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二次死亡
已过了寅时, 薛应挽回到凌霄峰时,还是撞见了戚长昀。
他的师尊没有佩剑,在夜色中长身玉立, 一头银白发丝被吹得纷乱。地上的竹竹,枯枝也随着寒露后愈加强浓的风卷刮而起, 发出沙沙响声。
月光莹亮,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薛应挽问:“这么晚, 师尊还没有睡么?”
戚长昀道:“在等你。”
薛应挽手中还握着剑,他欲盖弥彰地藏在身后, 没多用心地辩解:“我睡不着, 到山下随便走走, 想着……练一练剑。”
戚长昀问:“要为师陪你么?”
薛应挽一顿,而后笑道:“好啊。”
师徒二人已经切磋对招过多次, 戚长昀教授他时, 常用“引导剑”,令薛应挽能一步步熟知招式运气之法,出剑角度,若是哪处出错, 更可以剑气引导。
可今夜, 他却只收了灵力,用最简单的朝华宗基础剑式与徒弟对招。
清脆的剑身碰撞之声响起,重昭与既明本就出自同源, 纵然无剑气相附, 依旧能在极为默契与和谐的对照中产生共鸣。
薛应挽用得越来越称心应手,剑法也越来越精妙了。
最后一式结束时, 薛应挽精疲力竭,低低喘着气, 颊边鬓发被自己汗液打湿,往前走时,被戚长昀接住身子,顺着他垂下的手掌,握住了重昭剑。
“好用吗?”戚长昀问。
薛应挽就这样懒懒地靠着他,闷声答了个“嗯”。
戚长昀又问:“要和我睡吗?”
薛应挽被这没头没尾的问题逗笑了:“好啊,师尊抱我回去。”
戚长昀弯下身子,拖着他的膝弯,将人从殿外,一路抱回内殿床榻,放下床幔时,身子忽而被薛应挽握住手掌,用力往下扯拽。
戚长昀自然不会被薛应挽惊吓,可还是顺着他的力道往下,在即将压覆上身体时以手肘相撑,银色发丝垂落在徒弟脸颊,他微微低声,问道:“怎么了?”
薛应挽盯着他的双眼,不准戚长昀别开视线:“师尊,要回答我的问题,不可以骗我。”
“……好。”
“师尊是不是,知道谁是魔种?”
“不知道,但这个人不会是萧远潮。”
怪不得戚长昀不阻拦他去救戚长昀,薛应挽心中压下一个问题,又问:“那师尊,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戚长昀指腹摩挲过他细嫩脸颊:“喜欢你。”
纵然二人已经算得上十分亲密,可这样直白的话语从一向冷厉的师尊口中讲出,还是令薛应挽愣了一下,随后脸颊通红,含糊地嗯声应过。
戚长昀:“还要问什么吗?”
“要的,”薛应挽轻轻叹一口气,瞳光潋滟,“最后一个问题,师尊收我为徒时……当真只是,第一次见过我吗?”
不出意料,戚长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眼睫上下轻碰,湛蓝中映出薛应挽纯澈面容:“重要吗?”
薛应挽说:“重要。”
好久好久,久到薛应挽以为戚长昀不会再回答时,他听到了那道清沉而惯常冷静的声音响起。
“我一直在等你,”他说,“等你……来见我。”
一句不明含义的话,可薛应挽知道,戚长昀并没有前世记忆,唯独初遇那一眼,叫他无法释怀。
戚长昀看向自己的眼神,分明是久别重逢。
在哪里见过呢,也许是那些零碎的梦里罢。
薛应挽不再细究,轻叹一声,缓缓抱住戚长昀肩背,不再与他相视。
他一遍遍重复:“对不对,对不起……”
“师尊,对不起……”
薛应挽一字一句,声音绵而长,慢慢地,对戚长昀说出心中那些贮藏的话语:
“我其实很笨,一直都不明白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感情,是喜欢,还是恨,对谁都分不清,甚至知道师尊喜欢我,反而去利用师尊……”
“我不介意,”戚长昀打断他,“挽挽,我不介意。”
“本来想,还能有很长时间去慢慢知道自己的心意,可是总是天不遂人愿,我好像没有机会了。”
戚长昀像是预料到了什么,声音多了颤意:“你要……做什么?”
