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年年
做一件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极致。
这是季知涟的人生态度,和外表给人的散漫感不同,她做事严谨务实,十分专注。
她既下定决心参加青年原创刊物《愚人》的小说大赛,那么就会拼上全部力气。先去图书馆找了往期所有的《愚人》杂志,两个周末的钻研,已弄明白了它钟爱的文风。
季知涟不再接课余之外的任何兼职,她孤注一掷,埋头苦干。
第一部小说的写作时间,基本都在晚自习结束后的深夜,在家中的书桌前写到凌晨四点,有时候是五点,随着章节的最后一个字敲完,天外也亮起鱼肚白,洗个脸,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眠,还持续沉浸在精神亢奋中,怎么也睡不着。
于是洗漱,收拾出门上学。
各科老师很快开始向班主任周琴告状,内容大相径庭,无疑是课堂上多了个堂而皇之的“睡神”,她从上课前睡到上课后,说她,照样我行我素。
周琴观察这个特立独行的女孩已经很久,她有她的判断和思考。于是笑着问各科同事们:“她影响别人了吗?”
别的老师愣了愣:“那倒没有。”
周琴思考了下,轻描淡写道:“那让她睡吧。”-
高二开学后,在十月中下旬,季知涟在《愚人》的青少年决赛组中拔得头筹,她的中篇小说《夜覆今舟》开始在期刊上连载,这本有关少年少女携手逃亡反抗命运的小说,在喜欢这本杂志的高中生群体里掀起过一阵短暂的热潮和追捧。
也一举成为学校里的名人。
老师们带着诧异和好奇,重新审视着这个沉默寡言、姿态反叛的女学生,石头缝里怎么就不声不吭突然蹦出个孙悟空?
而季知涟对这些通通不关心,她紧绷的神经只有在拿到奖金和出版费的那一刻才松懈下来。
同时,这次参赛也让她认识了更多同龄人,他们丰富的生活方式令她忍不住思考,自己的出路又在哪里?
有了对比,季知涟开始对社会教条化的观念和一成不变的形式感到厌倦,它们好像致力于打造出一个又一个流水线的模具人,而非有血有肉的独一无二的人。它们孜孜不倦地告诉你在特定的年龄里该做什么,而怎么活才是正确的活法,将与众不同和创造力视为洪水猛兽,把一切追求与冒险扼杀在摇篮中。
她尊重所有声音,但只想活成自己。
她在十六岁时就在冷静地思考:“我”以后能靠什么生活?“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我”待在学校里是否是在虚度光阴?
她开始旷课,先是被年级主任通报批评,屡教不改后,又被下达严厉的最后通牒。
于是,班主任周琴主动在体育课找她谈话-
空旷的教室里。
周琴走了进来。
她一共教三个班,一张严肃圆脸,但脾气很好。一周总是三套碎花连衣裙换着穿,男生们私下会嘲笑议论她老土的打扮和粗壮的小腿,但表面上又很尊师重道。
周琴在少女面前坐下,她不得不将违反校规的严厉和后果重申了一遍,看到少女垂着头,浑身抗拒,圆珠笔不耐的在本子上画了只兔斯基。
周琴的陈述打住,她目光跟随着那支圆珠笔,女孩在纸上矫若游龙,很快就画出一串妙趣横生的小故事。
周琴清了清嗓子:“孩子,我觉得你不该浪费这么好的才华,你应该好好读书,考大学……”
少女抬头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周琴的陈述再次打住。
周老师想了想,和蔼地问她:“你以后最想要的是什么?我儿子以后想当科学家,他天天在家孵小鸡,你还别说,还真被他捣鼓的孵出来了俩。”
这话倒不像是老师会说的,反而更像朋友,季知涟没那么抗拒了。
少女想了想,绷着脸答:“我想主宰我的命运。”
她用那双桀骜又明亮的眼睛直视周琴:
“——我想拥有选择的自由权。”
季知涟已经说完,她满脸无谓,在等对方的质疑或是嘲笑,再或者继续的说教。
但周琴没有,那普通的圆脸上是真诚又惋惜的神色:“那么孩子,你就更不该浪费自己的聪明才智。咱们人类是社会性动物,你想要什么,也只能在社会中取得,孤军奋战是很难的,你还年轻,不如先把疑问留到大学……”
“我为什么一定要考大学呢?按部就班就一定对吗?”
“我觉得啊,只有在适合你的土壤上,你的天赋才能发挥到极致,这样你才有能力得到你想要的自由呀。”
……
那之后,周琴每周都会抽出半小时与她交谈,她设身处地替她着想,季知涟起先很不习惯,表现出抗拒,但她毫不气馁,慢慢地,她用真诚赢得了少女的信赖。
季知涟逐渐对周老师敞开心扉。
甚至在某次,与周琴罕见的聊到了自己的父亲。
周琴听后不解:“如果你的父亲曾经对你是有安排的,他也有能力和远见,那其实你跟着你爸的计划走,人生的路会轻松很多……”
季知涟面露讥逍:“我当然知道,如果愿意接受父亲的那套规则,活在他的规训与语境下,会衣食无忧,一片坦途。但是老师……你知道爹味这个词吗?”
不等周琴回答,她自顾自道:“‘所谓爹味’,指的不仅仅是一个父亲的身份,它更是一种操控与抹杀的思想,一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语境,在这个语境里,他只要是你爸,他就是高高在上的,他可以否定你、攻击你,他掌控权利,他拥有对事实的定义权……”
周琴看到少女闭了下眼,似是痛苦,又似愤怒。
她神色狠戾,继续一字一句说完:
“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如果我连“自我”都被抹杀掉了,那我失去的,一定会远远超过我所得。所以我不愿!”
“——也绝不会向他屈服。”
周琴担忧地看着女孩,她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她提及自己的父亲时,那迸发的情绪是多么激烈痛苦,又是多么晦涩复杂。
女孩仇恨着她的父亲。
可是孩子,恨也是来源于……那些失望落空的爱啊-
季知涟听进去了周琴的话。
她将自己擅长的和不擅长的排序比较了一番,决定靠自己的优势去挣前路,遂踏上艺考求学道路。
机构选择上,她实地比较了三家,最终选择了周淙也推荐的子艺机构,除却师资靠谱外,还有个格外诱人的条件,那就是拿到名校有效合格证的学生,之前交的学费可以退一半。
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她和周淙也在这点上十分一致。
子艺机构的学生,除了北城本地人外,还有五湖四海的学生,季知涟经常看到各色父母千里护送雏鸟,满脸担忧,拳拳爱子之心溢于言表,他们的心疼不舍与满脸不耐的子女截然相反。
学艺术的人,要么目标明确,十分刻苦,是真的一心想上岸。要么就是带着玩票性质,反正家境优渥,条条大路通罗马,在家长和老师的督促下,戳一棍子挪一小步。
少男少女聚集在一起,青春鲜活又迷人。
编导班的女生宿舍里,叽叽喳喳谈论的都是出挑的男孩子们,她们互相涂指甲油交换化妆技巧,分享八卦划分小团体,表导课上抱团划分势力,偷偷结伴避开门卫大爷去酒吧聚会……
季知涟知道她们私下里经常会谈论自己,带着不解和好奇。
她从不参与女孩们私下里的任何活动,除了上课外,基本不和人交谈。她们因此觉得她倨傲。
季知涟很少谈论自己,她封闭着内心,用冷漠和疏离抗拒着所有善意的、恶意的窥探触手。
夏虫不可语冰。
也许,活在温暖里的人才不会畏惧严寒-
集训期间,季知涟对自己严厉到苛刻。
但她深深也沉迷于这门学科。
世界无边,而人的认识有限。
电影通往的是世界的旅途,她在无数个好故事里,深刻看到了自己的局限性,没有什么比管中窥豹更让人坐立难安的了。但紧接着就是一阵狂喜——她意识到在这条道路上前行,自己的认知力一定会被一次次打碎、重建。
她借由艺术看到世界波澜壮阔的一角,并贪婪地想要汲取更多。
她对认知力的渴求与野心都远远超过她此刻的能力范畴。
和电影故事的浓墨重彩比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寡淡苍白-
江入年考进这所高中的那年,季知涟上高三。
她在为年底的艺考做准备,人不怎么在学校。
少年送作业到教学部时,会绕路经过高三(4)班,看一眼那个空落落的桌子,有没有迎回它的主人。
但一次都没有。
季知涟人不在学校,校园里有关她的小道消息却不少。
他听说她高一剃平头一举成名,先把男生吓跑,又被女生告白。
他听说她在数学课上睡觉在政治课上看小说,别的科目门门第一。
他听说她写小说走特长生路线,但现在在学表演。他还听说她有一个舞校学表演的男朋友,经常来校门口找她……
江入年借由送作业,在办公室等到周琴。
温文尔雅的少年,提出的问题也合情合理,他在为梦想做规划打算,礼貌地询问周琴有没有合适的艺考机构推荐。
周琴诧异少年放着这么好的成绩,却执意要走艺术道路。但看他主意很正,还是选择了尊重,回答了他。
于是,江入年报了子艺机构的周末班-
傍晚。
子艺机构的舞蹈教室。
已近年末,季知涟在准备面试时的特长展示,她选了一段《低俗小说》的扭扭舞,穿着雪白松垮的衬衣,黑色绸裤穆勒鞋,及肩碎发半扎,对着镜子独自练习。
手机放在地上,公放着《You Never Can Tell》,空气中都是颤颤巍巍的节奏。
有人在门口扣了扣门。
季知涟说:“进!”
她透过面前的镜子,看到进来了一个男孩,个子很高,刘海很长,他全程垂着头,慢腾腾拿过角落里的台词课本。
他好像还低低说了句什么,但被音乐鼓声盖了过去。
见她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兀自忙着练舞,他静了一瞬,走了。
过了一会儿,教室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冲进来的是周淙也-
江入年卷着台词本,默默看着周淙也跟个小旋风似的冲了进去,然后抱住她开始……抽泣?
他站在楼梯拐角处,忍不住回头看,那间教室的门并没有关,里面的情景被尽收眼底。
那男孩身上穿着修身的舞蹈服,低着头颤着肩,精致的鼻尖红的跟只小兔子似的,眼睛也是泪汪汪的,正满是委屈地拉着她的衣角在说着什么。
江入年在季知涟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无语。
他躲在楼道暗处,盼望着,她能推开他。
但下一秒,季知涟就伸出手臂,果断的拍了拍周淙也的后背,她安慰地说了句什么,周淙也颤的更厉害了,他像个满是裂纹的瓷器,她只需一碰,他就要碎了。
周淙也红着眼低头,唇贴上她的。
季知涟指尖的烟还在燃烧,她没有回应,但也没有推开他。
时间都在这一秒静止。
江入年被牢牢定在原地,远处的那一幕在他眼中放大,最后变成特写。
突如其来的疼就像利刃一样,猛地刺穿所有表皮和借口,直接将他内心深处那头被镣铐困住的野兽捅了个对穿,它在痛,在嘶吼,在挣扎。
原来这种感觉,就是嫉妒。
他在嫉妒。
可他为什么会嫉妒?
