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
程亦乔做什么都凭感觉, 这一瞬间感觉来了,嫁给孟家的主意便定下来。
次日两家便交换了庚帖,念着四川总督半月后便要回川, 聘礼择在元月十四下定, 婚期定在下半年的八月。
十四这一日程亦安和程亦歆均回娘家吃饭, 贺青云和孟如川也正式见了面, 程亦彦看向程亦安身侧,遗憾道, “可惜三妹夫缺席。”
他很盼望三位妹夫齐聚程家,大妹夫和二妹夫在妹妹面前都很服帖, 唯独三妹夫是个刺头。
倒不是陆栩生不给面子, 后日他便要南下, 这个节骨眼都督府两名将帅起了争执,一人是秦都督旧将,一人是石衡的人, 皇帝只能让他这位都督佥事居中料理。
这一日程亦安甚至没见着他的人,只在半夜迷迷糊糊觉得有人钻入被窝, 将她搂入怀里, 天还没亮又把她给扔开出去了。
程亦安正倚着他怀抱睡着舒服呢, 热度骤然退却,睡梦中都皱起了眉棱。
今日十五元宵节。
程亦安从公中舍了银子着人买了百来盏漂亮的花灯,吩咐小厮们给挂上, 她带着丫鬟坐在花厅,看着大家在院子里忙活,除夕挂上的大红灯笼换下,新的五颜六色的纱灯给挂上去,院子里很快焕然一新,
丫鬟丹儿提着两盏大红灯笼问她,“少奶奶,这些旧灯笼,怎么处置?”
程亦安问身旁的管事,“过去是怎么处置的?”
管事笑着回,“送去后街上,给那些穷苦人家使一使。”
程亦安却不信,嘴里说着给穷苦人家使一使,怕是被这些管事私底下拿出去卖了。
程亦安当然知道大户人家的管事私下就爱干这些勾当,主人家不用的家伙能卖则卖,有些不给偷着去卖,程亦安年前给管事们派了红包,今年公中有银子,她又是头一年管家,出手还算阔绰,管事们都很高兴,又见她不
计前嫌让柳氏和柏氏帮着管家,私底下说她是菩萨心肠。
一旦被冠上菩萨心肠,一来,往后若有丁点儿不如他们的意,他们就翻脸了。
二来,都以为她好欺负。
一张一弛,方是持久之道。
于是程亦安将身边另外一个唤丁香的二等丫鬟唤来,自从如蕙被使去银库,打算将如兰给嫁出去后,程亦安有意培养新的大丫鬟,丁香和丹儿便是她看好的人选。
这两人既不是程家带来的,也不是陆家家生子,而是去年准备出去单过时,让明嫂子买来准备放在别苑的丫鬟。
丹儿和丁香在陆家毫无依托,眼里只认她一个。
“丁香,你亲自将府上取下来的灯笼全部点个数,着丫鬟清理干净,让明家的拿去外头铺子里卖了,我给你们定个时辰,下午申时必须送到下大街的铺子里去,明白吗?”
“奴婢遵命。”
丁香招来几个粗使的丫鬟婆子,各人分派一个院子,清点张罗去了。
身侧管事们听了,免不了惋惜。
这可是少了好大一笔进项呢。
心里多少有些埋怨程亦安苛刻。
程亦安将她们神色收入眼底,忽然叫住丁香,
“对了,你再去账房,拿出年前采买的单子来核对,若少了一个,让对应的管事照价赔偿。”
这下,管事们都慌了。
因着过去这些灯笼全部给管事们发卖,故而不等程亦安这边发话,这些管事私下就已各占山头,挑着好的漂亮的藏下了,眼下程亦安要抓现行,还不得赶紧回去通知那些心腹收手?
于是纷纷借口还有事儿没料理,匆忙离去。
十七八岁的姑娘当家,想要大家心悦诚服是不容易的,年前程亦安光顾着程家的事,陆家这边丢给柳氏和柏氏,大家以为她不食人间烟火,好糊弄,今日这事一出,大家便明白,这位少奶奶很懂行啊。
程亦安言必出,令必行,最后抓了两个罚了月钱,恩威并施。
下午申时,灯笼被清理一新,整齐装车送去下大街售卖。
同一时刻,陆府大门前迎来两位客人。
程亦乔带着程亦可来寻程亦安玩。
程亦安先领着二人去后院见长辈,老太太病情还没好,拒不见客,就来二太太院子里请了个安,二太太念着程亦安年前诸事办得稳妥,这回很给面子,给程亦乔二人一份不薄的见面礼。
随后程亦安带着她们回了宁济堂,正要吩咐丫鬟们上茶水点心。
程亦乔阻拦道,
“哎呀,我们可不是来喝闲茶的,你快收拾收拾,陪我们去梁园逛花灯。”
程亦安一听愣住了,斜了她一眼,
“今个儿什么日子?你陪我逛花灯?那未来的二姐夫怎么办?”
程亦乔被她说得面臊,非拉着她起身,
“我也不能因为订了婚,连妹妹不管了。”
程亦安被她拉了个踉跄,哭笑不得道,
“我又不要你管,再说了,我还有可儿”
程亦可也道,“乔姐姐,您就跟孟公子去玩吧,我陪着安安便是,安安说好今日要带我去逛铺子呢。”
程亦乔小嘴嘟起,说不要,“你们这是要抛弃我嘛?”
程亦安无奈,“行行行,我们一道去。”
梁园坐落在正阳门大街东南方向三山河附近,这一带湖光山色,占地极广,三山河是入城的漕河之一,此地南临京城最大的水泊梁园,北临铜锣街,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
柳氏没心思出门闲逛,家里还有几个小姑子,二太太吩咐程亦安和柏氏领着一块出门。
于是陆府几趟马车,程府两趟马车一路往铜锣街去。
梁园也是皇城司的产业,湖两侧隔岸建了两座楼,一名摘星楼,一名揽月阁 ,过去皇城司均在此地扎灯楼,与民同庆,今年也不例外,各府均有皇城司送来的请帖,程亦乔原打算去这里玩耍,到了铜锣街附近,人流太多,马车被迫分道,五小姐陆书芝与三小姐陆书茵,四小姐陆书灵由柏氏领着往梁园去,程亦安三人被阻断在铜锣街一条石桥下。
三姐妹下了车,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面面相觑。
此时天色已黑。
铜锣街两侧的酒楼商铺均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盏,连河边的柳树也不放过,整条街道被照得如同流光溢彩的灯河。
三人由婆子丫鬟护着顺人流往街中心地带去。
路上程亦安边走边问程亦乔,“你过去与长姐一道逛过灯市吗?”
程亦乔摇头,“哪有,她总是忙得很,在闺阁时,忙着帮祖母打点家务,出了阁又是生孩子又是跟婆母争锋,还要料理家务,就更忙了,哪能转得开?”
程亦安也替程亦歆担心。
昨日程亦歆私下告诉她,他们夫妇商量出了正月便往太行山去寻老巴先生。程亦安希望他们这一行能顺顺利利。
前世跟范玉林时不觉得,如今跟着陆栩生,夜里被伺候得好,若真没有还怪不得劲。
房事不和谐,久而久之,夫妻感情也容易生变。
程亦安在铜锣街有五间铺子,有两间是成婚时长房给她添的嫁妆,另外三间是认亲后,爹爹私下塞给她的,这五间铺子经营不同的行当,是铜锣街最挣钱的铺子之一。
且这五间铺子均是程家管事在打点,她只用坐收银子,程家产业遍布四境,程家私下很有一套历练管事的本领,与其自己瞎折腾,还不如用老手,这些管事平日照旧去程家总管房听训,学习更新递进的经商理念,但身契却全给了程亦安,他们都算程亦安的人。
这间铺子是一间酒楼,上下两层开间极大,楼下是堂食,楼上是包间。
程亦可来回寻思,最终决定做美食生意,程亦安便把她扔给管事。
程亦安怕程亦乔无聊,打算伴着她去逛街,程亦乔听了一阵就知道这是爹爹给程亦安的嫁妆铺子,“我忽然发现出嫁也有一项好处。”
“什么好处?”
“那就是有嫁妆,能让钱生钱哪。”
程亦乔总不能真的坐吃山空。
程家不可能克扣聘礼,额外还要备一份嫁妆,也就是说聘礼和嫁妆都归姑娘所有。
程亦乔挽着程亦安出门时,感慨道,
“安安,我发现,我成一次婚,就这么富了。”
程亦安笑,与她闲聊,“告诉我,怎么就富了。”
程亦乔开始细数,“总督府除了一百抬聘礼,额外给了三万两的压箱银子。”
程亦安吃了一惊,“出手着实十分阔绰。”
“爹爹和祖母这边呢,已经开始给我盘算嫁妆,除了我自个儿手里花的只剩下五千两的压箱银子,他们额外还得给我铺子田庄摆件书画等,我往后坐着都有钱拿,不必再绞尽脑汁去官署区逼爹爹给我签单了。”
“只是爹爹也很小气,明知道我花的多,我想多要些压箱银子他都不肯,说是长姐和三妹多少,我也是多少,一分不多给。”
程亦安捧腹大笑,“那干脆我陪你去跟爹爹要银子,大家都要,爹爹不给也得给了。”
“好主意!”程亦乔还当真了。
程亦安拍了拍她额头。
走了不到一刻钟,来到一处宽阔的街道,这里街道连着长桥,地面宽阔好似一个广场,有一群人在这里表演马戏。
偏巧,其中一只猴子从火圈里跃过,不知怎么被人群惊到,往岸边垂柳的方向扑来,程亦安姐妹恰巧立在这一带,前面的人往后退,她们也被迫后撤,人一多难免产生踩踏,程亦乔身为姐姐下意识是护着妹妹的,手往程亦安腰下一拦,自个儿往后仰去。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踩着身后一排柳树腾跃而来,手中不知从何处抽来一根竹竿,抬手往前一抵,将前面那些要踩踏的人群给拦住,免了大家栽倒的风险,旋即修长胳膊一扶,往后揽住了程亦乔身子,待她站稳,立即松开,后撤一步,朝她施礼,
“这样的节假日,还是不要来人多的地儿,难免出事。”少年很严肃地说。
大约是见程亦乔秀眉已经蹙起,他立即又补充了一句,“要来也得唤我来跟着,方为稳妥。”说完冲程亦乔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程亦乔忍不住噗嗤,“多亏你及时赶到”略生几分
腼腆。
前方那只猴子已窜至河堤下,经此一事,人群渐渐散去,孟如川瞧见对面有一打着川子牌的钵钵鸡,露出盎然,
“乔乔,那边有个钵钵鸡的铺子,你要吃吗?”
程亦乔看得出来他很想吃,“你爱吃辣?”
“无辣不欢呢。”少年抚了抚后脑勺。
他都能陪着她留在京城,她岂能不陪着他吃一道地道四川菜,
“行,我陪你过去。”
正要唤程亦安,却见程亦安早早行至桥墩边,笑眯眯朝她摆手,示意她去。
程亦乔也就不再坚持,冲她扔了几个歉意的眼神,伴着孟如川和婆子丫鬟往对街去。
程亦安想起明日陆栩生要南下,还要回去替他检查行装,便打算回府。
对面人少,干脆过桥去,便吩咐裘青把马车赶到对面来接她。
行到桥顶端,只见梁园方向的上空腾起一片烟花,好似牡丹绽放,忍不住驻足欣赏,四周均是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这时对面一对夫妻发现了她,那女的丢开丈夫的手,望着程亦安道,
“你在这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程亦晴提着丈夫给她买的花灯,越过桥面来到程亦安这边,
“安安”
程亦安正面朝河面,听到她嗓音被唤回神,见堂姐面带笑容看着自己还很意外。
毕竟自从她与陆栩生定亲后,堂姐可从来没有给过她笑脸。
“堂姐也来逛花灯了?”程亦安如常欠了欠身。
程亦晴回了一礼,朝对面的丈夫指了指,
“我丈夫陪我一道来的。”
程亦安顺着她视线望过去,只见那头立着一儒雅男子,不高不矮的身材,面相和煦,看着是个很温和体贴的男人。
他是刑部郎中楚大人府上的少爷。
年前程亦晴出嫁,祖母带着她与宴,迎亲时,她见过楚公子一面。
她颔首示意,对方也朝她一揖。
程亦晴扫了她周遭一眼,
“怎么不见妹夫?”
言辞间好像把过去那段不快给忘了。
程亦安笑道,“他忙公务呢。”
程亦晴静静打量她神色,轻轻掀唇道,“哎,过去羡慕你嫁了个位高权重的夫君,成了婚才知道,外表光鲜不如里子好看,我夫君虽没甚大本事,却日日陪伴在侧,我很满足。”
程亦安看着她矫揉的神色,立即明白了,她这是炫耀来着。
人心里越不甘,越希望通过寻出旁人的不如意来安抚自己的缺憾。
程亦安温声回,“堂姐过得好,妹妹由衷替你高兴。”
程亦晴见程亦安没有半分恼色,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陆栩生这么忙,你嫁给他,后悔过吗?”
程亦安莞尔一笑,摇头道,“我怎么会后悔,他也没什么不好,既想要个位高权重的夫君,又想要他温柔体贴时时陪着自己,这不是矛盾吗?没有功勋何来位高权重,不出门建功立业,又哪来的功勋?我在要求他时,是不是也要想一想自己能提供什么?”
诚然她也希望身旁有人作陪。
但陆栩生因她南下,她这会儿心疼他还来不及,为什么会怪他不陪她?
“堂姐,如果夫君待你好,你该珍惜才是,而不是拿着他跟别的男人比。”
程亦晴心思被她看穿,顿时不自在了,
“程亦安,你脾气怎么这么好,我以为你要挤兑我跟我炫耀一番呢?”
程亦安弯唇一笑,“没有必要呀毕竟你也是我堂姐,我们一块长大。”
经历了前世,她深深知道没有什么事比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更重要。
无关紧要的人和事,真的没必要日日搁在心上去计较。
程亦晴忽然就泄了气,望了望对面的夫君,与程亦安道,
“我成婚后,楚家待我极好,我确实该知足,攀比来攀比去,为难的就是自己。”
说着她见程亦安孤零零的,还是将自己手中的那盏花灯给她,
“虽说陆栩生忙,却也不是借口,今日元宵节,该要给你买一盏花灯的,这样吧,我这一盏赠给妹妹,谢妹妹今日醍醐灌顶之言。”
程亦安不会收别人的花灯,含笑摇头,
“姐夫送你的,你转赠别人可不好,再说了,不是我家将军不送,实在是他知道我眼花最怕灯芒耀眼,故而今日就没准备”
程亦晴不再坚持,“看来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话音正落,忽见前方桥头走来一气度威赫的男人,只见他一身玄袍,生得高大轩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十分显眼,手中拎着一盏玲珑百转琉璃宫灯,那灯芒五光十色,要多晃眼就多晃眼。
程亦晴幽幽朝程亦安投来一眼。
程亦安望着那眉目深邃的男人,笑得比哭还难看。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打脸。
第52章 第 52 章 岳父,这个香囊跟您气质……
陆栩生负手拎着花灯来到程亦安跟前, 立觉妻子神色有异,心里微微升起几分疑惑。
程亦安余光已看到堂姐弯起的唇角,心知谎言已摇摇欲坠, 却还是尽量描补, 她满脸俏色瞪着陆栩生,
“不是说好不要弄这么亮的灯盏嘛?”
陆栩生心下一动, 虽说不知程亦安为何撒这种谎,但念着她那不讨喜的堂姐在这, 顺着妻子的话头说准没错,于是他满脸无奈道,
“这是江南织造局进贡来的花灯, 我说不要, 陛下非要我挑,这不,我挑了最不亮眼的一盏。”
这还不亮眼, 这都要亮瞎狗眼了好吗?
程亦晴无语。
又是织造局来的贡品,还是千里迢迢从江南运过来的, 一句不要陛下非得逼着给寥寥数字彰显皇帝对陆栩生的宠爱。
换做楚家, 皇帝能提一提公爹的名讳, 楚家上下还要高兴好几天。
人比人气死人。
得了,她就不要杵在这里碍眼了。
程亦晴冲陆栩生欠了欠身,又与程亦安一笑, “安安,你们忙,我先走了,赶明一起回府看望祖母。”
虽说被狠狠打了脸,但程亦晴对那桩婚事忽然释然了, 带着程亦安那番话,含笑朝丈夫走去。
程亦安目送她走远,方转身过来看着陆栩生。
身旁的丫鬟们都抿嘴笑出声。
陆栩生狐疑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指了指那花灯,“真是陛下赏你的?”
陆栩生失笑,“方才在御书房议事,宁王瞧见陛下跟前换了一盏花灯,想与陛下讨来送给郑姑娘,被我截了胡。”
程亦安眼眸瞪得大大的,“你敢截未来宁王妃的灯?”
陆栩生不以为意,“过去外头进贡的好东西,陛下从来让我先挑,他也抢过我不少,我今日就抢了他一盏花灯而已。”
言罢往不远处的摘星楼一指,
“陪你去走走?”
程亦安原打算回府,既然陆栩生来了,自然就不急着回去,她狐疑盯着丈夫,
“你有这等闲情逸致?”他最近忙到什么地步她是清楚的。
“明日便要走了,怎么着都得陪陪你。”
他这几日太忙,若非宁王提醒,他确实忘了今日是元宵,成婚时承诺过只要是旁人有的就不能亏了她,于是跟着宁王一道往这边来,幸在来得及时,没让她失了面子。
程亦安一点都不怪他
,所谓位高权重,实则是身上担子重,他背负着亿万黎民的安危。
于是她主动牵起他衣角,“走。”
这一牵,仿佛牵动他心弦,陆栩生垂手将她整个柔荑捞在掌心。
摘星楼这边一放焰火,三山河南岸的百姓越聚越多,陆栩生牵着她漫步在人群中,虽有侍卫和婆子开道,在摩肩接踵的人海里,依旧拥挤得很,陆栩生从未逛过街,对这片喧嚣还不大适应。
程亦安偏头看了一眼陆栩生,男人侧脸线条冷硬,神色坚毅,好像世间没有什么艰难险阻能难得倒他,所以,被他握着,好像什么都不怕。
“陆栩生,咱们俩还是第一次逛街呢。”沿途的光芒投在她眼底,映得她双眸里似有星星。
陆栩生顿生惭愧,这里的第一次包括前世今生。
他忍不住想,范玉林应该时常陪她逛街吧。
他重重握了握她手背,“往后只要你喜欢,我都陪你。”
从南岸商肆里头有一林荫小道通往梁园,皇城司的侍卫认识陆栩生,无需请帖,就把人放进去了。
看烟火自然是去顶楼最好,陆栩生便牵着她上楼,可惜程亦安走到第二层便累得气喘吁吁,“就在二楼吧。”她可不想艰难走上去,回头还要下楼,累得慌。
陆栩生回眸看着她,“想看烟花吗?”
程亦安认真想了想,点头。
陆栩生便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我背你。”
程亦安一愣,下意识先看向四周,丫鬟们均退在楼下没上来,有陆栩生在,也无需侍卫,空空荡荡的楼梯口就他们夫妻二人。
程亦安乐滋滋提着裙摆往他背上一扑。
这一扑上去,那软哒哒的身子栽在他背脊,免不了让他心猿意马。
陆栩生背着她极快掠上六楼,顶楼风大,六楼还有不少雅间,屋子里烧了炭火,立在窗边看烟火一点都不冷。
陆栩生选的位置极好,左面是三山河,能一眼揽尽铜锣街的灯市,右面是梁园,那焰火正在梁园东南面的山坡上绽放,不少远归的商船停靠在两岸,画舫接二连三来到铜锣街夫子庙前表演,远远的,婉转腔调隔山涉水传来,别有一番韵味。
程亦安迫不及待环顾一周,满街的星河铺在脚下,浩瀚无边,有一种极目楚天舒的畅快。
她在对面的揽月阁处发现了熟悉的面孔。
“咦,那是殿下和郑颖呢。”
宁王包了揽月阁顶层,正陪着郑颖在楼顶的阁楼烧篝火,隔得有些远,看不太真切,确倒是看得出来郑颖似乎还有些拘谨,抱着膝盖腼腆坐在火堆前,身侧的杌子上搁着一盏与陆栩生这差不多的花灯。
可见都是从皇宫顺来的。
而宁王手执银钳似乎在,“烤肉?”
程亦安没看出来宁王也是个极有情调的人物。
大冷天的带着未婚妻在揽月阁顶烤肉,保不准还备了一壶小酒。
大晋不禁未婚男女出行,有些人家甚至鼓励婚前多多来往,若发现不合适还有后悔的余地。
视线往下至铜锣街南岸,煌煌灯火下,人海如霞光流淌,她竟然精准地在人群中看到了二姐和孟如川,那孟如川正在一个小摊前买到一个烤红薯,双手捧着热乎乎的红薯,左手换右手费劲拨开,分了一半给程亦乔,程亦乔显然有些嫌弃那玩意儿,不敢吃,孟如川扬眸一笑,递到她嘴边,她闻着那肉香忍不住小咬一口,烫的嗷嗷直叫,把孟如川逗得大笑,手忙脚乱寻水给她。
陆栩生见程亦安笑得合不拢嘴,“笑什么?”
程亦安往底下一指,“瞧,我二姐和孟公子在夫子庙的内街吃烤红薯呢。”
陆栩生对别人的事不敢兴趣,“你要吃吗?”
“我不喜欢吃,夜里吃了粘牙。”
陆栩生就没说话。
他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瞧,反而是林子里的异动更容易引起这位边关主帅的注意,陆栩生忽然发现楼下一处林荫道里,有一对野鸳鸯搂着彼此正亲的如痴如醉,虽说一眼就撇开,恰恰灯芒打在二人面颊,那女人挂在对方身上,好似站不稳,神情无比陶醉享受。
陆栩生皱着眉移开视线,脑海忍不住回想起程亦安上回亲吻他。
那事真的那么招人稀罕?
侧过眸,正迎上程亦安尴尬的视线。
看来夫妻俩都发现了。
程亦安嘿笑一声,摆摆手,
“没关系,我们老夫老妻嘛”
加上前世,这会儿夫妻俩也处了一年有半,对彼此所有好与不好知根知底,没了年轻人的激情是能理解的。
陆栩生脸一黑,“什么老夫老妻,咱们成婚才半年,上一辈子不能算。”
行,你说不算就不算。
程亦安很大气地顺着他,“时辰不早,你明日还要远行,咱早些回去?”
陆栩生看着她没心没肺哄他的样子,掉头就走。
程亦安嘿了一声,这人真是的,她都不在意他不肯亲吻的事了,他这是生得哪门子气。
以为他真的要丢下自己,走到楼梯口发现他蹲下来等着背她。
程亦安甜甜一笑,这回慢腾腾挪上去,跟八爪鱼似的双手双脚缠上他,陆栩生闻着扑面而来的体香,看着交叠在他眼前搂得极紧的纤肢,忽然之间就不气了。
余光往后一瞥,没瞧见她的脸颊,一眼就看到那片红彤彤的唇,覆满光泽,饱满又红艳,喉结忍不住滚了滚,移开视线下楼而去。
回程的马车上,程亦安觉得陆栩生有些怪,时不时盯她,盯了她又什么都不说。
这男人难得有遮遮掩掩的时候。
回到府上已亥时初刻,陆栩生去了一趟二太太的院子,跟母亲回禀南行的事宜,程亦安帮着他把行李又检查一遍,确认无误,让李嬷嬷帮着徐毅搬去马车,随后洗漱更衣上塌。
二太太这边对着儿子抹了好半晌泪。
“家里你不必担心,我看你媳妇不错,底下人都服她管教,就是一桩,如今成婚也半年了,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娘替你急。”
陆栩生温声宽慰她,
“我们的事您就不要管了,孩子要看缘分,况且,我这要离开,她怀了孩子反而不好,身旁没人照看她,儿子不放心,会在外头牵肠挂肚。”
二太太心想,她当初几次怀孕,陆昶都没怎么陪过,还不照旧好好生下孩子了。
可惜这话也不过发发牢骚,于事无补,毕竟程亦安还没怀上。
“那你路上注意,闲来记得写信,好叫人知道你安危。”
陆栩生应是,又陪了她一会儿方回宁济堂。
不见里屋有动静,只当程亦安已睡着,便径直去了浴室。
沐浴更衣回来,却见程亦安还没睡。
屋子里炭火未绝,温暖如春,她斜躺在床中,身上只穿了一件桃红的旧褙子,水红的长裤一直裹到脚踝,露出雪白脚趾。
身段起起伏伏,如春风下的柳条,凹翘的山峦。
陆栩生刚从浴室出来,系带还握在手中,正要系上,见她柔情似水望着他,手便顿住了,过去她在内寝甚少穿得这样娇艳,今日是几个意思?
程亦安托腮望着他,轻轻拍了拍床榻,
“过来。”
陆栩生觉着有那么点招寝的架势,舌尖抵着齿关,深深笑了笑,慢腾腾上了塌,
“何事?”
二人这事从来都是他主动,今日莫非程亦安看在他即将远行的份上要犒劳他?
程亦安想起大姐的困境,目光忍不住在陆栩生身上逡巡一番。
陆栩生干脆没系腰封,半敞着胸膛坐在她跟前,块垒分明的腹肌在胸下投下阴影,宛若冰窖里的寒石,坚硬而结实,一旦春暖雪融,便能爆发无穷无尽的力量,是很健康的体魄。
男人行不行看眼神就对了,自信而带侵略性。
陆栩生看她就是这个眼神。
“打量完了吗?”
“嗯,打量完了。”程亦安用眼神巡视完领地,决定办正事,从腰下的被褥里掏出一个匣子,推至陆栩生跟前。
陆栩生见此举动,便知自己误会了,哂笑一声,目光掉落在匣子,
“这是什么?”