“师尊,我可能没有那么喜欢你,不适合当你的道侣,也不想和你结契了。”
戚长昀身体有一丝僵硬,回答得很快:“好。”
“师尊这么好,一定会遇到更适合的人……如果可以,如果还有机会,我还是想当师尊的徒弟,能和师尊一起练剑,一直,一直在一起……”
随着肩头一点湿热,低微的啜泣在耳侧响起,戚长昀想转头,被薛应挽紧紧抱着脖颈不许动弹。
“不要看我。”
戚长昀停下动作。
好一会,薛应挽又问:“师尊,我是不是很过分?”
此时的戚长昀只是抱着他,本就寒凉的身体更加如沉冰发冷,他闭上眼,低声道:“挽挽,别再留下我……一个人。”
也许二人这个夜里都没有睡着,却不约而同地没有再说话,只是拥抱着,掌心交握,绵长呼吸在耳侧轻响,直到东方将白,第一缕日光落尽了霁尘殿内殿。
薛应挽坐起身子,戚长昀替他梳头,一缕青丝绕在指间,银白色的云纹发带轻轻缠束,打出一个漂亮的结。
离殿时,遇见正入广场的魏以舟,他看向走在身侧的戚长昀,问了好,又打趣道:“师尊,我今日是不是不用敬茶了?”
薛应挽笑道:“师兄往后不许偷懒,要日日认真修行才是。”
魏以舟二指弯起,当着戚长昀的面,轻轻地叩了叩他脑袋。
再而后,踏过青石小路与密林间的粼粼光斑,凌霄峰千级台阶前树荫下,戚长昀替他理好衣襟,问道:“剑法尚未学全,何时回来?”
薛应挽没有回答,亦没有回头。
*
薛应挽在朝华宗内漫无目的的晃荡,把从前走过又快记不清的路都走了一遍,不少认识弟子与他打招呼:“戚师弟,早啊!”
薛应挽一一点头应是,路上遇到此前一个尚有印象的弟子。此人名叫万嘉,向薛应挽问好时,见他手持重昭,不住叹道:“这便是与霁尘真人本命剑相同材料而造的神剑么……”
薛应挽见他跃跃欲试,问道:“要打一场么?”
弟子眼中熠熠:“可以么?”
他已是元婴后期,比薛应挽修为高上一个层次,便也收了灵力,只比剑法,两间相触,不住赞叹:“果真好剑!下次再比过!”
二人别过,薛应挽又走小半时辰,最后停在常陆峰侧峰高高的山顶。他坐在崖边,从上往下瞧去,见得山峦嶙峋,怪石嶙峋,云雾腾乱,难以辨清山下万丈深渊。
一道身影坐在他身侧,声色俏皮清爽:
“嘿,看什么呢!”
薛应挽不用偏头便知晓来者是谁,他答道:“看风景呢,你怎么来了?”
“从演武场就看到你一个人像是失魂落魄一样的走,我怕你想不开跳崖,跟上来看看你做什么!”争衡捧着手,笑眯眯地与他一同往下望,“好看吗,有什么?”
薛应挽说:“不至于吧!有那么明显吗?”
“有啊,无精打采的,”争衡说道,“怎么,越辞又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他就是这样的人,看着虽然有时候靠谱吧,但是内里其实挺幼稚的——要真让你不开心了,你也别难受,和我说,我去替你揍他一顿就好啦。”
“你与他很熟呀?”薛应挽随口问道。
“勉勉强强吧,我是他带上山的,我家以前是种地的,他突然跑来,说我有修行天分,就把我带上宗门了。”争衡数着手指,满不在意道,“算下来,我们都认识一百多年了。”
“看来你们关系还不错。”
争衡歪着头,马尾辫一晃一晃:“我和他可不对付,这人很烦的,不过也有好处,宗门都知道我是他认的妹妹,没人敢欺负我,还经常拿东西来孝敬我呢。”
薛应挽听着好笑,伸出手,揉了揉她脑袋,又想起什么,将前日在长溪买的剑穗和发簪取出,送到争衡掌中。
“看着适合就买了,别嫌弃。”
“我喜欢!”争衡双眼发光,盯着反射日光的玛瑙石钗子,凑上前,“你快帮我戴上!”
