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刀催魂断雍城关 炸坝之计
夜黑风高, 屋外的雨声时疾时缓。
戚归禾悠悠转醒。他胸前的瘀血紫斑已然消退,心口仍然疼痛,呼吸倒是灵便了许多。
他立即催动内功, 调理内息, 经脉愈发通畅。他这条命总算保住了。喉咙里仍有一股血腥之气弥漫, 他轻轻地咳嗽起来, 汤沃雪闻声而至。
汤沃雪两天两夜没有休息, 面容憔悴,脸颊毫无血色。她拉开戚归禾身上的单薄被子, 戚归禾这才发现自己浑身精赤, 竟没一丝半点的衣物为他遮羞。他沙哑着嗓子, 挤出两个字:“阿雪。”
汤沃雪有气无力道:“别跟我害臊,你差点就死了。”
戚归禾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却能猜到汤沃雪为他耗费了多少心力。他难免有些愧疚,暗叹自己太过大意。偏偏一时疏忽,轻视了本身的伤势,以至于大祸临头,害得汤沃雪这般劳累。
戚归禾缓缓抬起胳膊, 摸到汤沃雪的手背:“我已经醒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也歇歇吧, 阿雪, 这会儿雨下得大,羯国连年干旱, 羯人受不得风吹雨打,不会冒雨进攻。 ”
汤沃雪一言不发。她低头为他把脉,蹙紧的眉头渐渐舒展, 唇边微露一丝笑意:“好了不少啊,将军。”
戚归禾道:“阿雪医术精湛。”
汤沃雪把他额前的发丝往后拨了拨。
汤沃雪的衣袖间终日浸染着一股浓淡适宜的药香,似芳芷,也似杜蘅,戚归禾最是熟悉不过。他深吸几口气,汤沃雪又问:“肺痛吗,心慌吗?”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回应道:“你在我的眼前,我并不心慌。我原先是病情危急,现在好转了许多,我见到
你,什么痛也感觉不到,就像块呆怔的木头。”
他的病容十分苍白,两颊却透着薄薄的浅红。情之所至,再难压抑,他不会讲婉转动听的甜言蜜语,嘴里对她说的话,全是出自他的真心。
汤沃雪无动于衷:“我是大夫,你是病人,哪有病人对大夫讲这种话的?”
戚归禾直愣愣地追问道:“我……我为何不能对你说这种话?你不爱听,以后我也不讲了。”
他目色中暗含光华,微有湿意,也不敢直面汤沃雪的迫视。他把头转向了另一侧,佯装出一副观赏雨景的模样。
大雨滚落屋檐,织成一道水帘,雨水如同颗颗粒粒的珍珠,泼洒在他的眼前与心间。
他记得延丘也下过几场暴雨。
某一年的仲夏时节,急风骤雨冲垮了汤沃雪的药圃。汤沃雪浑身被雨水淋透,仍然不辞辛苦地抢收药材。隔日一早,她照常去医馆坐诊疑难杂症。
她专精于医道,救治过无数病患,笃志而明理,坚强而自持。诗经有云:“温温恭人,惟德之基。”她没有那么温良谦恭,却是一等一的才德兼备。
在戚归禾眼里,她是极好极好的人。
她对戚归禾有情,戚归禾本就受宠若惊。她不让他讲情话,他立马闭口不言。但她的手指还抚着他的额头,缓缓地摸着他。
他思绪如潮,忍不住念道:“阿雪。”
汤沃雪道:“怎的?”
戚归禾道:“阿雪是世间最好的女子。”
这句话并非恭维,而是他心头所想、眼中所见。他死里逃生了一次,魂魄恍惚之际,很遗憾没把他多年来的感想透露给她。这下,他终于说出口了,便感到十分舒畅,浑然未觉汤沃雪蓦地凑近了他。
汤沃雪俯过身去,揽住了戚归禾的肩膀。她想对他说点什么,但她太累了,脑子里一片混沌。
戚归禾怔忪片刻,挪动左手,搭上她的后背,与她深深地拥抱。
此时的雨声似风声般渺远,尘世万物霎时消散于空无。浓情好似一坛醇香美酒,他们二人昏昏沉醉,也不知今夕何夕,唯有彼此共处于茫茫天地之间而已。
雨势渐渐转小,窗台积水一片,汤沃雪恍然回神。她坐直身子,又去窥探戚归禾的脉象。
戚归禾实话实说:“阿雪,我心跳很快。”
汤沃雪闭上眼睛,平复心境。她一边为他把脉,一边说:“快就快吧,反正你现在死不了。”
她睁开双目,灵台澄澈而清明。她取来一排尖细的银针,指尖探试着戚归禾的健硕胸膛,摸准他的奇经八脉,专心致志为他施针。她最擅长活血化瘀,几针下去就清理了他的瘀阻。
他又开始念叨:“阿雪,你是不是汤家最高明的大夫?汤家阿雪,妙手回春。 ”
他一提到“手”这个字,汤沃雪便看向了他指骨粉碎的右手。她握紧拳头,恼恨道:“闭嘴吧你。”
戚归禾不晓得他那句话讲错了。他顺着汤沃雪的目光往下一瞥,见到自己软若无骨的右手。他忙说:“没事的,阿雪,我左手也能使刀。我的内功、轻功都在,往后再多练练左手的刀功,不会比原来差。多亏了阿雪,我捡回一条命。”
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无论他落到什么境地,还能为旁人考虑。重伤濒死的人是他,右手残废的人是他,可他还反过来安慰她。
她是个行医多年的大夫,见多了生离死别,也听多了悲词凄语。
戚归禾的温柔哄劝,竟把她激得热泪盈眶。她不想让戚归禾见到自己哭泣的样子,扭头转过身去,擦干眼泪,才说:“我会治好你的手,因为我是汤沃雪。祖父说过,我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亦如你所言,汤家的大夫没有一个医术在我之上。”
汤沃雪把青竹嫁接为板,定住了戚归禾的右手,辅以针灸和药疗,短短一天之内,就让戚归禾找回了右手的知觉。
*
次日一早,雨未停,风未歇,谢云潇和华瑶双双前来探望戚归禾。
戚归禾虽然不能下床,却可以直身坐立。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趁着汤沃雪熬药的那段时间,他左手握着一节青竹,在床上比划着刀法,这一幕落入华瑶眼底,华瑶拍手称赞道:“好厉害!”
戚归禾爽朗笑道:“弟妹谬赞了!”
华瑶关切道:“你的身体如何?”
戚归禾颔首道:“汤大夫的医术堪称华佗再世,将我救了过来。我每日调息打坐,浑身的伤势都在好转,再过几天,便能下地行走了!”
华瑶由衷为他高兴:“太好了,大哥吉人自有天相!”
谢云潇坐到了床前的一把椅子上。他仔细打量戚归禾的神色,戚归禾向他伸出左手:“云潇,你若是不放心,不如来探我的脉搏,我大致无碍了。”
谢云潇把他的手放进了被子里:“你尚未复原,还是多休息吧。”
“听你这话讲的,”戚归禾笑道,“你挺有大哥的风度,我反倒像是你的弟弟。”
谢云潇收走了戚归禾用来练武的那节竹子。他还说:“你重伤未愈,原本就应该静心养神。我暂做你的大哥,你且听我一言,你伤在心肺,养伤是当务之急,别练武了,多睡觉吧。”
华瑶附和道:“嗯,云潇所言极是,只要大哥好好养伤,汤大夫一定会大感欣慰!”
戚归禾望着他们这对一唱一和的小夫妻,也真好笑。他们今年才十七八岁,正当年少,都是文武双全的聪明人,一个赛一个的伶牙俐齿。而戚归禾自认是一介口笨舌拙的武夫,怎就有了这样的弟弟和妹妹。
戚归禾道:“你们恢复的怎么样?”
谢云潇道:“还好。”
华瑶道:“我也是。”
戚归禾称赞道:“公主第一次上战场,很英勇,胆子也很大……”
华瑶心想,其实她也不是胆子大,她只是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她之所以还能笑得出来,只是因为她怀疑自己活不长了。如果她的寿命只剩十天,难道这十天她还要以泪洗面,唉声叹气吗?当然不能,她要保持镇定,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恰在此时,汤沃雪端着一碗药进屋了。她坐到戚归禾的床边,捧着瓷碗,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药。而他碍于弟弟妹妹还在一旁,很有些难为情,只想快点把药喝完。他猛吸一口药汁,不巧又呛到了嗓子,闷头咳嗽起来。
汤沃雪拿起手绢,擦拭戚归禾的嘴唇。戚归禾眼角一瞥,却见华瑶和谢云潇目不转瞬地注视着他,他颇为害臊道:“哎,你们俩,别看了,我脸皮薄,你们再看我一眼,我都想钻到地底下去了。”
汤沃雪竟然对他冷嘲热讽:“你方才背着我练武的时候,脸皮也很薄吗?”
戚归禾呼吸一滞,华瑶笑着圆场:“哈哈哈哈,既然汤大夫都这么说了,大哥肯定记住了!下不为例!对了,这碗药得趁热吃吧?好像快凉了。”
汤沃雪便也不再细究 。她给戚归禾喂完这一碗药,戚归禾平躺到床上,自言自语道:“咱们这般相处,可像是一家人?”
华瑶一开口就是甜言蜜语:“当然!我已经在心里为大家办过家宴了,我们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戚归禾听她这么一说,登时红光满面:“这一仗打完,咱们一起回延丘,从此一家人团聚,将军府上热热闹闹,平平安安。羯人经此一役,伤了元气,几年内不会再犯,咱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他的经脉大有起色,身体也结实了许多。趁着华瑶和谢云潇都在场,他们商量起了如今的敌情。
华瑶告诉戚归禾,前天夜里,雍城的一位女将领与一支军队突袭敌营,死伤大半,十分之九都被羯人当场杀害。
那位女将领自己也受了重伤。她被羯人生生砍断一条腿和一只手。她拖着残躯,骑上快马,冒雨跑回雍城,带来极其重要的消息——与雅木湖相连的一条河尚未冰封,河面激荡着一层碎冰,近日的暴雨倒灌雅木湖,河坝水位猛涨。而羯人为了二十余万大军的用水
方便,就在河畔不远处扎营结寨。羯人把“油布”盖在了火炮、云梯、攻城车之上,那“油布”的表面刷满了桐油,可以隔绝水雾,防止火炮受潮。
羯人的士兵无法在雨天攻城。但他们的工匠仍然忙着搭建云梯,以便他们的高手顺着云梯跳进雍城的城墙。羯人还想出了简便易行的法子来对付杜兰泽的火攻——棉甲最外层浸水,微微潮湿地穿在身上,就能抵御油火的侵袭。他们在露天棚子里试验了好几次,效果确实不错。
羯人还有许多精兵强将,兵力远胜雍城守军。他们的粮草不仅来自辎重队,也来自周遭的村落。不少村落已被洗劫一空,羯兵抢钱抢粮也抢人,强迫年轻的村民做他们的军妓。
此外,主将重整军队之后,羯人的士气再度高涨,士兵经常用羯语大声高呼,发誓要为死去的同胞报仇雪恨!
雍城的几位将军原本打算调出五千兵马,分批突袭羯人的大本营。然而,他们听完前线的状况,立刻放弃了奇兵突袭的计策,改用杜兰泽提议的“炸坝之计”。
这几天以来,杜兰泽一直在潜心研究地图。她召见了不少雍城本地人,也知道了大坝所用的石料名为“砂岩”,并不结实。
十年前,雅木湖曾经发过一场大水,洪水淹没大坝,冲到了雍城的城墙之下。由于城墙高大牢固,密不透风,那洪水并未伤害城中百姓。而附近的村民多半擅长游泳,村落群聚于崇山峻岭之间,众山合抱,地势较高,河道较短,没有一人因为洪水而丧命。
考虑到大坝的形状与重量、河口的地形地貌、每一斤火药炸在“砂岩”上的威力,杜兰泽写出了“炸坝之计”的实施办法。
将领们知道了杜兰泽的计策,交口称赞,又喟然长叹,只因那座大坝位于羯人军营的后方,雍城的军队几乎不可能靠近一步。雍城只能派出一群无畏的勇士,冒死一试。
大坝被炸开缺口之后,洪水激荡,泥沙俱下,不仅能冲垮羯人的军营,还能摧毁他们的火炮、战车、云梯等攻城利器,更能阻断甘域国的援兵,从而扭转雍城的必败之局。
第32章 残梦还乡安返 凉州的鹰,凉州的马……
大雨一连下了几天, 黎明破晓的时候,乌云散开了,雨停了, 羯人再次派出精兵强将, 全力攻打雍城。
这一次攻城, 羯人防备周密, 行军布阵也是加倍慎重, 不求快,只求稳, 他们把雍城包围起来, 日复一日地消耗雍城的兵力。通往雍城的水路和陆路都被切断了, 雍城的粮食和药材越来越少,羯人的士气越来越强。
雍城官兵拼命抵抗, 双方激战四天四夜,官兵精疲力尽,羯人还能增派援兵。官兵伤亡惨重,羯人占尽上风。
雍城的战况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关头,官兵每日阵亡人数都在一千以上, 照这样下去, 雍城会在一个月内沦陷。
城外的厮杀声和炮火声昼夜不休,炮弹炸出了一个又一个深坑, 坑里积满了血水, 水面上浮尸飘荡,尸体泡得发肿、发胀, 总是散发着浓烈的臭味。尸体身上的衣衫也腐烂了,从外观看,看不出谁是羯人, 谁是梁人,总之都是死人。
夜色昏黑,冷风刺骨。
距离雍城三十里之外的一座树林里,华瑶和她的侍卫已经埋伏了四天。四天前,雨还没停,华瑶率领众人冒雨出城,潜入树林里。他们的行踪十分隐蔽,从始至终不曾点亮一盏灯火。
在此之前,华瑶曾经受过重伤。她的外伤愈合了,内伤还没好全,她的心脏隐隐作痛,左手也有轻微的麻痹感。她甚至不能深呼吸,每一次深呼吸都会引起心肺部位的钝痛,内伤又会加重。像她这样的病人,不该跑到敌军的地盘上自寻死路,她也知道自己冒着极大的风险。
她必须经历这个风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雍城的精兵良将已经折损了一半,羯人的攻势猛烈之极,她要尽快炸毁河坝,挽救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雍城的守城将领全部负伤了,每一位将领的伤势都比华瑶更严重,因此,华瑶主动担当大任。她率兵出城的那天晚上,杜兰泽为她送行,只对她说了六个字,杜兰泽说:“殿下,万事顺利。”
华瑶很潇洒地回答:“一定一定。”
其实华瑶的心里有些害怕,羯人的武功远在她之上,她生平第一次偷袭羯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她暗暗地为自己打气,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她的脚步悄无声息,她跑到了敌军的大本营后方。众人跟在她的身后,谢云潇与她距离最近。
华瑶和谢云潇的武功仅仅恢复了五成。如果敌军发现了他们,就有一百种方法把他们捉来虐杀,他们死后,众人的辛苦也会付之东流。
羯人向来遵循一个规矩:“守军抵抗,必屠城”,羯人一旦攻破雍城,雍城的九十万百姓都要死光了。
朝廷的援兵迟迟不来,今夜的炸坝之计,关系到九十多万人的生死,成之则活,败之则死,容不得任何意外。
敌军的人数约有二十八万,其中二十万人正在围攻雍城,剩余八万人驻守河畔大本营。
时值深夜,敌军的营地里灯火通明,军纪森严,哨兵正在来来回回地巡逻。这些哨兵体格健壮,声音宏亮,脚步又轻又快,应该也是经验丰富的老兵。
从树林到河坝有一条曲折蜿蜒的长路,道路两旁树荫浓密,华瑶、谢云潇、齐风、燕雨以及一众侍卫都能运用轻功,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过去,跟随他们的官兵却没有这般厉害的轻功。官兵从路上走过的时候,肯定会被敌军察觉。
华瑶思索片刻,决定派出齐风焚烧敌人的营帐,吸引敌人的注意,趁此机会,华瑶可以率领众人跑到水坝上。
齐风武功高强,反应迅速,在他们这支队伍里,也只有齐风暂未受伤,除了齐风之外,华瑶想不出第二个人选。
他这一去,凶多吉少,生死难料,可他竟然毫无怨言。他站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之下,轻声回应道:“属下领命。”
华瑶道:“快去快回,不要恋战。”
齐风道:“是。”
今夜天冷风寒,乌云挡住了月亮,月色昏暗,树林里寂静无声,齐风静静地看着华瑶,他的目光融入树影之中,穿过了低垂交错的树枝。他应该对她说一句话,也许今夜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如果他死了,她也死了,他们死后,会不会一起走上黄泉路?他恍惚片刻,又偷偷地看了一眼华瑶。
华瑶抬起一只手,齐风看见她手上拿着火折子。他怔住了,忽然想起来,他和华瑶曾经拉过一次勾,当时他们站在一条长廊上,廊道两侧竹影摇曳。从那之后,他总是梦见华瑶,他的梦境再也逃不开那一天的竹影,还有她缠着他的那根小拇指。
齐风原本以为自己无畏生死,却没想到,死到临头,惹来了不干不净的念头。他慌忙转过身,再也不敢看一眼华瑶。
华瑶把油纸和火折子递给齐风,又挑选了三个武功高手,作为齐风的随从。
齐风抱拳行礼,转瞬之间,他飞快地冲出了树林。
片刻之后,军营里火光四起,喊声连天,哨兵用羯语大吼道:“着火了!敌人来偷袭了!!”