意识到这点之前,江入年已经快要被这浓烈的火焰烧疯了。
十六岁的少年,眼中流露出深深的茫然和恐惧。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迟迟不愿与她相认。
人的行动永远比言语诚实。
原来在他的潜意识里,对她的情感早已不纯粹。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幼时玩伴的身份,也绝不是被当做弟弟对待。
少年此刻,居然不敢直面自己内心的丑陋和贪婪,他靠在楼道的墙壁上,闭上眼,喉结滚动,呼吸沉重-
外公身体不好。
老人家早年心脏里搭过七个支架,他非常关心外孙,也全力支持江入年的求学生涯。
舅妈明里暗里拉着他去厨房打扫,状似不经意地念叨过几次:虽然老头说负担他的全部学费,但那些钱,其实都该留给他唯一的儿子、自己的丈夫。江入年艺考的学习费用并不低,老头这么说,但他自己心里要有数。
江入年看着舅妈的眼睛点头,铿然说自己以后一定会还。
一笔一笔的帐,少年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想,他考上大学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工。
吃多少苦都可以。
他不要任何人说外公一句不好。
江入年在子艺机构学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子艺机构的表演老师教授的东西匠气太浓,他之前也听其他学姐学长聊过这个问题,太过匠气的、针对考试的表演,近年来并不会被三大院校所喜爱。
因为这样的学生,哪怕考试时拿到名次,但进到专业院校后,很多早年错误的表演习惯会难以更正。
外公得知后,拖着年迈的身体到处求人牵线,又亲自带着外孙,厚着脸皮去拜访一位曾有一面之缘、已经退休多年的戏剧老演员。
那位老爷爷是真正的老戏骨。
老一辈“戏比天大”的观念已经刻在了骨子里,是如今流量演员难以企及的实力演技派。他身体不好,早就不收徒了,但问了少年几个问题后,又犹豫着收下了他。
他觉得这小少年身上有一股子劲儿,是根骨分明的硬朗倔强。
又有着澄澈干净的朝气,那蓬勃的生命力如汩汩清泉,带来能量和希望,让老人家觉得年轻了几分。
江入年非常努力。
他悟性很高,人又有天赋,经常一点就透。老爷爷看他懂事聪明,做事又不急不躁,十分妥帖,也愿意教授更多。
江入年很感恩,他知道他在这位老艺术家身上,学会的并不只是表演这一门学问。
外公的身体每况愈下,江入年要用成绩让外公宽慰,如此才不算辜负他对自己的关爱照拂。同时,他要用实力说话,成为那个能反向选择学校的人,而不是被学校挑选。
江入年立下目标,然后一往无前的追逐。
而目标的意义则指向了她-
中秋节那天,老爷爷拿出了珍藏的酒,就着江入年做的一桌子拿手好菜,几杯黄汤下肚,老人家说话的兴致变得很高。
这位老艺术家,一生载浮载沉,见惯了虚实心,看淡了名利场,他从不屑与人周旋,因为觉得与斗兽无异,所以一把年纪仍保留着珍贵的赤子之心。
他拉着小小少年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拊掌而笑讲着自己年少轻狂时的得意之事,做过的好剧好戏,还有那些艺术圈的风花雪月、愁肠百结。
那天的月亮很圆,江入年的心情也变得很好。
而那些模模糊糊、难以名状的执念,在此刻终于渐渐明朗。
答案呼之欲出-
人终将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也会因一时一景解开一生困惑。
也许,他不是忘不了那个承诺。
他只是忘不了她。
所以姐姐,请你等我。
我一定会成为最好的人,与你相遇。
第52章 知知
秦皇岛。
阿那亚园区。
一场雪过后,蓝色的水,洁白的冰,绵延交融。
一座几何建筑的纯色礼堂屹立在黄色的沙滩上。
现在是淡季,但旅客依然很多。偏僻岸边,两把露营椅上坐着两个人,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折叠桌上。
肖一妍身着浅驼色的大衣,带着毛茸茸的耳罩,正在用自拍模式找角度:“知知,看我看我!”
出现在肖一妍后方的人头戴黑色冷帽,一张小脸精致又立体,她穿着黑亮色短款羽绒服,黑色微喇长裤,脚踩马丁靴,季知涟还没说什么,肖一妍已经开始尖叫,快速按下拍摄键:“好帅好酷好美!!啊啊啊啊不愧是长在我心巴上的女人!!”
对方:“……”
肖一妍夸赞完毕,低头一阵猛猛修图,又开始挑选九宫格打算发朋友圈,一条消息弹出,她划走,又N条弹出。
她心情坏了一半,默默放下手机。
季知涟瞥了她一眼:“怎么。”
肖一妍托着下巴,刚接好的睫毛又浓又密,她掏出一个小刷子梳理着,深沉道:“我打算分手。”
风很冷,所幸两人都有备而来,不光穿得厚实,还买了热饮。
季知涟说:“你想清楚就行。但是为什么?”她记得肖一妍和她男朋友一直感情甚笃。
肖一妍扣着指甲上闪闪发亮的碎钻,卖了个关子:“你还记不记得,大二的时候,老师在视听语言课上跟我们讲库布里克的《眩晕》……”
季知涟无情打断:“《眩晕》是希区柯克的。”
肖一妍:“……!”
肖一妍气恼,细声细气道:“我嘴瓢了不行吗!哎呀,你真的是……”对面走过来两个小帅哥,她迅速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刘海,坐姿也端正了几分:“总之!我的拉片笔记本上还记得老师说的金句!”
“男人爱的都是得不到的女人!”
“男人爱的都是自己亲手塑造出的女人!”
“所以千万不要被塑造了啊,因为塑造完成你就没啦!”
季知涟呷了口咖啡,阳光有点刺眼,她戴上墨镜,跟个女特务似的瞟向好友:“他想控制你,塑造你?”
肖一妍痛定思痛:“有这个趋势,可能是因为异地?但……我不喜欢这样。”
季知涟:“分。”
肖一妍哀嚎一声,把手机一丢,烦心事涌上心头,咆哮:“啊啊啊男的是不是都这样?”
季知涟默了一瞬:“大部分是这样。”
肖一妍扬起秀秀气气的小脸,小声嘟哝道:“可年年师弟就不这样。”身旁两道冰刃似的目光刮来,她打了个哆嗦:“我就那么一说……”
季知涟叹了口气:“我不是聋子。”
肖一妍伸手,抓住她的袖子,又搬着椅子挪到她身边,求助:“我下不定决心,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啊……”
季知涟看着她,慢腾腾伸手,然后猛地抽走了她的椅子。
肖一妍猝不及防,不得不膝盖施力站起身,一脸黑人问号。
季知涟:“这把椅子没了,还会有下一把,就算没有椅子,你还有双腿双脚,走那条路都是你的选择。所以我的建议是没有建议,反正你都听不进去的。”
“……”
最后一句话不可谓不了解她,真真是杀人诛心。
肖一妍咬牙切齿:“我听!我这次一定听!”
季知涟:“给你我的经验,那就是——人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所以不要寄希望在任何人身上。”
肖一妍迟疑:“任何人都不行?”
季知涟冷然:“不行。”
肖一妍重新坐下,看着她轮廓分明的侧颜,忍不住贴近她,八卦道:“知知,所以你到底爱不爱他啊?其实我心里有答案,但每次看你这么决绝,我还是很好奇……”
季知涟没说话。
空气中一时沉默的令人尴尬,几只白鸟蹑手蹑脚经过。
就在肖一妍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听到她低低道:
“我爱不爱他不重要。因为,如果我都不存在了,那这些爱啊恨啊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季知涟站起身,鞋底踩上潮湿砂砾,海浪在她脚下铺开白色浪花。
“——而我当下想要的是什么,这个最重要。”
她扭头看向肖一妍,双目像没有温度的远山,萧瑟陡峭。肖一妍不自禁挺直脊背。
她道:“我只忠于自己。”-
她们在秦皇岛待了三天,第四天一大早坐高铁回北城。
高铁上信号不好,季知涟小憩了一觉后,肖一妍还在旁边歪着头打着小呼噜。她掏出手机,看到了屏幕上弹出的数条新闻。
是关于正恒房地产的。
季知涟点进一个界面,血红色的标题直戳戳晃眼:正恒房地产资金链断裂?
往下滑,看到数张现场图片,血色红幅被愤怒的人群拉起,他们大张着嘴无声的控诉,喊着:还钱。还钱。
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她记得公司是陈启正的命脉,他有多么在乎他成功企业家的形象,又在这间公司上付出了多少心血,去将它做大做强。
闲着也是闲着。季知涟浏览了几个不同的链接,又去外网搜索,看到一条很隐蔽的帖子,似是正恒企业内部的一名老员工亲写的。
这名员工从她的角度写了正恒企业是如何从如日中天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她口中的“姚总”,和陈总在公司创立之初共同负责两大业务板块,一个对外负责商务,一个对内负责技术,一向配合无间。姚学云早年为公司带来第一笔融资,但公司能顺利拿下第一个地皮开发的项目,陈启正却是功臣。
她列举了大量金融数据和一些年代久远的报道过的事情,季知涟没有耐心,直接快速提炼她要讲述的核心。
大概在七年前,公司内部斗争激烈,姚学云被架空,他一气之下出走创立了上云影视,但仍在正恒公司内部埋下人手,等待机会。而几年后,陈启正的公司由于政策变化和内部纷争,急需融资,在姚学云有意无意设下的诱导下,他投入过多没有产出、没有意义的电影项目。
或许董事长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从未让自己学会计出身的千金进到自己公司来蹚浑水。
如今,正恒公司深埋多年的雷,终于爆发,公司资金链断裂,员工怨声载道。
但又是谁在背后左右舆论,让本可以包住的火烧至燎原,让正恒一步步走到今天?
……
季知涟大致根据内容理出个形状,她不懂金融,只草草看了个囫囵,刚退出界面,帖子已经被删掉。
父亲成功的企业家形象一朝破灭。
他应该很不好受吧?
