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对谁都一样
“你来做什么?”
“咳咳——”林见微稳住身形, 左右瞧了瞧同样在甲板上看风景的人,顶住林戈的目光,到底没有把常潮生的事供出来,只能干巴巴解释道, “我忽然觉得自己还是要出门锻炼一下比较好……”
“再说了, 你和二姐都出来历练了, 我也想来长长见识。”
“胡闹!”林戈一眼瞥见她手心里握着的水蓝色鳞片,完全不相信她说的鬼话,“做事没点章法, 朝秦暮楚,你真是好样的!”
“哥,我累了……要休息,先不说了。”林见微忙举手投降, 打断他的唠叨,又四处张望, “我住哪儿啊?”
林戈抬手指了指她身后, 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似乎已经放弃了挣扎,“喏, 你要找的人来了,让他带你去吧。”
小心思被人拆穿,林见微只狡黠一笑, 转身便朝常潮生走去。
一站到男子跟前, 她顿时收敛了笑意。
横眉冷对。
“走吧,先带我去房间。”
常潮生依旧做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仿佛真的不知道林见微到底为何而来,默默走在前方引路, 引着她一步步攀上楼阁,进到一间无人的华丽厢房中。
“啪——”
林见微反手合上房门。
背靠在门板上,抱臂而立,指尖灵活,把玩着那一枚鳞片。
“之前你耍我的事,我还没有找你清算,现在又用这护心鳞卖惨博同情,非逼我追来船上,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
“我的命的确不值几个钱。”常潮生唇角勾起,眸底浸染万般情绪,等沉淀下来时,便是一半兴味,一半疯狂,“可你还是追来了,不是吗?”
少女深呼吸一口气,手心中流光一闪,将鱼鳞收好,莲步轻移,停至少年跟前,指尖掐起一抹法诀,绿色的荧光便直没入他眉心。
常潮生不避不闪,任由她查看体内的伤势。
那一抹法诀缓缓游走于通体经脉中,本应当是没什么感觉的,却偏偏给他一种酥麻麻的错觉,每一寸肌理、血管、皮肉,一点一点,融化进这亲昵柔和的爱.抚中,缠绕住他的手脚,教他无法挣扎。
收了法诀。
大抵是被气到了极致,林见微反而笑起来,“伤的还真不轻,你可真是好样的。谁叫你用自己的命开玩笑?你以为这样别人就会可怜你吗?疯子!”
她手下没收着力气,只推了常潮生一把便将人推到了地上,骨头撞上厚厚的地毯,还是能听到一声沉沉的闷响。
“我警告你,再有下次,我绝对不会再管你!”说着,林见微揪着他的衣领将人从地上拽起来,一边发怒一边塞了瓶治伤的丹药到人手里。
“哈哈哈哈哈……”常潮生兀自笑起来,丝毫不在意身上那一点无足轻重的伤痛,“不是还有你可怜我吗?三小姐总是容易心软的。”
就是,对谁都一样。
“你!”林见微简直快气炸了,连拉带拽将他连人带丹药一同轰出门去,“你给我滚出去!不把伤养好就别来见我!”
“嘭——”
房门阖上,林见微还没消气,愣是在屋内打了两套军体拳才冷静下来。
打完拳肚子也饿了。
便吃着点心,倚到窗前,看飞舟之下云海翻涌,云海之下,是茫茫无际的一片大海,深深的蓝,一直绵延到天际,漫过地平线另一端,像是永远看不到尽头。
而他们,就身处在这一片晦暗的深蓝之中,被包裹,被围拥,被覆盖。
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夜风起时。
天上繁星三两点。
这时,天上是黑的,地上也是,天地之间,萧索肃寂。
少女提着裙摆从蒲团上站起身,推开门,长廊里一片寂寂,她留了个可以定位的法诀在门上便兀自在这浩大似楼宇的飞舟上转悠起来。
见识过林氏的奢靡和豪横,再见这渡舟内的装潢,也没什么好惊艳的。
沿着弧形旋转楼梯拾级而下,夜里的渡舟上除了巡逻的弟子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她不知不觉就走到甲板上。
万里长空,夜风吹拂。
大抵是离海太近,风里便染上了一种淡淡的海盐味,湿漉漉吹到面上,勾起青丝与风缱绻缠绵,小意温柔,一下子将她的记忆拉回到很久远的从前。
未过经年,却恍如隔世。
也确实隔着一世。
常潮生出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副景象。
劲风猎猎,少女倚着栏杆,昏黄的灯火只照着她的背影,裙袂翻飞间更显她骨清纤弛,茕茕孑立于天地之间。
独自莫凭栏。
“你怎么来了?”
她听到了脚步声,此时也早就消气了。
“你在想什么?”
“啊。”少女一怔,眼底的哀愁与晦涩还未散去,只是轻笑一声,“在想从前的事。”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她自顾自说着,断断续续,犹豫不决,还是说出了口,“不是轮回转世,就是……乾坤颠倒,光阴逆转,一切重头来过。”
“信。”
“真的?”林见微眼眸一亮,静候下文。
“曾在一些江湖野志中看过,多是捕风捉影的杜撰。”常潮生语气淡淡,刹那之间,却又感觉自己忘却了什么,错过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他抓不住,也堪不破。
夜色茫茫,心竟然也跟着笼上了一层茫茫白雾。
“那你还信!”林见微没好气白了他一眼。
常潮生却不说话了,仿佛是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幽幽从唇齿间流出,好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引,“那如果有前世,我们会是什么样?”
“如果有前世,说不定我会仗着身份狠狠欺负你!”林见微恶狠狠朝他挥了挥拳头,旋即又蔫巴下来,默默补充完结局,“然后被你报复……”
流落永夜城,苟且偷生……真是想想就为自己鞠了一把心酸泪。
“不会。”
“我永远不会伤你。”
夜风太大,将他这两句轻飘飘的话吹得老远,一点点落入虚无缥缈的幻境,再难以寻踪觅迹。
“真的假的?”林见微身子一歪,凑到少年跟前打量他的神情,眼珠子一转,故意使坏,“那要是真有前世,说不定我还有喜欢的人呢。”
“喜欢谁?”少年懒懒掀起眼帘,似笑而非。
“高——”林见微顿觉身上凉飕飕的,及时刹住话,暗骂自己真是嘴.贱,连忙转移话题,“咳咳咳——高兴,我是说跟你说话挺高兴的,哈哈。”
“高定之。”常潮生移开目光,手指轻轻敲击围栏,一下又一下。
“啊?谁啊?不认识不认识。”林见微连连摆手,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一步步往后退,“好困啊,不行了,我要回去睡觉,告辞告辞!”
说罢,她赶忙一溜烟跑了。
……
十日后。
渡舟掠过苍茫大海,已然从南部登上仙洲大陆。
林见微兴冲冲站在甲板上,靠着栏杆向远眺望,丛山叠叠,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冲散了燥热的暑气,风掠过,鹰隼盘旋。
“大哥,二姐,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快了。”林戈轻轻一笑,眸光里都是宠溺之意。
林见微不满意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忙向林扶摇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一个时辰。”林扶摇也笑,莲步轻移,盼睐如曜,也跟着她一同靠在栏杆上,明眸中白茫茫一片,将这无限江山纳入眼底。
林见微一思忖,忙将提前制定好的苟命方针在脑海中默默复习一遍——
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全身而退!
遇事能跑就跑,听劝绝不作妖!
没一会儿。
众人收到少主传讯,渐渐聚集到甲板上,林戈显然有要事嘱咐。
高定之手摇折扇,不疾不徐朝林见微和林扶摇的方向来,常潮生紧随其后,默默停在林见微身边。
“好了诸位,此次上古秘境现世,尚未有人进入探索,如今传出来的消息也不多,诸位自行组队,结伴探索,带好玉灵符,相互照应,若有什么发现,也可及时交换信息。”
“是!”
众人应声。
林见微听着听着却忽然犯了难。
按照剧情,她自然是要跟主角团一起走的,常潮生则是自己随机跟旁的地阁弟子组队,历经险境,熬死了身边的人,命悬一线后才获得了机缘。
可现在……
思及此,她目光斜斜往常潮生身上飘。
“怎么了?”
“啊,没事。”她忙收回目光,末了,还是不放心,压低声音凑上去问道,“你伤好了吗?”
常潮生眸色柔软下来,潋滟中闪着淡淡的光,轻声回应,“好了。”
“真的?”
“嗯。”
林见微勉强放下心来。
“你们俩真是一个不留神就凑到了一起。”林戈吩咐完事,目光凉飕飕扫过站在一旁交头接耳的两人。
林见微讪讪一笑,默默靠常潮生更近一些,一副听候发落的模样。
“行了,此次深入秘境,你就安心跟着为兄便好。”
“好!”林见微忙不迭表态,背靠大树好摸鱼的道理她还是懂的,也管不得常潮生的机缘了,都交给老天爷去吧!
毕竟,剧情视角围绕主角转,她也不清楚常潮生在秘境中到底经历了什么,操心也没用,不如先躺一躺。
第32章 双重保证,稳啦!
“小妹由大哥照顾我也放心, 既如此,我便不与你们一道了。”林扶摇轻颔首,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簇拥了一群人,将她拱卫在中心, 与站在林戈一边的人划开阵营。
泾渭分明。
“哎?”林见微一愣, 刚好站在两方人马中间, 左右看了看,惊疑不定,只觉得头好痒, 似乎要长脑子了。
剧情里,林扶摇,林戈,高定之, 原主,不都是在一起行动的吗?
恶毒真千金, 善良假千金, 妄图一碗水端平,摇摆不定的厉害哥哥,以及被二女争夺目光和关注的高质量未婚夫, 人物聚齐,buff叠满,狗血好戏开场, 精彩纷呈嘛……
那现在?
女主先退出了?
退出了?
啊?
“也好。”林戈似乎早有预料, 淡淡点头,“一路小心, 平安归来。”
“不是!等等!”林见微连忙出声打断。
“怎么了?”林戈与高定之比肩而立,眸光一转向她看来。
“哈哈哈哈哈哈……”林见微默默拉着常潮生向林扶摇那边慢慢挪动脚步, “我忽然觉得,还是跟着二姐比较好……”
说着,她忙看向林扶摇,一双小鹿似的眼睛巴巴望着她,眨啊眨,满是恳求,“咱们女孩子之间话题多一些……”
“既如此,那小妹就跟着我吧。”林扶摇收回目光,神情依旧冷淡,长睫拓影,掩去眸底万千情绪,滴水不漏。
林戈却斩钉截铁拒绝,“不可。”
“可!可的!”林见微脚一迈,已彻底站到林扶摇身边,便向林戈飞去一个恳求的眼神,让人不忍心拒绝。
“你!”林戈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这个小妹真是半点看不清形势!
玉山林氏内斗已然摆到明面上,权力倾轧,各方势力纷纷站队,半路又突然爆出来真假千金一事,形势愈发复杂。
当年二人抱错,致使林见微流落在外多年,林扶摇又身世未明,怎么看都疑点重重,父亲已然怀疑是王家手笔,恐怕与母亲脱不了干系,现已派人调查。
林扶摇身在局中,与王氏一脉关系匪浅,只怕她与母亲都最清楚其中真相。
本来若小妹这次不跟着一同来探查秘境,万事皆好。偏偏她半路跑来,跟着自己也能有所保障,若跟着林扶摇,出了什么“意外”,谁也说不清。
“哥,大哥,你不放心我,你还不放心二姐吗?我一定老老实实,绝对不拖他们的后腿!”
林见微挽着林扶摇的胳膊不肯撒手。
笑话,跟着女主和跟着男配,哪个生存概率高她还是分得清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剧情变了,但抱紧女主大腿总是没错的!
嘿嘿,躺赢的局!
“过来。”林戈沉下脸色。
林见微没动。
“大哥,小妹既然想跟着我,我定会照顾好她。”林扶摇抬手拦在她身前,“还是你就如此信不过我?”
无声对峙。
到底是林戈先败下阵来。
“既如此,那不如同行,上古秘境凶险,也好有个照应。”
“大哥都开口了,我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林扶摇放下手,眸中缓缓蔓延起大雾,白茫茫一片,干干净净,又缥缈不可琢磨。
林见微一愣。
又?又要一起了?
“好啊,一起走!咱们整整齐齐的!”
剧情莫名其妙回到正轨,她便彻底放心下来。
双重保证,稳了!
林戈深深呼出一口气,沉下脸,目光扫过,“你东西可都带好了?还不快过来。”
“带,好了的。”林见微感觉脖子一凉,轻拍腰间的储物袋压压惊。
常潮生抱剑而立,斜靠着栏杆,依旧是那一身少年感十足的红衣,更显身姿劲瘦挺拔,目光扫过,默默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却停落到高定之手中那一柄折扇上。
渡舟下降。
大风自下而上扑面而来,风声呜鸣,吹得船身微微一晃,林见微手忙脚乱抓上身边人的袖子,常潮生便顺势扶了她一把。
下一刻,林戈的目光冷冷扫过来,“下盘不稳,回去还得加练。”
“啊不!”林见微连忙站直,原地蹦跶两下,“稳,稳得很!”
林戈别过脸去,懒得看她跟那鲛人站到一块儿,左看右看看不顺眼。
“小废物。”林希也瞧见了她滑稽的动作,抱臂而立,轻声嗤笑,末了,也没忘看向林扶摇,笑她得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上路,也不知是去秘境探险寻宝,还是小女儿家外出踏青郊游。
“你!”林见微气得牙痒痒,却半天辩不出话来,
这杂灵根也不是她自己想长的,老天给的,能怪谁!
“好了。”林戈眼含警告,“寒雾山快到了,堂姐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林希撇撇嘴,不再说话。
林见微也移开目光不看她,忽觉肩上多出来一只手,转头看去,果然是常潮生,对方依旧一副老实乖顺的模样,垂下眸光看她,眼中湿漉漉的,像极了一条小狗。
一想到过不了多久这人就要脱胎换骨,翻身变成大佬,留下自己一个人依旧菜菜的,她就嫉妒得牙痒痒,冷哼一声,便转过脸去不理他。
常潮生一脸莫名,忽然暗了神色,便将目光落在已经走远的林希身上。
巨舟游云。
眺望远处,是白茫茫一片。
寒雾山近在眼前,碧绿的树木灌丛遮掩在雾气里,转过了山,更是一片朦胧,万事万物仿若漂浮其中,形成一个个孤岛。
风一起,雾更大,奔流涌动,直刮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林见微左右瞧了瞧,身边几乎全是熟面孔,都是经常跟在林戈或林扶摇身边,出入天阁和昭阳殿的那些。
一转眼,却见林扶摇莲步轻移,穿过人群,竟将纪青给带了过来,“这一路上也需要有个医修在,便让她来吧。”
说罢,她看向林见微,示意纪青过去跟着她。
林见微一愣,立马回过味来,感情这是专门给自己配了个专业的医师?生怕出了意外,别的人救不了她?
