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九十一章
周一清晨, 方景澄特地起早帮夏茯搬离工位。
她平时走得是简洁风,几个月下来工位上除了一个情侣款马克杯,几支 墨水笔、一本猫爪造型的便利贴这样常用的办公用品并没有太多物件, 方景澄手脚又利索,不至于在往来同事的目光中暴露太久。
隔壁工位同期入职的实习生还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 好奇地看了几眼打扫卫生的男朋友, 问她:“怎么这么早就走?学校有事么?”
从得知调岗消息到现在夏茯还是有点发蒙,她抱着手臂表情一言难尽, 于是交际的大头就落到了方景澄身上,一句“没呢, 这边项目做完了就换个部门体验下, 刚好我也想她了。”把蓝颜祸水一词坐得实在。
“差不多吧。”
夏茯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抱着笔记本去小会议室交接实习成果。
她倒是行的端做得正,但是免不了其他人会带着有色眼镜看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连离职脱密流程她都走得比其他实习生更严苛。会议室里除了方斯宇,还有一个专门核验权限回收的生面孔。他一脸严肃地旁观她交接代码文档, 用专业软件扫描她的云桌面, 像她是什么窃取机密的女间谍。
看来家庭聚会对方斯宇来说也不是件愉快的事,他沉沉地叹气道:“我并不赞成这次调动,我会再想办法的”,苍白的眼下有明显的熬夜痕迹。
青年将青紫的手指合拢搭在桌面,语气微微顿了顿, 补充说:
“就算不在一个部门,如果你论文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是可以来问我。”
他和孟涵山吵过了么?那他一定听到了不少有关她的坏话。
几次聚餐的交情值得他做这些事么?还是说这只是礼貌的客套话呢?
再见这位被母亲偏爱的长子, 夏茯心里说不出得尴尬。她垂下脑袋,刻意不去看青年清俊的脸庞, 丢下一句告别,说:“不用麻烦你了,刚好我模型已经复现完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的指导,我学了很多东西。”,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风投部。
市场部地处风投部之上,随着楼层上升,部门气氛也在持续升温。交接的新领导笑容灿烂热情,好比亚热带地区正午的太阳。
一刻也来不及为温度差感到感伤,夏茯再三确认新工牌上的职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被破格录用为董事长秘书,直接安排在方熙玉手下。
“是不是弄错了?我从没做过行政工作。”
“不不不,一点没错。我们部门最欢迎你这样技术出身的学生了,思维逻辑严密,做事也踏实负责……再说技术岗最后晋升都是要转管理的,现在体验可以省下不少弯路呢。”
那人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欠身为她拉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别担心,董事长已经在等你了。”
……
看着满脸疑惑的夏茯,方熙玉一上来就道歉说:
“真是对不住了,上一辈争执还要牵扯到你。我这第一次当婆婆实在不太成功,这么多年涵山心里还是有怨气,觉得澄澄是我带大的,所以不愿意让我插手她的业务。”
“但那时候她生产完状态实在太差了,我不去管澄澄,又有谁带他呢?现在想想还好我没有退休,不然现在实习位置说不定都保不住,白白叫人看了笑话。”
“谢谢你帮我出气,但这个职位还是高了,我担心自己没法胜任。”
在她流露出明显的退缩之意时,老人笑着递出了一册标有夏茯姓名的彩印报告。
“放心吧,我特地看了看你之前做过的职业分析报告,你的能力足以胜任多种工作。”
蓝星集团从国外花大价钱买了一套职业性格测试题,要求作答者在一小时内凭第一直觉完成近60道答题,用来生成他的基本性格,判断岗位匹配度。
册子上以五维图的形式展现了夏茯的成绩,对支配性、影响性、稳定性、服从性和审美性分别打分,总结处的柱状图显示她和市场部的相性同风投部门并驾齐驱。附注的解读洋洋洒洒足有数百来字,看起来严谨异常,夏茯仔细阅读之后居然挑不出什么差错,不知不觉也就信了几分。
只有方熙玉知道这份“合理性”其实是她付钱篡改的结果。
夏茯的真实报告和方熙玉对她的第一印象相差无几。老实说这丫头就是个闷头做研究的性格,比当年的开朗热情,常年担任班长、社团干部的孟涵山差到不知何处,市场部绝对是她的下下选。
可不适合才要让她学会适合。
孟涵山的事情已经给了她一个教训,比起强悍的专业能力,简单可靠的忠诚心更可贵。在学会公司核心业务之前,方家媳妇应该先学习怎么当一个乖孩子。
报告显示夏茯有着相当的毅力,以及权威者会喜欢的那种上进心和责任感。
这贫乏的少女对优秀的渴望如此鲜明,会努力履行职责,唯独这点同孟涵山何其相似。丰厚的薪资、风光的地位,或许只要一点点诱导,她就能把夏茯塑造成想要的样子。
见夏茯脸上已经有所松动,方熙玉推动桌上那份诱人的高薪合同,继续趁热打铁道:
“市场部也不错,沟通、统筹、团队合作,可以学到不少通用能力,你和澄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而且比起我,他现在其实更需要你的帮助。”
“就像你带他在竞赛赛场上发光一样,再帮他一次吧。”
他的名字,他的那滴眼泪成了天平上的最后一颗砝码。
“我会试试看的。”
怀着对未知未来的无限迷茫,夏茯还是签下了新的实习岗位。
有方熙玉的授意,负责带她的老员工可以说是倾囊相授,但哪怕这样,实际岗位做起来也一点都不轻松。和技术岗不同,这种行政岗属于完全和人打交道工作,每一项工作都要配合他人的进度。回邮件、催合同审核进度、整理会议纪要、润色上级讲稿,种种事项多线并进,手机一刻不停弹出消息,夏茯压根没法沉下心来专注一件事。
所谓的大公司的合作伙伴也在实际接触后失去了那层精英滤镜,糊弄了事的投标,别有用心的试探,一拖再拖的流程,夏茯从不知道和人交流是这么繁琐复杂的事情。
说到底包含她在内,大家和乡下那群和父母互相谩骂的小贩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们不过是用更文明的方式争夺利益。
无聊、压抑,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这样微弱的声音时不时在她心底响起。
哪怕后来她逐渐了熟悉繁杂的流程,仍旧没法喜欢它们,因此生出所谓的成就感。所谓工作不过是把脚套进不合适的鞋子,凭借毅力翩翩起舞。
除此之外,她的业余生活也变得一团糟。失去了工作上的那层交集,和睦的三人聚餐便无声地消散了。方斯宇和母亲一起吃,而夏茯作为秘书更多被方熙玉带着开起了小灶。
夏茯只在参加会议的路上偶尔遇到参会的孟涵山。
看着已经成为方熙玉秘书的夏茯,女人似乎并不显得惊讶,再度相逢她的脸上浮现出“我早知道你们是一伙”的笃定,冷漠的脸上厌恶更甚。
而这表情无疑加深了夏茯和她的隔阂。夏茯在委屈之余难免感到几份愤懑:她到底何罪之有?她从来没有因为礼仪主动贴近方熙玉,反倒是孟涵山先要误解她,再羞辱般地推开她。
她必须留下来做出一番成绩!
孟涵山都那么欺负她了,她这么灰溜溜走掉也太丢人了。
就像她竞赛第一名,进入英才班不就狠狠打了过去看不起她的人的脸么?