华瑶当机立断:“快走!”
华瑶率领一群官兵,先后抵达大坝的各处位置。
华瑶眼疾手快。她迅速点燃了一包火药,又帮助了几个手慢的官兵,火光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火药炸响,爆发雷霆般的轰鸣声,大坝的侧壁上裂开了十几条缝隙。
火药越炸越多,大坝的裂口越来越深,碎石迸溅,散落在四面八方。
华瑶来不及逃跑,碎石割破了她的脚踝,
鲜血从伤口向外涌,她的鞋面上也是一片鲜红色。
华瑶转过头,顿时心惊肉跳。她清楚地看见,羯人的弓兵和弩兵全部赶过来了,弓箭和弩箭一齐瞄准大坝,成百上千的羯人高手带着杀气,向着大坝狂奔,而她已经无路可逃,无处可退。
此时此刻,华瑶这一方还有几个人没有点燃火药,燕雨正是其中之一,燕雨急得满头大汗。他手里拿着三支火折子,全被汗水打湿了,全都烧不起来。他惊慌失措,大腿上又中了一箭,鲜血浸透了他的裤管,他浑身颤抖,差一点就昏过去了。
火药爆炸的每一处位置都是杜兰泽反复验算过的,每一处位置都很重要,不能多也不能少,燕雨跟随华瑶在雍城演练了无数遍,为什么他会在此时失手!为什么?!
他快疯了!
千钧一发的关头,他忽然想到,临行前,杜兰泽送给他一只锦囊。他把锦囊从口袋里掏出来,打开一看,正是一支火折子!他惊叹杜兰泽料事如神,连忙把火折子递到自己嘴边,使劲吹了一口气,火苗一下就窜出来了,他点燃了火药,拖着残腿飞离大坝。
燕雨拼尽全力,挥动长剑,斩断了刺向他的流箭。他看见大坝上至少有四十多具尸体,那是大梁官兵的尸体。官兵来不及躲避流箭,只能放弃自己的性命,引爆火药。
大坝的裂口延伸了几十丈,忽然冒出一股浓烟。火药尚未燃尽,火焰噼里啪啦地喷射,石壁上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惊起一阵又一阵滔天巨浪。
水浪澎湃激荡,反复拍打着河坝,震得地动山摇,只在一瞬间,河坝坍塌了。洪水喷发,河水瞬间暴涨,浪潮挟着碎石泥沙,冲出了河道,向着四面八方倾泻,如同千军万马踏蹄而至。洪水扫荡之处,树木折断,军帐倒塌,羯人已被卷入奔涌的洪流之中。
羯国气候干燥,大半的土地都是沙漠,常年天旱少雨,羯人多半不会游泳,也没练过水上漂的功夫。他们突然见到洪水,惊讶之余,心里更是恐惧。而且他们身上还穿着棉甲,这种棉甲吸水之后,尤其沉重,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拖住了他们的肢体。他们想在水中施展轻功,脚底已经失去了支撑,无法以力借力,只能越陷越深。
湍急的洪水一路畅通无阻,水浪汹涌澎湃,好似蛟龙倒海,疾速涌入雍城的城墙之下,冲垮了羯人的炮台。
火炮沉入水浪之中,洪水奔腾不休,吞没了数不清的羯人。
战场上的羯人已有十分之九溺毙了,只剩十分之一存活。这些人不愿投降,还要死战到底,他们把云梯挂在城墙上,气势汹汹地冲向雍城。他们原本以为,羯国一定能攻占雍城,然而,一场洪水扭转了战局,羯人死伤惨重,放眼望去,羯人的尸首漂在水面上,漂得密密麻麻。
雍城的城墙密不透风,洪水已被城墙挡住,雍城官民并未受害,羯人的死伤人数却超过了十五万,仅有一两万人从洪水里挣脱,勉强活下来了。
羯人将军怒吼道:“进是死,退也是死,继续攻城,攻城!!”
古语有云,“哀兵必胜”,这个道理,适用于此时的羯人。生死关头,羯人抛开一切顾虑,拼命杀向雍城守军。
雍城守军只剩一万两千人,众人都站在城墙上,死守不退。戚归禾指挥众人迎敌,他高喊道:“守城,保家,护国!!”
戚归禾重伤未愈,勉强算是半个武功高手。他的右手能扎出飞镖,左手还能挥剑砍刀,杀敌的气势丝毫不弱。他把炮兵、弓兵、弩兵排成一队,命令他们射出一片箭雨火海,杀得羯人接连后退。
羯人还有四个将军,这四人武艺高强,攻势十分猛烈,戚归禾不能与他们正面交锋,戚归禾的右手无法使刀,武功远在他们之下。
羯人已经察觉到了戚归禾的弱点。那四个将军竟然聚集在一起,同时扑向戚归禾。他们杀气腾腾,刀下挟着一股疾风,直劈戚归禾的命门。
羯人的风俗是很奇怪的,戚归禾曾经也听说过,羯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不能当众流泪,谁要是当众流了一滴泪,谁就是懦弱无能的鼠辈。
在羯国,懦弱是最极致的侮辱,兄弟姐妹之间,可以互相取笑,却不可以骂对方“懦弱”,在羯人看来,“懦弱”是一个人最大的缺陷。
如今,那些羯人将军也是视死如归,在他们之中,竟有一人双眼泛红,热泪夺眶而出,他在心里悼念死去的同胞,他身影一闪,手上纵刀如狂。
他是羯国第一高手余索的长子,名叫余度,他的年纪与戚归禾差不多,武功与戚归禾也差不多。可惜,如今的戚归禾负伤在身,远不是余度的对手。
众多士兵为了保护戚归禾,前赴后继地扑向余度,余度一刀斩开他们的腰腹,他们的死状就像左良沛一样,上下分离,整个人断成了两半。这种死法也叫“腰斩”,极其痛苦,是一种酷刑,受刑者不会立刻死亡,只会在长达一两个时辰的等待中受尽疼痛折磨,缓慢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城墙上的守军尸体堆积如山,戚归禾不愿在众人的背后躲藏。他提起长刀,和余度过了几招,余度的刀尖向他戳来,他的眼前刮过一道凌厉剑风,挑开了余度的刀锋,他侧身闪避,恰好看见了谢云潇。
谢云潇身上的衣袍完全湿透了。他的左肩已被弓箭刺穿,露出一个豌豆大小的血窟窿,他仿佛没有一丝痛感,抬手挥剑一刺,剑光威力极强。
谢云潇站在城墙上,始终不曾后退一步,他的背后不仅有戚归禾,还有华瑶。他宁死也要保护他们,剑下的杀招越发凌厉,极尽暴烈,极尽凶狂,甚至用上了不死不休的打法,他飞快地斩杀了两个羯人将军。
华瑶看着谢云潇的背影,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她的双腿伤势严重,腿上的伤口被洪水浸泡之后,泛红发肿,她已经站不起来了,她的内力也快耗尽了。她握紧双拳,把自己的骨头捏得嘎吱作响,如果敌人打过来了,哪怕是用拳头,她也要锤碎敌人的头骨。
华瑶很想冲上前线,把敌人全部杀光。只可惜,她的侍卫已是半死不活,她自己也无法冲锋陷阵,她只能看着谢云潇杀敌。
华瑶的情绪有些激动,她的双腿血流不止,染红了一块石砖,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城楼上的守军纷纷赶来救她。有一名年轻的士兵把她抱起来了,她转头望去,羯兵羯将又杀了过来。
戚归禾率领一群士兵,尽力掩护华瑶撤退。
不知道为什么,华瑶的心跳越来越快。她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名叫余度的羯人,真想一拳打爆他的头骨。
余度距离华瑶越来越远,华瑶忽然发现,余度的身法很诡异,他不惜负伤也要把谢云潇和戚归禾引到城墙边上。
华瑶大惊失色,大喊道:“他要学左良沛!戚归禾,小心!”
华瑶话音未落,余度飞身一跃,猛然攻向戚归禾。
谢云潇一剑横斩余度的脖颈。余度身法极快,他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故意承受了谢云潇这一剑,他的双腿都被谢云潇砍断了。血水喷溅,他张开双臂,死死抱紧戚归禾,扭向另一位羯人将军的刀尖,那刀尖极快地刺破铠甲,刺入戚归禾的胸膛。
谢云潇反手一剑,斩断了羯人将军的臂膀。
纵然如此,戚归禾的胸膛也被喷涌的鲜血浸透了。
戚归禾顾不上自己的伤势,他还在指挥官兵,追击羯人。他父亲派来的四位大将已经全部折损,雍城的守城将领也被羯人砍成了残废。杜兰泽连日操劳,体力不支,咳血不止,只能躺在床上休养……如果戚归禾此时撤退,没人能接替他,谢云潇也不能。
雍城的将军们一致认为,洪水爆发之后,官兵就能战胜羯人,然而,羯人也会拼死一搏,死战不屈。
两军交战的紧要关头,戚归禾高喊:“杀敌!守城!保家!护国!!”
这是凉州军营的第一条军规,戚归禾从小熟读的军规。他强撑着一口气,浴血奋战,直到羯人越来越少,官兵占尽上风,他才领着一批伤员,退到了城楼的后方。
雍城,守住了。
戚归禾笑了一声。他张开嘴,想和谢云潇说话,谢云潇站在他的面前,他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的喉咙里泛着咸腥味,他低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戚归禾拆开身上的铠甲,他看见自己的胸膛又浮出了一块瘀血紫斑。
谢云潇见状,二话不说,立刻把戚归禾背起来,跑向汤沃雪所在的医馆。
其实谢云潇已经气衰力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来的力气,他的轻功竟然比平时更快一些。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雾气飘荡,露水沾在松叶上,迎着朝霞,闪闪发光。
谢云潇背着戚归禾一路飞驰,撞碎了雾气霞光,戚归禾断断续续道:“我……答应了父亲,镇守凉州五十年……也许……做不到了……”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大哥一向言出必行。”
戚归禾听见谢云潇喊大哥,又想起了华瑶,呢喃道:“我答应过华瑶……送她凉州的鹰,凉州的马……我给不了……你代我……代我送……”
“我代不了,”谢云潇低声道,“大哥既然答应了她,就应该亲手送给她。”
谢云潇的背后一片潮湿,那是戚归禾的心头血。谢云潇的呼吸停顿了一瞬,他的脚步迈得更快,像是一道残影,从地上一晃而过。
这一战,他们战胜了羯人,胜得如此惨烈。羯人二十万大军之中,高手如云,雍城只能损兵折将,纵然如此,谢云潇从没想过戚归禾可能会死。
戚归禾怎么会死?他怎么能死?!
谢云潇的语气越发坚决:“别说话,汤沃雪一定会救你。”
戚归禾却说:“我最……对不起她。”
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戚归禾喃喃自语:“我最……对不起阿雪……害她……担心,这辈子……最好的事……与她相识一场……你、你帮我告诉她……我对不起她,她要好好活……”
谢云潇穿过街道,闯入一座医馆,眨眼之间,他飞奔到了汤沃雪的面前。
汤沃雪正坐在院子里,分拣药材,她的身旁摆着一只竹编簸箕,簸箕上铺着一层草药。她看见戚归禾,手腕一抖,簸箕打翻了,草药也洒在了地上。
汤沃雪脸色惨白,抬手接住戚归禾,可惜戚归禾已经认不出她,他的身体太凉了,凉的像冰,他说:“我快死了……别管我……阿雪好好,活下去……好好……活……”
第33章 相知无处相偕老 “阿雪是我爱妻,会与……
汤沃雪在戚归禾的病床前守了好几天。
她穷尽毕生所学, 不惜血本地救治他,竟然没有丝毫起色。
凡人一身,有经脉、络脉, 也有阴气、阳气。阴阳经络通贯于四肢百骸, 气血循环相连, 肌体表里相合, 有如日月之行, 生生不息。
而戚归禾的胸膛筋脉俱断,心口之伤久久不愈, 血流难止, 内力也在逐渐消亡。
对于武功高手而言, 内力是金钟罩、铁布衫,庇护他们的筋络, 滋养他们的骨肉。
武功高手一旦负伤,气息失调,内力铸成的屏障便有破洞,这种破洞,俗称“死穴”。重伤一名高手之后, 戳刺他的死穴, 便能夺走他的性命。
戚归禾的死穴在他的左胸上,此处距离心脏尚有二寸之远, 为何会被羯人不偏不倚地刺中?
大多数负伤的武者都不知道自己的死穴在哪里, 他们只能请教医术高明的大夫。大夫把脉之后,经过一番审视, 才能确定死穴的位置——此乃武者的命门,绝不可透露与他人。
除了汤沃雪,还有谁, 曾经为戚归禾诊过脉?
那位大夫,究竟是羯人的细作,还是官府的暗探 ?
汤沃雪越是细想,越是胆寒。
华瑶探望戚归禾的时候,汤沃雪就对华瑶讲了实话。
华瑶脸色大变,立即派出一队侍卫,细查雍城上下所有大夫。她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戚归禾的状况接近油尽灯枯。他昏迷多日,内力衰竭,五脏六腑渐渐地溃烂了,即便汤沃雪封住了他的筋脉,也不过是吊着他这条命,使他苟延残喘,一天比一天更痛苦。
汤沃雪行医多年,从未如此绝望。她自负于医术高超,却根本无法超脱生死。她救不了戚归禾,还能为他做什么?
时值三月初春,桃柳芳菲,杂花生树。
夜间凉风和畅,圆月高高地挂在树梢上。
汤沃雪望着窗外景色,满目皆是繁花绿草。
桃树的枝杈伸到了窗边,生机勃勃,含苞欲放。汤沃雪看得出神,又听见戚归禾极其微弱的喘息。他脏器碎裂,筋脉枯竭,心口化出脓血,深陷于无穷无尽的折磨。这世上无人能救他,他活不过三天了。
汤沃雪不想让他死,更不想因为她一己私欲而拖累他留在世上受苦。他是顶天立地的好人,也是保家卫国的将军,理当保有最后的体面。
汤沃雪想通之后,便对他另施了一套针法,放任他的内力彻底消失,极大地减轻了他的痛苦。
她仔细为他擦了一遍身体,又用纱布缠住他胸口的伤,帮他换上一套干净整洁的衣裳。他竟然悠悠地睁开眼,好似睡了一个觉刚醒来似的,像往常一样唤她的名字:“阿雪。”
汤沃雪对上他的目光,心头一跳,赶忙去探他的脉搏……可惜,这世间并无奇迹。他没有一点好转,如她预料的那般,他恶化得更快了,或许今晚就会丧命。
现如今,他之所以能和她讲话,原是因为他气数已尽,回光返照。
汤沃雪不愿他留有遗憾。她笑着骗他:“你终于醒啦!你好了很多啊,将军,我又把你救过来了。”
戚归禾愣愣地看着她。须臾间,他笑了一声:“我身上确实一点也不痛了。”
他容光焕发:“比上次好得还快,阿雪的医术越来越高超了。”
汤沃雪极力弯起嘴角,但她怎么也笑不出来。无论她说什么话,他都相信她。她的医术不够好,竭尽全力也救不活他,好歹给他编造一个梦吧……她此生能为他做的事,只有这么多了。
她柔声哄骗他:“吉人自有天相,我的医术只占了七成,你自身的功力也作用了三成。你可别急着下床,你在床上躺好了,慢慢休养。”
戚归禾没有丝毫怀疑,他一直都很听汤沃雪的话。他平静地躺在这张床上,目光没从汤沃雪的脸上移开:“阿雪受累了,这次,也是我的错……城墙上,情势紧急,我抽不开身,耽搁了不少时间……”
汤沃雪轻轻地抚摸他的脸,这些日子以来,她从未见过他有这样好的气色。她自己也快要把谎话当真了,忍不住说:“你别总怪自己,我不爱听那种话。我们打了胜仗,雍城百姓都在庆祝,城里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他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戚归禾抬起左手,按住汤沃雪的手背,使她的掌心与他的侧脸贴得严丝合缝。他生就一副好相貌,眉目英俊如画,每当他凝神看她的时候,更是情深意切,无可比拟。
他说:“咱们回家以后,歇息一段时日,就去城外踏青吧,带上吃的喝的……”
汤沃雪眼含热泪,快要掩饰不住了。她屏住呼吸,片刻后,才说:“好啊,好,咱们一家人,一起去城外踏青,叫上你的弟弟妹妹,咱们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地……”
她心如刀绞,强逼自己说完这句话:“高高兴兴地游玩。”
戚归禾有些疲惫,视野逐渐模糊。他只当自己是大病初愈,体力不济,嘴上还说着:“阿雪爱吃甜食,我要带几份糕点,核桃酥,绿豆糕,杏花酪……云潇口味清淡,菜里少放盐……华瑶,她爱吃鱼……咱们一家人的饭菜,交由我准备吧。”
汤沃雪记得,她曾经吃过戚归禾做的饭菜。那时他常来她的医馆打杂,像个默默无闻的学徒。
每当戚归禾弯腰扫地,汤沃雪都会偷瞟他。可惜他什么也不明白
,什么也没表露出来。
汤沃雪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戚归禾忍着不说,汤沃雪更不会对他袒露心迹。他去驻守月门关的那几年,竟然给她传了许多信,信上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比如他的鹰昨日吃了什么,他的马今日跑了多久……她一边恼恨他不解风情,一边又把信读得津津有味。
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好不容易等到他承认他的心意,他这辈子的路就走完了,为什么那么快呢?他今年也才二十四岁。
汤沃雪肝肠寸断,还要强颜欢笑:“我想起来啦,你做过饭给我吃,在医馆的时候,你对医馆的小孩子都很和善,你喜欢小孩吗?等咱们回家,生个女儿吧。”
戚归禾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细想汤沃雪的种种异常。他满怀温情,羞赧地笑了笑。
他瞧见了窗外的桃花,那是一副明媚的春景。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浮现出薄红:“好,听你的,女儿像你,最好,我教女儿练武,她不会习武,也不要紧,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汤沃雪道:“等她长大,我和你也老了。”
戚归禾道:“阿雪是我爱妻,会与我白头偕老。”
汤沃雪渐渐地挨近他:“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怎么早不说,晚不说,偏要拖到今年才说?”
