患?可落下什么病疾?”
“很好啊。”夏芙继续笑着,很坦荡地说,“不然我也不能嫁给王爷。”
程明昱心口一窒,对上她晶莹剔透的双目,那里平静悠然,没有波动。
他心痛如绞。
“夏芙”程明昱压下那满腔的痛楚,一字一句严肃问她,“你与云南王,是你自愿的吗?还是被迫?”
夏芙生得这样美,难保云南王不是垂涎她容貌,夏芙背负那么重的恩情,只能答应嫁给他,如此才能解释,云南王对她极为不放心,想要利用安安将她绑在身边。
夏芙微愣,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当然是自愿的,王爷不可能勉强我。”
“是吗?”程明昱薄唇微抿,他这个人也有自负的时候,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是心悦于他,情不自禁要嫁,还是被恩情所缚?”
面对他抽丝剥茧般地追问,夏芙哽住了。
程明昱为何说她没有城府呢,因为她不擅长撒谎。
面对安安她不擅长撒谎,面对程明昱,她想撒谎却不知要如何骗过他。
这一犹豫,程明昱便知道答案了。
夏芙还是夏芙,跟安安一样善良天真,这一对母女怎么着都让他心疼。
他微微往后一靠,长出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眼底只剩疼惜,
“芙儿,若不是发乎于情,我不希望你委屈自己,云南王府的恩情,我来替你报,你离开他好吗?”
夏芙望着他温柔又强大的模样,心底忽然涌现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当年就是这副神情,让她情不自禁堕入其中,痛苦不堪,
她忽然跟带刺的玫瑰似的,豁然起身,离得他几步远,冰冷地看着他,漠声道,
“你凭什么插手我的事。”
她宣泄道,“他心悦于我,甘愿为我做任何事,我难过了他会哄,我要什么他绞尽脑汁也要替我送来,我慕不慕他很重要吗?我与他在一处过日子,百般自在,我不用担心他被别人觊觎,我不用去揣摩他的心思,我在他面前,可以哭,可以闹,可以笑,可以撒娇,我为什么要离开他!”
程明昱认认真真听完她每一个字,缓缓起身。
湖风滚过来掠起他衣摆,他裙带当风,映着那张举世无二的脸,如同天人。
他一步一步逼近夏
芙,夏芙想要后退,却逼着自己硬生生迎上他夺人的目光。
程明昱的眸眼被斜阳映染,驻着霞晖,驻着分离十九年的遗憾,驻着再也不能错失的坚决,还驻着任何一个女人难以抵挡的温柔,
“如果只是因为他心悦于你,愿意无微不至照料你,愿意让你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愿意宠着你,护着你,那么芙儿,我也可以。”
第72章 第 72 章 无可救药爱上
芙儿, 我也可以
夏芙狠狠一怔,只是随口而出的话,为堵他的嘴, 却被他接住了。
这应该是她当年最想听到的话吧。
多么美妙动人, 来自世家第一人, 程家掌门人程明昱。
可她不知为什么, 心里忽然很委屈,很难过, 很低落。
“你不可以!”
她毫不犹豫地回绝他。
“您是程家家主,您身上背负着江山社稷, 背负阖族的荣耀和名誉, 你不可以。”
程明昱瞳仁深深一缩。
她眼神明明白白, “我要的,你给不起,你要的, 我也给不起。”
她不可能去给他做程家宗妇。
她不会再踏入婚姻。
“我九死一生活过来,不是为了回到程家。”夏芙忽然凄然一笑, 这一笑带着几分梦幻般的破碎, “我在哪都可以过得很好, 除了程家。”
这一句话饱含当年被程家族规被世俗纲常束缚的无数心酸和委屈。
程明昱当然明白。
明白她当年在程家的困境。
他心痛到无以复加,
“芙儿,当年你为何跳崖?我说过有什么难处, 可以遣人知会于我。”
他和母亲再三敲打,四房老太太不可能委屈她。
当时兼祧的事记在族谱,阖族没有人敢说她半个字。
哪怕是想要儿子,后来他也答应二次兼祧了。
那时程明祐还没有消息,她不应该是被夹在当中左右为难而跳崖。
除非她不愿意跟他, 羞愤而死。
夏芙闻言眼底的光色一晃,仿佛回到当年无法左右自己情绪,又暗无天日的日子,
她拽着帕子捂在胸口,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好似想要将那张脸看得更清晰,也好似逼着自己将曾经压在心底的伤口给剖出来,
“你要我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男人,睁眼闭眼都是他,就连午夜做梦也梦到他在我身子里穿凿,是吗?”
那层笑容艳丽似五彩斑斓的泡沫,一戳就破,
“告诉你,我们曾经承诺过往后不再纠缠,告诉你,我明明该守着我丈夫的牌位本本分分过日子,而心里却无法自拔地念着他的堂兄是吗?”
“告诉你,我那么那么想与他在一处,却与他之间隔着世俗纲常,隔着君子之约,隔着一个死去的丈夫,隔着整个程家,是吗?”
那个时候她整夜整夜睡不着,不停地自责,一面是对丈夫的愧疚,一面是对程明昱控制不住的眷恋。
“家主”她用她曾最爱的称呼,喃喃道,“您就像是一个美好的漩涡,引人着迷,但我已经在里头溺死过一次,不想再陷进去。”
这一字字仿若箭簇重重锉在程明昱心口,将他钉住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从一开始,真正导致她跳崖的人仅仅是他而已。
倘若他不那么循规蹈矩,不背负那一身君子的龟壳,迈开一步,捅破那层窗户纸,便可将她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原来,他只要伸一伸手,他们便可不必错过这十九年的韶华。
原来,他们曾两情相悦。
浓烈的一口血腥堵在程明昱嗓眼,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夏芙往后退开一步,神色恢复如常,“我从不后悔遇到您,也希望您不要让我后悔,我跟云南王很好,我和家主您到此为止。”
她转身离开。
程明昱呼吸一窒,眼底的光一点点坠下去。
伊人已远去许久,河面上的花灯渐渐燃起,程明昱不知自己怎么出的皇宫,老仆搀着他送上马车,至程家巷子里,又将他扶下来。
从这个巷子口,至他的书房,有一条深深的巷道,过去这条路他走了无数回,可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难走,他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墙角的灯芒变得光怪陆离,好似在他眼前一寸一寸倾倒。
她曾经偷偷抿唇的那一抹笑,最后一次见面她克制的期待,还有那些岁月里,她怀着孕去祈福,他隔墙而立静静地守候,那年八月初一的雨夜,她在产床上撕心裂肺地痛,他不经意送的珊瑚串被她留了整整十九年,她也爱弹西江月,所有的所有,在他心口撕扯,最终形成一股炙流,将那支箭簇给逼出。
鲜红的一口血喷在墙面,程明昱顿住脚步重重地闭上了眼。
老仆吓得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搀住他,
“家主,家主”
“快,快请大夫!”
*
马车徐徐往云南王驶,夏芙自上了马车,就不再说话,一个人静静垂着眸握着那串珠子,一动不动。
程亦安心里一阵难过。
没有什么比明明相爱却阴差阳错错过更令人遗憾,心痛。
她轻轻揽着母亲,不知该如何宽慰她。
也终于明白为何娘亲不肯见爹爹。
大概是明明已打定主意不再回头,却又被爹爹硬生生拉了一把,在嫁人后,得知曾经的心上人也爱慕她,更令她难受吧。
夏芙听得身侧女儿一声一声叹,忽然觉得好笑,她抬起脸来,温柔望着女儿,
“安安,娘亲没法给你一个家,但愿意往后天天陪着安安,安安能原谅我吗?”
程亦安失笑,“娘,我已经长大了,又不是小孩子需要你们照顾,只要你们好,我就好,无论您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您。”
现在的娘亲,反而不是最令她担忧的。
娘亲显然已走出来,打算过自己的日子,她身边怎么着还有云南王。
爹爹就不一样了。
他一个人孤苦十九年,今日受了这么重的打击,往后会如何实在叫人悬心。
不过当着母亲的面,程亦安未表露出来。
“娘,您真的不打算回云南了吗?”这可是突如其来的喜讯。
夏芙笑道,“嗯,往后我就留在京城。”
程亦安兴奋地抱住她,不消说娘定是为她留在京城。
“那王爷怎么办?你们夫妻分隔这么远不大好吧?”
夏芙敷衍道,“王爷每年总要回京与我们团聚的。”
朝廷需要质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娘亲放心,还有我跟陆栩生,我们一定好好孝敬您。”
“好呀”夏芙咧嘴笑了,心里已经在盘算,隔日得去选个地儿,筹备药铺的事。
垂眸落在腕间那一串珊瑚珠子,她目光定了定,退下来套在程亦安另外那一只手上,
“安安,娘亲这串珠子给你了,你留着做个念想吧。”
这串珠子见证了安安的出生,见证了她与程明昱那段时光,没有谁比安安更有资格来保存它。
程亦安看着这串珠子,心情五味杂陈,“是爹爹赠给您的吗?”
夏芙垂眸点头。
马车刚抵达云南王府,程亦安搀着母亲下车,就发现一贯伺候父亲的一位仆人焦急地在对面张望她,程亦安心头突突一跳,赶忙走过去,低声问,“怎么回事?”
那仆人急道,“三小姐,家主吐血了,您快些去看看吧。”
程亦安猛吸了一口凉气,她什么都不怕,就怕爹爹咳血,前世爹爹就是这么死的。
程亦安顾不上了,连忙折回来与夏芙道,
“娘,家里有些急事,我得去处理。”
夏芙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你路上小心些。”
程亦安这厢赶忙登车,往程府奔去。
云南王府离着程家有些远,程亦安吩咐裘青赶快些,裘青却也不能不顾主母安危,至程家侧巷子里时,已是戌时三刻,仆人立即领着程亦安从隐门直抵程明昱的书房,程亦安迅速赶到抱厦,轻轻推开门,却见程明昱躺在榻上睡得正沉,脸色十分苍白。
焦伯伺候在侧,见她过来连忙让开,哽咽道,
“三小姐,家主从未病得这般重,他不让惊动任何人,可老奴不放心,还是请了您来。”
“这是自然的。”程亦安点点头,净了手,在床前
锦杌坐下,问老仆道,“老太医可来看过?”
焦伯叹道,“已经看过了,说是郁结于心的淤血吐出,并不算坏事,开了药让好好修养,就没旁的话。”
程亦安悬着的心落下,目光移至榻上的程明昱,忍不住握住他发凉的手,
不一会药熬好送了来,程亦安试图唤醒他,“爹爹,爹爹该用药了”
程明昱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一张熟悉的轮廓在眼前晃动,仿佛听到一道柔软的嗓音在唤他“家主,家主”,程明昱挣扎着要起身,“芙儿”
老仆立即上前帮他,用引枕给他靠着,程明昱再定睛一瞧,看清是程亦安,眸色微微一顿,旋即满脸尴尬。
程亦安装作没听到的,从下人手里接过药碗,
“爹爹,女儿给您侍奉汤药。”
程明昱看了药碗一眼,没有动。
程亦安不高兴了,“爹爹,您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难道还要女儿哄您?”
程明昱被女儿说得极是不自在,主动从程亦安手里接过药碗,自己喝。
程亦安满意了,等他喝完,接过药碗交给仆人,见他眼底郁色不减,便扯着他衣袖劝道,
“爹爹,您别难过了,您还有我呢”
程亦安最怕他不惜命。
“您想一想,我跟陆栩生还没孩子,我在陆家还未站稳脚跟,二姐未嫁,长姐如今也没挑好郎婿,您这个时候若是出了事,谁给我们撑腰”
也是为爹娘而遗憾吧,程亦安的眼泪说来就来,“爹爹生病我心里就慌,我不要爹爹出事。”
程亦安扑在他怀里哽咽。
一向还与他有些生分的女儿,突然砸在他怀里,程明昱眼眶一刺,心里那一处柔软也被碰触,他轻轻抚着女儿的发梢,哑声承诺,
“安安放心,爹爹不会有事,爹爹还要看着安安生孩子,等安安当了娘,做了祖母,爹爹还不老,好不好?”
有爹娘在,她便永远都是孩子。
程亦安破涕为笑,“那您说话算数。”
她有模有样勾起他小指要与他拉钩。
这时,夏芙给她那串珠子滑下来。
程亦安发现之后,已经迟了。
程明昱目光再次顿住,眼眶慢慢变深,变得猩红。
*
程亦安从程府出来时,小脸覆满了沮丧。
陆栩生站在车辕上伸手,将她牵上车,“这是怎么了?”
程亦安钻进马车,没接他的话,长辈的事她不好置喙,也不便与陆栩生深谈,只迫不及待钻进他的怀里,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
“还是你好,你比我爹爹好多了。”
陆栩生简直不敢相信,低头看了一眼,确信抱着的是程亦安,“你终于发现了?”
程亦安在他怀里闷出一声,“嗯。”
“嫁给你我心里踏实,不怕你在外头沾染花花草草,我爹那样的,太招人,谁嫁他心里都不踏实呀。”
陆栩生高兴不过五弹指功夫,给气得捏了捏她脸蛋,“你到底是恭维我呢,还是埋汰我?”
程亦安嘿嘿一笑,在他怀里抬起眼,双眸如一泓秋水笑得弯弯,两个小酒窝也若隐若现。
陆栩生眸光一深,俯身吻上去。
他如今可真是了不得,那张舌无比灵活,功夫也游刃有余,程亦安低落的情绪很快被他抚慰到。
夏日天热,程亦安白日出过汗,在程家换了一身衣裳,是香云纱的薄缎,修长的薄褙从肩身裹到脚边,底下只穿了一条雪白的纱裙,都是极为服帖的料子,陆栩生的宽掌从蝴蝶骨一路往下探,所到之处就跟着火似的,又一层一层往上堆叠。
程亦安真是生的一身好肌骨,没有一处多余,线条浑然一体流畅窈窕,手感滑腻舒适叫人爱不释手,每每将她笼在怀里便忍不住赞叹她该是女娲最得意之作。
等到程亦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坐在他身上了。
程亦安后背被抵在车壁,被禁锢在他胸膛和车壁之间,连吞咽都不利索了,她被迫盘着他,圈在他脖颈,脸都给烫红了,
“陆栩生”
每吐出一个字音都要费好大力气。
陆栩生却深深摁着她,面如深海纹丝不动,“你可知为何跟着我踏实么?”
程亦安认错,“我不是那个意思”
“因为我不会让你不踏实。”
下江南时,难道没人给他送女人,他极其干脆利落地料理了那些人,愣是不叫传一点风波到京城。
“你爹爹什么都好,就是将家族荣耀,君子之义看得太重,男人有的时候就要豁得出去,岳母涅槃重生,未必愿意被程家规矩约束,我倒是觉得他们这样挺好。”
程家宗妇可不是一般的活计,光看程亦彦的妻子卢氏便知道,一年到头没几日可闲。
程亦安已经撑不住了,绵绵无力地锤他,“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招惹了她又不管她,任由她吊着一口气无力挣扎,那马车颠簸一下简直能要她的命。
陆栩生只能将她放下来,让她躺着,程亦安想起这坐榻中空,万一弄出声响被外头人听到简直是没脸做人,朝他使尽摇头。
陆栩生轻嗤一声。
这事换别人没法子,但陆栩生不同,这男人天生一把好腰力,又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一手搂住她腰身牢牢拖住她,一手撑在坐榻。
随时随地,只要她想。
给她。
程亦安出马车时,走得很吃力,步子迈得碎,身子还在敏感中,陆栩生伸出手要牵她,程亦安却拍开他,想自个儿下车,偏身迈一步,腿疼得厉害,狠狠剜了陆栩生一眼,陆栩生不管程亦安什么表情,径直将人抱下来。
陆家侍卫和仆妇均训练有素,一个个垂眸低首,没有半点声响。
程亦安想着又不是第一次抱,认命。
陆栩生见她埋在他怀里不吱声,好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陆家不比你们程家,我们陆家最大的规矩就是,程,亦,安。”
“你就是我的祖宗。”
程亦安脸顿时通红,却又极为受用,心神微微一荡,觉着此刻他连头发丝都很顺眼,
“你说话算数。”
夫妻俩在马车里折腾一轮,上了塌便一宿无话。
翌日天亮,陆栩生又去了朝堂,路上侍卫告诉他,
“昨夜,太子的心腹乔装见了南安郡王。”
陆栩生眉峰微微一皱,“议得什么事,打听到了没有?”
陆栩生自打重生,就往北齐安了密探,南安郡王是他上辈子最大的对手,他岂能不千防万防。
侍卫摇头,“将所有人遣出去,二人单独聊的,打听不出来。”
陆栩生没说话了。
早朝议事,皇帝念着昨日太后当着使臣的面闹出风波,担心使臣小觑大晋,商议由陆栩生组织一场郊外比武,趁势震慑各国与云南王府。
群臣附议。
早朝后陆栩生便忙这个事去了。
午后,轮到礼部宴请使臣,席间各部官员均到场,与使臣商议边境互市一事,其中免不了要商谈和平协议。
这时,南安郡王起身,朝众人施了一礼,
“诸位大晋官员,本王这里倒是有一个极妙的提议,只要大晋允我,我保两国边境十年无忧。”
这话可是狠狠激起了大晋官员的兴趣,这些年大晋与北齐每隔两三年经历一场大战,百姓民不聊生,户部也捉襟见肘,若能保十年平顺,那简直是天降大喜。
不过大家也晓得这位南安郡王不好对付,恐他提出过于无礼的要求。
果不其然,户部尚书郑尚和问他是什么提议,那南安郡王回想昨日万寿节上惊鸿一瞥,目露神往道,
“本王心慕程明昱的小女儿程亦安,若是大晋皇帝陛下肯将她许给本王为妻,本王以项上人头起誓,与大晋签订议和协议,十年绝不南犯。”
这话一落,宛若石破天惊。
太后听到消息立即将太子召去慈宁宫。
太后这个年纪压根不怕热,慈宁宫内从不用冰镇,太子进去时只觉得殿
内闷热,中单都黏在肌肤上难受得紧,不过储君威仪让他愣是没露出半点端倪,如常给太后见了安。
太后看到太子,将下人屏退,担忧问,
“昨日的事如何了?”
太子抬眸看着她,神色笃定,“一切顺利,就在方才礼部使臣宴席上,南安郡王已将此事提出,而孙儿也着人在坊间大肆散布消息,将此事宣扬出去,给陛下制造压力。”
自古以来以女人换和平者比比皆是。
比起一个程亦安,边境数百万黎民百姓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江南刚平,皇帝这个时候就需要时日供他恢复并增强大晋国力,积攒本钱,这十年太关键了,但凡一个有雄心壮志的帝王,就该拿一个女人去换和平,去换大晋未来。
若非如此,太后又如何在昨日故意挑出程家的事,让南安郡王生出好奇之心,再进一步许下重利,怂恿南安郡王提出此议?
程亦安太关键了,她是第一世家程府,陆国公府,云南王府的纽带,必须斩断这层关联,太子党才有出路,而这一番提议,亦能很好地离间陆栩生和皇帝,简直是一箭三雕。
程亦安父亲乃文臣之首,丈夫是边关主帅,如今又搭上了云南王府。
谁能坐视这三者关联更甚?