方景澄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留下来了,她也应该做点什么。
我不是势力的人,我能用自己的实力证明自己……我的坚持是对的。
每当工作疲惫难以抵抗之际,夏茯都会在心里默念这些话,愤懑之情成了她在岗位继续坚持的动力。
作为回报,夏茯的事业倒是蒸蒸日上。部门季度绩效大会上,每当屏幕闪过一个项目,参与其中的夏茯都能得到一笔丰厚的项目激励。
“这不是很好么?我就知道你是个能成事的孩子。”
“你的实力有目共睹,可以再尝试一些有挑战性的工作,我相信你会收获很多的。”
方熙玉倒是很满意,老人称赞夏茯说她或许能比孟涵山更快升上去,许诺的岗位规划以及工资待遇相当可观。
可夏茯高兴不起来。
好不容易结掉了这个季度的项目,升职加薪本来应该是让人兴奋的事,然而她也没料到,眼下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我还要在这个岗位继续深造么?承担更多的责任,处理更多问题,工作永无尽头,沉甸甸的工资比起奖励更像一种精神损失费。
在同事、朋友的热烈祝贺下,夏茯的苦恼无从诉说。
毕竟这可是令是同期学生无比羡慕的好工作,若是从前的她压根不敢想自己竟然能拥有这番成就。
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要抱怨,你得学会珍惜拥有的东西。
夏茯笑着说谢谢,请帮助过她的人喝下午茶,在逃离喧闹的环境后,用来之不易的工资最大头买了一台搭载高清摄像头的最新型号的无人机。
多亏了新的实习岗位,她也能参与到方景澄负责的展会,通过合作商拿到预售中的最新款自然不在话下,但也多亏了繁忙的工作,她直到季度交替时刻才有喘息的时间。
因为她想看看制造出“太阳雨”的人造湖泊,无人机的试飞地点被定在公司附近的公园里。
深黑色的机翼不断旋转,发出“嗡嗡”的轰鸣声,它带动沉重的机身不断上升,变成天空下一滴墨点,像一只振翅高飞的鸟。
无人机上相机的连着方景澄的手机,夏茯可以在手机屏幕上欣赏到小鸟的视角,看湖面宁静深邃,犹如镶嵌于绿茵中的蓝色宝石,装着无数打工人的办公楼在俯瞰时变得迷你可爱,像是铅灰色的小块装饰品。
那画面让人莫名感受到了一种自由。
她也想像鸟一样远走高飞。
……但不能飞得太远,最好停留在能看到他的地方。
年轻的无人机驾驶员已经学会了机器的基本操作,轻推摇杆,唤“小鸟”缓缓下落,对夏茯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快看小茯,对着镜头招招手。”当两人亲昵身姿映入屏幕,方景澄清澈的眼眸也洋溢出纯粹的快乐。他像个对新玩具爱不释手的孩子,让夏茯也惹不住露出了笑容。
这大概就是赚钱的好处。
同样被重点培养,方景澄工作时间只增不减。她要是想见他最好直接去市场部的大会议室,而不是他的工位,然后透过隔音玻璃,远远欣赏他同人交谈时得体而疏远的笑意。
她忍不住带着点同病相怜,揣测他是不是也在偷偷觉得不耐烦。
“我只是在为了他的低效感到悲哀。放心吧,在家呆了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
对此方景澄一笑而过,他依然是个称职的好男友,那些作为补偿赠送的礼物包装盒已在储物间堆成一座小山。
她还是喜欢他现在无拘无束的样子。
夏茯侧头在他嘴角留下一吻,感叹说:“感觉好久没有这么出来玩了。”
方景澄将她搂进怀里,空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是啊,你改PPT、我改方案,一忙起来周末就想呆在家里……现在我已经没问题了,还是挤出时间多带你走走吧。”
而她在从工作中逃脱,得以喘息的间隙,将脸埋进他的脖颈,感受自己的软弱:
已经没问题了吗?
如果你没问题的话,我可以放手么?
短暂的休息时间在眨眼间过去,又到了繁忙的工作日。每周三夏茯都会回学校参加组会,用专业知识放松一下被工作塞满的大脑,暂时逃避消息数滚动增加的部门群。
但天有不测风云,一通长达数十秒的电话,搅乱了夏茯的清静。
她毕竟是个学生,一般来说同事不会在她返校的时候打扰她,会打电话的只有特别重要的事。工作就是工作,在责任感的督促下,犹豫再三夏茯还是向周鸿霞请示,去厕所接通了电话。
“Summer姐,XX项目的合同流程你能帮忙拦截一下么?客户有个地方确认错了,硬说是我们表述不清,要重新商定……你知道这个事儿已经卡太久了,重新审批又是几周,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审批这事我也做不了主,流程已经走到法务那边了,要撤回可能有点难。责任划分这块儿,你跟客户沟通的邮件都有留痕吧?等回去我们拉个会再看看吧。”
那个项目是方熙玉提过的重点任务,夏茯不敢怠慢。挂机后,各种待办事项就在她的脑子里盘旋不停。工作的辛苦影响到了夏茯的学习状态,她在组会期间居然罕见的走神了,没有第一时间听到周鸿霞的提问,学长隐蔽地用手肘撞了撞她,小声复述了一遍原话,她才不至于楞在原地。
只是这小动作没能逃过周鸿霞的眼睛。组会结束后,夏茯被导师单独留了下来。
第92章 九十二章
“最近工作还顺利么?要是太辛苦我可以给你放个假, 暂停组会好好调整下。”
早在调岗之初,周鸿霞便就这事儿跟她叹息过一次了,说:“我也没想到涵山会这么极端……她只是太在乎斯宇了。”
道理夏茯都懂, 可感情上还是没法认同。
她低低“嗯”了一声后就没了下文,周鸿霞也看的出她的失落, 于是师生二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此事。
现在周会走神本来就是作为学生的不是, 夏茯并不想让老师夹在中间继续操心。她立刻回复道:“不,其实我在学校对着论文脑子反而放松一些……”
“我只是, 还不太习惯市场部的工作节奏。有时候紧急工作一通电话过来,我没办法立刻从正在思考的东西里回神, 脑子就乱了。但稍微缓缓, 等回公司处理就行了。”
解释目前处境时, 夏茯止不住地头疼。
周鸿霞微微颔首,同为研究人员,她对思路被打断的无奈深有同感:
“突发情况是让人头疼,你喜欢现在这种和人打交道的工作么?可能你自己没意识到, 自从你换了工作, 就变得经常叹气,看起来它给了你不少压力。”
工作。
提到这两个字,夏茯就觉得叹息正如烟囱里的灰色的烟云,轻轻飘上喉头,她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把这些有毒物质咽回肚子。
“还行吧, 我做的很好。我上周还和方奶奶一起拜访了X大的校长,说郊区那片很适合老教授安家……而且推进项目的时候,我也接触到了许多专业技术大牛的汇报, 哪怕我不继续留在蓝星集团,也能收获很多。”
虽然忙碌, 这确实是潜力无限的工作。既然它没有问题,那出错的只有不够坚强的自己——她不够圆滑、不够优秀、无法摆出完美适配社会的姿态。
“机会难得,我很想把事情做好。可现在我居然连组会都会走神,明明这才是我最重要的工作,真的对不起。”
夏茯沮丧地说着,她低垂着脑袋,恨不得把缩起来,把自己变成一颗坚固的蛋,用以抵御可能的责备。
而女人只是抽出自己的钢笔,在这个“笨蛋”的脑袋上轻轻敲了敲,提醒道:
“又在叹气了。”
“不用道歉,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更别说什么做不到的傻话。你是个好学生,我相信以你的实力,做什么都会做到最好。只是我关心的是你喜欢这份工作么?你开心么?”
温柔的关切在自我麻痹的蛋壳上撬开一条裂缝,夏茯没法昧着良心继续糊弄,“我……”她小心翼翼抬起脑袋,在女人怅然垂眸之时,她看到的不再是那个成熟美丽的副院长,而是一个因为没能拉住好友而深深自责的青涩女孩。
“我一般不喜欢抓着过去不放。可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后悔,就是没有硬拉着涵山一起出国读书,当年她也因为恋爱要在蓝星集团实习。”
“嫁入豪门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涵山偶尔都会和我抱怨生活里的糟心事,然后抱怨完继续想办法奋勇直追。她说她可是最厉害的涵山,做什么都能拿第一,所以忙完这阵就会来找我,比起拿狗血剧那套东西吓唬她,不如先想办法多写几篇论文,早点建立F大Y国据点,等她稳定下来找我会师。”
“我出国后因为论文和会议,再加上时差,只能通讯软件上时不时交流一下近况,她甚至还会看我的论文点评几句,说我的课题真有意思,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过去了。”
“再等等她,再等一下她,她表现得那么乐观。我们都以为她是特别的,只要熬下去,就会越变越好。可怀孕的时候、孩子出生的时候、发现丈夫出轨的时候……每个我不在的时候,她只是越陷越深,越来越痛苦,我怎么也没法把她拉出来。”
“她不再提想要出国念书了。”
“和方嘉诚那个混蛋摊牌后,涵山哭了。她说她不甘心,她恨蓝星集团,她巴不得把它砸的稀巴烂,让方嘉诚身败名裂,但孩子要怎么办?她的付出又算什么?”