季知涟漠然地心想,此刻封闭在内心深处与父亲有关的记忆尽数涌上,她冷静地选择一一屏蔽。
她的父亲,一直以来就像没有她这个女儿存在过一般。
他对她冷漠、冷酷、置之不理。
因此,季知涟要当聋子,要当瞎子,做到不听、不看、不想。她不希望再与父亲有任何接触,也不希望再看到父亲的任何消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与她无关,他时运不济更是与她无关。
陈启正是生是死都与她无关。
季知涟冷漠的,一遍遍对自己重复。
但这本质上,是他对她全盘否认的一种逃避-
中心剧院。
舞台大幕的各色置景后,江入年即将进行今天的第一轮彩排。
金山电影节的浪潮过去后,那些巨浪般的舆论渐息,因为没有被官媒定性,资方一直在试探观望,但已有橄榄枝向他伸出。
他的事业再次走入新的拐点,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却放下所有机会去排一场戏剧,着实令人不解。
江入年上场前,在忙碌间隙最后看了眼手机。
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意。
那个笑容让他变得很生动。
看呆了几个幕后人员。
有个女孩偷偷跟同伴耳语:“哎……这是不是他这几天第一次笑?”-
肖一妍和季知涟走出高铁站后,两人打了车。
肖一妍在后座上刷着手机:“哎,年年师弟给我朋友圈点了个赞!”她对着季知涟俏皮道:“应该是看到我发了和你的合照!”
季知涟把她按回原位,闭目:“别看我……我晕车。”
肖一妍默默闭嘴。
先送肖一妍回公司,季知涟修改了目的地,让师傅送自己回家。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她深吸了一口气。
家里被打扫的很干净,床上四件套换了新的,屋子里空旷整洁。
季知涟打开储物柜,皱眉,他没有带走她买的那些属于元宝的玩具食物
于是给他发了微信:“今天有没有空?我把元宝的东西拿给你。”
江入年过了很久才回复:“好。”-
江入年忙到很晚,出现在楼下时,是掩不住的疲色。
季知涟看他把东西搬上车。
两人全程无话。
元宝在后座上,下巴搁在摇下来的半截车窗上,丧眉耷眼的,看到她才兴奋的直起身子,拼命想扒拉窗子下车找她。
江入年放完最后一袋狗粮到后备箱,看她抱着双臂盯着元宝不愿靠近,淡淡道:“我今天还没来得及遛它,你要不要一起?”
季知涟退后一步,拒绝:“不。”
他平静:“最后一次。”
季知涟犹豫了:“行。”
江入年驱车带她去了一个公园。
车子停在山坡上的无人静谧处,他解开狗绳,叮咛了几句,元宝撒开蹄子扑向季知涟,等到被撸够了,又在平地上撒欢儿跑着。
它被他训练的很好,从不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
这里可以看到北城的繁华夜景。
又远离人海,一片安宁。
而男子已来到她身后,身上淡淡暖香将她包裹,却毫无侵略性,那么亲近自然。季知涟隐隐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仿佛在回忆的犄角旮旯处,有过类似的画面。
季知涟单刀直入:“你有话对我说?”
江入年与她并肩站着,看向繁华夜景。
他淡淡问:“和我在一起,前面是刀山火海?”
“不是。”
他又温声问:“那是万丈深渊?”
“也不是。”
江入年笑了笑:“我问完了,但我还是想知道……”
他的长睫在轻颤,挺拔如雪峰的鼻梁在脸上投下暗影,声音轻如呢喃:“为什么。”
他的声线悦耳,又带着点沙,像孔雀尾羽挠过耳朵。季知涟别过头:“没有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不爱你,或者说,我没有那么爱你。”
江入年眨了下眼睛:“……和我说句实话,就这么难吗?”
他不好骗了啊。
季知涟想了想,缓缓开口:“我希望我们之间,至少有一个人是可以幸福的。”
他听得认真。
季知涟:“人仅仅是努力活好自己就很辛苦了,没有人能背负另一个人的人生。”
她转过头,凝视江入年的眼睛,她冷雪般的双眸有如黑洞,宛如磁石,蕴藏丰沛幽暗的强烈情感,他愿意在此间淌游直至沉溺。
季知涟冷静道:“我不要你成为我攀越高山的那条绳索。我只相信自己,也只会靠着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而你,只需要过好你的生活,明白吗?”
他这次是真的懂了,内心哀伤,看向她时却是无限温柔:“我明白。”
季知涟不信:“真的明白?”
江入年的内心是一片缓缓流淌的湖泊,温和沉静将她纳入:“是,真的明白。”
明白她苦,理解她忧,喜她所喜,痛她所痛……同一片土地上,他想和她仰望同一片星空。
——爱是如你所是,而非我所愿。
江入年现在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爱是从无到有,一路走来心中只记挂一人。爱是包容相信,面对各类诱惑从一而终的坚定。爱是设身处地的与她感同身受,是接纳也是允许一切发生。
这是江入年理解的爱,也是他曾想给她的爱。
而如今,他只愿她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江入年拉过她的手,她挣扎了一下,触及到他的目光,又放松了下来,只剩疑问。
小手指勾着小手指,他一脸郑重认真:
“姐姐,你曾经许下的承诺,从现在这一刻开始,一笔勾销!”
季知涟愣住,当明白过来时,眸中细碎水意闪烁。
他用大拇指对上她的大拇指,已经在用力盖章!
江入年眼里一片潮湿泪意,哽咽道:“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辛苦的长大,更没有想到,我的执念,竟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痛苦。”
季知涟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从四面八方揪着她的心脏,痛得一窒。
她脱口而出:“不是的!”
她连连摇头,温和地擦掉他的泪水:“跟你有什么关系……从小我就知道,哪怕背靠沙漠,沙子也会从我的指缝里流走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什么都抓不住的。”
“你不用抓,沙子会一直在。”他握住她的手,红着眼,紧紧贴在脸上:“我们都不去想失去了什么,要想还拥有什么,一切向前看,好不好?”
季知涟笑了:“好啊,我试试看。”她有些不自在,又忍不住好奇:“那你小时候觉得我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
江入年想了想,叹息:“我想象不出来……”他认认真真看着她,笑中带泪,亮出颊边小小梨涡:“因为现在的你,已经是我能想象出的最好模样了。”
季知涟百感交集:“谢谢你。”
谢谢你一直都给了我毫无保留的接纳和肯定。
“知知。”江入年轻声道:“再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吧。”
“你说。”
江入年的声线微颤,星眸微转不敢看她:“1月11日,来看我的演出。”
季知涟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他:“好。”
晨光渐起,远方的鱼肚白亮起一抹金灿暖阳,柔和的光泽洒满红墙绿瓦,将残雪印照出流淌暖意。
而他与她并肩而立,已然满足-
季知涟不需要任何人,她一个人也能冷眼过活。
江入年不是不知道。
但他更清楚,季知涟没有自洽。
她只是装的足够无情、足够冷硬、足够满不在乎。
你以为她跨过了那些痛苦,其实她只是吞下了那些伤害面无表情往前走,你以为她强大无畏,却看不到她坚硬外壳下细细密密的伤口。
只有江入年。
只有他识破了她不为人知的隐秘,看穿了她假装什么都不想要,其实是因为从未得到过想要的。
所以他不会再让她一个人
他要她无论走了多远,只要回头,他永远都在。
江入年用了六年时间认识她,又花了十二年时间走向她。
如果可以,他还想用余生来爱她-
爱是长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经久不息。
爱是给予而非束缚-
季知涟不爱江入年。
这话她说了无数遍。
但她的行动比言语诚实,于是回头望了他一眼又一眼。
而江入年爱季知涟。
爱了很多很多年。
所以他愿意斩断承诺的锁链,将真正的自由归还于她。
——包括是否选择他。
第53章 知知
港市。
沙湾游艇会。
陈启正在侍者引导下登上一艘雪白的钓鱼艇,太阳炫目,海水碧蓝,他竟有一秒恍然回到了大学毕业后的创业初期时。
那时陈启正还是无名小卒,怀揣着出人头地的心和一颗坚毅聪敏的脑子。他寻找各种机会,终于在一次海钓中,用不卑不亢的态度和高超的钓鱼技术,赢得了一位掌权者的赏识。
后来,他带领正恒企业开疆辟土,就如一位将军带领自己的队伍去夺取胜利。他一直是在马上被人仰望的那一个,也享受着名气和影响力。
但今天不一样。
从他踏上船身,心头涌上少时才会有的忐忑感时,他就明白,今天不一样。
今天陈启正是来求人的。
求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态度。
他在风口浪尖上只身独赴港市,为的是求这位有故交的地产大老板投资,让正恒起死回生。但老板难约,语焉不详。陈启正举步维艰,已经焦头烂额。
所幸的是,近日有所松口。
陈启正立即动身,早早出现在约定地点,他甚至想好了说辞,来解释正恒现今资不抵债的境地。
这是一艘专门为钓鱼而打造的船,深V型的设计适于破浪,足以驶到外海,船尾钓位处,老板正背对着坐在真皮沙发上,头戴遮阳帽,短袖短裤,打扮舒适地架着鱼竿。
陈启正笑着刚要开口,就看到“老板”随意地转过了身。
他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姚学云笑意满满打着招呼:“老陈!来啦。快!坐。”
钓鱼艇已驶离岸边,除去驾驶舱的两人外,只有他们。
哪有什么地产大佬。
最后一根稻草破灭。都是人精,怎会不懂中间的弯弯绕绕。陈启正强撑着架子,维持着尊严,反唇相讥:“想不到,岑老板竟会配合你。”
姚学云精神状态很不错,他满意的看着刚钓上来的一条石斑鱼,抄起锋利的钓鱼剪处理了一下:“老陈,墙倒众人推,这是人之常情。”
两人的从属地位颠了个倒,陈启正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劣势地位,这真比杀了他还难受。明知对方在耀武扬威,却还是得硬着头皮接招:“这些年,我待你不薄……”
“不薄?”姚学云摘下眼镜,熟门熟路从口袋里掏出面巾纸擦了擦:“当年我们在创业初期,是谁谈下的第一桶金?”他讥逍道: “又是谁,甘愿做牛马,喝酒喝到胃出血也要帮公司打通关节,建立人脉——到头来呢?”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犬烹……被架空的是我,被踢出公司的是我。你现在说待我不薄?”姚学云冷笑:“你走到今天,是活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你怕公司没了我不行!可是老陈,你我之间,我本来就比你聪明!”