但凡有远见的朝臣都该思量里头的利害关系了。
功高震主。
所以,太子只需煽风点火,自有人去皇帝那儿说项,皇帝难免不动摇,陆栩生被人夺妻,心中必定含恨,届时的场面,光想一想,太子都觉得很兴奋。
“还是祖母技高一筹。”
太后神色倒无明显变化,“朝廷的事哀家自会给你盯着,但是子嗣也尤为重要,太子妃那边,你要用些心。”
太子神色黯然。
南安郡王这番提议很快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整个京城也闹得沸沸扬扬。
陆栩生正在城郊布置讲武比赛的事,暗卫立即奔赴京营将此事禀报于他,
陆栩生身边正簇拥一群当年跟着他父亲南征北战的将军们,听了这话,一个个怒发冲冠。
“什么杂碎,也敢觊觎少夫人!”
其中一位以威猛著称的将军一拳砸在沙盘,怒目而视,“少帅,您点个头,属下这就去杀了那个狗贼!”
将军们一个个比陆栩生本人还愤怒。
“南安郡王敢来大晋,简直是找死,少帅,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弄了他!”
陆栩生静静地听完,慢腾腾接过副将递来的帕子,净了手,
“稍安勿躁,我先回一趟城。”
大家见陆栩生面色平静地往外走,纷纷疑惑,
“少帅,您去哪儿?要属下们一道去吗?”
以陆栩生的性子肯定不能忍,大家伙怀疑他要私了,打算跟去助阵。
不料陆栩生一面往外走,一面摆手,
“别急,我先去安抚安抚我夫人。”
闹出这么大动静,必定已传到程亦安耳朵里,可不能把她气坏了。
前世外头的事他从不知会程亦安,害她对他没有一丁点底,如今嘛,夫人最大。
第73章 第 73 章 昏倒
皇帝第一时间已予以拒绝, 不过从宴席结束始,陆陆续续有朝官来御书房当说客,陆栩生进城时, 有官员候在这, 劝他去御书房求见皇帝。
陆栩生说不急, 先回了宁济堂。
此时天色刚暗, 过去这个时辰,程亦安刚用晚膳, 正在院子里消食,今日踏进月洞门, 里面静悄悄的, 守门的婆子望着他神色那个叫一言难尽。
陆栩生就知道完了。
定是动了怒, 气糊涂了。
二话不说往里去,如兰拿着小蒲扇在门口的纱帘处往外扇风,见陆栩生回来, 立即悄声掀开帘,往里一比。
陆栩生觉得奇怪, 里屋毫无声响, 一丝光亮也没, 于是立在门口先问,“夫人呢?”
如兰见他不急着进,只得重新搁下纱帘, 退至门槛外给他请安,低声回,
“二奶奶在睡着呢。”
气睡了?
陆栩生脸色微沉,“事儿夫人知道了?”
如兰迷糊问,“二爷, 什么事?”
陆栩生愣住,觉得蹊跷没急着进去,又折回书房招来裘青问,
“南安郡王的事,传去后院没?”
裘青这个时候充分表现出一个顶尖侍卫该有的素养,“这种腌臜事,脏了夫人的耳,属下给瞒住了,没叫告诉夫人。”
陆栩生赞赏地看了一眼裘青,“这个月给你加倍的月例。”
裘青闻言笑嘻嘻道,“少将军,属下身旁无妻,身后无子,您给再多的月例,属下也用不着啊。”
陆栩生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怎么,想娶媳妇了?”
裘青抚着后脑勺干笑。
“少奶奶那边,您帮我说项呗。”
陆栩生沉吟,“好说,只是,”他语气顿了顿,“得等我先料理了南安郡王,息了夫人怒火才能将你的事提上日程。”
“这是应当的,应当的。”
陆栩生再次往后院来,步伐便气定神闲许多,一进去见如兰还带着两个小丫头在帘子处扇风,便疑惑问,
“怎么不熏香?”
如兰也很苦恼,“少奶奶今日不知怎么,闻不得这些香气,奴婢只能用扇子驱赶蚊子。”
陆栩生就不说话了,进了东次间,听得架子床上传来响动,他净了手脸过去,见程亦安正掀开帘子准备起床,
“怎么这个时辰还在睡?”
程亦安抱着枕褥无精打采坐在床榻,没好气瞪着他,“还不是你,昨日在马车闹得太过,害我今日身子不舒服。”
总提不起精神。
陆栩生满脸歉意踱步上来,陪她坐着,
“是我之过,要不请个大夫瞧瞧?”
程亦安摇摇头,“可能是要来月事了。”过去每每来月事前两日,身子便有些不适。
程亦安口渴,陆栩生倒茶给她,程亦安接过茶喝了两口,发现陆栩生神情有些不对劲,
“有事?”
陆栩生欲言又止。
程亦安见他明显一副心虚的样子,将茶盏塞给他,目光高傲审视,“在外头招惹女人了?”
陆栩生扶额,“招惹男人了。”
程亦安脸色一变,这比招惹女人还可怖,“你跟大姐夫一样?”
陆栩生猛咳,“误会,误会,是那个南安郡王他暗中与太子勾结,扬言要朝廷判你我和离,将你送去北齐和亲”
陆栩生说这话时,心情很忐忑,生怕程亦安动气。
程亦安心想只要陆栩生不是贺青云那个症候,其他的都还好说。
不过南安郡王这事也着实可气。
“你打算怎么办?”
陆栩生轻轻在她耳边低语数句,程亦安猛地抬起脸,杏眼睁得大大的,“你胆子也太大了吧,这样会不会露馅?”
“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程亦安得知他没用晚膳,招李嬷嬷传膳,陆栩生吃饱喝足,却见程亦安只略动了下筷子,没吃几口就丢下了,
“没胃口?”
程亦安是有些没胃口,吩咐李嬷嬷,“去煮一碗燕窝粥来。”
陆栩生这一夜没回府。
程亦安也没太当回事,倒头就睡,次日清晨天一亮,二太太那边要请她过去,结果门房报说程亦彦来了。
程亦安先让李嬷嬷去回禀二太太,自个儿穿戴妥当往前厅来。
三少爷陆继生和三老爷在招待程亦彦,见程亦安过来,二人寻借口离开了。
程亦彦起身看着温软明净的妹妹,心疼道,
“安安,爹爹让我来接你回府住一阵。”
怕那些流言蜚语伤及程亦安。
躲在程家园就不一样,外头的风声进不来,程亦安可以痛痛快快跟姐妹们玩耍,留在陆府,首先那个二夫人王氏是何心思就说不清,毕竟王家和太后一直属意让王韵怡嫁给陆栩生,程家当然不会把王家和王夫人当回事,但没必要让妹妹在这里受半点委屈。
程亦安能够理解哥哥和爹爹一片爱护之心,“只是我这一走,他便是孤军奋战,二哥哥,我们夫妻一体,我不能离开他。”
这世间没有那么多山盟海誓,情深似海,夫妻之间的情谊,便是一点一滴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积攒而来的,不能遇到一点挫折就缩回去。
程亦彦面露讶异,三妹妹看着是最温软柔顺的一个,却总能做出出人意料的举止。
易身而处,换做是他,他希望卢氏守在他身边相信他吗,这是显而易见的。
程亦彦不再劝,“若是你婆母为难你,立即遣人回府告诉哥哥,明白吗?”
程亦安笑着应下,“哥哥放心吧,陆栩生应付得来。”
陆栩生那个计划,听着很大胆,但若真正成功施行,那真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程亦彦离开后,程亦安便来到二太太的明熙堂。
二夫人发觉她脸色不大好,也没多想,只当程亦安昨夜听说了南安郡王的事被气着了,
“栩哥儿媳妇,外头的事你都听说了吧。”
程亦安神色平静道,“都听说了。”
二太太叹道,“你别往心里去,那南安郡王不过恨栩哥儿杀了他父王,要嘴头上出出气。”
儿子的脾性她还是了解的,绝不准许有人染指自己的女人,那程明昱更不可能将宝贝女儿远送北齐。所以这事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程亦安讶异地看了一眼二夫人,还以为她要趁机落井下石,恨不得她离开,好叫那王韵怡上位呢。
这一辈子到底与上一辈子不同了。
“多谢婆母宽慰,我还好,没往心里去。”
二太太却知道程亦安这是死要面子,毕竟她脸色摆在那里,无精打采,略有些暗黄。
“那就回去歇着吧。”
程亦安没回去歇着,而是来到议事厅主事,平日她可以懒散些,但这个时候不能懒散,越遇事越不能乱,当家主母在关键时刻是要有威严的,不能叫底下仆从和陆家族人看轻了她。
大少奶奶柳氏和三少奶奶柏氏正在议事厅,谈起程亦安的事,均愁上心头。
见她进来,纷纷开导她,
“圣上是明君,当不会做这等灭自家威风长他人志气的事,二弟是边军主帅,让他脸上难堪,无异于让整个边军难堪,南安郡王这是纯属挑衅。”柳氏还是很有见地的,
程亦安笑道,“我也是这般想的。”
柏氏听说她刚从王夫人那里过来,悄悄拉着她问,
“婆母没为难你吧?”
柏氏生怕王氏借着机会发作程亦安,逼着她回程家,好叫陆栩生改娶王韵怡。
程亦安道,“没有。”
柏氏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如今她们妯娌三人一台戏,将陆家里里外外治得跟铁桶似的,日子从未这般舒心。
退一万步来说,真让那王韵怡嫁给陆栩生,长房必定备受打击,柏氏也会被嫂嫂压得抬不起头来。
所以柳氏和柏氏无论是感念先头程亦安帮扶之恩,还是往将来细想,都是毫不犹豫站在她这边的。
至于程亦安脸色不好,那该是气得没睡好。
程亦安前脚离开明熙堂,宫里一位嬷嬷后脚进来寻二太太。
是太后身边的人,一进来就做主将下人遣出去了。
二太太对着太后的女官也很客气,招她上前来坐,“姑姑怎么来了?”
那位老姑姑来到她跟前的圈椅坐着,低声与她道,
“太后娘娘让我提醒夫人您,趁势发作你那儿媳妇,好叫她在府上待不下去,以程明昱之骄傲,一定不愿看着女儿在陆家受委屈,必然和离,王家马上要进京了,届时再让韵怡姑娘嫁给栩生,不是很好?”
王夫人心头猛跳。
这不是将她架在火上烤吗。
她也喜欢侄女没错,可如今,那程亦安家里事儿安排得妥当,族人都很服她,出身高贵,娘家强劲,栩生也稀罕她稀罕得不得了,她这个时候做恶人强拆了他们,儿子能不怨她?
王夫人也明白太后的性子,不容人忤逆,面上是应了,
“我知道了,您回去禀报太后,我一定斟酌着处理。”
等嬷嬷离开,她一头倒在罗汉床简直要哭死。
“为什么要把我置在这旋涡左右为难!”
身旁王嬷嬷劝她道,“姑娘,您呢,听老奴一句劝,以不变应万变,若是宫里皇帝下旨,那碍不着您的事,您也左右不了,回头便劝二爷娶了表姑娘便是,若是皇帝没有同意,那么您万万不能从中作梗,若是您逼走了少夫人,回头二爷那边恨您恨的要死,母子离心对您可没半点好处。”
二太太王氏一听,心里定了主意,
“好,就依你的。”
*
程亦彦虽然没能把人接回去,但程家还是来了人。
程亦歆登门探望程亦安,程亦安从正门将她迎进来,一路往宁济堂去,
“长姐终于舍得出门了?”
程亦歆笑,“嫂嫂和妹妹帮着在看孩子,叫我出来散散心。”
其实是不放心程亦安,想来陪陪她,总不能娘家一点动静也没有,让程亦安孤军奋战。
程亦安也看出程亦歆来意,
“那你就干脆在陆家住几日。”
程亦歆道,“祖母还真这般说来着。”
“那你怎么没捎包袱来?”
“是程亦乔不肯,说是今日我来,明日换她来,显得天天有人来,你也不寂寞。”
姐妹多好处就在这,程亦安咧嘴笑,“那敢情好,我这几日热闹了。”
奉茶坐定,程亦歆是个闲不住的,见程亦安留下一半的络子没打完,便接过了手,程亦安在一旁托腮望她,
“前个儿二姐说,这段时日日日有人上门提亲,长姐是什么打算?”
程亦歆笑了笑,“再说吧。”
前日在皇宫,程亦乔告诉程亦安,这里头有几户可斟酌的人家。
一位姓张,是程亦彦的同窗,早年便爱慕过程亦歆,这几年说亲一直没说如意,如今听说程亦歆和离,只当自己缘分来了,执意求娶。
一位姓裴,是河东裴氏的嫡长子,先头娶过一位妻子,不知何故和离了,裴家也是名门望族,裴家嫡长子必定是要继承家业的,素闻程亦歆能干,想娶进门做宗妇,先头那位夫人没有孩子,也就是说程亦歆嫁过去如同头婚。
程亦安道,“那位裴侍郎我倒是寻陆栩生打听过,他人品清正,是同龄人中的翘楚,难得为人极为低调,两党不沾,倒是很合咱们程家的脾性。”
裴季今年二十七,比程亦歆大上三岁,时任刑部侍郎,今年刚刚提拔上任,是大晋除程明昱外,晋升最快的文官。
程亦歆道,“听着是与崔函一般无二的人物,可谁知道暗地里是什么德性,毕竟他和离过,可别人有什么隐忧。”
程亦安颔首,“言之有理,我听二姐说,她见过那位张公子,生得极为和气,整日一张脸笑吟吟的,对长姐你又痴心,你也不思思量思量?”
程亦歆瞪了她一眼,“人家从未娶过妻,我这边带着个孩子嫁他,不委屈他吗?短期内得偿所愿必定是欢喜的,时日久了,心里多少添几分不乐意,日子就没法长久,再说了,这么多年议亲都不大顺,孰知不是挑剔之人。”
程亦安明白了,长姐现在是惊弓之鸟,不会轻易许人。
“姐姐不是说要在别苑开个画院么?筹备得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程亦歆就来了劲,
絮絮叨叨念个不停,“已经开起来了,翠儿喜爱作画,我每旬过去五日,京中若有姑娘送来求学的,我就收”
姐妹俩说说笑笑,一日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翌日便是讲武比试。
这一场比武全城瞩目,京营里的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并禁卫军均有将士参与,这一次无需动员,众将受不了南安郡王的嚣张气焰,纷纷扬言要灭了他。
两两较武,到最后就剩大晋和北齐,大晋由陆栩生坐镇,北齐的主帅自然是南安郡王。
每国遣十人出战,一人替补,以军阵的方式较武,南安郡王是第十一人,至于大晋的替补,南安郡王猜测是陆栩生,开战前,南安郡王扬声道,
“陆栩生,若是本王赢了,你就自请下堂,将妻子让给我如何?”
陆栩生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模样,“抱歉郡王,本督任何时候都不会拿妻儿来做赌注,你输了,给本督磕个头,将前日的话收回去便是。”
南岸郡王笑,“若我赢了呢?”
“你赢不了。”
南安郡王:“”
他不废话了,示意哨兵开令,两方马骑齐出,马场顿时尘土飞扬。
北齐十人,兵强马壮,单打独战能力极强,但陆栩生创了一种专门针对骑兵的打法,即长矛加盾牌,大晋将士训练有素,配合极好,北齐人一时冲不破军阵,顿感棘手,不仅如此,还因大晋使锋矢阵,反而令北齐折损了一位人马。
南安郡王上场。
毕竟是南康王的儿子,兵法也是熟稔于心,立即指挥将士们以车轮阵往前压去,这是最适合骑兵的阵法,且攻击力极强。
大晋将士也有应对之策,当中一人令旗一挥,锋矢阵立变鹤翼阵,从两侧包抄,那长长的矛直往北齐阵中乱捅,很快坏了他们节奏。
南安郡王见状不妙,立即发出命令:“散!”
十人发狂似的朝大晋的侧翼袭来。
大晋令旗一变,结成五军阵前进。
双方主帅都是高手,一时难分伯仲。
那么陆栩生克敌之法到底在哪里呢?
很快南安郡王发现不对。
陆栩生在消耗北齐的战斗力,大晋变阵极快,又是明显排练过,将士们游刃有余,但北齐每每是根据大晋阵法做调整,难免被钓着鼻子在走,如此一来,北齐铁骑奔来跑去,体力渐渐消耗。
北齐铁骑之所以闻名天下,便是以体力著称,擅长速战速决。
形成持久战,对北齐不利。
南安郡王果断调整战法,他决定一对一盯人打。
方才一番对战,他也渐渐看清大晋一些将士的底细,根据己方人手优劣,迅速做出布置,北齐将士在他一声令下,循着各自的目标奔去。
这些北齐的将士也很死心眼,认定了谁,就追着谁打,哪怕身侧有旁人袭击也不管,唯有如此,能破陆栩生的军阵。
陆栩生原没打算出手,替补定的也是旁人,见状立即接过指挥令,充当第十一人,坐在上方指挥,
令旗一变,所有被追的将士火速反击,一对一抢攻。
北齐见陆栩生上当,纷纷松了一口气,要的就是对攻,如此北齐的优势方能显现出来。
然而就趁着他们喘一口气的时候,陆栩生再度变阵,场上十人火速后撤,再度结成锋矢阵。
打得正欢的北齐将士傻眼了。
一而再再而三失手,军心就在这个时候产生动摇。
北齐将士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南安郡王也有些烦躁,但他必须沉住气,再度下令,命将士们停下来集结,思考对策。
进入相持。
天称已经偏向陆栩生。
思来想去,最稳妥的依然是车轮战,于是北齐再度以车轮战上阵。
只是这一回,北齐战士明显没了最开始那般意气风发,也没最先那般沉得住气,就在大晋准备变阵时,北齐有一人突然从阵中窜出来,一铁锤砸向大晋一位将士。
机会来了!
陆栩生迅速变阵,很果断将此人围入阵中咬死。
北齐很想营救,可惜大晋军阵已关,一时突破不进去。
双方人数开始失衡。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从一开始南安郡王被陆栩生牵着鼻子走,就失去主动权。
到最后,北齐以死伤五人的代价,结束这场比武。
而大晋军中也有伤患,但陆栩生从始至终没有下台。
胜负已分。
陆栩生以实力告诉南安郡王,嘴上功夫是没用的。
这就结束了吗?
没有。
当日夜里使臣欢送宴,南安郡王心情郁闷饮了不少酒,车汗那位成王殿下见他失利,心里十分痛快,言辞间颇有挑衅,南安郡王气不过,用北齐话骂了一句娘。
车汗这位殿下起先没听懂,后来被人译过气得满脸涨红。
他的母亲是车汗国的王后,那是南安郡王能骂的吗?
想骂回去,可惜南安郡王早已扬长离去。
回到使馆,时辰还早,其余人还在宴席应酬,南安郡王闷闷不乐,去浴室冲了个澡便回了屋,正打算招侍婢侍寝,却发现屋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军人的警觉性是极高的,虽然看不到对方的人,却能感知方位,他逼近屏风,打算动手。
正当此时,一阵风来,陆栩生的身影从屏风后绕出来。
南安郡王见是他,警惕之余又是满脸冷笑,“你来作甚?”
“杀你。”陆栩生淡声道。
南安郡王只觉太可笑了,“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可知我来之前,北齐已集结十万军队在榆林和宣府之北,一旦我出事,这些大军南下,你大晋边关将生灵涂炭。”
这是南安郡王在大晋嚣张的底气。
“再说了,我一出事,你们大晋皇帝的信誉便毁于一旦。”
往后没有国家愿意出使大晋。
陆栩生神色不变,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南安郡王不信他真敢动手,站着不动,直到陆栩生突然朝他撒了一团粉末,那粉末被吸入鼻腔,辣得他嗓子跟哑了似的,他方知陆栩生动真格的,眸光大绽,一面往侧面凭几一闪,一面往外张望打算召唤侍卫,可惜陆栩生没有给他机会,跟一阵旋风刮过来,赶在他出口之前,一道银锁往他脖颈一套,南安郡王亦是个中强手,岂能轻易便被他捉住,双手拽住那根绳索,借力双腿往前攻击陆栩生腹部。
陆栩生果断往上一跳,脚尖勾在房梁,借住绳索将他往上一提,南安郡王身手也极为敏捷,很快一个转身逃出绳索的桎梏,待要再次往外唤人,陆栩生猛地一脚踢过来,正中他下颚及喉咙,顿时一口血扑出,疼得南安郡王神情俱裂。
只因二人出手太快,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瞬间。
南安郡王本就喝了酒,意识不如先前清醒,陆栩生又是有备而来,十招过后,南安郡王明显落下风。
外头侍卫为何没进来?