她虽然菜,但是——
好吧,没有但是。
林戈目光扫过,没有异议,纪青毕竟算是个局外人,不牵涉林扶摇一派,若路上真有用得上的地方,让她来医治小妹,他勉强可以放心。
“见过三小姐。”纪青略一拱手,很快便认清了自己的位置。
毕竟这支队伍里人才济济,除去林戈和林扶摇兄妹二人,旁的也是两人精挑细选的心腹,实力自然不会差。
打眼扫一圈,除了林见微和她身边那个鲛人,旁的人恐怕根本用不上医修随时跟随,真出了事也能自己扛着从秘境抽身,事后再疗伤。
“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不用这么生分。”林见微忙让开身边的位置。
今日纪青与二人初次对战于擂台上时穿着差不多,一袭红衣,叠出领口一线白,红梅覆雪,凌厉逼人,背负长剑,马尾高高束起,脚踩一双黑色长拗靴,银线绣出麒麟图案,微微反映着光。
医修站到她身边,恰好与常潮生一左一右。
林见微顿觉自己左右被两片红云给包围了,便戳了戳常潮生的胳膊,笑着打趣,“你们俩怕不是商量好了,穿这么喜庆,都能直接拜堂了。”
常潮生冷冷睨她一眼,胳膊一转便错开那一双白玉般的手,不做理会。
“唉?你又不理人!”林见微撇撇嘴。
这人怎么跟旺财一个德性?一有点什么情绪就不理人,话也不知道好好说,脾气一上来还得她主动去哄!
渡舟缓缓停下。
大雾迷离。
眼前白茫茫一片,稍微隔了几步远便看不清人影。
众人下了船。
风一吹,林见微不住打了个寒颤,“阿嚏——”
揉揉鼻子,她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有别的门派的修士赶来,一个个结伴投身入这迷离的白雾中,消失无踪。
而同行者也已分好队伍,相携进山。
“走吧,秘境就在这山上。”林戈抬手唤出法器将同行众人笼罩在一起,以免进入秘境时被传送到不同的地方,还颇为不放心看了她两眼,“入山之后随时都有可能进入秘境,你跟紧了。”
“放心放心!”林见微忙不迭点头,一边挽住纪青的胳膊,一边拉住常潮生的衣角,这才深深叹服于两人的先见之明,这大红的衣裳,多醒目!
深入其中。
白雾如潮水般涌过来,飘忽迷离。
林见微心底发毛,脚下踩着掉落的树枝与杂草,软趴趴的,只感觉浑身像是陷落进沼泽里。
倏然,手中一空。?!
不过眨眼的功夫,原本还被她抓在手里的两人已没了踪影!
红没了?
不对,红又出现了!
眼前,红烛摇曳,屋内光线晦暗,大红的“囍”字贴在墙上,梳妆台旁端端正正放着几个暗红色木质托盘,一片晦涩,阴森可怖。
铜镜中照出的,正是她的脸!
嫁衣华服,凤冠霞帔。
乌黑的长发被整整齐齐挽起,凤凰头面照在幽微烛火下,金灿灿的,那凤凰口中衔着珍珠,圆润且莹白的珠子垂在光洁的额头上,更显得镜中人玉面朱颜,姝色难掩。
“小姐,呜呜呜呜呜……”身侧传来一道幽幽的啜泣声,低回婉转,烛火烧灼灯芯,发出噗呲噗呲的声响,火光跳动,更显诡谲。
林见微硬着头皮循着声音向下看,便见一身材干瘦的侍女伏在她脚边抽泣,眼珠子不知被谁剜去,只留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仰起脸看她,惊得人头皮发麻。
空荡荡的眼眶中泣出血泪,沿着脸颊流淌出两条黏腻浓稠的血色水渍,落在她裙摆上,几乎要将她这一身大红的嫁衣濡湿。
“可怜小姐你年纪轻轻竟要嫁给一个死人!白白丢了性命啊!”
“你先起来。”林见微定了定心神,面面色恢复如常,拽着侍女干瘦如柴的胳膊将人扶起来。
嘿嘿,稳了!
果然跟着林扶摇准没错!冥婚,中式恐怖,角色扮演,是她知道的剧情!这不就是拿着答案来做题吗?
与此同时,“新娘”的记忆也自动浮现在她脑海中——
春闱拉开序幕,无数皓首穷经的学子赴京赶考,无不渴望登科及第,好光耀门楣,一朝跻身朝堂。
其中便有这刘府的大公子,刘诚。
但他偏偏是个庸才,在读书上实在没什么天分,刘家老爷便上下打点,花出去无数银钱找人托关系,才终于搭上了一个会试主考官,罗尚书。
恰巧。
尚书大人前段时日痛失独子,阖府上下哀恸不已,刘家老爷知晓那亡人生前尚未婚配,屋中连个通房侍妾也没有,又打听到尚书府有意给亡故的独子配一门阴婚,便收买了鬼媒人,偷偷合了家中庶女与那公子的八字。
八字相合,便忙不迭上门献殷勤。
这阴婚大都是死人与死人婚配,如今要枉害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为亡人陪葬,实在是惊世骇俗,可尚书府草菅人命惯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如此就将一门荒谬至极的婚事给定了下来。
“呜呜呜呜小姐,我们动作得快些,再过个把时辰,上了花轿,一切都来不及了!”
侍女还在抽泣,眼眶里血泪如注,林见微别开脸不敢看她黑洞洞的眼眶,下意识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
放在胸口的玉灵符微微震动,便听脑海中响起林戈焦急的声音。
“小妹,你在哪儿?”
她忙不迭在小队的“共同群聊”里回应,“我是被配阴婚的新娘,在屋子里待嫁,你在哪儿?”
林戈环顾四周,此时正是傍晚,天色擦黑,他与高定之都已换了一身装束,粗布麻衣,站在街头,周遭行人寥落,脚步声轻如鬼魅,也确实是鬼魅所化。
正前方,长街尽头影影绰绰立着一座白墙黑瓦的府邸,红绸高挂,囍字张扬,大红灯笼在檐下转啊转,“刘府”二字笼罩在薄薄的雾气里,灯火闪烁,鬼气森森。
而此时,记忆也已浮现。
“在街上,我是马上要去刘府观礼的宾客。”林戈言简意赅,说罢便与高定之一同直奔那被猩红雾气包围的府邸而去。
林见微默然,缓过神来,一转头,身边那侍女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哭泣,黑洞洞的眼眶正死死盯着她,吓得她差点没叫出声。
第33章 换嫁?换!
“咔哒——”
门边传来异响, 林见微脊背绷紧,指尖暗暗积蓄起灵力,她可不想腹背受敌!
“是我。”常潮生嗓音散漫,推开门, 斜斜倚靠在门框上, 挑眉看她, 一身褐色短衫都掩不住斯人绝代风华,“我是刘府的家丁。”
乍见到熟悉的面孔,林见微顿时松口气, 连忙撇下屋内的侍女奔向房门,果然见到院落里横七竖八已经躺了不少鬼尸,家丁、丫鬟和婆子,脑门上全都贴着符箓, 黄纸朱砂,给这本就森森可怖的氛围又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没事吧?”
“没事。”林见微摇头, 就是这一身红嫁衣上怨气极重, 精致、华丽又糜.烂,隐隐有些压制她使用法术,尤其感觉脖子快被头上的金银朱钗给压断了。
“嗬嗬……小姐你快逃吧!”那侍女追出来, 已是肝胆俱悚,比林见微这个当事人还惊惧不安,“去找袁公子, 他定然会带你走的!到时候府中的人找不到你, 便会让二小姐替你上花轿……”
“你别再心软了,嗬, 若不是主母在老爷身边煽风点火,又特意找人拿了你的八字去与那死人相看, 嗬嗬,怎会害得你落到如今的境地!”
林见微大脑宕机,剧情它,来了!
常潮生抬手将一张符纸拍到那侍女额头上,将鬼尸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有眼眶里咕嘟咕嘟向外留着血泪。
“袁公子是谁?”
“二小姐又是谁?”
两道声音齐齐传来,林戈和高定之避开了前院四处游走的重重鬼尸,先后翻墙进了这后院,悄无声息落到地上。
“袁公子是新娘子私相授受的情郎,约好了要带她私奔。”
林见微扶额,正想接着解释,便听林扶摇的声音如珠玉落盘,从回廊另一侧传来,“二小姐是我。”
这下人都聚齐了。
院中鬼尸横呈,红灯笼被风一吹,烛影摇曳,在地上勾勒出好几道散乱颀长的影子,交杂错布,凌乱不堪。
几人进了屋,顺带将那被定住的侍女也拽了进来。
“这府邸上下鬼气森森,但你这院中的怨气最浓。”林戈目光扫过林见微那一身红嫁衣,微微蹙眉,“尤其你这一身衣裳,嫁衣不像嫁衣,寿衣不像寿衣。”
“啊对对对!”林见微扶着头顶的凤冠连连点头,“新娘在娘家受尽磋磨,又以活人之身被一顶花轿抬入尚书府配给死人,怨气能不重吗?”
“待会儿嫁过去,就要被尚书府那边请来的道士做法,割腕放血,然后挖了眼睛拔了舌头,再往七窍里灌铅,最后被直接钉死在棺材里……”
说到这儿她就浑身直冒鸡皮疙瘩,封.建陋习真是害死人啊!
“快将衣服脱了。”常潮生上手便想去解她的衣带。
“等等等——”林见微连忙摁住他的手,语速飞快,“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午夜,迎亲的队伍该来了,无论如何这刘府中都要推出去一个新娘,花轿不抬到尚书府,无论我们怎么折腾,怕是都破不开这幻境。”
原剧情里,一行人便是直接带着“新娘”原主,和“备选新娘”林扶摇一起离开,躲了起来,谁知第二日天一亮,时间倒转,众人又回到了接亲前夕。
避不开,根本避不开。
“那便换个新娘。”林戈一锤定音,“鬼尸之间依靠血脉辨认身份,旁的人替嫁会被识破,小妹修为不高,扶摇,不如你去……”
林扶摇神色淡淡,并未表态,也让人摸不透她心底的想法。
“不可,我们入刘府时便见有众鬼夜巡,不好对付,若真是入了那尚书府,只怕更是龙潭虎穴,危机重重。”高定之忙站在林扶摇那边替她说话,一脸关切。
林戈正想开口反驳,林见微连忙打断,“哎等等!”
大脑又一次宕机。
剧情里可是原主要死要活非要抓住这次机会把林扶摇推出去,想趁机使坏,为此还不断哭诉“新娘”在这刘府中是如何受主母和嫡妹的磋磨,着实卖了一波惨。
现在,她这个恶毒女配弃演,把剧本撕了,林戈这个便宜哥哥反手把剧本拼好,还直接开始演起来了,华丽蜕变成恶毒男配?
“怎么了?”
“我有一个大胆地想法……”林见微弱弱举手,眼珠子骨碌一转,看向林扶摇,“这配阴婚一事,一开始不就是为了给刘家长子刘诚的仕途铺路……既如此,不如就让他自己去嫁吧。”
“反正都是刘老爷的儿女,血脉相连,用个障眼法,这些鬼尸应当辨认不出来,只要上了花轿……总之,他是始作俑者,总不能光在这一桩婚事里捞好处,一点儿代价也不付出吧?”
话音落,满堂寂静。
倒是被众人遗忘在角落里的侍女面部肌肉抽搐抖动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如常。
“可以。”林扶摇点头。
“我就知道二姐你懂我!”林见微展颜一笑,笑得不怀好意。
若真是成功将那刘诚给打包嫁出去了,到时候尚书府那边让道士做法镇邪,开始“洞房花烛”,她都不敢想场面得多热闹!
林扶摇蓦然对上那双兴奋到眼冒绿光的鹿眼眸子,一时失笑,她这好运被找回来的“妹妹”还真是有一箩筐的奇思妙想,顾盼神飞的,天真又单纯。
本以为这人要动什么歪心思,趁机让自己替她穿上嫁衣,谁知,还不如动点歪心思,也免得他们去折腾一趟,只为满府找人,将刘诚给抓来。
“那走吧,去找刘诚。”林戈轻叹一口气,无奈扶额,不经意对上林扶摇的目光,便看到两眼无奈。
说罢,三人转身推门离开。
林见微忙提着厚重的裙摆跟到门口,心里却嘿嘿直乐,“你们快去快回啊!接亲的队伍马上就要来了!”
她倒是不担心这几人的安危,毕竟,剧情中便是林扶摇最终上了花轿,深入尚书府后被厉鬼围攻,然后挥剑大杀四方,与其余几人配合,愣是打穿了这个幻境,现在不过是找个人罢了。
这武力值,简直让她安心!
常潮生贴在她身后,十指骨感白皙,伸手帮她捞起曳地长裙,只摸得一手黏腻血腥,泣满了新娘满腹怨怼和不甘,久积成煞。
“你怎么不一起去?”林见微颇为不自在,摸了摸颈侧被呼吸喷洒到灼热的肌肤,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我若走了,你不害怕吗?”
“别别别,你还是留下吧……”她忙拉住少年作势欲走的胳膊,眉眼一弯,顾盼神飞,“常家丁真是好大的胆子!夜闯本小姐的闺房,若是被旁人看到,肯定将你拖出去乱棍打死!”
“小姐的闺房在下也不是第一次进了。”常潮生唇边勾起浅笑,旋即眸光一转,冷冷瞥向院墙拱门处。
林见微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望见小园雕花拱门后冒出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阴风一起,雾气迷离,腥红的灯笼火光将浓稠的模糊黑影投在惨白的墙上,溶进无边夜色中。
那男鬼尸一身书生打扮,难得的容貌俊秀,身姿爽朗清举,除了面色死白不像活人,乍一看与常人天异,急忙忙向她奔来,“锦娘,快快随我离开罢……”
“袁公子?”
林见微一愣,未及反应,常潮生先一步拔剑贯穿了那男鬼胸口,手下催动法决,金色符文涌动,便听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惊空遏云。
刹那间,鬼尸倒地抽搐,混身直冒黑气,皮肤仿佛被硫酸腐蚀一般,快速剥落成血淋淋的肉,紧接着脏器个个掉出来,好似被什么看不见的强悍力道凭空碾成碎末!
血腥且恶心。
而那凄厉的惨叫声终于渐渐平息。
林见微神色惊恐,霎时间白了脸色,一股钻心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炸得她头皮发麻,哆哆嗦嗦看向常潮生,仿佛见鬼一般,“你,你对他……”
杀鬼就杀鬼,怎么还虐.杀?
这人怕不是心理变态!
常潮生忙收了剑,攥紧她颤抖不止的手腕,闪身挡在少女眼前,隔开长廊石阶下那一地血肉横流,“不是我!”