陈启正淡然:“是吗?可是我却坐到了董事长的位子,而不是你。”
姚学云甩鱼竿,闻言,忍不住啧啧称赞:“老陈,我就欣赏你一如既往的厚脸皮!”见陈启正脸色青白,他不紧不慢道:“当年如果不是因为你娶了季馨,你能在节骨眼上坐到那个位置?你能使手段拿到她父亲手里的土地批文?你就是靠裙带关系爬上去的,这有什么不敢承认!可惜了季长林,一身清名,却因为给你开后门,被官场上的人抓住大做文章,最后担负骂名和妻子自尽身亡,怎么不叫一个惨呐。”
姚学云面露惋惜,嘴角却是残忍的笑意:“不知道你午夜梦回,会不会听到这二老的冤魂在你耳边哀泣?”
“老姚,你废话真多。”
“哦,还有季馨,她死的时候你去都不敢去,派我去南城处理。你说她那些年该有多恨你?啧啧啧,我听说水鬼也能从海里跳出来。”
陈启正不为所动,道:“当年你觊觎那个女人,但她却选择了我,只因为我处处胜你一筹!”他言语射出的冷箭正中靶心,直击对手要害:“——毕竟我不是性无能。”
姚学云却没像他所想的那样勃然大怒,他不疾不徐收着鱼钩,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照片,扔在地上:“可她的女儿滋味很不错。哦不对——也是你的女儿。”
陈启正皱了皱眉,有一张照片落在他膝盖上。
他扫了一眼,像弹烟灰一样将它弹落在地。
做工精良的皮鞋踩过地上的照片,少女幼白的脸染上脏污。
陈启正站起身,不怒自威:“让他们往回开。”
姚学云坐下,拧开保温杯,抿了口茶,眯起眼睛道:“不在意这个是吧,那另一个呢?”
陈启正脚步顿住。
姚学云继续道:“三个月前,我有个手下叫武君博,小伙子风流倜侃,和令爱两情相悦,他知道陈董事长家规森严,因此都是在白天玩转令爱。可是最近,他却消失不见了,你猜怎么着?”
陈启正的背影在发抖。
姚学云满意收网,惋惜地叹了口气:“——他被查出了HIV,真是不幸啊。”
武君博是在和陈爱霖分开之后,参加各类淫趴染上的脏病,但显然陈启正并不需要知道这个真相。
成功的商人,高尚的企业家,无所不能的父亲。
陈启正身上所有赖以呼吸的光环,都被姚学云逐一摧毁。
姚学云欣赏着往日高高在上、永远傲慢的老友终于在这一刻崩溃。
然后。
银光一闪。
一道血流激射而出。
像电影中升格的慢动作一样。
姚学云先是看到了完整的蓝天,帽子从头皮上滚落露出斑秃,阳光刺目,他难以置信地捂住脖子,却碰到一把深深扎入的锋利钓鱼剪。
“嘶……哈……嘶……哈……”
蓝天白云,海风带腥。
驾驶室里的人听到动静,飞快地赶到尾板,发出短促惊叫,又死死捂住嘴。
陈启正踉跄委顿,正对上地面上姚学云死不瞑目的双眼。
鲜红蜿蜒成一条小溪。
……
一个时代落幕-
北城。
姚菱家。
从接到父亲死讯开始,姚菱就表现出非同一般的镇定。
只是开始在房间里不停踱步。
一圈圈,一遍遍,一日日。
她冷静地、盘算着各种念头和出路。
但父亲居然死了,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杀死了,他死得这么突然这么戛然而止——他甚至没有告诉自己他留的后手是什么,现在后手变成死手,所有信誓旦旦的保证荡然无存。
姚菱恐惧的发现,她对父亲无条件的相信依赖竟会在某一天变成索命的绳索。
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能力撑不起野心。没了父亲她居然什么都不是!没有人买她的帐!
姚菱想起自己的母亲,那是一个枯瘦的,没什么存在感的胆小女人,她害怕成为像母亲那样没什么地位的女人,所以从小就学会察言观色,经常和父亲一起嘲笑数落她。
家里并不穷,但她从有记忆起,母亲的衣着永远朴素又老气,是那种一看就没有好好对待自己、却为儿女丈夫操心劳碌了一辈子的女人。
如今父亲死了,母亲如蒙大赦。她要去澳洲——那里有公司邀请她去做定制的刺绣织品。
自己一向看不起的母亲,如今反而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母亲主意已定,拎着行李平静地与她道别。
房间里没有人,姚菱茫然四顾。
父亲太阳般的光芒褪去,多年来被忽略的母亲的小小光芒,终于得以凸显。
姚菱惊恐地发现,其实世上最爱的她的人,不是父亲,不是别人,而是那个一直以来被她嘲讽、被她不屑、被她欺压的女人。
她的母亲。
但她已经被她伤透了心。
所以她失去了她。
就像失去钱、失去公司,失去父亲一样。
姚菱挥起高尔夫球杆,将家里砸了个稀巴烂-
季知涟看到电视上的新闻时,正在家中收拾行李。
她大脑当机了一瞬。
陈启正于港岛杀人?杀的还是姚学云?
季知涟难以理解。
她的印象里,陈启正代表着铁一般的秩序,他冷血理性,没有太多泛滥的感情,总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好像永远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父亲,入狱?
他没有死亡,却胜似死亡。
他的人生在这一刻已经结束。
这惊骇太猛烈,竟一瞬间冲淡了她对他大部分的恨与怨。
此刻脑海里浮现出的,竟是少女时期,难得的一次海洋馆观摩,父亲一手拉着陈爱霖的模样,他给她买了可爱的小丑鱼,又看了眼身后的自己,给她也买了一个。
看水族馆表演的时候,旁边的人呢太激动,险些挥臂把她挤下水池,父亲护住了她,大声的呵斥那人。
他给她请过家庭教师,指导过她学习方法。
……
季知涟放下收拾东西的手,太阳穴在突突的跳动。
她也觉得荒谬,为什么父亲杀人这么大的事情,而她的思绪能想到的,却全都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然后,她接到了陈爱霖的电话-
公寓楼下不远处的树下。
坐着一人。
江入年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
他拿着信封,信封里是一张戏票。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
长睫轻垂,眉目间似暖还阳,带着淡淡的怅意。
像是再赴一场约,又像是……
在延长告别的时间。
然后,他看到了她走了下来-
公寓楼下的咖啡厅。
季知涟推门而入,在最里面的卡座里一眼看到了陈爱霖。
陈爱霖并未像想象中那般憔悴,铺天盖地的新闻没有影响到她,她依旧精致,纤巧、柔美。
她对她优雅招手:“姐姐,这里!”
季知涟落座,凝视她瓷娃娃般的脸,直截了当:“为什么非要见我?”
“姐姐,你真冷漠。”陈爱霖把玩着纤纤十指上明亮的淡粉色裸甲:“我去看守所见了爸爸的律师,你猜,我知道了什么?”
季知涟漠然: “什么?”
陈爱霖推过去一杯咖啡,她长得甜美,却钟爱极苦的冰美式,也许是因为生活里能尝到的苦太少,反而珍惜:“爸爸一开始还不肯说,但律师么,总是有他们那套软磨硬泡的本事。于是我知道了,爸爸竟然是因为我……他以为我被侮辱了,才一气之下杀了姚学云。”
季知涟沉默片刻,不解:“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爱霖身体前倾,十指交叉,这个有些进攻的姿势被她做的纯然无害,甚至是可爱的:“姐姐啊,可在此之前,姚学云把当年侮辱你的照片撒了一地,爸爸他也无动于衷啊。”
她苦恼地,替她不忿:“他知道你没有说谎,他也知道是他的兄弟伤害了你,可他居然什么都没有做呢。”
她难过的咬唇:“但是只因为我被伤害了,他就愤怒的亲手杀掉了他,爸爸他……真的好爱我啊。”
所以陈爱霖的快乐是什么?
是幼时看着一个又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在她手里显露无助,因为被开膛破肚而发出“咯吱咯吱”的痛苦惨叫,她天生情感淡漠,却能从此过程中收获来之不易的快乐。
陈爱霖将镜子硬怼过来,撕破季知涟的逃避,也毁掉她的幻想。
她残忍戳破她自我保护的软壳,也粉碎她最后一点的自我欺骗。
陈爱霖尝了一口提拉米苏,真甜。
她抬眼,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发生在季知涟身上的那场火烧燎原。
她话锋一转,云淡风轻:“姐姐,我小时候学绘画,最喜欢日本浮世绘里的怪鸟。传说中的姑获鸟长了九个头,所经之处庄稼枯萎,瘟疫滋生。所有人都厌恶它,不仅因为它象征灾祸的巨大躯体,还有它嘶哑如鬼的声音。可是它说,我只是长了九个头,只是长了九个头而已呀。”
“你没有错,你只是长了九个头,不该出生罢了。”陈爱霖温柔地看着她,声音怜悯:“我如果是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好好品味这荒谬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在命运的斧头一次次劈下来前,反复认清自己的无能为力。”
陈爱霖如愿的看到对面的女子摇摇欲坠。
季知涟脸上血色褪尽,她勉力压下喉头的腥甜,强撑道:“你是故意跟我说这些吗?”