“只是为了向婆婆、丈夫出一口恶气,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她一直在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的确,她也做得很好、很出色,但我认为她的成功从来不是因为那个公司,而是因为她自己。同等的付出,她换个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事业一样能获得成功,甚至更好。”
提及好友身上的转变时,周鸿霞需要深深呼吸,才不至于卷入情绪的漩涡。她松开被指甲掐出淤痕的掌心,喃喃道:
“……我知道她做了很多错事,但我还是希望她快乐。”
周鸿霞拉开办工作抽屉,将藏在深处的合影递到夏茯面前。
“我看着你就会想到之前的涵山……要是我在她年轻的时候能知道这一切,再多劝她就好了。”
“路一直在你的脚下,想想看什么才是你真正想要的,永远不要单单为了证明什么,或者某人的欢心,去欺骗自己的心。”
如果说方景澄从家庭相册中看到的是陷入爱情羞涩腼腆的女人,是抱着刚出生的哥哥慈爱温柔的母亲,那周鸿霞留下的则是最初朝气蓬勃的女孩。她套了一件会议志愿者T恤,站在学院楼前的草坪上,朝碧蓝的天空,朝自己未来打算深造的国家方向扔出了白色纸飞机。
抛开精致的编发、修身的连衣裙、昂贵的羊皮挎包,夏茯看到盛夏的热风吹开女孩蓬松的马尾,她稚嫩的脸上笑容明媚。
这为了成功所要献上的代价,它赤裸地摊开在夏茯面前,让她一时无法应对。
“不过无论如何选择或许都是生命要经历的一环,别愁眉苦脸的了,你师兄下周一就要出国交换了,吃完告别餐再回公司吧,刚好你也放松下。”
青年即将前往的学校也是周鸿霞读博的母校,Y国经济发达,历史文化悠久,但气候恶劣,常年阴雨绵绵是不折不扣美食荒漠。于是他离开之前特地抱怨要把周边美食吃个够,再学几手家常菜,免得饿死在异国他乡。
一群人喊着“机会宝贵决不吝啬”带着最小的师妹思来想去,心里最具母校特色的却是藏在学校后巷,专卖现熬黄鱼面的“苍蝇馆子”,几个人在热气腾腾的汤雾中谈天谈地,遥想不远的未来,说着些“Y国下酸雨,师兄你千万注意打伞保护头发”的疯话。
然而凑巧的是,当夏茯第二天返回学校,项目负责人请客前往的高级天空餐厅,主菜也是S市经典的黄鱼面。
“真怀念啊,我留学的时候最想的也是学校的饭。改完论文发出去已经是凌晨两点,肚子饿得咕咕叫,就打开冰箱想办法煮一碗面条吃,刚好Y国海鲜价钱还算便宜,用一点干贝、虾干、雪菜……”
“还有进口黑松露以及火腿进一步提升鲜味,就是这里主厨改良过的黄鱼面,口味非常特别。这次合同多亏了Summer你协助支撑,我想一定要请人尝尝。”
老师的声音、项目负责人的在不同空间逐渐重合。
对方衣冠楚楚,约她在俯瞰外滩夜景的奢华餐厅畅聊海外战争,各种新型投资手段。这是夏茯想过的成功人士聚会时的画面,从摆着点心的自习室到花园餐厅再到顶楼,她终于爬到了想要的位置。明明口中是撒着黑松露的名贵料理,薄薄的蘑菇脆片几乎和金箔同价,但她却吃不出什么特别,觉得和同学老师围坐在圆桌时吃到的热面反倒更加美味。
或许她的舌头已经代替她做出了选择。
她终究会回到自己喜欢的那张桌子。
……
“我想辞职。”
冷不丁夏茯嘴里冒出来这样一句话,方景澄狠狠吃了一惊。
第93章 九十三章
方景澄有洗漱后倒上两杯冰镇饮料, 在睡前搂着女友聊上一会儿的习惯。眼下他刚从浴室出来没多久,英俊的脸上还蒙着一层湿热的红晕,颈侧细小的水滴慢慢渗在银灰色的软缎睡袍上。
然而这份慵懒在夏茯开口后立刻烟消云散了。
他将手里的柠檬水放到一旁, 挨着夏茯坐下,仔细回想着她回家前最后碰面的同事姓甚名谁, 慢慢皱起眉毛:
“怎么了?工作上出问题了么?”
作为同居男友, 方景澄自认为对夏茯的性格有所了解。她责任感重又好强上进,是个认准方向就不回头的倔脾气, 他劝她早点休息均是失败告终,被一句“别担心, 我能做好”轻轻带过, 现在能让她放弃的只有原则上的问题。
想到职场上种种腌臜琐事, 方景澄不得不打起十二分注意。
该死的老东西,自己的工作要别人擦屁股就算了,是不是还瞧夏茯年轻又说了一堆恶心的疯话?
“那个Steven做的?我记得你之前一直因为方案部的合同加班,今天下午才结束, 他还硬要拉你吃晚餐。”
他将手掌搭在夏茯肩上, 将她搂进怀里,一边放低声音以轻柔的语气询问情况,一边在心里考虑起各种骚扰处理方案。
仿佛要将实习期间几个月受到的委屈一股劲儿全部释放,在回答前,夏茯首先叹出一口长气, 终于从虎虎生威的带刺河豚,变回一尾游鱼,踢开软绵绵的拖鞋, 抬起双脚将膝盖抵在青年结实的大腿上,把整个人都藏进他温暖的港湾。
她像抱住解压的枕头那样抓住青年胸前的软肉, 紧紧贴住他,发出闷闷不乐的低语:
“不,是我的问题。”
“我发现我的精力是有限的,我没法继续兼顾学业和工作了。”
“你也知道我的出身并不好,没有人给我兜底,走到这步并不容易。我讨厌饿肚子,我想吃的饱饱的,每顿饭都吃到肉。我想穿漂亮的裙子,我也要昂贵的首饰,我想要大家都羡慕的生活。所以我最好不要有偏科的地方,我要珍惜每一个遇到的机会,用它来磨练自己,这样才能赚到足够多的钱,所以再辛苦也无所谓。”
“只是我做不到,太难受了……但等我体验过了,到了要做选择的时候,我发现比起赚钱,我其实更想要读书,我想去做研究,想成为和周老师一样的人。不要漂亮衣服,不要那么富裕可以……”
承认自己的弱点真不是什么好事,好在她的听众有足够多的耐性。他把手指当做梳子,分开她垂在背上的发丝,在她因为压力喘息时低头亲吻她的额角,这多少让她好受了一些,能断断续续把话说完,
“因为我想这么做,实习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钱可能都会全部消失,毕竟国外生活成本高的要命,当学生的这段时间其实相当于没有收入,奖学金只能覆盖学费,而不是生活费。我可能不会毕业,或许毕业很多年都收不回成本,这种选择或许只是白日梦……”
一想到存款的数额会以惊人的速度消逝,夏茯就像被人挖走所有橡果的松鼠,感到心头阵阵滴血。
但好在夏茯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正如实习经历给了她做选择资本,每项辛苦付出都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获得收获,她总能卷土重来。
她去意已决,剩下的只有等待方景澄的答复。
“但我还是想去学习。你会觉得我不切实际、软弱、还贪心么?”如果她走了,他要怎么办。
青年用宽大的手掌捧住她的脸庞,他在卧室鹅黄色的暖光下温柔地望着她,英俊的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不,我不会那么觉得。逃避阴影也好,被人羡慕也罢,赚钱说到底都是为了满足你心愿的一种方式。做自己擅长的事,一直做下去有什么不好?你一直很好,我很开心你愿意跟我商量这些事。”
“之前你明明看起来很疲惫,但却和我说一切都好……我那时候感觉很无力,好像被你推开了。”
他从来都不知道如何应对回避自己的亲人,一旦回忆起夏茯那抿紧嘴唇一语不发的模样,方景澄便忍不住感到一阵情绪低落。
他爱她,爱到深处甚至是怕她——怕她不搭理自己,怕进一步追问会让她感到厌烦。
这爱如此小心翼翼,只有她对他笑,他才紧张地贴近。方景澄蜷起手指捏住夏茯的脸颊,借此机会控诉道:
“你只是有点双标。我说希望你不要太累开心一点的时候,你不搭理我,周老师说了你就听进去了?太让人伤心了,怎么可以跟男朋友说没有兜底这种话?选什么我都会是你坚强的后盾。你去读书的话,我来赚钱就好了,这样就没有经济压力了吧?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交到你手上。”
拒人千里之外的“恋爱暴君”现在像一只蓬松无害的面团,在他手指底下口齿不清地抗议:“不,我是独立自强的女人,不能靠男人兜底。”还伸出一只胳膊挥舞示意。
但反抗换来的反而是青年更加无情的镇压,他弯起一根手指,压低了身子去挠夏茯的胳肢窝,在她笑得前仰后合弓成一只虾米的时候,攥起拳头,把某件东西放在了夏茯肚子上。
“你自强你的,我把钱塞进你兜里你就当没看到好么?”