因为陆栩生的人在外头策划了一场暗杀,侍卫均被引出去,而屋子里的南安郡王正在“临幸女人”,没有吩咐,也无人来打搅他。
陆栩生一手握住他喉咙,一刀痛快地插入他腹中,狠狠绞了几下,南安郡王瞪大眼珠直直盯着他,身子渐渐软了下去。
陆栩生面无表情看着他的尸体,往地上一扔,“交给你了。”
这时,一人从黑暗中走出来。
无论体型着装打扮与南安郡王几乎如出一辙。
唯独相貌和嗓音有区别。
相貌不同怎么办?
这人趁着南安郡王尸身还有温度,迅速将那张人皮给揭下,覆在一张早准备的面泥上,随后对着铜镜贴上自己面颊。
至于嗓音?
车汗远在高原,盛产奇珍妙药,车汗的佛王座下便有锻炼毒药的高手,因为南安郡王在席间对成王殿下出言不逊,被车汗国的人悄悄给毒哑了。
这是陆栩生早就布好的局。
此人从陆栩生重生起,便被安排去北齐,暗中观察南安郡王一举一动,言行举止已学了个□□成,陆栩生前世大部分时光都在边关,对北齐的朝廷洞若观火,哪怕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也未雨绸缪告诉这名暗卫,没有人会想到李代桃僵,有他在一旁协助,能帮着他在北齐短暂地潜伏下来。
往敌人的心脏插上一把刀是何其不可思议,不仅北齐军中了如指掌,也能想法子拿到太子通敌的证据。
半夜北齐人发现自家郡王喉咙被毒伤了,只能发出哑声,气得暴跳如雷,非要问大晋皇帝要个说法,皇帝立即遣刑部侍郎裴季去查案,结果就查到车汗国使臣身上,北齐人扑向车汗国使馆,发现早已人去楼空,这一路留下人照料南安郡王,其中几名悍将追着成王殿下的人往西北跑。
南安郡王与车汗国的梁子彻底结下。
陆栩生回到府中,将此事告诉程亦安,
程亦安听得满脸匪夷所思,“能瞒多久?”
陆栩生沉吟道,“多瞒一日是一日,所以我要跟着去一趟边境,此外,我也要拿着南安郡王的人头祭拜当年白银山的将士。”
程亦安眼神顿时软了,懦声道,“要去多久?”
陆栩生没答,这要看暗卫潜伏稳妥与否再定,
“我尽快回来,我不在府上,能照顾好自己吗?”
程亦安牵着唇角,“我不能照顾好自己,你就留下来?”
陆栩生:“”
“去吧。”程亦安揉了揉眼,她又不是矫情的性子,“小心为上。”
过去陆栩生从不喜这些婆婆妈妈的行径,哪位将士念叨家里妻儿还要被他骂没出息,如今嘛,看着她红红的眼眶,心都要碎了,揉着她发梢轻声道,
“我也不是一口气要待许久,譬如十日八日地回来一次?”
“十日八日一次,”程亦安有模有样复念了一遍,“也不错。”
陆栩生听出她弦外之音,真的给气笑了,
“安安”他捞起她一撮发梢绕在指尖,声线难得温柔,“若是他潜伏稳妥,我很快就能回来,届时”他也一本正经,“一夜七次。”
程亦安嗤笑一声,脸也红了。
“快去吧快去吧!”她已经嫌他了。
离别的情绪就这么化去。
半夜陆栩生就离开了。
程亦安夜里就没睡好,心里堵得慌,以为自己记挂陆栩生。
成婚还没满一年呢,至于这般黏黏糊糊嘛,她在心里埋汰自己,压下胸口的恶心睡过去。
次日便是五月二十六,程亦安上午在议事厅处理族务,午膳消食时,来到陆栩生的书房,打算寻山川地图瞧一瞧宣府与京城的距离,盘算一月他能来回几次。
出宁济堂沿着石径绕进前面廊庑,午阳日头格外炽烈,如兰都热出一身汗了,程亦安反而觉着身上有些冷,忍不住想往日头里晒,结果刚迈开一步,眼前一阵发黑,毫无预兆晕了过去。
陆栩生不在府上,明嫂子火速着人禀去程家,而如兰呢,也毫不犹豫安排侍卫跑了一趟云南王府。
程明昱尚未痊愈,听到女儿昏厥,从病榻起身,骑马往陆府赶,那边夏芙也火急火燎,丢下手头活计,登车朝陆府来。
云南王府离陆家较近,但程明昱马快,两伙人马在陆府前撞了个正着。
第74章 第 74 章 怀孕
午时末, 四下里充滞一股闷热,连巷子里的知了也恹恹地没有动静。
马蹄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夏芙由嬷嬷搀下车来,听得巷子里传来飞骑声, 循目望去, 正见一人一身雪袍策马奔来, 夏芙其实不爱看人穿雪衫, 要么显得轻浮,要么容色气度差劲压不住那一身雪色, 但来人眉宇间凛然的神色和那一身高山仰止般的气度,便叫人觉着只有他配着雪衣。
马蹄及近, 才发觉是程明昱, 夏芙微微一愣, 尴尬地错开视线。
杭管家与管事嬷嬷刚迎了云南王妃,再见程明昱更是愕然,慌忙上前行礼,
“给程大人请安,惊动您实在罪过。”
程明昱稍一颔首, 下马来, 在他身后跟了几名侍卫并被侍卫驾马带来的老太医。
老太医显然被一路颠簸, 出了一身汗,下了马后直喘了两口气。
程明昱搁下马缰,来到夏芙身侧不远。
“你也来了?”并不意外的语气。
夏芙目光只及他胸前并不往上, 稍稍欠身算是打过招呼,便率先往里去。
程明昱掀起蔽膝辍在她两步后。
杭管家和明嫂子往前引路,路过正厅顺着斜廊往书房方向去,行至斜廊尽头时,夏芙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咳, 其实那夜程亦安急匆匆离开,夏芙就猜到是程明昱出了事,听这一声咳,咳中带着哑声,该是还有些寒痰,肺部有淤湿之气,且咳声并不浅,不在喉咙而在肺腑深处,恐是积年之症。
夏芙脚步微顿,终究是没回头,快步往书房走。
程明昱目色在她柔秀的背影定了片刻,跟了上去。
李嬷嬷已候在廊庑下,见二人联袂而来,暗暗吃了一惊,连忙跪下磕头,
“给王妃请安,给家主请安。”
一行人绕进东厢房内。
程亦安临时昏厥在廊庑下,下人不敢乱挪动她,念着要请太医,陆栩生书房正室有不少军机要密,不便让外人进,只能将程亦安安置在东厢房。
程亦安躺在软榻,脸色白中带黄,还未醒过来。
在她跟前坐着一人,这是裘青闻讯刚从太医院抗来的太医,程府的老太医显然与他相熟,从程明昱身侧绕进来,来到他身侧。
“李太医,把脉如何?”
那李太医瞧见老太医登时一惊,喜道,“是您”待要说什么,看到身后的程明昱二人,忙止住嘴,往旁边一退,
“大抵是看准了,您再把把关。”
老太医从他轻松的神色看出来不是坏事,心中有了数,便坐下把脉。
如兰跪在程亦安身侧,替她扶着手腕,覆上一块薄巾给老太医手诊。
夏芙和程明昱不好干站着,便在北面圈椅坐了下来,二人当中搁着一四方桌,视线不约而同落在女儿身上。
李嬷嬷亲自给二人上了茶,他们却顾不上喝。
老太医看过脉,脸上露出笑意,起身朝程明昱施礼,
“家主,王妃,三小姐这是喜脉,恭喜贺喜。”
夏芙捂了捂胸口,大松一口气,“那就好”
程明昱神情也显见放松,“她身子弱,你给她开一些安胎的方子。”
老太医应是,两位太医斟酌着开了个方子,写完夏芙忽然开口,“可否让我瞧瞧。”
她毕竟精通药理,同样的方子不同药材,效果也天差地别。
老太医立即捧过来给她瞧,夏芙一目掠过,提笔在方子一些药名后做了注解,譬如注明产地,注明品类。
老太医轻扫一眼便知夏芙是内行人,笑了笑,“多谢王妃。”
与李太医退下着人买药熬药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李嬷嬷等人,这些一贯伺候程亦安的下人纷纷喜极而泣,
“姑娘一直盼着孩子,今日总算如愿”
可惜李嬷嬷说完,程明昱和夏芙均没有太大的反应,夏芙经历过生产,知道生孩子的苦,而程明昱呢,在他眼里女儿始终是孩子,一朝要做母亲了,反而有些心疼。
李嬷嬷讪讪地看了一眼明嫂子,明嫂子是当年程明昱和老祖宗给程亦安挑的陪房,是熟知程明昱脾性的,悄悄使了个眼色,几人均退去了外头。
屋子里除了熟睡的程亦安,只有程明昱和夏芙。
夏芙以为上次过后,二人应当没有机会再见,上回话说得绝说得透,也说得直白,今日撞上反而很不好意思,余光发现他那张脸是往她这个方向偏着的,夏芙就更不自在了,干脆从他身侧挪至程亦安的塌旁。
天热,安安睡得满头是汗,原先苍白的面颊被蒸红了,浓而长的眼睫覆在眼下,睡相极为乖巧娇憨,自个儿还跟个孩子似得,却是说做母亲就做母亲了。
夏芙想起当年自己初为人母的无措,再看如今的程亦安,免不了添了几分心疼。
她细心地替安安拭去汗,脑门前后都给擦了一遭,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对着母亲有天然的依赖,好似闻到熟悉的药香,本能往她的方向靠了靠。
夏芙心都软成一滩水。
以为她要醒来,不想等了片刻,程亦安反而睡得更踏实了。
余光往程明昱的方向瞥了瞥,那男人还坐着一动不动。
虽说是父亲,却也是女大避父,况且有她在这里,他不应该避嫌离开嘛。
程明昱好像没有这个意思。
他素来是个最讲规矩的
夏芙心里默默叹了叹。
她方才出门得急,顾不上喝水,路上挂记程亦安,出了一身汗,此刻不免口干舌燥。
夏芙望了一眼李嬷嬷给她斟的茶犹豫了一下,还是镇定地起身回到圈椅坐着,拾起茶盏抿了几口。
搁下茶盏时,目光好巧不巧落在程明昱手背。
程明昱右手搭在桌案,手背那日被崩断的琴弦弹出一条极深的口子,眼下那条沟壑清晰狰狞,显然还未好全。
夏芙喉咙滚了滚,这回目光往上迎上他清湛的视线,
“您好像身子抱恙?要不要我给您把把脉?”
那日被那首西江月和他那番话一激,勾起陈年压在心底的情愫,便吐了一腔苦水,实则在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过去的事与他无关,她也从未怪过任何人,只不过是为了堵他的嘴罢了。
可他若因此伤了身子,便是她的罪过。
程明昱漆黑的双眸平静地看着她,毫不犹豫伸过手。
那只手修长好看,很明显是一双弹琴的手。
袖口遮住他手腕,夏芙替他往上撩开,搭在他手腕处听脉。
她的指腹覆着一层湿热,在他肌肤滋生些许痒意,这些痒顺着经脉爬上他耳梢。
程明昱毕竟不是没有城府的年轻人,面色看不出丝毫痕迹。
只是夏芙这一听脉,听得有些久,程明昱记得老太医给他听脉,很快就收了手,忍不住问她道,
“还没好?”
夏芙眉间微蹙,淡声吩咐,“换一只手。”
程明昱威仪甚重,从不听人摆布,面对夏芙他没法子,侧过身,将另一手搭过来。
那股湿热又覆在手腕处,这一回更甚。
夏芙手放上去没多久,便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程明昱面不改色。
总算听完脉象,夏芙松开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叹道,
“我回头给您开个药浴的方子,您得空泡一泡吧。”
程明昱眯起眼看着她问,“你把出什么症候来了?”
夏芙把出他咳过血,避开他逼人的目光,心存愧疚道,“肺部有积年寒症,需祛湿排寒,冬病夏治,眼下三伏天正是泡药浴最好的时辰,您试一试吧,回头我配好药包交给安安”
再让程亦安给他。
程明昱没说话。
夏芙觉得自己欠他一个道歉,于是转过身朝他欠了欠身,“那日的事,跟您赔罪,您别放在心上。”
程明昱听了这话,心底无端涌上一阵酸楚,忍不住又咳了几声,语气微微发紧,
“什么话别放在心上?哪句话别放在心上?”
是拒绝他的话,还是心里有他的话?
夏芙听得他语气急了,顿时懊恼失言,她何苦又招惹他?
打算起身避去右厢房,恰在这时,床榻方向传来一声懵嗔的“爹”“娘”。
只见程亦安已坐起,痴痴看着他们俩,娇俏的脸蛋覆满茫然。
程亦安方才被程明昱的咳嗽声给弄醒,睁开眼便模模糊糊瞧见一双熟悉的身影坐在对面圈椅。
她以为自己看错,定睛看了一会。
爹爹和娘亲竟然同时来探望她。
上次的“团聚”实在是勉强,今日算是正儿八经的团聚吧。
嘴角情不自禁咧开,落在夏芙和程明昱眼里便有些傻了。
夏芙见女儿醒来,自是把程明昱的事丢开,连忙挪过来,“安安”
她紧握住女儿手腕,眼底闪出泪花,
“傻安安,你怀了孕都不知道呢,突然昏厥,可吓坏娘亲了。”
她将程亦安抱在怀里。
程亦安神情僵在脸上,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这是怀孕了?
难怪这几日左右不舒坦,被爹娘和南安郡王的事一搅,连着月事迟了两日也没放在心上。
前世今生她最盼着的可不就是一个孩子?
泪水后知后觉滑落眼眶,她望着对面的父亲,呢喃问,“爹爹是真的吗?”
程明昱感觉到女儿的欢喜,才真正露出一丝喜悦,“千真万确。”
程亦安得到肯定答复,忍不住搂紧了夏芙,埋在她肩口哭道,“娘,我有孩子了”
前世今生时隔近七年,她总算又怀上了。
夏芙见女儿哭得动容,心中纳罕,想当初她刚有孕时,更多的是茫然和不知所措,程亦安与她不同,满满的喜悦。
论理安安才十八岁不到,性情要更稚嫩些才是。
不过程亦安终于得偿所愿,夏芙自当为她高兴。
“安安,陆栩生不在京城,娘留下照顾你好吗?”她还从未照顾过安安,她这辈子最痛苦的时光就在怀孕生产,所以她想在女儿最艰难的时候留在她身边。
女儿任何时候都是依赖娘的,程亦安乐得再度扑在她怀里,
“女儿求之不得。”
程明昱看着相拥的母女,眼眶一度泛酸。
程亦安躺了许久,浑身不自在打算起身,却被夏芙按住,
“头三月孩子胎像不稳,你别乱动。”
程亦安前世没有躺过,恰巧前世也落了胎,母亲好歹平安生下了她,她于是跟母亲取经,“您怀我时,头三月是躺过来的吗?”
话一问完,程明昱的视线明显扫了过来。
程亦安顿时后悔,怪她顾着高兴,忘了爹爹在这,忘了爹爹和娘亲那段旧事。
夏芙忍着心头的苦楚,含笑道是。
她就偎在那扇窗前,望着院子里的枯竹熬了三个月。
程明昱看着夏芙发白的侧脸,心里下刀子似的。
她怀安安时,他不曾在她身边。
那一晚,他抱着焦尾琴一夜无眠,以为自己会心如止水面对这场注定的分离,可事实是很多事情已脱离掌控,为了不让自己分心,他立即赶回京城赴任。
夏芙就留在弘农程家堡养胎。
说来说去,他们错过太多,他也愧对她们母女。
可惜如今他想弥补,伊人已改嫁。
程亦安其实想跟娘亲说一些女人怀孕的私房话,只是程明昱在这里,她也不好多问。
夏芙也想赶程明昱走,可惜她没有这个身份。
程亦安身为晚辈,不能催。
两下里都沉默下来。
日头西斜,廊子外传来脚步声,不一会两个侍卫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明嫂子从侍卫着装认出是程家的人,进来禀程明昱,
“家主,来了一个侍卫有紧急要务欲禀报于您。”
程明昱问道,“他从何处来?”
“云南。”
程明昱蓦地一怔,他曾吩咐过前去打探夏芙底细的暗卫,只待有消息无论何时何地一定要禀到他跟前来,所以暗卫这才追到陆府。
夏芙听得“云南”二字,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妙的预感。
程亦安也敏锐察觉气氛不对,眼珠子慢腾腾转着,一会儿看爹爹,一会儿看娘亲,只觉厢房里的空气无端变得稀薄。
程明昱视线不着痕迹扫过夏芙,慢声道,“让他进来。”
第75章 第 75 章 你们是假夫妻?
夏芙眼神微晃, 不由得松开程亦安的手,缓缓坐直身子,目光落在女儿身前, 心里砰砰跳的厉害。
余光中, 那个男人正襟危坐, 依旧是一切在握的镇静模样。
侍卫目不斜视进来, 低头跪在程明昱跟前。
“禀家主,属下已查明云南王妃的真实身份”
程亦安脑门如同被敲了一记, 震惊地看着爹爹和娘亲,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夏芙暗吸一口气, 料定今日逃不脱了, 做好破罐子破摔的准备。
那厢的程明昱,
只是动了动袖袍,好似侍卫所说与夏芙无半点关联,平静道,
“接着说。”
侍卫回,“云南王妃本名夏芙, 原是老王妃多年前救下的义女, 一直跟着老王妃养伤, 先王妃去世后,襁褓里的二少爷从此养在老王妃身边,外头人便以为是这位继王妃所生。”
程明昱听到这里, 心猛缩了缩。
所以沐勋压根就不是夏芙所生?
他慢腾腾瞟了一眼夏芙,夏芙已然两眼望着房梁,满脸无力。
这些事程亦安事先便知晓,不以为意,她好奇的是父亲为何要当着母亲的面, 将此人招进来,她忽然有些捉摸不透楚爹爹的路数了。
这显然是故意的呀。
爹爹真坏。
程亦安心疼地往前伸了伸手,够住了母亲的手背,握住了她。
侍卫查清始末昼夜兼程从云南奔回,一刻都不敢停歇,奔到陆府已是累极,这会儿说了两句,停顿下来,喘上一口气续上,
“老王妃临终有意撮合这位夏夫人和云南王,夏夫人没答应,直到云南王要进京送质子,夏夫人为报恩,遂以二少爷母亲的身份跟来京城。”
“家主”说到这里,侍卫抬起眼,对上程明昱汹潮暗涌的眸,
“属下翻遍云南官府的户籍档案,不见云南王和王妃的婚书,甚至偷偷潜进云南王府的祠堂,翻了家谱,也不见记载这位夏氏的名讳,所以,这位夏氏很可能是云南王用来糊弄的朝廷的幌子,她一不是真正的云南王妃,二不是二少爷的亲母。”
暗卫说完,将更为详细的邸报奉给程明昱。
程明昱眼底暗芒迭起,狠狠吸了两口气,难怪云南王许多举止存疑,原来他们并非真夫妻。
芙儿不曾嫁给云南王
程明昱忽觉沉寂的血液都要沸腾了,俊脸甚至被蒸出一层红色。
她竟然口口声声说“与云南王很好”,全是糊弄他的话。
程明昱摆了摆袖,示意暗卫退下,一双眸子发狠似的盯着夏芙。
夏芙被那道咄咄逼人的目光戳得心神俱战,面颊险些要被戳出一个窟窿来。
倒是程亦安杏眼睁得雪亮,万分意外。
所以,娘亲与云南王并非真夫妻?