他再顾不上吃那一抹飞醋,神色慌张,着急解释,“我只捅了他一剑,不知他为何会……后面不是我做的。”
林见微勉强定了定心神,将信将疑,“真,真的?”
不待少年应声,阶前倏然阴风四起,呜呜咽咽,卷起满地埃尘与落叶,摧枯拉朽,送来一阵敲锣打鼓的乐声。
“花轿停在大门庭,拜别爹娘养育恩……”
既尖利又嘶哑的人声随风飘来,吹吹打打,两条排列整齐的队伍自浓雾后浮现,白色纸钱轻飘飘撒了漫天,半喜半丧,几个婆子身着红衣,神色狰狞,一脸横肉,脚步匆匆便飞速凑上前来,想要挟制住满头珠翠的新娘。
常潮生身形一闪,指尖轻拈数张符纸,飞快贴到众鬼额上,只见黄色符纸上朱砂噗簌簌燃起火,群鬼身形抖动抽搐,眼泛绿光,几乎就要挣开桎梏!
“你这符纸好像不怎么管用啊,快多贴几张!”林见微扒着门框朝外看,好家伙,也是让她身临其境体验了一把僵尸围城?
院中本就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鬼尸,现在又来了两列站岗的,面门上的符纸都盖不住那一双双凶光毕现瞳孔,死死盯着她,恨不能将她扒皮抽筋。
“别怕,救兵来了。”常潮生淡然收了手。
下一刻,果然见到方才离去的三人相携而归,林戈手里还拽着一具被法器绳索牢牢捆.绑的男子,一身华服,衣衫不整,嘴里被塞了布条,呜咽闷哼,狠狠瞪着周围几人,目眦欲裂。
“快脱了嫁衣给他换上!”
“好。”林见微手脚麻利,三两下解开衣带,脱下外面一身大红的嫁衣,林戈和高定之也合力将刘诚的衣服扒了下来,再将女式喜服给他囫囵套上。
“快快快,把他头发也弄一弄。”林见微一把薅下顶在头上的凤冠,珠翠叮当,毛手毛脚中扯断几缕发丝,疼得她龇牙咧嘴。
“小心些。”常潮生蹙眉,扶正她发髻上的簪子,转头便将这凤凰头面安到一脸惊恐挣扎的刘诚头上。
林扶摇负剑而立,手持镇煞盘,周身金光缭绕,眉眼冷冽,震慑住院中蠢蠢欲动的鬼尸,那符纸烧灼的速度肉眼可见慢下来,阴风止息,只有几串艳红的灯笼转啊转,光影斑驳。
“小姐,盖上盖头,新娘……该出府去了。”
原本被应当被定在屋子里的侍女不知何时悄然端着托盘出现在林见微身后,贴在她额头上的符纸也不翼而飞,音色幽幽,呼吸喷洒间血腥气浓厚,空荡荡的眼眶冷然盯着她。
“我嘞个……”林见微吓得差点跳起来,急忙退开两步,便向常潮生飞去一个恼怒的眼神,什么破符纸,真是中看不中用!
“盖头,快给他盖上。”
见侍女呆呆站着,并未有攻击的举动,说罢,她径直将叠放整齐的大红绣花盖头递给林戈,这才换上刘诚方才脱下来的外袍,施了个简单的易容术,霎时间改头换面。
林扶摇目光扫过来,看着两个大男人动作粗鲁凶狠地摁住另一个挣扎的男人,给人换装,实在是没眼看,便又别过头去,“好了吗?”
“成了。”
林戈指尖弹出一道法诀,顿时,不断挣扎的鬼尸昏死过去,身材与相貌都变了个模样,被高定之扶着,嫁衣华服,盖头遮去了面容,乍一看倒真像是待嫁的新娘。
林扶摇见此不再压制那群蠢蠢欲动的鬼尸,符箓烧灼殆尽,它们便又窸窸窣窣动起来,诡异的鼓乐声断断续续响起,一阵盖过一阵。
“好了,尚书家该过来接亲了,还不快扶着你家小姐出去。”
林见微已是一身男装,压低嗓音,颇具家中长子的威严,侧开身,看向那依旧端着托盘的侍女,又抬手指了指站在高定之和林戈中间的“新娘子”,示意她快些动作。
侍女忙不迭点头,脸上血泪已干,泪痕斑驳,嘴唇殷红似血,将托盘毫不讲究一扔,快步上前,伸出一双被钉出血洞的手,十指扭曲如同鹰隼利爪,牢牢扶稳刘诚的胳膊。
第34章 鬼新娘现身
扶着他一步步跟随喜婆朝小院外走去。
“走, 我们跟上去看看,喜宴还没开场呢!”
脱去了那一身压制她修为的喜服,林见微顿觉浑身松快不少,提了提宽大的腰带, 抬步便欲跟上。
毕竟, 花轿落地, 拜堂成亲,洞房花烛,尚书府中的场景才是重头戏, 他们进入这秘境,纪青一行人还在那边。
“走吧。”众人没有异议。
林戈甫一下石阶,只踩到脚下一片黏腻,眉头一皱, 便看到一大滩厚厚的血渍,像血又不完全是血, 仿佛还有皮肉和骨头碎末, 简直死相可怖!
“这血是哪儿来的?”
“啊?”林见微脚步一顿,目光飞快扫过常潮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是袁公子,的尸骨……”
林戈还想开口再细问,他可不想在小妹身边放一个心思深沉, 还手段如此狠辣变态的人!
“走吧, 他也并非良人,是被新娘所杀。”林扶摇眸光淡淡, 已踏出了院子。
前方,众人簇拥着一袭嫁衣的刘诚上了轿子, 纸钱漫天飞,敲锣打鼓,唢呐声在这寂寂的夜里高亢冷厉,直听得人心里发毛。
林见微一听她这话便知其中有瓜,忙不迭快步追上去,“唉?什么意思?阿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袁公子怎么了?”
“他早已被刘家主母用钱财收买,今夜来带新娘出逃不过是想杀人诛心,二人逃不出院墙便会被府中家丁擒住。”
“啧啧,还是个渣男!”林见微义愤填膺。
这“新娘”也真是惨,孤苦无依,受尽磋磨,唯一有这么个心上人,还识人不清,跟这么一个败类私相授受,渴望他能带自己逃出生天。
林扶摇闻言轻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会怪刘府主母和家中嫡妹心狠手辣。”
“这……”林见微一顿,旋即笑笑,“她们的确有错,但整件事受益最大的不还是男人嘛,若事成,刘诚加官进爵,刘老爷便能倚仗他当官的儿子继续作威作福,欺男霸女,袁书生也拿到了钱财,改善生活。”
“他们的日子过得这么爽,吸着女人的血名利双收,还要作壁上观,看她们在内宅里斗相互争斗戕害,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说着话,一行人已踏着萧萧肃肃的迷离冷风来到府邸门前,越过正院前两大缸惨白又妖冶的莲花,大红花轿停在门口,鬼影绰绰,声乐四起。
倏然。
人声四静——
众鬼嘴角咧开成诡异的巨大弧度,空洞洞的眼神齐齐望向来者,林见微正偏头跟林扶摇说着话,常潮生忙抬手捂住她的嘴。
她连忙噤声,默默扒下常潮生的手。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如如在前,父母在后,敬备薄礼,以谢高堂——”
媒婆发髻上簪着一朵红花,昳丽似血,那沙哑刺耳的声音又响起,尾音尖且长,直拖着那调子在众人耳畔摩擦,蹭起了层层鸡皮疙瘩。
林见微仔细瞧着,只见府邸门前大雾迷离,灯笼光线昏黄,一顶华丽的花轿停在门口,艳红似血,怨气森森。
“新娘上轿——”
侍女扶着刘诚步步上前,裙摆曳地,那从头至尾的艳红嫁衣几乎如潮水般要将人溺毙,终于——
“新娘”如溺水的人,骤然清醒过来!
“不!我不是!”
他尖叫出声,极力想甩开侍女的手,头上顶着的红盖头流苏摇晃,整个人却被牢牢摁住,一步步被半架半拖走到花轿前。
“放开本少爷!贱.婢,反了你的天了!”刘诚发了狠,抬脚便将侍女踹倒在地。
林见微身姿矫健,冲上去便是一脚,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将人踹倒在花轿前,又环视周遭仆从,叉腰斥道,飞扬跋扈,“看什么看!还不快将新娘子扶上轿,耽误了良辰吉时,当心你们这一身皮!”
说罢,她戏瘾上来,没忘朝站在一旁送亲的刘府老爷和刘家主母打招呼,对着那两个鬼尸,学着记忆里刘诚的语气唤了声爹娘,装得惟妙惟肖。
众鬼听到大少爷发号施令,瑟缩一下,连忙七手八脚将新娘子囫囵往花轿里塞,常潮生还上来搭了把手,一脚踢上新娘的胸口将人踹进了轿子里面。
轿帘放下,便如有封印一般,死死将鬼物压制在其中,刘诚挣扎不脱,还被林戈补了一道法诀,彻底闭了嘴。
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林见微长舒一口气。
嘿嘿,刘诚上了轿子,稳啦!
常潮生侧头看她,无奈笑了笑。
大抵是她学艺不精,易容术也粗糙得很,脸上还能看出几分原本的神韵,身材也变幻不到位,一身沉金色男装,外袍宽大,衣摆拖到地上,仿佛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儿。
因鬼尸都如行走的尸体,神智昏沉,她身上又穿着的刘诚的袍子,沾染了“刘府大少爷”的气息,一时之间丝毫没有被刘氏夫妻二鬼觉察。
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上街,八人抬着那红满翠盖的龙凤轿,四角上垂挂着丝穗,一走一晃,旗锣伞扇,鞭炮恸鸣。
高定之不知何时又摇起了他那一把扇子,笑着调侃,“林二姑娘还真是身姿矫健,勇武不凡啊。”
“也没见你来帮帮忙。”林见微翻了个白眼,撇下那跟NPC差不多的刘氏夫妻便捞起衣摆,又屁颠屁颠跟上那一队已经飘远了的接亲鬼尸。
唢呐声声,大喜大悲。
扶着“新娘”上轿的侍女步步紧跟在花轿旁,朱红的唇瓣上染上丝丝血色,身影飘忽,绰绰影影,林见微一行人也紧追其后。
直奔尚书府。
眼瞧着离府邸越来越近,便觉阴风阵阵,那大开的府门里闪着朦胧红光,昏昧不明,门口站着两排鬼尸,白色的绸缎随风飘荡,卷起散落的纸钱。
大红花轿停下,帘子尚未掀开。
有仆从端着托盘上来,木质托盘里摆着红烛和铜镜,媒婆连忙招呼林见微这个新娘家的大哥上前来“搜轿”,好驱除藏匿在轿子中的冤鬼。
左右身后跟着两个大佬,她也不怵,便轻啧一声,燃起那红烛,手持铜镜,由媒婆掀起轿帘,朝那轿子里一照——
新娘神色癫狂狰狞,状似恶鬼,猛然向外扑来!
林见微侧身一躲,他飞快便被府门口两排鬼尸摁在地上,又因林戈的禁言咒,一句话也说不出,被强拖着跨过火盆和马鞍,一路进了正堂。
堂中宾客攘攘,众鬼尸衣着各异,挤在一起,面上神情呆滞,直到瞧见新娘身上那一抹诡谲似血的红,顿时眼冒绿光,狰狞可怖。
林见微一行人也与被传送进入这幻境的同伴会和。
“别乱跑。”常潮生抓住她的手腕,脊背紧绷似满弦的弓,“此地怨气太盛。”
“放心放心。”林见微连连点头。
目光扫过,堂中央停着一口漆黑的棺材,棺椁半开,而站在棺材旁边的是一个手持桃木剑的黑袍道长。
那鬼尸衣着整齐,袍子上绣着诡异符文,火光跳动下似在流动一般,腰系玉带,刻着复杂的经文,白须长髯,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被一支木簪束起,难得的面目正常,神色平静。
就,有种一看就是大BOSS的感觉。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这尖利的声音一响起,众鬼四散避让,林见微这几个外来者也纷纷退至一旁,眼见着大堂中央,新娘盖着盖头,流苏乱晃,肩背和胳膊被斑驳染血的绳子牢牢捆住,绳结扣死,越挣越紧。
两个身强力壮,一看便煞气冲天的鬼尸一左一右架着他,愣生生与一只大红的公鸡走完了拜堂仪式。
“送入洞房——”
话音落,众鬼霎时间兴奋起来,四肢扭曲成诡异的弧度,口中桀桀怪笑,蜂拥而上,簇拥着新娘扑到黑漆漆的棺椁旁。
黑袍老道士道骨仙风,举起桃木剑,一剑刺穿刘诚胸口,紧接着,取来匕首,便要挖眼拔舌,众鬼配合着,直往他七窍中灌水银,就是为了避免被配阴婚的新娘积怨成煞,找回来复仇。
近旁的鬼尸一个两个手举铁锤和铁钉,棺椁半开,露出其中一身喜服却早已闭气的新郎。
众鬼推推嚷嚷,笑声尖利刺耳,一把将刘诚掀翻进棺椁中,他此时七窍流血,狼狈不堪,还想挣扎,一双手死死扒着棺椁边缘不肯松开,便被旁边的鬼一钉子钉穿手掌,铁钉拔出,血流如注,汩汩没入大红的嫁衣中。
恰此时,躺在棺椁中的新郎倏然睁开眼,皮肤上还泛着淡淡的尸斑,死死抱住压在自己身上的新娘,一侧身便想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又被刘诚疯狂挣脱开。
“啊啊啊——唔唔——”
刘诚口吐血沫,因被拔了舌头,只能发出模糊的音节,在万鬼包围下垂死挣扎,目眦欲裂,一双空荡荡的血红色眼眶狠狠瞪着林见微。
她只觉一阵头皮发麻,忙别开目光,便瞥见蜂拥成群的众鬼尸之外萧萧肃肃立着一抹干瘦的人影,眼眶空洞,便那么站着,看群鬼狂舞,作壁上观。
是那个侍女!
刹那间,她脑中闪回一幕幕画面——
快速挤开人群朝那侍女跑去。
“唉,你别乱跑!”
常潮生一惊,呼吸乱了一拍,还没来得及追着她去,刹那间,被半困于棺椁中的刘诚一把扯开衣领,嫁衣半褪,钗环和凤冠早不知被甩到了哪个角落,周身怨气暴涨,面目扭曲狰狞,嘶吼一声,冲破那一层易容术,一把掀开了黑沉沉的棺材板。
“嘭——咔嚓——”
漆黑木板摔烂成两段,那棺椁近前的黑袍道长一惊,因这熟悉的气息将他认了出来,顿时变了脸色,众鬼停滞一瞬,却见刘诚四肢并用,恶煞冲天,活脱脱一副厉鬼模样,朝站在角落里看戏的众人飞快扑过去——
紧接着,堂中怨气沸腾,鬼尸们反应过来,齐齐向林戈一行人发难。
林见微身上揣着许多防御型法器,倒也不怕,直奔向那侍女,对方却转身跑向大堂之外。
刘诚身上还挂着那一身艳红的嫁衣,恨极了林见微,直直朝她背影袭去,却先一步被小队的人拦下来,林戈瞧着她跑远了的背影,狠狠一咬牙,刚一剑挥开飞身迫近的黑袍道长,顿时又重新被缠上。
真是难杀!