“你打开瞧瞧?”
陆栩生应言打开,里面装着白花花一大沓银票,他顿时皱眉,
“我不需要你的银子,我这趟南下,所耗经费均由陛下的私库贴补。”
程亦安没好气将他手拍开,
“谁给你?做梦。”说着将匣子合上塞他怀里,
“你去金陵,给我创办一个钱庄。”
这是爹爹给她的十五万两本钱,放眼整个大晋都是一笔极其不菲的财富,留在手上实在可惜,记得前世后来肃清海禁后,南洋和东洋有不少商人来大晋经商,落地就是金陵一带,外商银币与大晋不同,每每来大晋做生意,他们必定携金银珠宝来大晋换银子,这个时候钱庄如雨后春笋,许多富商借此机会在金陵创建钱庄,借贷给商人获利巨甚。
她也要像爹爹那般,闯下一片江山,让自己衣食无忧,还能给子孙后代留下不菲的资产。
陆栩生给大晋百姓打江山,程亦安给他们夫妻俩打江山。
陆栩生没有理由不答应。
“行。”
“我安排好了,明嫂子的丈夫明大哥带着两个小厮跟你南下。”
陆栩生将匣子搁在一旁,程亦安看着他随意的模样,顿时皱眉,
“这可是我的家当,你可千万不能丢了。”
陆栩生握住她的手,将人往被褥里一裹,跟着躺进去,
“十五万银子带出去,一定给你带一百万回来,岳父给你多少,我只会比他更多。”
贺青云算什么,孟如川算什么,他的目标是超越岳丈程明昱。
可不能让程亦彦有机会在他跟前嘚瑟。
程亦安眼风扫向他,“你可记得你说过的话!”
陆栩生忽然将她揉进怀里,“再给你立个军令状?”
“好啊”
陆栩生已经觊觎那张樱桃小嘴许久了,得了她的准许,便倾身而下。
程亦安被他猝不及防推倒,双拳抵着他胸膛,脸错开他的唇,喘气道,
“你说好立军令状,别耽搁,快去写!”
“敢跟朝廷立军令状,在我这就想糊弄,门都没有。”
陆栩生搂着她的肩骨,一手掐住她纤腰,膝盖往下摁住她双腿,完全是居高临下的架势,而她呢也早已是柔若无骨,连眼神也黏黏答答的,勾丝一般。
陆栩生轻轻一笑,俯身贴近她唇瓣,唇齿微微咬着她的嘴,舌尖有意无意在她齿关逗弄。
“这不就是在立军令状么?”
最怕冷情冷性的男人突然开窍。
谁能招架得住?
程亦安险些被他勾出魂,原来他说军令状是这个意思。
“你之前不是信誓旦旦说没门么,脸疼不疼?”
陆栩生咬牙,“我后悔了成吗?”
“不”她用力推开。
“若今日叫你得逞,接下来半年我还不得惦记着?”
没尝到也不惦记,一旦尝了滋味,男人不在身边,可不是为难自己。
“别碰我。”
陆栩生一听这话还了得,“那我更得盖这个章,写这个状子了,不叫你惦记着,回头你在京城山高水远,哪还记得我是谁?”
程亦安被他逗笑,扭身从他怀里拱出去,
“我没兴致!”
陆栩生是什么人,能依她?
说好了床第间他说了算。
抬手掐住那玲珑有致的腰身,将人给拖回来,俯身将人裹在身下,掰过她半张脸便吻下去,比起上回程亦安的浅尝辄止循序渐进,陆栩生从一开始便长驱直入,粗粝的掌心从衣摆探入,隔着小衣摆弄她,程亦安压根抵挡不住他凌厉的攻势,躬着窈窕肌骨去躲。
粉红衣兜早已被他单手撑开,舌尖滑入她唇腔内肆意扫荡,如果说她爱游猎嬉戏,他便像是北齐铁骑进村,风卷残云般将意识一扫而空,让人任凭他俘虏,察觉到她身子越来越软,连着舌尖都在打哆嗦,陆栩生放缓节奏,慢慢含着她吸吮,他真是一点就通,从不会到游刃有余,搅一搅,逗一逗,引着她主动来追逐。
原来亲吻滋味这般美妙,能让她到得更快。
程亦安已经不知第几次从窒息中缓过神,眼神迷离望着上头挥汗如雨的男人。
“陆栩生”她嗓音还在沉沦,断断续续,“你可不能像别的男人那般,好那么两三年就不行了,平日没事多练练功夫,多扎扎马步,锻炼腰力。”
陆栩生恨不得弄死她,“该锻炼体力的是谁?”
程亦安装作没听见的,自说自话,“当然,也不能锻炼太过,以防一身精力无处释放,便去外头给我沾花惹草。”
“你若找女人,我便休了你。”
爹爹遣了十三密卫随他南下,陆栩生任何异动都会报至爹爹那里,只要陆栩生找女人,相信爹爹的和离书能扔他脸上。
陆栩生再度堵住了那张不安分的嘴。
*
天光大亮,春阳绵长地投进一束光柱,早春的朝阳无比温柔,绵绵密密洒落一地晨晖,帘帐被掀开许久了,程亦安裹在被褥里一动不动。
昨夜一幕幕在脑海闪过。
他的温柔,他的强势,他一次又一次穿凿进她的心。
每一下都能让人悸动。
程亦安忽然恨死这个男人,
临走前非要招惹她,害她心里突突得难受。
临别的吻,无疑在她心里划下很深的痕迹。
长吐一口气,程亦安唤如兰进来伺候,如兰带着丹儿和丁香端了水进来,伺候她梳洗。
程亦安问她,“姑爷什么时候走的?”
“天还没亮就走了。”
这么说就睡了两个时辰?
活该!
骂归骂,也有些心疼他,“用过早膳了吗?”
“李嬷嬷半夜给备好了,说是带去路上吃。”
程亦安眼睫轻轻颤动,没有再问。
也不是第一次醒来身边不见人,偏偏今日心里巴巴的,少了什么似的。
明明他惯穿的衣裳还搁在衣橱里,连那身绯袍也挂在屏风处,枕褥间还残存他清冽的气息。
程亦安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迈出拔步床,来到窗前的桌案坐下,准备用膳,忽然发现长条案上搁着一张宣纸。
程亦安伸手够过来,翻开对折的宣纸,上头写着军令状三字。
还真给写了。
程亦安忍不住抿唇一笑,将之小心收起来,搁在博古架上最爱看的那本《世说新语》里夹着。
长公主五日后再出发,陆栩生今日先去打前哨。
一大早去皇宫请出尚方宝剑,随后出东便门打算从通州坐船南下。
东便门外有一片低矮的山坡名为长望坡,坡上建着一亭为长望亭。
陆栩生带着随行数十人,行至长望坡下,望见一道挺拔清隽的身影迎风立在亭内,他顿了片刻,勒停马缰跃上山坡,下马来到厅中,合袖朝程明昱一揖,
“岳丈何以等在此地?”
程明昱将手中的一沓邸报递给他,
“这是最新得到的情报,沿途有人要暗杀你,这里头夹着一道密印,等你到金陵,去上头所写铺子接应,往后江南情报会第一时间递到你手里,助你知己知彼。”
“多谢岳丈。”陆栩生郑重接过来,这时一抹熟悉的颜色从他眼底一闪而过,陆栩生定睛看过去。
程明昱今日穿了一件暗青的长袍,身上裹着清灰的氅衣,方才氅衣被手臂撑开,腰间露出一湖蓝素面香囊。
恍惚记得除夕那日,程亦安还在愁送什么贺礼给程明昱,敢情就把没舍得给他的那个给了程明昱?
陆栩生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一面将邸报收入胸口,一面指了指程明昱腰间的香囊,直言不讳道,
“岳父,这香囊与您的气质不搭。”
程明昱一顿,垂眸往香囊瞥了一眼,顿时明白了底细。
这是苹苹送给他的第一份生辰贺礼,程明昱视若珍宝,第二日便戴上了。
难得女儿一片心意,结果陆栩生这个臭小子吃干醋。
他明智地不跟他理论,抬手往前路一指,“路上小心,快去吧。”
陆栩生不肯走,还眼巴巴瞅着那个香囊,“这样吧,岳丈,待我得胜还朝,您能把这个香囊给我么?”
程明昱越过他,翩然离开。
第53章 第 53 章 有些
想这个男人了
元宵一过, 年就过完了,程亦安闲下来,日日往长公主府跑, 这几日她帮着陈长史一道给长公主收拾行装, 比起陆栩生的两个包袱, 长公主出门的阵仗称得上声势浩大, 这还没出发,门前及两侧的巷子里已排了十几辆马车, 未免长公主择床,连一张日用的长塌也搬上了车, 除了留下一名女官并一半管事, 从陈长史到侍卫长等绝大部分侍从均随驾江南。
出发那一日, 程亦安看着望不到尽头的车驾,鼻子都酸了,
“殿下, 您这一去,不会往后就在江南长住了吧?”
都说江南好风光, 是人间极乐之地, 她怕长公主去了江南, 不愿回来了。
长公主抬手将她也扯上凤车,吩咐侍卫起驾,偏首与程亦安道,
“若江南真好,我长居也不是不可以,届时我给你在江南置办一个院子,你也来陪我。”
程亦安憋了几日的泪就这么滚滚而落,扑在她怀里将她拦腰抱住,
“那我日日去香山寺上香,保佑殿下遇到一可心的美男子,长伴殿下左右。”
自从长公主说放下,这段时日她明显瘦了一圈,京城也算长公主的伤心之地,爹爹在京城一日,殿下就无法释怀,离开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长公主闻言放声一笑,“那本宫就承你吉言了。”
凤车绕至正阳门,百官在此地相送,程亦安悄悄掀开帘帐往外瞟了一眼,没看到爹爹,倒是看到了二哥哥。
长公主从她神色便知是怎么回事,她表情也无半分波动。
礼部官员并御林军将长公主送出南城门,出城视野便宽阔了,一望无际的矮丘山林,绵亘在远方,春草未生,依然是一片萧肃之色,
恰在这时,一排雀鸟忽从头顶盘桓而过,一路往南越去。
礼部官员瞧见了,抚掌一笑,
“殿下,雀鸟相送,是好兆头呀,殿下此行必定旗开得胜。”
长公主也很高兴,随后温声与程亦安道,
“孩子,回去吧,城外风大,别凉着了。”
程亦安鼻头猛吸了吸,连着对陆栩生那一份思念也宣泄出来,哭着握住长公主的手腕,
“殿下,您得了空记得给我写信,陆栩生,您也帮我照看些,莫要让他轻身涉险。”
长公主只用去金陵坐镇,陆栩生却得去外头奔波,爹爹那么有手腕的人物,前世都心力交瘁,可见平豪强并非易事。
长公主知道她挂念丈夫,
“放心,定全须全尾给你把他带回来。”
话虽这么说,长公主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程亦安年纪还小,不知朝局险恶,更不知江南盘根错节,怕是比北齐铁骑还不好对付。
但她舍不得程亦安挂心,看不见摸不着的担忧最耗精神气。
长公主和陆栩生并程明昱,默契地朝她撒了个谎。
程亦安一向相信长公主的能耐,只要她肯照拂,陆栩生便无后顾之忧。
“那我就放心了。”她破涕为笑。
长公主抬手帮着她将面颊的泪拭干净,交待道,“给我吃好玩好,长胖一圈,好叫陆栩生知道你不是没了他不成,省得他嚣张。”
程亦安哈哈一笑,“好嘞。”
如兰和女官上前,搀着程亦安下车,程亦安候在一旁的草庐,目送长公主车驾远去,直到最后一辆马车绕进林子里,方回城。
这一日夜里,怎么都睡不安生,身旁那个火炉子没了,程亦安睡得凄凄凉凉,清醒地望着帘帐,盘算陆栩生该到了何处,至凌晨方阖了下眼。
程家那边果然担心程亦安,程亦彦亲自来接她,让她回程家住一阵,程亦安在前厅招待了他,摇了摇头,
“祖母也是多虑了,我好得很,他一走,我越发不能离开陆家,防着有人借着主母主君不在生事呢,二哥哥放心,陆栩生不在,我过自在日子呢。”
程亦彦看了一眼她略青的眼底,没有揭穿她。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
正月二十这一日,程亦歆和贺青云借口去老家祭拜先母,出了城前往太行山,孩子送来程家,交给老祖宗亲自看顾,程亦乔忙着带外甥,都没功夫出门游玩。
二月初二龙抬头这一日,是宁王与郑颖大婚之喜。
皇帝特意在这一日让宁王完婚,意思显而易见。
太子底下的谋士均气得吹鼻子瞪眼,太子倒是神色平平,安抚大家,
“诸位莫要生气,不过是民间说法,无伤大雅。”
其中一谋士愤道,
“怎么能说无伤大雅呢,那些百姓最信这个,久而久之便以为他是正宗的龙脉,再过一段时日,底下人只知宁王,不知殿下您了。”
太子心里当然不好受,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当主君的切忌心浮气躁,叫底下人看轻,他不疾不徐掰动了下拇指扳指,坐在上首笑了笑道,
“放心,孤心中有数。”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等他赢的那日,这些都不是事。
众臣便知太子有成算,悬着的心稍稍回落。
程亦安这一日被请去王府坐媒人席,那一日若非她和陆栩生,郑颖还不一定夺魁,所以两府均把她当作媒人,郑夫人甚至亲自登门送过谢媒礼。
太子借口不适,不曾亲自到场,东宫那一派遣了太子妃出面贺喜,宁王是皇后名义上的儿子,陈皇后也是大气之人,过去的事就不计较了,今日亲自到场给养子助阵。
这一场婚宴办得十分隆重。
于宁王而言,唯一的遗憾就是陆栩生不曾出席,他将一壶好酒埋在书房前的桂花树下,醉醺醺吩咐长史,
“待慎之归来,本王执此酒,贺他还朝,如此也算他喝过本王的喜酒了。”
宁王与陆栩生少时一块长大,陆栩生比宁王要大上三岁,宁王五岁那年,皇帝就把宁王扔给陆昶管教,让陆昶教他习武,而陆昶呢,也把长子陆栩生扔去御书房,让皇帝教他读书。
宁王幼时就跟在哥哥身后转,闯了祸是哥哥给他背,偷偷溜出宫游玩,也是陆栩生给他打掩护,两个人关系好得能同穿一条裤子。
朝官常戏称陆栩生是皇帝亲儿子,在宁王心里陆栩生更是他亲兄弟。
宁王在书房难过时,程亦安陪着郑颖在喜房坐着,皇后留下的嬷嬷退去外头,让二人好说体己话。
郑颖身子还绷得紧紧的,隔着红盖头问程亦安,
“我很慌怎么办?”
“你看你又来了,最初见殿下慌,后来呢,大大方方跟着他去揽月阁吃烤肉。”
“如今又说慌,等适应几日就不慌了嘛。”
“你呀,就是个嘴里说着丧气话,实则行动比谁还上路子的人。”
郑颖嘿嘿一笑。
程亦安坐了一会儿见时辰不早就要走了。
郑颖非拉住她,“你再等等嘛。”
程亦安飞快地将她手掰开,“你个傻丫头,我杵在这,你是让宁王进来呢还不是不让他进来?”
郑颖不说话了。
程亦安前脚离开,宁王后脚就进了喜房。
郑颖听到脚步声,脊背绷直。
一双绣蟒龙纹金线的黑靴慢慢进入视野,大红衣摆落在她前端,那触角张牙舞爪好似朝她扑来,吓得郑颖闭上了眼。
下一瞬,身侧床榻一陷,他身上的龙涎香瞬间扑鼻而来。
两个人衣角卷在一处,胳膊也挨得极近,郑颖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宁王看到她双手交叠在一处,纤细的手指隐隐在颤抖,可见紧张。
他
忽的嗤一声。
郑颖听得他笑,鬼使神差掀开红盖头,看着他,“殿下笑什么?”
两厢视线对了个正着,郑颖望着他明亮的黑眸,又吓得缩回去。
宁王被她逗乐,这回亲自掀开红盖头,温声问她,“口渴么,要不要本王给你斟一杯茶?”
“不不不,我不能劳动殿下”郑颖慌忙起身,去桌案给自己斟茶,喝完心口通畅,见宁王望着她不动,立即又斟了一杯,“殿下您要喝吗?”
宁王摇头,“本王刚喝了醒酒汤,不宜饮茶。”
郑颖看着斟好的茶盏,于是倒入自己嘴里,这一下喝得太急,腹中发出咕咕声,给郑颖闹了个大红脸。
宁王哈哈大笑,朝那笨姑娘招手,
“过来。”
接下来要做什么,已是不言而喻了,郑颖攒了一日的忐忑终于在此时达到顶点,闭上眼视死如归朝他走去。
宁王看着她慷慨就义的模样,哭笑不得,
“本王能吃了你?”
“啊?”郑颖睁开眼,见他眼底蓄着一眶溶溶荡荡笑意,受了蛊惑似的,将手搁在他掌心,“没有”她害羞垂下眸。
宁王将她拉上塌,目光在她周身扫了一圈。
心想着他该从何处着手?
别看宁王贵为亲王,却一直不曾有通房。
皇帝将目光瞄准几家大族,知道这些大族挑女婿眼光极其苛刻,若是宁王有了通房,保不准被他们排除在外,是以对儿子管教严格。
郑颖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她身上穿着繁复的婚服,头上还带着笨重的凤冠,总不能劳动宁王亲自动手,郑颖打小手脚快,于是一通忙活就把自己脱得只剩下粉红的中单,再看宁王还坐着一动不动,郑颖脸颊红得要滴血,想起嬷嬷的吩咐,王爷可不比寻常丈夫,既要把他当丈夫,更要把他当主君,于是郑颖目光落在他衣襟,哆哆嗦嗦伸手过去准备替他宽衣。
宁王顿时讶然,这姑娘看着腼腆,实则胆大得很。
他笑道,“不必,你先躺进去,本王自个儿宽衣。”
郑颖松了一口气,麻溜钻进被褥里,乖顺地躺好。
片刻,外头宫灯被吹灭,只留床榻前的两对红烛,帘帐内光色朦朦胧胧,郑颖悄悄吁着气。
帘帐一掀,宁王进来了,也随她一道躺入被褥里。
郑颖见他躺下,却是坐了起来。
宁王正要抬臂去揽她,见她突然坐起,手臂一顿,
“怎么了?”
郑颖红着脸嗫嚅着声道,
“请殿下躺好。”
嬷嬷教了她怎么服侍王爷,
皇帝派了内侍来教宁王房事,被宁王拒绝了,他长到如今十八岁,能不知男女之间那回事嘛,不说旁的,坊间的小册子可是看过的。
不仅看过,甚至好心送了一份给陆栩生。
可惜被陆栩生扔了回来。
他摸不准郑颖什么意思,却还是依言躺下。
郑颖见状,深吸一口气,紧握了下拳,给自己鼓了鼓劲,慢腾腾往他身侧躺下,随后双手从他腰腹伸过去拦腰抱住他整个人,成依偎的姿势。
郑颖能感觉到宁王呼吸一停。
宁王便以为郑颖是想抱一抱他,无妨,总不能一开始就提刀上阵,先缓和缓和是很必要的。
于是宁王开始跟郑颖聊天,安抚她紧张的情绪。
说起她马厩里的马,问她小赤兔是不是还爱跟其余的马打架。
换做过去,郑颖一提起马儿,那是眉飞色舞,今日脑子里却没听进去一个字,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小手已经开始琢磨从何处着手,好似腰带被他解开了,定是方便她施为,于是郑颖冰凉的手指从他腰腹下探入。
碰到他滚烫的肌肤,两个人同时一惊。
郑颖在犹豫下一步做什么,宁王属实被她给弄震惊了。
姑娘这是要作甚?
以他对郑颖的了解,她应当是不小心的,这不,僵住了进退不得不是?
郑颖尚在权衡到底是往上还是往下,往哪儿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程亦安说得没错,郑颖确实是个思想上的矮子,行动上的巨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等着掌心被他肌肤温热后,开始一步步往下试探。
只是姑娘到底没什么经验,笨拙地撞到了一物,瞬间醒悟过来。
太好了,这么说不需要她帮忙了。
宁王没有通房,皇后对他的底细也不甚清楚,又不是亲儿子,不好随意试探,可不得事无巨细交待郑颖这边,嬷嬷各种情形都预料到,一再提醒郑颖,必须侍奉好王爷,洞房花烛夜顺利了,往后夫妻二人和和美美。
郑颖一向细心,于是字字句句均记得辛苦。
确认宁王很好,郑颖心情舒坦多了,于是姑娘腼腼腆腆地爬到他身上坐着,娇娇弱弱望着底下的男人,
“殿下,妾身还不大熟练,您忍着些”
宁王:“”
从那只小手开始捣乱,宁王就不再吭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娶错媳妇,半路迎亲的人是不是把喜轿给弄错了,这还是那个看到他就脸红眼神闪闪躲躲的郑颖吗?
怔愣的功夫,姑娘已爬他身上了。
再听这话,宁王蓦地明白过来。
姑娘是被那些嬷嬷教坏了呀。
这种事还要劳动郑颖,那他这个王爷面子也掉光了。
宁王宽掌覆上她腰身,毫不犹豫将她揽入身下。
*
席毕,众臣欢送皇后和太子妃回宫,程亦安也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长姐程亦歆。
程亦歆是郑颖的嫡亲表姐,今日被郑家请来送亲,程亦安等宾客渐散,来到程亦歆身旁,
“长姐。”
三日前她便听说程亦歆夫妇从太行山回来了。
想必也有了结果。
程亦歆看到妹妹,人前那些客套就消失了,姐妹俩一道出门登上马车,一进马车,程亦歆脸色彻底沉下来。
“怎么回事?”程亦安侧身问她。
程亦歆捂了捂脸,很头疼地看着妹妹,
“我们见了那位大夫,在那里住了七日,前三日行针,后面隔一日行一次针,回来后效果并不明显”
程亦安宽慰她道,
“长姐别急呀,就算身子好了,心里也需要一段时间过渡,临走时那大夫怎么说?”
程亦歆神色疲惫道,“那大夫说该是无碍了。”
程亦安笑道,“那就没事,长姐你呢,接下来就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平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等到哪一日,就水到渠成了。”
程亦歆被妹妹这一宽慰,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惊弓之鸟,太过急切,
“是我太急了些,那大夫也交代,这种事一旦造成压力,男人会有心里上的障碍,我是得给他一些时日。”
“除此之外,”程亦安回想陆栩生日日晨起习武,忍不住建议道,
“大姐夫常年伏案,身子定比不上我们将军,长姐不知道,我们将军若非朝廷急事,每日天还没亮,总要扎扎马步,习一套拳法,大姐夫虽不是武将,平日也得强身健体,不能荒废了一身筋骨。这才是从根子上来解决的法子。”
“言之有理。”程亦歆也收了焦虑,“大夫额外还开了三个月的药方,先吃了再说。”
“嗯,记住不要催他,等着水到渠成。”
程亦歆看着妹妹镇定的神色,将她拥入怀里,“谢谢你安安。”
*
陆栩生在元月十八就赶到了金陵,长公主抵达之前,他没有露面,悄悄潜入江南豪族的老穴打探消息。
长公主直到二月初一方到金陵,她一到便召集陪都官员议事,将朝廷清丈田地的国策颁布下去,给各郡县定了交差的日子,若按期不能清丈完田地者革除官职,按情节轻重惩治。
然而,正如程明昱和皇帝所料。
收效甚微。
江南豪族就跟抽不动的牛似的,任凭长公
主和陆栩生如何疾言厉色,他们两手摊摊,就不配合,哪怕是两江总督带兵助阵,也没能奈何得了他们分毫。
说他们侵占田地,他们说没有,田亩鱼册还在呢,一张张一叠叠拿出来核对,说是这些年闹饥荒,江南赋税一年比不过一年,很多土地荒废了,他们不仅没侵占,反而少了不少田地,气人不?
紧接着,他们一手抱着各家的收入进账,一手抱着交给朝廷的赋税单子,两厢一比,那一个个亏得裤兜都没了,照他们的说辞,他们为了大晋繁荣,做出不少牺牲,只差没卖儿鬻女贴补朝廷。
其中一位豪族家主,将自家去年给朝廷的税单,扔陆栩生脸上,
“陆将军,若不是我们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将粮食抠下来送往边关,你们将士哪有过冬的粮食呀。”
“就是,都说饮水思源,陆将军不仅不感激我们,竟然还带头来清查我们的田地?成,陆将军,咱们的田地你们收回去,往后那些佃农都靠着你吃喝,我们不管了,不用交赋税,我怕我还能多活几年,多攒些家底。”
“没错!”
“陆将军,您是上阵杀敌的边军主帅,枪杆子应该拿来对准北齐的铁骑,怎么今个儿反而捅到自个儿人身上呢?智者不为啊!”
挤兑完陆栩生,他们又凑到长公主跟前,换了一副嘴脸,
“长公主殿下,您贵为公主,吃喝玩乐便是,何以跟那陆栩生搅合在一处?”
“您来一趟不容易,我家府上养了不少伶官,不日邀您府上做客,给您献唱如何?”
“殿下,我家在常州建了一栋别苑,山清水秀,风景宜人,里头更是养了不少曼妙的少男少女,其魁首像极了程明昱,殿下可要赏光莅临?”
长公主说不要,那他们嘴里立即没好话了。
什么一介女流之辈,牝鸡司晨的话都流出来。
那一张张嘴,比朝廷那些御史还能耐,把长公主和陆栩生气得不轻。
“去去去,换程明昱来!”