夏茯下意识把“贿赂”抓进手里,她仰躺在沙发上,对着光打量着这有棱有角、酷似柱状水晶的深色小瓶子,用脚尖点了点青年的大腿,好奇道:“这是什么?”
“安神的复方精油,你最近压力太大了,睡觉的时候都会无意识地哼哼,我希望你睡得好点。”
她将瓶子凑近鼻尖,嗅到干枯的玫瑰花瓣被揉碎后洒满了檀木香台。
“确实,我老是觉得头疼,这个闻起来好香。”
方景澄垂下眼眸,用纹有漆黑蛇骨的手背轻轻蹭过她小巧的脚踝,提议说:
“那要不要趴在我腿上,给你揉揉太阳穴?。”
“你的大腿好硬哦。”
丝缎睡袍轻薄丝滑宛若青年的第二层皮肤,她攀在他的腿上,好似贴住一条鳞片细腻的巨蛇,感受血肉在掌下脉动。
“因为我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怎么今晚脾气这么坏,老嫌弃我?”
青年的按摩先从她僵硬的脖颈开始,他将手指埋进她的秀发,捏住她的颈子数着颈椎节节往下,从衣领探进后背,抚摸蒹葭的塌陷,揉得她再说不出任性的抱怨,才慢悠悠拧开瓶子,把精油点在夏茯的太阳穴上,打着圈揉开。
草木的香味,青年的体温,夏茯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被亲吻的小花园, 但心态和那时候相比,已大有不同。
她已经把月亮完整地抱进了怀里,趴在他腿上,放松得像午后街头懒卧的猫。
“没有嫌弃你,只是我脾气确实不好,一想到我没继续坚持留在公司,变成很有话语权的高层精英,也成为你的后盾,我就有点生自己的气。”
“如果我交换出去读书,你和公司那边怎么办?我们会异国恋么?”
好不容易劝好的小河豚又在吸气变大,方景澄急忙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提醒说:
“来,呼呼呼——吐气,放松。”
“别自己的气了,我已经很有钱了,那些钱都是你的,不需要你再继续折腾自己。只要我继续留在公司,只会越来越多……”
此事并非他有意夸大,自打实习后,方景澄就主动把工资卡递到了夏茯手上,作为直面客户的前端部门,他的指标压力大得吓人,但项目激励也不在少数。
但夏茯已经厌倦了有关金钱数量的探讨:她可不需要勉强别人来养活自己,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呢?
于是她转过身子,在青年的大腿上留两排湿漉漉的牙印,恼怒道:
“没有钱也可以!我可以出去打工,代写论文、留学中介兼职或者语言辅导,论坛里有很多留学经验分享,没道理我赚不到钱,总有办法照顾自己的。到时候虽然不像上班这么有钱,能买无人机,但给你买新出的游戏还有胶卷总归没问题的。我喜欢你……我也希望你开心,这也是我赚钱的目的之一。”
“我只想知道你喜欢现在的工作么?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出去看看?找一间小小的房子,学喜欢的专业,累了就选个阳光晴朗的周末,一起去没见过的地方探险。无论去哪里,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他明明看起来狡猾又迷人,宛若诱惑凡人坠向欲望的毒蛇,但有时候又偏偏躲在暗处,只知道瞪着那双无助的大眼睛。让她一个女孩把情话说的气势冲冲,犹如土匪撞门。
“我……”
方景澄不知道。
至始至终,他只是希望身边有个人爱他而已,为此他早就知道了被爱必然有其条件:要像父母、要活泼开朗、要聪明懂事才会得到那些爱。
他清楚爱产生的契机,因此不敢确定真的失去了经济基础,她还会不会爱他……
这种选择太过陌生、太过激进,她给他的感情比起温暖更像在灼伤他这种冷血动物。
可当这个总是饥肠辘辘的女孩用力咬住他,他就哪里都不想去了。
方景澄温驯地垂下眼眸,他弯曲手指,用一节指骨抵住夏茯嘴唇,递给她一个方便咬住的部位,心甘情愿地喂养她:
“你确实要想我,Y国虽然是个很适合深造的地方,繁华、漂亮,但吃的东西好像还在备战时期,你加班的夜宵都是我做的,我现在包饺子这么熟练,你肯定离不开我。”
“蓝星集团有Y国的分公司,哪怕非要继承家业,我也可以先去那里熟悉海外业务,我会陪着你的……我也想一直在你身边。”
把我吞掉、把我带走吧。
……
为了避免耽误部门接下来的整体工作安排,夏茯在第二天清晨正式向方熙玉提出离职。
方熙玉在沉吟一声后拧起了娟秀的眉毛,她放下手里的材料,上下打量着夏茯,不快道:
“哎呀,我能理解接下来的工作压力很大,可现在正是澄澄最需要支持的时候呀……你工作一直很出色,是哪里出现了困难么?”
夏茯如实描述了她的顾虑,将先前同老师、恋人谈论的结果换了个方式讲了出来,神情专注,态度诚恳,感谢过领导的栽培后表示没法继续兼顾学业、工作。
老人耐心听着,为她谦逊的态度频频点头赞许。接着方熙玉牵动嘴角,勾起一抹慈爱的笑容,语重心长道:
“你是个认真踏实的好孩子,我真心把你当成孙媳妇,所以也是时候告诉你我真实的打算了。斯宇的事让我很遗憾,等这次到了澄澄,为了避免重蹈复撤,我想在年轻、身强力壮的时候开始准备。”
“我希望你先通过实习,在公司稳住根基,等澄澄毕业继承家业,一切进入正轨,你年纪轻恢复也快,刚好可以怀孕生下一胎,之后等宝宝大了,再去在职读研不好么?读书说到底就是为工作积累知识的前置准备,你已经在公司表现出了应有的专业素养,学校那边我只要再打声招呼,就能顺利毕业。”
“之前是我怕你知道家里的安排,太早失去动力,现在看来是我给你压力太大了……你可以先休息一阵,养足精神再回来上班。”
老人表情和蔼,语气从容,她的安排从逻辑上是合理的,甚至有某种生殖科知识作为佐证,可这井井有条间却却藏着一种无法用言语直观描述的悚然感——
仿佛一只砂纸般粗砺、树皮似充满褶皱的手掌正怜爱地抚摸她的眼眸与牙齿。
比起什么“被疼爱的孙媳妇”,她更像玩具屋里遭人摆弄的洋娃娃,或者等待配种的宠物猫。
夏茯在办公室的空调下打了个寒颤,她毫不犹豫地打断老人的“白日梦”,申明道:“我想要的不是什么休息,也不是早生孩子。我想回去读书,和我老师一样读研留学,做我喜欢的研究工作!”