戚归禾恍然回答:“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总想见你,就去医馆看你,又怕你看不上我……后来去了月门关戍边,怕我有个好歹,害你伤心……这一次我重伤,自以为挺不过来,只觉得对不起你……”
他轻轻叹道:“如今,大病初愈,好像做了一场梦。”
汤沃雪又替他把了一次脉,再用银针封紧几处大穴,好让他全然不知痛苦。他越发地身心舒畅,肩头却湿了一块,他侧目,只见汤沃雪泪如雨下。
他一下子慌了:“阿雪,为甚么哭?”
“我太高兴了,”汤沃雪仰着头,边擦眼泪边说,“太高兴了,你那天伤得那么重啊,多吓人,我都被你吓坏了。你终于好转了,我心头刚松了一口气,你这浑人,又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哪里能忍得住?只想哭上一哭,把近日来的担忧全都哭走。”
她笑中带泪:“怎么了,吓到你了吗?你不怕死,却怕我的眼泪?”
戚归禾揩拭她的眼泪:“是啊,最怕了。”
为了哄好汤沃雪,戚归禾缓缓地坐直身体,使出全力,推开床边一扇窗户,桃树的翠绿细枝越过窗栏,落在了他的指间。他轻轻地摘下一支桃花,把花朵放在了汤沃雪的手中。
不久之前,凉州上元节的那一夜,戚归禾亲手做了一盏莲花灯,恰如今日一般,诚心诚意地将莲花灯交给她。
其实他还为她做过不少东西。他有一双巧手,曾经帮助过许多人。他品行很好,待人处事也很好。
汤沃雪恍然片刻,察觉到他的疲惫,扶着他重新躺下,又问他:“除了凉州,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戚归禾头晕目眩,眼皮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他多想睁开双眼,多看看汤沃雪。但他使不上半点力气,只能昏昏沉沉地说:“我在凉州待了二十多年,没出去过……”
汤沃雪再度仰起头,因她心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泪水如同山崩地裂般涌出,她的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可她还把一句话说得很温和:“咱们去京城吧,京城的灯市,天下第一,你会喜欢的。”
戚归禾道:“好啊,我再给你做一盏莲花灯。”
汤沃雪边哭边笑:“嗯,好啊……我,我……”
她哽咽地几欲干呕:“我最、最喜欢你……送、送我的那一盏……莲花灯……你……你说要、要和我共度余生……那天,我高兴的、高兴的睡不着觉。”
戚归禾听不清她的声音,那音调忽远忽近,断断续续,像是一阵风从空无中吹来,复又吹向空无之处,而他的身骨也轻盈了许多。
他全身都在剧烈作痛,刹那间又好像一点也不痛了,他便说:“阿雪,我……有些累了,我睡一会儿,阿雪也休息吧……明早,我就醒了,等我醒了……我们……”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
汤沃雪伏到他的肩头,誓要送完他这一程:“你累了,就睡吧。你只是困了,睡一觉就好了,等你睡醒了,我们就回家,回到将军府上,大家都能过上平静的日子。”
他的回应若有似无:“好……”
汤沃雪喃喃道:“走好。”
待到他的气息消逝得一干二净,心跳也完全终止,汤沃雪再也坚持不住,伏地大哭。她哭得头痛欲裂,像个疯子一般滚地不起,只觉摧心剖肝的痛苦也不过如此。
他走了,他真的走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世事反复无常,失而复得最欣喜,得而复失最痛彻心肝。
*
当天夜里,华瑶收到了戚归禾逝世的消息。
彼时,她正在杜兰泽的房间里,亲手喂杜兰泽喝药。
她的侍卫跪在地上,沉声禀告戚归禾的死讯,她端药的手指颤抖不停,差点溅到了杜兰泽的衣裳。
杜兰泽接过药碗,把药汁一饮而尽,随后才说:“殿下。”
华瑶道:“我没事。”
杜兰泽握着华瑶的手,摸到她的掌心冷得像一块冰。杜兰泽连忙捂紧华瑶的手指,轻声劝慰道:“殿下,逝者已去,请您节哀。”
其实杜兰泽不该用这句话来劝说华瑶。她自己也看不透生离死别,但她深知失去至亲的悲恸是何种滋味。
杜兰泽缓缓道:“谢云潇重伤卧床,心脉受损,切忌大痛大悲。请您派人守好他的住处。等他能下床行走,您再把真相告诉他。现如今,燕雨、齐风也在养病,您手上能调用的武功高手不多,必须小心行事。”
华瑶终于回过神来:“确实,我的皇兄快来了,他的心肠很歹毒,我还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谢云潇绝不能出事。”
杜兰泽呢喃道:“二皇子来意不善,用心险恶。”
二皇子姓高阳,名晋明,比华瑶大九岁,年方二十六,正当壮龄。
晋明的母亲是圣宠不衰的萧贵妃,父皇对晋明爱屋及乌,多年来从未薄待于他。父皇赏赐他富饶的封地,也养大了他的野心。
华瑶闭上双眼,心想,她也会下狠手。
毕竟,高阳晋明没打算给她留活路。
华瑶和杜兰泽商量完毕,又赶去了谢云潇的房间。
她加派了两批守卫,不分昼夜地保护谢云潇。
谢云潇的伤势正在逐渐好转。短短几天后,他的意识完全清醒。他立刻召集自己的亲信,询问他们华瑶、戚归禾的状况如何。
亲信回答,公主几乎痊愈,戚归禾仍在静养。汤沃雪医术精湛,拯救了无数人。
亲信还说,公主马上就会来探望谢云潇。
谢云潇信以为真。
谢云潇的皮外伤已经结痂,他在屋子里洗了个澡,换了一件干净整洁的衣裳。那衣裳是华瑶为他准备的,月白色绸缎衣料,质地柔软又舒适,格外合身。
谢云潇等了一会儿,华瑶果然来找他了。她走进他的卧室,对他笑了一下,她称赞道:“这件衣裳很适合你,你真是风华绝代。”
谢云潇不甚在意:“皮相而已,不算什么。”
华瑶扯住谢云潇的衣袖,与他一同坐到了床上。
华瑶沉默不语,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在谢云潇伤势好转之前,她不会把戚归禾的死讯告诉他。她必须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谢云潇和戚归禾从小一起长大,谢云潇失去了兄长,就像华瑶当年失去了母亲。这么一想,华瑶牵住了谢云潇的手,却让谢云潇误会了她的用意。
谢云潇问:“你的腿伤还好吗?”
华瑶小声说:“我的腿伤快好了,连一点疤痕都没留下,可我的心伤很严重,可能再也好不了了,你呢,你的伤口还痛吗?”
谢云潇不愿谈论自己,随意地说:“我还行,过几天就养好了。”话中一顿,又问:“你的心伤,要怎么治?”
华瑶自言自语道:“这几天我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说到此处,她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你多陪陪我,我的心伤也许会逐渐愈合。”
谢云潇知道她这话半真半假,却不知她为何要哄骗他。念在她哄骗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习以为常,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杂绪盘绕在心头。
她今日戴着他送她的那支簪子,头发略有些散乱。
谢云潇抬起手,扶正那支发钗,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收手抱住她的腰,她忽然说:“我有件大事要告诉你,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受得住刺激吗?”
谢云潇立即放开她。他捡起一把重剑,用绢布擦了擦剑鞘:“羯人又要攻城吗?”
华瑶走到他身边,指端搭着他的脉搏。片刻后,她说:“我的二皇兄,高阳晋明,快来雍城了。”
第34章 旧时好 兄妹之情,血浓于水
坊间传闻, 当朝二皇子风流倜傥,多情多义。
华瑶却说:“我的二皇兄,高阳晋明, 心胸狭隘, 记恨记仇。他猜忌自己的属下, 还有很多折磨人的手段, 我跟他一向合不来。他之所以来雍城, 大约是为了挣一份军功,顺便掌握兵权, 把持要塞。”
谢云潇稍一细思, 也能猜到晋明此行的用意。他坐到一张软榻上, 接着问:“晋明带了多少人?”
华瑶道:“三千人。”
言罢,华瑶也坐到了软榻上。她侧身斜坐, 藕色纱裙尽皆散开。
她牵过谢云潇的手腕,但他始终目不斜视,她就问:“你为什么不看我?”
谢云潇答非所问:“雍城守军伤亡惨重,眼下正值缺人之际,晋明率领三千兵马从秦州出发, 假借‘肃清残局, 整顿军营’的名头,便能插手雍城的军务。”
华瑶双手搂紧他的脖子, 亲亲热热地同他说:“确实, 你果然是我的知己,我们正好想到一块去了。”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轻声道:“既然是在说正事,那就应该正经些,你要么坐直, 要么躺下来,枕在我的腿上也行,别再乱动。”
华瑶忽然放开了他。
她倚靠着榻边的软枕,漫不经心地说:“不正经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呢?我不过是想亲近你几分,你却让我枕你的大腿,你的伤还没好,我才舍不得呢。”
谢云潇如实说:“我腿上没伤。”
华瑶半信半疑:“真的吗?你不要骗我。”
谢云潇没有看她,她又轻轻地笑了,他听见她笑得轻快,那笑声搅乱了他的心境。
他细想她的言行举止,总觉得她在掩饰什么。
她的神情没有任何异状,但她急切间待他过于殷勤,像极了他们在京城初识的那一个月。那时候,她之所以接近他,大概是为了打听凉州的杂事。
今时今日,她又有了什么主意?
谢云潇正要开口问她,她扯住他的衣袖,轻轻地躺下来,枕上他的大腿。
华瑶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颇觉新奇,几乎以为这是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交往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云潇。窗棂下日光通透,把他的双眼照得像湛湛清泉,琥珀般的瞳仁清澈见底,影影绰绰地倒映着她的样子。
她自言自语道:“听到你醒来的消息,我真的很高兴,你的伤势好转了,我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
谢云潇笑了笑,抬手轻抚她的侧脸,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指尖略微擦过她的耳骨,把她摸得十分惬意舒适。她本来是很清醒的,在温柔乡里沉醉了一会儿,竟然有些昏昏欲睡。
谢云潇弯下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送回床上。她惊讶道:“我又不是不能走,你不用做到这一步,再说了,你伤得比我重……”
他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若论伤势,大哥伤得最重。”
华瑶心头一惊,唯恐他看出些什么。
偏偏他向来敏锐。
他追问道:“你见过大哥吗?”
华瑶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嗯,还没。”
谢云潇嗓音更轻:“大哥的现状如何?”
华瑶认真地说:“汤大夫正在照顾他。”
谢云潇道:“我们什么时候能见他?”
华瑶叹了口气:“他和你一样,昏迷了好几天。我们急着探望他,难免打扰了他和大嫂。”
谢云潇将被子盖到她身上,还往她怀里塞了一只鹦鹉枕。他低声道:“你休息吧,我去看看大哥。我不进屋,只在门外转一圈。”
华瑶默不作声地搂紧她的小鹦鹉枕。
谢云潇为她放下床帐:“雍城将领多半受了重伤,这段时日,全靠你一人指挥士兵、抢修大坝、处理各项杂务。你先睡个安稳觉,我看过大哥,再来陪你。”
真要命,谢云潇一连数天昏沉不醒,这才刚好了一点,便要亲自探望戚归禾。他一提到戚归禾,华瑶的手心就发冷。
她怀疑,戚归禾的死与高阳晋明有关。
古语有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此乃自古以来的帝王之术。
羯国兵强马壮时,凉州的兵将也必须骁勇善战。
羯国奄奄一息时,凉州的军营不能再称霸一方。
华瑶经常埋怨岱州的军营里尽是些酒囊饭袋。此刻想来,正是因为岱州等地兵力薄弱,所以朝廷一直提防着凉州,如果凉州意图谋反,那二十余万铁骑一举南下,攻破岱州、康州只在旦夕之间。
更何况,华瑶的父皇向来多疑,二皇兄又是狼子野心。他们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华瑶越想越气,忍不住一口咬住了被角。
混账!混账!高阳家的人都是王八蛋!高高在上的王八蛋!!
她不知不觉地把自己也骂了一顿。
*
春光明媚,天朗气清,谢云潇走进汤沃雪的药舍,见到了许多佩刀负剑的侍卫。
众多侍卫向着谢云潇行礼,没有一人胆敢拦住他的去路。
谢云潇轻而易举地找到戚归禾的房间,站在窗外,隔着一扇纱窗,瞥见了汤沃雪正在屋内收拾药材。
她瘦了很多,颊骨外凸,眼窝凹陷,神色十分憔悴。
谢云潇静立片刻,心中暗暗生疑。他怀疑戚归禾的情况未定,生死难料,汤沃雪还在不眠不休地抢救戚归禾。谢云潇更不能在此刻惊扰他们。
谢云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伤势未愈,疲惫又乏力,索性回到卧房静养,此时华瑶早已睡着。她抱着枕头,蜷成一团,睡得正熟,床榻间皆是她的香气。这香味很浅也很好闻,似玫瑰也似牡丹,极尽蛊惑之能事,犹如花妖月魅一般。
谢云潇躺到华瑶的身边,很快便与她同入梦乡。
睡梦之中,若有所感,谢云潇不在雍城,似乎回到了延河。河畔遍生苍翠树木,夕阳残红向晚,晚霞连着山光水色,各种船只往来如梭。
两岸芦苇丛杂,开着不知名的花,谢云潇还在想,这花为什么不是玫瑰或者牡丹,忽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云潇,往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谢云潇转过身,见到了戚归禾。
戚归禾笑了一声。他的笑容很淡然:“你和华瑶都能独挡一面,我对你们放心了。”
这话说完,戚归禾登上一艘轻舟,随波逐流,越飘越远,邻近天外,消失不见。
谢云潇依旧站在岸边,远望河上斜阳倒影,千舟争渡。
谢云潇的武功是由父亲与大哥亲身传授。
大哥比谢云潇年长六岁,谢云潇五岁那年开始习武,大哥已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大哥对谢云潇的教导异常严格,经常罚他去祠堂面壁思过。他很少与大哥讲话,他们之间的聊天内容仅限于武学。
谢云潇八岁生辰时,大哥送了他一把剑,对他语重心长道:“云潇,我托父亲找人给你铸了剑,凉州精铁打造的长剑,你瞧瞧,好不好使?你是我们家武功最好的孩子,等你长大了,会比大哥更有出息。”
那把长剑极其锋利,谢云潇一直用到现在。
睡意消退,谢云潇逐渐清醒过来。
不知何时,
华瑶滚进了他的怀里,手还搭在他的腰上,半边身子也挪出了被子。她堂堂一个公主,为何没有定形的睡相。
春寒料峭,窗户关得不严,冷风一阵阵地往屋里吹,谢云潇伸手为她整理被子。她迷迷糊糊地问:“你睡醒了吗?”
谢云潇道:“刚醒。”
华瑶又问:“什么时辰了?”
谢云潇望了一眼天色:“辰时,天已经亮了,你昨夜睡得好吗?”
“挺好的,”华瑶懒洋洋地说,“我有点困,可是我该起床了。”
谢云潇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安抚道:“不妨接着睡,若有什么公事,我代你办。”
华瑶睁开双眼,灵台蓦地一片清明。她绝不会让谢云潇代替自己做事,现在不行,将来更不行。无论谢云潇是驸马还是皇后,天下权位只能被她一人牢牢掌控。
她深知高阳晋明也有同样的心思。
*
华瑶已在雍城待了好些时日。
羯人退兵之后,华瑶下令挖坑焚尸,防止瘟疫蔓延。她迅速地清理战场,开通水陆要道,恢复雍城的贸易往来,调遣卫兵不分昼夜地巡逻。
短短十余天内,雍城恢复了兴盛,城中官民十分敬仰华瑶,只觉得华瑶真是万中无一的领袖人物,华瑶把雍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又曾经舍命在战场拼杀,救下了许多伤兵,这样强大的能力和意志,实在是让人拜服不已。
富商巨贾为了寻求庇护,也纷纷投靠了华瑶。
待到二皇子大驾光临的那一日,雍城的官员与富豪全都穿戴一新,出城恭迎二皇子殿下。有些人甚至以为,二皇子与华瑶的品格相似,他们自然是分外恭敬,做全了礼数。
众人从早晨等到傍晚,二皇子的车队姗姗来迟。
众人遥闻一阵纷繁的马蹄声,远远望见数十辆驷马高车,整齐排布,清一色的雪白骏马,毛色油亮如光缎一般。
每一匹马都戴着珍奇名贵的马具,钩臆带上挂着宝石打造的饰物,包括各种复杂的纹样,比如鸾鸟、凤凰、麒麟、貔貅,皆是风采超然的天家瑞兽。
再看那些马车,也是镶金嵌玉,光耀夺目。
随行的骑兵身强体壮,军容肃正。他们腰侧佩刀,骑马跟在车队之后——如此精良的一支骑兵队,只需六天便能从秦州赶到雍城。
偏偏他们现在才出现。
华瑶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脸上仍然带着笑意。
那一队马车停在了雍城之外。
尘土散落,马蹄声停。
雍城的官员们纷纷跪了下去,叩拜行礼,齐声喊道:“微臣叩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唯独华瑶一人站得笔直——皇族之间不必行跪礼。
她含笑道:“皇兄,你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请容我为你设宴接风。”
她心里却在想,好你个高阳晋明,终于滚过来了。
晋明的侍从拉开车门,伏跪在地,恭请晋明下车。
晋明迈出一只脚,踩在侍从的背上,另一只脚轻轻落地,寂然无声。
他衣冠楚楚,气宇轩昂,自有一种富贵风度。
雍城的官员们稍稍抬起头,隐约瞄见晋明的拇指上戴了一只翡翠扳指,翡翠的成色青葱欲滴,润泽如一汪清潭,品相之好,真乃世所罕见。
晋明笑了一声。
官员们不敢直视,复又垂下脑袋。
晋明转了转那枚扳指:“诸位守住了雍城,劳苦功高,本宫必定会奏闻朝廷。”而后,他又问:“皇妹,近来可好?”