薛应挽替他攒上钗子,争衡本就面若桃李,而今额边钗子熠熠发光,更是衬得脸蛋艳丽,她嘿嘿地笑,追着问薛应挽好不好看。
薛应挽耐不过,一连哄说了好几个“好看”,恰逢有弟子御剑行过常陆峰,云雾缭绕间,争衡仰起脸,向他们抬手招呼:“蔓菁!好巧!”
剑上弟子正是当初引薛应挽入宗的蔓菁,她显然是忙着去另一处峰交付物件,只随意应了招呼:“戚师弟,小麦,你们做什么呢?”
“在——看、风、景!”
“有那么——好看吗!”
“那你、一会、也来啊!”
“我赶着有事呢,你们慢慢看,不打扰啦——”
蔓菁御剑行过,争衡晃着两只脚,侧头一看,薛应挽不知何时僵在原地,眼神一动不动地落在她身上。
跟个雕塑似的。
争衡掩嘴而笑,往他眼前晃了晃掌:“你没事吧?”
薛应挽直勾勾看着她,嗓音发颤,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你是小麦?”
“是呀,这是我上宗门前的名字,小时候在村里,我爹娘一直这么叫我,大家都说像个小名,我就干脆给自己起个大名——”
“争衡,不落于人下嘛,我翻了好久的书才找到的,是不是很合适?”
见薛应挽已经一副怔愣模样盯着自己,小麦用肩膀推他:“怎么啦,哎,这个名字也就关系好的人可以叫……那我也允许你这么叫我,成不成?”
好一会,薛应挽才回过神,紧绷的肩头慢慢松懈。
他摇摇头,脸上却是释怀笑意。
“真好,真好,”他揉着小麦脑袋,露出极为温柔的浅笑,“你往后也要像这样一般日日开心地生活。”
小麦抬眼而望,崖高千丈,微风扬起发丝。”这还用你说,我在宗内百年,天天有架打,当然天天都很开心!我还会一直这么开心逍遥地混个几百上千年——”
*
当日入夜,李恒身上束缚被一柄利剑斩断,终于可以从这长达百年的折磨中解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似流露感激,红色的泪顺着眼角淌落。
感应到洞穴内发生变化的越辞第一时间冲到洞穴内,看到的,便是李恒急速萎缩的小腹,大股乌黑魔气顺着灵力引导而没入薛应挽身体中。
“你做了什么,”他嗓音嘶哑,怒目逼问,“薛应挽,你在做什么1”
昏暗的洞穴内,最后一丝魔气被吸收,薛应挽脸色发白,跪坐在李恒身侧,声音微弱,显然在忍受着莫大痛苦。
“既然、既然我只是你口中的‘数据’,那是不是只要我牺牲自己,就能达到,所谓魔种覆灭的游戏结局?”
越辞面上极为不可置信:“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可能是魔种……”
“我是,”薛应挽道,“长溪,朝华宗,还有浔城,每一个地方……都是因为我在,才会一步步走向最坏的发展。”
越辞怔怔看着他,齿关打颤,似乎因为薛应挽承认自己是魔种一事而惊乱。
他为什么没有早一步知晓,为什么会错过关键的信息而一直找不到真正的魔种,是少了哪一步,还是,还是什么任务前置没做好?