方熙玉发出一声轻慢的嗤笑,她无奈地望着夏茯,眼里有长辈特有的傲慢,居高临下道:
“你才大二,只是刚刚接触专业知识,所以对深造存在一些美好的幻想。做研究没你想的那么轻松,论文写不出来你说不定会后悔没有毕业直接工作,而你毕业的同学早就通过打拼做到了公司中层。”
这可惜这隐蔽的打压并没有在夏茯身上起到效果,她挺直脊背,毫不退让:
“我会努力克服的。我相信我的学习能力,正是因为有之前科研成果的积累,我才有了进公司实习的资格。”
屈尊降贵的劝导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老人垂下脑袋,借由翻找材料的动作掩护嫌恶地抿住嘴唇:
“看来你已经打定主意了,还好我朋友家也有孩子要实习。”
“普通的实习生可能可以直接走人,但你的话能再交接一段时间么?只是简单的指导工作也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方熙玉说做就做,等到下午,一位衣着鲜亮、履历出色的年轻女子就被助理引进了她的办公室,同被老人叫就夏茯辞职一事商谈的方景澄撞了正着。
她笑眯眯地像孙子介绍道:
“这就是接下来交接Summer工作的媛媛,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刚好澄澄你带她熟悉一下工作环境。”
何止一起玩过,这姑娘甚至是他之前的相亲对象!
面对熟悉的面容,方景澄脸上的表情逐渐冷凝。
他干脆地丢下一句“我现在没空带什么新人,能请你出去么?我有话单独和董事长聊聊。”,将不速之客扫地出门。
接着,青年直勾勾盯住风轻云淡的老人,追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94章 九十四章
“我什么意思?”方熙玉脸上温柔的笑和反问一起消失了, 她挑起眉毛,辛辣地反问道:“这话你怎么不拿去问问夏茯?你就是这么跟奶奶说话的?”
方景澄满心焦躁被老人狠狠一挤兑,眉头褶皱又加深了几分:
“小茯能说什么?她科研任务重, 想把重心放回学校。结果上午刚交了辞职,你就叫别的女孩来接她的班, 选谁不好还选的是林家那个……要是小茯知道这层关系, 误会了怎么办?”
急归急,但多年的养育之恩摆在那里, 眼看老人面露不快,青年的语气还是渐渐软了下来。
“奶奶您是长辈, 肯定清楚婚姻里的雷区, 我只是在就事论事, 但语气急了一点。”
在他努力辩解时,老人冷冷一笑:“我当然清楚婚恋那些事,我曾今真心把她当成孙媳妇看待,绝对不会故意让人误会什么!”她重重强调“曾经”两字, 恨不得把昔日承诺狠狠嚼碎咽回肚子。
“倒是你可能一直误会了你俩间的关系。夏茯就和你说了这么多?你要知道, 她来我这里拒绝的可不单单只有一份工作。”
难得方熙玉气成这样,方景澄也有点困惑了:
“小茯还拒绝了什么?她性格腼腆,可能不太会说话,我能解释的。”
他怎么老想着帮她说话?
孙子那副不谙世事的表情让方熙玉无名火起,她笃定他被骗得彻底, 深吸一口气后斥责说:
“全部,我给她安排职业规划,安排备孕计划, 劝她出国深造不易,我做婆家到这地方已经很可以了吧?可以说仁义尽至。可她一个女人居然不想生孩子!一心要往外走。”
“那她和你恋爱为了什么?如果她想要钱, 想要玩弄你的感情,我作为你的长辈当然要为你重新物色新的对象。她以为她是谁?S市多的是家境匹配,从小出国读书、履历漂亮、知书达礼的好姑娘。”
方熙玉心底火气越说越盛,夏茯乡下出身没有见识、目光短浅不知感恩的形象已在她心里彻底定了性,事已至此她不打算再给这姑娘保留颜面。
只可惜这触碰婚姻底线的行为并没有引起方景澄一丝一毫的共鸣。
他反倒像松了一口气:
“不生就不生,那是夏茯的身体,当然要以她的意愿为主。她毕竟还是学生,学习为主,想要深造有什么不好?”
孟涵山已经证明了被困在牢笼里母爱是如何压抑、绝望。如果可能的话,他更希望夏茯能把温柔多留给自己。
她早就受够了作为长姐包容弟弟的日子,接下来她的耐心和包容只会留给真正值得珍视的人,而他绝对会回报所有感情,这样亲昵巩固的二人关系并不需要一个充满未知的孩子介入其中。
“奶奶,现在时代不一样了,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只要夫妻感情好,没有小孩也可以,我可以陪她一起出去念书,毕业再考虑别的事……”
“你不要再提别的女孩了,她们再优秀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她们又不是夏茯,她就是我心里最好的。”
怎么会有男人不想要自己的小孩?
方熙玉费解地瞪大眼睛,在青年脸上寻找“开玩笑”的可能,接着从他提及未来时幸福的笑容里先知后觉地发现——这些年来,她一直把方景澄当成膝下小狗疼爱,用“别担心,他们吵得再厉害也不打紧,还有奶奶疼你,对吧?”之类温柔的话语逗弄那张哭泣的小脸,从没有深入探讨过这些“社会早有默认答案的问题”。
怎么哥哥是个不能生育的残废,弟弟要当不想生育的白痴?
荒诞到了极点,老人反倒笑出了声:“你真不想要小孩?为什么?这也是夏茯的意思?”
“不,这是我的主意。是我从爸妈那里观察到的,我一直在想,如果妈没有怀孕,而是出去读书,两个人冷静一段时间,更加成熟之后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发展?我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就像不慎漏入地窖的微弱阳光,照不暖森冷的棺木。青年说的越真诚,方熙玉脸上的表情便越发冰冷。
她对他天真的念想嗤之以鼻,淡淡道:“如果你妈真出去读书,那就不会有你了。”
“你难道不认识周鸿霞么?一个女人家读书到这个岁数还没结婚,反倒天天插手‘好朋友’的家事,像个同性恋一样……她专门收了夏茯这个学生,你也不怕出什么好歹?”提到“好歹”时,老人戏谑地斜睨他,语调格外意味深长。
即便她不喜欢孟涵山倔强的性格,可媳妇这么多年来的成绩却是有目共睹的无可挑剔。要不是方嘉诚当年爱她爱的要死要活,非要娶她进门,用“金碧辉煌”的爱情蒙蔽了她,有了孩子,她或许早就和朋友远走高飞了。
可孟涵山苦又怎么样?难道她方熙玉就不是苦过来的么?为什么偏偏夏茯不能为了这个家改变观念。
丈夫早逝后,她牵着幼子孤助无援、苦苦支撑,只是为了延续所谓的“方家家业”。
走下去、继续走下去,让她的思绪、她的欲望、她的血液继续流转,这个家太冷了,太孤独了,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而不是让人打着爱情的名义无忧无虑、坐享其成。
方景澄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周老师绝对没有用那种眼光看过夏茯!”