华瑶道:“此处风大,我们进城再说吧。”
晋明跟着她进城:“谢家公子,似乎不在此处。”
华瑶后退一步,与他并排同行:“谢公子伤重卧床,无法出门远迎,还请皇兄不要责怪。”
晋明细看她的双眼,他的唇角浮起一丝笑:“谢公子带兵平定羌羯之乱,真是大梁的功臣,我怎会责怪他?皇妹代他请罪,和他的关系似乎非同寻常。”
华瑶莞尔一笑:“这座城里,与我最亲近的人,莫过于皇兄了。正所谓‘兄妹之情,血浓于水’,自从我知道哥哥要来雍城,我高兴得不得了,特意吩咐厨子准备了宫廷佳肴,只盼哥哥能赏脸。”
他们穿过城门,走过街巷,城内一派生机盎然,商旅络绎不绝,竟不像是有过战乱。
第35章 今何道 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终有再见……
雍城被华瑶治理得井井有条, 晋明的心中也有了计较。
他在皇宫的那些年,从未高看过华瑶,毕竟她母亲死得早, 父皇又不重视她, 顶天了也翻不出大浪。
如今看来, 华瑶心思缜密, 率兵有方, 将来或许还有更大作为。
思及此,他颇有些忌惮这位小妹妹。
他跟着华瑶去了雍城公馆, 华瑶在馆内为他准备了一场宴席。
兄妹二人高居上位, 其余官员陪坐在侧。
雍城的商贸才刚刚恢复, 餐桌上也没什么山珍海味,全是一些家常小菜。
晋明扫视一圈, 咬字极轻道:“妹妹。”
华瑶道:“怎么了?”
晋明道:“你说的宫廷佳肴,在哪儿呢?”
华瑶给他夹了一只凉州扒鸡的鸡腿:“所谓宫廷佳肴,讲究食材和厨艺。这些饭菜取材新鲜,烹饪火候适中,你尝尝, 很好吃的。”
晋明冷淡道:“看这样子就很难吃。”
华瑶反问道:“哥哥都没尝一口, 怎么知道这些菜不好吃呢?”
晋明的食指搭在碗沿,指尖用力一按, 瓷碗被他打翻。米饭、鸡腿全都扣在了桌上。而他微微向后仰, 靠着椅背,看也没看一眼被他浪费的食物。
满座寂静。
晋明笑道:“诸位, 慢用。”
众人才敢接着动筷子。
华瑶神色如常:“哥哥今晚没胃口吗?”
晋明慢条斯理地捋了捋他的锦缎袖摆,才说:“舟车劳顿,胃口不佳, 妹妹不要见怪。”
华瑶心道,爱吃不吃,饿死你算了,挑三拣四的王八蛋。
雍城被羯人围困了那么多天,上哪儿去给他找珍贵的贡品?
她嘴上却说:“皇兄可能是太累了,请你保重身体,好好休息。”
晋明并不觉得累,他状态很好,甚至在马车里宠幸了几个侍妾。今夜这场宴席上,他滴水未进,几乎没动过筷子,他总是怀疑华瑶会谋害他。
华瑶知道他猜忌自己,仍与他有说有笑。散席之后,她亲自把晋明送到了厢房,兄妹二人闲聊了许久,看在外人眼里,那真是兄友妹恭,情谊深厚。
*
夜半三更时,华瑶回到她的住处,床头仍然亮着灯火。
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你怎么还没睡呢?”
谢云潇道:“我在等你。”
华瑶飞快地吹灭蜡烛,躺到他的身侧。他在黑暗中问:“你的皇兄,有没有为难你?”
华瑶笑嘻嘻道:“他不仅没有为难我,还有点怕我。他连饭都没怎么吃,怕我给他下毒,我怎么会下毒呢?对了,今晚的饭菜荤素俱全,有鲫鱼萝卜汤、凉拌黄瓜、茼蒿饼、凉州扒鸡……凉州扒鸡真是一绝,我一个人吃了整整一只,肚子都有点撑了。”
谢云潇听她语气欢快,不知为何,他也觉得很高兴。他唇角微勾,淡淡地笑了笑。
华瑶一边说话,一边牵起谢云潇的手腕,照例为他搭脉验伤。
他的脉象平稳有力,气血充沛,情况越来越好了。
华瑶心情舒畅,睡得也香。
这一觉睡到天大亮,华瑶伸手往旁边一摸,竟然没有摸到谢云潇。床榻的另一侧空空荡荡,谢云潇不见了。
华瑶披衣而起,走到前院,只见谢云潇坐在石椅上擦拭一把长刀,那是戚归禾的刀。
谢云潇拔刀出鞘三寸,平静地问:“你和汤沃雪一同瞒着我,是为何意?”
华瑶心下一惊,连忙正色道:“戚归禾离世当日,你还在昏迷之中,见不了他最后一面。他走后,你心
脉大损,受不了刺激,我怎么能在那个时候对你说实话?”
谢云潇怔了一怔。
他把戚归禾送到医馆的那一日,顺手解下戚归禾身上的佩刀,暂时存放在兵器库里。刀剑凝聚煞气,必须远离病人。
今早,谢云潇取出长刀,准备把刀擦干净,好让戚归禾来日再用。他以为华瑶隐瞒了戚归禾的病情,然而华瑶所隐瞒的……竟然是戚归禾的死讯。
其实谢云潇早有预料。但他不由自主回避了事实。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自觉没有过于哀痛,亦能理解华瑶的初衷。
换作是他战死沙场,他也希望守城将领仍以大局为重。他先前还做了一场梦,他在梦中与戚归禾告别,戚归禾叫他照顾好自己,他也答应了。此时他心里并无过多悲愤,只是忍不住回忆当日战况。
朝霞初升,天光云影落满他的衣襟。他用绢布擦去刀刃上的血迹,手指不住地颤抖,指骨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华瑶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他:“人生在世,终究难逃一死。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所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安慰自己,不知对你有没有用……倘若我说,戚归禾没死,只是出门远游了,再过七八十年,大家终能相见,你心里会不会好受点?所谓生离死别,正是他在天上,你在人间,十年弹指一刹那,你们总有重聚的时候。”
谢云潇一言不发。
华瑶拉住他的手:“据说,每一个人临死之前,往生的亲人们都会来接他,与他共同去往极乐之境。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皆由因缘和合而生,缘散未必散,缘起未必起……”
她直勾勾地望着他,细瞧他的神色,从他眼中仿佛看到了众多亡者的家属。
她心生无数感慨,双手抱住他的腰,继续安慰道:“或许大哥正在天上看着我们,只等数十年后,阖家团圆,再续前缘。”
谢云潇仍然一动不动,华瑶柔声道:“我知道你很难过。你和大哥手足情深,大哥走了,你自是心如刀绞。可你重病初愈,切忌大悲大恸,我虽然不能分担你心里的痛苦,却也猜想得到,万望你节哀珍重,以慰大哥在天之灵。”
谢云潇抬手揽上她的后背。
他的手臂坚如铁石,紧紧地环抱着她,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
华瑶原本也不想把谢云潇蒙在鼓里。趁此机会,她亲口对他讲出了事情的原委。
今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戚归禾的冰棺仍被安放在地窖深处,尚未入土。他死得很冤。雍城医馆的大夫出卖了他。
华瑶独揽雍城兵权之后,派人详查了每一位大夫,暗探们查到一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终于揪出三四个可疑之人。
事关重大,华瑶又派出杜兰泽审问疑犯。
这些疑犯个个不怕死。杜兰泽使了一些诈计,终于从他们口中挖出隐情。原来,他们都是埋伏在雍城的奸细,对朝廷忠心耿耿。在他们看来,自从羯国发动大军的那一刻起,凉州与羯国就不能再相互制衡。两军交锋,必有胜败。
凉州军营成立的这几十年来,声势渐渐壮大,常备二十多万精锐骑兵。镇国将军每年都会选拔精兵强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凉州兵将越发骁勇,军纪也越发严明,深受凉州百姓的爱戴。
凉州北境不少城镇都有“将军祠”,供奉戚家历代将军,以及战死沙场的士兵。祠堂香火鼎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竟然比玉皇大帝庙还要热闹。
长此以往,即便镇国将军无意谋反,他的属下会不会拥立他做异姓王,凉州百姓会不会把凉州当做戚家领地,而非高阳家的疆域?
自古以来,帝王之术在于“制衡”二字,最忌讳“君弱臣强,尾大不掉”。
北宋名相赵普有云:“战斗不息,国家不安,节镇太重,君弱臣强。今唯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则天下自安矣。”
北宋早已灭国,赵普的治国之策,却也不能尽信,但他一语道破了帝王对兵权旁落的忧虑。
凉州军营的形势尤其复杂。凉州兵将只听从镇国将军的调遣,只效忠于镇国将军钦点的统率。又因为羯国、羌国虎视眈眈,朝廷不敢把凉州军队调往外地,也就无法收服凉州的精兵强将。
不出意外的话,戚归禾必定是下一任镇国将军,也会顺利继承他父亲的爵位。
戚归禾年纪轻轻,在军中声望极高。他吃苦耐劳,礼贤下士,驻守月门关的四年里,竟然与士兵们同吃同住,亲如兄弟。他的仁德之名,远胜高阳家的公主与皇子。
因此,朝廷留不得他。
华瑶听完奏报,茫然半晌,才问:“所以呢,究竟是谁主使的奸细谋害了戚归禾?朝廷再怎么耍心眼,也要有人动手才行。”
杜兰泽轻声道:“奸细们奉命行事,并不知道谁是主使。我猜,应该是二皇子殿下。”
华瑶道:“何出此言?”
杜兰泽还没回答,华瑶又说:“兰泽,你不用尊称他为二皇子殿下,就叫他,王八蛋,怎么样?我差点死在战场上,他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连一点援兵都没派过来。”
华瑶驻守雍城的这些天,常与军营里的兵将们来往,自然而然学会了许多脏话。现如今,她已经能灵活运用这些脏话,妥帖地抒发她的愤怒。
而杜兰泽这辈子都没有骂过脏话。
但她对华瑶向来忠心,不会拒绝华瑶的要求。她轻抿嘴唇,接着说:“王……八蛋带来了三千骑兵和十车粮草。我派人去暗访,方才得知,早在上个月初,车夫们已经准备好了粮草。”
“上个月初?”华瑶怒火中烧,“好啊,这个王八蛋果然居心叵测。”
杜兰泽缓声说:“我怀疑,如果您炸不了大坝,王八蛋就会差使三千骑兵动手,在这之后,羯人定会大败,雍城定会大捷。”
理顺了前因后果,华瑶怒火未消。
从头到尾,高阳晋明都没把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上。他盼着雍城之战的双方两败俱伤,也盼着戚归禾、华瑶、谢云潇全部死光。
晋明入住雍城已有三日。这三日以来,他旁敲侧击,诱使华瑶交出兵权。
雍城是凉州东境要塞,交出雍城兵权,就等于交出了凉州东境。
华瑶绝不会让晋明如愿。她是凉州监军,也是雍城之战的将领,她拼命打下的城池,凭什么白白送给高阳晋明?
更何况,晋明已经有了一块封地,而华瑶什么都没有,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晋明还要来抢她的东西,委实让她怒不可遏。
华瑶暗地里召集了雍城的将领和官商,私下收购了雍城的钱庄和武馆,打着武馆的名号,广泛收徒,培植党羽,四处安插眼线,直到她把雍城牢牢地抓在手里,方才正式公布了戚归禾的死讯。
她派出一队人马,把戚归禾的棺材运回他的老家延丘。
队伍启程当日,满城缟素,哭声震天,谢云潇却不能送戚归禾回家。
此前,谢云潇收到了父亲的命令。父亲并未提及大哥的死,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悲痛,只让谢云潇留守雍城。
谢云潇身为军中副尉,不能违抗主将。于是,他登上雍城的城楼,远望那一条从雍城通往延丘的长路。
马蹄纷乱,卷起漫漫黄沙,沙尘滚滚之中,送葬的队伍越来越远,邻近天外,消失不见,恰似那一夜他所做的梦。他仿佛又与戚归禾告别了一次,就像小时候他目送兄长远去月门关,此去不复返,兄弟情犹在,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终有再见时。
*
时值初春,冰雪消融,雅木湖上遍布渔船。
雅木湖虽然位于凉州、沧州的交界之处,却被划归到了凉州,自古以来便是凉州人的地盘。
渔民们在雅木湖里捕鱼,拉到集市上贩卖,收获颇丰。雅木湖畔六十里之外,还有几座盐矿,盛产一种品质很好的精盐。
雅木湖每年上缴的渔税、盐税都是一笔巨财,支撑了凉州军费。
各地的渔船、商船要在雅木湖上航行,必须先
取得凉州官府的准许。每逢开春之际,凉州官府都会在雍城给每一艘渔船、商船排号,发放勘合,查验他们去年缴纳的税银。
春日初至,雍城内商队云集,多半来自凉州、秦州、沧州等地。
富商的消息很是灵通。他们进了雍城以后,纷纷向华瑶递交拜帖,恳求华瑶允许他们前来觐见。
华瑶收到拜帖,几番挑拣,只答应了三四个富商的请求。
某天早晨,其中一位商人带着随从前来拜访华瑶。
华瑶安排他们暂居厢房。怎料,那商人竟然给华瑶传话,说是他们挑选了一对俊俏少年,特来侍奉公主,定当竭心竭力。春寒料峭,那二人身穿单薄纱衣,守在厢房之内,只等公主殿下垂怜。
华瑶严词拒绝。
她快满十八岁了。
在她这个年纪,她哥哥姐姐的后院已是美人如云,遍布莺莺燕燕,而她洁身自好,至今只碰过一个谢云潇。
她是真的不明白,所谓“风流韵事”究竟有什么意思。她对此毫无兴趣,更不耐烦富商给她送人。她收来干什么,养在家里还得供他们吃白食,那也太浪费了。
华瑶自认为是一个勤俭节约的人。她皱了一下眉头,杜兰泽却说:“殿下,他们是白家的人。”
华瑶反问道:“沧州白家?”
杜兰泽微微一笑:“我去了一趟厢房,远望那位富商,瞧见她腰侧挂着一枚佩玉,刻着白芷纹样,正是沧州白家的家徽。白家乃是沧州数一数二的富豪之家,既然她想和殿下交好,殿下何不趁此机会,接近沧州官商?”
华瑶点了点头:“她叫什么名字?”
杜兰泽道:“我猜,是白其姝。”
华瑶道:“白其姝,是家主的孙女,她何必亲自来雍城?”
杜兰泽细思片刻,道:“或许她有事相求。”
华瑶赞同道:“嗯,那便由你引见吧。”
她翻出了白其姝的那张拜帖,果然,帖子借用了别人的名字。
华瑶倒也没生气,只觉得白其姝行事古怪。
华瑶依稀记得,沧州白家的家主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膝下子孙众多,白其姝只是家主的其中一个孙女,年约二十四五岁,正是大好年纪,却在前一年遭遇了一场横祸。她的丈夫和孩子都死在了强盗手中,她立志为亡夫报仇,人人都称赞她对亡夫情深义重。
她来拜见华瑶,会有何事相求?
华瑶正思考间,花厅里走来一位年轻女子,她穿着一件雪青色缎袍,身上只有一件首饰,那是一块羊脂玉佩,挂在腰间,刻着沧州白家的白芷家徽。
她看着华瑶,未语先笑。
华瑶客气道:“白小姐,请坐。”
白小姐却说:“岂敢,草民尚未对殿下行礼。”
她深深跪拜下去,礼数周全。她知道华瑶公务繁忙,也不敢耽搁时间,开门见山阐述了来意。
她名叫白其姝,她的母亲是家主的女儿,她的父亲深受家主宠信。近几年来,家主身体每况愈下,白家众人忙于争权夺利,白其姝的父亲也不例外。
去年年底,家主一病不起,神志不清,没来得及指派下一任家主,以至于白家内部分崩离析,白其姝在沧州也待不下去了。
白其姝想来凉州做生意。但她一个沧州人,初到凉州,人生地不熟,为求顺风顺水,只好赶来拜见华瑶,既是投靠皇族,也是盼着日后能有个照应。
听完白其姝的话,华瑶若有所思:“你为什么,不找二皇子殿下呢?”