陈爱霖露出一抹快意的笑:“不,我只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真相。”-
季知涟用了多长时间,才明白她的妈妈没有那么爱她,父亲则从未爱过她。
又用了多长时间,才长出坚固而冷硬的外壳,来说服自己不需要他们爱她。
但当事实残忍直白的摆在她面前时,她还是痛不可忍。
她跨过堆积的路障,一口气爬上烂尾楼八楼。
一模一样的晚风,一模一样的万家灯火。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只有这里始终如一。
破破烂烂,冷冷清清。
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只有她和这栋楼,两两相望,带着惺惺相惜的疑问,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驶向何方。
她从第一眼看到它,内心就已知晓它存在的意义。
一个多么合适的埋骨地。
二十五年了,季知涟淌过所有暗河,她接受着命运真真切切的疼痛,不期待任何救赎和帮助,也曾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次次奋力挣出。
她没事,她只是……
累了。
季知涟久久屹立于危台边缘。
世界在眼中荡漾虚焦,人的生命是盛宴华筵后的破碎冷清,是苦水翻涌中辛酸觅得的一丁点甜,是大梦苏醒后的疲倦与木然。
她的衣衫被寒风吹的猎猎作响,满脸纵横着干涸的泪,眼神却如冷雪清醒-
生活是一场列车,季知涟自醒来时就在车上,她身不由己,任由这辆列车带她驶向远方。
但她要决定自己何时下车。
最后一刻,有人死死拉住了她的手臂。
将她拖回人间。
他还在喘气,眼神却亮的惊人。
握住她手臂的手,凸起青色脉络,用力到令她疼痛。
他大声说——
“我的演出,明天首演,你答应过我要来看的。”
他很坚持:“你答应过我的。”
第54章 知知
中心剧院。
下午两点半。
人很多,非常多。
人群中似乎有认识的面孔一闪而过,但很快被人流挤散。
剧院门厅用于宣传的巨大横幅,被粉丝包围的水泄不漏,闪光灯交替闪烁,围满了与横幅合照的小姑娘,在兴奋的叽叽喳喳交谈。
季知涟绕过人群,她掏出信封,也不抽出票,就连着信封直直递了过去。
一夜未眠,脑子是钝的,抬脚就顺着人流往里走。
检票员看到票,回头叮嘱同伴,又赶忙叫住她,要为她引路。
剧场很大,舞台中心呈现银色的几何区域,一扇银色的拱门屹立中央。
深红的座椅整齐紧密,观众正在有序的一一落座。
那么大的厅,竟然都坐满了。
都是来看他的。
季知涟在检票员的引导下找到位子,票被她顺手团成一团塞进口袋。身体陷入柔软座椅的那刻,就像得到了一个暂居的安全茧房。
她很累,从身体到意识,都非常疲惫。
眼皮不受控制的渐渐阖起-
不知过了多久。
四周暗下。
光影渐收。
一阵风吹拂而过。
起先很小,很细微,后来树叶沙沙作响的窸窣声,如浪潮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紧接着,响起一阵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孩子们银铃般的欢笑与稚嫩的童谣。
钟声响起,光影变幻。
黑暗中,一个男子缓缓从舞台后方走出。
光束跟随着他,他如同黑暗中那只来汲水的、清雅美好的白鹤。
男子神情浅淡,向舞台前方缓步走来,落定。
他眼眸微弯,清绝容颜顿生潋滟。
观众屏息凝视。
光变得更为柔和,他的周身被渡上淡淡的金色。
男子面向观众席——
他容颜清俊,嗓音清醇如酒,开口,是一段温柔的独白,仿佛恋人间的呢喃低语:
“我听见你的声音,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不曾是我,而你已成为你那么久。”
“我仿佛又看见那场大雪,那年我才十一岁,雪花融在眼里雾蒙蒙的,但我记得那么清晰,因为你的离开。”
“你消失在我的世界,隐没在雪色之中,干脆利落的就像一场飓风。记忆中有一年的时间,因为思念而变得无比漫长。”
“所过之地,寸草不生。”
“而我在注视你。寒冷的黄河以北,所有的大雁没有迁徙,它们冻死于北方的第一场雪。而我在注视你。”
“我在向你走去。”
光汇成一束,然后再次消失。
全黑-
他说出第一句台词的时候,季知涟霍然睁开双眼。
她诧异的看向他,又伸手摸向口袋,将那张皱皱巴巴的票展开。
《夜覆今舟》四个小字映入眼帘,她猛然间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痒又麻。
她望向他,神情没有太过惊讶,心头却泛起与之相反的感伤。
于是静静看向舞台。
看他的演绎与……讲述-
《夜覆今舟》讲述的是一个女孩视角的故事。
而时至今日,季知涟第一次看到另一个主人公视角下的故事。
竟让人啼笑皆非。
原来他幼时被人欺侮,她教他打回去时,他想的是。
……拳头好痛,但不敢说。
原来他们友好邦交,在上下铺拉扯窗帘时,他想的是。
……明天偷偷买个假蜘蛛放上去。
原来她攒了很久送他的橡皮,他竟一次都没舍得用。
……但是饿了的时候,却悄悄啃过几口。
原来他们第一次用水管教训坏蛋,文弱的他比她还要豪情万丈。
……首战告捷,要再接再厉。
原来灰暗的童年中,每一次的逃亡与喘息。
……她也是他坚定不移的相依亲密。
原来许下承诺的那个暴风雨之夜,他想的是。
——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原来她对他许诺、又抛下他的那个雪夜,他想的是:
你有没有带够钱啊。
你穿得够不够厚啊。
你……冷不冷啊。
那些被遗忘的往事,一笔一划都是伏笔。
沉没的亚特兰蒂斯故国,此刻从海洋深处缓缓升起。
故国依旧,白昼如焚-
舞台变成汪洋。
汪洋中有一叶小舟。
海浪如潮。
舟上的少年,笑中带泪,坦然接受命运一次次的戏弄。
“我要找到她。”少年迎着父亲的巴掌。
“我要找到她。”少年抱着父亲的骨灰盒。
“我要找到她。”少年飞速的滑动水浆,与永不停歇的怒涛对抗,疲倦爬上他黯淡的瞳眸,他却从未停止追逐。
“可是一天天过去了,她始终没有找过我,我在想……她是否像所说的那样在意我。”
少年闭眼闻嗅海水的腥气,浪声拍打船身,溅起的水珠高高扬起,又迅速下坠,融入那片在夜色里显现深邃幽暗的汪洋,而苍穹之下,只有群星在广阔的天幕上燃烧。
他在寻找,大海捞针一般的寻找。
寻找她,就如寻找命运的回答。
寻找她,就如风寻找方向,鸟寻找雨林,河寻找出口。
终于,少年从水里打捞出宝藏——
是只青蛙的面具-
季知涟模糊的记忆中,有什么闪烁了一下。
她情不自禁直起身,微微前倾,想看的更真切-
少年高举着面具,湿淋淋爬出船身,太阳在他身后徐徐升起,世界化为变幻莫测的奇观。
苍穹淹没了海洋。
虹光遮蔽了潮汐。
山峦被晴雪覆盖。
大地爬满了熔浆的裂痕。
万事万物心随境迁,少年的快乐撑起这个世界的骨骼与血肉,他背负着,跋涉着,向着昼的边缘,夜的交接处奔去——
却戛然而止。
面具与玫瑰同时掉落在地。
一同消散的,还有无数奇观。
他的声音平缓的响起:“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已经忘记了我。”
世界再次化为黑白两极。
巨大的时钟重新转动。
新的飓风从他脚底升起,光影化为衰微的万物,在凋零剥落,残缺不全地从他身上滚滚而过——
一切都变为轮回似的慢动作。
少年从口袋掏出花瓣,面容仓皇,来回踱步,狂躁地撕扯头发,声音焦灼:
“回忆……回忆就像是松软草地下的深渊万丈。”
“所有的一起都在滚滚向前,除了我。”
“我想抱紧回忆,我不要一脚踏空,更不要将自己仅有的回忆埋葬。”
有看不见的大手在压迫着他,逼他低头,逼他屈服。
少年痛苦的匍匐在地,脊背弓起不屈桥梁,头颅倔强高昂。
“埋葬吧,像埋葬希望的墓地,像埋葬稻谷的田野,像埋葬没有脚的水鸟对岛屿的追寻,像埋葬我和她历历在目的往昔。
他捏紧双拳,额上青筋暴起,在与命运抗争——
他一点点站起身来,语调冷厉:
“但埋葬是懦夫的选择,是殉道者振振有词下的满腹怀疑,是阳光照不到的背后阴影,是普通人唯一能做的被迫妥协。
“——而、我、要、铭、记。”
少年不堪一击,少年无坚不摧。
少年字字箴言,铿锵有力:
“我要记得她!是她让我知道我还是我。她让我记得明天和希望,她让我知晓北极星会指向何方!这世界是荒谬的、扭曲的、破裂的,而她是唯一的、明亮的、骄傲的。
“就像蝴蝶的翅膀,苍穹下的虹光,逆流而上的勇者,以善良的心与我共度的时光。
少年在兵荒马乱的宇宙中心,扬起修长洁白的脖颈,对她微笑。
“我记得她掌心的温度和纹路,记得她的孤独和对我的爱护,记得她的梦想我们的承诺……与她相伴的时光,是我拥有过的最好的时光。”
“所以,我要成为最好的人,去到她的身边。”
天光逃窜,光影和景物再次变幻。
这次是无数有素的黑影,如庞然军队,在整齐划一地抵挡少年的前行。
一场惊心动魄的对抗之战。
少年身躯柔软,力道坚韧,他在周旋,黑影层出不穷,组成牢固的铜墙铁壁。
少年势单力薄,落于下风,却伺机而待,终于在狼狈不堪中杀出重围。
他大口喘息,这次笑容是喜悦的:
“我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
“为了这一天,我跋涉数年。我看着她,心脏激动地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我多想把一切美好都塞给她,可我怕她被我吓跑——人要如何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去爱自己最想爱的人呢?”