“可是,无论如何,我,我……”他讲话都有些语无伦次,匆乱地跪在薛应挽身侧,去握他变得冰凉的手,“我不愿意,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他喉咙滚动,眼中浓色翻滚:“就算你是魔种,那也不要紧,大不了我不要这个结局,我带你走,带你离开,这个世界怎样都与你无关,我保护你,不会有人……能伤你半分。”
“我不要。”薛应挽拒绝道。
“可你也不能这样突然!”薛应挽握着他手掌的小臂迸出青筋,呼吸喘急,咬牙道,“你别急,别冲动,我们想别的办法……”
“算了吧。”他说。
尾音有气无力,越辞这才发现,薛应挽胸口早已被一只匕首贯穿,鲜血顺着刀身汩汩往下淌落,将整件衣物打湿。
“不要这样,不要,丢下我……”
薛应挽说:“既然我所在的地方总会有灾难,那也应该由我来结束这一切。何况,我早就厌烦了。”
“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越辞眼中通红,肩头重重起伏,他将薛应挽的手抓握得很紧,嗓音抑着哽咽,“你不是喜欢待在凌霄峰吗,我已经说过不会再来打扰你,也不会再来烦你,你就这样离开,你难道就舍得你的师尊师兄吗……”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真的好久……”
“越辞,”薛应挽声音很低,“我不想原谅你,可现在,好像也没有办法继续恨你了。”
他不愿再看越辞,只垂下一点脑袋,很平静地看着身上血液一点点流尽,像是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死亡。
没有流泪,没有不舍,此刻的薛应挽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
知觉浑噩之间,骤然想道:“其实自己还是一样心软,不过以前从来没真正做过什么有用的事,现在也勉勉强强算一件吧。”
不过赌一把,若自己真是那个魔种,死了造福天下,若他不是,就越辞现在的偏执模样,总有办法救活自己。
薛应挽也在猜,自己还会不会再次睁开眼。
越辞手忙脚乱将身上东西用在薛应挽身上,却发现一切像是徒劳无功,他不光用被下过禁制的匕首捅穿自己心脉,更是提前截断了自己的活路。
连带着,被强行吸纳进体内,足足百年的魔气。
第82章 重启(一)
得。
薛应挽又没死成。
他对自己是魔种的把握其实只有九成, 没想做什么生离死别的轰动大事,若是死成功了皆大欢喜,没死成功, 那就说明……他不仅不是魔种,越辞还又废了心力想办法把他救回来了。
反正他手上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么多, 没有把这场“游戏”结束,自己就一定还能回来。
到了如今, 经受过一遭的人,再发生什么起死回生之类的事情他也不会再觉得有什么不可能了。
与前次不同, 倒没什么痛苦, 只在死亡瞬间感觉自己身体变得很奇怪, 像是什么类似魂灵一样的东西浮浮荡荡,没一下便回到了身体里。
然后就醒了。
薛应挽眨着眼睛, 意识到自己身处在一个极为陌生的地方, 一座鎏金打造殿宇,却极为空旷阴森,烛火是幽幽的殷红,将大殿照得血光四溢。
自己则身在殿内一架巨大的兽骨楠木打造的拔步床上, 身下铺着白羽一般厚实的被褥, 连衣物都是穿的最舒适的丝绸。
本该是很舒服的,可惜目之所及兽皮为毯,人骨作饰, 耳边还不断传来似风声似惨痛尖叫的哀声, 激得薛应挽吓得直打哆嗦,赶忙爬起身子想跑。
不知道躺了多久, 连一双鞋也没有,只能光着脚, 一路踩着柔软温热的绒毛毯往外走,等摸到那架古拙厚重的大门,才推开一条缝,守在门外的两只几乎等人高的黑熊探过头来,在那道缝隙间与他面面相觑。
黑碌碌的眼珠子,比三个他还要壮的身形,棕灰色的毛绒绒。
薛应挽倒抽一口凉气。
左边的大熊反应尤为及时,抬手一拉,当着薛应挽的面将大门轰一声重新合上,口中竟能人语,声音洪亮,隔着掌心宽厚的巨门都能刺得薛应挽耳朵生疼:“快去,快去禀告大王,人醒了!!!”
唉哟,这叫个什么事……
大王都叫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原始部落推举首领呢。
薛应挽安静地等着,倒要看看来的是个什么人。
好在,一盏茶时间,关牢的殿门便被再一次打开,移山倒海般,发出轰鸣巨响。
萧远潮一身乌袍履带,宽襟肩袖,还披着一只说不上什么动物毛发的纯黑色大氅,长发肆意披散,只颈侧用翠羽缠了一束细辫。
身上带着一股肃杀寒气,大步迈进了殿内。
后方一只棕熊好奇地往里探头,被另一只按着脑袋压走,重新关上大门。
萧远潮行至他身侧,抬手解下大氅,随后放到床尾,他面容沉毅许多,喉咙发滚,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反倒正在摆弄琉璃玉瓶的薛应挽没忍住笑,率先发问:“你是大王?”