“让程家掌门人露面,再谈清丈田地的事。”
总不能真将他们一个个杀了吧。毕竟这些人手里握着整个江南的命脉,大晋国库就靠他们撑着。
不仅如此,这里头的豪族个个背后有靠山,长公主人一到江南,书房的说情帖堆了两案。
一个月过去,毫无进展。
不仅没有进展,一月和二月,江南抽分局的赋税金额减了一半。
那些豪族可精明着呢,就是利用这个手段逼得朝廷换人。
“想从咱们手里拿银子,也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折子一封封砸在皇帝的御案,百官一看江南这个月的税额减半,急如热锅蚂蚁,纷纷上书让皇帝换人。
皇帝这个时候表现出他的魄力。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他相信陆栩生。
连夜招程明昱进宫,商议对策,程明昱果断道,
“请陛下将诏书中臣领衔这几字给抹掉,全权交给陆栩生处置,不仅如此,违抗律令者,杀无赦。”
“此外,还请陛下额外下一道诏书,明言,愿意脱离豪强归附朝廷者,第一年免赋税,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免三年人口税,将人口税摊入田亩征税。”
皇帝一听免人口税,顿时大惊,“程公,人口税延续达两千年之久,朕恐开这个先河,其他州县蠢蠢欲动。”
程明昱深深一揖,“回陛下,此计,臣酝酿良久,一旦解除人口税,大晋百姓可肆意流动,由此百肆可兴,商贸繁荣,则国库充盈。”
这是程家管事在经营丝绸庄遇见的难题,譬如丝绸庄雇了不少苦力,可是这些苦力每年还要服徭役,种田地,必得农闲方有空来上工,由此大大影响了丝绸庄的效率,而事实是,这些年南洋商人与大晋来往密切,所需丝绸越来越多,很多时候程家的庄子里还忙不过来。
程明昱高居庙堂,又素来是深谋远虑之人,很快嗅到了这里头的机遇,也察觉到了根源矛盾所在,暗中已吩咐程家管事减少对田亩的投入,顺应朝廷清丈田地之大流,而转投海贸。人口与田地,终究是帝王最看重的财富,程家顺势改弦更张,即能永保富贵,也不至于因为树大招风,成为帝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程明昱又细细将江南的商贸与人口牵连解释给皇帝听,皇帝豁然开朗。
“倒是个妙计,朕就怕那些官员土绅不配合,也怕不安稳。”
程明昱笑道,“所以,臣只是借此机会,先在江南试行,若妥,两都十三省全境推行,若不妥,四年后江南一切照旧,谁也无话可说。”
名义上是平豪强,招揽佃农,实则是进行新一轮的赋税革新。
皇帝不得不佩服程明昱的心计,走一步算三步,高瞻远瞩,不愧是大晋第一能臣。
皇帝再次发挥他最大的长处,敢用人,敢信人。
“依你!”
程明昱当夜拟好诏书,让皇帝盖上玺印发布四境。
诏书发出后,皇帝看着黝黑的苍穹,深深叹道,
“栩生接得住吗?”
程明昱沉吟道,“恐怕,他就等着这把火呢。”
三月初三的深夜,陆栩生来到长公主的书房,慢腾腾将那些说情帖拿过来翻看。
长公主正在习字,头也没抬问他,
“火候到了吧?”
陆栩生面无表情颔首,“到了。”随后将那些写说情贴的人一个个记下来。
长公主没在意他的小动作,只是长叹一声,
“留条命回来,否则”
陆栩生本以为她会说“怕没法给程亦安交待”,孰料长公主停笔一笑,
“否则本宫定给安安寻十个八个男宠。”
陆栩生俊脸一黑,将那些折子往角落篓子里一丢,
“冲您这话,陆某也得全须全尾回来。”
三日后,陆栩生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仅朝廷官员寻不到他,就是长公主也不知他去处,两江总督江成斌勃然大怒,带着兵将住在金陵的几位豪族府邸给围了。
“本督奉命护卫长公主与陆大将军的安危,如今他人消失了,本督命你们迅速将人放出来。”
这是一位姓沈的豪族首领,他在金陵盘踞多年,与金陵陪都的官员均很熟悉,江府他也去过不知多少回,立即屁颠颠出门来迎,躬身立在江成斌马下,
“都督息怒,在下以身家性命担保,真的没绑架陆栩生。”
那江成斌也弯下腰,满脸为难道,
“沈家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不能叫我为难,那陆栩生不仅是朝廷钦差,还是我大舅子的女婿,若是在我的地盘出了事,你让我怎么跟程明昱交待?”
“这样,你把人放出来,我答应想法子,尽量劝我大舅子亲自南下,换陆栩生回去。”
那沈家主叫苦不迭,
“江都督,我真的没有绑架陆栩生呀。”
江成斌见他死不改口,直起腰身闲闲看着他,
“你没有,你底下那些人呢?”
沈家主不说话了。
从陆栩生南下,江南就不知派了多少杀手行刺。
莫不是,这一次侥幸成功了?
江成斌一看他这副脸色,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沈家主,本督最多给你宽限三日,三日够你出气,出够气再将人交出来,我也好给朝廷交差。”
沈家主见江成斌这么有诚意,实在不好推脱,
“都督放心,在下这就出城去瞅一瞅,帮着您寻一寻陆将军。”
心想着,谁把陆栩生藏起来了?
第54章 第 54 章 这孩子,永远不按常理出……
三月初草长莺飞, 京城尚在万物复苏之际,江南苍括山下的彭溪镇早已遍地青葱,这是一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小镇, 屋舍密密麻麻沿着溪流排布, 炊烟袅袅。这条小溪名为安溪, 极其狭窄, 窄到稍稍搭几座木桥便可通行,可惜这里并没有桥, 因为要行船。
彭溪镇住着大约三百户人家,共一千多口人, 这里的百姓不以狩猎为生, 也不以种田为业, 而是专职采矿,沿着安溪往东南方向的山岭深处走,大约走一个时辰左右, 便可行至一个矿山,这
里有一个巨大的天坑, 附近四五个小镇的百姓均在这里采矿, 每日采出的矿藏由他们用木车或板车运出山, 沿着安溪的船只送向下游的临海,并至海门卫,由此出海可运去大晋各地甚至南洋。
这里的百姓世代以采矿为生, 得些月钱延养人口,矿主钱是舍得给,就是不许他们外出,久而久之闷得慌有些人往外逃,被抓回来当场诛杀, 以儆效尤。随着矿山越开越大,而这里人口有限,怎么办,矿主想了个法子,买通县衙的胥吏,将那些关在牢狱里的死囚秘密送来此地,以十五年为期,满期者可无罪释放。
囚犯有了保命的机会,求之不得。
而仇山就是这里的一个囚犯之一,他今年二十四岁,本是一穷苦人家的孩子,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无奈不小心得罪了权贵被人诬陷关入死牢,关了没半年被带来此处,到今日已在矿山干苦力达三年之久。
每日不是进山挖矿,便是拿着火药去爆破,有一回不小心矿井塌方被堵在矿井下,九死一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折磨,已让他心生厌倦和绝望,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如今看起来像是年过百半的老头。
今日又是仇山当工,可怜他昨夜闹腹泻,这会儿身子虚乏得很,推着装满土方的铁车,上不去一段山路,这时一只修长胳膊伸过来,替他接住铁车手柄,帮他一鼓作气推上去。
仇山撂下铁车,土方顺着山坡滑去另外一面的坑里,一趟结束,仇山抬袖拂了拂汗,含笑看向身后的男人,
“多谢啦兄弟。”再定睛一瞧仿佛是个生面孔,微微讶异,再度打量他一遭,
“兄弟,新来的?”他眼底生了亮色。
老矿工们在这里熬得不见天日,每每盼着来些新人,道一道外头的光景。
那人生得极为高大,穿着一身葛布短衫,裤腿束在旧靴里,身上还算干净,看起来还十分讲究。
他环顾一周随口回道,“嗯,刚来,被丢进这矿山,不知做什么,见老兄弟在推车,便来帮一把。”
仇山颔首,又捧着衣衫擦了一把额汗,“叫什么?”
“陆栩生。”
仇山笑道,“好名字。”虽然也不知哪里好,就是觉得好听,“像是读书人的名,小兄弟听口音不像蓬溪人?”
此地是一个山头,站在山顶抬目四望,只觉群山无边无际,好似永远也越不到尽头。
陆栩生咂了咂嘴苦笑道,“可不是,我乃潞州人士,帮着镖局跑腿,下了一趟江南,这不,遇到土匪干了一架,哪知对方是个贵公子,使了些手段将我送进了衙门。”
“他奶奶的,待本小爷哪日出去,一定拔了他的牙,将他削皮挫骨。”
那仇山见他与自己经历相仿,物伤其类,看着陆栩生的目光也亲近几分,他嫌恶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矿井,那里大约有百来人在挖矿,个个无精打采,却汗流浃背,在他们身后有一身着褐色服的侍卫,手执鞭子抽他们,哪个往后退哪个手脚慢了些,均会吃他一鞭子。
“兄弟,不是我吓唬你,你出不去了!”
陆栩生顿时一愣,“为什么?我只被判了三年,来之前我那牢头说得明明白白,三年后来接我。”
仇山深深看他一眼,示意他搭把手,二人一同推着铁车寻了个僻阴处,躲在树下一个坑里歇息。
松风如浪徐徐从耳畔呼过,仇山面色凝重,指了指出山的那条路,
“去年有三人期满,衙门来人了说是接他们出去,结果呢,年老的那两个被诛杀,那个年轻的却被关去了另外一个山坑,只说想要活命便老老实实干活,别想着出去的事了,我们起先还都被蒙在鼓里,直到一日无意中,那人趁夜从山洞里爬出来,告诉了我们真相。”
陆栩生闻言顿时义愤填膺,“你们就任由他们欺负?”
仇山见陆栩生一脸意气,冷笑道,“你以为我们不想?当夜我们一伙人便想偷偷出山,结果呢,下了山,处处是他们的人手,被迫回来了,这可是沈家的地盘哪,那沈家族长是什么人,你可能不知道,他是我们江南首富,别说江南地界,就是朝中都有人,咱们这里几个县衙均听他调派,官兵与他的私兵一来,大家都没活路。”
陆栩生嗤之以鼻,“那是你们窝囊,换我,我一定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仇山倒也不恼,反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小兄弟,别说大话。”
眼看那为首的管事似在寻他的身影,仇山无奈,拉着陆栩生起身推着铁车去矿井搬土。
这一日陆栩生十分热情好干,哪儿活计多,哪儿就有他的身影。
除了深井内,陆栩生半日功夫几乎把整个矿山摸了个遍。
三名管事,一百名侍卫,一千个矿工,这一千个矿工中,有五百人是蓬溪镇的百姓,剩下五百人是囚犯。这五百彭溪镇的百姓也有个额外的任务,就是看着这些囚犯,不许他们生事。
所以哪怕人数占多,这些囚犯依旧干不过那些侍卫。
因为彭溪镇的百姓不会帮着囚工反动,他们拖家带口,世代聚在这里,全是沈家的奴工,怎么会与沈家为对,不仅不会为对,甚至还要帮着沈家。
江南无数个山头下的私矿,靠着这一手维持稳定。
忙了一日,矿工门回到营帐歇着,这个营帐就建在矿山对面的山顶,不仅吃的要从底下送,连水也要从底下挑,今日陆栩生帮了不少老矿工的忙,大家伙均很喜欢他,年轻的面孔让他们想起家里的儿子孙儿,不免添了几分疼爱。
有几个老的毕竟混了不少年,略有些门路,从护卫那得了些肉食,分一点给陆栩生,陆栩生也没忌讳,伸手接过就吃了。
新来了三人,就属陆栩生最是生龙活虎,大家向他问起外头的事。
陆栩生说起外头的秦淮小曲,灯火酒绿,大家十分向往。
囚工盼望自由,那些彭溪镇的百姓盼着有朝一日能出深山去见识见识金陵城的繁华。
“画舫里的娘们个个如花似玉,那把好嗓呀唤一声爷能绕梁三日。”
这话一出,男人们都乐了,家里有媳妇的想媳妇,没媳妇的后悔没尝过滋味,纷纷露出遗憾的神情。
“还有什么?”
“还有啊”陆栩生往外头巡逻的侍卫瞟了一眼,止住嘴闷头吃馒头,“没什么了。”
这明显有内情啊。
夜深,等大家伙都睡了,那些与仇山交好的囚工七手八脚将陆栩生抬去他们屋里,丢在通铺尽头,纷纷裹着被子围在他两侧,
“快说,外头还有什么?”
窝在这深山几十年了,早已不问魏晋,不知外头是何景象。
陆栩生见拗不过他们,压低嗓音悄悄说,“朝廷派了钦差来江南,说是要清丈田地,挖了这些豪族的山头。”
大家吃了一惊,“为什么?”
陆栩生道,“还能为什么,朝廷没钱了呗,想从这些江南豪族手里挖出人口和田地,充实赋税。”
囚工们你看我我看你,慢慢嚼出里头的深意。
两日过去,山里下起大雨,矿工们被困在营帐不敢出门,吃的难运,这一日夜里每人就分了几个馒头,有些身强体壮的耐不住骂了几句娘。每到下雨,彭溪镇的百姓就给放假回村,这里只剩下囚工,大家看着地上积水越来越多,而天阴沉沉的,丝毫没有
止雨的架势,心情均很沉闷。
“从这去彭溪镇也不过五里路,铁矿推出去,带些粮食上来怎么了?给他们卖命干活,还不值得一口粮嘛!”
“老兄你还没看出来吗?咱们这个矿开了有二十来年了,如今产铁越来越少,上一次听班头说永康那边又发现了铜山,咱们这个矿啊怕是要弃了。”
因着外头雨大,又缺粮短水的,那一百来名侍卫有一半下山寻吃的去了,还有一些人躲在帐篷里吃喝,外头黑漆漆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大家伙听了这话,纷纷大吃一惊。
“若是矿弃了,咱们该怎么办?”
“不知道,可能被送去别的矿山,也有可能”后面的话那人没说,随着那干硬的馒头一口咽下去。
还有可能杀人灭口,毕竟这是见不得人的生意。
帐篷内陷入诡异的静默。
这时,一人忽然将那陶盏往地上一砸,断喝一声,
“他奶奶的,咱们不干了,这就杀出去,挣一条活路!”
大家纷纷震惊盯着他。
说这话的不是旁人,就是陆栩生。
仇山晓得他一身虎胆,连忙劝着道,
“兄弟,不可意气用事。”
不等他说完,陆栩生眼风劈过去,“难不成就过这样的窝囊日子?”
大家都不想,却又不敢迈开那一步,面露踟蹰。
“你们信不信我?”陆栩生一个个看过去。
这一间营帐总共有五十来人,年老者年少者都有,大家交换了几个眼神,纷纷不说话。
陆栩生也不言语,忽然就抬步往外走。
“喂喂喂,陆兄弟,你去哪呀!”
仇山欲追过去拦他,却被另外一人扯住衣角,
“你小心些,这是个刺头,别惹火上身。”
仇山按捺住步子没跟上去,却是频频垫脚往外张望。
不消片刻,众人见陆栩生浑身是雨打外头回来,手里似乎拎着个什么东西,一进营帐便将那玩意儿往地上一扔,大家伙立即探头一瞧,只见那蓬头垢面的玩意儿滚了两下,朝大家伙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这里一个侍卫班头!
大家伙倒吸一口凉气!
此地有一百侍卫,十人一班,为首者被称作班头,就是这些班头时不时拿着鞭子抽他们,大家对着他们又恨又惧,而此刻,这个令他们闻风丧胆的班头竟然轻而易举被陆栩生给取了首级。
这是个什么人哪!
大家看陆栩生眼神立即不一样,夹着钦佩惊惧和一丝丝敬畏。
陆栩生狭目横扫,从腰间抽出软剑,
“跟不跟我干?”
方才他出去,恰巧撞见这个班头出来解手,悄无声息就给解决了他。
这下,账内众人蠢蠢欲动。
而其中另外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素来也是个脾气烈的,没少被这个班头教训,恨班头恨得牙痒痒,见状干脆将手中茶盏一砸,起身喝道,
“老子跟着干!”
他环眼如豹,指着地上的人头,“诸位兄弟,咱们不干也得干了,你们说,待他们发现这班头死了,会怎么做?”
会怀疑囚工造反,立即调兵前来绞杀。
这就是陆栩生杀人的目的。
很好,这句话算是把大家伙逼上梁山,
“干干干,爷我拼一把,要么活着回去见我娘,要么干脆痛快死了,也好过被当苦力熬日子!”
“走,咱们抄家伙,杀了他们!”
大家泄愤似的,拿着手里的锅碗瓢盆,木棍铁棒之类,纷纷朝侍卫营帐扑去。
自然也有两三人在林子里巡逻,一旦发现异样,便射出令箭,通知隔壁山头,继而调兵过来围杀。
但陆栩生没有给他们机会。
他的人早早悄悄上了山,将这些巡逻的人给干掉了。
五百矿工蜂拥而上,那五十侍卫丝毫招架不住,不过一刻钟全部毙命。
等大家伙看着帐篷里横七竖八的尸体时,一个个均愣住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旦开弓,就没有回头路。
大家纷纷追寻陆栩生的身影。
年轻的男人立在一颗樟树下,浑身早已湿透,那神情哪有半分刚入矿山的不谙世事和鲁莽,恍惚间换了一人似的,他眉目深邃而沉稳,淡声道,
“跟我走。”
仅仅两日功夫,陆栩生带着人占据了附近五个山头,矿工伴随一些愿意反抗的百姓,发展到三千人。
大家熙熙攘攘聚在一起,人数一多难免出乱子,怎么办?
带兵可是陆栩生的强项,他身边带了五十名白银山的战士来,并程明昱十三暗卫,每五十人分成一个卫队,由过去白银山的将士带领,如此一乱糟糟的矿工队伍立即变得井然有序来。
“接下来咱们往哪走?”
矿工中几个有资历的头儿,纷纷凑到陆栩生跟前询问。
此时天色刚亮,连着下了两日大雨,地面泥泞不堪,且随时有滑坡的危险,晨曦微微在暗蓝的天色里探出个头,天放晴了。
陆栩生蹲在最东面的山头,目光放向前方。
江南地貌十分复杂,丘陵遍地,山脉纵横,河流密布,这一带百姓就依着河流杂居,陆栩生的脚下,就是一处县城,县城并不大,处在两条河流的交界处,远远望着屋舍连绵,人烟阜盛,该住了不少人口。
东面几个山头均被他拿下,县城背靠的几个山头还在对方手中,雨一停,想必那些豪族的侍卫并官兵就要来了。
“得赶在他们上山前,拿下县衙!”
那几个矿工大吃一惊,“兄弟,你跟朝廷对着干?”
陆栩生幽幽瞥过去,“你确定这里的县太爷听朝廷的话?”
矿工顿时不吱声了,朝廷明令不许私自开矿,而这江南广袤的丘陵地带里不知藏了多少私矿,这里的县太爷很明显早已被豪族给收买,收买不了的要不寻个由头发去别处,要么被杀,为什么朝廷要清丈田地,实则是跟豪族夺权,在这江南,这遍地的豪族握着人口田地矿业渔业航运盐业等等,朝廷要收多少赋税,全靠他们愿意舍出来多少。
跟他们谈条件?用利益博弈?
不成。这是他们惯会用的手段,他们仗着朝廷依托江南赋税不敢大动干戈,便逼着朝廷跟他们妥协。
他陆栩生非不信这个邪。
他这辈子从不被人牵着鼻子走,江南豪族想拿捏他,门都没有。
而现在,轮到这些豪族跟着他走。
主意已定,陆栩生打了个几个手势。
“三队占据西左山头制高点,五队占据西右山头制高点,其余人中路进发,随我进城,六队为预备队断后!”
那些白银山的战士与他出生入死,对他的信仰已嵌在骨子里,得令立即带着各自分队朝前方进发。
矿工们常年干活,手脚均不慢,赶在开城门前躲在城墙外的草垛里,等城门一开,几名暗卫闪身进去,一把制住城门守卫,其余人浩浩荡荡冲进城门,直奔县衙而去。
县太爷这边从昨夜便收到矿工造反的消息,这样的消息一年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哪一回不是被老老实实制住赶回去一顿抽打,继续干活?
所以,他没太当回事。
慢腾腾的由姨娘服侍穿戴官府,朝前衙去,正出穿堂,一衙役从前院奔来扑跪在他脚跟前,
“老爷,老爷,外头反了天了,有人带着矿工围了咱们县衙!”
“什么?好大的狗胆,去,唤张平来,将带头的人给杀了!”
那衙役悻悻回道,“张平不是对手”
县太爷脸色一变,袍子都顾不上理,迅速冲去前衙,奔至大门外,便见对方成八字形堵住整个县衙前的大门,而为首之人,一身黑袍端坐马背,身姿凛凛,看起来就不大惹。
“你是何人?胆
敢围困县衙,你可知这是什么罪?”
身侧师爷见县太爷露面,顿时来了底气,接了话道,“围困衙门视同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
县衙也有不少官差,护在县太爷左右,双方成对峙之势。
陆栩生坐在马背,眼神含笑睨着他问,
“围困县衙是死罪,那么私自开矿又是何罪?”
县太爷噎了噎,狐疑地打量陆栩生一眼,觉得他气质与众不同,不大像山里的矿民矿工,
“你是何人?”
“在下陆栩生。”
县太爷总觉得这个名有些熟悉,仿佛在哪儿听过,
“哪个陆?哪个栩?哪个生?”
“陆栩生的陆,陆栩生的栩,陆栩生的生。”
这就是找茬了。
县太爷当官多年,还是有一回看到这么一头铁的刺头。
他脸色不大好看,“何方人士?”
“京城人士”
县太爷心咯噔一下,眼神明显深了几分,狐疑道:“京城?”
陆栩生手肘托在马背,俯身下来,语气闲闲道,“京城来的,奉陛下之命,前来清丈田地!”
县太爷只觉脑门被人砸了一下,眼前一团漆黑,身子忍不住往下滑去,还是身旁的师爷等人将他搀起来,他惊魂未定看着陆栩生,
“你你你,你是那个陆栩生?”
这下不仅是县衙的人,就是那些矿民望着陆栩生顿生惊畏之意。
难怪这小兄弟看着胸有成竹有板有眼的,原来是京城来的大人物。
原先大家还畏手畏脚,生怕被朝廷事后清算,既然陆栩生是朝廷的人,那么他们这是跟对了人,于是个个腰板挺直,指着县衙的官差开骂,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那县太爷顿时慌了,二话不说推开随侍,朝陆栩生跪下来,
“陆大人,恕下官有眼无珠,不识泰山,罪过罪过,只是您老既然是来清丈田地的,怎么围起县衙来,既是要清丈田地,您吩咐一声就是,下官必为马前卒,为您效力。”
县太爷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已经在飞快思量。
陆栩生人到了这里,且策动矿工造反,可见豪族开私矿的事,已被他知晓。
这事一旦捅去朝廷,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这位县太爷是没了活路。
即便陆栩生官再大,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单枪匹马来到这江浙深山,便如折翅的鸟,插翅也难飞,何不先稳住他,寻个机会做了他,届时神不知鬼不觉,朝廷能奈他何?
别看这里虽然是大晋的县衙,可真正管事的可不是朝廷官吏,而是那些豪族,这山外有山,城外有城,那些豪族在这里盘踞几百年,手里不知握着多少兵力,山山相护,互为奥援,几个合围就把陆栩生给困住。
一个年纪轻轻的富家公子,想来江南生事,简直是痴人说梦。
县太爷思量已妥,再抬眼已是满脸谄媚,
“陆大人远道而来,不如进衙歇一歇,让下官给您接风洗尘?”
陆栩生笑着截住他的话,
“县太爷,从此刻起,本督接管县衙,你将官印与兵符都给交出来。”
县太爷闻言立即起身,这回笑得有些勉强了,“陆大人,这不妥吧?”
陆栩生也不恼,慢腾腾从马背下来,又不疾不徐将腰间那把尚方宝剑给拔出,一步一步走近县太爷,县太爷被逼步步后退,目带惊恐看着那柄金光闪闪的宝剑,
陆栩生冲着那冰冷的锋刃吹着气,一口再一口,等着众人瞧见那银刃早已泛雾眼神也开始泛迷离时,只见他突然一抬手,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便见县太爷的脑袋被他削下,砸在地上滚了一地。
所有人惊得一口气提不上来。
陆栩生慢条斯理提着刀在师爷身上擦拭血迹,面无表情环视一周,
“县太爷助纣为虐,私下开矿,按律杀无赦,本督执尚方宝剑,三品以下,斩立决,还有人不服吗?”
其余官吏吓得魂飞魄散,立即扑跪在地,
“下官等听陆大人行事。”
陆栩生将蓬溪县收编,当夜开库给矿工们大快朵颐。
*
江南首富沈家家主沈逸从金陵离开后,一路往苏州府来。
只是从金陵一路问过来,无人绑架陆栩生,那就怪了,难不成是他侄儿所为?
他侄儿性情最是暴戾,平日这个不服,那个不恁,见佛杀佛,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若是他做掉了陆栩生,也不是不可能。
他侄儿就在苏州府,于是他便往苏州府赶来,车驾刚至苏州府城郊,却见前方奔来一行飞骑,为首之人正是他沈家一位镖头之一,平日帮他管着矿场的事。
见他神色不虞,沈逸问道,“怎么如此慌慌张张的?”
那镖头立即下马来到他车窗外,急道,
“家主,大事不妙,咱们在苍括山,大盆山,仙都山三地的铜矿,铁矿和一个金矿均被陆栩生给端了!”
“你说什么?”沈逸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手掌直往车窗大拍,“怎么可能?陆栩生怎么知道我们在那儿有矿场?”