华瑶走到她的面前,她仍然跪坐着,并未起身:“您曾经在岱州剿匪,在凉州守城,您杀光了羯人,安定了民心。我虽是一介商客,却也晓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我仰慕您英勇刚强,佩服您能文能武……至于二皇子殿下,请您恕我久居沧州,孤陋寡闻,不知二皇子殿下究竟有何功德。”
华瑶笑了笑:“出了这扇门,你可不能再说这样的话。”
白其姝唇角微勾,轻言细语道:“请您瞧瞧我,瞧我有什么长处,是您用得上的。”
华瑶干脆蹲了下来,仔仔细细打量她,她眼尾略微上挑,眼形恰如一片桃花瓣,正是生了一双含情流波的桃花眼。
华瑶感叹道:“你的眼睛很好看。”
白其姝似笑非笑:“我也能侍奉您。”
华瑶十分震惊:“什么?”
白其姝跪在地上,掌心贴着地板,凑近华瑶,桃香袭人:“殿下,我无事不通。”
华瑶郑重地点头:“你是白家小姐,应当精通算术、律法、策论,以及经商之道,在沧州也有一些人脉。但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何要来凉州做生意?”
她站起身,退开一步:“你不缺银子,也不缺人。你不争白家的家主之位,也不要二皇子的庇护,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呢?”
花厅内点了一盏香炉,缭绕的烟火消散在窗棂间,华瑶自言自语道:“或者说,你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东西?”
白其姝静默不语。
华瑶觉得她不够坦荡,就慢悠悠地说:“人各有志,不必强求。我派人送你出门。”
“殿下,”白其姝抬起头来,“您此时送我走,将来必定会后悔。”
她大言不惭,面色无愧。
不错,果然是白家小姐。
华瑶确实不想放她走。
碍于凉州监军的职位,华瑶不能离开凉州,可她志在天下,怎能困守一地?倘若白家商队能为她效力,那真是一桩锦上添花的好事。
战国的吕不韦原本也是富商,后来他效忠于秦王,做了十三年的秦国丞相,辅佐帝王霸业,功在万古千秋。
华瑶对商人并无偏见,也并不避讳重用商人,她唯一在意的,只有白其姝是否能为她所用,是否有忠心赤胆。
她知道杜兰泽秉性纯良,谨遵“君君臣臣”那一套规矩。而白其姝眼神飘忽不定,言谈举止也颇为率性,绝非守礼守法之人。
为了试探白其姝的性格,华瑶与她聊起了经商之道。她们二人一言一语、一来一往,竟然从中午谈到了傍晚。
白其姝曾经在羯国、羌国倒卖过不少货物。她也会说羯语和羌语,确实是一个聪明的商人。
华瑶知道了许多与沧州、羯国、羌国有关的杂事,连带着摸清了沧州本地官、商、军这三派人物。
华瑶心里高兴,当晚设宴款待白其姝,并未邀请其他人,就连她自己的近身侍卫也不能入内。
侍卫只能守在门口,隐隐听见屋内欢声笑语,心中暗道,这位新来的小姐好厉害,也不知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巴结公主的富商犹如过江之鲫,却无一人能像这位小姐一样,在短短一天之内,就获得了公主殿下的青睐。
第36章 纵有千金难买笑 你有情却似无情,我无……
夜凉如水, 月明星稀,大约是四更天光景,谢云潇尚未就寝。他正在计算雍城的军费。
雍城之战共有一万名士兵战死, 另有两千多人落下了残疾, 依照《大梁律》, 朝廷应该为士兵的家属发银抚恤, 增粮减税。
然而凉州军饷亏空已久, 户部未能如期拨款,甚至是拖延不拔, 凉州的负担更重, 处境也更凄惨。凉州的官员联名上奏, 折子里写尽了“伏望慈圣垂悯,老臣不胜哀泣”, 却是无用之功。朝廷拨派的粮饷、赏银、抚恤金迟迟未至,镇国将军还在月门关打仗——羯人剽悍而勇猛,暂未从北境撤兵。
谢云潇放弃朝廷的支援,打算从别处找来一笔钱,填补凉州军饷的亏空。但他查不了雍城的税银, 那些钱财全被华瑶把持了。
谢云潇搁置朱笔, 合上账簿,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门外的侍卫回答:“禀报公子, 刚过四更天。”
谢云潇扣住灯罩, 熄灭烛火,从书房里走出来。
两名侍卫跟在他的背后, 恭敬道:“大公子的猎鹰折断了翅膀,兽医为其疗伤一月,伤势大有好转。依照您今早的吩咐, 属下领回了猎鹰,养在别院的鹰舍。”
将军府的侍卫们平日里尊称戚归禾为“大公子”。戚归禾去世之后,侍卫们怀念他,言辞之间,依旧照常,仍是有礼有节地
提及“大公子”,仿佛戚归禾并未离世一样。
天色漆黑,万籁俱寂,四下甚是幽静,谢云潇穿过竹林,脚步无声,只听得竹叶簌簌微响。他拐过弯,踏进一座别院,屋舍的窗檐透出一点灯火,猎鹰扑动翅膀的影子落在窗上。
华瑶站在屋内,面朝那只猎鹰:“你还认识我吗?我见过你好几次,阿木,阿木,你叫这个名字。”
猎鹰收拢翅膀,伏进稻草搭成的窝里。
今夜的宴席上,华瑶和白其姝共饮了几杯美酒。此时,她醉醺醺地说:“你的主人,他对我的好,我心里都记着。我叫他一声大哥,确实把他当做了大哥……我自己的哥哥,全是混账,比如高阳晋明,他坏到了骨子里。”
猎鹰或许是嫌她聒噪,又扑了一下翅膀。华瑶后退一步,刚好撞上谢云潇。
谢云潇闻到她身上一股酒气,就把她带回了卧房。
他们同床共枕多日,华瑶已成习惯,当即脱了外衣,仅剩一件薄薄的春衫,也不知羞耻为何物,连声催促谢云潇陪她上床。要她守规矩,那是绝无可能的,她酒后的举止最是轻浮,总要百般造次,直到她自己玩累了才会抱着枕头睡着。
谢云潇正打算去隔壁将就着睡一晚,华瑶又在床上卷着被子扭成一团。
谢云潇担心她酒后受凉,终归躺到了她身侧,顺便问了一句:“那位白小姐什么来头,竟然能把你灌醉?你大病初愈,不该彻夜饮酒。”
华瑶兴致勃勃地回答:“白小姐当真见多识广!她曾经去过羯国、羌国,乃至凉州的西境。我这才知道,原来凉州西境的那条驿道,在民间被称作丝茶之路。十多年前,各国的商队来来往往,驿道上车水马龙,真热闹啊,要是没有战乱就好了,凉州的农业、工业和商业都能复兴起来。”
谢云潇往她心里浇了一盆凉水:“战乱未平,军饷是一笔烂账,凉州养不起兵马,官府没钱修补驿道,无从复兴丝茶之路。近来朝廷又起党争,圣意难测,时局变幻,你在凉州推行改革,最好谨慎些,仅仅是维持现状,也算颇为不易……”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华瑶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我不会安于现状。”
谢云潇问:“你要如何?”
华瑶极小声地说:“我想登基称帝,我要做九五至尊,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是我的皇后,执掌后宫,权倾朝野。”
谢云潇早知华瑶有争储之意,但她从未说得如此直白。他们二人好像一对图谋篡位的狗男女。
这天下是高阳家的天下,华瑶又是高阳家的公主,谢云潇甘愿助她一臂之力,并非是为了所谓的“权倾朝野”。他心无含蓄,话无遮掩:“我无意于皇后之位。”
华瑶含糊不清道:“嗯,你最是清高自持,从容淡泊,你做不惯皇后,做我的爱妃也行。我对你的宠爱一定远胜我对其他……”
谢云潇忽然翻身压住她:“其他什么?”
他抓着她的两只手腕,一左一右地扣在枕边,她很少见到他这么激动的样子,自觉很有意思。
但他前不久才受过致命重伤,确实受不得刺激。
华瑶耐心地哄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恨不得一掷千金买你一笑,至于其他的……那真是什么也没有。你冷静点,说笑罢了,我从不滥情。”
谢云潇仍未放手:“也是,我何必在你这里做拈酸吃醋的人。我听闻白小姐送了你两个俊俏少年,你留用了那位小姐,也没推辞她的厚礼。你的兄弟姐妹心怀大志,无暇顾及男女之私,你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并非滥情,应是无情。”
华瑶笑着调侃道:“你有情却似无情,我无情却似有情,你我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此时此刻,她依然漫不经心。
她似乎把谢云潇的肺腑之言当做了颇有趣味的调情。
谢云潇握紧她的手腕,目光灼灼地迫视她:“且不说你二哥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能对你情断思绝,做你的驸马,远不如做你的属下。”
华瑶又笑了:“何出此言?”
谢云潇目不转睛,直视她的双眼:“你对我处处设防,暗地里事事掣肘,以免我插手雍城的税银。朝廷怀疑凉州有异心,你的用意,也和朝廷相近。”
卧房内窗扇微开,月光斜入床帐,半明半暗地落在他身上。他的衣领也是半露半敞,依稀可见精壮劲健的胸膛。华瑶却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往下落,她原本就没有多少非分之想。
皇宫里的如花美眷成百上千,皇帝的恩宠譬如流水,今日滋润了一个人,明日又流向另一个人。
情比纸薄,恩比夜短,哪里谈得来真心实意呢?唯有巧言令色,趋炎附势而已。人人都踩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顶了,才算胜了,爬得慢了,就被后面的人踹下去了。
华瑶不懂谢云潇为什么会被情爱牵绊,但她明白谢云潇被她夺权之后的愤怒。
她轻声说:“你卧床不起的那段日子里,我一个人治理雍城,不到二十天就恢复了水运陆运。正因为我独断专行,雍城的官员才会对我唯命是从,我原本不想事事专断,但你突然朝我发火,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有理有据:“高阳晋明随时有可能在城内造反,假如我放权给你,换你在城内发号施令……”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殿下误会了,我从不在意权位,雍城之主,也就那么回事。”
华瑶忽然记起谢云潇的脾气。他自幼喜静,习惯一人独处,也不爱凑热闹,正如那些风雅名士一般,他并不看重财富、名利与权位。
华瑶问他:“所以呢,你究竟想要什么?”
谢云潇放开了她:“什么也不想。快到五更天了,你先睡吧,明日再议事。”
华瑶歪了一下头:“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呢?”
谢云潇站起身来,渐行渐远:“去隔壁睡觉。”
华瑶打了一个哈欠:“嗯,我明天再找你商量大事。对了,你怪我不信任你,你觉得我信任杜兰泽吗?”
谢云潇一言不发。
华瑶自问自答:“杜兰泽也没办法审查雍城的税银。我的属下,应当各司其职,绝不能一人独大。你心中若有任何疑问,只需开口问我,我们原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没什么好顾忌的。”
说完,华瑶抱着小鹦鹉枕,钻回被窝。没过多久,她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谢云潇尚未走出这间卧房,华瑶已经睡得很香。
在华瑶的梦境之中,隐约有一只手轻抚她的脸颊,她听见若有似无的叹息,还有一个人的声音极为低沉好听:“你总是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
华瑶恬不知耻地承认道:“嗯。”
华瑶翻了个身,躺到床的另一侧,却被那个人捞了回来。他在深夜时分和她接吻。她睁开双眼,竟然连说话的空闲也没有,唇舌都被堵住了。
此时的亲热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她一向浅尝辄止,而他不断深入,犹如攻城掠地,交缠得难分难舍,更有一阵阵的冷香直往她心里钻。
窗外月影徘徊,室内浓情辗转,华瑶一时深陷茫然。
趁他低头亲着她的脖子,她问:“你方才还在冷言冷语,现在为什么……嗯……为什么,突然来找我求和?”
他方才多么能说会道,此刻竟然守口如瓶……不,他其实没有守口,他正在轻轻密密地吮吻她的颈侧,使得她颈肩的肌骨变得又热又舒服。
谢云潇十八岁生辰的那一夜,华瑶送了他一份礼,如今他或许是在回礼?从此一别,两不亏欠。
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华瑶渐渐感到浑身麻痒难当,好像每一寸肌肤都要被他亲过才能止痒,这般念头使她大为震撼,酒意与困意一齐消退,她推开了谢云潇,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一边喘息,一边说:“你躺在这里,我去隔壁休息。”
谢
云潇衣衫凌乱,凉夜的月光映在他的眼底,清冷又清澈。但他却问:“你不同我一起睡吗?”
华瑶客气地拒绝道:“不了,多谢你的美意。”
第37章 前尘犹在 “人家输得底都不剩了。”……
华瑶亲手为谢云潇放下床帐。
轻纱床帐恰似一片寒烟, 笼着一轮明月,影影绰绰地将谢云潇遮挡起来。他沉默地坐在床上,衣袍散漫地垂落, 犹如水泽之地的月中仙。
正当夜深人静之时, 庭院中花浓春满, 风月无边, 华瑶却不想放纵自己, 更不想忍受心痒难耐的折磨。她甚至没看一眼谢云潇,转身就往屋外走, 谢云潇低声唤道:“高阳华瑶。”
华瑶头也没回:“第几次了?你直呼我的名讳, 这是大不敬之罪。”
谢云潇一把扯下床帐:“请您过来, 治我的罪。严加惩罚,以儆效尤。”
华瑶暗暗地心想, 如果她手里有一条红绳,她一定会用红绳把谢云潇绑在床上。
谢云潇又说:“殿下忘了您的枕头。”
华瑶离不开她的小鹦鹉枕。她一个猛子扑到床上,谢云潇竟然把她的枕头藏进了被子里。
华瑶找不到自己的小枕头,不由得怒火中烧:“我一个人睡得好好的,你突然把我弄醒, 亲得我喘不上气, 现在又抢走我的东西!我一直没跟你动手,甚至没骂你一句, 天底下还有哪个公主比我高阳华瑶的品行更好?”
谢云潇立即说:“请殿下息怒, 我方才弄疼你了么?”
华瑶拽住被角,撒谎道:“好疼, 我快被你气疯了。”
谢云潇揽过她的腰:“哪里疼?”
他观察她的外貌,与平日里并无二致,又细想她的言行举止, 推断她所言非实。
他为她的谎话找了个台阶:“闹到这般地步,是我太过莽撞,殿下理当降罪于我。”
华瑶恶狠狠地威胁他:“对,我现在就要惩罚你!治一治你的邪心妄念,给你上刑!”
她坐在床上,身子前倾,双手伸进被子里摸索枕头。
谢云潇非要一探究竟:“在你上刑之前,能否明示,何为邪心妄念?”
华瑶找到了自己的枕头,也不管他问了什么,随口道:“我是君,你是臣,你侍奉我,必须注意分寸。”
谢云潇静默片刻,只说:“你真的很喜欢枕头。”
华瑶在皇宫的时候,必须时刻小心身边的人窥探她的秘密。她的生母养母早已过世,侍卫侍女不能尽信,兄弟姐妹整日勾心斗角。无数个漫漫长夜里,陪伴她一梦到天明的,有且仅有这一只枕头。
她低着头,自言自语道:“宫里的日子太苦了,我总得有个寄托……我都对你掏心掏肺了,你还要我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
谢云潇怔了一怔。过了片刻,他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该把你的枕头藏起来。”
华瑶已经平复了情绪,正在冷静地审时度势。
高阳晋明仍在雍城里伺机而动。凉州兵马效忠于镇国将军,她不能让谢云潇对她心存芥蒂。
鲁莽行事,实乃下策。
她有意弥补他们二人之间的嫌隙。
她大度道:“没关系,毕竟你也不知道,这个枕头对我有多重要。”
谢云潇道:“你从前的经历,能否说给我听?”
华瑶迟疑了一下,才说:“我有我的心事,你也有你的顾虑,我都明白,你一心为了凉州做打算……立志报国的兵将不能没有军饷,战死沙场的烈士不能没有抚恤金,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雍城的每一块土地,都是凉州人的血肉换来的,朝廷不知道,可我知道。”
她抬起头,与他对视:“高阳晋明来了雍城,你我都不能从雍城抽税,朝廷肯定安插了不少探子,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
她极为恳切道:“倘若他们起了杀心,我们防不胜防。”
谢云潇道:“你要如何?”