他茫然地望着老人,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察觉到至亲之人的皮囊下其实是具苍白的尸体,在某日微笑时不慎露出了青白色的利齿,从面上剥下一小块锈红的皮肉。
“……因为一个人专心事业,就质疑她私生活?哪怕是奶奶,这也太过分了。”
接连被反驳数次,方熙玉的耐心已然告罄,她猛然拔高语调,厉声道:
“我过分?你妈当年产后抑郁,连奶都不想给你喂,是我把你抱在怀里给你调奶粉,我辛辛苦苦养了你这么多年,供你吃喝、供你读书,怎么最后你不想要孩子、要跟女朋友丢下家业跑出国全都成了我的错?我的思想有问题?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见铁孙子定心要帮外人说话,和来路不明的小姑娘一起糟蹋她的心血,方熙玉就觉得他年轻的面孔变得无比可憎。
再怎么受宠的小狗,要是不听话也得挨上几记鞭子!
“我唯一的错就是我太溺爱你了,光顾得满足你的意愿,叫你衣食无忧,却忘了告诉你责任二字,所以才让你变得这么天真,又这么自私!”
她用手指着方景澄的鼻子,鸽子蛋大的粉钻石戒指在顶灯下闪着刀锋似的寒光。
“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你太让我失望了!既然你都不想传承你身上的血脉,就不要继续享受家里的庇护了吧!你年纪大了,也该真正见见世面了。”
昔日慈爱的面容如热蜡一点点融化,露出冷硬如石雕的另一面。
和嘘寒问暖的温柔、哀叹往事的宽厚一并收走的还有方熙玉的钱。她叫人注销了方景澄的实习账号,锁了他停在地下车库的豪车,又冻了他的银行卡。
被主管通知不用参加接下来的例会后,方景澄独自抱着自己笔记本,他踏上电梯,穿过熙攘的办公人群,坐在公司附近的花坛上,在二十一岁这年望着S市湛蓝无云的天空,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方景澄胸口闷得够呛,伸手去解领口纽扣的时候,摸到了一条深蓝色的缎带——
原来他离职走得匆忙,竟然忘记把工牌摘下来了。
他将牌子搭在膝上,伸手摩挲着光滑的相片,感觉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仿佛还在昨日,而他在方熙玉专门请来的摄影师前春风得意,畅享书写未来人生。
然而现在看来,那时候他希望向妈妈证明自己,让奶奶骄傲之类的愿望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的幻想。毕竟他童年唯一能取暖的存在也是逼疯母亲的凶手,这点从未改变,他方才窥见的雷霆手段,不过是母亲婚姻日常。
他或许早就清楚真相,只是为了能在家里有个一席之地,所以才反复重复着“我不是爸爸,等我长大了就能改变这一切”捂住耳朵,不去承认这点。
爸爸不在家、就去找妈妈,妈妈忽视自己就只能跑向奶奶,孤独的夜晚总要有一扇门留给年幼的他。
但如果一定要用伤害珍惜的人换取所谓的容身之处呢?
方景澄按压照片的拇指骤然用力,将那灿烂无忧的笑容揉成一团,连带着工牌一同扔入背后锦簇的繁花从中。
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第95章 九十五章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但要是抛开对家庭和睦的执着,方景澄看人的本事还是相当够用。
如果一个人能在孩子的面前大放其词,戏谑他亲娘的挚友是个对所有女人都虎视眈眈的同性恋, 那她对跟他有关的其他人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被方熙玉视为罪魁祸首的夏茯,绝对会承受不小的报复。
没让她过上阔太太的日子就算了, 辛苦实习了几个月, 连出个国还要被人使绊子……
想起这事,方景澄就想给自己一耳光。
好在他全身的家当绝不单单只有一张银行卡, 努力努力还是有弥补的机会。
既然祸是他方景澄闯下的,他当然得放灵光点想想解决办法!眼下方熙玉还在等他服软, 他赶紧整合手上的资源, 叫上熟识的哥们收拾家当, 就能两人的出国计划铺出一条后路。
他说做就做。
从玩票加盟的门店到心血来潮收藏的艺术品,又或是海外银行的虚拟货币……没有什么不能变现的,没什么不能转移的,游说、吹捧又折价, 他像是技艺高湛的杂耍人, 使出十八翻武艺,看曾经给他带来短暂趣味的事物在指尖翻腾变幻,最终化为账户里的一串数字。金融贵公子转行经济诈骗犯,他在灰色领域强到可怕,一套过程令夏茯叹为观止。
等到手里排得上号的资产不断减少, 剩下的只有些难以处理的小物件,它们要不价值低廉不值得变卖,要不就是太过于私人, 他压根没法面对,像是装满童年回忆的记事本, 又或是杂物压在最下面的老相册。
家宴和孟涵山不欢而散后,方景澄就抽出自己的照片单独保存,把老相册一股脑扔进了床下带锁的箱子里。他还是不够心硬,哪怕看着妈妈就来气,也没法把那些东西扔进垃圾桶,所以只能找个落灰的角落冷处理。
再怎么不想理会,现在也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父母失败的婚姻从来不是他作为孩子应该,或者能够背负的,他总要认清现实,慎重告别。
方景澄看着满是回忆的旧物,心里半是委屈半是心酸,“我不想要家业,也不想跟哥哥争什么。我知道了,你在家里过的很辛苦,你一点都不快乐,我要走了,希望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希望你也能自由”想说的话百转千回,越想越难过。
但真站在孟涵山的角度去看,他所谓的关心又显得空洞乏力、毫无用处。于是等到电话在最后一秒接通,女人一语不发等待他直言来意时,告别也成了不过短短几句的简单交代:
“我不打算继续在家里住了,我想这学期末就出去交换,现在在家收拾东西,有些我打算找个仓库放起来,但有些不好处理的,我打算先问问你的意见……它们就放在客厅的餐桌上,你不要也可以……妈。”
方景澄用干涩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一声孩子的呼喊,接着就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嗯,我知道了,我下班后会去看的。”
那之后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对话在彼此呼吸声中结束。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告别往往没有什么重大的仪式,它其实就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平静地发生了,如尘埃落定。
方景澄轻轻带上了卧室的门。
……
孟涵山对于小儿子的离去并没有什么实感。方嘉诚常年在外鬼混,那栋老房子其实只有她和两个孩子在住,总是活在叛逆期里闹腾不停的人不在,她反而清净一些。
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参会、签署文件,直到暮色将至,才不慌不忙地回到别墅。
早该扔进焚烧炉的相册在那里静静等着她,像一只阴魂不散的亡魂,一个血腥残酷的陷阱。孟涵山把它扔了足有十年之久,久到她本人都忘记了上面记载何物,是失败的爱情,不再的青春?或是满是裂痕的家庭?
她要是旧情难忘,留着它也就算了。方景澄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把这些东西收在房里到底有什么意义?又会胡思乱想些什么?