镖头哭道,“眼下不是论这个的时候,更可恨的是,那陆栩生带着矿工造反,如今已成万人之势,照这么下去,别说田亩不保,人口不保,就是咱们的矿场航运木材冶铁制盐,一切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呀。”
沈逸意识到事态严重,身子往车壁重重一撞,脸色铁青。
前一月,那陆栩生被豪族家主骂得狗血淋头,还不了嘴,只当他空有一身武艺没什么城府,孰知这厮是扮猪吃虎,闷声干票大的。
他压根不是来清丈田地的,他是替朝廷彻底收服江南来的。
把那些矿民带出来,洗清各地县衙,届时别说田地,就是矿山,百姓并所有渔业航业木业等等,全部要收归朝廷。
陆栩生这是要整个江南豪族的命哪!
可恶,可恨,可恼!
不行,必须阻止他。
沈逸愤怒一阵,很快平静下来,
“改道,前往杭州府!”
江南豪族大大小小有上百户,最大的有八家,沈家,章家,庾家,王家,谢家,萧家,刘家,崔家。这八家握着江南各行各业的命脉,如冶铁,制盐,丝绸,铜矿,金矿,航运等,底下那些商户不过是捡他们剩下的和不要的,又或者依附他们而活。
这八家平日也有分帮结派,只是一旦面对共同敌人,必是同仇敌忾。
而近来,因沈逸谈好一笔对南洋的大单,招呼各家一同分羹,隐隐有魁首之势,故而这回围剿陆栩生,便以沈家为主。
沈逸弃车换马用半日功夫奔至杭州府,召集各豪族在杭州的话事人,齐聚杭州金牛湖边的沈家酒楼。在他面前摆着一个沙盘,正中一黑俑正是陆栩生,而在他四周层层叠叠有无数个山头环绕,这里便是豪族们的地盘,无论哪一家都是精兵强将,以逸待劳。
“区区一万人,咱们让他进得去,出不来。”
沈逸最开始愤怒过后,到此时已完全冷静下来,甚至眼底满是轻蔑和不屑。
“什么边军主帅,什么大晋脊梁,咱们就让他和皇帝陛下瞧一瞧,江南到底是谁做主!”
庾家家主沉吟道,“沈家主打算怎么做?”
沈逸撩起月杆开始排兵布阵,“此刻陆栩生正在蓬溪县,如果他要突围,那么就会往东面临海而来,顺流而下出海,没准能与江成斌的水军相接应。若是他往东,庾家负责调兵三千,刘家负责调兵五千,用强弓箭弩堵在临海之西,将之射杀在江口,绝不给他进临海的机会。”
“好。”刘家和庾家人应是。
“如若他想继续席卷矿场,往腹地深入,那么他一定会去东阳等地,若是如此,我沈家负责调三万民兵家丁从北面压下,而章家和王家需守住东南防线,排在永康缙云之地,不许他们南下,两面夹击将他摁得死死的。”
“这有何难?放心,我绝不让他踏入永康半步。”永康以南是章家的地盘,章家家主对陆栩生深恶痛绝,已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随后沈逸又在陆栩生西面布防,从沙盘来看,陆栩生四周有不少于十万的兵力,几无生路。
豪族之间因生意关联,在纵横交错的山沟里布防一套传递信息的驿站,平日消息从杭州府出,不出两日能抵达江南各地,若是飞鸽传书就更快了。
所以陆栩生这边正要往东阳进发的动静,没能瞒住沈逸。
沈逸很快缩小包围圈
,准备夹死陆栩生。
但沈逸的布防,一字不差全部被程明昱的人暗中得知,递到了陆栩生案头。
若非亲身经历,陆栩生难以想象程家情报之缜密强大,难怪朝中大臣无一例外推举程明昱南下,也确实只有他有这个本事跟江南豪族掰手腕。
但陆栩生不跟人家掰手腕。
他们不配!
陆栩生被包围的消息当然被锦衣卫得知,送去了御书房。
皇帝急得头发都白了几根,急招程明昱入殿,对着江南豪族是一顿劈头盖脸骂,
“这些混账东西,是丝毫没把朕,没把朝廷放在眼里。”
他将锦衣卫的线报往程明昱跟前一推,“你看看,你看看,栩生被他们包围了,栩生人生地不熟,朕怕他吃亏,哎,这孩子,还是太意气用事了些。”
程明昱一目十行看完情报,明白了陆栩生的用意,他朝皇帝拱袖一笑,
“陛下勿忧,陆栩生看起来是被包围了,但臣以为江南豪族已入他毂中。”
皇帝闻言一愣,立即扭过头来看他,“程公何意?”
程明昱笑道,“陛下,敢问您,陆栩生最擅长什么?”
皇帝不假思索道,“行军打仗啊。”
“对,行军打仗。”程明昱神色严肃,“所以,陆将军将用他最擅长的手法制服江南,并还陛下一个彻底服帖的江南。”
程明昱直到昨夜得到暗卫密报后,方才明白陆栩生此行的真正目的。
这孩子胆大心细,与他行事作风虽不一样,却是一样的深谋远虑,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样彻底改造江南的法子,除了陆栩生,再没第二人能做得了。
皇帝明白过来,抚了抚御案,长叹一声。
“这孩子呀,永远不按常理出牌,也只有他才会不惜性命替朕排忧解难,来人,朕要给江成斌一封手书,命他从旁协助。”
无需皇帝下旨,江成斌这边已想法子接应陆栩生。
江南总督虽辖制两江所有兵力,可惜底下的县衙与豪族有极深的利益牵扯,当着江成斌承诺一套,背着又做一套,真正听江成斌指挥的也就他的水军嫡系,可惜这些水军活动范围有限,那些狭小的激流上不去,害得江成斌只能封锁各处出海口,及出大江口给陆栩生助威。
同一时刻杭州府,几家家主聚在金牛湖畔的别苑,一同关注对战陆栩生的进程。
“沈家主,第一次合围没成功,陆栩生那个杂碎,狡猾得很,他没往东面的临海,也没去西面的东阳,而是精准地绕开咱们的人手,从永康背后而过,悄悄占据了金城!”
沈逸惊怒交加,“金城守卫森严,他怎么进的去?”
线人苦笑,“那金城守将是程家族中的一个女婿,人家陆栩生拿着圣旨,兵不血刃就进了城。”
章家家主见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溜了,顿时恼羞成怒,“原来是程明昱那个老狐狸在给他女婿掠阵,”他扭头看着沈逸,
“沈逸,程家在江南也有不少生意吧,咱们必须断了与程家人的往来,防止程家人给陆栩生通风报信!”
“有道理!”沈逸也是果决之人,很快将封锁程家的命令发出去,
而金城是章家的势力范围,章家家主坐不住了,
“我亲自赶去金城,杀了陆栩生。”
见他要走,沈逸叫住他,“等等。”
章家家主顿住脚步回眸看他,“何事?”
沈逸站起来,来到他跟前,抬手搭在他肩膀,含笑道,
“含章兄弟,咱们这些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侄儿又娶了你们章家女,早成了一家人,我知金城是你的要塞,但你听我一言,与其看着陆栩生四处作乱,咱必须彻底摁住他的势头,不能再让他嚣张下去。”
章家家主狐疑看着他,“你有何打算?”
沈逸道,“我的意思是,我调几门火炮给你,咱们合围金城,就彻底在这里埋葬了陆栩生。”
“对,就是这样,陆栩生已毁了咱们十几个山头了,再这么下去,咱们老穴都要给他们端了。”
在场几乎所有豪族都赞成沈逸这个提议。
章家家主唇角牵了牵,“可金城是我的地盘,用火炮攻金城,我损失惨重啊。”
沈逸立即接话道,“这一处我也替你想到了,南洋这批丝绸生意,我们所有人罢手,交予你独营,弥补你在金城的损失。”
章家家主沉默了片刻,咬牙道,“好。”
待他离开杭州府往金城方向疾驰而去时,路上他儿子问他,
“父亲,咱们真的听沈逸那个老狐狸的话,毁了金城?”
章家家主冷笑道,“做梦!”
“沈逸眼看这些年我们章家势大,要取他而代之了,便想借陆栩生的手捣了我的老穴,你以为他真的是杀陆栩生,杀陆栩生也是真,但他真正目的在平了陆栩生之后,借势往南侵吞我们家在金城南面山头的金矿。”
这个金矿发现不久,章家家主严防死守,不成想还是被沈逸探听到了消息。
他甚至怀疑,陆栩生之所以能越过永康直抵金城,是沈逸在背后放了水。
“那父亲打算怎么办?”
章家家主道,“依葫芦画瓢,把陆栩生赶去沈家地界,等陆栩生毁了沈家山头,我再出面收拾残局。”
“父亲英明。”
第55章 第 55 章 陆将军,我输得心服口服……
章家家主这边火速赶到金城, 而陆栩生的先遣部队已在金城外围跟章家家丁交上了手,而章家军呢,且战且退, 往哪儿退?自然是往北面沈家地盘退。
这下轮到看好戏的沈家守将傻眼了。
看着章家人往他这边退来, 他是打还是不打呢。
打, 毕竟是友军, 影响结盟,不打, 再这样下去,沈家防线会被冲散, 这一犹豫, 防线果然被冲破, 丢了一个山头。
而章家这些人呢,被陆栩生和沈家的人联合给杀了。
章家家主以为成功将陆栩生引去了沈家地盘。
结果
“什么?陆栩生又回来了?”
章家家主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人怎么回事, 还边军主帅呢,都给他指了路送佛送上天了, 他竟然不知好歹又回来。
章家家主没法子, 不死心, 再遣三千人换了个方向,继续将陆栩生往沈家引。
这回可是惹恼了沈家人,管你哪来的兵, 只管拼命打,于是陆栩生的人拿章家人当人肉垫子往前顶,等到沈家和章家人打得两败俱伤后,他的人再冲过去收拾残局。
更可气的还不是这个。
陆栩生毕竟是边军主帅,治军有方, 除了先遣队,预备队,还有一支由年龄大的矿工们组成的宣传队,人手一张贴报宣称只要归顺朝廷,伏低不杀,且免一年的赋税云云,这下好了,沈家和章家那些民兵家丁,打到半路,听了这么一个好消息,被繁重抽成压榨的百姓们顿时丢下武器,投向朝廷,还有一些家丁见自家这边乱哄哄的,没个纪律,与其相互残杀还不如归顺陆栩生。
原本一万人马,瞬间投了两三千。
这仗还怎么打?
沈家和章家可谓是损兵折将,碰了好大一鼻子灰。
其余在附近围观的豪强什么光景?
前线的消息传到他们这里,他们发现了一个迹象,只要跟陆栩生的人缠上,准没好果子吃。
这个时候就显现出这些私兵的局限,大家都盯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生怕折损了自己的利益,纷纷踟蹰不前。
干脆让最强的沈家和章家冲在前头,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他们再出面,既能杀了陆栩生这个隐患,也不用损失兵力和财力,岂不两全其美?
沈家负责指挥的是沈逸的侄儿,他立在山头一处隐蔽处,盯着前方战场,皱了老大个眉头,
“到底怎么回事?”
身旁一管事倒是看得明白,
“少爷,那个章家人太可恶了,就是想祸水东引呢!”
沈家少爷一听顿时大怒,“他奶奶的,敢跟老子玩心眼,给我上炮!”
“等等!”那管事又劝住他了,
“您别急,小的瞧见了,那陆栩生盯着姓章的在打!”
“是吗?”那沈家公子还很吃惊。
“可不是,只要把章家人打完了,又折回去继续盯着章家军打!”
“嘿,有意思!”说到底沈家与章家也有不可调和的冲突,看着章家人吃亏,沈家少爷“明智”地选择作壁上观。
于是沈家用重火炮压阵,逼得章家和陆栩生的人都不敢靠近,而其余豪族又各怀鬼胎,谁也不想出头,均做做样子,于是最终就轮到章家吃亏了。
陆栩生分兵,着人看住几家豪强,再夹住两家豪强,集中兵力对付章家。
面对八家豪强围困,陆栩生为什么不走?
起先随兵的乡绅矿工头儿都劝陆栩生避其锋芒,但陆栩生不仅不避锋芒,还游刃有余在各家山头之间穿梭。
是有缘故的。
早在陆栩生南下之前就从程明昱的情报里分析出了江南局势,看出这些豪强相互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不可能真正齐心对付他,躲什么?越躲越能逼得他们齐心协力,反而是针锋相对迎难而上,能逼得他们现行。
果不其然,这几家家主各揣了十八个心眼子,被他抓住了机会,于是借住程明昱的情报,故意绕章家后方潜行,突入金城,营造沈家背刺章家的假象,逼得章家与沈家内斗。
接下来陆栩生决定先吞了章家。
章家祸水东引,犯了众怒,敢伸手援助的没有。
此时不灭他更待何时?
但章家军装备精良,硬碰硬,矿工们吃亏。
于是陆栩生下令,白日沿着山脚休息,夜里行军。
这个时候就彰显出用矿工和民兵的好处了。
江南豪强如此嚣张,视朝中法度为无物,陆栩生为何不调兵绞杀?
他想过从朝廷调兵,后果是那些受正规训练的大军压根不适应山地的突击战游击战,且他们不熟悉江南复杂的丘陵地形,届时又需要大量的军粮器械供应,必是民不聊生,损兵折将。
且一旦朝中大军进入,这里被豪强私匿的百姓,矿工,私兵会结成统一战线对付朝廷,届时毁了江南,毁了大晋根基,除了一败涂地不会有任何好结局。
策反矿工,招揽民兵就不一样了。
以战养战,这些百姓吃自己家的,无需他提供粮食,甚至还要告诉他哪儿藏了豪强的粮库,如此还能供应矿工兵。
瞧,这些矿工比谁都熟悉这些矿山矿场的情形,陆栩生只需部署任务,那些老兵们轻而易举就探得矿场火药藏地,并豪强私兵的布防,把章家军的底细摸了个透。
更重要的是,他们吃苦耐劳,无论天气多么恶劣,只要陆栩生下令行军,他们没一个人皱眉头,这不深夜冒雨往章家堡突袭,矿工们训练有素,各个手执刀枪箭矢往前冲,而那些被圣旨招来的民兵呢,从家里操出刀斧,对着这些曾欺压他们的豪强家丁就是一顿乱砍。
仅仅两个时辰,章家堡告破,章家家主带着儿子躲去金矿深处,最后被一把火逼得出来投降。
章家家主起先还不肯出来,他至今不明白自己输在哪里。
“我这里可是有足足三万精兵,他陆栩生哪来这么多兵力围上来?”
那管事嚎啕大哭,“那陆栩生以战养战,每到一处便着人将朝廷招安的圣旨晓谕全城,说什么只要肯归附朝廷,头一年免税,后三年免人口税,将人口税摊入田亩计税,如此一来,那些百姓风起云涌纷纷投奔陆栩生而去,原先三千人长成一万人,进了金城便有了三万人,这不夺了沈家几处山头几个乡镇,便有了五万人,这样下去,星星之火,迟早燎原,整个江南大地也尽归他手。”
说到这,管事还是很惜命的,劝着章家家主,“家主,咱们降吧,没准还能保一条命,否则照陆栩生这架势,咱们活不了了”
这时,章家少主已瞥见陆栩生吩咐人往营寨外头浇油,大有火烧营寨的架势,顿时大叫,
“爹爹,他们要烧死咱们!”
没法子了。
章家一众骨干灰溜溜从洞穴里出来。
矿工新兵立即扑过去,将他们手脚给捆住,扔在陆栩生跟前,那章家家主起先还不肯跪,士兵一脚踹过去,逼得他给陆栩生磕了个头。
这还是章家家主第一次看到陆栩生,只觉这位威名赫赫的边军主帅也太年轻了吧,生得这般俊俏,真是他在指挥大军吗?
章家家主心里还很不服气,觑着陆栩生问,
“陆将军,您中了沈逸的圈套了,您英明在外,不应该被沈逸牵着鼻子走,他就是借您之手来除掉我呢。”
陆栩生手里拎着那把尚方宝剑,在章家人跟前踱来踱去,一副唠家常的口吻,
“陆某初来乍到,耳闻沈家主乃江南豪族之首,免不了是要送他一份大礼的。”
而他就是那份大礼。
章家家主差点给噎死,看来人家陆栩生是早看穿了他们的算计,利用他们各怀鬼胎实现各个击破呢。
年轻归年轻,城府倒是蛮深。
章家家主不得不服,“陆将军,在下愿意归附,还请陆将军给章某一个机会,替您效力。”
他已经跪下了,沈逸也别想跑,要下地狱就一起下地狱。
“只要将军肯放了在下,在下愿给将军做军师,包准拿下沈逸。”
陆栩生还没什么反应呢,身旁那些头头儿都气得跳脚,其中一人对着章家家主猝了一口,
“什么玩意儿,也配跟我们陆将军谈价钱?你知不知道,你如今是个阶下囚,只要将军抬抬手,就能送你去见阎罗”
“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有可利用的价值?”
章家家主高高在上惯了,还是第一回被那些矿工们辱骂,顿时恼羞不已,只是人家话糙理不糙,已成了陆栩生俎上肉,只得认栽,再见那陆栩生眼底笑意褪尽,方真正打了个几个寒颤,折下身段,
“在下愿为将军效力,请将军饶了我和我儿。”
陆栩生看他一眼都嫌费劲,吩咐身侧侍卫,
“押下去当场审问,问清楚其他豪族底细,并与之来往的朝廷官员,就杀了他。”
沈逸手段不错,折了程明昱不少眼线,这不,送来一个章浑天,便只能从他嘴里撬出情报。
那章家家主章浑天嘴角狠狠抽了抽,当着他的面说要杀他,还想从他嘴里套出情报?
这陆栩生凭什么这么自信认定他会俯首?
很快,陆栩生给了他答案。
一侍卫拔出一剑,当场砍了他儿子五个手指,他儿子痛叫一声昏厥过去。
章浑天瞬间哑了,不再做无谓挣扎。
陆栩生追着章家打的事,一日后传到了杭州府。
那沈逸险些笑破肚皮,
“陆栩生呀陆栩生,你可真有意思!”
“他明显看破了章浑天的奸计,给他狠狠吃了一记,就不知道那章浑天能不能从陆栩生手底下逃脱!”
陆栩生勘破了章浑天又如何?
不照旧落入他毂中,中了他的借刀杀人
之计么?
沈逸觉得痛快极了。
“瞧,陆栩生果真是一把好剑。”
这时,身侧一心腹管事劝道,“虽说是好剑,却也不能放任他坐大,否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呀。”
沈逸闻言也收起笑色,立即颔首,“你说的没错,传我的话给王运和,章家的地盘我与他平分,眼下先齐心协力杀了陆栩生,稳住大局。”
“是。”
沈逸的绞杀计划在继续,而陆栩生呢,依旧东一锤子西一棒,继续蚕食各家的山头壮大队伍。
沈逸看不下去了,调了几门大炮去了前线,又逼着各地县衙整兵援助,如今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蚱蚂,谁也不含糊,愿意听沈逸调派。
原以为万无一失,可数日过后,前线消息传来。
“家主,那陆栩生可狡猾了,兵分三路,从我们沈家,谢家和萧家重兵中插过,直接往咱们锡矿的腹地奔去!”
“什么?他敢!”
整个江南地界,还就沈家发现了这个锡矿,物以稀为贵,那玩意儿价钱飞涨,让沈家赚足了本钱和体面,沈逸绝不许陆栩生染指锡矿。
“立即调兵回援,再次包围住他!”话音刚落,沈逸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重要隐患。
一旦准许其余豪族的兵力进入自己的地界,回头请佛容易送佛难,恐有后患。
“不成,我亲自去严州府,绝不许他北渡寿昌溪!”
严州府在寿昌溪之北,金城在寿昌溪之南,寿昌溪北面是沈家地盘,南面是章家地盘,如今王家的人正与陆栩生在章家地盘周旋,沈家,萧家等重兵也步步紧逼,章家被灭,给其余豪强敲响了警钟,大家决定先杀了陆栩生,再分章家这块肥肉。
沈逸一到严州府,意味着沈家最精锐的战力也到了这里。
矿工和民兵毕竟不是正规军队,不敢跟沈逸硬碰硬。
陆栩生便往西南面逃。
沈逸心想陆栩生也不过如此。
即便心里有些瞧不起陆栩生,沈逸也没有大意。
陆栩生这边消失不见,那头江成斌并长公主屡屡施压,若再耽搁下去,恐生变。
至少在明面上他还是大晋臣子,不能公然跟朝廷为对,得小意斡旋。
陆栩生毕竟有些本事,手里也有好几万人马,且这些人就是豪强的矿工和藏匿的私户,说白了,杀了他们,沈逸心里也滴血,倒不是心疼人命,而是少了给他卖命的人。
沈逸毕竟聪慧,他很快想了个法子。
召集各路家主,并几名县尉,再度调兵遣将。
他将山川图摆出来,拿着一方月杆往陆栩生所在的地儿一指,
“陆栩生如今在龙游,我猜他要去西南的衢州府,几万人马岂能不补给,而衢州城大,他拿着圣旨衢州守将明面上也不好拦他。”
衢州是萧家的地盘。
萧家家主说,“如今我儿子在城里,我已吩咐他占据四边高地,不给陆栩生进城的机会。”
“若是衢州府他走不通,可能往西北去凤宁,也可能往西南去板固,我的意思是,合围,他们没有出路一定死战,则双方兵力死伤惨重,死的可不是朝廷的兵,而是我们的人,既如此,我倡议,咱们在合围中给他一个缺口,将他往这儿引”
沈逸的月杆沿着龙游往衢州西南方向的江山镇一指。
“这儿!”
“此地是我夫人的外祖家,我曾去过几回,这里地势成一个葫芦口,三面环山,是极好的驻扎之地,陆栩生先遣部队瞧了,一定会想法子占据此地再图反击,咱们先把重兵埋在这附近,等到陆栩生人被赶到此处,咱们重炮攻击,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妙计!”
“他以为他是逃了,殊不知是咱们请君入瓮!”
“沈翁不愧是神机妙算哪!”
沈逸在江南也是极了不得的人物,虽不如程明昱名气大,但他极善钻营,谋算并不逊色于程明昱,只是程明昱谋的江山社稷,而他呢,谋的是是自家地盘。
各家家主这回很是齐心协力,毫不迟疑执行沈逸的策略。
驻扎在龙游县城的陆栩生,很快察觉到了四周的压力。
随着队伍越来越壮大,话事人也多了,比如一些乡绅和守将,他们不像白银山的将士,对陆栩生言听计从,陆栩生每每提出作战计划,他们总要根据自己的认知提出一些见解甚至异议。
对于接下来往何处进军,大家伙便起了分歧。
“东南的深山里终究是八大豪族做主,我的意思是咱们干脆往西,进驻江西,同时让朝廷派兵接应,在江西广信站稳脚跟,再与江成斌的水军两厢夹击,好叫江南豪族俯首。”
“没错,这是上上之策!”
提出这个建议的是金城一个小豪族,也称乡绅,曾依附于章家,陆栩生进城后,他明智地选择投诚,想帮着陆栩生平了江南,将来也好跟朝廷申功混个官职当当。
陆栩生身侧一位白银山的副将指着沙盘道,
“若是去江西广信,必路经衢州府,可是衢州府已是重兵把守,咱们过去,必定损失惨重。”
这时那位乡绅露出诡异一笑,他指了指江山这个小乡镇,
“将军有所不知,我对这一带熟悉得很,衢州是萧家地盘,重兵把守没错,遂昌是庾家地盘,庾家也定拼死守护,那么夹在这两家当中的江山,就成了互不管地带了。”
“你们信我,庾家与萧家挨得近,双方之间不对付,他们谁都不愿意伸出手帮对方一把,所以江山的防线必定空虚,前有拦截,后有围堵,唯有这里是个突破口,陆将军,您虽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可到了江南这小山头,您信我准没错。”
大家伙都十分赞成这位周先生的献策。
陆栩生捏着下巴望着沙盘,若有所思,“说的有道理。”
“但,我们这么多人手,一道行军十分惹眼,这样吧,咱们分兵,周先生领着你的人马先往江山探路,占据有利地形等待后援。”
“好!”那位周先生极是胸有成竹。
“李将军并我白银山十名副将携三万人马往衢州府进军,你们不必强攻,打了一阵便往西北去开化,从这里召集民兵壮大声势,坐等江西广信援军,届时两厢夹击衢州,衢州府必破。”
“至于余下人,留三千人随我断后,其余人折向西南,先佯装攻打板固,实则走严博,随后去广信汇合。”
这一番安排可谓缜密无间。
大家都很佩服,“只是将军亲自断后,实在叫人不放心。”
陆栩生笑道,“虚虚实实,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们放心,只有我断后,他们才以为大军在龙游,不敢跟过去,给你们去广信汇合制造机会。”
“不愧是我们大晋的常胜将军,跟着将军打一次仗胜读十年兵书。”
这些乡绅守将免不了对陆栩生一阵吹捧,陆栩生笑而不语。
陆栩生这番调度一字不差被禀到沈逸案头。
坐在严州府的沈逸看着陆栩生的出兵计划,险些笑出声。
“他陆栩生不知道吧,召集民兵有他的好也有不好,那就是容易渗透奸细,这不,咱们的人佯装降兵安排进去,陆栩生的动静就瞒不过我了!”
“跟我斗!”
沈逸阴戾地笑了一声,旋即正色吩咐管家,
“去请各位家主。”
是夜,各家家主齐聚严州府的沈家别苑,沈逸根据陆栩生的计划重新调整布局。
“诸位,决不能将陆栩生放去江西,一旦他去了广信,咱们与朝廷为对的消息就能传出去,届时朝廷派大军南下,咱们就麻烦了。”
“必须毕其功于一役,将陆栩生射杀在东南深林内,明白吗?”
“明白!请沈家主下令,我等必定全力以赴!”
“好!”