鬼尸们围成一圈,截断了众人出路,这堂中怨气沸腾,鬼气滔天,一行人被团团包围,受鬼气压制,常潮生试了几次,次次都无法突围成功。
终于——
林扶摇剑光一闪,似流星飒踏,破开一条通路,快速抽身而出,直追着林见微的方向去。
出了大堂,正是午夜,今夜无月,尚书府中一片昏黑,厅殿楼阁峥嵘轩峻,树石相掩,漆黑黑一丛,微弱的绰绰灯光飘忽不定,风声呜呜,阴冷渗人。
“见微!”
“二姐,我在这儿!我们追上她!”
林见微一边跑一边回应,头也不敢回,生怕把人追丢了,还没忘胡乱扯下碍事的长袍,紧紧追着那侍女,直到与林扶摇两人合力将她堵在一处小院的墙角。
“你追她做什么?”林扶摇手中掐诀,顿时指尖符箓噗嗤燃起明亮火光,照得周遭一圈景物纤毫毕现,单手挑起一个剑花,剑锋直指对面的女鬼。
“她,她不是新娘的侍女,她就是原本的新娘!”林见微喘匀了气,身边有林扶摇这么一个超强战力输出在,顿时腰杆都挺直了。
无论是刘府还是尚书府,府中鬼尸众多,死相也凄惨,却唯这侍女一人死相特殊。
被剜去双眼,脸上留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说话时,每每句子长了,便发出嗬嗬声响,应当是被人拔了舌头,后来靠一身鬼力滋养疗伤,才勉强恢复了些说话的能力,就连手掌也被铁钉残忍钉穿,血洞中可见森森白骨。
如此种种,显然就是今夜新娘子的死相!
加上之前,她轻易便挣脱了常潮生贴在额头上的符箓,愣是避开了众人耳目,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来送红盖头……
实力也不俗。
“是吗。”林扶摇闻言眸光闪烁,手中剑意更凛冽,杀气腾腾。
林见微乖乖站到她身后,连连点头,“是她是她就是她。”
第35章 坠入深海
“两位仙子何必如此对待奴家?”那女鬼也不着急, 仰起一张脸直对上二人审视的目光,身条柔顺,语气缓缓,“明明是诸位先闯入了奴家的地盘……”
林见微闻言撇撇嘴, “那也不是我们想进来的……”
“行了。”林扶摇蹙眉, “冤有头债有主, 你早将这二府众人屠杀,何须怨气不散,牵累无辜?”
“牵累无辜?”那女鬼顿时变了脸色, “深宅磋磨,阴婚嫁娶,世道如此,这世上何来无辜之人!”
“谁欺负你你便直接报复回去啊, 冲到他们面前骂他们一通,打他们一顿啊!”林见微一回想脑海中这女鬼的记忆, 顿觉恨铁不成钢, 急得她都想自己冲进去替她们重拳出击。
“世道的确对女子苛刻,受族亲打压,名声规训, 那便更该坚强自立,你立起来他们才不敢随随便便踩你一脚。可你之前一碰上事便处处退让,守在房中以泪洗面, 不敢豁出去, 怕失了体面,还要靠贴身侍女去帮你争, 帮你抢,帮你吵架!”
林见微双手叉腰, 气成了河豚。
她算是明白鬼新娘为何会幻化作贴身侍女了。
这原本的侍女心思机敏又脾气火爆,胆子大,受了欺负便一定要报复回去,嗓门大,便如恶犬一般,吵架时骂荤话更是口无遮拦,上了年纪的婆子都能被她骂得面红耳赤。
用世俗的眼光看,是妥妥的泼妇,疯女人,但也正是她的疯,她的勇,让主仆二人在吃人的深宅中少受了许多苦。
甚至连趁夜逃婚与人私奔这种事,都是侍女鼓动她,说逃出去可能会过清贫日子受苦,但逃不出去就没命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更何况进了尚书府还要死得凄惨。
侍女还计划着,先逃出今晚上的死局,再放弃什么狗屁名声,大肆宣扬男女二人情深似海,爱得惊天动地,要死要活,大户人家的小姐心甘情愿与穷书生私奔,倒贴下嫁,从此洗手做羹汤……
定然会成为街头巷尾好事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说不定还会被一些只会写酸诗的文人墨客好一番歌颂传唱,谩骂和讥讽声虽有,但届时刘家人也再不敢轻易对她们下毒手。
毕竟,拆散一对有情人,夺了一个读书人的妻子,怕是会引起那些惯常爱做梦,梦到仙女倒贴的文人不满。
此举虽冒险,粗劣幼稚,也不一定能成,但眼看着就要没命了,就算是负隅顽抗也要抗一下!
只是未料到袁书生竟早已被主母派人收买,依如今的情况推测,无论这鬼新娘当初有没有真的出逃,她们主仆二人后来的结局估计都不好。
也许在潜意识中,这柔弱的闺中小姐已然将贴身侍女当成了自己唯一的依靠,给予信任,才会用着侍女的身份,一遍遍在这幻境中重演生前的不甘。
“你说什么!”
刹那间,那女鬼浑身怨气暴涨,容颜变换,只眨眼的功夫,一袭染血的嫁衣,似火燎原。
林扶摇横剑拦于林见微身前,手持镇煞盘,盘上指针疯狂转动,强压下这满园煞气,分毫不退,语气似淬冰,“世道不公,可人心向背,你若不甘,便该谋划掌权,狠狠报复回去。”
“就是就是。”林见微忙不迭附和,一双星星眼,只觉林扶摇挡在自己身前的形象高大伟岸,“我们是闯入了你的地盘,但也算帮你报复了刘诚,看他遭殃,你就说爽不爽吧。”
鬼新娘猛然向两人攻来——
林见微牢记苟命方针,连连后退,将战场让出来。
周遭黑压压一片,不知何时大雾四起,连林扶摇手中燃着的符箓也熄灭成灰,只看得见她剑光如雪,飒踏利落,光影闪烁之间衣袂翻飞,已然与那女鬼缠斗到一起。
选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林见微安心靠在墙根底下观战,灯影摇晃,折腾这么一大晚上,她早饿了,便默默从储物袋中取出一颗灵果啃起来。
“咔嚓咔嚓——”
她吃得正香,刚要摸出第二颗要放到唇边,忽觉阵阵阴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刮得她一激灵。
等等,四面八方?
回头一看,背后那一堵惨白的墙竟然已消失不见!
“见微!”林扶摇追着那已是垂死挣扎的女鬼,剑气破空而来。
“啊?”林见微一怔,刚一回头,顿觉一股寒意阴森刺骨,直冲头顶,那即将被打散的女鬼竟然上了她的身!便如贴在皮肉上一般黏腻冰冷。
“哈哈哈哈哈哈……”女鬼笑声如泣如诉,似贴在她耳畔一般,痴笑,嗔怪,娇.吟,仿佛有万种风流,千般意味,“你们姐妹二人,感情倒是好,那不如奴家……便送两位仙子一份大礼吧。”
林见微也生出三分火气。
好好好,一人一鬼打得好好的,非要针对她是吧,挑软柿子捏是吧?她现在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凡人,努力修炼这么久,她也是有修为的凡人!
还能让一个将死的女鬼上身不成!
眼见着林扶摇手中的镇煞盘金光闪闪,飞身迫近要来帮她,林见微双手飞快掐诀,刚把这女鬼赶出身体去,谁知刹那间,身体整个失重,猝然向下坠落——
啊?不是?
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划破夜空。
恰此时,林戈一行人解决完了大堂中的鬼尸,正好赶过来,便看到林扶摇两手抓着法器,剑气凛然,直逼林见微面门去,而林见微身影一晃,一声惊叫过后竟直接消失不见!
“小妹!”林戈飞快赶上前去。
常潮生心下一紧,刹那间头脑眩晕,便被一种熟悉到令人心悸的恐慌感包围,顾不得其他,几乎是榨干气血,调动了全身妖力,循着护心鳞的位置,穿破空间,直追而上——
骤然落入一片虚空,却紧紧抱住了那一抹人影。
……
长夜寂寂,大雾消散,四面是空旷的风,呜啦啦吹拂过丛林怪石,树影摇晃,灯火朦胧,常潮生随着林见微一同消失,只剩下众人面面相觑。
“林扶摇,你……”
“与我无关。”林扶摇手腕一翻,利落收了剑,眸光冰冷,一扫过,便有一半的人自发站到她身后,两方又呈分庭抗礼之势。
“我若是有心要对付她,还用不上这么低劣的手段。方才是女鬼上了她的身,我赶去救她,如今她应当是被女鬼施法传送到了秘境别处。”
林戈深呼吸一口气,也冷静下来,率先低头,“是兄长失言。”
“无事。”林扶摇眸光淡淡,顺着台阶下来。
林戈取出玉灵符,试了几次都联系不上林见微和常潮生,想循着玉灵符的位置追索两人踪迹,遍寻不到,这一下子断联断了个彻底。
周围众人也纷纷试了试,无果,皆一脸沉重。
这走丢了谁不好,非走丢队伍里实力最差的两个!其中一个还是林氏小姐!
“林兄不必过于担心,二小姐为人机灵,胆大心细,身上还揣着不少法器,定然不会出什么问题。”高定之收起玉灵符,心里倒没有多着急。
毕竟,他之前送给林见微的见面礼可是罕见的防御型法宝,万年的王八壳子,经由炼器大师加固改造过,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阴煞之气皆无法奈何,躲在那里面熬到秘境关闭应当不是难事。
“罢了。”林戈轻叹一口气,一时之间别无他法,只能期待后面在秘境中还能碰上,至少那两人待在一起,相互照应,勉强让他放心。
鬼新娘已死,由她的怨念构造而出的幻境便也点点瓦解,支离破碎,只呼吸之间,天上风云变幻,迷离的日光刺破阴森幽冷的夜,白雾又起。
方才他们于堂前斩杀成群鬼尸,顺手得了几样法器,林戈将法器亮出,按照众人出力多少分配好,林扶摇杀了鬼新娘,便分得了之前那黑袍道长手中的桃木剑,辟邪除鬼,实力不俗。
“幻境已破开,秘境浩瀚,剩下的路,扶摇便不与兄长一道了。”林扶摇收了桃木剑,微微拱手,仙姿玉容,亭亭而立,礼数言谈皆滴水不漏,只是眉宇之间再无昔日的温容收敛。
“也好,一路保重。”林戈点点头,“小妹性子跳脱顽劣,若路上碰到,别忘了照拂一二。”
“见微也是我的妹妹,扶摇自然不会忘了她。”林扶摇淡淡一笑。
自此,两队人马分道扬镳,各自深入秘境之中探索,也是为了找人。
……
另一边。
林见微刚觉浑身失重,尖叫出声,慌乱中听到林戈的声音,谁知下一刻便被人抱了满怀,熟悉的冷香扑鼻而来,她一脸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撞得头晕眼花。
“常,常潮生?你怎么来了?”
周遭一片黑,即使什么也看不到,她也将他认了出来。
“契约。”常潮生压低了语调,呼吸喷洒,声音虚弱,一双手臂却紧紧箍住她的腰,生怕周遭混乱的气流将两人冲散,“抱紧。”
发动契约之力穿破空间,妖力耗损,透支太过,只说了两句话,渐渐便觉胸口泛起一阵生涩的痛意。
林见微已被周遭强悍的气流吹得七荤八素,恨不能化身八爪鱼缠到人身上。
“啪——”
“咕噜——”
两人齐齐坠入一片汪洋深海中。
海水刺骨的冰冷,林见微顿时清醒,心脏差点跳出胸腔,紧闭双目,慌乱屏住呼吸,常潮生低低笑出声,单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将人圈在怀中,缓缓安抚,“可以呼吸。”
“啊?咕噜咕噜——”
“真的可以唉,还能说话,也是契约的原因对不对?你是鲛人,所以我现在也能在水里呼吸了。”
林见微一脸惊诧,睁开眼,便是一片片柔美宁静的水蓝色,梦幻又唯美,囫囵拉开些距离,仰起脸看他,便见水纹荡漾中,少年青丝飘逸,似海藻又似雾气,更衬他皮肤白皙细腻,眉眼间媚气横生,却又平添三分不可向迩的神性。
一时竟将她看痴了。
两人急速下坠——
仿佛要落入不见天日的无底深渊。
“唉,等等,我们怎么还在往海底下坠?能不能游上去?”
常潮生闭了闭眼,几乎要脱力,“恐,恐怕不行,秘境在拉着我们深入。”
“你怎么了?”
林见微一惊,眼睁睁看着他唇边溢出的血融进漫无边际的海水中,“怎么吐血了?是不是杀鬼尸的时候受了伤,那你怎么还敢追上来?”
说着,她连忙调动周身灵力查探起他体内的伤势,不看不知道,一看顿觉心惊肉跳,飞快取出丹药囫囵塞进他口中,眉头紧蹙。
指尖碰上的柔软的唇瓣,一触即分。
“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杀鬼尸的时候有大哥他们在,你应当出不了多少力……”
她顿时回过味来,按理来说,常潮生是跟着大哥一起过来的,按照修为高低,林戈都没能追上来,常潮生却来了,定然是使用了什么跟鲛人族契约有关的法子!
“是你催动了护心鳞来找我是不是?”
“无事。”常潮生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渐渐地,周围的海水由碧蓝渐变成墨蓝,再到深黑,两人还在向下坠落,无法自控,只觉周身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拖拽着——
堕入深渊。
“你真是不要命了?上次你拔护心鳞也是这样!怎么这么不惜命?”
林见微又急又嗔,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越向深海坠落,反常的,这水流搅动愈发厉害,强悍暗涌卷起旋涡,直往两人身上撞,她连忙抱紧了他,不知不觉间海水温度也反常地上升,滚烫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林见微手中掐诀,隔开漫天潮水,蓝色的火光于指尖跳动,只照得见常潮生唇上血色尽失,她也顾不上跟他理论,忙将灵识探入储物袋中,快速翻出一件防御性法器。
墨绿色的乌龟壳子变大,她抱着人快速遁入其中,两人并排紧靠在一起趴着,头和四肢都缩在龟壳里面,隔开了外面滚烫的海水,顿觉轻松不少,就是乍一看还真像极了缩头乌龟。
此时两人已出了之前那个女鬼的幻境,便换回了自己的衣裳,林见微快速掐诀烘干衣料上的水,看他实在伤重,忙将手探上他的额头,“常潮生,你没事吧?”