“我只有自己,那我就献出囫囵整个的自己,只要她需要,我愿意随时待命。与她相比,我的自尊、我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我说,你喝醉了。”
“她在水池边抬起湿淋淋的脸,用失焦的目光看向我,笑着说,是吗。”
“我发现她既不在意死,也不太喜欢活。”
“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对她而言,任何羁绊都只是短暂停留,她不要长久,因为不相信会得到,所以告诉自己不想要。于是我试图挽留,试图让她停驻,试图让她相信我并不是南柯一梦。”
“一切力量都在下坠,抽筋剥骨,摇摇欲坠。”
“而她是美的,是独一无二的,是我深深爱着的。”
“平淡的生活周而复始,年轻生命的活力与激情在日复一日的惯性中被攫取蚕食,而爱她却是那样美好充盈的事。”
“我要帮她挣脱牢笼枷锁,我要填满她心脏深处的缺失干涸。”
“但我身负谎言,最终给她带来了苦痛。”
少年垂首,声音如嘶哑裂帛。
他沉重的呼吸声伴随胸膛的深深起伏,泪水在脸上蜿蜒纵横,顺着优美的下颔,颗颗砸落在地-
观众席上,鸦雀无声。
安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舞台上精粹的表演,像太阳一样灼热。
只因表演者爆发的情感太过真实,令人感同身受,心脏都为之抽痛。
季知涟望着他。
脑海一瞬间涌现激烈念头,与他同去,风雨无阻,擦掉他的眼泪,回握住他一次次伸向自己的手。
接受他啊,她对自己说。
接受他啊,她轻轻呢喃。
接受他啊,她的眼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是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所以在一开始,她就在决定与他告别-
台上的少年,驻足凝望远方。
他琥珀色的瞳孔在柔和的光下泛出细碎的光。
他有温润如玉的面孔,身上却伤痕累累,像极了一路西行的苦行僧。
少年行走着,走过贫瘠的旷野,也穿过荒芜的河流,荆棘划破了他绝美的面容,他却自顾自飞向遥远的故国。
高山阻挡着他的脚步,峡谷为他的梦想横贯了一条深不可测的沟壑,他却浑然不顾。
一路西行,一路西行。
最后站在希望的高峰。
他开心的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在快乐的奔跑,笑容也是纯粹喜悦的:
“我记得她问过我,她说——
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游乐场。
我们不考验人性、不深究真伪、无所谓爱与不爱……
简单而又浅尝辄止!去欢笑、去歌舞、去醉酒……
——这样是否会让我们重获自由?”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不知道。”
“我唯一知道的肯定的确信的是——我爱她。”
“我爱她。”
“爱上一片消失的村落,爱上一只飞跃群山的水鸟。
“爱上变幻莫测的她,就像爱上一片云,一湖水,一方流动的空气。爱上她全部的属性。”
“爱她——就是我赋予自己最广阔的自由。
“爱是一场伟大的冒险,它让我自惭形秽也令我无坚不摧,爱是我平凡生活的英雄梦想,是死水微澜时唯一指引我前行的方向。
他的面庞皎洁动人,声音低沉肃然:
“——爱她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我爱她。
她有崇高的理想、美好的愿望。
她值得世间最美好珍贵的一切。
而我要成为一个强大有用的人,才有资格走到她面前。
——才配去爱她。”-
人群如海。
季知涟藏于观众席一隅,目不转睛与众人一同望向舞台的中心。
有一股看不见的飓风,从他身上席卷而来,将她包裹,这清香暖融的风让她的下巴在微微颤动,修长的指节几乎嵌入座椅把手。
这一次,她终于看到了。
她看到了一个少年卑微的长达十二年的爱恋。
如同生途中苦苦跋涉却不愿放弃的旅人。
他温柔又坚定,在一遍遍告诉她。
我爱你,仅仅是因为你是你。
——你值得被爱。
你值得这世上最丰厚的爱。
你值得最全心全意的对待。
他否定着她的肯定,肯定着她的否定。
并心甘情愿身体力行,以双手、以血肉奉上他的所有-
舞台上。
他已重新落定。
他怀抱吉他,眉眼低垂,侧颜有如刀刻。
季知涟第一次听见江入年唱歌。
他的语调缓慢,歌声如泉水叮咚,清朗低柔,音调微扬。
他眼角含笑,在唱给她听:
那些活着的鲜活的却正在腐朽的生命。
那些死掉的枯萎的却还在盛放的亡灵。
那些忘却的褪色的却仍在叫嚣的回忆。
那些完好的破碎的却尚在求索着的你。
我相信你,还相信你,只相信你。
……
你是我平凡生活的英雄梦想。
你是我唯一的、不死的欲望。
他放下吉他。
光凝成一束,柔和的落在他身上,如戏剧开始的最初一幕。
他走回舞台前方,双眸宽和,声线沉澈。
他隔着人头攒动光影寥落,与她深深对视,平静中又饱含克制:
“我听见你的声音,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不曾是我,而你已成为你那么久。”
“我仿佛又看见那场大雪,那年我才十一岁,雪花融在眼里雾蒙蒙的,但我记得那么清晰,因为你的离开。”
“如果命运让我重新选择,如果我的选择能换得它对你的慈悲和善待,我只要再远远看你一眼,一眼就够了。”
“然后我老老实实度过我的一生,不再存丝毫妄想。不会再想着与你重逢,让你在超拔的泥潭中越挣越深,如此两难、狼狈、痛苦。”
“我愿你像鸟,自由的飞过群山。”
舞台上的他,隔着岁月迢迢,向她睇目望来。
他的声音沙哑哽咽,带了闷闷鼻音:
“我不曾说过,路很曲折,前方看不到光。而黑暗长路里……”
“——你才是我的曙光。”-
季知涟闭上眼。
是舞台上的灯光太强了吗?
还是站在中央的男演员太璀璨夺目。
她竟不敢直视太阳。
记忆尘封的闸门骤然开启。
锈迹斑驳的铁链发出咯吱咯吱的沉闷声响,厚重尘土簌簌掉落。
回忆像破碎翻飞的白纸小人,它们拍着手、打着旋儿,将她困于一隅。
心脏变得很静,又很堵,那里破了个小洞,堵不上,也抓不住。
有东西在不住地外流,流至干涸,袒露出焦黄干裂的谷底。
于是,某种深黑的东西,从裂开的谷底缝隙中缓缓升起。
她想起十五岁那年。
那间充斥着消毒水的病房-
父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低沉道:
“你和爱霖根本没有可比性。”
少女怒视着他,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仿佛下一个瞬间,就要扑上去撕裂他,管他是不是自己的父亲,他冤枉她,漠视她,对她不公,那他就要付出代价!
父亲可笑地看着愤怒的她,他不急不缓:“你以为你的外公外婆,当年为什么那么着急要将你母亲嫁给我?你以为这是天大的上赶着的大好事?”
少女不解。
父亲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她。
她在他没有温度的目光中下意识后退,脊背隔着薄薄一层的病号服,抵上床头冰冷的围栏。
裸露的肌肤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父亲的目光没有爱,只有钢铁般的理智坚硬,声音却是讥逍的:“我也是在婚后,才知道自己成了多少人眼里的笑话。”
他俯视着避无可避的女儿,嘴唇残忍蠕动:“她带你去了南城?”
“那你应该见过她唯一的、婚前的爱人。”-
记忆再一次天旋地转。
回到十三岁那晚。
屋外冷风轰隆,漆黑一片。
卧室里,母亲美如艳鬼,是少有的庄重自持。
她无比认真细致,在做着最后的装扮。
女孩哀哀悲泣,紧紧抱住她的腰苦苦乞求:“妈妈,你带我去哪里都行,流浪一辈子都行,只是别离开我!”
母亲微笑着给予她拥抱,温柔地表达着爱意。
然后在当晚与女人一同前往结冰的湖中央,决绝殉情。
她的出生就是一场错愕难明的荒诞。
源于谎言、逃避、错误的委曲求全。
一个从生命源头就被否定的人,她要如何去接受自己。
又要如何去认同自己,与自己和平共处。
这样的人生困境要如何攻破。
这样的人生道路又要如何求索。
牙关紧咬,全身在冰冷的记忆汪洋中战栗,旧疮在流脓溃烂,季知涟将脸埋在手心,发出极为压抑的啜泣。
四周有人起身,雷鸣般的掌声潮水般涌来。
是演员在谢幕。
季知涟慢慢起身。
她望着舞台上的他——
他如此温柔,如此强大、如此从容。
那一刻,江入年感染了她。
心中蓬勃的死意在渐渐平息。
黑与白之间,或许还有第三种选择-
季知涟要找回自己。
或者说,她要重新主宰自己。
她的困境只能自己攻破,她的道路只能自己摸索。
人终究是要自寻出路。
去寻找命运的一个答案。
观众席上,女子面无表情却泪流满面。
她起身。
再次决绝离开-
夜晚的天空浩瀚无垠。
一闪一闪间,又是谁的眼睛?
一架雪色的庞然大物颤颤巍巍进入云层。
一个不屈的灵魂自此踏上漂泊之路。
飞机轰隆而过。
——驶向南半球的复活节岛。
第55章 第一年
先抵达法兰克福,再到马德里转机,向智利的首都圣地亚哥出发,前前后后共计四十多个小时的辗转,十分疲惫。
复活节岛位于太平洋,哪怕从智利起飞,也需要足足五个小时。
然后,季知涟遇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误机。
她将行程单上出发和到达的时间看了个颠倒。
此时正值复活节岛最温暖的旺季,没有多余的票,对于一个奔波多日的旅者而言,无疑是种打击。季知涟在机场门口慢慢咀嚼着一只面包,又灌下牛奶,安抚自己痉挛的胃。吃饱喝足,她拍干净手上的面包屑,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
随即从包中抽出世界地图,在地面铺好,拇指交错向上抛出一枚硬币。
硬币旋转,缓缓落定。
一天后,她抵达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
此时这座高纬度岛屿恰逢极夜,黑暗漫无边际。
沿街遍布标志性彩色低矮小屋,因地热资源丰富,屋里屋外常灯火通明,挂上圣诞彩灯,到处弥漫着一股疏离的亲切。
倒没有想象中那么冷,只是万物寂静,狂风暴虐。一天二十四小时浸润在夜里,时间失去概念,感受是新奇的。
她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做些什么,而恰恰是为了什么都不做。
就让子弹飞一会儿吧。
于是在城市中走走停停。
雷克雅未克著名的阴茎博物馆,陈列着世上最大的阴茎——属于一条抹香鲸。季知涟在玻璃后驻足,片刻后,她决定待上数月,因为想去斯奈山半岛看鲸鱼。
也逐渐摸到了冰岛天气的一些规律。
如果前一晚上暴风刮了整夜,那么第二天,屋顶上的雪一定是干净的,因为天上的云层会被吹跑。暴风之后,是观赏极光的好时机。
那天,她会迎着寒风细雨顺着主街一直走,去到著名的红色小铺上,排队购买一只热气腾腾的热狗,没有位子,就站在路边吃。羊肉新鲜,酱料丰富,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这里的羊肉鲜美程度,一次次刷新着味蕾的认知。
然后,去泡温泉。
风割过脸颊,脖颈以下却很温暖,伸手舀水,看细细的雪在散发热气的水面上融化,仰头看天——极光清晰可见,天幕被粉绿色的极光笼罩,如此缥缈完整,像一条明亮的银河带横贯黑夜。
目的地在哪里,季知涟心知肚明,却又觉得不是最好时机,会一无所获。但最好时机什么时候会出现?她也并不知晓。
而在此之前,长路漫无目的,她只需往前走,终点前自会看到结果。
白昼是一点点延长的。
季知涟第一次在白天走进市区的一片墓地,久久地在墓碑中穿梭,仔细辨认百年石碑上粗粝模糊的刻字,他们在死者入土后,在上面种下一棵树。
树根向下蜿蜒汲取养分,生命的能量在这一刻得到了转换和延续。百年前的人已是枯骨,而死去的地方绿树成荫。
墓地里,她最常感受到的磁场是平静。
另一个喜欢去的地方是冰河湖。
冰山是活的、移动的,无时无刻不在变幻着的。冰河湖也因光线变化而在一天中折射出不同色彩与景观,钻石一样巴掌大的碎冰躺在掌心,她迷恋上在湖边聆听冰川爆裂巨响的感觉。