这就能解释为何娘亲毅然决然要留在京城,对着丈夫似乎没有留念和担忧,这就能解释娘亲为何敢在院子里养一百多条蛇,全然不顾另一半的感受,以及为何寝间那张床榻也只孤零零一个引枕
程亦安心情顿时豁然明朗,娘亲若真嫁给云南王,夫妻两地分隔并非好事,云南王长久待在王府,身边不可能没有女人,将来免不了有妾室欺压母亲,又是一宅子乱账,且万一将来娘亲还要回云南呢,程亦安光想一想,心就突突得疼。
眼下好了,娘亲不用被身份束缚,可以自由地留在京城。
“娘”她按捺住喜悦轻轻牵了牵夏芙的手指。
夏芙朝着她露出一丝苦笑。
程亦安毕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看一眼爹娘此刻的情景,已然是心中通透。
她再杵在这不合适了吧?
程亦安很有眼力劲地准备起身离开。
怎料,夏芙伸出手摁住了她。
程亦安:“”
母女俩视线相撞,夏芙眼神带着几分求助,不许她离开。
程亦安进退维谷。
轻飘飘瞟了一眼爹爹,程明昱脸色依旧没有平复,看清夏芙的动作,他将视线从夏芙身上挪至程亦安。
程亦安对上爹爹发暗的眼神
好吧,这是嫌她碍眼了。
回想那夜爹爹吐血的模样,程亦安决定帮爹爹一把,窸窸窣窣要下塌,她俏皮地把小脸蛋往娘亲跟前一凑,夏芙被她打趣地极不好意思,这才松开了她。
见她没事人一样起身,又忙道,
“你小心些”
“我没事,娘,我身子骨好着呢!”程亦安稍稍理了理裙摆,朝爹爹挤了个眼色,便出门而去。
程亦安今日穿了一条水红色的襦裙,外罩浅橙的半臂,梳着一个百合髻,本就是很明艳的装扮,心情一好,整个人更灵动了,她这一出来,候在廊角的如兰和丁香等人迅速迎过来。
“姑娘,您没事吧,就这么出来了”
程亦安朝三人眨眨眼,示意她们别吭声。
搭着如兰的胳膊,沿着抄手游廊来到正屋廊下,明嫂子从西厢房又端了一把圈椅,让她在廊下坐着,程亦安摆摆手,让众人离得远些,不叫打搅爹爹和娘亲。
刚坐下来听得外头有说话声,问道,“怎么回事?”
明嫂子循着穿堂外望了望,“今日太太一早被太后召进了皇宫,方才回府,听说了奶奶您的事,便往这边来,想是知道家主在这,就没进来了。”
程明昱素来回避女客,即便是亲家,非要紧时候,私下也不会面,所以王氏晓得后,便退去了正厅。
程亦安沉吟道,“你替我回了一句太太,就说等我好些了,再去给她请安。”
明嫂子道,“李嬷嬷已替您回过了。”
程亦安便安心坐着,视线往东厢房睃了一眼,心平静气喝起补汤来。
“嫂子,你去给爹爹和娘亲添个茶。”
明嫂子进来时,夏芙已回到圈椅坐着,她上完茶便悄声退下。
程亦安离开后,夏芙渐渐镇定下来,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跟程明昱解释的,她的事与他无关,啜了一口热茶,人反而气定神闲来。
程明昱顾不上喝茶,一双深眸直勾勾盯着她的方向,
“所以,你与云南王是假夫妻?”
夏芙闻言偏过眸,迎上他的视线,“我这辈子没打算再嫁人,那纸婚书与我而言是束缚。”
程明昱明白了,夏芙被程家伤得太深,不愿再困入婚姻的牢笼,那么事情来了,她也可能与云南王是一对有实无名的真夫妻。
程明昱心里当然也不好受,只是转念一想,又如何,只要他们没有婚书,那么云南王也不是名正言顺。
“就为了报恩,要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
夏芙正色道,“我不觉得是搭进去一辈子,我想留在安安身边,他需要人帮忙照看孩子,那个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云南王府于我有恩情,这不是皆大欢喜么?”
那双眸子晶莹剔透,哪怕二十年过去,她依然是那么纯净无暇,一如当年。
程明昱深望入她的眼,“所以你只是觉得两厢便宜,便凑合着过,你也不是非他不可,是吗?”
那双清隽的眸眼有着逼人的亮度。
夏芙隐隐约约察觉出他的意思来,一时喉咙泛哑,移开视线怔然望着窗外。
回想那首极尽婉转的西江月,那日的“我可以”三字,夏芙已明白程明昱的心思了。
他就是想与她破镜重圆。
她要与他说明白。
“程明昱。”夏芙第一次直呼他名,平平静静望过来,“我不会嫁人,我说过,我不会回到程家,若你看着我与旁的男人在一起心里过不去,非要纠缠,那我也告诉你,我与王爷只是挂名夫妻,替他担个王妃的头衔,好帮他照料孩子罢了。”
“你歇了那个心思吧”后面一句话,她嗓音放地极轻,错开他的视线。
他气度威赫,又素来不苟言笑,夏芙不大敢正视他,最后这句已是耗尽她的底气。
程明昱懂了,她没有嫁给云南王,也不想嫁给他。
他做梦都想将她的名讳刻在族谱,将安安记在她明下,名正言顺。
他也想明媒正娶她。
他是世家掌门人,凡事都讲惯了章程,太过离经叛道的事,与他格格不入。
程明昱胸口堵了一股气,上不去,下不来。
陷入静默。
他这边气势一收,夏芙便自在多了。
又将那盏茶搁在掌心,慢腾腾啜了两口,望了一眼窗外,斜阳已挂去树梢后,再耽搁下去实在失礼,便打算起身,
“时辰不早,
我来了,也该去拜访亲家。”
程明昱面无表情盯着她,接着问,
“你与云南王的挂名夫妻还要做多久?”
夏芙只能重新坐下来,想了想答,“等孩子能独当一面吧。”
那至少得十五岁往后,而现在沐勋才七八岁里头得耗七八年功夫,程明昱气笑一声。
“若你不嫁人,你原打算做什么?”
夏芙道,“开个药铺?离着安安近些,便可。”
她也不是全然没想过寻个人过日子。
不拘门第,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公婆约束,夫妻二人和和美美相伴终老也很不错。
得看缘分。
也得看那个男人入不入眼。
其实遇见程明昱后,重新接纳别的男人,对夏芙而言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夏芙闭了闭眼。
程明昱看着明明柔弱却又无比坚韧的夏芙,忽然有些束手无策。
名不名分的先丢在一边吧。
程明昱温声道,
“药铺的事我来帮你。”
夏芙一顿,防备地盯着他,“我们还是不要往来的好,我毕竟担着王妃的名头,得顾念王爷的面子。”
程明昱气得肋骨疼,忽然起身朝她走来,冷白的面孔如罩阴云。
夏芙被他逼得慢慢起身,拽着帕子本能往后退到墙根,“程明昱”
他这样子很吓人。
程明昱盯着她的眼,咬着牙道,“你与他之间算什么?因为你,他的儿子在京城,安虞可得保障,无论是我,还是栩生,都会帮着他照料沐勋。”
“为了替你还他们的恩情,我程家在朝廷补贴之余,额外出资用于云南境内水利桥梁架设,若这些还不够,将来我程明昱保他们云南王府一条命便是!”
“你与他之间无非是恩情牵扯,我跟你还有安安呢。”他往窗外的女儿一指,
“我用在意他的面子?”
他明明该是更有利的一方,如今却因为那个劳什子王妃的头衔,害他跟偷似的,程明昱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夏芙被他这番话说得面靥泛红,面带瞠色,“你给云南王府使银子了?”
那绝对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你这是何苦”夏芙为难极了。
她又没银子还他。
程明昱见她面露苦恼,气顺了那么一些,
“云南王若真坦荡,就该给你安个嬷嬷或姑姑的名头,他之所以让你做他的王妃,无非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绊住你罢了。”
夏芙解释道,“这事是我事先首肯的,我担着王妃的名,更有资格护得住沐勋,否则旁人欺负孩子,我没有身份顶过去。”
“如今有我,这些事便不用考虑,”程明昱试着与她商议,
“芙儿,王府的事我会替你料理,你愿意摘了云南王妃这个头衔吗?只是摘了头衔而已,私下你依然可以照看孩子,还能打理自己的药铺,既没有身份上的限制,也便于你报恩,如何?”
“我不!”夏芙斩钉截铁拒绝。
等她自由了,他好来纠缠是吧。
夏芙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权大势大,能耐还大,还有使不完的银子。
她拿他一点法子都没有。
“我与王爷配合默契,他为人慷慨大度,我也信任他,他很快就回云南了,我一人带着孩子岂不自在?且有这个身份,我也能替安安挣点脸面。”
程明昱被她气得心口疼,捂着嘴侧过身又猛咳了几嗓。
那一身白衫如雪,将他衬得更年轻了几分,夏芙想起那些月二人做夫妻的日子,他这个人极为讲究,也很爱干净,什么阿猫阿狗都是不沾的。
“对了,家主,”夏芙忽然笑眯眯问,“家主怕蛇吧?”
程明昱面色一僵,他确实不喜欢那些滑不溜秋的东西。
眼风扫过来看着她轻松的神色,抿唇不语。
夏芙满脸遗憾道,“我养了一屋子蛇,家主还是离我远些。”
丢下这话,夏芙绕开他,从容出了厢房,打算去见程亦安的婆母王氏。
第76章 第 76 章 偷家
夏芙出东厢房便往程亦安这边来, 到了女儿面前,收起那点连她自己也没察觉的俏色,自然而然露出温柔,
“安安。”
程亦安见她神色轻松, 好奇地往东厢房望了一眼, “娘, 您怎么逃脱爹爹追问的?”
她光想一想,便猜到屋里该是何等尴尬。
夏芙抿嘴低笑, “拿蛇吓唬你爹爹。”
程亦安笑容僵在脸上,看着娘亲, 冷不丁往后退, 惊悚道, “娘,您戴蛇环来了?”
夏芙连忙摇头,“不曾, 我明知你害怕,岂能捎来吓唬你?”
程亦安拍了拍胸口, “那就好, 那就好”
娘亲也坏!
夏芙收起笑容, “你回后院歇着,我去见见你婆母。”
程亦安有些担心母亲,“不要我陪吗?”
夏芙嗔她, “你如今有了身子,当是歇着的时候,我去去就来。”
夏芙打听过,这位王氏十分不好相处,起先还很不待见女儿, 夏芙自然要去会一会。
程亦安见她坚持只得作罢,示意明嫂子跟去,娘亲性子软和,她担心娘亲吃亏,明嫂子很能干,有什么事也能在一旁看着些。
明嫂子便与王府的人一道簇拥夏芙往正厅去。
等夏芙离开,那厢程明昱也出了门来,将视线从夏芙身后收回,来到女儿跟前温声问,“你娘给你那串珠子呢?”
程亦安将珠子从左手腕退了下来,“在这呢。”
程明昱伸出手,“给爹爹。”
程亦安犹豫了一下,“爹爹,这是娘给我留念用的,您真的要拿回去?”
“你先给爹爹。”这串珠子夏芙戴了十七年,程明昱想还给她。
程亦安只能搁在他手心。
程明昱拿过珠子,嘱咐程亦安好好养身子,便离开了。
等他们离开,程亦安便回宁济堂躺着。
王氏这边在正厅坐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外头传来“云南王妃驾到”,立即起身相迎,便瞧见一清雅脱俗的妇人从廊庑外绕了进来。
王氏看清那张脸,显见地愣住了。
这张脸与程亦安何其相像。
所以这位云南王妃该不会是程亦安的亲生母亲吧?
回想那日程明祐的举止,王氏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见人已跨进门槛,王氏压下满腔的骇浪,与她屈膝,“见过王妃。”
夏芙定定看了她一眼,稍稍欠身,“陆夫人好。”
随后二人分主宾落座,夏芙在东席,王氏在西席。
王氏身旁的王嬷嬷待要吩咐人上茶,那厢明嫂子先开了口,王嬷嬷看了一眼明嫂子就没吭声。
明嫂子如今管着陆家银库,是府上最有权势的管事嬷嬷。
若在旁人家,王嬷嬷身为太太身旁的陪房,本该是府上最体面的嬷嬷,偏生陆家是程亦安当家,二太太插不上手,王嬷嬷也跟着落了闲。
这个空档,王氏已将夏芙打量了一遭,王氏素来以才貌双全著称,当年在青州也是名极一时,而这位云南王妃美貌更甚,更纤柔清丽一些,这样的女人向来最招男人疼,王氏心里对着夏芙便轻怠了几分。
“今日太后相召,我回来迟了一些,惊动王妃,实在是惭愧。”
夏芙温柔回道,“一听安安昏厥,我这个做娘亲的也是唬到了,便急忙赶来,方才顾着与太医商议方子,倒是叫夫人久等。”
王氏知道程明昱在里头,若夏芙是程亦安生母,与程明昱那便是故人相逢,难怪方才程家的人拦她,“王妃言重,敢问太医可是确诊了,我们栩哥儿这是要当爹了?”
方才书房出来人说,程亦安这是喜脉,王氏心里自然高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陆栩生有后。
夏芙见她面带喜色,幽幽笑了笑,婆婆就是婆婆,只顾想着儿子当爹,并不关心儿媳安虞。
“两位太医把脉,确认是喜脉,我在这里恭喜夫人一声,您要做祖母了,只是
安安身子弱,还得仔细养着。”
王氏想来也很后怕,“媳妇儿年纪轻,身边人也不大懂事,月事一迟,早该有数的,幸在上苍保佑没有大碍,若是伤着了,可就后患无穷。”
这是责备程亦安不稳重,怀了孩子心里没数,以至昏厥。
所谓后患无穷,也是担心程亦安落胎,妨碍她儿子子嗣。
夏芙脸上的笑容淡下来,“安安今年还不满十八,年纪轻,没有经验一时不察也不意外,且这几日被南安郡王一搅,心里七上八下顾不着也是有的,反到这个时候,该当婆婆的上心提点儿媳,如果我没记错,夫人生过四胎,经验那是足足的,若是夫人肯费心教导,安安今日也不至于昏厥。”
王氏笑容就勉强了。
原来这位王妃看着柔善貌美,实则带刺呢。
“王妃责备的是,是我疏忽了。”
她先自责一句,转背又道,“只是媳妇素来与我不大亲近,我便是有心教导也是白搭。”
暗指程亦安不孝敬婆母。
夏芙笑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婆婆若真心拿媳妇当女儿疼,媳妇还不亲近婆母那就是傻子了。”
王氏看出来,夏芙这是给女儿撑腰来了,再争执下去两厢脸上不好看,让儿子为难。
更何况程亦安怀孕是喜事,她要大度。
王氏失笑道,“王妃说得有理,媳妇怀孕是大喜事,往后该我这个做婆母的多照料她,对了,王妃初次登门,陆府款待不周,若是王妃不介,留下用个晚膳如何?”
夏芙将茶盏搁了下来,“我自是要留下用晚膳的,不仅如此,栩生不在,我打算留下来陪着安安,照料她。”
王氏一听夏芙要留下来,神情僵了僵。
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这样吗?”她僵硬地笑起来,“可真是辛苦王妃了。”
夏芙留下来,那便是留了一尊佛,不仅要款待,她这个做亲家的怕还得时不时点卯,天爷呀。
王氏头疼极了。
她这个人素来惫懒,过去丈夫在世,她也不愿去婆母跟前听差,陆昶总能纵着她护着她,陆昶死后,顶着寡妇的名头就更不需要应酬了,现在亲家要来府上住
王氏按了按眉心。
夏芙看出她的不乐意,笑了笑。
王氏不乐意关她什么事,她只管自己女儿开心。
“亲家好似不欢迎?”夏芙问她。
“没有,没有,怎么会?”王氏笑得比哭还难看,“有您在,媳妇这边我就放心了。”
夏芙便吩咐身旁的嬷嬷,“遣人回王府,知会王爷一声,并收拾一些行装过来。”
“遵命。”老嬷嬷规规矩矩退下。
王氏见状立马客气问了明嫂子一句,“王妃的住处安排妥当了吗?”
明嫂子道,“回太太的话,二奶奶吩咐,将宁济堂西面邻水的抱厦收拾出来给王妃住,两厢离得近,便于王妃往来。”
王氏点了点头。
夏芙辞别王氏,由明嫂子领着往宁济堂去,程亦安听从太医吩咐正在东次间的炕床上躺着,等着母亲进来,迫不及待伸出手,“娘,我婆母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吧?”
夏芙不会给女儿添堵,笑道,“挺好的。”
程亦安看了一眼帘边的明嫂子,明嫂子朝她点头,程亦安便知母亲没有吃亏。
她往里让了让,夏芙坐上来,目光忽然落在她腕间,失声道,“你的手串呢?”
明明方才还瞧见戴在手腕,转眼怎么就不见了。
程亦安看出母亲很在意这串珠子,低声道,“被爹爹要过去了。”
夏芙心忽的一刺,心里没由来涌上一股痛楚。
明明给女儿,她还舍得,被程明昱要回去,她心里就接受不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程亦安看出她对爹爹余情未了,使了个眼色,将下人遣出去,轻轻抱着她问道,
“您既然舍不得,为何要给我?”
夏芙转过眸看着女儿,眼眶微有些泛红,
“安安,你知道,我不可能回程家,也不想回去,所以我与你爹爹不可能。”
程亦安能够理解,不是什么人配跟娘亲那一百多条蛇过日子,也不是什么人有本事给爹爹做夫人。
那可是程家族长夫人。光几十房族人就难以应付,更何况还有外头人情世故。
陆栩生说得对,程家确实不适合母亲。
不过话说回来,不回程家不意味着不能过日子,正这么想着,听见母亲道,
“无妨,拿去就拿去吧,就当了断。”
程亦安却不敢苟同,“我猜爹爹要么是不高兴您把珠子给我,要么是想留下他自个儿做个念想。”
“不说这些了,娘给你列个膳谱吧。”
夏芙在云南曾给一些孕妇做过孕时食谱,能预防孕吐,减轻不适,效果极好,她想给女儿试一试。
申时三刻,程明昱这边也回了程家。
老太医早先一步回来,已给老祖宗道喜,程亦乔姐妹均知程亦安怀了孕。
一家人聚在老祖宗的明间,商量着要去探望程亦安。
“先别急,她刚怀上,胎还没坐稳,你们别去打搅她。”老祖宗道,
程亦乔道,“那也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要不,我和长姐去一趟吧。”
程亦歆也赞同,“多少得打点些贺礼送去,我毕竟生养过,能给妹妹一些经验。”
一直没说话的程明昱阻止道,
“你们先别去,这几日云南王妃在那边照看。”
提起云南王妃,程亦乔第一反应是那条蛇,她顿时打了个哆嗦,“那我不去了。”
程亦歆到底比程亦乔心思细敏,直觉这个云南王妃很蹊跷,安安与她明显过于亲昵,程亦歆当然也有些猜测,只是不敢深想。
老祖宗一听夏芙去了陆府,眼珠子瞬间就睁圆了。
二话不说将晚辈打发出去,忙拉住儿子问,
“见到芙儿了?”