“没事。”少年闭上了眼,少女的手纤弱柔软又温热,撩人而不自知,服下的丹药发挥作用,胸口生涩的痛意渐渐被压下。
“方才,林扶摇想伤你,是吗?”
“啊?怎么可能。”林见微忙否认,“是阿姐跟女鬼斗法,我本来好好的躲在墙根下面看,谁知那女鬼忽然过来附我的身……”
说着,她顿时反应过来,心中暗道不妙,林扶摇不会要这么背上一口黑锅吧?
“你们赶过来时看到的是她想对我下杀手?”
“嗯。”
“啊,真是天大的误会……”林见微哀嚎一声,只期望自己和常潮生能苟到与大部队会和,现在只能先委屈林扶摇先等一等了。
“不用担心,她不会吃亏。”常潮生笑笑,抬手挽起她脸侧凌乱的碎发,别到耳后,“你没事就好。”
林见微语调嗔怪,便向他飞去一个无语的表情,一把拍开他的手,还没忘狠狠在他胸口捶了一拳,好出一口恶气,“我当然没事,现在有事的是你好吗。”
“我是不是早跟你说过,不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还这么莽撞地追过来!”
“咳咳——”常潮生笑着咳嗽两声,身体抖动,下意识将她的手摁在胸口,便听心跳如擂,思绪乱飞,好像身上得痛感都消退无踪。
没有缘由,只是那一刹那。
那一刹那,他被一阵剧烈的恐慌包围。
他不想跟她分开,一刻也不想,眼睁睁看她离开自己,孤身流落在外,就好像,好像她曾经一去不回,彻底消失。
……
倏然,天旋地转。
林见微一惊,指尖火苗熄灭,眼前一片蒙昧的黑,能视物,但看不清晰,龟壳不知道被卷入了哪一道潮涌旋涡中,四处冲撞,砰砰作响。
所幸这法器的减震和防御效果十分好,两人在其中倒没受皮肉之苦,就是难免被摇晃得头晕目眩。
“天老爷,我们到底被传送到哪儿了……”林见微手忙脚乱,竭力撑着龟壳内壁,勉勉强强稳住身形,重新燃起火。
“啪。”常潮生飞快合上手掌将她指尖的火苗捂熄,眉眼凌厉,双眸中掠过一抹水蓝色寒芒,紧接着将人牢牢抱在怀中。
“嗯?”林见微正是一头雾水时,下一刻,龟壳剧烈翻滚,似是被藏在黑暗中的庞然大物如踢球般一脚踢飞,只听得沉闷一声撞击,水波排山倒海,两人便如被关进了启动中滚筒洗衣机一般,分不清东南西北。
“轰隆——咚咚——”
沉闷的声响由远及近,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声波一圈圈向外荡出涟漪,卷起无数的漩涡。
地动山摇。
林见微下意识一抖。
海底,地震?
这么刺激?直面大自然的残酷?虽然修士有移山填海之能,但他们俩小菜鸡目前还没有吧?这怎么玩?就算脱离了主角团,也不至于要把她往死里整吧?
第36章 渡过旋涡
“没事, 是海兽夔围。”常潮生压低声音,暗夜之中,他皮肤上细细密密冒出一层水蓝色的鱼鳞。
熟悉的黑暗,熟悉的海水, 还有, 鼻尖萦绕着的熟悉的海洋生物的气味, 耳畔回响的阵阵只有水中生物才能听见的音波,只一刹那,便唤醒了他镌刻于骨子里的猎食者本能。
“等他们找不见光源, 便会重新陷入沉睡。”
林见微闻言心里咯噔一声,颇为心虚,“嗨,你说我刚刚点什么火啊, 手快了手快了。”
常潮生不言,手中掐诀, 灵力便悄无声息如涓涓流水, 筑成软韧的屏障,填充在这并不宽大的空间里,缓缓将两人包裹住, 减轻冲撞。
被唤醒后,一群如小山般庞大的海兽追逐奔袭,相互撞击厮杀, 吼声阵阵, 龟壳在这一通混乱中被踢打抛掷,急速翻转, 一遍遍撞上海山海岭,溅起海底浮尘阵阵, 遮天蔽日。
有好几次林见微都差点以为他们要被埋进海底的碎石中,谁知下一刻那些海兽便卷土重来,固执地想要找回那一闪而逝的明亮光源。
两人老老实实缩在法器里,安然无恙。
“你灵力还撑得住吗?它们还要打多久?”
林见微单手拖着下巴,双目炯炯有神,在黑暗中也勉强能看清近处的东西,便见常潮生额头上细密的鳞片和耳朵处鱼鳍似的薄膜缓缓消退,顿时一脸惊奇。
相处这么久,虽然知道常潮生是鲛人,但还没见过他变出鱼尾和鳞片的样子。
等过了眼前的难关,她一定要瞧个究竟!
“没事,丹药很好。”
“真的假的?”少女一脸狐疑,到底没按捺住好奇,手指触摸上他脸侧细小的鱼鳞,坚硬且滑腻,只一刹那,鳞片立马消失,重新变作光滑的皮肤。
“你鳞片都冒出来了,是不是伤得太重,一会儿就该现出原形了?”
常潮生闷笑一声,倏然攥住她毫不知安分的手,眼帘向下,掩去其中一闪而逝的暗芒,嗓音低缓喑哑,“鲛人的鱼鳞……可是不能随便摸的。”
“你想试试吗?”
“啊……”林见微讪笑一声,默默抽回手,便塞了一颗灵果到他手中顺带转移话题,“你饿不饿,先吃点东西垫垫,一会儿指不定碰上什么。”
“这时候你倒还有胃口。”他接下,从善如流。
果皮表面似乎还残留着少女手心的温度,这一方狭窄的空间里,两人紧靠在一起,淡淡的甜果香气与少女衣裙上沾染的熏香混合在一起,润物细无声,却又刺痛了他的嗅觉,教人难以忽视。
法器之外,地动山摇,暗涌滔天,便是两耳轰鸣,掩去了如擂心跳。
久久不得平息。
“那当然。”林见微翻了个身,又啃起灵果,“反正现在也出不去,先等外面的海兽跑累了再做打算吧。”
她方才已试探过,法器之外,海水滚烫炽热,但这些奔袭厮杀的夔围丝毫不受影响,简直奇特,但在这人都能修仙的世界里,海中凶兽奇特一点也正常。
常潮生也吃起了果子。
法器又撞上一堵石壁,响声震天,林见微身形微微一晃,连忙稳住,摸了摸光滑且坚硬的龟壳内壁,啧啧称奇,“还好有这法器在,不然咱们可要老遭罪了。”
先不说那些发狂后四处攻击的夔围海兽,就单单是无孔不入的滚烫海水,以及剧烈翻涌到仿佛能将人撕碎的深海旋涡,若是撑着灵力在这水中活动,也是够呛。
常潮生闻言一怔,“这法器是?”
他记得自己从未在万珍阁中见过防御性如此高的法宝。
“就是临出发那日,高公子送的见面礼,本来只是巴掌大小的一个。”说着,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大小,“注入灵力之后就能变大,而且还不用一直耗费灵力维持运转,简直是出门在外苟命必备神仙法宝,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炼器师打造的。”
话音落,常潮生连果子也不吃了。
法宝中只听得见林见微如仓鼠一般弄出咔嚓咔嚓的响动。
“这么看来,我倒是个拖累。”他语带三分讥笑,“该让高公子来陪着你。”
“唉?”林见微一顿,抬手擦了擦嘴,“也不能这么说吧,你冒险追着我落到这里,心意也是好的,况且你是鲛人,对这海底更熟悉些,我们互帮互助,肯定能安然脱身!”
常潮生闻言脸色更阴翳三分。
林见微见他不言语,以为他不信,连忙继续安慰,“我都不计较你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了,只要我们安心苟在这法宝里,一定能活下去的。”
“呵。”他抬手轻捂住她喋喋不休的口,耳侧鱼鳍又冒出来,一双如渊般深邃的眸子里寒芒乍现,凶性毕露,“我们该走了。”
“怎,怎么了?”林见微心里一紧,忙握住他的胳膊,还能触摸到衣料下紧绷的肌肉,自己便也跟着紧绷起来。
“去秘境深处,搏一把。”说着,他手心灵力流转,覆盖上法宝内的机关,便操纵着龟壳飞快穿梭于上百只庞然海兽之间,“总不能空手而归。”
“啊?好,好。”林见微定了定心神。
原以为是又有什么突发状况,面临未知的危险,原来是常潮生要主动去寻宝啊,那没事了……嗯?等等,秘境深处?搏一把?该不会是常潮生获得机缘的位置吧?
这一思索,她顿时头脑清明,赶紧查看起自己身上的装备来。
进这寒雾山秘境,因常潮生的缘故,她是随心而动,乘着神辇就追来了,准备不周,后来还是林扶摇和林戈二人塞了好些东西给她,大抵也够用。
周遭黑茫茫一片。
她不知道常潮生到底是怎么看路的,只知两人安然身处其中,法器便如游鱼一般轻盈,飘飘然无声掠过阵阵水纹,踩着凌乱而沉闷的轰鸣声,潜入无边暗色。
林见微握住他的手,指尖泄出灵力,缓缓渡入他体内,共同稳住这法器,直到二人都快精疲力竭时,终于摆脱了巨型海兽的追逐,逃逸出了它们的活动圈。
下一刻,法器瞬间被卷入一股旋涡。
林见微恹恹的,头脑昏沉,体内灵力枯竭,连忙吞下两粒丹药给自己回血,便听龟壳之外,刀枪剑戟声不绝于耳,铮然铿锵,撞得法器嗡鸣作响。
“我去……”她循声看去,只见到幽暗旋涡中神兵利刃飞天遁地,无孔不入,模模糊糊的影子氤氲在水色里,更辨不清方位,看不清招式,顿觉脊背生寒,啧啧感叹,“这要是没有法宝傍身,肉体凡胎去抗,不得被戳成筛子?”
越说她心里越没底,连忙取出几张防御符箓贴到龟壳上,动作麻利,贴得整整齐齐,严严实实,好给法宝再加固一下。
常潮生也服下两粒丹药,神色淡淡,“你累了便睡会儿吧,我守着你。”
“这怎么行?万一后面还有什么危险……”
“没事,不会再有了。”
“你怎么知道?”她挠挠头,一脸莫名。
旋即心中大骇,觉都醒了大半,忙埋下头掩饰去惊疑不定的神色,总不能是大反派也重生了?小说里可都喜欢这么写啊!
常潮生闻言一愣,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却让他捕捉不到,只能如实回应,“直觉。”
“真的?”林见微眯了眯眼,侧过身打量他,誓要在这昏暗的空间里从他脸上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端倪,自然一无所获。
常潮生以为她在问睡觉的事,顺手递出了一张软和的毯子,“睡吧,有我在。”
“好吧,那我先眯一会儿。”林见微三两下扯过毛毯,抖落开盖在身上,刚觉得脖子不舒服,常潮生又颇为贴心地递上了枕头,安放好位置。
她阖上眼,乏意上涌,想着常潮生的反应,不像是重生而来,也许是鲛人族在海底有什么特殊感应吧……想着想着便沉沉睡过去。
龟壳中的空间狭而长,两人并不能坐起来,枕头枕在林见微脑袋下,也横在常潮生面前,他睁着眼,眸光幽深,落于那如雨斜飞的刀剑上,凌厉迫人,威压甚重。
外界地覆天翻,他只掐诀替她隔开外面吵闹的噪音,却仿佛连自己这一方世界也一同寂静下来,静得,耳畔似乎只能听见身侧少女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如此这般,好似两人同榻而眠。
心湖中,风乍起,吹皱一池涟漪。
……
林见微这一觉睡得不长,身下的龟壳硬邦邦的,硌得她不舒服,半梦半醒之中神思昏沉,迷迷糊糊中隐约觉察到一道目光……紧锁着她,追上来,缠上来,好似怎么甩也甩不开。
只差一点点,就要拉着她堕入无底深渊。
猝然惊醒。
常潮生飞快收回视线。
“做噩梦了吗?”他嗓音轻缓,眸光缓缓移动,仿佛是漫不经心的一眼。
林见微稳住心神,梦里那股心悸的感觉渐渐淡去,她便也没放在心上,长呼出一口浊气,“没有,就是龟壳太硬了,睡不舒服。”
抬眼向外看,天光大亮,漫天兵刃已消散无踪。
第37章 鱼,鱼尾巴?
“嗯?外面天亮了?”林见微稍稍撑起身子, 翻身趴下,探出脑袋向外看。
头顶上是明晃晃一片亮堂的穹宇,似乎在这海底重新建造了一方天地,极远处, 浅蓝渐变成深蓝, 遥遥落入无尽黑渊,
正前方,琼楼高耸,殿宇恢弘, 孤零零矗立在这无人之海,皎洁、华丽又璀璨,被一片幽邃蔚蓝的朦胧水纹包裹,恰似上古神祇无意间遗落于人世的斛珠。
“我们出去看看。”说着, 她探查过后确认安全才收起了法器,龟壳缩小至手心大, 稳稳落入她掌中, 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用以装饰桌面的精致摆件。
“走吧。”常潮生握住她的手,一步步向前。
无数五彩斑斓的游鱼从二人身侧掠过,林见微下意识伸手, 却见鱼尾一甩,荡起层层水纹,快速没入周遭一丛丛繁茂的珊瑚林中。
浅粉, 深紫, 金黄,碧绿, 珊瑚丛形态万千,头顶落下温润柔和的白光, 将每一片昳丽无边的梦幻丛林照得纤毫毕现,似画卷徐徐铺开,堆砌起无数游曳变动的光斑,星辰点点,神秘又浪漫。
直看得她目不暇接,神游天外。
常潮生止步。
仰头看琼宇,大殿门前横挂一块玉匾,笔走龙蛇,只书“般若”二字,便似蕴藏有浮华万千,黄粱一梦。
“进去吗?”林见微回过神,也瞧着那牌匾,刹那间,只觉头晕目眩,眼前一派浮光潋滟,数不清的思绪飞速掠过,可不过扎眼的功夫,浮华散去,神智清明,什么也没抓住。
常潮生手指一紧,淡声应下,“进。”
殿门推开。
豁然开朗。
宫殿墙壁晶莹剔透,由万年凝聚的寒冰玉髓雕琢而成,光晕层层,空灵缥缈,水纹荡漾中,被镶嵌于其上的七色琉璃珠折射出斑斓陆离的光影。
似梦似幻。
琼楼玉宇,叠叠层层,错落有致,通天的梯子旋转着攀援向上,连接住尖锐的吊顶,珊瑚为骨,珠玉为饰,帷幔轻摇,勾勒出一场绮丽的大梦。
两人比肩向前。
止步于一泉池水旁。
林见微左右打量,一头雾水,谁这么奇葩,居然在大殿刚进门的正堂里引一池灵泉啊?而且这一泉池水沿着墙壁开凿,没有留出小径,只有掠过池水,才能深入殿宇,沿着楼梯向上,探寻宝物。
“走吧。”常潮生牵着她向前走,迈脚踩着向下的阶梯,踏入泉水中,“这池水世间难寻,可以通经伐髓,重塑体质和经脉,快下来。”
“这么好?”林见微心头一喜,也跟着下水。
“啊啊啊啊啊——”
泉水刚没过一只脚的脚踝,她飞快连滚带爬回到岸上,手脚并用,好不狼狈。
缓了好一会儿才一脸不可置信,“这?这么痛?”