江山镇外围的伏兵不动,其余几处根据兵力多寡调整用兵,事不宜迟,好几家家主决定亲自去前线督战。
最后跟着沈逸在严州府坐镇指挥的只剩王家家主与崔家家主。
王家和崔家素来拥护沈逸,这里算是沈逸最稳固的结盟。
三日过后,前线战报出来。
“家主,陆栩生各遣五千将士夹攻衢州南北。”
“无妨,他这是给周士绅与西北行军制造机会。”
“可他在章家堡截获了几门炮火,火力太猛,打得萧家少主不敢出城。”
沈逸沉吟片刻道,“从寿昌调五千县兵和民兵过去,助阵衢州府。”
“好!”
半日后又来了战报,
“周士绅领着一万人往江山进发,快进入了咱们的伏击圈!”
沈逸一愣,“一万人?不是说好只
有三千人吗?”
陆栩生最先的计划里是给三千人到周士绅,让他先去打探江山镇情形,怎么突然增至一万人?
身侧王家家主猜想道,“毕竟陆栩生也不是无能之辈,约莫着晓得咱们调整了兵力,不想跟咱们硬碰硬,所以多遣了人去江山,意图占据葫芦山,等着广信那边接应。”
沈逸颔首道,“是有可能,既如此”他重新回到山川地形图前,目光落在江山附近,
“你们王家再从仙霞岭这边调兵过去,决不能放他们活着去江西。”
“好!”
又是两日过去,各路兵马已到位,双方打得正如火如荼。
不多时,战报送来沈逸跟前,沈逸还在戏园听曲呢,闻言招手示意伶人停下,揉着眉心问管事,“什么情况?”
“那陆栩生太狡猾了,知道咱们兵强马壮,交手不到一个时辰便退场,其中西路人马往凤林逃去!”
“不可!”沈逸霍然起身怒道,“把遂安的人手都给调出去,堵住凤宁之西,务必将之扼杀在凤宁界内。”
“遵命!”
沈逸行至长廊处,下人见他出了汗,连忙追着送来一块帕子,沈逸接过帕子拭去汗,望着园子里葳蕤的草木微微出神,
就在这时,廊庑尽头奔来一名管事,那管事苦着脸朝他拱袖,
“家主,两江总督府来人了!”
沈逸顿感头疼,“来的是谁?”
管事愁道,“江成斌坐下军师姜楚河。”
沈逸抚了抚额,不消说是为陆栩生的事而来,再不杀了陆栩生,朝廷的压力顶不住了。
“你就说我病重,不便见他,还有,许他三百万税额,告诉他,四月初,江南抽分局会补上上两个月的缺损,一定让他给朝廷交待。”
管事听了放了心,“家主英明!”
先拿赋税稳住江南总督府与金陵官府,如此没有后顾之忧。
将人打发出去,沈逸折向戏台,摆摆手让那些伶人退下,回到了书房,问随侍,
“陆栩生本人在何处?”
那随侍就坐在沈逸书房门口的桌案后,在他面前摆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匣子,均是各处送来的战报。
而陆栩生有关的战报就在当中最显眼一个匣子。
他立即翻开最新一封战报,“陆栩生本人还在龙游城,他召集麾下三千将士,并龙游百姓挖壕筑工事,听里面传出来的消息,说是谁跑了他都不跑,他就是要站在龙游城,看看豪族能把他怎么着!”
“有种!倒是没损他父亲的威名。”沈逸冷笑。
“家主,情报显示,陆栩生不愧战神之名,他带着人亲自上阵,打退了咱们十几次进攻,咱们的兵别说龙游城,就是外围的山头都摸不着啊。”
沈逸深吸一口气,白皙的手指扶在桌案,思忖片刻,斩钉截铁道,
“把严州府的兵力派去龙游,我要陆栩生的项上人头!”
那随侍惊道,“严州府还有一万两千精兵,他们走了,您身边可就没人了,您看需不需要留些人手驻扎严州府!”
沈逸对着他桌案一脚踢过去,暴怒道,
“陆栩生都被我逼去了江浙边境,离着好几百里,我怕什么!”
“去,留下两千人驻守,其余人全部压去龙游,别的人都不管,这一万精锐团团围住龙游,我只要陆栩生的命!”
“朝廷派了陆栩生一人来,就想撬动整个江南,门都没有!”
“而我呢,只要杀了陆栩生这个人,就万无一失,明白吗?”
随侍被他阴沉的脸色给吓坏,忙道,“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派出的这一万人手有五千是严州府守兵,还有五千是沈逸的私兵,这五千私兵有多精锐?其装备不亚于朝廷禁军,人人一匹好马,一把弩机,良弓好箭,且每五百人配备一蹲虎蹲炮,只需这支“御林军”出马,陆栩生必死无疑。
沈逸原先低估了陆栩生的能耐,也怕折损了这支宝贝,故而不轻易派出,眼下到了生死存亡之际,由不得他藏着掖着了。
派出这支骑兵后,沈逸长出一口气,倒头就睡。
他相信不出两日,就能看到陆栩生的人头了。
沈逸此人极有情调,他不像程明昱有经世济国的报负,他只想做他的地头蛇,这些年他就像是这些山头的土皇帝,有银子有百姓还有矿山,比金銮座上的皇帝还舒服呢。
睡醒,他开始抚琴,婉转的曲调伴随着曼妙的舞姿,给这奢华的别苑又添了几分糜艳。
那美人儿如灵蛇般舞动身姿,朝他频频投来媚眼。
沈逸却不为所动,他喜欢看美人,却不喜欢睡美人。
除了府中几位要紧妻妾,他并不贪图美色,不是什么人都能往他床上爬。
比起美人,他更享受这种拿捏人心的快感。
想必陆栩生眼下已焦头烂额了吧。
琴音忽然从舒缓到疾快,恍若暴风骤雨侵袭而下,那美人儿腰肢扭得越来越快,沈逸也键指如飞,只突然间门外一道惨厉的叫声划破天际,惊了沈逸的弦,他指下琴弦霍然崩断,鲜血顺着他指腹汩汩而流。
舞女吓得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俯首,“家主”
沈逸没看她,侧耳一听,隐隐约约似乎有杀声逼近?
怎么可能?
这严州府远离前线,哪来的杀声?
就在这时,几只快箭破支摘窗而入,直挺挺射中他两侧的柱子。
沈逸人晃了晃,意识到不妙,蓦地起身推门而出。
只见前方穿堂的门被从外撞开,他的几名家丁连滚带爬冲了进来。
“家主,家主”
“那陆栩生陆栩生他来了!”
沈逸脸色顿时一变,待要迈出,脚不甚往门槛一撞,险些跌下去,他抚着门槛惊戾盯着家丁,
“他不是在龙游吗,怎么来了严州府!”
那家丁沿着石阶一步步往他脚下爬来,
“属下也不知道啊,您快些跑吧,再不跑来不及啦!”
沈逸还不肯相信,他运筹帷幄,奇兵尽出,陆栩生怎么可能杀进严州来?
陆栩生来了,而他身边已无可御敌之兵…
一股绝望涌上心头!
他越出门去看。
不料那家丁并另外两位管事团团将他抱住,抬着他往后院去。
行至后花园的林道,撞见做客的王家家主和崔家家主,三人相视一眼,心情那个叫难以形容。
顾不上多说,沿着别苑后门只管往后山上跑。
顺着竹林刚上坡顶,忽然一道冷冽的嗓音从侧后林子里传来。
“沈家主,别来无恙!”
沈逸听着这道熟悉的嗓音,整个人僵住了。
上一回碰面还是什么时候,是金陵城的衙门前。
长公主召集豪强与金陵地方官员,商议清丈田地一事。
他当时指着陆栩生鼻子说了一句什么话?
骂他不该将枪杆子对准自己人。
而现在,陆栩生的枪杆子瞄准了他。
沈逸深深闭上眼。
他明白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从陆栩生除掉章浑天开始,他就计划着今天这一幕。
先是进犯沈家锡矿,将他从杭州府逼出来,等他来到严州,陆栩生佯装西逃,眼看他要西逃,豪强们岂能坐视不管,等着陆栩生拿到证据去朝廷告状呢?
于是他沈逸必定调兵去围剿。
陆栩生是何等聪明啊,利用他的奸细将自己的行军计划透露给他,好让他按着陆栩生的计划而布兵,他以为是陆栩生进了自己的圈套,殊不知人家陆栩生是将计就计,又或者说早早就把一切算计得清清楚楚。
他就是这般一步步将沈家这边所有能调动的兵力调出
去,好最后来个将军,来个擒贼擒王。
什么叫算无遗策,沈逸今日算是见识了。
这不是用兵如神,这是神在用兵。
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请君入瓮,擒贼擒王,这三十六计,他陆栩生玩得炉火纯青哪!
沈逸转过身,举起双手,冲着来人平静道,
“陆将军,我沈逸今日输的心服口服。”
第56章 第 56 章 那像不像大姐夫?
他们这些豪族的兵看似握在自己手里, 实则全部听陆栩生“调派”,陆栩生结结实实把他们所有人的鼻子都给牵着走了。沈逸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玩偶般任凭人摆弄。
不,或许在离间章家和沈家前, 甚至在更早, 在他刚抵达江南时, 在他敢取代程明昱南下时, 他就已做好了全盘谋略。
朝廷只遣来一个陆栩生,便彻彻底底让江南归服。
这样的功绩, 足以彪炳千秋了。
而他沈逸却是陆栩生名垂青史的垫脚石。
沈逸自嘲地笑了笑,再次打量面前的年轻人。
陆栩生一袭黑衫如墨, 眉目深邃而平静, 在他周身一片翠竹如画, 映得他好似凭空幻化而来。
沈逸对着他欠身一礼,
“若是将军有用得着在下的地儿,只管开口。”
跟章浑天一般, 想谈条件了。
陆栩生眯起眼,翠绿的竹色淌进他眼底化作一抹幽冷, 他只冷冷扔下两字,
“带走。”
霎时十几条黑影从竹林深处跃出来, 将沈逸一行人捆住压去前院地坪。
陆栩生带来的将士,已将别苑内的沈家人均抓出,空旷的前院乌压压地跪了一地。
沈逸, 王家家主和崔家家主三人被扔在最前头,即便三人成了阶下囚,却是自持身份,不忍堕了威风,神情勉强还算镇定, 直到看见陆栩生从身后侍卫手里接过一把弓箭。
沈逸脸色终于变了变,
“陆将军,你难不成要在此地将我就地正法?将军可知我手里握着多少秘密?我相信你很感兴趣。”
可惜陆栩生对着他的话,置若罔闻。
箭矢搭在长弓,慢慢拉开,沈逸的双眼随着他弓弦渐渐拉满而紧绷。
喉咙深深咽着,那红色的箭矢仿佛在他眼眸渐渐放大,沈逸额尖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脸色也白得可怖,
“陆大人,沈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栩生听了这话,犹豫了一下,箭矢忽然往左一摆,对上了崔家家主的眉心,那崔家家主见状登时脊背绷紧,
“陆大人,陆国公,陆神仙,我们都是被沈逸蛊惑的呀,您网开一面,什么都好说,要什么都给您”那崔家家主已语无伦次,骇得牙关打架。
陆栩生轻轻嗤了一声,又调整姿势,将箭矢渐而往右挪,这一下瞄准了王家家主。
王家家主眼皮直哆嗦,忽然拔高嗓音,
“陆将军,我与您的外祖王家是本家呀,我们三十年前是连过宗的,前几年您外祖父六十大寿,我还亲自去琅琊贺过,他老人家精神矍铄,气质拔然,开口闭口提的是您这个外孙,处处以您为豪”
大约是这番话让陆栩生起了恻隐之心,他好像犯了难,盯着沈逸问,
“沈家主,你觉得本督先杀哪一个?”
陆栩生短促地笑了下,那狭长的深眸好似歇了一斛春光,甚至连拉弓的姿态也极其挺拔清俊,模样像极了在挑猎物的猎人。
沈逸已完全看清陆栩生的意图,他一言未发,昂起头颅深深闭上眼。
就在他闭眼的一瞬,一声锐利的“嗖”划破长空,只见箭矢穿沈逸脖颈而过,一串血花喷出来,洒了他跟前一地,沈逸眼一灰,身子跟落叶似的扑了下去。
陆栩生收弓抬眸,目光落在崔王二家家主身上,却见二人早已哆哆嗦嗦,裤下遗了一摊尿。
“不至于吧?你们杀的人还少吗?”陆栩生闲闲道,
二人栽倒在地,放声大哭,
“求将军饶命,求将军饶命,我等愿为马前卒,供将军驱使。”
陆栩生不再理会他们,将弓箭扔给侍卫,吩咐其中一副将,
“割下沈逸头颅,传檄三军!”
沈逸这颗头颅可比他嘴里那些秘密要有用多了。
只需将他头颅送去各地,那些豪族私兵也好,被藏匿的百姓也罢,绝大部分都会归降。
副将照做。
至于另外两位,
“关去屋子里,就地审问,审完就地正法。”
那崔家家主闻言,立即嚎出声,“陆大人,审案不归您管吧,论理得将我等押去金陵,由臬司衙门审问。”
陆栩生闻言嗤的一声笑,手里已捏着马缰打算走了,又慢腾腾转过身来,笑道,
“哟,你们这些豪族什么时候讲究过朝廷法度?死到临头却跟我讲法?”
他使个眼色,侍卫将二人带去侧院审问去了。
陆栩生当然不可能把这些人带去金陵,金陵那些官员又有几个跟豪族脱得了干系?
将严州府交给一位副将收尾,陆栩生再次疾驰往西面,收拾余下的豪强,沈逸和章浑天一死,江南豪族群龙无首,便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有几分可战之力。
饶是如此,陆栩生还是费了整整半月,方把余下大部分豪强给平定,只余少数顽固分子交给副将料理。
四月十五这一日,陆栩生赶回金陵。
两江总督江成斌亲自来城郊迎候,他早早立在晚风里,对着策马而来的陆栩生长长一揖,
“陆国公神鬼本事,让在下大开眼界!”
江成斌难道真的没法遣兵援助陆栩生?
是陆栩生没让他调兵,江成斌所谓的封锁出海口出江口实则是堵住豪强的退路,也是迷惑豪强的幌子,让他们对陆栩生可能的去向捉摸不定。
陆栩生不是来打仗的。
他真正的目的在于解放被豪强藏匿的人口和矿兵,利用挑动矿兵和百姓反抗的手段,毁掉江南豪族耐以生存的根基,往后江南不再有豪强,所有百姓,矿山,航运全归朝廷,可以想象到明年,朝廷赋税该是何等丰裕。
贻害江南官场几百年的毒瘤就这么被陆栩生硬生生拔除。
简直是普天同庆。
而更难得的是,朝廷竟然不费一兵一卒,便得到了整个江南,这才是陆栩生真正令人惊叹之处。
他想象不出还有谁能做到,哪怕程明昱也不能。
江成斌激动得险些泪流满面,
“慎之有所不知,我每每往海盗用兵,需要物资,还要往这些豪强跟前说好话,处处受制于人,若是我强势了,赋税就难了,慎之啊,过去程明昱常说我就像个媳妇,夹在朝廷和豪强之间难做人呐。”
陆栩生对着江成斌很是客气,回了一礼,“多谢江都督策应。”
“哎,我什么都没做,”言罢,江成斌拉着陆栩生一道上车,往长公主府驶去。
“我方才来的路上,看过沙盘,将你这两月来在江南的行迹推演一遍,我发现你行兵之地涵括了豪族麾下各个县镇,也就是说那些被豪族藏匿的人口均被你带了出来,接下来该要给他们上簿册,分田地,又是一项费时费力的大工程。”
陆栩生颔首,“这正是我此行回金陵的目的,来的路上我已修书去京城,让户部和吏部遣人南下,除此之外,金陵这边也需派遣大量官员随我进山。”
“这好说,需要用得着我的地儿,还请慎之不要客气。”
别看江成斌是陆栩生长一辈的人物,可他对陆栩生却行的平辈之礼。
二人在马车内,先定了初步计划,随后赶到长公主与长公主细禀。
长公主见着陆栩生,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没受伤吧?”
陆栩生笑道,“不曾。”
长公主这回难得给他一个好脸色,“冲你这回舍身为朝廷,我往后歇了给安安寻男宠的心思。”
陆栩生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净,“您能不能不要提这茬了?”
江成斌还在场呢,得顾忌点他的面子。
江成斌也是人精,立即捂住
耳,“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们陆将军不是妻管严,我知道的。”
陆栩生:“”
一身的威风被抖落个干净。
笑过一阵,三人言归正传,开始部署清丈田地,登记人口及接手矿山等事。
聊到快晚膳光景,外头来了一管家,说是有人送了几车子礼来。
长公主愣了愣,“何人送的?”
这时,江成斌起身朝长公主施礼,
“是下官送来的。”
长公主与陆栩生交换了个眼色,没有做声。
江成斌神色坦然与长公主道,
“殿下,您知道,当初陛下委任臣来江南,臣起先施展不开拳脚,直到后来慢慢收了他们的礼,方取得他们的信任,才在江南博出一方天地,今日我将这些礼如数上缴给殿下,请殿下帮忙转交朝廷,至于每年的礼单,臣是与陛下禀过的。”
不得不说,这位江南总督是聪明人。
陆栩生杀了那些豪强家主,难保没从他们嘴里撬出不少秘密。
而这些秘密将撼动整个朝廷。
江成斌身为两江总督,不可能完全干干净净,他聪就聪明在,从一开始就跟皇帝报备,将自己摘出去。
长公主知道江成斌没有骗她的必要,“行,既然是与皇兄禀过,那这些本宫如数交去京城。”
江成斌聪慧,明哲保身,那么其他人呢。
长公主瞥了一眼陆栩生,陆栩生眉峰动都没动一下,可见是不打算透露任何实情了。
也就是说,现在不少朝官的生死都捏在陆栩生手中,他手里到底拿了多少把柄,无人得知,可以想象一旦他回到京城,该是京城官员的噩梦。
送走江成斌,长公主看着陆栩生心情复杂道,
“还要小心。”
陆栩生颔首,“我心里有数。”
他要等得那个神箭手还没出现,想必快了。
在金陵逗留三日,陆栩生带着一百名官员浩浩荡荡进了山。
每县分派一名朝廷主事官,并当地吏房户房官员各数名,再一伙士兵,浩浩荡荡开始清丈田地。
陆栩生负责四处巡视,眼下江南局面还不稳,尚需他坐镇。
那些矿工只听他的,民兵也只肯认他,豪族手里的产业还需一点点清出来并交还朝廷,有他镇着,能最大程度确保顺利和安稳。
过去边关诸国闻陆栩生之名退避百里,如今陆栩生三字响彻整个江南。
陆栩生所到之处,当地百姓纷纷送鸡鸭蛋米,将他奉若神明。
人什么时候最容易放松警惕,该是风光无极,功成名就之时吧?
那个人是这么想的,所以等着那一日夏光烂漫,陆栩生被一群百姓簇拥在山头,俯瞰那漫山遍野的杜鹃时,一支淬毒的箭矢藏在林子暗处,瞄准了他的脖颈。
*
“嗖”的一声,好似有一团血雾炸开。
程亦安浑身打个哆嗦,猛地睁开了眼。
她惊魂未定望着漆黑的帐顶,浑身出了一身冷汗,方觉是一场噩梦。
起身坐了片刻,寻来帕子将后背的汗擦了去,恍惚听到外头有脚步声,程亦安问道,
“什么时辰了?”
今日守夜的是如蕙,她素来醒得早,打算去出恭,听得程亦安一声唤,立即折进里屋,
“姑娘,方卯时初呢,还早着,姑娘再睡一会儿。”
程亦安心里不大踏实,摇摇头道,“不睡了,我今日要去一趟平安寺。”
这个梦不大好,她想给陆栩生求个平安符。
如蕙便进来伺候她更衣,“起得这样早,怕是回头要没精神的。”
程亦安疲惫道,“准备些清凉油摸一摸就好,对了,前院这两日有信笺送来吗?”
长公主几乎每隔五日送一份信给她报平安。
程明昱那边也隔三差五有消息来,还不曾听说陆栩生受伤之类。
这个时候,她真的不盼着陆栩生建功立业,只盼着他平安归来。
如蕙失笑道,“这话您昨日就问过了,奴婢不是说了,得明日才有消息来么。”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姑娘这是把姑爷搁心上了。”
程亦安笑一笑没有否认。
陆栩生是她男人,能不盼着他好?
洗漱更衣,匆匆用了些素食,准备了香油银子一类,便带着丫鬟嬷嬷往平安寺去。
陆府离着平安寺并不远,就在西市附近,往北过两条街道,再往西折一段就到了。
先有婆子去打了前哨,得知陆国公夫人要来拜佛,寺院这边给她清出一间佛堂,让程亦安在里头抄了一篇经书,烧于佛祖前,又请主持大师封了陆栩生的生辰八字,搁在佛祖前拜了拜,最后捐了些香油银子方出门。
想起平安寺侧门外有一家素菜包子做的极好,程亦安打算捎几笼回去吃,越过千手观音庙,沿着廊庑往侧门去,余光中忽然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程亦安脚步一停,忍不住顺着那人方向望去,
“咦,如兰,那像不像大姐夫?”
只见贺青云身着一身雪衫,手里拿着一卷画轴,逆着人流往寺院后庙去。
第57章 第 57 章 跟上去
程亦安不假思索跟了上去。
顺着穿堂来到药师殿, 从左面的夹道过去,前方矗立着一座三层阁楼,是平安寺的藏经楼, 到这一带, 人便少了, 程亦安不敢跟得太近, 假意随处看风景,发现贺青云进了藏经楼东面一五角翘檐亭。
程亦安就立在药师殿后廊庑远远瞧着, 那里大约有五六位男子,年龄不一, 看起来像是以画会友, 个个气度不凡。
贺青云一到, 席间除了北座一人,其余人均起身给他见礼,而贺青云一一还礼过后, 便坐在那北座之人左侧,那人年纪在三十上下, 生得也是面如冠玉, 一副极好的相貌, 贺青云与他交谈,观神情二人该是熟稔,很快, 贺青云右下首一年轻男子扯过他,低语几句,不知说了什么,贺青云笑起来,很罕见的神采。
接下来贺青云将自己携来的画卷摊开, 让众人品鉴,或侃侃而谈,或凝神观赏,一场再寻常不过的会面。
程亦安摇了摇头,看来她是因为当年范玉林的背叛而成惊弓之鸟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另一面廊庑后绕出一道身影,一袭白衫猎猎,风姿绰绰,不就是范玉林?
程亦安起先还没发觉他,是如兰率先瞧见,立即上前一步,拦在范玉林与程亦安当中,范玉林如今倒是学乖巧了,止在五步外的距离,便立着没动了。
那头树梢站岗的裘青,手中已捏起一颗石子,一旦范玉林有异动,他手里这颗石子就能要他的命。
范玉林发觉程亦安盯着那亭间瞧,便知她好奇了。
范玉林从何时认识的程亦安?
打六七岁起吧。
那时程亦安方四岁,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独自蹲在南府后面的巷子里数石头。
范家刚搬来京城不久,哥哥读书,没功夫陪他玩,六岁的范玉林便在附近四处逛游,这一带的小门小户都爱往程家凑,若是遇见爽快的奶奶太太,还能分些好东西出来,几岁大的孩子心里能惦记什么,不就是一口吃的。
程家后巷子时常有十多个差不多的小孩一处玩耍。
程亦安性子腼腆,不爱跟人挤在一处,却又孤单,便时常躲在角落那颗樟树下看着大家伙玩,那樟树由花坛护着,里面铺满了鹅卵石,她爱数,输完又重新来,每回的数都不一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那盘子石头,倔的很,总要数个明白。
有一回一个小少爷瞧见她,冷不丁捡起一颗石子砸她,气得她追过去,一不小心就给绊倒了,他瞧见了,立即奔过去将小小的她搀起,随后追着那小少爷打了一顿。
自那回起,程亦安会对他笑,还问他的名,唤他一句林哥哥。
两小无猜的情意不知不觉发了酵,到他十五岁后,便萌生了不可抑的情愫。
他当然知道自己高不可攀,所以刻苦读书,好不容易中了举人,她却被许给了陆栩生。
原谋划着今年下场一举及
第,孰知被程家一打,崔函一搅,身败名裂,被剥夺了春闱的资格。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他与程亦安是有缘无分了。
再次瞧见她,他对着她神情依旧是了如指掌,瞧此刻,她有意无意瞥了那亭子几眼,当是对亭子里的人有疑惑了。
于是范玉林便开口,
“正北席那位姓李,名湘城,是翰林院一位学士,精攻宫廷画,侍奉内廷,这位李七爷是崔函的小舅舅,也就是崔家当家主母李氏的幼弟,是个极知风月的人物。正南席那位是翰林院一位庶吉士,大前年的进士第四名,来自湖湘大户,才貌双全,极有口才,被圣上嘉奖过,至于二人当中那位贺世子,不消说就是你姐夫。”
“席间这五人均是大晋画坛的高手,他们结伴成立了一画社,名为‘青云社’,非出身优渥才华出众者不进。”
程亦安这才将视线往他身上移了移,蹙眉道,“你怎么知道的这般清楚?”
范玉林苦笑道,“我数次恳请入社,均被拒绝。”
程亦安无话可说。
她并不想与范玉林待在一处,转身就离开。
范玉林下意识要追,“安”话到了嘴边最终吞了回去,看着她背影消失在转角,默然叹了几声,方折去藏经阁。
程亦安买了几笼包子便登车回府,这一路心里乱糟糟的,一时为陆栩生担心,一时为大姐犯愁,程亦歆能干归能干,却是多思多虑,这段时日看着都瘦了一圈,她的性子倒是有几分像爹爹,爱把事儿藏在心里。
程亦安决定做回恶人,她掀开车帘,低声吩咐裘青,
“你寻个稳妥之人,暗中帮我盯着大姐夫,他平日出入哪儿,与什么人接触,事无巨细报给我知。”
程亦安这般做是有缘故的。
前世范玉林待她也极好,处处依着她,就在她以为他一颗心都在她身上时,他却悄悄在外头养外室,她不是非要把贺青云往坏里想,实在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药也吃了,病也治了,为什么还不成?