程明昱闷声点头。
老祖宗可激动坏了,“说上话没有?她对你”
程明昱当然知道母亲什么心思,无奈截住她的话,
“她不愿意回程家。”
老祖宗心思打住,眨了眨眼,“你把她跟云南王分开,她不就可以改嫁你了?”
程明昱苦笑道,“她并未嫁给云南王,不过是假夫妻,打着王妃的名头帮他照看儿子,芙儿的意思是,这辈子不会再嫁人。”
老祖宗何等人物,立即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缘故。
夏芙性子单纯,让她做程家宗妇那确实是为难了她,“其实她嫁过来,我也没打算让她当家,只想着让她跟你做个伴,恩恩爱爱过日子。”
“我是盼着她来享福,想好好弥补她。”
程明昱何尝不是这么想,他不会让夏芙承受任何流言蜚语,也不会让她操劳家务,哪怕夏芙不愿在人前露面,他也认,只想有个正正经经的名分,踏实过日子,也是给安安一个家,弥补孩子这么多年没爹没娘的委屈。
他多么盼着也能掀一掀她的红盖头,弥补十九年前未娶的遗憾,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你跟她说明白没?有咱们娘俩护着她,里里外外她就是最尊贵的命妇,没哪个敢给她脸色瞧,族务不叫她操一点儿心。”
程明昱沉声摇头,“她不愿意。”
老祖宗深吸一口气,面露无奈。
见程明昱一直沉默不语,问他,“那你这是打算放手?”
“不可能。”程明昱垂眸抚了抚衣襟,语气毫不犹豫,
老祖宗还是头回见儿子如此直白地袒露心声,反而失笑,
“那就罢了,山不来就你,你去就山,你们年纪也不轻了,错过这么多年本已是遗憾,再耽搁,一辈子就过去了,人生哪得圆满,你不是还担着个克妻的名声么,她不愿进程家的门,你就干脆陪着她在外头过日子,只要两厢情愿,什么事都不算事。”
*
程亦安刚怀上孩子,还有些嗜睡,晚膳没多久便睡下了。
睡前夏芙坐在她塌旁给她打扇,程亦安闭上眼唇角还
挂着笑,“娘,您去歇着吧,女儿又不是小孩子了,让丫鬟们伺候便是。”
夏芙舍不得离开她,“你就睡吧,你不知你睡相多好看,娘稀罕看呢。”
依稀还能从她的轮廓看到出生时的影子。
程亦安弯了弯唇,便枕着她掌心阖上眼。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有人拂过她发梢,那指腹好似有些粗粝,搁得她有些发痒,程亦安下意识抬手去拂,撞到一只结实的胳膊,猛地睁开眼,就看到陆栩生躺在她身侧,手里拿着一把蒲扇给她扇风。
程亦安眨了眨眼,“栩生,你怎么回来了?”撑着床榻就要坐起。
陆栩生见她动作幅度大,慌忙扶住她胳膊,
“慢些,你可是双身子,不能大意。”
陆栩生将她扶稳,方松开手,继续给她幽风。
他看着面前的妻子,十八岁的姑娘,眼眸莹亮,肌肤嫩得出水,还跟早春的朝花一般娇气明艳,便怀上了他的孩子。
前世程亦安怀孕是什么心情已经忘了,时隔两世终于盼来了孩子,陆栩生这个铁汉此刻也化成了绕指柔,连着跟她说话都不敢大声,
“我收到飞鸽传书,得知你昏厥,便立即往回赶。”
程亦安眉间蹙起,“我不是交待裘青,不让告诉你嘛。”陆栩生刚走她这边就出事,怕他在边关不安心。
陆栩生道,“他可承担不起不告诉我的后果。”
陆栩生回不回来是陆栩生的事,但不告诉他,便是裘青的过错。
程亦安其实是高兴的,她扯着他袖口撒娇,“我得知喜讯后,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你。”
“我也觉着这么重要的时刻,我该在你身边。”所以他什么都丢下了,马不停蹄回京。
这一句话包含太多太多。
两厢都沉默下来。
已过子时,夜里凉了,陆栩生将蒲扇丢去一旁,陪着程亦安靠在引枕。
程亦安倚在他肩口,陆栩生将一块薄褥搭在她小腹,抬手将她往怀里拢了拢,程亦安想离得他近一些,又觉着这个姿势挤到小腹,最后干脆枕着他胸口平躺。
“对了,你前世也没有孩子吧?”程亦安问他,
“没有。”
“我也没有。”
所以这是他们第一个孩子。
程亦安盼着平平安安生下来。
正因为太难得,太稀罕,两下里呼吸都放得很轻,动作也小心翼翼。
两个人同时望着前方的帘帐,有那么些被馅饼砸中的懵然。
“陆栩生你高兴吗?”
“太高兴了。”
“没看出来,你脸上都没有笑容呢。”
程亦安开始挑剔上了。
陆栩生失笑,沉默一会儿道,“都高兴地不大会说话了。”
程亦安还是头一回见他手足无措,心头一乐,脑海不自禁开始憧憬孩子,
“陆栩生,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这是每一对怀孕的夫妻都忍不住要畅想的事。
陆栩生闻言却严肃皱眉,
“不要设想,也不要胡乱憧憬,生下来是什么就是什么,万一咱们以为是儿子,实则怀了女儿,女儿岂不委屈?反之亦然。”
程亦安闻言顿时慌了,连忙将脑海关于性别的想象给剔除。
“你说得对,我在益州曾遇到一位商人妇,她前头生了两个儿子,到了第三胎盼女儿,结果孩子后来流了,生下来是个成形的男胎,孰知不是孩子委屈不愿来到人世之故?”
随后程亦安抚着小腹哄肚子里的娃儿,“娃儿,娃儿,无论你是男是女,你爹爹和娘亲都爱极了你,你可要高高兴兴平平安安来到这个世上”
陆栩生被她模样逗笑,目光也跟着落在那平坦的小腹,伸出手想抚一抚,又担心自己掌心粗伤着孩儿,
“真怀了吗?”
一点动静都看不出来。
回想起前世程亦安小腹隆起的画面,陆栩生顿生愧疚,
“安安,这辈子你什么都别想,只管安生养胎,府里头的,外头的,你通通不管,万事我来处理,明白吗?”
程亦安贴着他下颚蹭了蹭,委屈道,“你这不是要离开吗?”
陆栩生轻轻抚着她面颊,将她往怀里搂紧了,嗓音发哑道,
“你给我几日光景,我很快就回来。”
“边关的事不管了?”
“没有什么人和事能大过你和孩子。”
这是驻在他心里的念头,说完,意识到自己是边关主帅,不可能真的弃朝务不顾,又道,“车汗和北齐起了冲突,我坐山观虎斗便是,我只需去一趟白银山,再帮着假的南安郡王站稳脚跟就回来。”
“正好,你回来之前,我娘亲在陆府陪着我。”
陆栩生欣慰道,“方才我回来时撞见了岳母,有岳母在,我就放心了。”
“我渴了。”
“我去给你斟水来。”
“我饿了。”
“那我让人给你煮一碗燕窝粥。”
程亦安靠着引枕,看着被支使地团团转的陆栩生直发笑,
“哎呀,孩儿孩儿,若不是沾了你的光,为娘有什么本事使得动你爹爹?”
陆栩生递了茶水过来,不高兴了,
“过去我照顾你还不够周到?”
程亦安指尖绕着一撮发梢,慢悠悠说着,“你是下过厨做三角糕?还是搜罗厨子给我做不重样的点心?还是捏过肩捶过背啊?”
瞧,岳丈和大舅子太好,衬得他黯淡无光了。
陆栩生揉了揉眉心,认命道,
“从今日起,本郡马给郡主您端茶倒水,揉肩搓背,满意了吗?”
“生完也这样?”
“七老八十了还这样!”
“谁知道七老八十了,我还要不要你?”
陆栩生:“”
咬牙,来到她身后坐着,双手搭在她双肩,“给你捏捏?”
程亦安舒舒服服靠在他怀里,“试试吧。”
陆栩生从未做过这等伺候人的活计,手艺生疏得很,程亦安嫌弃道,
“跟我二哥哥学一学!”
陆栩生发笑,“是该向大舅子讨教讨教。”
捏了一会儿,程亦安骨头疼,
“你是伺候我呢,还是跟我有仇,快轻一些吧,肩骨都要被你捏碎了。”
陆栩生那么高大的身子,盘腿坐在她身侧本已很不舒服,被她这么一嫌弃,一时手也不知往哪儿放,鬼使神差想起过去“伺候”程亦安时的情景,他一手扶住她蝴蝶骨,一手捏着她后颈那块颈椎,如此上下来回拿捏,
“怎么样?”
“还不错。”
夏日程亦安上身只罩了一件薄薄的寝衣,陆栩生指腹又满是老茧,偶尔那指尖还能触到她耳珠,不一会,程亦安便觉得不大受用,眼神绵绵无力望着他,
“松手吧,我消受不起。”
陆栩生对上她水盈盈的眸子,顿时就明白了,俯首便是一片旖旎的春光,陆栩生移开视线,也跟着无力地叹了叹,
“当爹,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程亦安气得砸了他一拳,陆栩生手忙脚乱接住她的粉拳,急道,
“祖宗,你要教训我,吩咐一声就是,我自个儿来,不劳驾你。”
陆栩生陪着她睡了两个时辰,又折往宣府。
接下来两日,程亦安开始犯吐,幸在夏芙在身侧,时不时给她调整食谱,症状还不算明显,就是夜里睡得不大好。
不知怎么,她总能梦到前世的孩子,反复夜醒。
夏芙见状,担心道,“不若娘亲替你走一趟香山寺,寻大师给你求一个平安符回来?”
程亦安也是这样想的,“那就拜托娘亲了,只是香山寺会不会
远了些?”香山寺在城郊。
夏芙回道,“香山寺的佛祖灵验。”
她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还能活命,不是佛祖保佑又是什么。
她去替外孙求个平安符回来,想必孩子一定能平安出生。
程亦安无话可说。
看程亦安着急的样子,怕是她不去,今夜就睡不好,夏芙用过早膳,便带着人往香山寺进发。
早起还有朝阳,出城后太阳被一层青云遮掩,夏芙担心要变天,掀帘吩咐侍卫,
“去王府递个消息,让王爷下了朝来香山寺接我。”
云南王好不容易进一趟京,各部衙门均要跟他对接王府辖区的公务,譬如人口赋税,譬如完善法度并审案流程等等,是以各部官员三天两头要寻他,云南王每日均要去官署区点卯。
旁人家的侍卫难进官署区,但云南王府特殊,皇帝晓得云南王对京城不熟,人手有限,许多门路也不通,便给他行了方便,侍卫在正阳门递了名帖,便进了官署区来,得知王爷在礼部,便往礼部衙门来。
今日各部堂官与云南来的几位官僚一道坐在礼部议事,都察院首座程明昱,礼部尚书孔云杰,户部尚书郑尚和,吏部尚书陈怀仁等人均在。云南王府也有吏房,礼房等诸多衙门,对应官署区的六部九卿,都察院执掌巡察审案,要核应云南法司判案章程及层级状告流程之类,整顿过去辖区司法不公无法可依的乱象。户部需要彻底摸清辖区人口田地并矿藏一类。
户部尚书郑尚和与云南王商议,
“云南多山,矿藏必定丰富,不如我们从朝中调派些人手去云南,帮着采矿开山。”
云南王抬手拒绝,“我们云南的百姓信奉山神,那里头的山头轻易动不得,至于人口,着实需要好好清查,本王这边会配合。”
其实哪儿能查,查到什么地步说到底还是云南王说了算。
郑尚和算是铩羽而归。
礼部尚书孔云杰接着上,“王爷,上回陛下问起世子婚事,十分挂念,陛下已替世子择了几位宗亲贵女,回头画像我拿与王爷过目,皆是品貌俱佳的好姑娘,王爷看过画像,替世子择一位佳人吧。”
云南王闻言长叹一声,“孔尚书,本王也十分愿意与朝廷联姻,只是我那先妻临终有遗言,要将她内侄女许给世子,她去的早,又只此夙愿,我岂能不应她?所以怕是要辜负朝廷这番美意了。”
孔云杰顿时头疼,“那就选两人做侧室,待将来世子承袭,立为侧妃便是。”
云南王苦笑,“我倒是想,怎料那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一道长大,感情甚笃,容不下他人,且那姑娘性子烈得很,不许我儿子纳妾。”
说来说去,就是不想朝廷在云南王府安插人手。
这时程明昱开口了,“既然世子婚事已定,那就定二少爷的婚事。”
云南王听到这里,深深看了一眼程明昱。
程明昱这一招用意极深。
一旦让二少爷娶了京城世家贵女,朝廷必定大力支持,甚至会帮着少子跟长子争夺继承权,届时云南王府内部争端四起,朝廷便可稳坐钓鱼台,这一招可谓是既狠且准,此外,一旦二少爷在京城有了靠山,那就费不着夏芙什么事了,只要夏芙愿意,程明昱随时可以让她脱离云南王府。
这个老狐狸。
云南王嚼出味来,眉头皱死。
程明昱料定云南王会拒绝世子的婚事,不好再拒绝二少爷的婚事,所以私下与皇帝献策,皇帝大赞妙计,当场写下诏书,给二少爷赐婚,程明昱慢腾腾从袖下掏出诏书递给云南王,
“陛下替二少爷择定陈侯府的小姐为妻,王爷该感念陛下恩德才是。”
陈侯便是吏部尚书陈怀仁,当今皇后的嫡亲哥哥,皇帝为了笼络云南王府,将陈侯府一位八岁的小小姐定给了二少爷沐勋。
云南王真是气笑了,“程公好算计。”
程明昱笑,将诏书交给他,“我以为陛下给二少爷择定岳家,王爷该为二少爷喜才是,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有陈侯与王爷做亲家,王爷还愁什么呢。”
云南王确实要为小儿子安危着想,儿子成了陈皇后的侄女婿,他可以放心在云南睡大觉,即便明知朝廷用意深远,但这门婚事,他还真没法推拒。
于是他起身接过诏书,看向吏部尚书陈怀仁,陈怀仁也搁下茶盏与他对揖。
“往后还请陈侯多为照看小儿。”
“也请王爷将来疼惜小女。”
已近午时,外头来了一内侍说是云南王府侍卫有事禀报,云南王与众人告罪大步迈出来,侍卫立在台阶下与他拱袖,
“王爷,王妃今日往香山寺祈福去了,瞧着天色不大好,说是若王爷得了闲,下午去接她。”
云南王望了一眼渐沉的天,应了一声好。
“你在城楼外候着,等本王忙完便去接王妃。”
云南王嗓音不低,殿内诸人都听得明白,程明昱嫌殿内闷,跨出门来透气。
云南王发觉了他,迈步过去与他在廊角说话,
“程明昱,好手段,想逼着阿芙离开我是吗?”
程明昱冷淡看着他,“假夫妻而已,谈得上逼吗?王爷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云南王眸光暗闪,原来这厮已查出端倪,知道他与阿芙是假夫妻,难怪敢大喇喇地在殿中弹琴。
“那又怎样?她现在就是我的王妃。”
程明昱没好气道,“她不过是为了报老王妃的恩情,你若算个男人,就不要挟恩图报,早日摘了她云南王妃的头衔,还她自由。”
云南王怒目而睁,“什么挟恩图报?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阿芙着实不想嫁予我,可她并非不想跟我过日子,她只是不想被婚书所束而已,只要我愿意不计名分,她便肯跟我搭伙终老。”
愿意不计名分,便搭伙终老
这几个字眼不停在程明昱脑海盘桓,程明昱脸色一点点变青。
云南王见他终于变色,心里头痛快了,哈哈一笑,“程明昱,她做我的王妃,自由自在,比做你们程家那劳什子宗妇舒坦多了,你以为弹个破琴就有用?嘿,本王呢,这就去饮个小酒,你们快些将人员名单定下来,本王下午还要去城外接王妃呢。”
程明昱看着远去的云南王,脸上的情绪退得干净,默了片刻,转身进了议事厅,将郑尚和叫至一旁,
“云南王府的赋税和人口名录一直不清晰,各抽分局的记档也不全备,你可别听他忽悠,陆栩生已在江南打了样,朝廷清丈人口是势在必行,他若搪塞,你便拿木料一事堵他的嘴。”
云南最大的赋税来源在于木材,一旦朝廷这边关了他的档口,云南木材无处销售,麾下百姓便是难以继日。
“我要你今日之内将此事全部捋清,户部至少派遣五位官员随军饷去云南。”
郑尚和闻言顿时叫苦不迭,“今日便要捋清?你急什么,他这两日还走不了。”
“早点捋清,早点把这瘟神送走不成吗?”程明昱冷声道,“你若做不到,明日一早我参你懒怠政务。”
程明昱等闲不参人,他一旦参人,那就是众矢之的。
郑尚和闻言顿时气得撩袍指他骂,“程明昱,你个混账,我是宁王妃之父,你参我懒怠,我女儿脸往哪儿搁!”
刑部尚书巢恪见郑尚和敢指着程明昱鼻子骂,慌忙将他扯一边,
“郑大人,上一位指着程公鼻子骂的官员是什么下场,您忘了吗?”
郑尚和不以为意,“怕什么,我告诉你,长公主如今已经不念着他了。”
巢恪苦笑,“即便长公主不念着,那您也不能得罪程公,我听说陛下有意解散八座,成立内阁,这内阁之首非程大人莫属,您为了宁王,也不能得罪未来的首辅呀。”
放眼整个朝廷,论名望,能耐,手段,眼界,有谁能出程明昱之右?
这首辅一职,非程明昱不可。
郑尚和顿时哑了火,绷着一张老脸,朝众人嚎啕一嗓子,
“都别歇了,赶紧的,档案都调出来,今日大家把云南王给留
住,不把章程定明白,谁也别走!”
程明昱见状,轻轻弹了弹衣襟上的灰尘,负手往后方甬道去。
郑尚和发现立即叫住他,“喂,你去哪?”
程明昱头也不回扔下两字,“有事。”
第77章 第 77 章 不如,咱们就这么厮混过……
午时不到, 夏芙赶到香山寺,天色已泛阴,白白的一层云笼罩在上空, 也不知会不会下雨。
大雄宝殿坐落在半山腰, 从山门往上望去, 只觉层层叠叠的台阶铺在前方, 让人望而生畏,夏芙一身素裙来到山门下, 当年她就是从香山寺后山跳的崖,再度回到这里, 恍若隔世。
还是那浩瀚的一百零八石阶, 大雄宝殿也依然巍峨, 只是经过岁月风霜的侵蚀,已布满斑驳的苔痕。当然也有变化,譬如这两侧修了些避雨的长廊, 也添了不少绿植,修剪得体, 看着更精致, 对于夏芙这种故地重逢的旧人来说, 自然是那些有岁月痕迹的老建筑更令她共鸣。
死过一回了,才发觉这世间没有什么事大过生死。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夏芙沿着台阶往上爬,走了足足两刻钟方抵达大雄宝殿, 王府的侍卫和嬷嬷率先上前打点,有知客僧迎出来,给她安排了单独的佛室,念着她身份贵重,住持大师亲自给她说经念佛, 帮着她求了个平安符。
夏芙也捐了些香油钱,忙完已是午时末,嬷嬷给她准备了斋饭,用完膳食问她回不回城。
夏芙忽然想起那片山崖,动了念头,
“我想去后山瞧一瞧。”
香山寺后山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出后门往东南面走,有一条长长的山脊,沿着山脊往上攀延便到一处高坡,此地离寺庙已有些距离,十七八年没来了,地貌已大不相同。
夏芙爬至山坡,惊奇地发现原先枯草漫地的坡上被人圏起,盖了一座三层高的观景楼,四周围墙高筑,已瞧不见当年的悬崖了,有一扫地僧守在这里,见夏芙往山崖底下的方向张望,笑着道,
“夫人若是想瞧山底下的光景,上楼便是。”
夏芙朝他欠身,“敢问大师,这座观景楼是何时修的?”瞧着像是有些年份了。
扫地僧望了一眼屋檐,那里年久失修,有些红漆快要剥落,“怕是不少于十五年了。”
夏芙心念一动,“何人所修,您知道吗?”