刚刚她差点以为自己的脚被人拿刀砍断了,若是泡在那水里,跟全身上下不打麻药就直接手术开刀有什么区别?!
“快下来。”常潮生已站到池子底部,泉水淹没到胸口,朝她伸出手,“你不是一直觉得杂灵根修炼起来太慢。”
“啊不!”林见微连连摆手,飞快向后退,生怕被人强行拽下水去,“我觉得知足常乐,能修炼也不错了!勤能补拙,也不要操之过急!”
修真界还是太残酷了,呜呜。
泡在这水里,跟受凌迟之刑,被千刀万剐有什么区别?
受不了受不了。
常潮生一顿,依旧没有收回手,眉眼氤氲在蒸腾向上的雾气里,因着痛极,竭力隐忍着,脸侧的皮肤还是冒出点点淡蓝色的鱼鳞光斑,美艳似月下礁石上吟唱着不知名曲调的海妖。
诱哄着,“不痛,你下来。”
“痛不痛我能不知道吗?”林见微早被刚刚那一瞬间的千刀万剐剐清醒了,才不吃他那一套,“你你你,你自己先泡着吧,我在岸上等你。”
常潮生神色淡淡,双眸却已于悄然无声中变幻成水蓝色,愈发美艳,愈发诱惑,便似浮华万千中波光潋滟,浮光掠影,只是那么看着她,便足够引人沉醉。
“真的不痛,不信你伸手试试。”
“真,真的?”林见微看他神色笃定,也不知是不是被美色迷惑了双眼,脑子一昏,真靠近了,趴在池子边缘,小心翼翼伸手出去——
常潮生攥住她的手腕,牵着她,指尖暗暗催动妖力,旁人看不见的契约之力在二人之间流淌,相互牵引着,聚散扑朔,紧紧将他们缠在一起。
密不可分。
少女全无所觉,伸出食指,落到水面,一触即分,只留下痕迹浅淡的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
“嗯?好像真的不痛?”林见微一脸惊奇,又试了试,还是不痛。
便大着胆子,伸手捞起一汪池水,搅得水波荡漾,水滴叮咚。
“下来吧。”
常潮生牵着她,林见微还是心有余悸,试探着伸出脚,踏入水中,只感受得到一片柔软舒畅的温和,充裕的灵气沿着肌肤渗透进入经脉骨髓,舒服得她想原地在池水里滚两圈。
“怎么刚刚还痛,现在就不痛了……”她嘟哝两句,一脸狐疑,便眯着眼,审视起身边的人,“是不是你做了什么?”
“呵,屏蔽痛感,不过一个法诀的事。”常潮生轻笑一声,忽然凑上来,从背后将人揽入怀中,双目轻阖,睫毛不住颤动。
双倍剧痛加诸于身,直令他额头上冷汗岑岑,手臂上青筋暴起,又淹没于水中,不露丝毫痕迹。
背贴在少年胸膛上,严丝合缝,周身水雾弥漫,平添三分旖旎,林见微颇为不自在,微微一挣,没挣脱开,温热的呼吸喷洒到脖颈间,便听头顶声线低哑,“运转灵力,专心修炼。”
“好,好。”她愣愣点头,忙不迭合上眼,凝神感知,汹涌澎湃的灵力似携雷霆万钧扑面而来,冲撞奔袭,仿佛要将她碾碎,可一触及,化入体内,便似春日酥雨,润物无声。
珠流璧转,云逝水流。
再睁开眼时已是十日后。
林见微脑中一片空白,竟然是在不知不觉间就这么睡了过去,此时通体舒畅,神清气爽,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修为甚至在不知不觉中直接有了突破。
身后,少年仍旧紧紧抱着她,背靠在池子边上。
她身形一动,轻易便挣脱开了桎梏,便听身后哗啦一道巨大的水声,常潮生竟然直接栽倒进了池水中!
“唉?你没事吧?”
她飞快转身,手忙脚乱将人从泉水里捞出来,自己先翻身上岸,双手使力,这才架着他的两条胳膊将人从水里拽上来。
顿时一脸惊愕。
鱼,鱼尾巴?
“常潮生,你醒醒?”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只见少年赤.裸.着上身,青丝散乱,双目紧闭,眉头紧锁,睫毛扑闪扑闪不住颤动,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脸侧小片鱼鳞亮闪闪的,荧光微弱,便添三分脆弱,愈发惹人怜爱。
因她的动作,周遭水流搅动,乌黑柔软的发丝散漫招摇,如海藻一般,半掩在精致白皙的锁骨上,黑白相间,丝丝缕缕,又遮去他殷红的嘴唇。
鱼尾上鳞片闪闪,直蔓延到腹部以下,宽大的尾鳍半垂落于池水中,昳丽无边。
指尖掐诀,她探了一道法诀进入他体内,并未觉察出什么异样,反倒能感觉出他此时经脉通畅强劲,周身灵力充足。
“常潮生?”
“没事。”
少年眼睫扇动,似是被惊醒,睁开眼,便是一双湛蓝似无边星河的眸子,幽暗深邃,如清云半掩的寒月,美不胜收。
“你怎么晕过去了?感觉怎么样?”林见微暗自松口气,没忍住笑道,“尾巴都出来了,现在可真是原形毕露。”
常潮生坐起身,三千青丝逐水而动,阖上眼,指尖掐诀,妖力于体内流转一圈,依旧有些滞涩,看来这一副躯体的潜力尚未被发掘到极致,还需在池子里多待一段时间。
林见微也不扰他,目光扫过那长长一条鱼尾,怀着好奇的心情,细致描摹过一寸一寸的鳞片,水色的蓝,但从某些角度看去,又能看到彩虹般绚烂的光晕。
只是看着看着,便觉得这鱼鳞的形状……
有些眼熟。
想起来了!
这鱼鳞的形状很像当初她在永夜城给旺财治腿伤的时候,那些伤口痊愈之后留下的疤痕!
虽然当时旺财腿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血淋淋的,但悉心照料下,皮肉痊愈的速度不太一样,便能看出伤口有深有浅!痊愈之后,疤痕坑洼……
就,非常像这鱼鳞的形状!
只是当时她并未多想。
“好看吗?”常潮生掀起眼帘看她。
明明是平淡的语气,愣是让林见微听出了几分威胁的意味,惊得她后退一步,面上讪讪,“哈哈哈哈,还,挺好看的……”
常潮生却早捕捉到方才她面上片刻的失神与思索,骤然攥住少女手腕,鱼尾在漫天水流中搅动起旋涡,欺身迫近,将人牢牢禁锢于身下,“怎么,看到这鱼尾,又让你想起了那个鲛人?”
“没没没。”林见微一脸惊恐,伸手想将人推开,却没推动,半推半攘间白皙柔软的双手在鲛人漂亮的肌肉上摸了好几把,直撩拨得他尾鳍不自觉游曳翘起,卷起水纹阵阵。
两人发丝交缠。
浮漾,勾连,似浑然一体,凌乱挥洒,又密不可分。
“别乱动。”他哑了嗓音,眸色更幽暗几分。
林见微缓缓收回手,规规矩矩交叉安置在胸前,抬眼看他,对上他极具侵略性的一双眸子,满脸是老实巴交的无辜,“那,那你先起来……”
话音落,却听少年轻笑一声,抬手覆盖住她额头,掌心中一片温热,涓涓灵力小心游走过她通体经脉,便查探出她这一身体质已淬炼到极致,没必要再继续了。
收了手,鲛人鱼尾一摆,重新落入池水中。
罢了,既是失散的故人,他总会想到办法让他永远不再出现。
来日方长。
林见微长长呼出一口气,可怕,实在是太可怕了。
莫非旺财当初便是被人一片片拔下过鱼鳞……这得是多大的仇怨啊?难道,真是眼前这大反派做的?旺财真有可能得罪过他?
算了,还是得快点把人找出来!
万一两人真有仇怨,她可得早点从中调和。
收拢思绪,林见微重新将目光投入池中。
水波潋滟下,大反派那一张脸如烟砌雾,似幻似真,时时刻刻散发着魅力,也许是海水更为他添彩几分,瞧着竟比在地面上时愈发美得惊心动魄。
“你还要继续泡在灵泉里吗?”
“嗯。”
“那我呢?”
常潮生懒懒掀起眼帘,因忍着痛,整个人没什么精神,便多几分慵懒散漫之意,吐字缓缓,“你在上面修炼,等着我。”
“好嘞。”
她忙盘腿坐正,汲取周遭浓郁的灵力,运转心法,便觉通体舒畅,灵气汹涌没入体内,滋养过经脉,最后被炼化存储,用于己身,修炼速度较之从前,简直快了不止一星半点!
难怪天才都醉心修炼呢,这修炼效率,眼睛一闭一睁就能看到直观的结果,看着自己一点点变强,根本不乐意停下来好吧!
又是十日。
鲛人肌肤上不断渗出鲜血,皮肉似乎要被溶解进泉水中,徒留一池殷红,筋骨重塑,剧痛难忍,林见微看他双目紧闭,冷汗涔涔,鼻尖萦绕的全是浓重血腥气,只觉心惊肉跳,却不敢开口劝人放弃。
大反派不愧是大反派,瞧这阵仗,她都怕他出来之后修为直追林戈和林扶摇。
终于。
常潮生睁开眼,熬尽千般苦楚,便是涅槃重生。
鱼尾一翻,激起浪花千层,血色弥漫,妖冶昳丽,而他已重新穿回了那一袭红衣,鱼尾变作双腿,踏着石阶步步向上,停在林见微跟前。
“走了,我们上楼。”
不知是不是修为提升的缘故,少年眸光流转,周身气质已悄然变化,少了几分缄默的老实,多了几分凌厉和霸道,似苍山上化不开的积雪,冷是冷,但却冷得黏腻,湿哒哒的,如一条阴暗的毒蛇,躲在暗中窥伺猎物的一举一动。
“啊,好。”林见微因他这细微的变化颇为不自在,赶忙站起身。
第38章 得到权杖
越过灵泉, 两人比肩而行,沿着旋转楼梯拾级而上。
踏上剔透的水晶地砖,林见微语调里带着点气闷,故意不看他, “泡在那灵泉里很痛是不是?你肯定又动用了那什么契约替我分担!”
“是。”他不再否认。
“那你一开始还骗我!”
林见微气上心头, 难怪这人先前居然能在水里疼晕过去, 鱼尾巴都露出来了。
也是她一开始不知其中深浅,真信了什么法诀可以屏蔽痛感的鬼话,直到后来瞧见那一池子的血水, 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我若不那么说,你会下水吗?”
“你!”林见微一时无言,她自知吃不了苦,也不想占别人便宜, 定然是不会同意下水的。
但听他这么说,面上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胸口硬是堵着一团火气, 只能咬牙切齿,“你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等着, 迟早有一天我要把这契约给解了。”
常潮生停下脚,偏过头看她气呼呼地自顾自向前走,根本不看路, 一头撞上结界, 又是哎哟一声,唇边不自觉勾起一抹浅笑, 忍俊不禁。
“想解开契约,恐怕要等你先学会看路再说。”
“你!”
说着话, 两人上了楼。
结界一被触动,霎时间,脚下水晶砖剧烈摇晃,便听嘭然一声,结界破碎,一股强悍的威压倾泻而来,金光照射,水纹弥散,常潮生手中掐诀,受下那一股威压,单手持剑,挡在林见微身前。
威压散去。
二人抬眼看去,只见大殿恢弘,绮丽精致,穹顶高悬,嵌着一颗颗硕大的明珠,色彩斑斓,玉柱矗立,盘龙藏兽,水纹波动荡中似潋滟出万丈霞光。
目光深入,大殿尽头,拾级而上,高台正中央摆着一把王座。
白玉雕琢成珊瑚形状,勾连环抱,形状奇特但线条流畅,王座之后,玉雕的群龙张牙舞爪,盘桓堆叠,似能搅动风云。
二人神色警惕,一步步深入。
待走近了,林见微眼一眯——
呕吼,王座旁竟然竖立着一根权杖。
光华灼灼,威压迫人,显然之前的动静便是它弄出来的。
书中大反派的本命法器嘛,虽然过程乱七八糟的有点曲折,但还好,结果这不是对上了!
两人步上高台。
权杖矗立着,微微悬在空中,周遭灵力萦绕,通体呈暗蓝色,由深海中万年的寒铁锻造而成,凛凛迫人,杖柄上雕刻有海浪图腾,细密精致,栩栩如生。
水波流动时,杖头上青面獠牙的龙雕口衔玄珠,活灵活现,已点睛的眸子森然望向两个外来者,两人都还未伸手,便听龙吟一声,直将他们逼退半步。
“当心!”
“我没事。”林见微心头一凛,飞快将储物袋塞到常潮生手中,便三两步退下台阶,只朝他招招手,“这权杖看样子不好拿,就交给你了,加油!”