难不成是不喜欢长姐了?
查清楚,释了疑,安心过日子。
若有猫腻,趁早发现,也是为长姐好。
程亦安希望自己是多此一举,毕竟前世到她闭眼重生,都没听说大姐和大姐夫闹出什么事来。
贺青云这厢与几位好友坐而论画,大家夸他画艺又精湛了,回到府上便神采奕奕的,一进正院明间,见程亦歆坐在桌案旁出神,神情有些低落,他笑意便顿了下,
“歆儿,你怎么了?”
程亦歆已经发现了他,坐着没动,只是疲乏地露出一笑,“没事,明日要入宫贺太后娘娘寿辰,我在寻思那寿礼是否有不妥。”
贺青云先去一旁铜盆处净手,来到她身侧在她对面落座,温柔道,
“不会有事的,太后娘娘喜好风格妍丽,画风又大气的作品,我所画该是投其所好,咱们呢,不求出挑,别出乱子就成。”
贺家既然与程家联姻,那自然也是中立一派。
程亦歆淡淡应了一声。
不多时翠姐儿听说爹爹回来了,扑过来抱着贺青云,贺青云牵着孩子进了东次间,“来,让爹爹瞧瞧你作的画。”
程亦歆看着他清逸的背影,眼眶忽然酸了酸。
从看诊到现在,过去足足三个月了,还是没有大起色。
是没治好,还是有旁的缘故?
这时,心腹陈嬷嬷进来了,看了一眼东次间的方向,低声问程亦歆,
“那方子还剩最后一副药,您看今个儿还要熬吗?”
这事除了陈嬷嬷,程亦歆没告诉任何人,那方子也由陈嬷嬷收着,药也是她老人家亲自熬,对丫鬟们就说是她要补身子,也无人起疑。
程亦歆这个人做事有始有终,淡声道,“熬吧。”
贺青云陪着孩子作了一会儿画,用过膳,又去西次间亲自照料孩子,翠姐儿很顽皮,三岁大什么东西都能往手里抓,也爱蹦床,程亦歆怕她摔着,着人做了一张小小的架子塌,四面围起来,给她玩耍。
等到哄孩子睡了,贺青云回到西次间,一眼瞧见桌案上搁着一碗黑漆漆的药。
他神色暗了暗,没有立即去喝,而是将外衫退下,搁在屏风架着,这才慢腾腾来到桌案后坐着,看着那碗药没动。
程亦歆侧对着他,正在看账簿,余光注意到他的动作,却也没吭声。
过去夫妻俩无话不谈,如今因为这桩事弄得起了隔阂。
起先贺青云也很配合,渐渐的,心里生了烦躁。
这里头当然也夹杂着不能如妻子愿的羞恼。
贺青云沉默地伸出手扶住那只碗,程亦歆看着他踟蹰的样子,忽然泄气地开口,
“算了吧,不想喝就别喝。”她露出笑,
贺青云看得出来她笑容很勉强。
便有些进退不得。
他确实不想喝,却也不想让妻子失望。
犹豫片刻,他还是端着药碗一口饮尽。
程亦歆看着他咕咚咕咚的喉结,心情复杂地笑了笑,
“这是最后一次了”
贺青云一顿,喝完,抬袖拂了拂嘴角的药渍。
过去多么讲究的贵公子,如今被逼得失了风度。
程亦歆眼眶再度一酸,她有些后悔了,如果从一开始就默不作声,夫妻俩之间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天底下不少夫妻到了三四十,便分房睡,那丈夫睡去小妾屋子,正室过自在日子的也不少。
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
是她过于追究完美了。
这样总比去外头养女人的好。
程亦歆忽然释然一笑,“青云,往后咱们再也不折腾这些了,好好过日子吧。”
贺青云脸色一窒,一种无边的愧疚涌上来。
“对不起歆儿”
程亦歆使劲摇头,决定放下后,她这一刻竟然觉得无比轻松,好像卸下了沉重的负担。
“没有,我觉得这样很好,时辰不早,我们歇着吧。”
程亦歆先一步上了拔步床,贺青云去沐浴,这一次他洗得有些久,程亦歆就没等他,也没有必要等,先合上了眼。
贺府大大小小的事全靠她一人料理,程亦歆平日很忙碌,她是能干的性子,不比程亦安舍得放权,这事不放心,那事得问一问,事必躬亲,又是宗妇,连着贺家宗族的事都让她出面,没法子,谁叫她是程明昱的女儿,族里那些人对她的信任胜过公爹和贺青云。
一日下来,已是十分疲惫。
迷迷糊糊觉着有一只手在她身上游移,程亦歆顿时醒了神,不多时他身子贴了过来,细细啄着她肩骨,程亦歆脊背僵住,心里的念头又被勾起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知道他要做什么,程亦歆这回却按住他,转过身脱离开他的桎梏,冲着黑暗里的丈夫嫣然一笑,
“我乏了,咱们睡吧。”
贺青云看着她陷入沉默,渐而陷入痛苦。
第58章 第 58 章 分房
翌日阖府要入宫给太后贺寿, 程亦安起了个大早。
二太太王氏向来与太后亲昵,今日一早便起来拾掇,自个儿盛装打扮, 又将几个媳妇和儿子女儿均叫过来, 仔细检查一番, 生怕有疏漏。
“太后娘娘最是严谨, 不容得人犯错,你们记住, 进了宫,谨言慎行, 不要招惹是非, 有什么话如实回, 她老人家不爱人撒谎”
絮絮叨叨交待一番,见程亦安似乎有些出神,忍不住蹙眉,
“栩哥儿媳妇,你怎么了?”
程亦安心情不大好, 过去每隔五日长公主总有信笺来, 而今日却没有消息, 换作寻常,她这会儿必定去一趟程家,寻爹爹打听究竟, 孰知今日太后寿诞,一时脱身不得,程亦安便有些心不在焉。
“我昨夜没睡好,一时失了神,婆母勿怪。”
二夫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长房没有进宫的资格,三夫人这边与太后不熟络,不敢带晚辈去,陆家这边便只有二房一屋子并三夫人入宫进贺。
五小姐陆书芝进
了宫,脸上便扬起笑容。
她哥哥是皇帝的心腹,皇帝和皇后都很疼爱她,她母亲是王家的女儿,太后这边也格外看重她,只要进了宫,陆书芝便是最受瞩目的姑娘之一。
陆国公府的人来得早,被宫人领着径直去了慈宁宫。
寿宴摆在慈宁宫西面的寿安宫。
不是什么人都有脸面入慈宁宫给太后磕头。
三夫人便在外头磕了一头,去了寿安宫等着。
王夫人带着媳妇儿子女儿进了慈宁宫正殿。
进去时,太子妃正在伺候太后喝茶。
二夫人先带着晚辈给太后磕头,齐贺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太后听腻了没什么表情,只摆摆手示意他们起来,
“你如我亲侄女一般,不拘这些虚礼。”
二夫人到了太后跟前,便没了往日那股神气劲,神色极为柔和,
“倒不是拘虚礼,实在是孩子们都惦记着您,给您绣了个物件,想孝顺您,望您不要嫌弃。”
话落,便吩咐门口的宫人将携来的寿礼奉上,这是一幅足足有两丈长的百寿图,绣工极其精湛,是二夫人请了苏杭的手艺人花了半年功夫绣成,而陆家这几位晚辈实则是在旁边帮着扯了扯针线,绣了些许个花儿鸟儿的,便当是尽了心意。
这幅绣画,价值不菲,装裱在屏风里,定是十分气派。
太后喜欢气派而奢华的物件。
“很好,孩子们费心了。”
又吩咐嬷嬷各人给了赏赐,命人看座。
陆栩生近来在江南闹得动静,太后心知肚明,这等功勋将来是要载入史册的,若是陆栩生为她所用,太子何愁登不上皇位?
太后看着程亦安心情五味杂陈,
“栩哥儿媳妇过门也有大半年了,还没好信儿?”
太后这么一问,最紧张的不是程亦安和二夫人,而是一旁坐着的太子妃。
程亦安还未坐稳,立即又起身,那头二夫人先替她回了,
“回娘娘的话,还不曾有孕,侄女也愁过,后来想着孩子得看缘分,也就不急了。”
二夫人说这话时,眼神往太子妃一瞄,果然见太子妃神色微微缓了缓。
太后如今心里最愁两桩事,一桩便是太子登基一事,一桩便是太子的子嗣。
太子与太子妃成婚也有好几年了,可惜太子妃肚子一直没动静,为了子嗣着想,太子妃甚至主动给太子纳了几位妾室,可惜偌大的东宫,也仅有一襁褓中的小郡主,不见男孙。
什么贺不贺寿的,太后压根没心情,她就盼着太子妃给她生下一曾孙。
可惜没有。
二夫人说孩子得看缘分的话,实则是宽慰太后。
太后闻言不再多说,
“香丫头在临溪亭那边玩,你们几个孩子去那边吧,留你们母亲陪我说会儿话。”
太子妃闻言便起身带着程亦安等人离开。
那三少爷陆继生得去外庭吃酒席,陆书芝一听表姐王云香在临溪亭便率先一步前往,二夫人嘱咐柏氏要看着妹妹,柏氏只能跟上去。
只有太子妃和程亦安落在最后。
有了方才太后那一问,太子妃和程亦安便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二太太也时常催你?”
二夫人的性子,太子妃是清楚的,眼光苛刻,对儿媳妇绝不算温和。
程亦安失笑,“唠叨几句是免不了的,只是如今我们家国公爷不在京城,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太子妃被她最后一句话给逗乐了,
“没看出来你也是个洒脱之人。”
程亦安想起前世的求子历程,那是一把心酸一把泪,
“有的时候没有孩子并不是坏事。”
前世她若是有了孩子,岂不得跟范玉林耗死?
太子妃闻言神色晃了晃,连着脚步也慢了些。
别看她身份贵重,看似无比风光,心里却苦的很。
二十一年前,先皇出事后,太后为了巩固太子的地位,将眼光瞄准了秦国公府。
那时尚在国丧,秦国公府刚诞下嫡长孙女,不敢举办宴席,太后竟然摆驾出宫,携厚礼登门,将老人家大婚时所戴的珊瑚镯子套在她手上。
阴谋可防,阳谋难破。
刚出生的她被许给了一岁的太子。
一向明哲保身的祖父,就这么被太后硬生生给拽上了太子这艘船。
二十多年来,太子对她固然极好,就是她身上担子太重,又久久没诞下麟儿,朝里朝外的压力堆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程亦安察觉太子妃眼底藏着郁色。
前世太子妃一直没得个孩子,最后病死东宫,而太子妃死后,秦国公府果断斩了跟太子的联系,保持中立,就是因为这么一举,直接导致太子起了反心。
程亦安记得前世她被婆母蹉跎时,太子妃数次安抚于她,太后因为陆栩生为难她,太子妃也屡屡给她解难,是个极其温柔善良的女人。
程亦安实在不愿看着她作茧自缚,最后在这深宫抑郁而死。
没有孩子的苦,她尝过,她懂。
“我听说孩子都是极有灵气的,他一定会在最合适的时候来,若是他不来,想必也有缘故。”
太子妃闻言眼眶蓦地一酸,转过身来定定看着程亦安,
“真的吗?”
“对。”程亦安大着胆子握住她的手腕,
“殿下,您要信我,不要自苦,您是凤凰啊,凤凰是可翱翔于天际的。”
凤凰不会被困在牢笼。
太子妃目光移向湛蓝的长空,也生出向往。
若哪一日她能脱离皇宫,该是多么美妙的事。
不管怎么说,程亦安寥寥数语很好安抚了她,太子妃心里烦闷退去不少,
“安安,你真好,你很聪慧,与聪慧的女孩子相处,我也能变得聪慧。”
“殿下谬赞了,只不过我也有这样的困扰,便时常这般开导自己。您不知道吧,我曾看过一册话本子,里头一位妇人起先没能怀上孩子,为此心忧烦闷,直到五年后却发现她丈夫背着她在外头养了外室,您想想,幸亏那孩子没来吧,否则还不得陷在那个泥坑里,我自从看了这个,就再也不愁孩子的事了。”
太子妃闻言果然露出笑容,
“倒也十分有理。”
二人走了一段,一宫人打寿安宫处奔来,说是有事请太子妃过去。
太子妃只能折去寿安宫。
程亦安目送她走远,犹豫了一下,还是往临溪亭这边来。
皇宫内共有两处花园,一处是御花园,是皇帝并后妃游玩嬉戏之地,而另一处便是临溪亭,未免宫妃冲撞太后,便在慈宁宫前建了一院子,供太后散心。
这里聚了不少年轻的男女,均是今日入宫贺寿的晚辈。
程亦安压根就不想过来,实在是太后开了口,她不来,怕被太后揪着辫子说项。
远远的就瞧见王云香和陆书芝坐在临溪亭上的圆桌说笑,周遭聚了不少姑娘,底下也有一些少爷在林子里纳凉。
程亦安不会去凑热闹,打算寻个僻静处坐着,前方廊庑下坐在美人靠处的柏氏瞧见她,立即朝她招手,妯娌两便凑一处了。
自上回王云香挑衅程亦安,被长公主的人当面打趴下后,王云香足足半年没出门,这还是长公主南下了,她方敢重新露面。
太后有意让她嫁给崔函,实现崔王联姻大计,过去王云香是极喜欢崔函的,只是如今崔函臭名昭著,王云香就有些嫌,不过太后的旨意她不敢违背,这不,算是默认的这门婚事。
如今只等崔家那边回应了。
今日太后也宣崔函入宫,为的是让崔函相看相看王云香,回头便可将婚事定下来。
所以才有少男少女聚在临溪亭一事。
王云香这边与陆书芝话了一会儿闲,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程亦安的身影,心念一动,
“我去出恭。”
陆书芝顺着她视线看到了程亦安,“你不会要去寻我嫂子的麻烦吧?”
起先陆书芝也不看好这位嫂嫂,随着渐渐相处,程亦安性子随和,为人也豁达,她便认定了这位嫂嫂。
王云香轻轻一笑,“你哥哥如今威震四海,我即便有三头六臂也不敢跟你嫂子过不去
,我只是去出恭,一会儿就来。”
陆书芝没什么心眼,便信了她,“那你快些回来。”她接着与其余姑娘玩五子棋。
王云香下了临溪亭,沿着石径从廊庑绕来程亦安这边,朝她施礼,
“表嫂,许久不见,表嫂风采依旧。”
程亦安看出她来者不善,慢慢起身,欠身算回过礼,“王姑娘这是有事?”
王云香见她语气疏淡,也不恼,反而很热络道,
“我想起表哥在江南立了大功,我还不曾恭贺嫂嫂,便特意来给嫂嫂请安,想必等表兄凯旋,您在京城便是风头无二了。”
程亦安觉得王云香面色很古怪。
说她挖苦吧,不大像,说她诚心恭贺,那是不可能。
好似故意把她捧得高高的,然后等着看她摔下来。
“人还没回来,江南还未大定,谈功勋为时尚早。”程亦安不咸不淡回了一句,心里微微起了疑心。
王云香见程亦安不上当,有些失望。
这段时日她就住在慈宁宫,昨夜起夜无意中听到太后跟老嬷嬷说话,提到陆栩生已三日没有消息,不知得手了没有,便知陆栩生出事了。
陆栩生一出事,程亦安就成了寡妇,王云香迫不及待想看程亦安凄惨的样子。
“嫂嫂不要这么说,说得好像表兄回不来似的,只要表兄回来,那功勋不是板上钉钉么?”
程亦安这两日本就悬着心,见王云香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就猜到王云香可能知道了什么。
连她都没收到消息,王云香却有动静,可见消息出自慈宁宫,甚至很可能就与慈宁宫那位有关。
程亦安故意拔高嗓音,逼她道,
“王姑娘,你什么意思?开口闭口我夫君回不回来的,听你这意思,他是出了什么事吗?你急着来我跟前挤兑!”
一时园子里许多双眼睛看过来。
王云香顿时大慌。
这一嚷出来,传到太后耳朵里,必定知道她偷听了昨夜的谈话。
王云香只觉天塌下来了。
“你胡说什么,我这是恭喜呢!”
程亦安冷笑,“咱们俩什么过节,全京城皆知,你来恭喜我,谁信?”
王云香仿佛被架在火上烤。
“你”
正当这时,瞥见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廊庑尽头迈过来,王云香仿佛看到了救星,立即眼泪汪汪迎上去,
“崔公子,你快帮帮我,那程亦安欺负我!”
崔家和王家要联姻的消息不是秘密。
从王云香这副模样看出,王家是择定由王云香嫁给崔函。
崔函目光在转角的程亦安落了落,看着面前的王云香,唇角忽然掀了掀,
“这世上你不欺负别人就够了,怎会有人欺负你?”
这话一出,四周鸦雀无声,紧接着嘲笑一阵盖过一阵。
王云香脸色从震惊渐渐到窘迫,再到无地自容,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她捂着脸,气得跑出了临溪亭。
崔函如此不给脸面,她为何还要嫁他?
消息传到太后那里,太后果然发了好大的火,原是指望她联姻崔家,如今见崔函嫌她可见不中用了,于是数罪并罚,打了王云香十板子将人送回王府。
程亦安这边心里越发不踏实,等着用了膳,便立即出宫,准备去官署区寻爹爹,孰知行到东华门的甬道,却见一人身着绯袍气质拔耀立在风口。
程亦安看到他,眼眶一酸,忙提着裙摆奔过去,
“爹爹,有陆栩生的消息了吗?”
小女儿素来是镇定的,今日眼角都闪出了泪花,程明昱便知她急坏了,立即往马车指了指,
“上车说。”
他亲自掀开帘帐,让小女儿先进去,随后跟上马车。
程亦安已收了泪意,眼巴巴望着他,“您快告诉我。”
程明昱原打算瞒着程亦安,偏偏太后那边走漏了风声,他只能袒露实情,
“栩生已失去行踪整整三日。”
程亦安脸色一变,
“您的十三卫呢。”
程明昱摇头,“也没有消息。”
见程亦安脸色发白,他立即温声安抚,
“安安放心,爹爹昨夜已遣人南下,一定会寻到他,此外,你要相信十三卫的实力,如果他们牺牲,会有消息传来,既然没有消息,应该是在做极其隐秘的事。”
“什么隐秘的事?”程亦安满脸狐疑,“爹爹,他离开前,有没有跟您交底?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程明昱讶于女儿的敏锐,稍稍透露一点苗头,她便能猜到真相,与其让女儿胡乱猜测,还不如据实已告,程明昱回道,
“栩生此行南下,也是为了引一刺客现身,如果我没猜错,那人该是现身了,只是相当难缠,失去踪迹该跟这事有关联。”
程亦安闭了闭眼。
前世陆栩生旧疾复发被刺而亡,刺客想必便是这个人,若是陆栩生有意为之,至少心里踏实些。
“我明白了,谢谢爹爹。”
皇帝还在等着程明昱,程明昱不好久留,下车前嘱咐她,“孩子,你要相信爹爹,爹爹没告诉你的事,外头任何消息都不要信,明白吗?”
程亦安委屈道,“那您不要报喜不报忧。”
程明昱失笑,“爹爹再也不会了。”
“安安,要不去程府住一阵?”他怕女儿在家里胡思乱想。
程亦安摇头,长房有祖母,还有哥哥嫂嫂,让她强颜欢笑做不到,她也不想影响旁人的情绪。
程明昱也不好坚持。
“你放心,爹爹每日会准时与你通报江南的消息。”
程亦安闻言心里这才敞亮了,下意识抱住他胳膊,
“爹爹说话算话!”
纤细的手腕缠在他胳膊,眼眸亮晶晶的,难得的依赖。
程明昱心头有热流滚过,怔怔看了她好一会儿,忍不住抚了抚她脑袋瓜子。
程亦安极少与他这样亲近,害羞地笑了笑,连忙松开了他。
程明昱这边下车骑马往皇宫赶去,程亦安目送他走远,蓦地发现另外一辆马车往她这边追来。
车帘被掀开,探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安安!”
程亦歆叫住了程亦安。
程亦安忙撩起车帘冲程亦歆笑,
“长姐。”
“安安,临溪亭的事我听说了,你一个人在陆家我不放心,你跟我去贺家住一阵。”
心里搁着事,难免六神无主,有亲人陪伴,多少能宽宽心。
程亦安不愿回程家,去贺府是最好的选择。
“就当散散心嘛!”程亦歆极力邀请。
程亦安难得动容,前世她一人在益州孤零零,遇着事没几个可心人商量,今生不一样了,有这么多亲人陪伴在身侧。
她没有拂了程亦歆好意,
“那就叨扰长姐啦。”
程亦歆当即携程亦安去贺家,吩咐如兰回陆家收拾行装,
“其实也不必收拾,我这做了许多新衣裳,你与我身量相仿,穿我的便是。”
翠姐儿围着小姨转,程亦安看着孩子心情果然舒快许多,
“我住哪?”
程亦歆不假思索道,“就跟我住正院。”
程亦安一愣,“那可不行,我来了,你便把姐夫赶走?”
程亦歆笑,“我就想跟你说说体己话不成。”
“况且,我已吩咐人把他的东西送去前院书房了。”见程亦安还凶巴巴的,她忽然认真道,
“安安,我想试一试他不在身边是什么感觉,我们夫妻俩自成婚以来,从未分开过,有的时候黏在一处也不是好事,得给彼此空间。”
程亦安沉默了。
程亦歆坚持,她也没法子,便干脆带着外甥女玩耍。
那边贺青云回府听说小姨子来了,只来后院见了个礼便去了书房。
连着两日贺青云都歇在书房,竟是觉得无比自在。
不用去面对,整个人神清气爽。
甚至在小厮进来奉茶时,问起程亦安,“小姨子住的可还好?”
小厮眨了眨眼,回道,“小的听了茶水房的谭婆子提过,说是自从陆国公夫人进府,正院欢声笑语不断,咱们奶奶也开怀得很。”
“那就好。”
皇帝昨日交了一幅古画给贺青云,让他修复,贺青云拿回来琢磨许久,还不知如何下手,今日休沐便打算好好琢磨琢磨,于是将古画摊在桌案,细细观摩。
午时,树静风止。
五月初一的日头格外晒,照着院子里白花花一片,仆妇丫鬟都躲去内廊子歇着去
了,
程亦安陪着小外甥女在东次间午睡。
程亦歆忙过家务,从后院回到上房。
外头静悄悄的,只有蝉鸣鸟躁之声。
她忽然想起了贺青云。
这三日她都没怎么管贺青云,只听说皇帝又交了他差事,想必在忙着。
她还从未与贺青云分开这般久,心里突突的丢不开似的,便生了去前院探望的念头。
正好午间无人,程亦歆也没叫丫鬟,独自一人沿着长廊往前院书房来。
过垂花门往东是公爹的院子,往西便是贺青云的书房。
行至穿堂处,那守门的小厮在打盹,没瞧见她,程亦歆也没唤醒他,轻轻掀着衣摆踏了进去。
贺青云也是个极有风雅的贵公子,院子里种了不少绿植,枝叶均剪裁干净,书房后栽了一片竹林,忽然一阵热风来,凤吟森森,十分雅致。
程亦歆进了书房院子,却见廊庑外一个人影都没有。
这就怪了,平日这里有不少于五六人伺候。
即便日头再大,也没有偷懒到空无一人的道理。
是她最近盯着那桩事,对府上属于管教之故?
程亦歆沉着脸,漫步上了廊庑,刚从转角处绕去正房外,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程亦歆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待再定定听了几声,脸色一下子惨白如雪。
第59章 第 59 章 长姐人呢?
午后正是暑气最旺的时候。
程亦安睡了没多久便被热醒了, 睁开眼一瞧,身侧的翠姐儿热得满头是汗,小脸红扑扑的, 跟个熟透的果子似得, 煞是可爱, 她顾不上给自己擦汗, 连忙从床边拿来备好的帕子给她擦,擦好了, 翠姐儿嗫嚅着转个身,程亦安又忙不迭给她擦另一面。
瞧着小姑娘这般可爱, 她也盼着生个女儿。
等到照顾好孩儿, 她便下了塌。
后背湿透了, 来到浴房换了一身干爽的裙衫,这时陈嬷嬷听到动静,带着丫鬟进来了。
两个人从内间移到明间说话。
陈嬷嬷嘱咐两个丫鬟进去伺候姐儿, 亲自给程亦安倒了茶,
程亦安喝了茶解渴, 随口问她, “姐姐呢?在西次间午歇?”
陈嬷嬷往西次间瞄了一眼, “不见人影,想必去了别处。”
“她每日午时不歇一会儿吗?”