扫地僧如实道,“一位姓程的先生。”
那就是程明昱。
“许多年前,听闻这里有人跳崖,好像是这位程先生的夫人,他当年冒雨搜山整整五月,搜亡妻不得,便在此修楼凭吊。”
搜山五月?
安安不是告诉她只是寻了五日么?
程明昱显然没跟女儿说实话。
夏芙一怔。
又在他说“夫人”二字时,面色微微有些泛窘。
那扫地僧说到这里,忽然撑着扫帚语露不屑,
“不过贫僧看来,这位程先生定是做了亏心事,否则岂能逼着妻子跳崖?人死都死了,修一栋楼又能如何?无非是安慰自己罢了,显得他深情,哼,这种负心汉贫僧见多了”
夏芙见他误会了程明昱顿时害臊来,“大师,凡事不可一概而论,也许这位程先生与那跳崖的女子毫无关联呢,他们也不一定就是夫妻”夏芙尴尬地解释。
扫地僧不恁了,“不是夫妻就更不对了,每年三月初七,他均要来这坐上整整一夜,弹琴抚念,看样子用情至深,若不是夫妻,那就是偷情?”
夏芙见越描越黑,轻咳一声,“大师私下说人长短好像不大好吧。”
扫地僧闻言一愣,旋即失笑道,“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犯了错,被住持发配此地干活,这位程先生每月还要给寺庙一份供奉,我们拿程家的银子,着实不好道人家不是。”
说着便慢悠悠将一地枯叶扫去墙角。
来都来了,看一眼吧。
夏芙在楼下喝口茶歇了一会儿,望着阁楼道,“你们留下,我独自上去。”
侍卫不放心,先上楼盘查一番,确认无人,方请夏芙上楼。
行至此处,夏芙莫名有些忐忑,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上爬,山风浩渺,凉风无边,天际的乌云好似要层层叠叠卷过来,来到第二层,立在围栏处,她能清晰看到当年那片茫茫的深山野林,密密麻麻的树枝铺了一地好若绿毯,那么高,那么远,如今瞥一眼腿都在打软,当年又哪来那么大的勇气跳下去。
可见是糊涂啊。
话说回来,若是当年没跳崖,待程明祐回京,她又当如何?
届时怕是一盆子狗血,满屋子难堪,日子越发难熬。
程明昱会把她和安安接回长房吗?
夏芙没往下想。
这种所有指望均系在男人身上的感觉真不好。
如今虽是吃了不少苦,至少涅槃重生,获得自由。
继续往上来到第三层。
这里视野就更开阔了,不见围栏,只有一临空的阁楼,阁楼大约两丈见方,当中摆放一座琴台,一凭几。
琴台上还搁着一把琴夏芙是识琴之人,这把琴可了不得,是绿嵬。
也是一把极为有名的古琴,夏芙没见过真实的绿嵬,如果这栋楼是程明昱所建,那么这把古琴应当是绿嵬真品。
难得一见,夏芙想试一试手感。
于是绕至琴台后方坐下,信手一拨,方觉这把琴比她那把仿琴,音质更加清越,清越又不失深沉,一入耳便叫人着迷,于是夏芙继续抚了一手,双手如拨浪一般来回抚动,琴音也如浪花般踏来,夏芙觉得有趣极了。
寻到手感后,夏芙开始弹奏她最爱的《西江月》,起手过后抬眸一瞧,霍然瞧见当年那片山崖,脑海里闪现一段浑浑噩噩又无比清晰的画面。
那高崖陡峭又巍峨,恍若一个巨大的深坑陷在脚下,底下层层绿浪匍匐,一眼望不到底,明明让人无比惧怕,又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仿若只要往下一跃,人就要飘起来,什么烦恼都没了。
夏芙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心砰砰直跳,身上的鸡皮疙瘩也起了一身,指下的琴弦由着变快,快到她控制不住,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臂伸过来,覆住她开始颤抖的右手,接过她右手轻轻拂动琴弦,方才急促的旋律立即变得沉缓悠扬。
夏芙乱撞的那颗心恍若被一阵凉风抚慰,那撮火慢慢歇下来,左手的节奏也被他带缓,鬼使神差合上他的旋律。
夏芙偏转过眸,面前是程明昱冷白的侧脸,他骨相清俊,皮相贵气,是一张任何时候瞧见均会觉着赏心悦目的面孔,当年那些夜里,他便是这般坐在她身侧,教她抚琴。
十九年过去了,岁月褪去了他轮廓里那一层冷锐,给他添了几分沉韵豁达的气场。
夏芙不可否认,看到他,依然怦然心动。
“家主怎么来了?”
“下雨了,我来接你。”
与当年的语气如出一辙,稀松平常中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气韵。
夏芙并不喜欢他的理所当然,“我已知会王爷,王爷会来接我。”
“他来不了了。”
应着这句话,程明昱转过眸,迎上她的视线。
一如当初,温柔不失掌控。
明明他眼里没有明显的情绪,就是这种专注让人觉着好像他眼里只有她一人。
夏芙很气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吃他这一套。
他一句“来不了”,毋庸置疑,定是给云南王使了绊子。
夏芙气得瞪着他。
程明昱看着满脸愤懑的夏芙,忽觉好笑,白皙修长的手指重重一拨,那根弦音好似就拨在夏芙心尖上,她身子也跟着颤了下,不服气,拂开他的手,自个儿双手连弹。
夏芙的旋律没有程明昱那般沉韵豁达,更添了婉约轻快,又是不同风格的西江月。
“家主觉着,我琴艺如何了?”
程明昱如实道,“精进不少。”
夏芙再次望向底下那片山崖,整个心里平静了,也更坦然,笑着道,
“嗯,我也觉得自己越弹越好,王爷就爱听。”
程明昱手腕从琴弦滑下,沉肃不语。
夏芙见他不吭声,心里舒坦了,琴也弹得越加愉快。
这时雨沫子飘下来,扑在她面颊,夏芙怕伤了琴弦,连忙抱着琴起身,退去内间。
程明昱跟了进来。
夏芙进屋扫了一眼,这间屋子并不大,一张简朴的长塌,一桌一椅,再有一张长条几,夏芙将绿嵬搁在长几上,从袖下掏出雪帕,细心给琴弦擦拭雨珠。
程明昱在一旁看着,道,“喜欢这把琴吗?喜欢赠给你。”
夏芙头也不抬拒绝,“我有一把仿琴,是王爷帮我寻来的,我很喜欢,因为,”她抬起眼,明澈又温静,“弹坏了也不心疼。”
说完,她笑了笑,略有一点酒窝现出来,原来程亦安的小酒窝就是遗传了母亲。
程明昱明白她的意思,跟着云南王,她自在随心。
“你若不喜欢这把真琴,我可以给你仿制一把琴,一比一复刻,我亲手做,”说到这里,他语气顿了下,着重道,“坏了还给做。”
夏芙脸一红,轻咳一声,背过身去,望向窗外,“咦,趁着大雨还未落下,我先下山吧”
言罢绕过他便要出门。
程明昱抬手拦住她。
夏芙看着横亘在面前的手臂,眼神睃向程明昱,语气添了严肃,
“家主,您这般纠缠到底是何意?我已明确告诉您,我不会跟您回程家。”
程明昱眼风扫下来,
“夏芙,你就没想过给安安一个家?”
夏芙心思一晃,她何尝不想,可惜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错乱关系从一开始就饱受争议,哪怕是程明祐没回来,倚仗当年的族谱,她也能带着安安名正言顺回到长房,偏生程明祐回来了,程家族人的口水就能淹死她,即便程明昱有手段压制住,背后依然有人说闲话。
她“死了”就不一样,至少安安在旁人眼里依旧是可怜的孩子,因着这份同情和程明昱老祖宗的维护,无人会说她不是。
夏芙眼眶含泪,“我不想被人说闲话,我也不想安安被人说道。”
程明昱何尝没料到这些,往前一步逼近她,“我给你安置一个新的身份,当年见过你的族人也不多,不过是老一辈的族老,这些族老心疼咱们还来不及,又如何说闲话?芙儿,你信我,我一定做得全备。”
“我盼着安安回娘家,能看到她的爹爹和娘亲在一处,等她生了孩子,咱们一道含饴弄孙。”
夏芙被他逼得后退,身后就是那张长塌了,她后腿被咯了下,险些没站稳。
程明昱扶了她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没放。
夏芙想起程家那熙熙攘攘的族人,便觉头大,当年她见识过一次程家亚岁宴的盛况,隔着珠帘远远瞥过一眼程明昱,她当然没看清他的人,只看到他蔽膝垂在膝下,巍峨不可亵渎,老祖宗被人簇拥着,游刃有余处理所有烦难族务,还有那些人情
做他的妻子,便是如山的责任。
“安安现在很好,她说过,只要我们过得好,她旁的均不在乎,更何况,她如今嫁人了,她有自己的家了,程明昱,她已经过了需要我们的时候。”
程明昱眼底扎了刺般疼,退让道,“那你不在人前露面,我只要一份婚书,将安安记在你名下。”
夏芙哭道,“你此刻便可将她记在我名下,夏芙不是死了吗?你把我的牌位迎去程家宗祠。”
她也退了一步。
她好好地活着,他却给她供奉牌位,不是咒她么?
程明昱脸色变得僵硬,眼眶深红,看着无懈可击的夏芙,忽然冷声道,
“我明摆着告诉你,云南王不日将离京,皇帝也给沐勋定了婚事,今日起,他便是陈皇后的侄女婿,往后他有枝可依,云南王府的事你无需再操心。 ”
夏芙听到沐勋被许给陈皇后娘家后,果然松了一口气,这样她身上的担子轻了很多,沐勋也有了强大的靠山。
“多谢你替他筹谋。”
程明昱面无表情回她,“夏芙,我做不到放手,也不可能放手。”
夏芙喉咙发堵,面前的男人跟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似的杵在她跟前,让她束手无策。
他又不肯放手,她又余情未了,一个念头就这么在脑海里成了形。
夏芙脱口而出,“不如咱们就这么厮混?”
看到山崖那一瞬,她忽然想通了。
好不容易活着,往后每一日均要随心所欲。
长夜漫漫,余生几十年,与其是别人,还不如是程明昱。
只要他答应。
程明昱看着一脸豁然开朗的夏芙,黑着脸道,
“如若我不答应呢?”
夏芙眨了眨眼,“我只能寻云南王了”
话还未说全,那道修长的身影罩下来,一片温软覆上她红唇,夏芙脑子里一懵,他的力道真的一点都不温柔,后脑勺被他握住,大掌覆上她腰身,她几乎被他提起贴近他胸膛,无力可借,下意识探出双手往后去扶墙,可惜床榻太宽,她没够着,身子反而往后仰去。
他跟过来,身影交叠双双倒在床榻,在她快要落下时,他胳膊用力拖住她背身,将她牢牢接住,手肘好似磕在床榻,夏芙听到他唇齿间溢出一丝呲。
双唇相贴,久违的触感,两个人都狠狠一颤。
蓄势许久的暴雨落下来,这座阁楼好似狂风暴雨里的唯一一地静谧。
黑暗笼罩。
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唯有交缠的呼吸鼓动心蕾。
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像极了当年程家堡那张床榻,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怀抱,当年他就这么拖着她,给了她无数次痛快,身体的记忆率先突破理智觉醒,夏芙腰身毫无预料软了下来。
她软得不可思议,软到像是一片芳香的花蕊,让人克制不住想要探索沉溺。
程明昱压根就没思索的空间,唇舌出于本能抵过去,撬开她齿关,濡湿的舌尖相撞的那一瞬,夹杂着暌违已久的悸动,就像是磁石一般,下意识相吸相系,相缠。
这才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记忆,这才是他们矢志难忘的过往。
他们对彼此身子的熟悉胜过那个人。
白皙纤细的手指覆上他脖颈交叠在他颈后。
双肩耸得紧紧的,好似想贴他更近。
他也轻车熟路抵开她膝盖,一如当年,寻到他们彼此熟知又舒适的姿势。
他们亲吻过吗,没有,唯有的几次也是狂潮灭顶时下意识相撞相含,反应过后又尴尬讪讪克制地分开。
那是无数次午夜醒来,夏芙最后悔的事,她困在那张曾经恩爱的床榻,辗转难眠,明明这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了,换了一套全新的枕褥,没有他一丝痕迹,却处处有他的身影在晃,一睁开眼不是他搂着她做那种事,就是他白净的手指在拨动她的琴弦。
被他碰过,亲近过,清冽的滋味一直在唇边缠绕,却又从未深深拥有过。
倘若深吻过,也不至于这般遗憾吧。
这种遗憾哪怕后来坐在轮椅刻意想要去淡忘那个人时依旧挥之不去。
如今人在眼前,唇尖探进来,她不假思索地缠上去。
雨声如琴音砸在程明昱耳帘,谁又知道每个寂静的深夜在他琴房弹琴时,脑海会忍不住浮现她迷蒙湿润的眼,绵软滑腻的身,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他是君子,他是程氏家族掌门人,信誉是立身之本,不该以私念为意,不该迷失在欲望的城楼,她是堂弟之妻,他只不过是给对方一个子嗣,他不该觊觎,哪怕只隔一堵墙,明知她抚着隆起的小腹在对着肚里他的孩儿说话,他也克制地逼着自己转身。
这是一场由他们自己制定规则的游戏,却在转身时,灵魂双双失陷。
十九年了,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到这里。
程明昱放纵自己颉取。
突然一声暴雷喝破长空。
两个人均是一愣,夏芙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她双腿已缠上了他的腰身。
夏芙尴尬极了,面颊红地滴血,
“家家主,这里还在香山寺的地界,我们这么做对佛祖不敬”
程明昱其实也知道不妥,只是她越拒绝他越不得劲,放过她等着她
回去跟云南王搭伙过日子?
没门。
深眸翻涌着暗涛,往前一抵,低声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夏芙无比懊恼,只觉他锐利的目光能凌迟了她一般,她垂着眼,无力道,
“您忍了这么多年,不至于忍不了这一次”
程明昱给气笑,
“夏芙,你并不抵触,既然你也在意我,何不遂了我?”
夏芙绝望地闭了闭眼,双臂搭在他肩骨想要滑落又忍不住攀缠,她嗫声问,
“那我方才的提议,家主是答应了?”
程明昱薄唇紧抿,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那是他最后的选择,在此之前能磨得她应允那是最好,厮混算什么?昨夜他与皇帝献策后,皇帝已金口允诺他为首辅,堂堂首辅养个外室?
他一舍不得夏芙委屈,二也不能赌上程氏家族的名声。
温水煮青蛙总能磨得她答应。
程明昱再次堵住了她的唇,时不时在门阙处摩挲。
夏芙这么多年没有了,身子其实经不起撩拨,直犯哆嗦,一面被他勾得意乱情迷,一面理智如荷枝勉力支撑,侧过脸,任由他吻衔去颊边,
“既然今日谈不妥,那不如改日吧,我给安安求了平安符,她还等着要呢,孩子夜里睡不安稳,你当爹的难道不挂怀吗?”
程明昱扯开她一线纽襻,将她双手摁在床榻不许她动弹,
“我带了嬷嬷过来,方才那嬷嬷已领着如兰先回陆府去了。”
这个老谋深算的狐狸。
夏芙咬着牙无比沮丧,女人家的到底面儿薄,又是佛祖禁地,总觉得这般做对不住佛祖予她的照拂,“家主”混混沌沌想找借口阻住他,耳畔突然传来他低沉的声线,
“换个称呼!”
夏芙其实就爱唤他家主,只是他要换就换吧,这个时候,哄他一哄,没准好说话,于是改口道,
“明昱”
应着这一声“明昱”,夏芙只觉空荡荡的心间一瞬间被充满,天地忽然安静了,她倒吸一口凉气。
不必再纠结,也不必再挣扎了
第78章 第 78 章 阿芙,你不能厚此薄彼……
夏芙捂住脸, 认了命。
起先也艰涩难耐,动一下她便疼一下,分离这么多年, 不是很能适应他, 他却耐心抚慰, 好似是给夏芙时间, 也是给自己时间。
他们一点点穿花拂柳般摸索。
吻密密麻麻落下,双臂穿过她腋下将她搂得更紧, 夏芙用力攀住他坚阔的背身,这样的依偎在程家堡是没有过的, 他们都很避嫌, 也很有分寸, 夏芙埋在他脖颈下想起那些苦涩的日子,委屈地要命,
“家主”她低低地呜咽啜泣,
软绵的嗓音里带着渴望。
将当年那份不曾也不敢说道的委屈宣泄出来。
程明昱心一横,将她往怀里重重勒紧。
楼外风雨大作, 天地被如注的暴雨连成一片, 显得这三层的阁楼好似海面的一艘船舶, 那浪呀有足足三丈高,拍得船身水花四溅,摇荡不堪, 好几番这艘曼妙的船舶被巨浪掀翻,幸在这位掌舵者功法深厚,俨然一定海神针将风暴中船只又拉扯回来,时深时浅,时骤时密, 这艘船就这般在风浪中盘桓,经久不歇。
一阵疾风过后,海潮吞天,海槽被填平,再度睁开眼,已是日升月落。
夏日的午后天气多变,天说黑就黑,说亮就亮。
暴雨停歇后,西边天破开一圈蓝,恍若一面巨大的宝石镜嵌在天际,一线霞光从云层后射出,将那层薄薄的云渡上五颜六色的光彩,连着这栋观景楼也被染了霞晖。
夏芙鬓角湿透了,倚靠在床榻一角慢腾腾扣着纽襻,面颊的红潮还未退,身子骨更像被打散后匆匆忙忙拼接在一处,还未寻到知觉,盘桓在骨髓里的酥劲时不时涌上来,胸口的呼吸还起伏不定,令她整个人看起来还绵软得很。
程明昱就坐在她身侧不远,腰封已经系好,茶白的旧袍最后一点褶皱也抚平,缓缓吸了一口气,平复身体里的热浪,静静抬眼朝夏芙看来。
毕竟不是青葱年少,还是在寺院这样的禁地。
两个人脸上都有些尴尬。
夏芙懊恼自己方才不该招惹他,程明昱也意识到有些失控。
只是这一场久旱逢甘霖的滋味实在太好,又难免让人回味无穷。
“夏芙”程明昱柔声唤她。
夏芙视线低垂落至裙摆处,慢慢去抚平被弄乱的衣角,没有回他。
她喉咙又干又哑,说不出话来。
余光注意到他双手搭在膝盖处,手指修长利落,不染尘埃,他总是这般,即便做着最亲密的事,依然不堕那身高岭之雪的风采。
视线慢慢上移,对上他的眼,程明昱正盯着她瞧,那双清隽的眸子好似要直勾勾探入她眼底。
想起方才他也是这般悬在她身上凝望她,夏芙心头一悸。
程明昱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夏芙,我要娶你。”
“也不用编造新身份,你可还记得当年答应兼祧后,族老们留下的文书?”