有时向房东太太借上一个铁桶,带上一瓶香槟,驱车前往湖边一坐一下午,将酒插入碎冰中冰镇。
也会与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共饮一杯,听听他们的故事。
白发苍苍热衷于滑翔的加拿大老太太,认为在天空中死去是最浪漫的归宿。
七十多岁还在骑摩托的法国酷老头,本职竟是一位严谨有名的外科医生。
环球穷游的东亚旅行博主,执着于在冰岛上找到精灵真实存在的证明。
……
在天朗气清的日子里,她再次踏上了观鲸船,此前曾两次遇到恶劣天气,不光计划泡汤,还被颠簸的头晕目眩。但今日不同。
今日的格陵兰海辽阔无尽。有孩子发出兴奋呼喊。她一回头,看到庞然大物水柱喷发正在换气,漂亮巨大的尾巴昙花一现,抹香鲸一猛子潜入深海。
它遵循天性,孤独又自由。
她被海风吹至双目干涩,不自禁分泌液体,内心因与这美丽动物的殊遇而震慑不已-
在候鸟回归、蓝紫色的鲁冰花盛满山野的季节,当羊群漫山遍野吃蓝莓吃的小肚溜圆儿时,季知涟整装待发,从冰岛离开。
此后半年,她游览欧洲各国,从不在一个地点久留,而是走马观花、随遇而安。天性中自有一股执拗,在冥冥中指引她前行。
她观察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的生存方式,通过与形形色色个性迥异的人交谈,来丰富自己的认知。
在这样密度极高的旅途里,每一天都被无尽的新事物填充,生命此刻回归本真,没有族群,没有来路,甚至没有目的。
她只不过在不同的土地上看同一个月亮。
她只是她自己。
她因异国他乡完全的隔绝而感到绝对的自由。
只是偶尔在清晨醒来时,会有几秒钟的茫然——忘却今天的自己身处何方,又是在哪个时空缝隙里-
九月,季知涟行至英国。
伦敦是古老又优雅的城市。
细雨霏霏,时常下雨,天气变幻莫测,有时阳光暴烈,有时阴雨连绵。
她背包里常备一件透明雨衣,短短几天逛遍城市的美术馆和教堂,钟爱跳蚤市场的热闹氛围,也会去街边的古董商店淘些小巧别致的旧物。
黄昏时,行至泰晤士河畔。
在长椅上注视钟声敲醒的大本钟,买杯热咖啡小口啜饮,看白色海鸥划过天际。
一位英俊的少年送给她一张速写,针管笔描绘出邮票般漂亮规整的线条,将大本钟下她的身影勾勒,上面还有英文的标注,灵巧心思一览无余。
少年是模特,也是钢琴演奏家,同时还擅长绘画。他有一双晴空般湛蓝的眼睛,铂金色的微长卷发和锁骨处的锋利纹身,让他兼具中世纪的优雅孱弱和现代人的狂狷潇洒。
他与她攀谈,妙语连珠,又心中忐忑,眼前的女子神色难辨,看不出喜乐。但他说什么,她都能理解,言语间自带冷幽默。
他看到她手里的中古提包,谈及有一间收藏级的古董店,藏于深巷旮旯处,他邀请她一起去看看。
季知涟欣然应允。
她在店内买下一件百年前制作的零钱袋,黄金编织的古老工艺源于维多利亚时期,盖子上镶嵌祖母绿和钻石。她心满意足将它收入囊中。
晚饭后,少年提议去小酌两杯。
风景怡人,相谈甚欢。
他们从建筑学聊到牛顿的苹果,又从加缪聊到哲学。
他说他的人生意义是体验,兴致勃勃的尝试与体验,这样才不算白活。
又好奇问道:“那你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她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季知涟可以说出无数个答案,但她最终什么都没有回答。
少年识趣地换了个话题。他有一张天使般柔美的容颜,像雪白洁净的羔羊,是符合审美的漂亮。他毫不掩饰对她的喜欢,如果她愿意,今晚会是个不一样的夜晚。
而她心中却毫无想法。
也是一瞬间,季知涟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这变化或许从踏上旅途的那一刻已经种下,或许更早。
它被她忽略、被不承认,却从未因她的无视而停止生根发芽-
中国。
西北戈壁滩。
一个村庄,一个篝火。
剧组收工时天都黑了,于是主创团队的几个人,在院里支了铁架,吃烤羊肉。
江入年在年初解约离开了长鸢,和陈湖、徐畅共同创业。他作为投资人控股,也投资、参演多部影片。
整整七个月,他们一行人在草原、戈壁滩等多地辗转,不可谓不艰苦。
陈湖糙的像个野人,头发一绺一绺都快结块了,和他的分镜手稿一样令人不忍目睹。徐畅硬生生把自己累瘦了,他现在已经从壮汉变成了瘦子,此时无比庆幸没有邀请天蓝师妹来客串。
江入年也糙了不少,但胜在皮肤底子好,肌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眉目深邃,眼神清澈,反而多了种纯然朴实的坚毅美感。
他的戏份最多,每天工作的密度和强度都很大,恶劣的自然拍摄环境更是剧烈消耗着体力,江入年却觉得很好,他晚上一沾枕头,就会睡着。
有事做,朝着目标走,他在好好的认真生活。
他答应过她,就会做到。
鲜辣喷香的羊肉怼到面前,江入年接过陈湖的人道主义关怀,低头用牙齿咬下一块,细细咀嚼。
陈湖蹲在他面前,严肃的打量他:“兄dei,你刚刚那个表情,特、特好,特有故事感,贼细腻。咱明天再、再补个特写,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徐畅扶额,埋头稀里哗啦吃肉。
江入年想了想,记下:“好。”
陈湖又从脏污裤兜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用牙咬开笔帽:“你刚刚在想什么?我得记一记这个人物心理。”
徐畅已经麻木了,他打了个饱嗝。
江入年咽下羊肉,不紧不慢:“……我刚刚在想,带院子的房子要怎么装修。”
有场记很有眼色的给陈湖屁股下头塞了个小马扎,陈湖就势坐下:“想这么庸俗的事儿露出这么辛酸的眼神?我还以为你想到那个爱、爱而不得的女人了呢。”
徐畅:“……”
他转了个身,默默挪远了点儿。
江入年吃干净羊肉,淡淡:“也差不多吧。”
也许是片子已经拍到尾声,后面三天只需要补几场戏的镜,所有人如释重负,包括陈湖。他今晚格外有攀谈欲:“话说,我下一部片子想拍个文艺点的,故事风格和《回廊》有点像,说到《回廊》……”
他皱了皱眉,看向徐畅和江入年:“你们认识季知涟吗?我的渠道联系不上她,霍,想和她合作,跟她一起搞、搞创作应该特带劲儿。”
徐畅听得坐立难安。
他打了个哈哈,及时起身:“我没吃饱,再盛一碗去。”
江入年没吭声。
过了会儿,陈湖听到他有些沙哑的声音:“……我也联系不上她。”
岂止是联系不上。
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江入年指腹用力,脖颈上贴肉戴着一条项链,心口处的两枚指环因按压而嵌进皮肉里,疼,但真实。
就像她已经离开了一年一样真实。
漫长的三百多天。
徐畅蹲着满满当当一碗肉,又坐了回来,看到江入年的神色,不禁在心里仰天长叹:哎,痴子!
“流星!”
“快看!流星!”
远处,人群中一片骚动,纷纷仰头。
江入年闭眼合十,虔诚许愿:
——愿我所爱之人平安健康,无论她在世上哪个角落-
阿姆斯特丹。
圣诞节的前夜,季知涟在ins上刷到洪老师逝世的讣告。
她盯着那张黑白照片,大脑“嗡”地一声空白了几秒。
死了?
那个淡漠毒舌、我行我素的女老师,居然死了?
她编剧的作品曾入围过国际A类电影节并摘得银奖,将人性复杂和女性困境阐述地淋漓尽致,是个真正的天才。
她一生未婚,养了十多条猫相伴,性格孤僻,社交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人物观摩的素材。
季知涟回忆着上学时和她相识的一点一滴,却只记得她独树一帜的上课风格,和丧眉耷言间将每届学生骂哭的犀利言辞。
她还不到五十岁,竟然就死了。
季知涟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而这个世上,很多优秀的女性,她们的信仰和抱负,她们的困境和诉求,甚至她们波澜壮阔的一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
人生这条路走走停停,总是不得要领。
她想起那位英国少年的询问:那你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她想起洪老师在第一节剧作课课堂,给他们推荐的《瓦尔登湖》。
洪老师露出难得的笑容,她看了一圈满脸热切的学生们,对他们说出了第一句也是此后唯一一句鼓舞人心的话:
——找到我们自己的北极星,然后像水手和逃亡的奴隶一般坚定不移地追随它。
那天,季知涟是第一个提出问题的学生,她一脸疑惑:
——老师,那你找到了吗?
洪老师拍拍书皮,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先把书看完。
那本书她没有看完。
她的阅读停在了说星星的那一页。
此后多年,她将这本书抛之脑后,再没有机会看完。
季知涟低头点燃一支香烟,看向远处河流中,水陆两用的一辆辆bus在岸边栖息停靠,教堂的钟声在整点准时敲响。
古老又悠扬。
季知涟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北极星。
但她预感快了。
第56章 第二年
次年三月,季知涟从中东的约城乘陆路大巴抵达大马士城。
她背负七十升的行囊顶着烈日行走已成常态。体能再次锻炼出来,肌肉紧实,皮肤晒成健康蜜棕色,瘦削有力,是习惯长途跋涉的人。
先去老城区找地方住下,小小的四合院,一楼房间月租五百人民币,却是大部分本地人难以承受的高昂。她放下沉重行囊,活络了一下酸痛双肩,简陋屋子内一天中只有四五个小时来电,充电宝要随时插电准备着。
街上种植着大量的柠檬树,巷子里的孩子们在叽叽喳喳踢球,用的是破损的塑料瓶或任何能滚动的简陋物体,主干道上,能看到用中文写着的“中国制造”的公共巴士在有序穿行。
曾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大马士城,如今是一座被摧毁的文明之城。玫瑰的热烈富丽与战火的疮痍贫瘠无奈相融,热闹集市背后是大片静默的废墟,商贩在没有屋顶的台阶上席地而坐,交谈纳凉,贩卖蔬果,对满是弹孔的墙壁习以为常。
没有哀伤和愁绪,人们乐观明媚,有条不紊做着手中的活计,对路人友好地咧出一口白牙。街道上,年轻男女会热情地询问她是哪国人,得知她来自中国,会问她是否愿意合照。老年人会将友好表达的更含蓄,他们是战火前文明的亲历者,哪怕贫穷也维持着小心翼翼的体面和尊严。
偶尔有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冲她用蹩脚的汗语的发音鹦鹉学舌着什么,季知涟皱了皱眉,刚想告诉他这并不是一个礼貌的词汇,就看见旁边的成年人打了小男孩的头一下,用当地语严厉地训斥着他,紧接着向她用英文道歉:“对不起,他不了解这个词的意思,以为是用来向中国人打招呼的。”
季知涟点点头表示理解,继续啃手中的法拉菲肉卷,并在他的摊位上买了一叠煮蚕豆。
也许是为了表达歉意,那盘豆子量格外的足-
一周后。
她搭车去到遥远郊区,想造访残存的古迹文明。却见到比古迹更珍贵的东西,一所藏于危楼里的学校。
简陋的室外,孩童们的眼睛天真明亮,他们好奇的簇拥着她,对她脖子上悬挂的相机跃跃欲试,笑容纯洁的像一簇簇怒放的素方花。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是这群小孩中最大的,巴掌小脸上镶嵌一对宝石般忧郁的眼睛,她塞给她一颗晶莹的糖果,看得出是自己不舍得吃的,已经攥的有些化了。
季知涟接过女孩的心意,轻轻抚摸小脑袋上的深棕色鬈发,上面绑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有些破了,但看得出用得很爱惜,她用手机打出当地语言:“这个很漂亮,你也很漂亮。”
女孩也笑了,指指她的脸,又羞涩地点点她的手机屏幕,最后目光停留在她胸口挂着的相机上。
季知涟买了两兜食品与他们分享,孩子们被教育的很好,一开始都背过手不好意思拿,后来熟悉了,快快乐乐依偎在她身边,充满生命力的欢笑萦绕左右,小小的生命像温暖的火焰一样将她层层包围,他们用指节对她比着爱心,一遍遍说“i love you!”