孟涵山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去相册里寻找答案。
尽管她已经不再年轻,到了不会被往事轻易动摇的年纪,要翻阅这东西还是得做心理建设。孟涵山抚摸老相片上的裂痕,像久经沙场的战士擦拭自己的伤疤。
不过并非所有伤痕都来自痛楚与悔恨,它可能很复杂,像是生产后腹部细密的针脚,夹杂着细微的喜悦。
像疗养院的花园中紫藤花絮如瀑,和煦的阳光从枝叶间隙落下,落在她的脸上,她怀抱着酣睡的婴孩懒洋洋晒着太阳。
原来也是有这种时候的,只在药物起效,她才会因为激素感到一丝久违的平静。
只有孩子告别,怨恨蓦然少了个发泄口,她才会想到他也是算由自己孕育而出的作品——她其实不是真的恨他,她只是讨厌他身上背负的含义罢了。
可现在看看,刚出生的方景澄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
他谁也不像,谁也不是,他丑得可怜,圆圆的脸蛋上有一个饱满的额头,傻笑时和海洋公园里做鬼脸的白鲸没个两样……看起来真叫人难受。
突然涌上心头的情绪叫人不适,孟涵山不想知道答案。她试图把问题想的简单些,比如这些不过是方景澄的苦肉计,因为方熙玉不管他了,所以他得讨好自己换取留学资金,冲破留学路上的各种妨碍。
不过是些钱而已,打几声招呼罢了,给他便是,只要他能带着那个小姑娘远走高飞,不再给斯宇继续添堵,她怎么样都无所谓。
孟涵山拿起电话,打算找好友兼任儿子导师的周鸿霞疏通关系。
她对他鲜有关心,直到这通电话才弄清了儿子最近的研学计划,因为熟悉的国家露出错愕的表情:
“是么?他是要去Y国进修啊。”专业甚至不是金融,而是什么新闻传播学。她一直以为那只是方景澄叛逆期的时髦小玩具,没想到他真的喜欢这东西,能很干脆地整理出申请专业的作品集。
好闺蜜同仇敌忾,周鸿霞对方熙玉一直印象不佳。提到老太太耍阴招她就止不住冷笑,科研人努力爬到这个地位,就是为了能向惹她不痛快的人泼上一壶开水,中和中和她的鬼气。
孟涵山跟她讨论了一会儿方案,说:“麻烦你关照他了。别担心,我当然也会出手,我早就不是任人宰割的小姑娘了。”
在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后,又支支吾吾起来:
“我么?我都工作这么多年了,哪儿还用得着去Y国发展?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再等等吧,再说着,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嗯、嗯……”
她有一句没一句颔首应着,看殷红的夕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像是白日的余烬在黑夜中熄灭。
Y国的名字不再能在她心里激起水花,原来过往的愿望早就烧尽了,她现在只是紧抓着一点恨意艰难闪烁,期待目睹仇人气急败坏的嘴脸。
等到夜色完全变暗,方熙玉果真气急败坏地敲开了老宅大门。
“涵山!瞧瞧你都干了什么好事?放着公司的事务不管,偏要躲在家里多管闲事、搅和起景澄的未来规划了?!”
如今儿媳给她找麻烦已经具体到了家里不开灯的地步,老太太一阵骂骂咧咧,摸黑找到了开关,开辟道路期间还踩到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杂物。
等房间敞亮了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一圈都是相片纸叠成的纸飞机,离方熙玉最近的那架机翼上还印着儿子的笑脸,上头好大一个她的黑脚印,造孽啊!
肇事人悠然自得地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眼皮子也不抬:
“什么叫多管闲事的?别忘了,我也是景澄的妈妈,当然有资格处理他的学业安排。既然他想跟老师出去深造,我推他一把有什么不好的?”
老太太气得气从鼻子里出:
“你还记得你是他的妈妈?这么多年都是我带的澄澄,你是为他学业好,还是就想把他挤出方家你自己清楚?”
澄澄。
真是好名字,爷俩都有这个字。
方熙玉越是恼火,孟涵山笑得越开心:
“歇歇气,婆婆,我一个做媳妇的,怎么可能把谁挤出集团?倒是你,是因为景澄出国生气,还是因为他不听话了生气?放心吧,姓方的都是你的乖孩子,最后不都是乖乖呆在家里。”
咬人的狗不叫,她既然直接跟董事长翻脸,那说明她已经咬下了一口肉。频繁出差,对夏茯严防死守的事情有了成效:
“比起澄澄,不如关心关心你的嘉诚。想想遇到亲爱的董小姐后,手里还剩下多少股份。”
孟涵山再次抿了一口红酒,随手抄过一张照片,三下五除二叠成纸飞机,朝方熙玉丢了过去。
“你!”
方熙玉指着儿媳的鼻子,下意识挥手要把袭来的异物打掉,但近了却发现上头图案又是自己的宝贝儿子,只好不情不愿地挽着手臂地去捞。
可惜她毕竟年纪大了,身手远不如从前。
一阵手忙脚乱后,纸飞机“啪”地摔在地上,像颗熟透的烂水果。
……
孟涵山的回忆正式变成了一地纸飞机,就像热恋时希望爱人带着她远走高飞的愿望一去不返。
她赌过一次,那之后再也不抱有期望。她需要坚不可摧、一往无前,把仅剩的一切留给这个家里唯一无辜的受害者!
海外业务蓝图已成功落地,算上她手头的股份,以及方嘉诚那个蠢货被骗走的部分,方斯宇在公司的话语权可谓空前绝后——集团是你的,弟弟不会抢走你的东西,等到医学进步,你痊愈后就能得到整个方家!就算后面有什么问题,妈也会为了你把它们全挡下来的!
孟涵山语气激动,情绪饱满,喜悦到发狂。
她把一颗心挖出来递到大儿子手上,如果不够,她还有一身血液能抽给他。
快!把他们拿走吧!
但方斯宇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他端详母亲的脸,想:啊,她喝了很多酒,看起来没有睡觉,她累了,她瘦了……即便面带笑容,仍旧痛苦非常。
比起礼物,更像是把刀递到他手上,请他结束自己的苦难。
这让方斯宇感到万分迷茫,他再三确认:“一定要这样么?”
你已经彻底放弃他们了么?这样你的痛苦就能结束了么?
作为哥哥,他虽然说不上喜欢景澄,但也没到恨他的地步,为什么他就能和喜欢的人离开呢?叫人羡慕、嫉妒、还有些眼不见心不烦……
至于母亲,她也不恨弟弟。
他其实能从她把弟弟塞给周鸿霞的举动里,看出她幽微的在乎,说到底,她只是没法面对小儿子罢了。
她太痛苦了,以至于有还有很多没法面对的东西。比如自身的幸福、理想,又或者他的真实想法。
在孟涵山沉默期间,方斯宇给出了另一条路:
“我不在乎这些钱,我只希望你能开心,能自由。景澄已经走了,我们也可以像他一样,离开这个家,去真正想去的地方。不要留在这里了,好不好?”
孟涵山说:“不好”,她不要什么快乐也不要什么自由。
毕竟真要那些的话,不结婚就好了,不生孩子就好了,不负责就行了。可那样就没有方斯宇这个人,也没有给他治病的钱了。
他一无所有来到她怀里,总要得到什么吧?
“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我得给你最好的。你到底也是方嘉诚的血肉,这是你应得的!真的离婚的话,分走的钱要怎么办!你的病要怎么办?!”
问题走进了死胡同,方斯宇听得喘不上气来。
他一难受就会去看办公桌上的小盆栽,那是涵山买给他的“守护天使”,看着据说能替主人吸走不幸的芦荟总能获得些心理安慰。
不幸的是他的身体实在太差了,就连耐活的芦荟也会濒临死亡。物似主人形,他原来觉得芦荟就是被天生心脏病折磨,随时会死去的自己。
可今天听来,它何尝不是为孩子扛下一切的母亲呢?
方斯宇望着那颗即将枯萎的植物,心里反倒有了主意:
就因为他的存在,她才被困在钢铁森林的一角,久久不能脱身。
他就是寄居在她体内的一颗毒胎,夺取了她的养分与幸福,而她的痛苦也同脐带缓缓缠绕他的脖颈。为了彼此苦苦支撑,却不得善终。
不能再这样了。
方斯宇决定在三十岁这年意气用事一把,听听这颗残破心脏的想法。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说:“好的,妈妈”,而是说:“我知道了,我想先处理一些邮件再回家”。
孟涵山 离开后,苍白的青年抱着瘦小的芦荟,开启了短暂的旅游。
公司的楼顶不行,他手下的无辜员工受不起这种惊吓。
公园的湖泊也不行,那是个散心的好地方,不应该被人污染。
方斯宇循规蹈矩了快三十年,生活范围只有指甲盖大小,以至于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所以在把芦荟埋入公园的土壤后,最后还是回了家。
他用脏兮兮的手指拧开白色的药瓶,将药片全部吞进嘴里,躺在床上,闭上双眼。
S市的夏天即将过去,午夜的风已经不再让人觉得凉爽,反倒叫人觉得凄冷。坐在阳台的烂醉的孟涵山感到一丝寒意,她在听到大儿子回家时,清醒了一阵,现在又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彻底没了喝酒的兴致。
马上就是秋天了啊。
她趿拉着拖鞋走进室内,第一反应不是找件外套披上,而是要给熟睡的长子多加一条毯子。当妈的总是有这种本事,对孩子是“饿了?渴了?还是心脏又难受了?”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感应。
青年睡在儿时的房间,可能确实是冷了,他身体蜷缩的样子像是个羸弱的婴儿,孟涵山爱怜地估摸他的苍白面庞——
入手却是一片冰凉。
“斯宇?斯宇?!”