陈嬷嬷叹道,
“歇, 只是眯一会儿眼,总有人来寻。”
程亦安来了这三日,便发现程亦歆格外忙碌,小到茶水间摆什么茶叶都要问她拿主意,大到贺家族里的要务均让她做主。
风光也是风光, 气派也是气派,就是过于操劳。
她也当了这段时日家了,要出门照旧出门,偶尔还能在娘家小住,她认识程亦歆这般久,除了在程家长房并一些宴席遇见她,就没瞧见她逛过铺子。
多少女人有了婚姻,就迷失了自己。
前世的她,如今的长姐。
“您得劝着些长姐,该丢手时就丢手,不能事必躬亲,否则累得是她自个儿,身子落了病根,可没旁人替她疼。”
陈嬷嬷只觉这话说到她心窝子里,连忙挪个锦杌过来陪着程亦安坐,诉道,“老奴也跟姑奶奶您一般主意,可惜她不听劝哪。姑奶奶难得来,得好生帮着劝些才好,咱们夫人就是太好了,姑爷待她好,她便处处尽心尽力,您瞧咱们贺府,哪个角落不干净,又极爱名声,老奴但凡劝一句,她便说,她是程家长房的长女,是底下弟弟妹妹们的表率,她若在外头有什么不当之处,坏了程家的名声,损了咱们家主的名誉。”
这些话程亦安早有耳闻,
“名声不能当饭吃,即便要顾念名声,却也不能将合族的名声压在她一人身上。”
“可不是,老奴也这般劝她,她就是不听。”说到此处,陈嬷嬷是忧从中来,靠近了些程亦安,急道,“咱们夫人论年龄虚岁也就二十四,大您不过六岁多,您还跟花骨朵儿似得,咱们夫人却是眼角有了细纹,殊不知是操劳过度之故?”
程亦安没说话,她想起程亦歆前夜与她说,她跟贺青云成婚六载,夫妻房事次数屈指可数,兴许也与这事有关。
坐了一会儿,还不见程亦歆回来,东次间孩子已闹了起来。
陈嬷嬷与乳娘一面哄孩儿,一面遣人去寻程亦歆,那两个小丫头连后院寻了个遍,竟是没寻找人。
“去哪儿了?难道没人瞧见?”
小丫头呐声回道,“问了好些人,都说没瞧见少夫人。”
程亦安和陈嬷嬷相视一眼,想到了贺青云,夫妻俩毕竟恩爱,这几日程亦安来府上做客,程亦歆没工夫搭理贺青云,借着午歇光景去书房探望丈夫并不出奇。
陈嬷嬷收到程亦安示意,吩咐丫鬟道,“敏丫头,你去一趟世子爷书房,也不进去,就在门口问一问小厮,问咱们夫人是不是进去了,明白吗?”
陈嬷嬷使个眼色给小丫头,暗示她不要打搅夫妻叙话。
唤做敏儿的丫鬟去了,不到一盏茶功夫折了回来,
“嬷嬷,嬷嬷,少夫人是去了世子爷那。”
陈嬷嬷和程亦安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翠姐儿终于睡醒了,程亦安进去帮忙照看。
只是等到未时中了还不见回来,陈嬷嬷就觉得不对劲了,
程亦歆是什么性子,最是端庄守礼,哪怕新婚时小夫妻两个也从不耽搁正事,没道理这会儿赖在书房不回来。
议事厅已聚了不少婆子,等着回话呢。
就在这时,程亦歆另外一个陪房张嬷嬷的侄女,管着外院茶水的一个丫鬟奔进了院子,她急忙寻到陈嬷嬷,
“嬷嬷,可是奇了怪,我方才无意中听人提起,说是世子爷那边遣人去外头请大夫,是不是世子爷身上不爽利还是怎么着,是不是得禀夫人一声?”
陈嬷嬷一听脸色更古怪了,程亦歆在书房久久不回,而贺青云又着人请大夫,不对劲。
她立即进了东次间,程亦安正陪着孩子涂鸦,
陈嬷嬷将程亦安请到一边告诉她。
程亦安脸色顿时一沉,果断道,
“走,我陪嬷嬷去一趟书房。”
于是程亦安并陈嬷嬷及三个仆妇四个丫鬟,出垂花门来到贺青云书房的穿堂外。
贺青云闻讯已迎了出来。
他换了一身藏青色的直裰,还是长身玉立的模样,只是脸色不怎么好,好似失魂落魄,勉强打起精神一般,眼底带着忧,含着痛,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程亦安没细瞧,也顾不上细瞧,忙上前,立在台阶下朝他施了一礼,
“姐夫,长姐迟迟不归,又听闻请了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青云眼底沉沉黯黯,好像有些难以启齿,神色与往日大相径庭,朝程亦安回了一礼,
“对不住,方才我与歆儿起了一些争执,她来抓我,我一时情急甩开她,害她撞在博古架,眼下人昏过去了,我已遣人去请大夫”语气透着消沉与痛苦。
程亦安和陈嬷嬷闻言顿如晴天霹雳,
“昏过去了?”程亦安简直不敢相信,拔腿就要往里去,“我进去看看!”
贺青云忽然抬步挡住了她去处,“姨妹不便进去,让陈嬷嬷去便是。”
程亦安是小姨子,让她进
姐夫书房,于礼不合。
程亦安往后退一步,狐疑地盯着他,没急着与他理论而且立即吩咐陈嬷嬷,
“你快些进去瞧瞧。”
陈嬷嬷已然惊得浑身发抖,程亦歆打小没娘,就是她给奶大的,跟自己亲生的没有两样,一听她昏倒简直要哭出声来,却还是极力压住担忧,匆匆朝贺青云施礼,便快步进去。
贺青云看了一眼她背影,回眸朝程亦安再度施礼,愧疚道,
“三姨妹,歆儿受伤的事,还请您帮忙瞒着孩子,歆儿此时不便挪动,也只能请您费心帮忙照看孩子。”
程亦安急着等程亦歆的消息,眼神直往穿堂内瞥,“这是自然。”
心里忽然盘算起来,既然是夫妻起争执,必须要告诉爹爹。
贺青云像是猜到她心思似得,神色复杂朝她再度一揖,“我知我罪孽深重,等歆儿醒来,我自当去程府跟岳父请罪。”
程亦安没接这话,得看是什么事,得看程亦歆伤得严重与否。
片刻陈嬷嬷出来了,一面跨出穿堂,一面抹泪,与程亦安道,
“三姑奶奶,夫人是后脑勺撞在了博古架的边沿,有一点红肿,不见出血,暂时瞧不出大的毛病,就是昏迷不醒,得等大夫来瞧瞧。”
程亦安担心极了,眼风直扫向贺青云,
“姐夫,请的是哪个大夫,是去程府请老太医了吗?”
贺青云神色微微一顿,垂眸道,“去请了城中最有名的一位治跌打损伤的老大夫,当然我也着人去了程府,若是两位一道过来才好。”
程亦安微微放心。
她赶忙使陈嬷嬷,“快些进去照料长姐,后院交给我,你就在这里伺候着明白吗?”
陈嬷嬷也是这般想的,又指了那个叫敏儿的丫鬟一道进去。
说来因着三个小主子在后院,程亦歆的四个大丫鬟就没带过来,只带了二等小丫鬟,陈嬷嬷原想换程亦歆使唤惯的大丫鬟过来,不料贺青云催程亦安道,
“三姨妹,你和歆儿久久不回后院,我担心孩子们闹,还请三姨妹速速去后院帮忙照看孩子,这里交给我,我一定照料好歆儿。”
程亦安留在这里确实无用,便带着其余人离开了。
陈嬷嬷到嘴的话吞了回去。
程亦安这边出穿堂没回后院,而是径直赶来大门处,陆家跟来的侍卫就在倒座房,她先问了一句裘青在不在,管家说,
“方才还在,这会儿不知去哪歇晌了。”
“等他回来递个消息给我,”程亦安又问,“去程家请大夫的人去多久了?”
管家看了她一眼回,“去了一会儿,想必很快有信。”
程亦安只能回后院,翠姐儿果然哭得厉害,是另外一位陪房,负责管外事的张嬷嬷进来在哄着。
孩子扑过来问娘亲在何处,程亦安不敢据实以告,甚至还不能露出太担忧的神情,“在跟你爹爹议事呢。”
于是又哄着孩子去东次间,
翠姐儿指着自己画好的画卷给程亦安,“小姨,您瞧我画得好不好?”
不得不说,翠姐儿遗传了父亲的天赋,三岁的年纪画画很是有模有样,可惜程亦安心里搁着事,心不在焉糊弄几句,为了安抚孩子,她又重新给布置了一份课业。
让翠姐儿画两个桃子。
程亦安总觉得不踏实,出来明间,唤来张嬷嬷,“你遣人去程家知会一声,就说大姐受了伤,能否请二哥哥来一趟。”
这事不能任由贺青云说黑是白。
张嬷嬷道,“老奴这就安排人去。”
书房这边陈嬷嬷带着敏儿要进里间,却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
贺青云只需她一人进去,让敏儿在廊庑候着,理由是程亦歆这个时候需要静养。
陈嬷嬷心里已经觉得很不安了,再看门口的两个小厮均垂首不言,悄悄朝敏儿使了个眼色,便进去了。
不多时,果然来了一位白胡子拉碴的老大夫,那人嘴里哼着小曲,拎着一个古旧的医箱看着不着调,倒像是江湖游医。
陈嬷嬷心中大骇。
怎么能请这样的大夫来给少夫人看病?
若看出毛病怎么办?
不行,必须去程家请老太医来。
等等
这个时候老辣的陈嬷嬷意识到了不对,到底是什么缘故能让贺青云避开老太医而请了外头的游医?
一定有猫腻。
老大夫坐下来,打算查看伤口,这个时候,贺青云忽然吩咐陈嬷嬷,
“嬷嬷去沏壶茶来吧。”
换做过去,陈嬷嬷一定不会答应,这种事不是小厮和丫鬟的事吗,但今日她没吭声,贺青云明显想支开她,于是陈嬷嬷照办,出了正房,唤来敏儿让她去沏茶,自个儿反而往穿堂门口来。
这里守着两个小厮,见她出来,立即心生戒备起了身,其中领头一人是贺青云心腹奎仁,见状朝她拱手陪着笑脸道,
“嬷嬷不在里面伺候着,怎么出来了?”
陈嬷嬷不动神色问道,“世子爷不是说去程家请大夫吗?怎么还没来?”
那奎仁恼道,“已经去了两刻钟了,老太医想必在忙别的,一时耽搁了也未可知,这样嬷嬷先进去照顾夫人,小的再请人去一趟。”
陈嬷嬷摇头道,“我亲自去廊子上吩咐,你们的人去,程家人不当回事,我们陪嫁的人去,程家就不敢耽搁了。”
陈嬷嬷其实是在试探。
程家什么时候耽搁过三位姑娘的事?
绝不可能。
家主程明昱把几个孩子当做命根子,府上供养了不只一位医师,不论什么理由,只要说大姑奶奶受了伤,那必定是马不停蹄赶来的。
所以奎仁在撒谎,贺青云压根就没去程家知会。
必定是夫妻俩起了大龃龉,贺青云心怀鬼胎,不敢惊动程明昱。
她这么一说,果不其然,那奎仁为难道,“嬷嬷,少夫人身旁离不得人,我们的人不会照顾,嬷嬷就安心在这里待着吧,我保证将老太医请来,你等着我这就遣人去。”
陈嬷嬷见奎仁拦得坚决,彻底明白了。
贺青云是不打算让她出院子。
那么只能求助三姑奶奶。
陈嬷嬷这个时候就显现出她的城府和聪慧来,含着泪道,
“你说的是,我这是急昏头了,我不能离开少夫人,这样,你唤来姜儿。”
姜儿是陪房张嬷嬷的侄女,就是方才给陈嬷嬷通风报信那个。
奎仁问,“何事?”
陈嬷嬷吩咐道,“让姜儿去一趟后院,拿些少奶奶的衣物来。”
这是很合情理的,奎仁不假思索应下,遣人去换姜儿来。
不一会姜儿来了,陈嬷嬷一字一句吩咐她,“告诉三姑奶奶,就说方才出门时她寻我要的杏色褙子搁在拔步床竖柜内的第三扇柜子,另外,将第四扇柜子内夫人惯爱穿得那身桃红襦裙拿来,切记,一字不差告诉三姑奶奶,可别把衣裳颜色弄错了。”
姜儿一面记一面应,“好嘞。”
奎仁在一旁没听出任何不对来。
姜儿很快奔来后院,逐字逐句告诉程亦安。
程亦安听得一头雾水,慢慢踱步进东次间,总觉得哪儿不对。
她压根就没寻陈嬷嬷要什么杏色褙子,而所谓给程亦歆准备的桃红襦裙,昨晚程亦歆已给了她,说是她年轻穿那样艳丽的颜色好看。
那么陈嬷嬷为何交待这样的话?
等等!
陈嬷嬷这是在暗示她书房不对劲!
什么样的情形能逼得陈嬷嬷用这种方式通风报信?
她这是在求救!
大姐有危险!
程亦安顿时如同被人浇了一盆冷水,身上所有的热汗凝固了。
袖下纤指抖得厉害,但程亦安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陈嬷嬷用这般隐晦的方式传递消息,可见书房情形不容乐观,很可能陈嬷嬷已被限制自由,如此一来,贺府上下也可能被贺青云掌控。
长姐的伤必有大缘故。
现在最紧要的是知会爹爹,让爹爹来营救长姐。
她再次来到明间,顺着明间后面的夹道到了后廊子上,张嬷嬷正帮着程亦歆在处理家务,见她出来,摆摆手示意婆子退去,来到她跟前请安,
“姑奶奶?”
程亦安目光扫向四周,用极低的语气问她,“过去你遣人给程家递消息,多久有回复。”
张嬷嬷想了想答,“咱们府上离程府近,不消两刻钟必有回应。”
而现在两刻钟快到了。
若遇急事,即便二哥哥不在府上,还有其他程家公子,再不济,嫂嫂卢氏最是善解人意,这么个妹妹受了伤,一定快马加鞭赶来。
所以,贺府外围一定被贺青云的人封锁了。
张嬷嬷派出去的人很可能被扣住。
好一个贺青云,人不可貌相啊!
当务之急,把程家大
夫请过来,给长姐看病,她吩咐如兰,“你去前院,让长公主的侍卫立即去程家,把老太医接过来!”
看贺青云有没有本事拦长公主的人。
如兰去了不一会回来,“那管家起先不肯,后来问过世子,打点两个小厮跟过去了。”
程亦安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要有人出去,爹爹迟早会过来,必须趁着贺青云还没防备她,率先摸清事情底细,才能有的放矢。
于是程亦安示意张嬷嬷随她进去,来到耳房避开其他人问道,
“姑爷身边的人手,嬷嬷当是熟悉的,你有没有把握弄来一人,我要审问他,问清楚书房发生了什么,长姐是如何受的伤?”
意识到了事态严峻,张嬷嬷眸色一凝,
“姑爷身旁有六人伺候,这里头以奎仁为首,他和阿荣是姑爷心腹,至于旁的四个,有两个打杂,平日都在夫人跟前讨巧卖乖,这些人的底细老奴都熟悉,以老奴之见,那几个心腹是审不出来什么的,还容易打草惊蛇,老奴打算把小六诓过来,他媳妇便是老奴介绍的,他老奴稳得住。”
“那就快去!”
小六今日被奎仁安排守穿堂,那奎仁不知做什么去了,没见人影,姜儿送包袱过来便与小六说,
“你快去裙房瞧瞧吧,你媳妇不知出了什么事闹肚子呢,这会儿少夫人又受了伤,没人理事,嬷嬷们都忙不过来,没人管她呢。”
姜儿丢下这话就离开了。
张嬷嬷交待侄女,不能装得很焦急,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果然,那小六反而急了,追出几步,
“姜儿姐姐,她怎么就不舒服了,严重吗?”
姜儿头也不回,极不耐烦道,“我哪知道,我还有事儿呢。”
小六媳妇怀孕不久,头三月最是要紧,万一磕着碰着可就麻烦了。
他跟媳妇的婚事是程亦歆做的主,得主子恩典,赏了一小院子给他们住着,新婚夫妻正是最缠的时候,小六听了这话心里就巴巴的。
奎仁不在,小六只能来院内寻贺青云另外一名心腹阿荣。
别看主君跟前只有六个小厮,私底下也有派系。
阿荣和奎仁就不那么对眼,小六平日跟阿荣亲近,阿荣立即准他的假,“先让外院的秦哥儿来顶一会,你尽快回来。”
小六忙不迭应了。
这边先去外院倒坐房寻来那位唤秦哥儿的,替他看着穿堂,自个儿拔腿往后院来。
垂花门西面有条甬道通往后院的裙房,贺家下人就住在这一带,这一条甬道平日与后院不搭噶,有小门也是锁着的,但今日张嬷嬷开了一扇小门,眼看小六往尽头跑,张嬷嬷半路将人一拦,小六还奇怪,正往小门内探个脑袋,人就把两个厉害婆子给扯进来,随后扑上来几人,将他嘴一塞,膝盖窝一踢,五花大绑将人弄跪下了。
小门内有一排空房子,平日放一些用不着的桌椅屏风之类。
此刻程亦安就坐在一架旧屏风下,神色冰冷看着他,
“我问你话,你如实交待,若不肯说实话,我此时此刻就送你见阎王。”
应着程亦安这话,那两名粗使婆子手持剪刀夹在小六脖颈上,小六人被摁住,惊恐望着程亦安,拼命点头。
程亦安示意张嬷嬷松开他的嘴,问道,
“把今日书房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我。”
小六大口大口喘着气,不敢耽搁,立即道,“姑奶奶,事情是这样的,今日上午,小的在茶水间当值,奎仁去了外院,阿荣伺候世子爷笔墨,其余人歇着去了。”
“大约午时初刻,来了一位客人。”
程亦安心下一动,忙问,“什么人?”
小六话说得太快,不住咽口水,“李七爷,也就是崔函的小舅舅,这个人平日十分低调,礼贤下士,名声不错,与我们爷一道在翰林院共事,长与我们爷往来,他今日来,是为陛下修复古画一事,小的给他奉了茶,他便让小的出去了。”
程亦安心里忽然擂鼓一般,总觉得真相就在眼前,呼吸屏住问,
“谁让你出去的?是世子爷还是李七爷?”
“是李七爷。”小六道,“平日世子爷无论做何事都不避着咱们,唯独这位李七爷来了,他说是不喜人多,每每过府,就将人使出去,对了,有一回我见他给奎仁使银子。”
“就这么着,小的回了茶水间,再后来该我下值,我跟宋双交班就离开了,直到午时末,奎仁突然唤我回来,说是出了事,让我守在穿堂,不许任何人出入,我要问他缘故,他只道什么都别问,照办就是,小的就不敢吱声了。”
程亦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脑海里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
李七爷,面如冠玉,极知风月的人物。
贺青云明明吃了三月的药,对着长姐还是不成
他们之间长往来
还有那个什么劳什子画社。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渐渐成型,程亦安眯起眼问小六,
“这位李七爷成婚了吗?”
小六想了想答道,“成过婚,听闻没两年夫人过世了,膝下无子。”
已经不必再问了。
一定是李七爷在书房与贺青云做了什么事,被突然赶去的长姐撞见,如果她没猜错,长姐受伤与这二人有关,她不信平日那么温文尔雅的贺青云会对长姐动手,即便不论夫妻情谊,还有个孩子呢。
她怀疑是李七爷伤的长姐。
“李七爷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你可知道?”
小六倒还算激灵,庆幸道,“也得多亏小的问了一句,说是李七爷午时末离得府。”
已经申时了。
过去足足一个时辰。
如果李七爷是凶手,那么必须把这个人抓回来。
第60章 第 60 章 离开
程亦安想到了裘青。
自从她住进贺家, 裘青和长公主遣的两名侍卫就跟到了贺家。
论理贺家出了这么大事,以裘青的警觉不会毫无动静。
程亦安着人看好小六,与张嬷嬷等人打杂物房出来, 回到正院, 留下张嬷嬷看好孩子,
“嬷嬷, 务必把小主子看紧了,不许任何人动他们, 您明白吗?”
狗逼急了会跳墙,孩子决不能落入贺家人手里。
张嬷嬷深深颔首, “老奴明白。”随后入西次间亲自守着翠姐儿。
程亦安先让如兰唤来前院管茶水的姜儿, 问她车夫何在。裘青是以程亦安车夫的身份入驻贺家的。
姜儿告诉她, “不见人影,只午时正进来喝过口茶,后来就不见了。”
裘青不是这般不知轻重的人, 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如果他不在, 保不准是发现异样, 急着追李七爷去了。
如兰急道, “姑娘,奴婢去马车瞧一瞧,裘护卫如果离开, 一定会留消息。”
如兰与裘青配合这般久,早已有默契,裘青不便去后院,平日给了如兰一套联系的暗语。大前日如兰帮着程亦安收拾了两车子行李,常用的搬进了贺府, 备用的留在马车,每日如兰总时不时要去拿一趟东西。
“也好,你去瞧瞧。”
如兰到了前院,先看了一眼倒坐房,长公主留下的护卫,离开了一位,还剩一位,余下还有陆家两名随行侍卫都在倒坐房候差,贺青云以府上丢了古画为由,封锁府外,而陆家的人只负责守卫程亦安,故而没动。
如兰一出来,管家就盯着,笑脸迎了上来,如兰说明来意,管家也不好拦着,亲自陪着她去门外停马车的巷子,这里还有个锦棚供车夫们歇脚,如兰没瞧见裘青,便钻进马车,果不其然,在马车里看到裘青留下的话,说是抓李七爷去了。
如兰回来立即报信给程亦安,程亦安卸下一口气,万幸她当初留个心眼,让裘青盯着贺青云出入,与什么人来往,若是晚些时辰,那李七爷恐逃之夭夭,只
要裘青心里有数,也定会给爹爹送信,她等着便好。
正当这时,外院的姜儿再度奔了过来,
“姑奶奶,姑奶奶,崔家来了人,说是寻人来了!”
崔家?
崔函吗?
“来的是何人?”
姜儿上气不接下气道,
“是崔家少主崔函。”
程亦安反而觉得机会来了,崔函来寻人,意味着裘青已得手,崔函出现,贺青云必定去迎接,她何不趁着这个机会掌控书房?
程亦安脑筋飞快运转,立即绕进西次间,将张嬷嬷拉到一旁商量,
“现在崔函来寻人,贺青云势必周旋,咱们趁着这个机会,放倒书房的小厮,控制住书房。”
张嬷嬷心也提到嗓眼,寻思道,“姑奶奶可有法子?”
程亦安前世做过药材生意,对药理略通一二,
“府上可有风茄?若是有,稍稍兑一点黄酒,下在他们吃食里,等人出事,你立即带几个厉害婆子过去,守住书房。”
“若没有,就下巴豆粉。”
“有有”张嬷嬷负责采买,贺府也有小药房,预备着大夫开方子或偶尔小主子头疼脑热急用。
“那就好,我现在去前院,拖住崔函和贺青云,等着爹爹过来。”
“好,老奴这就去办!”
前院或许被贺青云掌控,府外的家丁或许也听命贺青云,但后院还在程亦歆手中,书房的茶水吃食还要从后厨供应,这就是机会。
言罢,二人分头行动。
程亦安稍稍正了正衣襟发髻,带着如兰和两个粗使婆子往前院去。
她赶到前院,便见贺青云迎了出来,崔函立在正门廊庑下,第一眼先看到了右边廊庑绕过来的程亦安,愣了愣,意外她在这里。
而程亦安却望着对面匆匆出现的贺青云。
贺青云脸色明显更焦急了些,眉头也皱得老紧,他看到崔函眼尾沉沉压着,带着防备,
“崔公子,你我并无往来,你突然登门,所为何事?”
崔函却没急着回他这话,而是阴鸷地笑了笑,“贺世子,你确定咱们要在门廊下说话?”
贺青云见他神情有异,只得往里一指,示意他进正厅叙话。
而程亦安也要跟过来,贺青云却无比头疼,朝她作了一揖,
“三姨妹,这里的事交给我,烦请您去后院帮忙照看孩子好吗?”
程亦安笑了笑,“孩子们很好,我与崔函有些过节,我怕他对姐夫不利。”
贺青云还要说什么,这时长公主留下那名侍卫大步过来,虎视眈眈盯着他,而崔函此时也跨过门槛,看着程亦安似笑非笑,“贺世子,我今日来,怕是也与令姨妹有关。”
贺青云沉默着,无奈方往前一指。
三人进了正厅,贺青云坐在上首,崔函在东,程亦安做西席,长公主的侍卫恐崔函对程亦安不利,杵在她身侧一动不动。
崔函也不在意,而是向程亦安笑了笑,“三姑娘,你身边那个车夫呢?”
贺青云不知裘青底细,崔函是知道的,他就在裘青手底下吃了亏。
两刻钟前,他小舅舅身边一小厮跑来崔家跟母亲告状,说是小舅舅被人抓走了,母亲命他来料理,他一通问,得知小舅舅今日来过贺家,便来寻贺青云。
若是程亦安不在这,或许崔函还不明白小舅舅被何人抓了,既然她在这,他就断定小舅舅落在裘青手中。
程亦安装傻,满脸愣道,“崔公子为何问起他?我车夫当然是在外头马棚里歇着。”
崔函冷笑道,“我方才进来可没瞧见他。”
程亦安无奈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想必人有三急,忙去了也未可知。”
崔函知道程亦安是什么性子,看着貌美和软,奶羊羔子的人物,实则能耐得很。
程亦安口风紧,撼动不了,那他就从贺青云着手。
然而这时,程亦安却先问起贺青云,
“姐夫,我姐姐怎么样了?”
贺青云揉了揉眉心骨,疲惫道,“方才第一个大夫看过,说是要请个擅长针灸的大夫施针,如今就等程家老太医。”
程亦安怒道,“方才你为何迟迟不请?”
贺青云有苦说不出,沉默以对。
崔函目光狐疑地在二人当中流转,开口插话道,
“怎么,夫人生了病?”