华瑶道:“以农养军,以商供军。”
谢云潇把床帐重新挂起来:“朝中权臣,譬如徐阁老,也对凉州暗生猜忌,削夺凉州的兵权,或早或晚而已。你的农商之业,供不起凉州之军。”
华瑶向后一仰,倒头躺在了床上:“我在朝中无人,能争一日是一日,能走一步算一步。”
谢云潇一手给她盖上被子,另一手又把枕头放进她怀里。
她困乏已极,含糊不清道:“羯人羌人并未全军覆没。洪水淹死了十多万人,还有两三万死在了雍城,剩下一批人被冲到了冰封的湖上、陡峭的山上。洪水退散之后,他们逃回了羌羯,我没有派兵追杀。”
被子里稍微有一点冷,谢云潇没有靠近她。他躺在距离她一尺远的地方。
华瑶毫不介意,自顾自地解释:“我不追杀他们,一来是防止敌军有诈,二来是顾忌我军疲惫不堪,三来是因为……倘若羌羯灭了国,凉州也保不住军营。我父皇还在修建摘星楼……摘星楼高达百层,每一层都贴着彩云琉璃窗,凉州自古多矿产,肯定逃不过徭役和矿役,层层盘剥下来,乱民苦,良民更苦……古语有云,‘苛政猛于虎’,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你累了,先睡吧,”谢云潇在被子里捉住她的手腕,“明日再说也不迟。”
今夜下了一场小雨,雨水淅淅沥沥,点点滴滴地敲打在窗扉上。华瑶一边听着雨声,一边昏昏沉沉地入梦。
次日辰时,雨丝朦胧,雾气氤氲,华瑶懵懂地醒过来,惊讶地发现谢云潇依然牵着她的手。
房间里悄无声息,谢云潇似乎还没睡醒,倒是把她抓得很牢。
她掀开被子一角,借着天光一看,只见他手指匀称修长,不似凡尘之物,宛如羊脂美玉雕琢而成,骨节之间隐隐蕴含着劲力,轻轻地环绕着她的腕骨,使她既无压力,又挣脱不开他的束缚。
她有礼有节地念道:“小谢,将军。”
谢云潇后知后觉地松开了华瑶。
他半坐起身,衣衫昨晚已被她扯散,将退未退,肩骨袒露了一大半,劲健滑韧的肌理湛湛生光。
华瑶抬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只从指缝里偷偷地看他。
他轻缓地托起华瑶的手腕,审察他是否留下了痕迹,好在她一切如常。春日的雾雨连绵不绝。她或许是为了取暖,懒散地倚进他的怀里。
淡淡幽香随风而至,她喃喃道:“天色尚早,你脱了衣服,陪我再睡一会儿吧。”
*
初春天寒,小雨一连下了几日,绵绵未绝。
自从那一夜,白其姝和华瑶把酒言欢之后,华瑶再也没有召见过白其姝。
她们二人虽然住得很近,日常往来却全靠书信。
白其姝自认为她已被华瑶冷落,但奴婢们对待她极为恭敬有礼,还给她的屋子里添了一座炭炉。
白其姝非常讨厌火烧炉膛的气味。
奴婢前脚刚把炭炉给她送来,她后脚就一把扑灭了火。晚上她睡得很不踏实,总梦见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糟心事。她半夜醒来,心中烦躁,实在等不下去了。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院中响起一片水声,白其姝推门一看,但见一帘细雨,雾色霏霏。
白其姝撑伞出行,绕路来到华瑶的院子附近。
她武功非凡,耳力过人,隐约听见侍女们的脚步声,还有一名侍女说:“殿下要沐浴,水烧好了吗?”
另一位侍女极小声地问:“殿下与公子分浴,还是合浴?”
那侍女回答:“分浴,公子照例不让旁人伺候。”
接下来的对话,白其姝没有听清,但她知道华瑶的身边有一位男子。
这位男子,被侍女们尊称为“公子”,他独来独往,不允许除了华瑶之外的任何人靠近,大清早的,他和华瑶或许还要洗一场鸳鸯浴。
真有闲情逸致啊,白其姝心想。她早知皇族天性风流,个个背负着桃花债。美人夺魄处,英杰销魂谷,她只希望华瑶不要沉迷美色,耽误了大事。
白其姝转过身,正欲离开,眼前忽而横了一把剑。
她抬高伞柄,瞧见了公主的侍卫燕雨。
燕雨气势汹汹
:“你哪位?鬼鬼祟祟地躲在公主的院外。”
白其姝轻勾唇角,笑了笑,才说:“我是沧州来的客商,暂居府上,多有叨扰,还请大人恕罪。”
燕雨转头就对另一名侍卫说:“你们去查她的身份,我留在此处看着她!以防她跑了!她武功不弱,你们看不住她!”
那名侍卫走后,白其姝问道:“燕大人,您之所以留在此处,是因为您不放心小人的武功,还是因为您懒得去查验小人的身份,更懒得在雨中来来回回地跑腿?”
燕雨被她一眼看穿,惊怒之余,还有一丝赧然:“这位小姐,关你什么事,我跟你很熟吗?”
白其姝“嘶”了一声:“燕大人,小人看您的心性,真不像是在皇宫里磨练过。这么多年来,殿下一定对您很好,时时刻刻护着您,小人一介贱商,对您真是羡慕的紧。”
她伶牙俐齿,又阴阳怪气。
燕雨被她气得不轻:“肃静!否则我立刻禀报公主!”
白其姝不再讲话。
她把伞柄搁在肩头,伞沿也抬得更高。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燕雨。
白其姝的眼神阴冷又森然,犹如一条吐信子的毒蛇,直把燕雨看得浑身发寒。
燕雨在皇宫待了那么多年,从没见过这般阴气森森的女人。
她一定是心如蛇蝎的坏东西!
公主为什么要把她留在府里?!她这个样子,就像是无恶不作的歹徒!
燕雨派出去的侍卫迟迟未归。他暗恨自己的弟弟齐风不在附近。
前两天,齐风的伤势好了不少,大约恢复了七八成的功力。齐风连一点懒都不会偷,仿佛赶着去投胎似的,马上接下了华瑶安排的任务。他领兵在雍城之内巡逻两夜,今早辰时才刚回来,这会儿他已经在侍卫的房间里休息了。
燕雨也想休息。
他才刚开始值班,身子骨就在犯懒。
正所谓“春困、秋乏、冬眠、夏打盹”,人生在世,每一个季节都不该忙碌,每一个清晨都不该早起。
燕雨叹了口气,目光仍然紧紧追随白其姝。
白其姝轻蔑道:“懒货。”
燕雨一下子清醒许多:“你骂谁?!”
白其姝笑而不语。
燕雨愈发警觉起来,拇指扣在剑柄之下,随时准备拔剑出鞘。
他没等来查证的侍卫,只等来了公主的两位侍女。
侍女们听见院外的嘈杂之声,特来一探究竟。
这两位侍女竟然都认识白其姝。她们尊称她为“白小姐”,言辞之间,极为客气。由此可见,公主十分看重这位白小姐。
自从上一次炸毁大坝,燕雨死里逃生,他就在雍城的医馆里养伤,每日吃饭、睡觉、与弟弟斗嘴,其乐无穷。
他旷工旷了许多日,直到今天早晨,他才开始值班,因此他并不认识白其姝,更不清楚白其姝的来历。
侍女直接为白其姝通报了消息。
少顷,那侍女就回来说:“白小姐,公主有令,您可以进院子里歇息,奴婢为您备好了早膳。”
白其姝也没推辞。她撑着伞,跟随侍女踏进正院。
燕雨望着白其姝的背影,担心华瑶被她蒙蔽。
不远处又传来急切的脚步声——那名侍卫回来了。他对燕雨如实禀报道:“我查过了,错不了,刚才那位小姐,确实是殿下的贵客。”
“你怎么才来,”燕雨双手抱剑,埋怨道,“要是村头有人生孩子,派你去村尾找产婆,等你回来,人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那侍卫赔笑道:“哥,我叫您一声哥,您且消消气,少数落我两句,把力气用在正事上吧。”
燕雨越发思念他的同胞兄弟齐风。他暗自盘算着,等他面见华瑶,得向她求个恩典,让他尽量和齐风一起干活。
*
雨势渐小,天色初晴,华瑶刚刚泡完澡,俯卧于浴房的软榻之上。轻薄的软巾盖在她的腿上,两位侍女正在为她按摩颈肩。
侍女的手指柔若无骨,轻揉慢捏,伺候得尽心尽力,谨遵奴婢对皇族的侍奉之道。
华瑶筋骨舒畅。她小声问:“白小姐什么时候来的?”
侍女道:“半个时辰前。”
“久等了,”华瑶道,“让她待会儿去花厅见我。”
侍女欲言又止。
华瑶追问:“怎么了?”
侍女禀报道:“白小姐她说,她可以来浴房见您……也可以……为您按摩全身。”
这如何使得?
华瑶自认为是十分随性的人,没想到白其姝比她还要洒脱不羁。她当即穿好了衣裳,赶去花厅与白其姝相见。
白其姝带来了一只木匣,其中装着她的账簿、地契、商号印章。她不肯告诉华瑶她接近皇族的真正目的,却无私地拿出了全部家产。
她和华瑶相识不过短短几天,华瑶觉得她行事怪异,完全不能用常理来推敲。
华瑶问:“白小姐,你这是何意?”
白其姝倒也坦诚:“若非如此,您始终与我有隔阂。”
华瑶又问:“你想要我给你什么?”
白其姝谨慎地反问:“您愿意给我什么?”
华瑶一手按住了白其姝的商号印章:“我能让你的父亲,成为白家的家主。”
提起“父亲”二字,白其姝忍俊不禁。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脸上有笑,目中无笑,那一双眼睛波光粼粼,盈满了华瑶的一举一动。
华瑶忍不住问:“你与你的父亲……不合已久?”
白其姝颇为玩味道:“和您差不多吧。”
华瑶严肃道:“我向来敬重父皇。”
白其姝抬袖掩唇,含笑道:“我押上了全副家当,您还和我打哑谜。哪有您这么坐庄的,横敲一竹竿,人家输得底都不剩了。”
华瑶打开另一本册子:“前些天里,我派人彻查了你在沧州、凉州的行踪。”
白其姝面无异色。
华瑶合上了册子。
白其姝为华瑶倒了一杯茶,碧绿的茶梗在杯中沉浮。
华瑶蓦地记起,她和杜兰泽交心的那一日,也是在茶香缭绕之间,你一言我一语地表明了心迹。
华瑶久久不语,白其姝便问:“您查到了什么呢,难道我不是好人吗?”
茶水蒸腾的热气飘散在窗格间,泛彩的霞光似乎为她的面庞施了一层薄粉。
她全神贯注地凝望着华瑶,只听华瑶说:“两年前,沧州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我要是直接说出来,你会觉得冒犯吗?”
白其姝忽然感慨道:“我与杜兰泽闲聊过两三回,只觉她博闻强识,心高气傲。还有那个燕雨,嘴上没个把门的,只长了一身的懒骨头……还有您养在府里的那位公子,必定是一位绝色美人,还是个爱吃干醋的,让您一颗心拴在他身上,瞧都不瞧我送您的少年郎。 ”
华瑶差点被茶水呛住。
向来只有她呛别人的份,她几乎从未被别人呛过。
白其姝继续说:“可他们似乎都对您忠心耿耿。您待我也礼节周到,关怀备至,既然如此,无论您说什么,我也不觉冒犯。”
华瑶直说道:“两年前,你的丈夫和孩子不幸去世了……”
白其姝点了点头,眉眼间的笑意更浓:“对呀,可怜见的,我是个寡妇。”
华瑶心知她不会坦诚一切,便也休了与她详谈的念头。
她处处透着古怪,华瑶又查不出来她的经历,难免要提防着她。
今天一早,华瑶还得去校场检兵。她站起身,准备送客,白其姝忽然说:“对您而言,我应该比杜兰泽更有用。”
华瑶笑道:“凭什么这么说?”
白其姝轻轻一笑,从容而自信地说:“就凭杜兰泽下不了手,而我下得了。杜兰泽做不成你的刀,而我做得成。”
第38章 幽怀未己 众生好度人难度,宁度众生不……
华瑶听她口出狂言, 忍不住调侃道:“你好大的胆量。”
白其姝的身子稍稍前倾,手往前伸,几乎要碰到华瑶的腕部。
华瑶反守为攻, 干脆利落地握住了她的手, 略微摩挲了两下, 只觉她掌纹粗糙, 掌心冰凉。
白其姝一语惊人:“我若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 您砍断我两条胳膊,我绝无怨言。”
华瑶依旧平静:“我怎么知道你背地里做了什么?”
白其姝笑出了声:“殿下, 您是尊贵的公主, 我是卑贱的商人, 我不肯对您坦白一切,您也没想过对我用刑吗?”
“不, ”华瑶却说,“我从未严刑拷问过任何人。”
白其姝并未流露出任何讶异之色。她只说:“果然如此,您的行事风格,与皇族截然不同。那个名叫燕雨的侍卫,若是跟了二皇子殿下, 恐怕活不过三天。”
确实。
燕雨心比天高, 人又懒散,对皇族毫无尊敬, 每天做梦都想着逃跑。倘若他去服侍二皇子, 不到三天,必然会被乱棍打死, 死后还要曝尸荒野。
华瑶感慨道:“燕雨不谙世事,本性纯良,单看他的表情, 我就能猜到他心里想了什么。”
她直勾勾地盯着白其姝:“而你呢,你就不一样了,白小姐,你身上疑云重重,让我看不破、猜不透,我怎么敢让你在我手下担任官职?”
直到此时,华瑶才松开了白其姝的手。
白其姝立刻明白了华瑶的深意。
即便白其姝带来了自己的商号账本,华瑶也不敢相信她的真心,甚至怀疑她的账本是假的。
白其姝定了定神,终于向华瑶吐露了一桩心事:“殿下,我盼着自己能当上白家的家主。”
她不止想做白家的家主,还想杀光白家的掌权人。因此她不得不仰仗于皇族的势力。
恰好,雍城来了两位皇族——晋明生性多疑,动辄苛责属下。而华瑶任人唯贤,待人亲切又宽厚,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白其姝轻抿红唇,又听华瑶问了一句:“你摆在这里的账本,与白家商铺有关吗?”
白其姝眼波流转,应道:“无关,全是我的私产。”
她察觉华瑶格外留意账本,便说:“雍城有很多贪官豪绅,每个人的手里都有好几本假账,以假乱真,瞒得天衣无缝。朝廷派了精通算术的官员来查,查了几年,却是什么也查不出来。”
华瑶犹豫道:“是吗?”
白其姝效仿华瑶方才的举动,温温柔柔地拉住华瑶的手,以示真诚:“贪官家里的账房先生都是聪明人,他们每天也不做别的事,净想着怎么算假账。”
讲到此处,白其姝又笑了起来:“您也晓得,雍城每年都要收缴商税、渔税、盐税、茶税,这里的官职,可谓肥差中的肥差。朝廷派来的官员呢,多半是踏踏实实的读书人,丝毫不懂凉州的风土人情,他们哪里能看透贪官布下的迷局?就算有人看得透,那贪官的背后,还有更大一级的贪官。官场的人情浮薄,势利流俗,您比我清楚的多吧?”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嗯。”
白其姝被她逗笑:“您没有别的吩咐吗?”
华瑶站起身来:“既然你如此了解雍城的官场,能不能帮我彻查雍城的税收?”
白其姝道:“您缺钱吗?”
华瑶道:“很缺。”
白其姝疑惑道:“您在岱州剿匪的时候,没有趁机捞点银子吗?”