女人的恸哭打碎了夜晚。
第96章 九十六章
这绝对是方熙玉人生中经历过最惊心动魄的夜晚, 和她当年丧夫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前一脚刚赶到在儿子公寓,听了一通没头没尾的哭诉说:“妈!你要帮帮我,涵山知道了不会原谅我的!我就是被他们骗了啊!”, 后一脚就得到了孙子在老宅吞服过量安眠药进医院抢救的通知。
两件事撞在一起,方熙玉终于在心里彻底放弃了方嘉诚这个蠢货。
经商不善, 头脑简单, 平时容易被合伙人几句好话捧得漂漂欲仙也就算了,反正丢的只是点小钱, 但这次他居然因为美人计掉进大坑,把自己的股份分了一部分出去。
哦, F大本科, 对岸研究生经历, 和年轻时的孟涵山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加上一口温柔的香江嗓音就把他迷的七晕八素,乖乖交上手里资源约定怀孕离婚?
阴阳怪气谁呢?想从谁那里找优越感呢?方熙玉敢说只要眼不瞎都能看出他的小算盘。
这蠢货口口声声什么只是玩玩,想气气老婆。结果就是被竞争对手骗了资源不说,那位董小姐还怀着不知道谁的种, 卷了钱直接跑了个没影。
贱骨头!真是个贱骨头啊!她怎么怀了这么一个窝囊废?为什么她在老宅踩的只是一张相片, 而不是方嘉诚那张蠢脸啊?!
儿子是个指望不上的废物,哪怕孙子死了股份给娘俩平分,加起来还是斗不过一个涵山。这姑娘本来就是个天选生意人,工作讲究一个杀戮果决,天知道失去儿子后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眼下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方斯宇还有一口气, 进的是ICU而不是太平间。
婚姻过错人方嘉诚没脸、也没能力进入孟涵山镇守医院,而她作为公司董事、小孩奶奶,向院长托了不少关系, 好说歹说终于在第三天被放进病房。
孟涵山正在床前发呆。向来西装革履的女强人此时不施粉黛,只随便套了件乳白色的雪纺衬衫, 一头黑色的长发被条粗皮筋松松垮垮挽在肩上,看起来随时会散开。尽管素有恩怨,见她恍惚疲惫,方熙玉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同为母亲的哀戚,抢救过程她已经从院长那里听说了——
孩子被发现时命悬一线,他本来就有严重的心脏问题,心脏余颤可以说微乎不计,更别提那套常人也难抗的洗胃流程。
但方斯宇偏偏熬过来了。
他到底舍不得妈妈崩溃,当她双膝跪地,趴在病床摆边哭得歇斯底里说“求求你,求求你别走!你死了,妈也不要活了,妈求你了!”,他选择在病床上挣扎最后一次。
现在他平静地闭着双眼,看起来只是困了,好好睡过一觉便会醒来。可生命脆弱好比白纸,沾上水手指轻轻一揉就碎了。
老太太发出一声长叹,痛惜道:“事情会发生成这样,我们谁也想不到。关键时期,我们把纠葛放一放,一家人拧成一股绳,好好照顾斯宇吧。这么多年他都太辛苦了,也借这个机会好好休养休养。”
医院是治病的地方,空气里都弥漫着看不见的细菌。老太太左右看了遍,还是不找地方坐了。
不过孟涵山也没打算留她长谈。她轻轻摇头,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道:“不,已经不是一家人了,我要离婚。”
方熙玉立刻给她上价值观,教育说:“你别冲动呀!怎么能离婚呢?斯宇一觉起来没了爸爸、妈妈,你让别人怎么看他,他以后结婚怎么办?”
她还以为媳妇愿意放她进来是需要家人心理安慰,关系缓和的标志呢!
直到见了对方毫无反应,才急急忙忙好言相劝:“斯宇还要治病呢!离了婚他被后妈欺负怎么办?涵山,我这辈子只认你这个儿媳,绝对不会让其他妖魔鬼怪进门的!这样吧,我这就压着嘉诚去结扎,叫他再也干不出荒唐事!你消消气,有什么话好好说。”
结扎?
这个一直以为看不起她的婆婆原来也有通情达理的时候啊。
先前自己委曲求全、或者兢兢业业想要赢得的样子可真傻,她竟然会为了这种扭曲的家庭折磨自己和孩子。
涵山终于抬起头来,对方“同仇敌忾”的样子只让她觉得可笑。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嘲弄的苦笑:“这个家还有什么维系的必要么?我看了斯宇的遗书,他会觉得累,会痛苦到想死就是因为有这种爸爸妈妈……”
他太傻了,悲伤到了极点却不会伤害他人,不哭不闹,只拿自己下手。
“我让你进来只是想口头通知你,现在我说完了,出去吧,我不想看到你。”
她愿意放方熙玉进来,不过是因为斯宇即将转移医院,在离开S市之前,她要按照孩子遗书期望的那样,跟一切做个了断。至于离婚的钱,也不是方熙玉嘴里简单的一半划分——
各种证据确凿,她要生生撕下那狗男人几块肉。
说罢,孟涵山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眨眼家门外就进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一左一右护法似得把方熙玉送了出去。
老太太从没受过这气,瞪圆了眼睛一副岂有自理的表情正要大叫,却发现作为眼线的院长正远远站着,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用口语表示:对不住了,现在你媳妇才是话事人。
刚刚那俩“保镖”是他医院的护工。
“等等妈,妈先去外面处理点事。”
了却一桩心事,孟涵山温柔地拍拍儿子的手背,拎上背包向楼下走去。
包里装的是方斯宇的遗书,他并不善于表达感情,临别的话语只有短短几句,被压在床头柜的夜灯下:“妈,我把芦荟带到了外面,公园的风景很好,希望它能认识新的朋友,也能开出金色的花。希望你和弟弟能平安快乐。”
纸背面写他银行账号、密码,以及一些投资产品金额信息的字都比他心里话多。孟涵山光是回想起来,都觉得鼻子泛酸,哭干的眼泪又要往下掉——做母亲做到这份上,还不如她代替斯宇去死好了。
但她要做的事还没做,斯宇也还睡着。孟涵山只得强忍悲伤,走在公园寻找儿子遗物的小路上。
一场秋雨一场寒,青灰色的石子被雨水冲洗得透亮,路边尽是枯黄发卷的叶子,萧瑟的景色看得她心头阵阵发紧。
那颗芦荟本就半死不活,又在移盆过程里伤了根。这三天她光顾着着急儿子的抢救,也不知道小东西现在是死是活。或许她应该尽快去植物园选一颗外形相似的替身,免得儿子醒过来失望。
方斯宇吃午饭的地方很好找,孟涵山没担心很久,就在浓绿色的丛林中一眼找到了它,她的“斯宇”——
“他”好好地呆在那里,小不愣登的新秀脱掉了最外层焦黄蜷曲的腐叶,藏在中心的芽点上生着四个小小的尖刺,它比任何时候都绿,像呱呱落地的婴孩冲世界蹬动手脚。
芦荟哪里都能活。
当炎炎酷暑终于过去,就到了多肉植物旺盛生长的秋日,它会挣开桎梏,等待下一场雨水。
世界有一瞬间变得很安静,她眼里看着那颗芦荟,什么都听不到,但那之后世界又慢慢变得很吵闹,有树叶在风中振翅、有鸟儿啁啾歌唱、还有路过行人的笑声。
孟涵山记不得上次出门散心是什么时候了,她坐在斯宇常去的长椅上,看着小鸟还有这些盆景,不知不觉又掉下了眼泪。
但这次是不一样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