她被这样单纯的童稚感染,一时间卸下所有心防,只觉得生命的能量真实又强烈,她笑着为他们一一拍照。
轮到那个女孩时,她勾住她的脖子,羞涩地在她脸上啵唧了一下。
……
临走时,季知涟望着他们恋恋不舍的眼神,不禁许诺很快会再来看她们。
小女孩拈着头上的蝴蝶结,抿嘴笑的很开心-
她是在深夜的凌晨四点在老城区的下榻处被惊醒的。
披上外衣,跌跌撞撞冲上高台,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炮火如同流星,暴烈地划过天际,将黑色夜幕燃烧点亮。
楼下的居民,纷纷因房屋的震动而不安地跑出,轰炸的地点是远郊,却离居民区如此近,赤条条的警告。满是裂缝的墙壁簌簌落下灰尘,房屋连着地面都在颤抖,野猫不安的弓起脊背,贴着墙角低低嘶吼。
季知涟在炮火停歇后的次日,再次搭车去往远郊。
她带了很多很多东西,满满当当塞满了后座。
车窗玻璃有蜘蛛网一样的弹孔裂纹,随着周边景物的呈现,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曾经欢声笑语的天堂已成废墟。
这是真枪实弹的苦难,是认知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是连生命基础都无法保障的、没有明天的地方。
有一抹红色在阳光下闪烁,她跪在丑陋坍塌的钢筋石块前,用手指将它从土堆中扒出。
是一枚褪色的红色蝴蝶结。
女孩柔软的吻还羽毛般痒痒地落在颊边。
遥远的天际,似传来悠扬缥缈的童声——
鲜血是我存活的肥料
硝烟是孕育我的天堂
我来自浪漫的大马士城
这里也曾是天堂
……
烈日当头,泪水混着泥土落下,空气中是难闻的铁锈烟味,季知涟紧紧握住薄而尖利的发卡,在这片世界观都受到冲击的陌生土地上,第一次真正领略了生命的脆弱与际遇的无常。
她感受到内心撕裂般痛苦的成长-
回到主城区后,季知涟在主干道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卖花的女人。
女人总是骑着一辆陈旧结实的自行车,大街小巷的穿行叫卖,车尾插着六七个白色花筒,里面是各类品种的玫瑰,现在只剩最后一筒,她友好上前,问她是否需要。
“我都要了。”季知涟说。
女人却担心她是善良驱使下的怜悯:“但你并不需要那么多。”
她诧异:“你不愿意卖给我吗?”
女人摇头,温和道:“人应该只要自己需要的那部分,我不希望你是为了其他。”
……
她们攀谈起来。
女人名唤艾尔。
在战乱之前,她曾有幸福的家庭和体面的工作,她是乐团的小提琴手,但战争夺走了这一切,包括丈夫的生命。
令季知涟印象深刻的,却是艾玛说起这些时的神情。
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平静的慈悲。她不抱怨际遇,而是温和地与女孩聊起音乐,聊起文学,甚至用流畅的英文背诵了一小段博尔赫斯的诗句。
——她是怎么做到的?
季知涟坚持买下了她所有的玫瑰。又在艾尔的邀请下,第二天去她家登门拜访。
她没有空手而去,而是买了丰富肉类和鸡蛋,在人均月工资不过百元的本地,肉食却和国内一样的高昂。
她走了很久,才在最偏僻破旧的楼下找到了艾玛的家。
小小的位于顶楼的家,墙壁破损,东西少而破旧,却收拾的干干净净。唯一的一间屋子里,躺着艾玛卧病在床的婆婆。
女儿幼小,害羞地躲在厨房不肯出来。
艾玛热情地要她留下吃饭,并为她特地煮了咖啡,接着细心地问她要不要加薄荷。
季知涟看到女人去阳台上采摘薄荷,一盆盆翠绿的植物摆成诗意屏障,盛放的玫瑰芬芳沁人心脾。
艾玛忙不停歇,她需要不断劳作换取微博收入,养育女儿,照料婆婆。生活的重担扛在她瘦弱的肩头,她却在做饭间隙哼起了帕格尼尼的小调。
她也喜欢哲学,尤其是中国人的那套宿命论。但如果你问她,你生活中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她会告诉你——
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
而意义就是忙完后这一秒惬意的咖啡。
哦,顺带看着落日-
次年十一月。
中国。北城。
江入年在这两年间成绩斐然。
作为投资人,他目光毒辣,与合伙人共同投资的项目回报丰厚。作为演员,所挑选的本子、参演的电影部部精品,两年来唯一主演的历史正剧更是被官媒誉为现象级爆款。
在业内,他是出了名的敬业好合作,为人处世温和圆融、不卑不亢。一直以来,不组cp,没有绯闻,羽毛如此洁白,反而令人更向往之。
江入年却对所有接近自己的女性,无论对方多么貌美有名气,或是多么有钱有势,他都一视同仁,保持着礼貌又不失礼的距离。
但今日不同。
今日是11月11日。
事实上,去年的这一天,两个青春靓丽的女孩,也同样去了他家造访-
别墅庭院中。
大门朝两侧裂开。
一道金色的身影猛地在草地上抖擞站起,也不迎接,但蓬松的尾巴却摇的热烈。
“哎呀这不是我们阳光可爱大男孩元宝吗!!!”
肖一妍把东西往旁边一扔,开开心心开始搓狗子:“真香呐你,是刚洗了澡吧,哎别舔我呀,我化妆了喂!”
树下,一桌丰盛宴席已经摆好。
苗淇看着一身休闲装的优雅男人正将火锅盆端上桌,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笑吟吟道:“每次和肖一妍来你家,感觉都要被保安审问的一丝不挂!你这个小区管理真够严的,难怪房价离谱,我看就是为了没狗仔付的!”
“……辛苦了。”江入年温和地在围裙上擦擦手,又将“喵”了一声跳上桌的大胖橘猫抱下桌,点着它的脑门警告:“你想把自己煮了吗,小黄?”
肖一妍“噗嗤”一声笑了,落座在圆桌上:“这猫也是命好,小时候刚来你家鱼塘偷鱼吃就被直接收养了……”
三人落座。
因为有取暖设备,不觉得冷,反而很舒适惬意。
朋友相聚,通常会小酌几杯。
苗淇如今已经是自媒体圈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肖一妍也在自己擅长的甜宠剧市场有了署名作品,她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只是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月亮依然很圆。
几杯黄汤下肚,肖一妍打了个小小的饱嗝,看着月亮喃喃道:“知知那个家伙……生日快乐啊。”
江入年几乎是一瞬间红了眼眶。
这一刻,他无力控制自己的本能。
他别过头喉头微动,没有吭声。
苗淇扯了扯她的袖子,嘴皮子厉害的自己一时间也像被胶水糊了嘴,最后只得抱起双臂,连连摇头:“不是我说,你这辈子算是栽在她手上了。”
苗淇是真的觉得季知涟狠心,这打抱不平倒不是为了江入年,而是因为……她到底知不知道她们也很想很想她?
苗淇看向江入年:“……值得吗?”
江入年抚摸着元宝的头,闻言,温声回答她:“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是啊,感情这种东西,向来是没有道理可言。
肖一妍迷迷瞪瞪中,也托腮加入话题:“老师说过……嗝。幸福嘛,就是求仁得仁,快乐也一样。只要想通了这一点,无论你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嗝!都可以理直气壮。”
江入年的思绪飘向远方,嗓音清醇低沉,带了笑音:“嗯,这句话她也说过,人活着,就是要理直气壮。”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头一笑。
苗淇和肖一妍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叹息。
是了。
还真是。
他每次谈起季知涟,声音都会变得很温柔,很轻。
这些年一应如是-
季知涟在大马士城待了足足五个月。
平凡又不平凡的艾尔,内心世界比她想象的更精彩丰富,季知涟为自己曾经浅薄的记录而感到羞愧。
她待在这片土地上,虽无法完全体会她们的人生历程,却因走着她们走过的路,深入她们的生活,而感到从未有过的贴近。
第六个月,她向艾玛一家,还有在本地认识的众多女性朋友道别。
她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坚定-
世界无边。
季知涟要丈量女性生命的密度与厚度,并将之视为奋斗一生的信仰。
她带着相机和笔深入多个国家的偏远地区,看到了真实的人间百态,见证了在民俗风气下女性的独有困境,也分析着因信仰、制度、战争等多种因素下造就的复杂社会现象。
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她不知不觉重新捡起了笔,开始再次书写。
她希望这些被历史淹没的女性能够让世人看见、铭记。
记录她们的苦难。
记录她们的悲伤。
记录她们不屈不挠,坚韧不拔。
记录她们像柔软的春雪,又像坚固的寒冰。
记录她们历尽人间沧桑,依然微笑着欣赏朝阳。
季知涟依然是季知涟。
她一生都在和蓬勃的死意做对抗。
和那几根深埋于血肉的钢针对抗。
她依然对自己的出生、对情感关系抱有深刻疑问。
但她找到了另一种坚固的、可以与之对抗的力量。
——人生价值和存在意义
北极星冉冉升起,照耀着她前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