那份兼祧的契书,上头书着二人名讳,所有在场的族老署名,明明白白写着四房二支由他兼祧,虽说二人议定往后不再往来,可这层关系是名正言顺的,若非当初老祖宗考虑步步紧逼的长公主,担心长公主对夏芙做出过激的举动,当时便公布出来的。
可惜夏芙走得突然,又那么决绝,夏芙这厢尸身还未寻到,那头程明祐还活着的消息传来,为了不让夏芙陷入风波中,所有一切痕迹被磨平。
族谱是改过来了,但那份文书他至今留着,还珍藏书房。
“程明祐已娶妻,你又活着回来了,你与他和离文书聚在,我曾兼祧你,又是安安之父,娶你也是顺理成章,夏芙,我要你堂堂正正站在人前,做我的妻,做安安的娘。”
“我们做夫妻,才是给安安最大的名正言顺。”
既然当年兼祧是所有族老认可,是受程家宗法保护,那么如今他娶夏芙便是理所当然,顺应人伦纲常。
“这是我们给安安最大的担当。”
夏芙心生那么一线的动摇。
她问了问自己内心,即便一切名正言顺,她也不想回到程家,她喜欢现在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日子。
程明昱的身份太贵重,他责任太大,做他的妻子会有很多顾虑。
程明昱的妻子开药铺?
程明昱的妻子养蛇?
说来都会被人笑话吧。
她不想连累程明昱名声受损,也不想连累安安。
现在这样,最好。
顶着云南王妃的头衔,她想给谁脸色就给,就做什么均无顾忌,因为云南王不在乎,待回头沐勋再大些,无需她出面了,她便是一市井小民,出入随意,自在由心。
“程明昱,我做不到。”
他们都有自己的坚持。
“我还是那个意思,你把夏芙的牌位迎入宗祠,将安安记在我名下,给安安的担当有了,我也不必受束缚。”
“家主,”说到这里,夏芙站起身,拨了拨微乱的发梢,朝他温静一笑,
“若家主答应,咱们就这么搭伙过日子,若家主不肯”她遗憾地笑了笑,带着几分洒脱,
“那么家主就当做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程明昱霍然起身,被她气得俊脸青一阵红一阵,一双幽黯的眸子牢牢盯着她,暗涛汹涌。
他脸色太难看,夏芙不敢迎视,念着时辰不早,扔下那话便要下楼,程明昱沉声叫住她,
“慢着。”
夏芙听得他语气里暗藏怒火,暗暗心惊了一把,家主积威多年,夏芙心里其实是有些惧怕他的,只是她如今也懂得气势不输人的道理,于是干脆地转过身,
“家主还有事?”
程明昱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却也没打算就此妥协,只将随身携来的那串珊瑚珠子掏出来,递给她,“戴上。”
就这两个字。
这算
什么?
是答应后的信物?
还是不答应后的买断离手?
夏芙摸不准他的心思,不管怎么说,方才都那样那样了,这串珠子她也拿的心安理得,于是夏芙折回来,顺走他的珠子,往手腕一套,便往楼梯间迈去。
来到楼梯口,下过两个台阶,腿间便酸胀得厉害,膝盖也有些打软,慢腾腾走了几步,总算下到二楼,只觉余光闪过一丝衣角,忍不住抬眸,程明昱立在楼间注视她,他今日穿着一身茶白的旧袍,山风将他衣角掀地猎猎作响,衬得他好似要羽化登仙而去。
那张脸被霞光映染,真是隽秀地没边。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谪仙般的人物,在那张简朴的塌间要了她两回呢。
程明昱的眼神幽黯,夹杂不满。
夏芙红着脸错开他的视线,一场酣畅淋漓的欢愉过后,她心情是不错的,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来到楼下,两位嬷嬷并几名侍卫等急了,见她终于下来,均松了一口气。
“王妃,如兰姑娘已携了平安符先回城了,咱们也走吧。”
方才暴雨倾盆,很好地将楼上响动给隔绝,为免察觉,夏芙又刻意压着嗓,甚至为了抑制住往程明昱手臂咬了两口,嬷嬷们不曾听到那些动静,午后都有些困顿,靠着小椅打盹去了,侍卫又查过上方无人,所以不做二想。
夏芙镇定地颔首,“回到故地,耽搁了一些,叫你们好等。”
夏芙跳崖的事,为首的嬷嬷是知晓的,换谁对着这么个地儿也心潮难平,又兼之后来听到琴音,便以为是夏芙抚琴疗伤了。
嬷嬷往停在廊庑下的小轿子一指,
“这是郡主差人送来的轿子,赶巧路上有些滑,您坐着轿子便是稳稳当当了。”
程明昱方才打着程亦安的旗号送来一顶软轿,便是方便夏芙下山。
夏芙心知肚明,与扫地僧告辞,便带着人离去。
回到山下的马车,迫不及待饮了一口茶润了嗓,马车一路颠簸,夏芙沉沉睡去,进了城被嬷嬷唤醒,问她今夜去何处安置,此时天色已暗,夏芙想了想,
“回王府。”
她与程明昱已经这样了,自当跟王爷说清楚,让他心里有个数。
好叫王爷彻底断了娶她的心思。
夜里戌时初刻方回到王府,夏芙先填了肚子,消食片刻,便着人备水沐浴,将所有人遣出去,她独自一人褪衫跨进浴桶,绵绵密密的温水漫上来,夏芙深吸一口气。
他那个人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明明结束了许久许久,还是叫人食髓知味。
夏芙将身子清洗干净,又唤丫鬟进来伺候她净发绞发,坐在暖风处吹干,垂眸抚着那串珊瑚珠失神,少顷听到帘外有脚步声,像是云南王的动静,夏芙慢慢将秀发卷好用簪子插好,将丫鬟使出去,双手合在腹前坐在圈椅候着。
不一会,云南王果然大步踏入,绕过博古架瞧见夏芙坐在圈椅,等他进来起身与他施礼,
“王爷。”
“阿芙,快些坐下。”
云南王在她对面圈椅坐定,自顾自倒了一杯茶,还没来得及喝,便与夏芙抱怨道,
“那个程明昱,极其可恨,就因为本王今日挤兑了他几句,他便怂恿那些官员刁难本王,哼,本王能那么容易遂了他们的意?哦,对了,阿芙,程明昱让皇帝给勋儿定了一门亲”
“我知道。”夏芙镇镇静静望着他,坦然道,“程明昱告诉了我。”
云南王一呆,瞬间反应过来,大叫不妙,拔身而起,怒道,
“那个混账,见你去了?”
恰才在官署区,他还疑惑程明昱怎么不见人影,那郑尚书告诉他,程明昱旧疾复发去太医院看诊去了,他只当自己气坏了程明昱,后来大雨一起,他让侍卫立即去香山寺接应王妃,方才回府,侍卫在门口告诉他,他们在山下接到王妃,一路护送回府。
怎料那个老狐狸竟然背着他,去见阿芙了?
什么君子?
简直天下第一大伪君子!
云南王气得跳脚。
夏芙倒是不慌不忙朝他招手,“王爷坐下说话。”
云南王愤愤不堪落座。
夏芙悄悄打量他神色,低声笑道,
“王爷不必挂怀,您常年不在京城,我也总得有个人做靠,我已决意,跟他搭伙过日子,此事,王爷心中有数便可。”
虽说程明昱还没答应她,但云南王这边是必须说明白的。
云南王睃着她,眼底的不甘不满愤怒比程明昱更甚,
“阿芙,你不要被他骗了,他就是顶着一张脸招摇撞骗,你在他手里栽过一次,还要栽第二次?”
夏芙笑吟吟道,“就是因为栽过一次了,所以我也没答应嫁他,就是与他搭伙作伴罢了。”
“往后我要在京城常住,他又是安安父亲,不是顺理成章么?”
云南王重重哼了一声,起身绕来她身侧,俯身道,
“阿芙,他这个人不可靠,一把年纪还沾花惹草,今日那郑尚书与我说,前年,有个十八岁的妙龄少女,早就定了个娃娃亲,对方来催亲,那少女竟说心中有人不愿嫁未婚夫,待问她心里是何人,人家姑娘明明晃晃道出程明昱三字,你看看,这像话嘛。”
“他真是害人不浅。”
夏芙失笑道,“他招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当年我还在程家时,便有隔房的嫂嫂想方设法偶遇他,仗着些许姿色想趁着他妻子过世欲博上位呢。”
“再说了,若哪日他另有新欢,我离了他便是,又不碍着什么。”
云南王见夏芙一脸稀松平常,便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无比沮丧,回到席位落座,云南王闷头思量一阵,眼巴巴望着夏芙,
“你既然不嫁他,只是与他搭伙,那你也干脆捎上我吧?阿芙,我念了你这些年,对你如何,你心里是有数的,多一个不多,我们俩护着你,不挺好?再说了,你身子不好,唯有云南玉龙山的温浴适合你,你往后没准还要回云南住的呀,有我镇着,他也不敢欺负你。”
云南王府下辖的一些深山里,有走婚的习俗,那里的健壮男人大多出山当兵去了,女人均留在家里生儿育女,这里的孩子都跟着母亲,不论婚嫁。
云南王受此影响,便生了个这个念头。
虽说夏芙这些年在云南腹地待着,对这种情形也是耳濡目染,骨子里却还是中原人的习性,不至于放开到这个地步,她瞠目结舌盯着云南王,
“你简直胡闹!”
气得一手按下指环,一条绿蛇从银环里窜出来,朝云南王一口咬去。
云南王打小与蛇群搏斗,应付起来倒也从容,见状立即闪身避开,一人一蛇很快在房间纠缠起来。
云南王一面招呼小蛇,一面往夏芙大叫,
“阿芙,你岂能厚此薄彼,我与你相识多年,知根知底,他算什么,不过是三个月的露水情分,你就偏着他?若是因为安安,那安安也很喜欢我这个继父呀。”
夏芙越听越恼,下意识抓住茶盏要扔他,念着这般撒泼实在不是她的作风,又重新搁下,定声道,
“你再胡搅蛮缠,我此刻便离开王府,不替你照看沐勋了。”
一句话让云南王彻底老实。
他捏住小蛇七寸,将之往窗外一扔,焉头巴脑坐下来,“那你不会立马就离开王府吧?”
只要夏芙还是云南王妃,他就有机会。
夏芙摇头,“不会,你这一去,两三年不回京,这段时日我一定替你照看好勋儿。”
等云南王下回进京,沐勋与陈家牵连更甚,就用不着她了,她便可全身而退。
云南王却想着留她更久,他慢慢拾起茶盏饮了一口,沉吟道,
“阿芙,请细想,只要我在边关一日,你在京城便可耀武扬威,安安那婆母厉害,你有云南王妃的身份便可将她摁得死死的,京城谁欺负了安安,你一声令下,王府的侍卫便可涌上去打人,陛下即便面上斥你几句,私下绝不会拿
你如何,因为云南王府不受朝中控制。”
“阿芙,你就当咱们各取所需吧,你踏踏实实待在王府,我不干涉你跟他,就让他做个安安分分的外室。”
“你为安安想一想,你嫁不嫁程明昱,都不影响程家是安安的靠山,可只要你是云南王妃一日,那安安就多一份保障,有些事,云南王妃的身份比程家家主夫人的身份更为便利。”
“总归我不在京城,又碍不着你们俩,你说是也不是?”
程明昱敢趁着他不在偷家,他就赖着夏芙。
看气不死你?
第79章 第 79 章 娘,这珠子您怎么又戴上……
夏芙深深看着他, 明明白白道,
“我嫁不嫁谁与王爷无关,我的事王爷就别操心了, 总归等您下次入京, 我便卸下这王妃的头衔。”
云南王见她面有恼色, 也不好多说, 闷闷应了一声是。
不多时,程亦安那头遣人来问夏芙安, 担心她被雨绊在寺院,夏芙看了一眼云南王, 见他有些意兴阑珊, 不好留下, 便叹道,
“我还是去陆府看望安安吧。”
云南王知道自己心思被夏芙看穿,十分懊恼, “阿芙,这么晚了, 你还是留下来吧, 我不说了。”
夏芙失笑, “无妨,我怕安安担心,我还是去一趟吧, 这几日你好好跟勋儿处一处,你这一走,他会记挂你。”
云南王不再说什么,亲自送夏芙出门,那厢沐勋在前院习箭, 听闻夏芙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将箭矢一丢,扑到夏芙怀里,
“娘,您去哪?”
夏芙将孩子搂在怀里,温声哄道,“好孩子,你安安姐姐有了身孕,娘要去照顾她,你爹爹马上要走了,你好好陪陪他成吗?等你爹爹走的那日,我再回来。”
沐勋年纪还小,有些黏夏芙,“那我和爹爹能跟您去吗?”
夏芙弯下腰下来捏了捏他脸蛋,“傻孩子,那是娘亲女婿家里,你和爹爹去不方便的。”
云南王担心孩子缠着夏芙,喝了一声,“勋儿,今日箭练得如何,快让爹爹瞧一瞧。”
爹爹狠起来是要打人的,沐勋有些惧怕,乖乖去了云南王身旁,夏芙又嘱咐惯常伺候沐勋的嬷嬷几句,便出门登车离开。
赶到陆府已是亥时初,程亦安得报,吩咐李嬷嬷和明嫂子来迎,二太太王氏听说了,也立即穿戴整齐来正厅迎候,
夏芙看得出来王氏是从床榻间下来,歉意道,“这么晚叨扰,望夫人莫怪。”
王氏被她这么一说,反而很不自在,人家做外祖母的冒雨前往寺庙请平安符,至晚方归,她这个当祖母的若是连相迎都做不到,儿子回来没法收场。
连忙道,“王妃这么说,倒是叫我羞愧,辛苦您大老远去请平安符。”
夏芙也累了,颔首致意便往宁济堂去。
程亦安亲自等在门口,远远地看着母亲被人搀着绕进月洞门,神色累极。
方才外头递来消息,说是母亲已回了云南王府。
她以为母亲不会再过来,为什么过来呢,必定还是没把王府当家,有诸多不便吧。
想到母亲颠沛流离一生,程亦安心痛如绞,眼泪都要蒸出来了。
她现在是母亲唯一的指望了。
远远瞧见夏芙面上挂笑,程亦安硬生生将眼泪吞回去,重新换了一副笑容迎过去,
“娘”
程亦安将她搂住又迎入东次间,夏芙进来便闻到一股梨花香,
“你今日舍得插香了?”
程亦安掀开帘让她进屋,“您走后,我便让如蕙试着熏了一节香,倒不觉得难受,就用着了。”
这是夏芙亲自配的驱蚊香,极为清淡,不会令人反胃,如此丫鬟们不用疲于奔命驱蚊了。
“那就好。”
程亦安要搀她去炕床上坐着,夏芙却催她去歇着,
“时辰不早,你躺着去吧,娘陪你坐一坐,便去西次间睡。”
程亦安依言上了塌,她又让开位置,让母亲躺上来陪她,
“不用去西次间,您就陪着我睡吧。”
夏芙退去外衫,倚在一侧陪她,梳妆台上的灯盏还亮着,夏芙十分疲倦,倚着引枕阖上眼,程亦安下午睡了一个时辰还多,反而没了睡意,晓得她怕凉,扯来被褥搭在她胸口小腹,
“娘”她轻轻唤了一声。
夏芙迷迷糊糊睁开眼,半撮青丝从程亦安耳后滑下,夏芙下意识替她去拂,手串从腕间滑出来,
“娘!”程亦安目光被那串珊瑚珠吸引,十分意外。
夏芙视线随着她挪过去,瞬间闹了个不自在,难为情道,
“我今日在香山寺见着你爹爹了。”
“原来如此。”程亦安猜到是这么回事,想要把这串珠子重新戴在娘亲身上不容易,定是发生了她不知道的事,她牵着娘亲衣袖撒娇,
“那您和爹爹现在是什么打算?”
夏芙温柔地笑了笑,“我打算跟你爹爹搭伙过日子,老了做个伴。”
程亦安神色一亮,“你们商量好了?决定了?”
夏芙一怔,摇头道,“没呢,我是这个意思,你爹爹还没答应我。”
程亦安也不意外,这确实与爹爹过去的为人处世相违背。
“我爹爹是什么意思?”
“他想娶我。”
程亦安低低哦了一声,这才像她爹爹的作风,“所以,您也没答应?”
夏芙没有立即回她,而是望了望窗口的方向,回想这一生坎坎坷坷,脸色慢慢变得平稳深静,“抱歉安安,我不会回程家,也不想再嫁人,若是你爹爹首肯,我们就相伴过日子,不然就算了。”
她不会勉强程明昱,更不会勉强自己。
爹爹娶娘亲她高兴,爹爹跟娘亲搭伙过日子,她也高兴,这两个选择对于程亦安来说都极好,只要他们过得顺心自在,作为女儿,什么都能接受。
只是想到娘亲为了她孤身一人回京,没有一处正儿八经的落脚地,程亦安心痛得不得了,
“娘,我成婚后盘了一个别苑,就在南城,院子僻静,街坊均是附近的老百姓,极好相处,我把这个别苑转到您的名下,往后那便是您的私宅,您要开药铺,就在那附近开吧。”
过去那个别苑用来安置牌位,如今牌位被处理,宅子给娘亲住再合适不过。
夏芙笑了笑,“转到我名下作甚?回头我想住,去住就是。”
程亦安不答应,“娘,那是用您的嫁妆买的,本就是您的宅子,您虽无牵无挂,不把这些私产当回事,可女儿心里是希望有一处地儿属于您,您可以踏实落脚。”
夏芙嗔她,“等娘百年,还不都是你的,何苦折腾一番。”
见女儿眉间蹙起,她忙道,“成,回头将我的私物搬去就是,离开王府后,我就住那,不过改契书就不必了。”
她所谓私物,不过是老王妃留给她的几册医书医案,一些药浴配方,并几件家常衣衫,她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唯一一件属于她自己的首饰,也不过是这串珊瑚珠子。
而现在这串珠子严格来说也不完全属于她,等哪日程明昱明确拒绝她,她还得还回去。
程亦安又道,“娘您记得吗,您当初的嫁妆里头有个铺子,被程明祐赌输了,后来祖母抵了银子给我,这些银子还在呢,就给您张罗铺子用。”
夏芙过去伴着老王妃住,帮着老王妃打打下手,吃穿用度均在医馆,着实没有任何私产
“都听你安排。”
这一夜母女俩相拥而睡。
到了次日,程家还是来了人。
程亦歆,程亦乔并程亦可一道来探望程亦安。
夏芙就避开去抱厦,借口不适没有见客。
她知道孩子们怕见她。
她允诺给程明昱制作药包,便坐下来给他写方子,陆府也有小药房,写下方子,着人去取药材,拿回来她一样一样称两做成药包。
宁济堂热热闹闹。
程亦乔还没嫁人,没有经验,怀孕的女人在她眼里就是稀奇宝贝,好似碰一下就要碎了了,她不敢靠近程亦安,挪着锦杌坐得老远,
“我怕我毛手毛脚伤着你。”
程亦安哭笑不得。
程亦歆坐在程亦安身侧,问起她的饮食起居,“你吐了吗?”