华瑶义正辞严道:“我在岱州捞的钱,大多贴给了岱州的养济院。”
言罢,华瑶叹了一口气:“现如今,凉州的军饷亏空,朝廷拨不出银子。雍城有一万名士兵战死,他们的家属领不到抚恤金,还有几千人落下了残疾……他们下半辈子,靠什么过日子?官府欠他们的,我必须想办法补偿。”
白其姝盯着华瑶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养济院,安置老幼妇孺,抚恤金,补偿死者家属,您真有一副菩萨心肠。”
华瑶十分诚恳道:“我手上沾了不少血,怎配与菩萨相提并论?我这等俗人,仅有一点小权,也只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白其姝沉默不语。
片刻后,她说:“殿下,你把杜兰泽叫来吧,我教她如何辨别假账。”
华瑶拍手称好。
*
这天上午,华瑶、白其姝、杜兰泽都在书房里商量查账一事,而谢云潇独自去了校场检兵。
谢云潇在雍城的军营中威望甚高。
凉州全境的兵将都效忠于镇国将军,谢云潇不仅是镇国将军的儿子,也是与士兵们一同冲锋陷阵的首领。
谢云潇治军有方,赏罚有度,自身的武功出神入化,品行端正刚毅,让人敬佩不已。朝廷尚未嘉奖他的英勇,但在士兵的心目中,他是当之无愧的有功之臣。
清冷的晨风之中,大梁的军旗在空中飘动,谢云潇骑马慢行,路过一队精锐骑兵。
那些骑兵纷纷低头致意,向他行礼。他从中挑选了一批人,加入他的亲兵队,被他选中的骑兵们似有荣光加身,毫无迟疑地跟在他的背后。
朝阳从东方升起,灿灿金光洒落在校场上,也照耀在谢云潇的身上。他率领骑兵奔驰于广阔的校场,整齐有序地排布军阵。马蹄声急如骤雨,又如轰雷似的响起来。
谢云潇扬鞭一道令下,便有一万多人振臂高呼。士兵们甘愿追随他出生入死,毫无胆怯畏缩之意,他们斗志昂扬,万丈豪气直冲霄汉。
雍城校场的东南角有一座以青石铸成的楼阁,巍峨壮丽,共有七层。
此时此刻,当朝二皇子高阳晋明正坐在第七层楼之内,从窗户往下望去,他能将整个校场收入眼中。
他看见谢云潇的身影潇洒挺拔,凉州的士兵们誓死效忠。校场四周的围墙隔绝了市井的烟火气息,刀剑的寒光重重无尽,他长久地凝视着谢云潇,指尖扣着金镶玉的酒杯,极轻地敲打了两声。
他在秦州有封地,也有守军。
但他从未见过超脱生死的效命,也从未见过一呼万应的狂热。
他的近臣弯下腰来,恭而有礼地说:“殿下,微臣深受殿下隆恩,唯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微臣现有一计,愿为殿下所用。”
晋明一言不发。他微微侧目,他的侍妾便跪坐在长椅上,小心谨慎地为他斟酒。
这酒名为“芳樽花酎”,千金难求,只有皇族才享用得起。
晋明刚饮了一口酒,他的近臣已经伏跪在地。
这位近臣,名叫岳扶疏,年约三十岁出头,当此壮年,风华正茂,他的两鬓却生了几缕白发,间杂在乌黑的发丝里,格外醒目。
晋明忽然说:“十日之前,我问过你,如何夺取雍城的兵权。”
青石地砖冰冷刺骨,寒风破窗而入,岳扶疏四肢发凉,几近麻木,仍然跪得端端正正。他没有抬头,只平视着眼前的石桌,不紧不慢道:“这十日来,微臣十分忧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白天晚上都在思考夺取兵权的办法……”
晋明道:“你且说来。”
岳扶疏道:“公主在雍城极有声望。公主的名字里,有一个‘瑶’字,恰巧雍城特产一种玉石,名为瑶玉,百姓感念公主的恩德,争相购买瑶玉,雍城的瑶玉都售罄了。此外,雍城的富商正在筹建‘公主祠’……”
晋明的靴底踩上了岳扶疏的手指:“你这些话,全是废话。”
岳扶疏面色不变:“殿下龙颜凤姿,尊贵无比,实乃贱民之女远不能及。雍城的军民,大多为那贱民之女所蒙蔽,如今之计,唯有先杀军,再杀民。”
晋明轻扣酒杯,似在斟酌。他细品那四个字:“贱民之女。”刚一念完,他就笑了。
岳扶疏的脊背再次弯屈,以示恭敬。他的眼角余光扫过了晋明的侍妾——这位侍妾才刚满十八岁,花朵一般的年纪,婀娜多姿,娇艳欲滴。
岳扶疏曾经为侍妾说过几句好话,算是对她有恩,她也知道岳扶疏体弱多病,怜惜他一直跪在地上,便也想帮他一把。
侍妾斜瞟杏眼,偷瞧了晋明,只见他神色不变,才说:“妾身听闻,四公主的生母……是教坊司的舞姬。教坊司的舞姬是妓子,也是贱民。”
晋明道:“阿茵。”
侍妾名为“锦茵”,晋明对她的爱称是“阿茵”。
锦茵连忙回应道:“妾身……”
她还没说完,晋明又道:“阿茵与妓子相比,毫无差别,以色见幸,以色相媚,真与妓子一般无二。阿茵得了我几日的宠,就犯了恃宠而骄的忌讳,宫里的规矩都忘干净了。”
锦茵心慌意乱,连忙跪倒,对晋明磕头赔罪,雪白的额头磕得一
片通红。
晋明仍未原谅她:“主子议事,容不得下人乱言是非,阿茵在外头说错一句话,打的就是你主子我的脸面。”
岳扶疏的呼吸急促几分。
晋明记起岳扶疏前不久染了风寒,受不得凉,他便嘱咐侍女为岳扶疏披上夹袄,又让侍卫拉着锦茵出去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高楼上的寒风迎来送往,侍女扶着岳扶疏坐到了长椅上。
岳扶疏咳嗽一声,才道:“殿下的夺权之计,在于杀军杀民。所谓杀军,杀的是公主的军威,所谓杀民,杀的是公主的民望。”
晋明道:“你且细说。”
岳扶疏一鼓作气道:“其一,戚归禾死后,留下了一只猎鹰,这猎鹰跟随他多年,兵将们全都识得。殿下大可杀了猎鹰,并在城中散布消息,说戚归禾是被公主所害。其二,微臣会派人在雍城的井道、河道投毒……”
晋明打断了他的话:“什么毒药?”
岳扶疏道:“腹泻草药,使人肚痛腹泻,浑身乏力,大概十来天后,才能逐渐转好。”
晋明自斟自饮一杯酒:“雍城闹了瘟疫,正有两个好处,第一,水路、商路封断,便于我的人马在城中行事。第二……”
他带着酒气,唇边掠过一丝浅笑:“雍城之所以闹了瘟疫,正是因为华瑶炸毁大坝,引来洪水,以至于遍地灾民,满山尸骨,雍城百姓都染上了恶疾。”
岳扶疏恭敬道:“殿下英明!此外,近来也有不少商队进驻雍城。外地来的富商,都向公主递交了拜帖,沧州的富商们也做过羯人、羌人的生意。殿下,您大可借题发挥,就说公主与羯人私下往来,结党营私,投敌叛国。”
晋明为他的皇妹叹息了一声。
投敌叛国,乃是死罪。
轻则斩首,重则凌迟。
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若是死于凌迟,晋明也会为她默哀片刻。
晋明趁着兴头,嘱咐一句:“你们再想个法子,离间华瑶和谢云潇……若是离间不了,寻个妥当的机会,杀了谢云潇,送他走上黄泉路。”
广阔的校场上,谢云潇仍在练兵。
短短一个上午的功夫,谢云潇就排好了几个军阵。他把众人分成若干队伍,分别担任巡逻、守卫、稽查、攻防等多种职责。
谢云潇提拔将领时,不收贿赂,不看出身,只凭真才实学。而且,他经常调用最底层的士兵——这样的士兵与中上层的往来最少,知恩报恩,往后也常要倚靠以谢云潇为首的头领。
晋明的手底下虽有文臣,却没有谢云潇这般出众的武将。
晋明又看了一会儿谢云潇,那岳扶疏忽然说:“依微臣之见,谢公子的武功登峰造极,身边汇集各路高手,而羯人早已退兵,此时暗杀谢公子,绝非易事。殿下若要重挫华瑶,倒不如……暗杀杜兰泽。”
杜兰泽?
晋明记得,杜兰泽是华瑶的近臣,清丽不可方物,柔弱不胜薄衣。
晋明凭栏远望,手里拎着酒壶,低声嘱咐道:“你们尽量杀了杜兰泽。若是杀不了,将她活捉到我府上,我亲自审她。”
岳扶疏道:“微臣领命。”
晋明和岳扶疏一君一臣静立于高楼之上,遥望波澜壮阔的大好河山,北归的大雁成群飞过,渐渐消失于重峦叠嶂之间。
晋明神情平和,兼具帝王之象。他以手指天,沉声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
又过数日,已是三月下旬,从延丘出发的商队陆续抵达了雍城。商队带来了土芋的种子,这些种子被送到了雍城附近的村庄。
不少村庄都被羯人洗劫一空,只剩一片萧条景象。
华瑶很理解村民的困境,先后派出几批士兵重建村庄。士兵们发放粮食,修缮房屋,帮助村民在田地里播种庄稼。
村里的壮丁几乎死光了,老弱妇孺无法种植大片的麦稻,士兵也不可能长期留守村庄。在这种情况下,土芋是最好的选择,相比于麦稻,土芋更容易栽培,也更能填饱肚子。
三月底播种,四月初发芽,绿油油的土芋幼苗一望无际,颇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
此时的桃花开得正好,漫山遍野姹紫嫣红,花香迎风。华瑶从百忙之中抽出空,带着一队亲兵,骑马巡视雍城附近的村庄。她和谢云潇并排同行。
华瑶偷偷地告诉谢云潇,她觉得,二皇子最近越发古怪。她特意出城一趟,诱使二皇子趁机动手,但她并不知道,二皇子会闹出什么事。
谢云潇猜测道:“杀人放火?”
华瑶点头:“我想也是。”
谢云潇拽紧缰绳:“真想杀了他。”
“忍一忍,”华瑶小声道,“我一定会为大哥报仇的。高阳晋明毕竟是贵妃的独生子,皇帝又很器重他,他要是不明不白地死了,这案子恐怕会牵连到你身上。他是贱命一条,可你多珍贵啊,我舍不得你遭罪。”
桃树的枝杈在风中微微颤动,粉色的花瓣似有一股清香,纷纷扬扬地随风飘落,沾到了华瑶的锦纱衣袖。
谢云潇拾起她袖间的一枚花瓣,她顺势拉住他的手,他含笑道:“殿下过来吧。”
纷纷桃色之间,华瑶欣然点头。她一甩袖,跳到他的马上,与他共乘一匹马。
谢云潇左手揽着华瑶,右手牵着缰绳。华瑶和他如此亲近,就以为他多少也会说两句情话了,怎料,他极轻声地在她耳边道:“依你之意,若要杀了晋明,只能诬陷他通敌卖国。”
华瑶笑意盎然:“我们能想到的,晋明也能想到。要我说,他肯定也想诬陷我,可能还会给人下毒、派人造谣传谣,这都是皇宫里最常见的阴损手段。高阳晋明也就这么点出息了,他眼界窄、心胸更窄。”
谢云潇笑了笑,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耳朵上,激起她一阵痒意。她眨了眨眼睛,认真筹划道:“晋明的根基比我深厚得多,我要杀他,肯定是一件难事,还得花上许多精力……比这更难的,是取得父皇的信任。”
谢云潇颇为洒脱:“不取也罢。”
华瑶比谢云潇更直白:“我恨他。”
第39章 只怨风霜早 天有不测风云
谢云潇搂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了些, 他们二人离得更近。华瑶自言自语道:“皇帝迟迟不肯立储,太子之位也轮不到我来坐,我忍了这么多年……”
谢云潇贴着她的耳侧, 嗓音低低地问:“你难道就没想过造反夺权?”
华瑶暗忖, 她倒是想, 可她手里既没有兵权, 镇国将军也不可能任凭她差遣。京城的拱卫司、镇抚司、御林军号称“两司一军”, 这其中高手多如牛毛,个个效忠于皇帝。而她势单力薄, 更难抵抗。
华瑶悄悄地问:“你呢, 你敢造反吗?”
谢云潇言辞隐晦:“凉州的兵, 是皇族的眼中刺。大哥尸骨未寒,戚家祸胎已成, 迟早会被拔除。”
华瑶和谢云潇第一次见面时,他对皇族的所作所为已是大为不满。
现如今,三年过去,凉州的军饷依然紧缺,戚归禾死于帝党争权, 高阳晋明又在步步紧逼。但听谢云潇的言外之意, 他断不会坐以待毙,朝廷一旦开始清算凉州, 他必然要举兵造反。
倘若戚归禾尚在人世, 谢云潇不至于此。狗急了还会跳墙,更何况是骁勇善战的将军之子?
谢云潇在岱州剿匪时, 驯服了一些岱州兵将。倘若他发动叛乱,数日之内便能攻下岱州。
华瑶的心中全是政事,嘴里却在谈情说爱:“你要是做了乱臣贼子, 谁来做我的驸马呢?”
谢云潇道:“你若有忠君之意,我亦无反叛之心。”
华瑶欢快地笑了起来:“嗯,俗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谢云潇也笑了一声,自然而然地
接话道:“嫁给皇族,后果堪忧。”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皇族,后果堪忧。
这一句话,竟然还挺押韵,挺有意思,也让华瑶心生感慨。
纵观诸位皇妃和驸马,竟无一人过得安逸快活。
大皇妃缠绵病榻,久病不愈。她常年深居简出,京城传言她身患怪病,公卿王侯都不敢探望她。
二皇妃的家族世代簪缨,而她本人精通时务策论,前途不可限量。怎奈天有不测风云,她尚未参加科举,远大抱负就断送在二皇子的手上。二皇子娶她为妻,又纳了她的妹妹为妾。
三驸马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自负于文韬武略之才,三元及第,风光无限。不过天降一道圣旨,将他许配给三公主做正室,他只好辞去官职,全心全意地服侍公主。
华瑶和姐姐的关系很好,多次在姐姐的府上遇到姐夫。
姐夫笑起来总是浅浅淡淡的,仿佛没有任何强烈的情绪。他的脖颈上常有青红紫红的瘀痕,他肯定被姐姐弄得很疼,总之他的日子没什么盼头。
这也难怪谢云潇不想做驸马。
山野外桃林环绕,溪水清澈见底,桃花随波逐流,颇有山水之趣。谢云潇却无暇赏景。华瑶拉着他的左手,一寸一寸地慢慢牵引,直至停在她的心口,严丝合缝地贴拢。
谢云潇呼吸一顿,收回了手,指间依然残留丰盈饱满的感触。
幸好四周无人,他的亲信远远跟在他们的背后。
谢云潇低声问:“你又在玩什么?”
华瑶没有丝毫羞涩,大大方方地说:“如果我对你撒谎,我的心跳会变快,你摸着我的良心,就知道我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谢云潇的耳尖已经红透了。他措辞隐晦地提醒她:“光天化日之下,言行举止不能太过随意。”
华瑶毫不在乎:“反正没人看见,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胆子越大,机会越多。”
谢云潇沉默片刻,才说:“你总有一套似是而非的道理。”顿了一下,又说:“你二哥在城楼上赏景时,肆无忌惮地狎玩侍妾,被哨兵窥见,通报到了我这里。你最好不要学他。”
华瑶承诺道:“我不会当众狎玩你。”
谢云潇放下心:“嗯。”
华瑶抬头望天:“说到我那不争气的二哥,我估计他已经动手了,你快和我一起回城。”
谢云潇立即调转马头,道:“走吧。”
马蹄声沉重有力,踏碎了满地桃花。
*
天色晴朗,风和日丽,雍城上下一派安宁。
街头巷尾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忽有一群披麻戴孝的武夫冲了出来——他们自称是戚归禾的亲信。他们大声哭诉,痛斥华瑶利欲熏心,还说她杀死了戚归禾,欺瞒了雍城的官民,残害了数以万计的士兵,只为抢夺雍城的兵权!
他们一边嚎哭,一边抛洒纸钱,更有甚者,直接奔向了衙门,击鼓鸣冤。
嘈杂的人群之中,有一名胆大的书生质问道:“公主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你们无凭无据,怎能血口喷人!”
四处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杂音。
“公主串通羯人羌人!谋害凉州的兵将!朝廷至今没有嘉奖公主的战功,正是因为公主通敌叛国!罪无可赦!”
“公主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她不是凉州人!戚将军才是凉州人!他被京城来的毒妇害死了!”
“公主会说羯语!羯人攻城的第一日,我在城墙边上听见她说羯语!”
“大家伙儿仔细想想!公主来了雍城不到一天,羯人就突然攻城!世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公主就是一个毒妇!若不是她会讲羯语,串通外敌,我们雍城怎会战死几万个士兵?”
晋明手下的四十多位门客扮作了平民,混迹于集市之间,他们到处散播谣言,把谣言传遍了大街小巷。
所谓“谣言”,定要半真半假,才能取信于人。
许多官民都知道,华瑶会讲羌语和羯语,这原本是她博学多才的例证,如今也成了她通敌叛国的罪证。
方才那位书生竟然把一块瑶玉重重地扔到地上,摔成碎片,振臂高喊道:“凉州人都有豪情壮志!我不怕死!”
那位书生头戴纶巾,身穿布袍,区区一介文弱儒生,叫嚷声却是震耳欲聋。他的声音传进了附近的茶馆酒楼,男女老少议论纷纷,“叛国”乃是十大罪之首,诬告皇族“叛国”之人要被诛灭九族,谁敢胡言乱语呢?
岳扶疏独自坐在茶馆的厢房里。他不喝茶、不饮酒、不食肉,多年来只吃斋饭,仿佛是一位清贫的僧人。
木桌上只摆了几道清粥小菜,岳扶疏端起瓷碗,喝了几口粥,听着那些诋毁华瑶的话语,心中对她起了几分怜惜之情。
华瑶在战场上舍生取义,有勇有谋,却要死于权位之争。没人能救她,也没人愿意救她。
岳扶疏当然明白,“造谣传谣”是上不得台面的歹毒手段,但是,只要他把假的变成真的,把虚的变成实的,谣言就是一把杀人的快刀。
他还安排了五百名高手刺杀杜兰泽。
他听说杜兰泽屡出奇计,也曾亲眼见过她本人。她眼神聪慧,气质超凡脱俗,绝非等闲之辈。
杜兰泽一日不死,岳扶疏一日不安。
岳扶疏甚至要求侍卫割开杜兰泽的人头,砍断她的四肢,确保她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等到杜兰泽死后,岳扶疏打算亲自挑选一块风水宝地,安葬杜兰泽的尸块。
与此同时,数百名高手包围了雍城的驿馆。他们的头领,正是二皇子高阳晋明。
晋明一身玉带蓝袍,手握银光寒剑,好整以暇地立在驿馆门口。他的侍卫大声道:“殿下向来言出必行!诸位束手投降,殿下定会饶恕你们的性命!”
微风乍起,浮动的云影扫过窗扇,白其姝倚在窗边,听见外面的吵嚷声,笑道:“哪儿来的野狗到处乱叫。”
杜兰泽面无异色:“二皇子来了。”
白其姝道:“他们好像是冲你来的。”
杜兰泽道:“何出此言?”
白其姝瞟她一眼:“你明知故问。”又说:“公主让你躲到城外,你拒不遵旨,偏要躲在驿馆里。等他们来杀你的时候,我可不会管你呢,你要死就死远点,千万别连累我。”
杜兰泽不怒反笑:“白小姐,我有幸与你一同侍奉公主……”
白其姝打断了她的话:“我一个人就能侍奉公主,凡是你会的,我都会,你不会的,我也会。”
杜兰泽虚心请教:“那有什么事情,是我不擅长的,而你却精通的?”
白其姝头头是道:“威逼利诱、以假乱真、作奸犯科、杀人放火。”
杜兰泽笑意盈盈:“原来您是其中的行家。”
白其姝抬起头来,眼角微微上挑:“您是在骂我吗?”
杜兰泽客客气气道:“不敢,我敬佩您的才学,对您只有一腔钦慕之情。”
守在门外的燕雨忍不住插了一句:“二位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攀比呢?!就算杜小姐更得公主的宠爱,又有什么用?也许咱们今天都要死在驿馆!二皇子带来了几百个高手!这下是真的完蛋了!”