说着,她赶忙双手捧着龟壳,脚一蹬,划开一道水纹,飞快游到墙根底下站着,留下常潮生一人身形萧索挺拔,长身玉立在那一张权势无边的王座前,独立高台。
“你……”常潮生一时无言。
收回目光,他伸出手,一把握住权杖,刹那间,迫人威压直击面门而来,杖柄横扫而出,已然是杀招,他提剑抵挡,便听铿然一声,长剑断裂,虎口被震得发麻。
哇哦~
林见微贴着墙站得笔直,远远看着那一人一杖缠斗到一起,直搅得大殿内水波动荡,武器碰撞,声响铿然。
那权杖威风凛凛,引得周遭海水同鸣,灵气环绕,形成一圈圈肉眼难见的涟漪,法诀光芒四射,又被水波散射,天地朦胧一片,她也看不甚清晰。
只隔着老远依旧能听到海潮汹涌拍打上礁石的轰鸣声,与龙吟交杂在一处,常潮生已然被神杖幻化出的六条青龙团团围住,从四面八方逼近,无孔不入。
他仍不放弃。
现出原型,长而有力的鱼尾破开粼粼波纹,便真如游鱼一般,迅捷而灵活,穿梭于群龙之间,于鏖战中一遍遍伸出手握住杖柄,又被挣脱,又握住,欲慢慢将其驯服。
刚刚开打时,林见微还提心吊胆地看着。
看他尽管掏出了储物袋中的法器应对,但尾巴上依旧有鱼鳞剥落,甚至有几片直接飞溅到了她面前,拾起后,鳞片边缘还残留这血肉,不过眨眼间,殷红的鲜血便融进无边海水中,消散无踪。
她心里也跟着着急。
但一天,两天,三四天,迟迟不见胜负分晓。
她也从站着看,到坐着看,最后摸出灵果一边吃一边看,嘴里呼气,吐出泡泡又戳破,消遣时间,手里握着那一片鱼鳞,好几天没合眼,不由直打瞌睡。
刀光剑影在水中散射,眼前模模糊糊的,耳畔尽是轰鸣,她终于扛不住,脑袋一点一点的,终于还是躲进了龟壳中。
没事的,没事的……
她可是把身上除了龟壳之外的全部身家都交给了常潮生,什么攻击性的,防御性的法宝符箓,还有阵法,丹药,要是这都打不过,她也没有办法了。
想着想着,眼睛一闭彻底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兵戈声还没有止息。
林见微双手扒着龟壳边缘探出脑袋,抬眼望过去,呕吼,果然还在打,什么破法器这么犟?跟头倔驴一样!
下一刻,便见鲛人鱼尾摆动,双手飞快结成一个她看不懂的阵法,骤然间,光芒乍现,天地失色,恍得她眯了眯眼,便听“嘭——”的一声,权杖连同那六条龙一齐被狠狠击飞出去,轰然撞倒了数跟白玉柱。
青龙被打散,权杖直插水晶墙,层层裂纹沿着墙壁如蛛网般蔓延,墙体震动,就连林见微头顶上都摇落下了几颗镶嵌在墙体上的宝石,砸到龟壳上,咔咔作响。
鲛人的尾鳍随波浮动,逆着光,林见微只能看清个模糊轮廓,少年上身劲瘦,肌肉薄而有力,每一寸都完美得恰到好处,鱼尾尖上,薄薄的一层鳍透着光,精致得教人移不开眼。
就是,好像,他是不是变强了?
不过打了一架,修为已到了她看不透的地步,也不知参悟到了什么心法术诀,整个人气质愈发凌厉逼人。
呼吸之间,他直逼权杖近前,抬手将其狠狠用力拔出。
殿墙颓圮,大功告成。
原本威风凛凛的权杖偃旗息鼓,被他稳稳握在掌中。
林见微手脚并用从龟壳里爬出来,收好法器,伸手理顺在水中胡乱飞舞的头发,便见鲛人已游至自己跟前,鱼尾上鳞片残缺,身上也被豁出了无数道口子,湛蓝色的眸子里寒芒毕现,独属于猎食者的凶性和战意尚未完全散去,危险又迷人。
“睡得好吗?”常潮生落到地上,一袭红衣将他精壮完美的身材遮挡了个严严实实,掀起眼帘看她,已然成了往日里那副无害的模样。
“还好还好。”她干笑两声,颇为心虚。
两人如今也算是阴差阳错被迫组队历险,共同进退嘛,她将人撇下,自己倒是睡得香甜,外面打得天昏地暗,愣是没影响到她的睡眠质量……
便只好强行转移话题,“你手里这权杖还挺霸气的啊。”
常潮生闻言将法器递给她,林见微下意识接过,手中一沉,差点没抓稳,连忙抱在怀中,便见杖柄上篆书“沧澜”二字,显然是它的名讳。
权杖周身震动,杖头上青龙口中长吟,颇为不满。
“你若是喜欢,那送你了。”
话音落,那权杖差点没从少女怀中跳出来,恨不能一棍子招呼到她头上,却被常潮生强行压制住,气得浑身发抖。
它可是数十万年之前,世间最后一位海神陨落前留下的法器!
是什么很随便的东西吗?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把它送给一个全程只知道躲在乌龟壳子里当缩头乌龟的小女娃!
太过分了!
林见微赶忙脱手将它扔回去,“不不不!我是说,用权杖当法器挺罕见的,上次见到这器物还是在话本子里,一个要去西天取经的和尚。”
只不过唐僧手里的九环锡杖是金灿灿的。
常潮生并未深究什么话本子的事,佛修当中以权杖做法器的确常见。
“走吧。”他看她确无旁的意思,兀自将神杖收起,牵住她的手腕,飞快跃过脚下阶梯和楼阁,眨眼间上了三楼。
沧澜神杖已被收服,这海神宫殿失了神器庇佑,水晶宫墙寸寸崩裂,地基摇晃,嵌在头顶的夜明珠一颗一颗砸下来,他们得快点从这儿多拿些东西出去。
耳侧是一阵阵重物轰然倒塌的声音。
林见微任由他牵着。
三楼上,殿宇中金堆玉砌,法宝无数。
林见微咂舌,只见尖锐的吊顶盘旋于上空,无数置物架和壁龛旋转向下,杂乱堆砌着各种法宝,还有排排玉简,其上篆刻了各类功法符文,数不胜数。
就,非常震撼。
常潮生将她的储物袋归还,自己飞快上前扫荡殿内的法宝,林见微与他分头行动,一边抵挡头顶上落下的碎石,一边将身上所有能用来装东西的法器全部填满。
“好了吗?”常潮生闪身落到她身后。
穹顶坍塌,巨石乱飞,整座宫殿都在缓缓向下沉陷落入地底,用来照明的珠子七零八落,陷在碎裂的水晶石头下,光辉半掩,黯然三分,这海底即将恢复成一片幽暗。
“马上!”林见微看见架子角落里还遗落了一块不起眼的玉佩,虽不知有什么用,还是赶忙伸手将它一并拿上,握在手里,“走吧走吧!”
常潮生双手撑起一道法印,挡去迎头砸下的碎石,拉着她快速逃逸出这一座陷落的宫殿,轰然一声哀鸣后,万物沉寂,天地无光。
林见微咽了咽唾沫,心有余悸。
还好跑得够快,差点就要被埋里面了。
“嗯,在这儿总可以燃个火照亮吧?”她试探着开口,还记着之前惊扰了一群海兽,被它们当成皮球踢的教训,不敢轻举妄动。
黑暗里,常潮生低低笑了一声,便从储物戒指中取出了一颗夜明珠递给她,“拿着吧,我们要向上游,从这儿出去。”
说罢,他自身后将少女拥入怀中,鱼尾搅动海浪,二人向上潜行。
深海幽暗不见光。
林见微怀里的夜明珠便显得愈发明亮。
莹白的光将两人都笼罩住。
常潮生双臂环住她的腰,因之前收服沧澜神杖,他白皙的皮肤上伤痕遍布,红白交杂,触目惊心。
林见微将玉佩收好,空出一只手,指尖轻触上他手臂的肌肤,只摸得到一片冰凉滑腻,积蓄灵力,掐了一个熟练无比的法诀,一点点看伤口愈合,最终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常潮生身形一颤,下巴紧贴在少女肩头,垂下眸光,看她手指白嫩纤细,漫不经心游曳于各个伤口之间,撩拨得他头晕目眩,鱼尾摆动地愈发卖力。
收回手,林见微目光落到极远处。
环视四周,一片幽暗,就连仰头向上看,都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沉沉的海水,沉沉的死寂。
到了这极幽深处,竟是万物寂寥。
“原来深海这么黑啊。”
“嗯。”常潮生低低回应,放缓语调轻轻安慰,“别怕。”
林见微一怔,“我不怕。”
紧接着,便鬼使神差脱口而出,“那你呢?你怕吗?从小时候起就一直生活在海底。”
常潮生不答。
只是心口处酸涩蔓延,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将他脑子里过往万般经历全部粗暴扯了出来,狠狠贯到地上,踩上几脚,又团巴团巴揉皱成一团,最后又狠狠塞回去。
搅得他心神不宁。
便有两粒莹白细小的珍珠自眼角流出,被远远甩在身后,沉沉落入海底。
也是。
没有亲历过无边黑暗的人,乍一见到,只会觉得陌生、新奇,怎么会害怕呢?
他到底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弱小时无助的自己?
半晌,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干涩的嗓音。
“我怕。”
林见微闻言,忙双手捧着夜明珠举到两人面前,语调轻快,“你看,那现在不黑了,不怕,还有我陪着你呢。”
第39章 谁也不能动她
“好, 我不怕。”他轻声应下,双臂箍得更紧了些,死死将少女搂在怀里。
自深海向上,渐渐地, 头顶有幽蓝的光洒下来, 照在两人身上, 仰头向上看去,光亮愈发明显,蓝色水雾笼罩下, 一切如梦似幻。
从深海到浅海,周遭游鱼越来越多,林见微怀里依旧捧着夜明珠,只是到了光亮处, 珠子便光辉暗淡。
她将夜明珠收好,目光匆匆, 掠过五彩斑斓的珊瑚丛, 二人贴着大陆架潜行。
终于,天光大亮。
“哗啦——”
刚一浮出水面,林见微难免呛了两口水, 头发和衣服湿哒哒粘在身上,水珠滴落,形容狼狈, 头顶暖阳和煦, 海面上波光潋滟,浮光跃金, 远处一片明媚。
重新踩着薄薄一层沙子踏上坚实的地面,旋即, 她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将呛入的海水咳出来,如释重负一般。
“常潮生,我们终于出来了!”
少年睫毛上还挂着点点水珠,日光一照,晶莹闪烁,几缕凌乱的发丝贴在瓷白的肌肤上,淡蓝色的眼瞳褪变成黑色,眨眼之间,他已是一袭红衣。
“走,我们快上岸!”
说着,她忙牵住他一步步往沙滩上走,随手掐决烘干两人身上的衣服,笑靥如花,顾盼神飞。
海风徐徐,扑面而来。
常潮生跟在后面,看她背影雀跃,发髻早乱成一团,明明一身狼狈却笑得开怀,天光明朗,惠风晓畅,唇角便也不自觉弯起一抹微小的弧度。
到沙滩上,略做休整,两人就着凌乱的礁石席地而坐,海风扑面,常潮生坐在少女身后,十指骨节分明,挽起她凌乱的青丝,取出一根簪子,稳稳将发髻固定。
林见微似乎早已经习惯他的照顾,从善如流,非常配合地任由对方摆弄,自己则取出玉灵符,注入灵力,尝试联系林家人。
无果。
“唉——”她幽幽叹口气,神情沮丧,双手托腮望着远处一碧万顷的海面,自顾自嘟囔,“没想到这秘境还挺大,还是联系不上他们。”
再精妙的联络法器使用起来也难免有地域限制,本来最初的计划是他们一行人一直待在一起,共同历险,用玉灵符联络沟通,彼此之间也好相互照应。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他和常潮生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脱离了队伍,而且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了。
“走吧。”常朝生理顺了她凌乱的发,看着自己亲手挑选的白玉簪子与她乌黑如墨的青丝固定在一起,便觉一阵满足,心情愈发明朗。
他率先站起身,略一弯腰向她伸手。
“哎,等等!”林见微连忙拉着他重新坐下,肩挨着肩,“你身上不是还有伤?不必这么着急。”
说着,她左顾右盼,只望着见眼前一顷碧海和身后一片礁石与沙滩。
“这儿视野开阔,看样子也没什么人来,我们又刚从海底出来,应该没什么危险,不如等你伤好了我们再走。”
“你不是着急找他们?”常潮生语气凉凉的,略一挑眉,面上尽是戏谑之意。
“我是想找他们,但一想,还是你的伤更要紧。”说着,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伶俐,“等你伤养好了我们再走也不迟。”
“我很重要?”常潮生追问。
“那当然了!”她不假思索。
“那我跟那个鲛人……”谁更重要?
“唔——”
林见微眼疾手快凑上去捂住他的嘴,强行打断施法,硬生生截断他后面的质问,顿觉汗流浃背,“行了行了,咱们先疗伤!”
常潮生眸光一沉,先前的好心情消散无踪,眉宇之间便积风压雪,凛冽异常,轻易挣脱开她的桎梏,不过眨眼的功夫已猛然站起身,一下子走出去老远。
“哎,你别走!”林见微赶忙踢开碍事的裙摆追过去,放缓了语气,“你伤还没养好呢,都说了不着急的!”
“你等等我!”她飞快伸手揽住少年的胳膊,又打算开始流程熟练地伏低做小,张口想先将人哄住。
不料。
眼前光影一晃,二人又重新落入一道幻境之中。
常潮生下意识反手拥住她,紧紧将人抱在怀中,林见微怕两人走散,也飞快抱住少年劲瘦的腰身。
啧,腰真细。
就是跟旺财有点像,可能身材好的人都这样吧。
待稳住身形,睁眼再看,二人已身处一片幽深的密林之中。
大雾迷离,树林参天。
“又给我们传送到哪儿了?”林见微缓缓将埋在他胸前的头扬起,目光闪烁,环视一圈周遭景色,神色无奈。
常潮生还在因先前的话与她置气,僵硬着脊背松开手,顺带将少女箍在自己腰上的双臂一同拂去,退后一步,故意别开目光不看她。
林见微看他闹别扭故意不理自己,连忙上前安慰。
“别生气别生气,气大伤身,你现在伤还没好呢。”
“你重要,你最最最重要!”
“别生气啦。”她伸手揽住少年的胳膊,扬起脸,故意凑到他跟前,一双鹿子似的眼睛明眸善睐,灵气斐然,放软了语气,“你可是我的大恩人,没有你我差点就在深海里出不来了,你就是九州四海中容貌气质最出众,修为和实力最强,还有潜力最大的鲛人,没有人比你更好了!”
常潮生闻言,面色缓和了些。
她张口还想再接再厉多夸几句,忽然,手中抓着的玉灵符微微一动,荧光淡淡,便赶忙注入灵力查看,难掩面上惊喜之色。
“二姐?是你吗二姐?”
“见微?”玉灵符声音外放,林扶摇清冷的声音回荡在密林中,“你们在哪儿?”
林见微左右看了看,实在分不出东南西北,也看不到标志性的景物,便答得模棱两可,“在林子里。”
玉灵符另一头传过来的声音稍显嘈杂,林扶摇气息不稳,隐约还能听到法决打斗和凶兽咆哮的声音。
“留在原地不要动,这一片密林中有上古妖兽成群出没,非常难缠,你二人小心些,等我解决完了眼下的事就去找你们。”
“好,那二姐你万事小心!”林见微忙不迭应下,也不敢再多说,生怕害她分心。
联络掐断。
林见微连忙拉着常潮生走到一颗巨树下,清理开堆积的厚厚落叶,找了一处干燥的地方,确认周围安全后飞快布置好符阵,隔断二人气息,生怕将上古妖兽给招来,这才与他在符阵中央并肩坐下。
“你快疗伤吧,我守着你。”
常潮生神色淡淡,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你确定自己不会睡着?”