程亦安道,“吐了两回,倒是吐不出什么,干呕的时候多。”
程亦歆颔首,“头三月比较难熬,我过去晨起吐得厉害,至晚边能好一些,好一些的时候你就多吃些。”
程亦安自豪道,“我还好,王妃帮我配了些药膳,我吃得心里头舒坦,没那么难受。”
“啧啧啧,炫耀是吗?”程亦乔啧道,“赶明我也去认个义母来。”
程亦歆看着程亦安笑而不语。
能搬来陆府亲自照料,绝对不仅仅是义母那么简单。
程亦歆怀疑云南王妃便是程亦安生母夏芙,毕竟最近爹爹的状态也不大对。
她没有深问,“也别老躺着,时不时要下来走一走。”
“我知道的,长姐。”
姐妹俩这一来,大包小包的补品如流水送入陆家,云南王妃在府上,她们不好赖着不走,坐了一个时辰便离开了,程亦可替程亦安送客,送完又折回来。
程亦乔和程亦歆在,她不敢说话,等她们走了,方恭贺程亦安,
“安安,恭喜你,那日听说你昏厥可吓坏了我,我又不敢过来添乱,今日听说乔姐姐要过来,便随她们一道来。”
程亦安拉着她在罗汉床上坐着,“你那个铺子开得怎么样?”
提起铺子,程亦可面露窘色,摇头道,“不大好,开了一阵,生意不好,可见不对路数。”
程亦安想了想道,“我过去学了些制香露的方子,不若我给方子你,你学着制,弄去店铺卖。”
她给长公主那些方子都卖得极好,长公主铺子的管事只消说是长公主所用,几乎被抢售一空,每隔三月长公主府均有人给她送分红银子,她跟着长公主赚得盆满体钵。
程亦可不是很感兴趣,头疼道,“我不大会呀,况且哪怕是同样的方子,长公主卖得出去,我不一定卖得出去。”
大家伙冲得是长公主的名气。
“言之有理。”
事实上程亦可是想自己学点本事,而不是捡安安现成的方子。
程亦可过意不去。
这个时候,程亦安脑海忽然闪现一个念头。
“对,可儿,云南王妃,你知道吧。”
“我知道呀,是你义母。”
“可不是,王妃她擅长药理,这段时日正要开个铺子,不如你帮她一道张罗吧。”
亦可其实是个极为能干的姑娘,细致冷静,内敛有主意,而娘亲呢,恰恰需要这么一个人帮着她打下手,倘若她们俩凑在一处,娘亲有人帮衬,亦可也有了施展才能的地儿,岂不两全其美。
程亦安只觉得这个主意妙极了,
程亦可就缺个领路人,若是王妃肯教她,她也愿意学些药理本事,这一下心中的火苗似窜了起来,
“好啊好啊,安安,只要王妃不嫌弃我,我就跟定了她。”
“走,我们去找我娘。”
程亦安带着程亦可来到抱厦,见夏芙正在配药方,两个人在门口张望。
这里头有许多活血的药材,夏芙见程亦安来了,急忙让如兰搀她走,
“快别过来,这些味你闻不得。”
程亦安不敢大意,立即离了抱厦折回宁济堂。
“如兰,你去瞧一瞧,帮我把小可引荐给娘。”
“哎哎,奴婢这就去。”
片刻,如兰折回来告诉她,
“您就放心吧,可儿姑娘可能干了,一进去就帮着王妃干活,王妃教她称秤,两个人有说有笑好着呢。”
到了晚边,不等程亦安问,那程亦可已经迫不及待要拜夏芙为师,当着程亦安的面给夏芙磕了头,夏芙认了她,“起来吧,往后若无事,你便来寻我。”
半日功夫,给程明昱配了十包药,夏芙让程亦安着人送过去。
程亦安吩咐侍卫送去时,程明昱并不在府上。
这两日朝中风云骤起,并不太平。
皇帝有意废八议,设内阁,此事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为何要废八议,因为这里头许多先帝旧臣,皇帝每每要议事,均被太子党阻拦。其二,皇帝直面六部,每日折子堆积如山,他这个做皇帝的还没底下做臣子的舒坦,日日忙得够呛,必得设个名正言顺的政事衙门帮他处理朝务折子。
其三,江南事平,大晋境内欣欣向荣,陆栩生祸水东引,惹得北齐与车汗国结了梁子,大晋作壁上观,边关也无战事,正是朝内外最安稳的时候,适宜变革。
所以他决定趁此机会,废除这一项朝议制度,成立内阁。
内阁首辅已经定了是左都御史程明昱。
从今往后,程明昱卸左都御史之职,总揽朝政,替皇帝批阅折子,批好的折子递去司礼监披红,如此皇帝将自己从繁重的朝务中摘出来,能舒舒服服地稳坐钓鱼台。
首辅之下,次辅定了孔云杰。
虽说孔云杰是太子党,可他更是当代衍圣公,在朝野威望仅次于程明昱,又有太后等人力荐,次辅这个头衔不得不给孔云杰。
接下来吏部尚书陈皇后之兄陈怀仁,户部尚书宁王妃之父郑尚和,毫不意外入选。
皇帝嫌八议人多,这内阁暂定五人。
接下来这第五人就尤为关键。
内阁里程明昱是纯臣,陈怀仁和郑尚和毫无疑问是帝党。
若是再来个帝党,太子如何能忍?
所以太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兵部尚书给弄致仕,力举右都督秦国公,决意让他接任兵部尚书并入阁。
这几日两党为此事闹得势同水火,秦国公在军中威望隆重,且他为人持重,一身正义,坊间名声极好,又是太子妃祖父,入阁的资格是够的。
但皇帝没答应,迟迟按下不表。
他心里有个更合适的人选。
过去陆栩生是八议之一,重大军务均由他过目并领衔。
废了八议,也意味着将陆栩生踢出朝务决策圈当中,皇帝深知陆栩生的能耐,说白了只要有陆栩生在,哪怕内阁其余人全是太子党他都不怕,陆栩生有本事扭转乾坤。
当年白银山如此,今年平豪强也是如此。
宁王适时在朝上举荐陆栩生,结果招来许多文臣的反对。
他们反对理由有二。
其一,陆栩生太年轻了,今年才二十二,让一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年轻男人入阁,不够服众。
其二,他们给了一个很强劲的理由,内阁首辅是程明昱,陆栩生身为女婿岂能入阁?
往后朝务是不是在人家家门口由他们翁婿二人定下便是了?
比起陆栩生,秦国公的呼声显然更高。
皇帝也很强硬,他将此事搁置,等陆栩生回京。
第80章 第 80 章 哪个男人在女人怀孕时不……
陆栩生六日后从榆林赶回京城。
连夜去见了一趟皇帝, 皇帝说起内阁最后一个名额的事,陆栩生说交给他来办。
回府时已是夜里亥时三刻,他进城门递了消息回府, 夏芙便避去了抱厦, 此刻床榻只有程亦安一人。
水红色的中单裹着窈窕的身段, 手托腮朝外侧睡着, 巴掌大的小脸白皙莹润,比上回见要好些了, 可见岳母把她养得很好。
陆栩生没有惊动她,悄悄吹灯上塌睡觉。
程亦安怀孕后睡眠更浅了, 白日大多时候歇着, 夜里反而睡不着, 床榻轻轻往下一陷,那重量与母亲明显不同,便猜到是陆栩生回来了。
来不及睁开眼, 先抬手来抓他。
陆栩生把右手递过去,让她拽住两根手指, 修长带茧必定是他了。
“吵醒你了?”
“嗯, 陆栩生, 我要做阁老夫人。”程亦安开口就说。
陆栩生微微纳罕,失笑道,“怎么想着做阁老夫人了?咱年轻, 慢慢爬不行?”
“我就要。”
陆栩生转为文臣有一个好处,文臣有调兵之权节度之权,却无统兵之权,也就是说陆栩生往后只用坐在帐中参军务便可,不到迫不得已不用上阵杀敌, 甚至不用驻守边关,到底是她男人,程亦安舍不得他出生入死,她不想做寡妇。
陆栩生轻轻蹭了蹭她指尖,柔声道,“如君所愿。”
程亦安立即睁开眼了,“你有法子啦?”
“嗯,有法子了。”
“什么法子?”
“我明日登门去秦国公府,说服秦老将军放弃入阁。”
程亦安白了他一眼,“逗我呢。”
“没逗你,我就打算这么做。”
程亦安不信,那太子党能蠢到主动放弃?
“你握住了秦国公的把柄?”
拒程亦安了解,这位秦国公忠君报国,是一位持重老帅,素来啃最难啃的骨头,也不计较个人得失,是军中有名的老好人,品行晓瑜四海,不大可能被陆栩生握住了不得的把柄。
当然她也不认为陆栩生会通过这种手段入阁。
“你等着看就成了。”
翌日下朝,陆栩生便大喇喇地进了秦国公府。
老国公一向钦佩陆栩生的本事,还是很客气地将他迎入正厅,陆栩生让他挥退左右,老国公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他,接下来二人说的话无人得知,总之陆栩生登门后,秦国公主动上表退出内阁争夺,并举荐陆栩生为兵部尚书,理由是他只是一武将,不如陆栩生进士出身,走文臣的路子更加名正言顺。
有了秦国公主动请辞及主动引荐,陆栩生入阁没了异议。
事情就这么定了,皇帝实在好奇,将陆栩生唤去御书房,
“你到底怎么说服秦国公的?”
陆栩生将自己这一趟去边关的收获,及下一步计划告诉皇帝,
“北齐已决定朝车汗进军,南安郡王遣人知会臣,想试探大晋的态度,臣面上回他,我朝正在进行政务变革,没有出兵的打算,南安郡王放心攻打车汗,目前,北齐压了一支兵在边界,防着我大晋插手,其余大军已打算跃天山进军车汗境内,臣估算了下,行军大致要两个月。”
接下来陆栩生将自己准备吞并车汗的计划告诉皇帝,听得皇帝热血沸腾。
“臣问秦国公,这事他做得了吗?若做得了,这个兵部尚书让他来做,若不能,还请他放弃。”
陆栩生说到这里,笑道,“老国公对臣比对他自己更有把握,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将我大晋水源拿回来,他决定退出。”
大晋境内几条水源发源车汗,当年车汗就冲着这一处,逼得大晋开放盐铁生丝给车汗,说白了,只要车汗遏制住水源,便可挟制大晋,所以老国公深明大义,为了子孙后代福祉,果断将党争撇去一旁,如此高风亮节,世所罕见。
皇帝爱惜人才,对着秦国公素来是极其推崇的,
“当年太后摸准秦国公慷慨大义,一招阳谋,硬生生将秦家拉上太子的船,如今你用同一招说服秦国公放弃,也不知太后和太子晓得后作何感想?”
太子听闻秦国公主动放弃大发雷霆,当着太子妃的面将书房内所有能砸的器皿均砸了个干净。
“你可知,为了逼原兵部尚书致仕,孤赔进了多少人情?如今呢,你祖父为了个人高风亮节,竟然将孤的筹谋送做人情,便宜了那陆栩生。”
太子光想一想,头皮都要炸了。
这已经不是太子第一次朝太子妃发脾气了,太子妃已习以为常,她一身月白锦裙跪在地上,将那些碎片一一拾起,指腹被划出一道口子也毫不在意,宫人瞧见欲来给她包扎,被太子妃拒绝,三两宫人将碎片麻溜收拾了退出书房。
太子妃望着面前背过身去的丈夫,心若死灰,
“若是殿下气不过,干脆休了臣妾,臣妾往后常伴青灯,给殿下您祈福。”
太子闻言气得扭头过来,牙呲目裂瞪着她,“你威胁孤是吗?太子妃,孤与你青梅竹马,自小的情谊,你现在动不动就威胁孤?你以为孤离了你们秦家就不成了是吗?”
秦家手里握着三千营这支兵力,这一万骑兵,是大晋最骁勇的京营兵力,战时可冲锋陷阵,被誉为猛虎,三千营驻守在城郊,威慑禁军。
这只兵力对于太子来说举足轻重。
太子暴跳如雷,恰恰说明他在意秦家。
一提幼时情谊,太子妃眼眶的泪终是簌簌难止,想当年夫妻二人多么琴瑟和鸣,她十五岁嫁给太子,两年后不曾怀孕,太后便逼得太子纳妾,这些年东宫已有七八妾室,渐渐的夫妻二人渐行渐远,而太子妃与祖父性子一般无二,良善持重,一面看着太子和太后的行径暗中焦急,一面又念着是自己夫君不得不帮扶,夹在当中好不为难,以至于这些年整日浑浑噩噩,瘦得不成样子,就连夫妻行房也成了例行公事。
太子见太子妃哭成了泪人儿,终是心念一动,弯腰将她搀起,
“太子妃,你祖父害孤害得好惨哪。”
秦国公退出内阁争夺,给了太子党致命的打击,太后气得吐血,饶是如此,老人家并不敢责备秦家,反而是宣秦国公夫人进宫,抚慰一番,秦家那只兵力对于太子来说太重要了,一是抚慰,二则提到太子妃,也带着些许挟持的意味,利用太子妃来压住秦家,不叫秦家生出二心。
秦国公夫人念着日渐消瘦的孙女,含辱给太后磕头,
“娘娘放心,秦家与太子殿下同生共死。”
太后放心让她离开。
内阁议定的第二日,西南八百里加急的文书抵达京城。
原来西南有土司暴动,云南王需火速回程。
皇帝这边催得焦急,云南王却不慌不忙,看了一眼文臣之首的程明昱。
土司暴动对于云南王来说是司空见惯,每回他入京,那些不安分的土司总要折腾一点事出来,今年也不意外,所以入京前,他就有布置,但这一次军报写得格外严峻,好似他不回去,那云南便要失守了。
不是他小人之心,云南王实在是担心程明昱从中作梗。
云南王猜得没错,程明昱自上回遣人去宁州查夏芙始末,便暗中准备了一手,将军情添油加醋,说得十万火急,不把云南王弄回西南,他难解心头之恨。
他不喜欢云南王,云南王又何尝喜欢他?
散朝后,云南王拉着陆栩生,下台阶往兵部衙门走去,
“栩生啊,你说这里头会不会有你岳父做的手脚?”
陆栩生干笑,夹在亲岳父与继岳父当中,很是为难,
“想来不至于吧。”
“看,你这话明显很没底气!”云南王喋喋不休埋怨。
陆栩生哭笑不得,正色道,“不过王爷,不管军情紧不紧急,据我所知,世子带兵打仗经验不足,无论如何,您得快些回宁州才行。”
这是云南王最担心之处。
二人正说话,瞧见都察院一些臣子簇拥程明昱往文昭阁方向去,云南王瞧见那一行走近,刻意拔高嗓音道,
“栩生,还是咱们翁婿脾性相投,都是粗人,不像有些伪君子,暗地里使手段!”
陆栩生可不能跟着云南王沆瀣一气气岳丈,立即后撤一步,与云南王划清界限,
“王爷,陆某进士出身,可不是粗人!”
云南王看他没出息的样子哼哼两声,眼看程明昱及近,他扶着腰问程明昱道,
“程大人,本王即将远行,可否请程大人送一程?”
陆栩生见状立即开溜,“王爷慢走,陆某还要去一趟户部。”
朝程明昱的方向施了一礼,忙不迭离开了。
程明昱这厢也摆了摆手,示意都察院的人退下,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云南王跟前,手中笏板一歪朝他欠身,“王爷何事?”
云南王神情复杂看着他,叹道,“我这一离开,阿芙就拜托你照看了。”还很语重心长的样子。
二人初次见面,程明昱谢他救夏芙之恩,今日云南王还给了程明昱。
程明昱被他给气笑了,这种话
轮到他来交待?他以什么身份交待!
程明昱没有回他,只是往正阳门方向一指,
“王爷好走不送。”
夏芙听闻云南王明日一早要离开,连夜回到王府,帮着云南王打点土仪带去给王府那些故人,父子俩左右抱着她胳膊哭了许久,夏芙见云南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真切,顿时头大,一把拍开云南王的手,“王爷安生去吧,家里还有侧妃与世子等着您呢。”
云南王不装了。
“阿芙,时不时给我写信,有难处可一定要告诉我。”
夏芙马马虎虎应下了。
翌日天蒙蒙亮,陆栩生和沐勋亲自送云南王至郊外,云南王这回将儿子领到陆栩生跟前,正色道,
“栩生,帮我管教管教勋儿,莫叫他在京城闯祸,功夫也不要落下了。”
陆栩生朝他郑重一揖,“王爷放心,陆某必保他安全无虞。”
“至于功夫嘛,四川都督府的少爷是陆某连襟,改日我领着二少爷与他结交,让他帮忙带着二少爷狩猎习武。”
“老孟家的儿子,本王心里有数,是个热血少年,勋儿跟着他不会学差,”云南王临走时还不忘挑拨陆栩生和程明昱,
“我听说你在程家不大受待见,栩生啊,云南王府的大门永远为你而开,逢年过节你就来王府过,明白吗?”
陆栩生笑着催他,“时辰不早了,您快些走吧。”
云南王最后望了一眼远处马车里的夏芙,含笑挥了挥手,带着亲卫往西南方向疾驰而去。
陆栩生这厢送走云南王,又将岳母和沐勋送回王府,方回陆家。
掀帘进宁济堂便看到程亦安趴在罗汉床边上吐,那张俏脸白的可怖,额尖也疼得直打颤,好似要将心肝肺吐出来,陆栩生见状顿时大急,立即上前去抚她的背心,
“怎么吐成这样?”
程亦安吸了一口气,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角,有气无力仰躺在引枕,
“可能是想我娘了。”
陆栩生道,“那我这就去把岳母接来?”
程亦安摇摇头,她娘住在陆府这段时日,爹爹那边遣人问过几次,虽说都是打着见她的名义,可事实是爹爹想见的人是娘,程亦安不想坏爹娘的好事。
“我娘最近忙着开药铺的事,我就不打搅她了。”
陆栩生扶着她喝了一盏水,又让她躺下,这时外头廊庑角传来一些说话声,程亦安听见了,问如兰道,
“去看看怎么回事?”
如兰出去了,不一会进来道,
“大太太那边的表姑娘来了,太太想给她安排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大少奶奶念着您这边身子不舒服,不想拿这事来叨扰您,意思是左右大老爷又不在正院住着,索性让表姑娘住在大太太厢房,大太太不肯,遣了身边的嬷嬷来寻您,想让您帮忙安排。”
陆栩生听着脸色沉下来,“一点小事也要来禀夫人,成何体统!”
如兰不敢吱声。
陆栩生回眸看着程亦安道,“你歇着,这事我去料理。”
程亦安失笑,“你堂堂兵部尚书,运筹帷幄的人物,要帮我处理内宅庶务?”
陆栩生现在很有自觉,“这叫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厅堂。”
程亦安被他逗笑,方才那点子不适也烟消云散。
陆栩生出了东次间,来到宁济堂月洞门口。
在战场上生杀予夺的男人处理内宅庶务也是极其果决利落,他就交待李嬷嬷一句话,
“你去告诉大太太,就说我说的,若是太太嫌陆府宅子小,让她一家子回老家住,那里山清水秀,方圆百里见不着人,随她折腾。”
程亦安毕竟是媳妇,不好顶撞长辈,就该他来做个恶人。
李嬷嬷忍住笑,带着人来到大太太的院子外,立在穿堂外,将陆栩生的话一字不差转达,那厢大太太被下了脸面,顿时面红耳赤。
等着李嬷嬷离开了,大太太看着对面坐着的盈盈少女,苦口婆心道,
“你也瞧见了,栩哥儿如今实在能干,年纪轻轻做了阁老,你若是能入他的眼,我们唐家都跟着长脸了,他媳妇如今怀着孕,哪个男人在女人怀孕时不偷个腥,这是你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