驿馆内外阴风阵阵,皇族的血战一触即发。
正所谓“好战必亡,忘战必危”,驻守驿馆的侍卫们皆是身披甲胄,手握重剑,心中并无胆怯之意。前不久,他们在战场上和羯人厮杀多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到了今时今日,他们也愿意为公主死战到底。
齐风率领两百名侍卫,正面迎上高阳晋明。
晋明很轻蔑地嘲笑他:“你是宫里出来的人,不懂宫里的规矩吗?”
按照宫里的规矩,对皇族动手的侍卫,无疑是“犯上作乱”,应当被判处“斩立决”。如果皇族被侍卫重伤,那侍卫还要被凌迟处死。
齐风竟然回答:“我离开京城九个月,只有公主一个主子,不记得皇宫有什么规矩。”
晋明为他鼓了两下掌,便发号施令道:“取他狗命。”
话音刚落,众多高手合力攻杀齐风,刀剑碰撞出火花,空气中激荡着浓郁的血味。晋明的衣角一丝未乱。他仔细观察齐风的武功,轻易地看穿了齐风的剑法招式。
皇宫出身的侍卫多半修习了这种剑法,招式迅疾刚猛,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般。不过,只有皇族才知道,这种剑法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晋明突然拔剑出鞘,挥剑狂斩齐风的脖颈。齐风在空中倒翻,却被晋明割伤了左臂,伤口外翻,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齐风血流不止,仍未停战。
晋明赞赏道:“呵,倒是一条好狗。”
正在此时,晋明的背后传来皇妹的骂声:“高阳晋明,你这个畜牲!猪狗不如的王八蛋!”
第40章 多生乱绪多烦扰 长大成人
晋明打了个响指, 他的属下们全部停了手。而他转过身,面朝华瑶,话中带笑:“你骂了我什么, 皇妹?”
华瑶反问道:“你想杀了我吗, 皇兄?”
晋明温声道:“怎么会呢, 你是哥哥的同胞手足, 哥哥怕你一时糊涂, 被人利用,走了歪路, 便想把你带回正途上。”
晋明的手腕自然垂落, 他还握着一把长剑。血水沿着剑刃, 一滴一滴往下淌,落到地面, 晕开一片浓稠的血迹,那都是齐风的鲜血。
华瑶强忍着怒火,立刻派遣侍卫把伤员送去医馆。
晋明没有阻拦华瑶。他收剑回鞘,冠冕堂皇道:“本宫收到消息,说你通敌叛国, 藏匿了几个细作……”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哪里来的消息?既然我是你的同胞手足, 你为何听信外人谗言?我为朝廷出生入死,而你带兵来到雍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我拔刀!究竟是谁有谋反之意?”
晋明的唇角一勾, 又挑出一个凉薄的笑。他仿佛没听见华瑶的辩解, 只说:“皇妹,别怪皇兄不念手足之情, 国事第一,家事第二,来人!立刻搜查华瑶的住处……”
华瑶怒喝道:“高阳晋明!”
华瑶的声音振聋发聩, 全然压过了晋明的气势:“我带兵杀退二十万敌军,羌羯对我恨之入骨,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而你听信谗言,颠倒是非,草菅人命,还要诬陷我的清白,置我于死地!我已经派人八百里加急传信京城!你若执意起兵,当以谋反罪论处!!”
华瑶拔剑出鞘,寒光陡现。
雍城兵将从四面八方涌来,密密层层地围成一堵人墙。他们是华瑶的一道盾牌,也是她的一把利剑。
晋明不急不缓道:“皇妹,我搜查你的住处,原本是想捉拿奸细,你仗着自己有精兵强将,倒会编排我的罪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华瑶每天清晨出城巡视农庄,直到傍晚才会回城。今日晋明才刚动手不久,未至晌午,华瑶就赶了回来,晋明心中稍觉可惜。他左手负后,做了个手势,暗卫们见到他的命令,竟然不管不顾地闯进了驿馆。
这些暗卫出身于皇家武场,轻功不凡,腿脚灵活如游蛇,能在驿馆之内飞檐走壁。
华瑶的侍卫们连忙阻拦,燕雨挺身挡在了最前头。
晋明那边的人没有拔刀,燕雨也不敢拔剑。燕雨还没想通,现在究竟是怎样一种局势?在他走神的节骨眼上,七八个暗卫猛冲了出来,挥剑往他的脑袋上劈砍。
燕雨自认是久经沙场的一员猛将,头一回见到如此阴损的打法,心里真是又惊又怒,羯人的品格都比二皇子更高!他来不及拔剑出招,只能匆忙闪避,衣袖被几道剑风割破,血溅当场。
那一厢的暗卫断绝了燕雨的后路。
燕雨退无可退,心神大骇,却听华瑶一道令下:“高阳晋明造反作乱,滥杀无辜!众人听令!随我绞杀叛军,铲除乱臣贼子!”
此令一出,无数士兵一同冲向驿馆,所过之处尽是一片刀光血影。两方人马毫无顾忌地交手,谢云潇也加入了混战。
谢云潇的剑法出神入化,招招凶险,式式狂烈,全是为了杀人见血。他不仅救下了燕雨,还把周围的暗卫砍成了两截,以至于血水蜿蜒成河,纵横交错。
谢云潇从前并没有这般凶狂。杀死敌人的那一刻,他往往怀有一丝怜悯。他常用一剑封喉的招式,疾如闪电,送人归西,死者会在寂静中悄然离世,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或折磨。
但是,戚归禾、左良沛、乃至无数雍城兵将的惨烈牺牲改变了谢云潇的势道,也消磨了他的恻隐之心。他甚至在无意中腰斩了一名暗卫。那人虽然气力衰竭,却还在血泊中缓缓爬行,像是一只刚被车轮碾过的老鼠,饱受求生与求死的双重煎熬。
燕雨见状,不禁感慨道:“惨,真惨。”
燕雨双手脱力,无法持剑,干脆躲进了屋内。他和白其姝撞了个正着。
白其姝甩给燕雨一瓶金疮药,又骂了一声“晦气”,随后,她飞快地窜出了房门。
燕雨在她的背后喊道:“喂,你别出去了!外面好乱,吓死人了!”
白其姝淡淡道:“我可不是缩头乌龟 。”
她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游荡的剑刃像个活物,刷刷地抖动出声,缠住了一名暗卫的脖颈,鲜血瞬间飞溅到她的脸上,她竟然兴致大发,狂笑了起来,不是疯癫,胜似疯癫。
燕雨评价道:“疯,真疯。”
杜兰泽竟然说:“白小姐本性如此,倒也无可指摘。”
案几上点着一炉熏香,渺渺烟波,若有若无。
燕雨盘腿而坐,百无聊赖地拨弄炉芯,随口问道:“杜小姐,你瞧瞧现在多危险!你为什么不听殿下的话,非要留在城里?”
浓郁的血腥气飘进了屋舍,掩盖了熏香的芬芳。
四下的喊杀声、痛呼声似乎都与杜兰泽无关。
杜兰泽面无惧色,平心静气道:“二皇子和四公主兵戎相对,此事非同小可,定会牵涉三司会审,皇帝或许会亲自断案。众人皆知,我是公主最宠信的近臣,我骨瘦如柴,体弱多病,倘若我今日出城,许久不归,我的避祸之心,岂不是昭然若揭?”
燕雨仍然没听懂:“啊?”
杜兰泽为他答疑解惑:“所以,皇帝也会明白,公主提前料到了,晋明要在今日起兵作乱。那究竟是晋明谋划了造反之事,还是公主一早有了策反之计?”
燕雨忍不住问她:“这也太复杂了,我听着都觉得烦,你们这些聪明人,整日猜来猜去,斗来斗去的,累不累啊?”
杜兰泽自言自语道:“士为知己者死,能为公主效劳,我乐在其中。”
燕雨垂首不语。
*
时值晌午,战况明朗。
晋明已经落于下风,但他仍未停手。
争斗的双方都是大梁官兵,也是大梁高手,死伤的人越多,华瑶的心里就越焦急。难道晋明一定要等到他的亲兵死光了,才肯罢休吗?他是不是另有图谋?他会不会故意认输,借机博取父皇怜惜?
思及此,华瑶立刻下令休战。
华瑶俘虏了一众伤兵,谢云潇活捉了晋明。
谁都看得出来,谢云潇真的很想杀了晋明,他的剑锋多次划过晋明的脖颈,只差一点就能让晋明断气。
晋明比谢云潇年长九岁,武功却是远远不如谢云潇。
晋明的属下们死的死,伤的伤,再无一人能护卫晋明。晋明本人也被谢云潇用一根麻绳绑得严严实实,绳头绕在他的背后,拧成一团死结。他动用内力,怎么也挣脱不开,这一刹那,他从天上的凤凰沦为地上的野鸡。
晋明乃是当朝二皇子,打从他出生以后,谁敢如此侮辱他?他勃然大怒:“不敬皇族是死罪,谢云潇,你找死?!”
谢云潇毫不避讳:“我大哥很想活下去,但他被你杀了。”
谈及大哥,谢云潇扣在剑柄上的手指收得更紧。这把剑是戚
归禾送他的生辰之礼,他用了整整十年。剑还在,人已去,仇敌触手可及,他却无法在此时报仇雪恨。
晋明细看谢云潇的神色,料想他和戚归禾必定兄弟情深。
皇宫里什么都有,只是没有“手足情深”这种东西。晋明盼着他的兄弟姐妹即日暴毙,留他一人登基称帝,揽尽六宫粉黛,赏尽万里江山。
晋明察觉到谢云潇的悲伤,又因他在谢云潇的手中落败,耻辱已极,越发地想要谢云潇痛苦难当。皇族的秉性向来恶劣,欺侮他们的人,怎能有好日子过?
晋明不由得讥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戚归禾作为臣子,功高震主,高阳家留他一条全尸,应是天大的赏赐。他伤在死穴,死前五脏溃烂,筋脉尽断,气血崩坏,骨髓腐败,是比刀山油锅更难捱的痛苦。”
谢云潇对上他的目光,他瞧见谢云潇的瞳色更深了些。谢云潇才刚满十八岁,到底还是少年人的心性,经不起旁人恶咒他已故的兄长。
晋明笑意更深:“今日你腰斩我的暗卫,无妨,你大哥死得比这些奴才更痛苦千倍、万倍,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浑身一股烂臭味……”
谢云潇的剑风一闪而过,正要切断晋明的脖颈,电光石火之间,华瑶挥剑挡住谢云潇这一招,即便谢云潇及时收势,华瑶的手腕也被他震得发麻。
华瑶轻声道:“谢云潇,你冷静点,不要上他的当。”
晋明从容不迫道:“三言两语之间,谢公子就被我激怒了,意气用事,鲁莽冲撞,心里是一点分寸也没有。”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华瑶扭过头,痛骂道,“你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绝情寡性的畜牲,怎会懂得骨肉之情?”
晋明不怒反笑:“你骂我?”
华瑶目露凶光,沉声威胁道:“闭上你的狗嘴,否则我亲自扇你耳光。”
晋明与华瑶的距离不过一尺,他的眼神好似更渺远地凝视着她。他笑了一下,淡声问道:“皇妹,难不成,你懂得何为骨肉之情、恩爱之情?”
晋明对华瑶一向虚情假意,今日他破天荒地讲了实话:“高阳家从没出过情种,你年纪还小,也是个狼心狗肺的小崽子。皇位和谢云潇相比,你更看重哪一个?如实回答,可别撒谎……”
华瑶环顾四周,找到了一块肮脏又粗糙的破布。
晋明还没说完,他的嘴里就被华瑶塞进了破布。
华瑶一边塞,一边骂:“就你话多,就你长了舌头,你算老几,凭什么质问我?!”
凭我是你的兄长,这句话,晋明讲不出来。
晋明素来喜洁,每日早晚都要沐浴焚香,辰时、午时、戌时各要换一套衣裳。他的侍妾和近臣常年吃素,他自觉肉食有一股腥膻气味,而他身边的人应有一种从里到外的净洁。皇宫里的太监都被切了命根,也会时不时地漏尿,晋明因此格外厌烦太监,他的寝宫里不曾有过任何太监。
他这样挑剔的一个人,如何受得了口中的脏物?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对华瑶的杀心更深了一层。
华瑶视若无睹。她把晋明软禁在了公馆。
随后,她又活捉了一群闹事者,将他们关进了衙门。她早就想惩治他们了。
次日一早,知县在衙门升堂,杜兰泽陪同审案,雍城的百姓都能旁听。衙门之外,人山人海,众人等着看热闹,不过因为喧哗者要被处以杖刑,现场无人胆敢大呼小叫,只得静静地站在原地。
华瑶今日并未出席。众人见不到公主,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杜兰泽。
唇枪舌战是杜兰泽的拿手好戏。
杜兰泽自幼熟读律法。在议法、议罪一途上,几乎没人能胜得过她。她亲自审问那些造谣者,可谓是杀鸡用了牛刀,但她杀得很漂亮。她盘问造谣者的籍贯、乡音、身世,又问他们在羌羯之乱的战场上分属于哪一支军队?无论造谣者如何回答,她总能找到他们的破绽。无需任何人提醒,她记得造谣者的每一句话,就像是阎王殿里的判官,自有一双分辨真相的慧眼。
几个回合下来,跪在地上的罪犯冷汗淋漓,前言不搭后语,杜兰泽依然从容自若。她诈了他们几句,使他们自乱阵脚,认错了籍贯,她当即断定他们都是羌羯派来的细作,报仇心切,意在铲除华瑶和谢云潇,祭慰羌羯大军的亡魂。
杜兰泽一句一顿,铿锵有力:“镇国将军一早便料到了羌羯之乱,公主作为凉州监军,被镇国将军派来援助雍城,合情合理,合法合规,羯人偏要诋毁公主!谁不知道羯人热衷于屠城?!公主血战多日,身负重伤,事关雍城百姓的生死存亡,公主和戚将军、谢将军一同抗敌,几次深入险境,只为保家卫国!戚将军在城楼上被羯人一剑穿心,这是数万名士兵有目共睹的事实!羯人杀害了戚将军,又想出一箭双雕的法子,借由戚将军之死,造谣污蔑公主!其心险恶,天理难容!恳请大人主持公道!!”
杜兰泽一边慷慨陈词,一边跪在了台阶前。
负责审案的官员早已被华瑶收买了,他也很相信杜兰泽的判决。他与杜兰泽一唱一和,几乎断定了造谣者的罪孽。
此案牵涉皇族,乃是一桩大案,关于疑犯的罪罚,尚需三司会审来定夺。但在雍城的大部分百姓看来,案件已经水落石出,原来又是羯人贼心不死,从中作梗。
岳扶疏头戴斗笠,静立于人群之中。他听着杜兰泽的一言一语,惊叹于她的博学多才,叹服于她的能言善辩。
杜兰泽知道,不少民众都在旁听,她没讲过一句官话,在场众人都能明白她的意思,也被她操纵了心神。相比之下,那些嫌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根本不是杜兰泽的对手。
杜兰泽的对手,应该是岳扶疏本人。
岳扶疏向晋明献计献策之前,总会猜想晋明的胜局与败局。直至今日,华瑶与晋明的战局之中,华瑶暂时处于上风,晋明依旧毫发无损,皇帝尚未下达圣旨,岳扶疏仍有办法转败为胜。
*
晋明被软禁后的第四天早晨,华瑶收到了她的暗探从京城寄来的密信。她坐在案桌之前,看了一遍密信,就把信纸扔进香炉,烧了个干干净净,灰烬落在香炉之内,字句消散得无影无踪。
谢云潇问她:“信中说了什么?”
华瑶含糊道:“说了好几件事。”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跑向了床榻。
谢云潇跟了过去。华瑶又告诉他:“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辰。”
此时正是朝阳灿烂的辰时,华瑶从床上找到小鹦鹉枕。她把枕头放在腿上,仿佛邀请了一位友人为她做见证。她高高兴兴道:“我十八岁了,长大成人了。小时候,我娘经常叫我小公主,现如今,我的年纪也不算很小了。”
谢云潇似乎是早有准备。他打开床侧一处暗格,取出一只精巧的紫檀木盒,轻轻地送进她的手里。她正要细瞧盒子里的东西,他制止道:“等一等,晚上再看。”
华瑶还有很多事要做,晚上或许会更忙碌,也就早上这一两个时辰稍微清闲些。她不顾谢云潇的反对,直接掀开木盒的盖子。
这盒子的做工精妙绝伦,内部分为两层,第一层放着瑶玉雕琢的发簪和玉佩,玉质通透,光泽莹洁,刻有绮丽的玫瑰纹样。不过华瑶自小见惯了珠宝首饰。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默默翻开木盒的第二层,她见到了一条长约一丈的、纤细又璀璨的金丝红绳。
她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
“太好了!我太开心了!”华瑶捡起这条绳子
,目不转睛地盯着谢云潇,“我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谢云潇虽然不明白她正在想什么,但见她眼波流荡,欲语还休,无限的热情通过目光倾注在他身上,似有千般情丝缠绕在他们二人之间。他鬼使神差地答应道:“可以,你做吧。”
华瑶心花怒放:“嗯嗯,好的!我们现在就做!”
华瑶不是凉州人。她并不知道,凉州有一个流传已久的习俗。红绳是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情深义重的一对情侣,应当一起用红绳做出两只同心结,意为“良缘美满,永结同心”。
华瑶却把红绳的一端绑在了谢云潇的手腕上,另一端牢牢地缠紧了雕花木床的床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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