“你说什么呢?”林见微抬高音量,没好气瞪他一眼,极力为自己正名,“之前还不是你打架打得太久,半天也没收服那个法器嘛。而且,我那是相信你的能力,一定可以靠自己解决问题!”
“呵。”常潮生轻笑一声,不置可否,服下一粒丹药后兀自闭眼调息,疗养内伤。
林见微眼珠子一转,手指间无聊地把玩着玉灵符,抱着膝盖坐下,目光逡巡,扫过林中草木。
她也曾看过不少这世界的风物志,上古秘境初次现世,这么一个大秘境中,往往包含了无数风物,幻象万千。
秘境深处的“境眼”是此间主人划定的地域,藏着最大的机缘,而境眼之外的万千生灵,万千风物,则是在秘境形成过程中,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被吸纳入其中,最后与秘境融为一体,在数万年演化中固定下来。
这一处密林,幽寂迷离,深邃莫测。
漫天雾海随风而起,四散蔓延,清泠泠的,湿哒哒的落叶腐烂在树根下,苔痕遍布,抬头不见天,只看得见枝叶相交,藤蔓勾连,雾中有树,树中有雾。
有风过,枝叶摩擦,簌簌有声。
林见微强打起精神,浓雾遮蔽视线,稍远处的景物看不太清晰,她便只能瞧着近处的树干上虫蚁攀爬,打发时间。
坐在身侧的少年呼吸清浅,真如入定般一动不动,连睫毛都不颤一下,她欣赏了一下对方的美貌便移开目光,清点起从般若宫中带出来的东西。
至天光晦暗。
深林中雾气越来越浓,远处绰绰树影昏暗一片,飞禽掠过长空,鸣声尖利。
常潮生终于睁开了眼。
林见微双眸一亮,忙凑上前去,“伤怎么样了?”
“好多了。”常潮生环视一圈周遭环境,天色已暗,万物昏昧,便取出符箓和柴火,在两人跟前燃起篝火。
“你出门在外怎么还带着柴火?”林见微一脸惊讶,却十分诚实地伸出手去烤火,“之前那些枕头啊,簪子之类的也就罢了。”
常潮生拨弄两下,篝火燃得更旺,懒懒掀起眼帘看她,“现在不是用上了。”
火光跳动,驱散了附近的浓雾,也在少女身后投出了一道漆黑的影子,闪闪烁烁,光影变动,便见面前的人神色恬静,如画般精致的眉眼笼在一片暖意里,乖巧得不像话。
“天都黑了……看样子二姐那边的妖兽还挺难对付。”
“你站她?”
“嗯?”林见微眨眨眼,不解其意。
“林扶摇,和林戈,你站在谁的那一边?”常潮生不再拨弄篝火,话锋一转,“或者,你想自己……”
“等等等……”林见微忙打断,“什么站在谁那一边?”
常潮生一顿,轻声失笑,“整个林氏嫡系,怕只有你后知后觉。”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林氏下一任家主是谁?”
“我大哥?林氏少主?”
“若是林扶摇想取而代之呢?”
林见微一愣,忽然就明晓了其中关窍,难怪先前一行人之中气氛怪怪的。
咽了咽唾沫,她依旧震惊,“所以先前分队时,大哥不让我与二姐一起?那爹娘他们……”
“浮生岛上林、王两大世家,势力相互渗透,家主与夫人联姻后局面愈发复杂。”
林见微脑中快速掠过无数以往被她忽视的画面,“所以爹支持大哥,而娘背后的势力,支持二姐,对吗?”
“王夫人当年回到遥泽生下你,仙门世家,无数修士相护,怎么会连一个婴儿都看不住,让你流落在外。”常潮生神色淡淡,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盯着她。
继续开口,揭开那道血淋淋的真相,“外界早有捕风捉影的传言,遥泽一脉似乎有秘术,可以早早窥探尚在襁褓中的婴孩的修炼资质。”
“你是说,有可能,我是被他们主动……抛弃的。”林见微眸光一闪,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作何感想。
最初,她以为这只是一本万人迷假千金落落大方,打脸恶毒真千金的俗套小说。
后来,她发现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有血有肉,她也认真地对待遇上的每一个人。
但,她到底不是原主。
骤然得知这么一个,几乎可以确认为真的,残忍的真相……
母亲抛下资质不佳的亲生女儿,悉心抚养另一个天资出挑的孩子长大。
有些感慨,但只是感慨。
原主这一生,到底太苦,太仓促,是恶毒过,落到不堪的下场,却更多的让她觉得唏嘘。
“林扶摇对她来说是更强的同盟。”常潮生牵住她的手,神色认真,“如今,你也不差,若想与他们一争,我帮你,未必不能成。”
“等等等——”林见微连忙打断,无奈扶额,“照你所言,他们二人背后都已有势力站队,错综复杂,我想入局打破平衡,何其艰难?”
她轻轻叹气,“况且,我对掌控林氏不太感兴趣,不想过那种殚精竭虑,勾心斗角的日子……”
“好,听你的。”常潮生似是早料到她的态度,并未有多意外。
只是。
只是在他们出发来秘境前,玉山林氏便已然不太平。
林见微这身份,林氏父子一派想保她,不见得全然是出于血脉亲情,也有想借她的身世作为证据,攻讦另一方。
至于林氏母女二人,身世丑闻已然成了人尽皆知的谜团,就算除掉林见微也不能堵住悠悠众口。
只是,若她们真的掌权,会如何对她,尚不好说。
常潮生垂下眸,掩去其中阴翳,只盯着跳动的火光。
——谁也不能动她。
第40章 说话难听
火光闪烁。
林见微一时失神。
乍一得知林扶摇想要取代林戈成为林氏掌权人, 她有些惊讶,可能是自以为知晓剧情,便先入为主,觉得林扶摇在林氏中就算有谋划, 也是想谋划亲人感情, 好有一个安身之处。
加上她在林氏中并不受人待见, 平素也懒得让无关之人到自己跟前来碍眼,便有意避开,只与落云院中几个亲近的人往来, 竟后知后觉才洞晓其中暗流涌动。
不过,意外归意外,细细想来也正常。
在她未被找回来之前,林氏兄妹都是家主血脉, 林扶摇实力也不比林戈差,未尝不能一争, 倒是在她被找回来之后, 林扶摇落到了下风。
唉。
多想无益。
收拢思绪,身前篝火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暖融融的, 林见微抬眸瞧着对面的人,光影明灭之间,少年眼睑垂下, 长睫拓影, 眉目如画。
只是眉头轻蹙起,一副被凡尘俗世困扰的模样。
她有些好笑, 伸出手替他抚平额上褶皱,“好啦好啦, 别想这些烦心事了,走一步看一步呗。你要相信,以我的人缘,到哪儿都能混得开!”
“是吗。”常潮生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指尖触摸上细腻的肌肤,眸光晦暗三分,“你倒是很会把一碗水端平。”
但他。
偏想把这碗水给掀了。
“咳咳,还好,还好吧。”林见微抽回手,颇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总觉得他在含沙射影,便强行转移话题,“对了,刚刚我清点过从海底带上来的东西,这个玉佩看起来……好像有点过于普通了?”
说着,她一脸疑惑,摊开手心,将般若宫坍塌前最后一刻,她随手带出来的玉佩举到常潮生面前。
修仙界中法宝无数,但这个玉佩……貌似就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玉佩。
白玉清亮通透,无一丝杂质,厚重温润,篆书“般若”二字,与般若宫门前牌匾上的书法一模一样,可以她的修为细细查探,里面并未封印有什么法决或者功法秘籍。
实在是奇怪。
常潮生刚一伸手接过,沧澜神杖凛凛然出现在火堆旁,寒光大盛,鸣声铮铮,卷起的风吹得篝火旺盛,火星乱飞。
“它,怎么了?”林见微一惊,赶忙离噼里啪啦的火堆远了些。
“真是无知小辈!有眼无珠!”一道浑厚的声音凭空出现寂寂夜色中。
“嗯?”林见微双眸一亮,神色惊奇,上上下下将它仔细打量了一番,“好厉害的法器,都生出灵智了?”
杖灵气急败坏,“你不准打本座的主意!”
它已被常潮生绑定,神杖与修士之间可以相互感应,之前于般若宫中,这小子是真想将它拱手让人!
造孽啊!
它可真是一个经历坎坷,身世凄凉的杖灵,上一任主人是个痴情种也就罢了,沉寂数万年,如今好不容易重见天日,绑定的这一任主人也不遑多让!
“够了。”常潮生冷斥一声。
沧澜杖灵立马噤声。
“哎,别别。”林见微忙从常潮生手中拿过玉佩凑到权杖跟前,“那你说说这玉佩有何特别之处?”
“不知道。”它冷哼一声。
“不知道?”林见微眼珠子一转,“那看来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宝物……不如就烧了吧。”
说着,她将玉佩举到篝火上,作势就要松手。
谁知杖灵根本不吃这一套,眨眼之间沧澜神杖便消失在原地。
林见微眼一眯,又向下三分,玉佩下方的白色挂穗被火舌舔舐,光影闪烁中却毫发无损,她只好悻悻收回手。
夜里雾气更浓。
林见微一边烤着火一边打盹,玉灵符中又传出林扶摇的声音。
“小妹。”
“唉?我在我在!”
“我们马上过来。”
“好,夜里雾大,阿姐你们小心。”
林见微打起精神,阖上眼,通过玉灵符感知他们的方位,看到他们一路毫无阻滞,应当是没有遇到波折,这才放下心。
“你不怨她?”常潮生看她抱膝而坐,双手捧着那一块玉灵符,面上又一副松口气的样子,心情莫名烦躁。
“嗯?”林见微一怔,反应过来,“其实,也不是她的错。阿姐与我同岁,就算一切真如猜测的那样,也不是她能左右的。”
“而且……”林见微挠挠头,“她对我还挺好的,给我选合适修炼的功法,还经常往落云院里送东西,还有上次我去明珠院,不小心把她养的千年并蒂莲养死了,她也没跟我计较……”
“我还以为要赔钱呢,最后也没赔,省了一大笔!”
虽然后来林扶摇再也不让她靠近明珠院的灵植园就是了。
但她真的只是想练练手而已……谁能想到那什么千年的灵植,居然那么脆弱!
“你还真是好收买。”常潮生冷嗤一声,“她可不是什么好人。”
“你还真是说话难听。”林见微瞪他一眼。
心底却暗自腹诽。
为了复仇隐忍蛰伏,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最后差点血洗深海离泽宫的大反派还好意思说别人不是好人……以己度人,绝对是以己度人!
“你觉得我在骗你。”
“没!怎么能呢。”林见微忙坐直身,笑眯眯看向他,“咱们常公子一向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你说得太对了!”
常潮生知晓她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收回目光,又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木柴。
无妨,他会一个个除掉她身边心怀不轨的人。
俄而。
林中风簌簌,有剑意掠过树梢,光芒破开层层迷雾。
林见微循着光亮看过去,果然见到林扶摇带着一行人御剑赶来。
“二姐!”
林扶摇一身水蓝色的衣裳,裙袂飘飘,身姿轻盈,翩然落到地上,手腕翻转,随意挽起一个剑花,咔嚓一声脆响,利落收剑入鞘。
“你们没事吧?”
“没有没有。”林见微晃了晃手里的龟壳,“这个法器特别好用,等下次见到高公子,我还得去谢谢他。”
“没事就好。”林扶摇颔首,神色淡淡。
林见微瞧了眼她身后跟着的人,有三个是平日里与林扶摇来往密切的熟面孔,其中一个还是林扶摇的伴读,剩下的一个就是一袭红衣劲装的纪青。
她连忙招呼五人围着篝火坐下。
“这附近少有妖兽踪迹,今晚我守夜,你们早点歇息。”林扶摇说着,目光扫过常潮生,微微一顿,心下了然。
细看之下,这两人修为都有所提升,想必是在秘境中碰见了什么机缘。
“好。”
众人没有异议。
“枕头,毯子。”常潮生随手掏出早准备好的助眠装备。
林见微刚要兴冲冲接过,但环视一圈周围的人,各自都只是阖上眼打坐,闭目养神,不由神色讪讪,“要不,我也打坐修炼修炼?其实也不是特别困……”
“睡吧,我守着你。”常潮生指了个平坦干燥的地方,将毯子铺好,枕头摆正,就近坐下,又给她递了一杯果汁。
林见微掀开盖子,捧着竹筒猛灌一大口,果香清冽,甘甜可口,便又还给他,扯上毯子飞快闭眼长眠。
众人见他们俩这一番操作,面面相觑,默默无言。
看来这两人在这秘境中的确没受什么苦。
林扶摇抱着剑坐到离火堆远的地方,眸光扫过,林见微裹在毯子里,背对着闪烁的火堆,呼吸清浅,常潮生盘腿坐在她枕头边上。
二人恰对上眼神。
少年眸光幽深,冷冷盯着她,瞳孔颜色极黑,一刹那间,满是毫不掩饰的阴郁和狠厉,明晃晃写满了警告与威胁。
呵。
她微勾起唇角,淡然移开目光。
她这没心没肺的小妹,怕是还不知道自己身边养了这么一条恶犬,忠心倒是忠心,就是胆大包天,暗地里觊觎些不该觊觎的。
到底畜牲就是畜牲,给不得几分好脸色。
……
一夜平静。
翌日。
天色朦胧时大雾消散了些,金色晨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在薄雾之中留下一条条金色细线,路径清晰,万物迷离。
一行人收拾好行装,继续探索。
击杀妖兽,深入洞穴,采摘灵草。
密林中万物生发,植被茂盛,却处处都暗藏危机,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毒虫凶兽,长得面目狰狞,十分难缠。还有各类奇花异草,看起来娇艳欲滴,芬芳繁荣,实则凶残异常,专食人血肉。
林见微战战兢兢跟在队伍中央。
遇到些妖兽倒还好,打就完了,她就怕无意中碰到什么有毒的花草……但所幸有纪青在,单系木灵根,又见多识广,遍览古籍,每每都能提前预警,帮助众人规避了不少麻烦。
提剑帮着众人一同杀了两只妖兽,体内灵力告罄,林见微便凑到纪青身边随她一起采草药。
“唉,这个能摘吗?看起来有点眼熟。”林见微指着跟前一株草。
纪青闻言,目光随意扫过,脱口而出,“炼筋草,可以助人重塑破碎的经脉,很常见,天阁药植园中就培育了一批。”
说罢,她飞快收回目光,手下动作麻利,用灵力小心裹住跟前的灵植,仔细安放在事先准备好的药匣子中。
“炼筋草……”林见微一愣。
哦,上辈子她就是因为想找它才不小心死掉的。
唉,到底一场相遇。
希望后来的旺财能顺遂平安,安享余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