贺青云这时抬起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神色冷漠道,
“不瞒崔公子,今日贺府进了贼,偷了我书房一个要紧物件,我夫人恰与我在书房叙话,因此不慎受了伤,正在请医延治。”
崔函立即明白了,这是贺青云来堵他的话。
他唇角略勾,“是吗?贺世子,明人不说暗话,我小舅舅不见了,有人看到他进了贺府,随后不知所踪,贺世子也知道,我小舅舅是当朝五品学士,今日奉旨来贺家与你商榷古画修复一事,若是真在你府上出了事,你们逃不了干系。”
贺青云唇角狠狠抽了抽,忍着怒火道,“他着实来过,不多时便离开了,此事我府上管家侍卫均可作证。”
崔函轻嗤一声,“可我们的人说,他进了你们贺府就没出来过。”
贺青云回忆方才的一幕幕,面色铁青咬牙,“我发誓,他不在府上。”
崔函不以为意,目光犀利扫向程亦安,
“若是贺世子不知他去向,何不问一问你这位小姨妹?兴许人在她手里呢?”
贺青云一愣,看向程亦安。
程亦安神色淡漠没有吭声。
贺青云面庞交织着狐疑和惊恐,盯着程亦安问,“三姨妹,可真是如此?”
如果李七爷真落在程亦安手里,贺青云不知会是什么后果。
他仿佛看到天在一片片塌下来。
程亦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问贺青云,“姐夫,伤我姐姐的到底是你,还是别人?”
贺青云浑身一震。
而这时,聪慧如崔函,已敏锐猜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其实他小舅舅那点子龌龊事,他能不知道吗?
于是崔函语带警告与贺青云道,“贺世子,你人品贵重,又是程家长房长女婿,朝野备受瞩目,你确信,那点子事要闹得人尽皆知吗?”
“不过是丢个物件而已,寻不到就罢了,何必苦苦相逼,将人逼到绝境。”
崔函实在是聪明,知道贺青云最害怕什么,这话已经是在点他了。
贺青云身子狠狠晃了晃,目带凄厉地看着程亦安,
“三姨妹,还请您看在孩子份上,看在你长姐声誉份上,若人真的在你手里,请你放出来。”
程亦安沉默了,若真如她猜想那般,事情宣扬出去,着实对长姐和孩子没有好处,怎么办?
她不急着接这话,而是笑着看向崔函,
“崔公子,你误会了,我们府上要抓,也是抓那个盗贼,若你小舅舅是盗贼,自有官府来论罪,若不是,那就与他无关,崔公子何必在此处咄咄逼人呢?”
崔函便知程亦安是在打马虎眼。
他不跟程亦安周旋,而是含笑与贺青云道,
“贺世子,她不过一个小姑娘,又被陆栩生惯坏了,不知轻重,你难道要看着阖府的富贵尊荣毁在她手里吗?”
贺青云身子已经抖了起来,痛苦地看向程亦安,
“三姨妹,让我跪下来求你吗?”
程亦安气他道,“我长姐昏迷不醒,凶手未知,姐夫不该给我和程家一个交代,而是伙同外人来欺压自己人,是何道理?”
崔函却知,事情不能往后拖,越拖对崔家和李家越不利。
正当他要开口时,外头奔来一小丫头,兴奋道,
“姑奶奶,世子爷,咱们少夫
人醒了!”
贺青云闻言,几乎是什么都顾不上,拔腿就往书房奔去。
程亦安也想去,却被崔函叫住,
“程三姑娘,既然你姐姐醒了,就无碍了,是不是可以把人交还出来?”
他闲闲地站起身,笑若妖媚,“你知道我的性子,一个时辰内,见不着人,我会让你们程家,贺家名声败尽,让你长姐再也没法在人前做人,你确定要与我争一时意气吗?”
程亦安喉咙紧了紧,眼底淬了毒。
“崔函。”
这时,一道冷冽又平定的嗓音从门庭外传来。
崔函抬眸,却见一身绯袍的程明昱大步跨进门槛。
在他身后跟着好些个程家护卫,其中便有裘青,崔函脸色顿时铁青。
程亦安终于等到爹爹来,身上的重担卸下,急出眼泪来,
“爹爹,快些去看看长姐!”
程明昱抬手接住奔来的小女儿,扶住她,面无表情看着崔函,
“来人,把崔函拿下!”
程明昱身后的侍卫迅速往前扑来,崔函见状眼皮发紧,侧身往后一退,对着程明昱喝道,
“程明昱,你有什么资格动我?你这是徇私枉法,你堂堂左都御史,要知法犯法吗?”
“哼”程明昱极为短促地冷笑一声,“圣上交给贺青云的古画不慎被盗,今日任何不请自来之人均有嫌疑,这个理由够吗?”
这是贺青云封锁府邸的缘由,正好被程明昱拿来用了。
崔函心凉了一截。
皇帝因他转投太后,对他恨得牙痒痒,这个时候程明昱递个把柄上去,皇帝压根就不会问黑白是非,循着机会就会将他驱逐甚至发配。
不愧是程明昱,很擅长把握机遇。
崔函没这么容易认输,
“程大人,我今日进府,可是禀报过太后,你觉着区区嫌疑真的能给我定罪吗?”
程明昱之所以拿下崔函,一则防止他出了门以此事威胁,波及程亦歆及孩子。
二则崔函极其狡猾,必须寻个理由将其关起来,一旦入了狱,就相当于落在他手里,那就好办了。
见侍卫已拿下崔函,程明昱不再理会他,而是问程亦安道,“你长姐尚在何处,快些领我去。”
程亦安往贺青云的书房一指,
“爹爹跟我来。”
*
再说回贺青云这边,待他冲进书房,却见原先守在这里的奎仁等人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程亦歆身边的管事嬷嬷们,大家纷纷忌惮望着他。
贺青云顾不上这些,直往书房奔去,刚跨进门口,却见老太医已赶到,正坐在一旁开方子,而陈嬷嬷与程亦歆另外一个大丫鬟守在程亦歆身侧,已将她慢慢扶起来。
贺青云看着妻子茫然的摸样,心顿时一绞,迈步过来,
“歆儿!”
程亦歆靠在软榻的引枕,揉了揉后脑勺,听到他的嗓音,脸上的情绪淡了下来。
贺青云一点点往她的方向走来,在快靠近她时,被陈嬷嬷的人一拦。
贺青云看了一眼陈嬷嬷,收住哽咽,严肃中带着些许恳请,
“嬷嬷,还请避一避,我有话跟歆儿说。”
陈嬷嬷却是完全不信任他了,冷声道,
“请姑爷恕罪,从此时此刻起,老奴不会离开姑娘半步。”
贺青云便知事情瞒不下去了,往后踉跄一步。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贺青云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就知道程明昱来了,他身子一晃,跌坐在一旁的罗汉床。
程亦安迫不及待绕进门廊,见程亦歆已醒,后怕地落泪,慌忙扑过来。
“长姐!”见她脸色苍白,泪如雨下。
程亦歆视线挪至妹妹身上,眼泪已盈满,哽咽着迟迟未落。
“歆儿”程明昱缓步踏过来,看着女儿满是愧疚和心疼。
程亦歆见到伟岸的父亲,眼底的泪终于悄然而落,“爹爹”
“不怕,爹爹在。”
他重重握了握女儿的手,在她塌边的圈椅坐了下来。
陈嬷嬷等人候着程明昱来,都松了一口气,立即给他上茶,程明昱没心思喝茶,而是看着对面的贺青云问,
“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从今日辰时一直到两刻钟前,程明昱一直在奉天殿议事,关乎江南新政,关乎陆栩生失踪,帝党和太后党吵得不可开交,中途出来喝口茶时,外头递消息进来,贺府今日请了大夫,且崔函进了贺府,于是程明昱迅速与皇帝告罪,出宫而来。
贺青云看了一眼程亦歆,程亦歆背对着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贺青云便从罗汉床上滑下跪在程明昱脚跟前,
“回岳父的话,今日上午,小婿正在书房琢磨陛下那幅古画,午时初的样子,李湘城奉旨前来府上,与我商讨古画修复一事”
说到这里,贺青云迟迟不肯启齿,俊脸也涨得通红,“起先还好,对于如何修复,他给了不少恳切意见,可是后来他却对我”贺青云只觉羞耻无比,无法开口。
程亦安听得震惊了,目光移向程亦歆。
程亦歆脸色依然是木的。
她至今都觉得今日的事跟做梦一样。
她在那书房外头,听见里面传来那李七爷猴急的话语,
“贺郎,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你看看,你并不抗拒我,来,你让我亲一口”
那贺青云似乎难以接受,奋力推开他,“你走开你别胡说,我是有妻子的人.”
“有妻子又如何?你对着她不是不成么,你再看看现在的你,你注定是我的,贺郎”
多少不堪入耳的话,听得她神魂俱震,她不敢相信贺青云之所以对着她不行,是因为好男风,虽说他句句在拒绝,可程亦歆与他多年夫妻,听出他语气里的挣扎和痛苦。
那李湘城非要与贺青云做那等事,她恶心坏了,听得贺青云在反抗,忍受不住,断喝一声,意图唤来那些小厮阻止。
可惜她没料到只有两名小厮从后廊子冲过来,等他们冲过来时,那李湘城已夺门而出,拉扯住她对着她后脑勺就是一掌,将她给劈晕了。
黑暗袭来之前,她被跟过来的贺青云接住。
“你与他多久了,这是第几回?”程亦歆漠然问贺青云。
贺青云闻言猛地抬起眸,眼底泪花闪烁,挪着膝盖往她这边来,痛苦出声,
“没有,歆儿你信我,我不曾背叛你,这是他第一回对我动手动脚”
程亦歆嗤了一声,依旧没有看他,
“是吗?你让我怎么信你?”
贺青云咬牙道,“我以我和翠姐儿的性命起誓,我没有背叛你。”
“但你确实对他有意思不是吗?”
程亦歆不知自己以什么心情问出这句话,她自嘲地笑了笑。
贺青云哑住了,愣住了,旋即不停地摇头,抱着脑袋痛苦不堪。
他第一次与李湘城相识,着实被他气度所折服,钦佩他的才华,常与他探讨画艺,李湘城待他好,他只当是同僚情谊,直到后来,李湘城不停地试探,他不断否认,久而久之,他对自己也动摇了。
他想跟歆儿证明,却怎么都证明不了,他甚至愿意伺候她,只要她欢愉,他以为自己可以糊弄过去,糊弄一辈子。
就在这时,门外的裘青递进来一张供词,
“程大人,这是在下审问李湘城审出的供词,他承认他好男风,第一次见到贺世子,便相中了他,不仅是他,还有翰林院庶吉士陈玉也是李湘城的相好,他一直想把贺世子拉下水。”
“今日他喝了些酒,壮着胆便意图不轨。”
原来裘青午时便在外头歇晌,忽见李七爷行色匆
匆打贺府偏门出来,觉得蹊跷,便跟了上去,结果发现李七爷带着人纵马往南城奔,看样子要逃,便追上去,费了些功夫方将人捉住。
程明昱捏着供词,一目十行扫过,脸覆寒霜一言未发,李湘城固然可憎,他万没料到,打小教养长大的学生兼女婿有断袖之可能。
“你既然知道他有意图,为何不远离他?”
贺青云人木住似的,无言以对。
程亦安听了这么久,冷声质问,
“既如此,今日事发后,你为何封锁全府,连我和陈嬷嬷都瞒着?”
贺青云没看程亦安,而是望向程亦歆,
“歆儿,我不敢失去你,我不想失去你,我只盼着瞒下来,我另外请个大夫,先将你治好,等你醒来,求得你的原谅再好跟岳父交待。”
程亦歆那么爱这个家,她不会离开的。
但现在事情闹大,他不知该如何收场。
程明昱沉默片刻,看向程亦歆,“孩子,你是什么打算,你告诉爹爹,爹爹都支持你。”
程亦安也握紧了程亦歆的手。
程亦歆双手冰凉,眼珠子无神盯着面前的虚空。
贺青云见状,伏在她身侧软榻痛哭道,
“歆儿,我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你给我一次机会,我往后”
往后怎么样?
继续守活寡?
程亦歆忽然笑了,旋即脸上所有情绪收得干净,斩钉截铁道,
“和离,我要和离。”
事情发生了,固然痛苦无法接受,但已经发生了,程亦歆还是那个勇于面对勇于挣脱藩篱的程家嫡长女。
没有什么事过不去,程亦歆这样想。
贺青云呆住,他不住摇头,
“不,我不接受,我不和离,歆儿,你原谅我,你让我做牛做马都可以。”
“可我不想再跟你耗下去了”程亦歆无情无绪地说。
贺青云知道她性子素来说一不二,颓然往后一坐,整个人瘫在地上。
程明昱见女儿打定主意和离,那就是和离的做法。
“来人,取软轿来,护送你们大姑娘回程家。”
贺青云心里一空,眼看程明昱起身,拼命抱住他的腿,
“岳父,老师,老师,您别抛弃我,我试试,我再试一试,你们再给我一个机会”
程明昱何尝不难受,贺青云是他一手教养大的孩子,他心地善良,为人踏实沉稳,却怎么都没料到他于房事有碍,有好男风之嫌。
他深吸一口气,垂下眸看着贺青云,
“从你今日封锁消息,没去程家请大夫开始,你已失去照顾歆儿的资格。”
“因为你不可信了,你在最紧要的时候,把歆儿的安危放在次位,我又怎么放心把她交给你?”
贺青云脸上所有血色退得干干净净,才知道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
他以为瞒住,能挽留下程亦歆,孰知将她推得越来越远。
望着程亦歆离去的背影,贺青云一口血喷出,昏了过去。
陈嬷嬷早就吩咐人抬来软轿,小心翼翼将程亦歆扶上去,一行人簇拥她离开书房,往大门去,而那一头张嬷嬷也带着人将孩子抱来,孩子看到娘亲眼泪汪汪扑过来。
程亦歆心痛如绞。
程亦安连忙抱着翠姐儿,好好安抚她。
然而就在一行人离开贺青云的书房,即将出大门时,却见一人拦在门前。
他惊愕地望着程明昱等人,简直不敢想象府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贺侯抬手往程明昱一揖,
“明昱,孩子和离非小事,你别急,咱们先坐下来好好商量。”
程明昱立在院子正中没动,心情复杂回,
“康正兄,想必你已知事情真相,歆儿已决意和离,我这个做父亲的本对不住她,如今怎么可能再枉顾她的心意,让她留下来?”
贺侯剧烈摇头,指着哭哭啼啼的小孩,
“明昱,贺青云那个小子可耻可恨,我无话可说,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孩子面上,不能让他们和离。”
翠姐儿由张嬷嬷抱着,被程亦安护在身后,孩子还一脸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程明昱缓缓吁了一口气,“康正兄,事已至此,是你贺家对不起我女儿,我女儿要和离,那就没得商量。”
贺侯眼眶发红,急道,“是,我知道事情发生了,歆儿受了伤害,可既然发生了,我们就得商量最合适的解决法子,不能动不动就提和离呀?歆儿是我们贺家的媳妇,我们合族都认她,我答应你,不再续弦,往后无人给她委屈受,青云平日如何,你是知道的,往后他只会更好。”
“歆儿就原谅他这一次,一家人团团圆圆的,不是很好嘛?”
程明昱越听脸色越冷,“合着你们全家都很圆满,就拖着她一人在贺府受罪不是?”
贺侯喉咙一哽。
男女那档子事让他怎么说呢。
贺侯哽咽再度施礼,
“明昱,看在我们交情三十多年的份上,你就答应我一次吧,劝孩子留下,往后只要歆儿要什么,我们贺府上下无一不从”
程明昱神情极淡,
“所以,你仗着三十多年的交情,想牺牲我女儿一人,换你贺府圆满?我告诉你,门都没有,离了贺家,我女儿将来想嫁人可嫁人,不想嫁人,也有自己一份产业,吃穿不愁,凭什么被你们贺家拖累,一辈子守活寡!”
贺侯指着那翠姐儿,痛声道,“你置你的嫡亲外孙女于何地?”
程明昱冷酷道,“对不住康正兄,在我心里,外孙固然可爱可怜,却也抵不过我女儿的分量,况且,一个郁郁寡欢的母亲,未必能教养好孩子,母亲开怀,孩子才欢快。”
贺康正所说,程明昱何尝没想到,只是这一切建立在牺牲程亦歆幸福的份上。
他不答应。
贺侯身子一晃,便知程明昱和程亦歆是铁了心要离开。
他捂了捂额,看了一眼小孙女,小孙女显然还有些怕他,又避去程亦安身后,贺侯权衡一番,闭了闭眼,咬牙道,
“我再退一步,歆儿要走便走,我拦不住,可孩子必须留下,这是我答应和离的条件!”
程亦歆想都没想拒绝,“抱歉,贺侯,孩子我必须带走!”
贺侯看向程明昱。
程明昱冷漠道,“我不是在跟你谈条件。”
贺侯气笑了,暴跳如雷,“程明昱,翠姐儿是我贺家唯一的骨血!你这是要我们的命嘛!”
程明昱目露寒光,“这是你儿子犯的错,该要承担的后果。”
贺侯突然不做声了,沉默良久,问程明昱,
“明昱,你是认真的吗?”
程明昱没有说话,抬步往前走。
这时,贺侯突然打了个手势,府上所有家丁从外间涌入,手执刀剑围住了程明昱等人。
裘青等侍卫见状,立即将程亦安等人护在正中。
贺侯语气凉凉道,
“明昱,你别跟我赌,我现在就翠姐儿一个孙儿,就青云那个样子,往后我们家也不指望别的孩子,所以,翠姐儿是我的命,你除非今日要我的命,否则你别想带走她。”
他目光落在程亦安身上,看着那张嫩生生的面孔,半是惋惜,半是威胁,
“你看看你的小女儿,她刚被你认下来,就卷入这场风波,你愿意看着她受伤吗?陆栩生至今没有消息,孰知她会不会守寡,你小女儿已经自身难保了,你难道愿意看着大女儿也出事?明昱啊,坊间传言你克妻,你如今也是克女呀。”
程亦歆闻言怒道,“贺康正,你可恶之至,不许你侮辱我爹爹。”
程明昱背着手,丝毫不为所动,甚至笑道,
“若是贺侯担心我养不起女儿,那你就多虑了,倒是贺侯看看你身边这些人”
程明昱一个个数过去,“整整五十人,各个手执弩机,弩机乃军用之具,非寻常刀剑,这不该是一个三品文官侯府府邸该有的武具。”
贺侯不怒反笑,“你程家园难道只这点家丁人手吗?你程园难道没有弩机吗?”
程明昱一笑,“你既然知道我私兵比你多,你跟我硬碰硬?”
贺侯唇角一抽。
应着程明昱这句话,后院的方向忽然闪进来一大批黑衣人,以极其迅敏的手法制住贺侯那些家丁,贺侯脸色一白,眼睁睁看着程明昱带着两个女儿迈出
门槛。
陈嬷嬷等人将程亦歆安置进马车,程亦安跟上车,程明昱吩咐人送他们回去。
出贺家前面那条巷子,前面奔来一名锦衣卫。
他坐在马背遥遥对着程明昱施礼,
“程大人,陛下有令,命您进宫一趟。”
程明昱认识这位锦衣卫,淡声问道,“可知是何事?”
锦衣卫回道,“崔家和李家人入宫,状告贺家和程家私藏朝廷官员,藐视朝廷法度。”
这些早在程明昱意料之内,他平静道,“我知道了。”
程亦歆闻言掀开车帘,怒容不改,
“爹爹,您千万别因为女儿,被他们挟持,女儿只要公道,女儿要看着李湘城那个混账下地狱,女儿不怕被人说道,女儿跟您进宫面圣。”
程明昱却不想女儿卷入这场风波,安抚道,“你听爹爹的话,你先回去,爹爹一定给你交代。”
这边锦衣卫还在等着,程明昱不便多说,策马先行离开。
程亦歆不放心,吩咐陈嬷嬷等人送孩子先回程家,自己却打算去皇城外等消息,程亦安也是这个意思,姐妹俩一道驱车跟在程明昱身后,赶到东华门附近。
程明昱这厢刚进东华门,贺侯后脚也被锦衣卫带到,两个人相视一眼,程明昱错开视线没看他,贺侯却是追上他,朝他拱手,
“明昱,先前的事不说,只论眼前,那崔家和李家想救李湘城,门都没有,但我也不愿看着孩子们被牵连,一旦事情公布于众,往后孩子们如何见人?明昱,你可有法子,若有用得着我的地儿,我必配合。”
对于一个方才拿着弩机指着他的人,程明昱不予理会。
程明昱既然已遣人盯着崔家和李家,就不可能一点证据都没寻到。
他压根就没打算从今日之事着手来给李湘城定罪。
他必须把女儿从当中摘开。
进了奉天殿,果然太后和皇帝皆在。
崔家家主为了把事情闹大,早早通知了不少官员,除了崔家家主外,各部堂官林林总总三十来人均聚在奉天殿。
崔家家主率先朝程明昱发难,指着他与太后道,
“娘娘,程明昱实在胆大包天,竟然私自对朝官动刑,臣的儿子崔函与臣的小舅子李湘城,皆在他手中。”
程明昱被誉为行走的大晋律法,又怎么可能任由崔家家主攀咬他。
他拱手朝皇帝道,
“回陛下,崔函私闯民宅,与贺府古画盗窃有关,臣恰在现场,便替贺家报了官,京兆府尹的人便把崔函带过去审问,至于审问如何,人现在何处,臣委实不知,还请陛下宣京兆府尹问一问。”
京兆府尹是四川总督府的亲家,程明昱又刚将女儿许给四川总督府,所以京兆府尹无疑亲近程明昱。
不多时锦衣卫宣来京兆府尹,京兆府尹回道,
“陛下,崔函和李湘城皆在京兆府关押,贺家古画被盗,暂时还未寻到踪迹,但臣的人发现崔函安排了一小厮在贺府外蹲守,被臣抓了个正着,至于李湘城,他身上携带贺家一卷诗书,是否与偷盗有关,还待臣细查。”
说来说去,就是不肯放人。
皇帝明显偏着京兆府尹,与太后道,
“此事非同小可,不查清楚,世人皆以为皇室可随意冒犯,还请太后娘娘稍安勿躁,待京兆府尹查清楚,会给您一个交代,若是崔函与李湘城没有犯事,朕自当安抚,可若是犯了事,朕定严惩不贷。”
程明昱手中已搜罗了一些证据,只是还缺乏将崔家连根拔起的铁证,他尚需时间,故而暗示京兆府尹拖延。
太后心里很清楚,程明昱和皇帝就是想把人关进去,随后慢慢搜罗证据摁死崔函和李湘城。
“既然涉及皇宫的古画,那么将人移交东厂,哀家亲自过问。”
东厂由太后手掌,锦衣卫是皇帝的爪牙,平日也是针尖对麦芒。
皇帝当然不答应,
“丢在贺府,该京兆府尹管辖之内。”
太后很不满道,“皇帝,贺家今日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得细细查一查。”
她老人家知道,这是程明昱和贺侯的软肋。
程明昱正要开口打消太后念头,这时,门口大殿外忽然传来一道极有磁性的嗓音。
“太后娘娘不必去查贺府,臣这里有证据,可供娘娘过目。”
奉天殿的大门被推开,一阵狂风涌进来,天色已黑,廊庑外挂满了五彩宫灯,曼妙的灯芒摇落在他俊美的面孔,很好中和了他五官那份冷峻,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夺目的神采。
皇帝看到他,目露精光,
“栩生!”
他还活着,好端端回了京城。
陆栩生阔步而入,先是朝皇帝和太后施了一礼,旋即呈现一沓折子给内侍,司礼监掌印亲自接过,递来皇帝跟前,皇帝打开一瞧,目若闪电略过,越看心里越怒也越痛快,看完,他冷哼一声,将之递给太后身侧的女官,
“太后娘娘请过目,这样的人还能容吗?”
太后沉着脸接过来,刚看一眼,便失了色。
陆栩生手中的证据简直是惊天动地。
原来崔家和李家辗转几道,与江南豪族相勾结,私下开矿,窃取朝廷财富。据大晋律法,私下开矿者,夷九族。
太后脸一白,什么都不说了。
不等太后反应,皇帝果断下旨,
“来人,即可封锁崔家和李家,合族上下所有人等皆下狱,听候审问。”
晚雷动天,阴沉沉的天际划过一道闪电,雨终于落了下来。
夏雨连天。
经过一场激烈的争议后,崔家和李家的罪名几乎是落定了,陆栩生迈出奉天殿,看着这一场瓢泼大雨,将手中证据全部移交程明昱,
“这些交给岳丈您来收尾,我还有一些事要料理。”
程明昱见女婿全须全尾回来,也吁了一口气,
“怎么一直没消息?”
陆栩生脸色不虞道,“我们一直跟着那人追到通州附近,我断了其一只手腕,杀了那人麾下足足五十名高手,还是把人给跟丢了。”
陆栩生没有告诉程明昱,那名神箭手,给他莫名的熟悉感。
程明昱还待说什么,陆栩生却瞧见雨中一道身影,飞快顺走程明昱手中的伞,快步追了过去。
“贺侯爷!”
贺侯正撑伞前行,听到身后陆栩生这一声唤,心咯噔一下。
他今日之所以敢对程明昱等人张弓,是因为听说陆栩生失踪了。
近来陆栩生在江南掀起滔天大浪,其中就有不少朝廷官员被江南豪族所牵连,繁复卷宗递来京城,恰恰贺侯今日在忙这个事,在他看来,陆栩生之所以失踪是因为触犯了某些官员的利益,恐糟了一些官员毒手。
孰料他回来了呢?
得罪谁,也不要得罪陆栩生。
贺侯绝望地闭了闭眼。
他回眸朝陆栩生欠身,“陆国公安好。”
陆栩生撑着程明昱的伞,冲贺侯笑了笑,
“听闻今日贺侯拿弩机对准我夫人?”
贺侯只觉得他的笑容阴冷极了,心里直犯哆嗦,
“陆国公,今日之事事出有因,实在是”
陆栩生只问了这一句,拍了拍他的肩,“好说。”
扔下两字,他便离开寻程亦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