萧远潮微微发愣,偏过一点脸,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连方才那股冷冽之气都不由淡了几分。
萧远潮:“……”
薛应挽进入状态很快,轻车熟路:“说吧,这是哪儿,我怎么活过来的,睡了几年,发生了什么事?”
一连串问题丢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甩出来,萧远潮略微平复呼吸,一个个给他解答:“这里是域外,十三年前,越辞把浑身是血的你带来,说你身上有未尽的魔气,需要在域外慢慢中和吸收。”
十三年……
一闭眼一睁眼,竟就平白过去了这么久,好在总没再像上一次一样晃眼百年,一切重来。
薛应挽看到铜镜中自己面颊,竟已恢复了从前面容,见萧远潮波澜不惊,知晓越辞早就与他一一解释清楚。
“我还是有点在意,”薛应挽道,“大王,他们怎么叫你大王啊?”
这个称呼念出来有点羞耻的好笑,萧远潮无奈与他解释:“奈落界一向是个荒蛮之地,自万年前魔族与追随的部分妖族被封印,他们便在此处聚为部族,依靠争夺资源为生……大部分妖族依照从前叫法,将统领者称作‘大王’。”
薛应挽抓住重点:“你是统领者?”
“目前来说,是的,”萧远潮道,“你看到了,妖族大部分被囚在此处多年,灵智未启,只能服从简单的命令或是打斗。魔则不同,他们可以说全然无半分心智,只不断徘徊在域外近万年,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十三年前,你自尽之后,魔气逸散,一点点弥漫世间,这些魔物同样蠢蠢欲动,有不少已经能够通过缺口侵入人间。”
他的话语未说全,薛应挽心中其实却已然明了。
现下还能勉强**,全因魔气尚未彻底扩散,真正魔种还能现世,等到了那日,世间便会再一次陷入如同上一世薛应挽曾见到过的炼狱景象。
时间已经不多了。
从萧远潮口中,得知自他十三年前逃离朝华宗后,独自闯入域外,与尚武尊武的妖族连战数月,后越辞出手相助,才彻底将局势稳下。
这期间二人一直保持联系,薛应挽当初吸收魔气自尽,越辞想尽方法也只能勉强保下身躯,若要修复元神,需将他带至魔气最充裕之地,令其体内魔气被炼化而出。
就这样,薛应挽在奈落界待了足足十三年。
想到此处,不由叹息。
若自己是魔种死了还好,可偏偏他还真的没死,没找到魔种,这一切就不能结束。
朝华宗那么多弟子,总不能真的全屠杀过一遍。
时间太久了,足足一千年之长,时间也不允许他再去试错。
所以……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了。
依照越辞所说,若这个世界……当真是一个他所玩的游戏,那每一个“剧情”的出现,都必有其缘由。
薛应挽很快想到,那个偏偏选择在此时现世的上古秘境,其中最是重要的时空大阵“物换星移”,不可能只作为一个凑巧出现,被破解朝别计谋便再无用处的存在。
他渐渐有些理解“游戏”的概念了。
记得在见到越辞电脑中游戏之时所了解到的规则,不可能出现无解的设置,不可能让玩家无法达到结局。
既然如今局面无法再从现世中找到能充当“解法”的魔种,那便用更好的方式——经由时空大阵,找到千年前预言之时,判定魔种的方法。
若是有可能,干脆在那处,便能将魔种的出现掐灭于摇篮之中。
思路一通,薛应挽便抓紧时间去证明可能性,甚至忽略一旁萧远潮灼灼目光,踏出两步,这才回过身来,问道:“我……有没有,能换的衣物与鞋子?”
萧远潮起身,到旁侧架柜中取了适合他尺寸的衣物与鞋子,却没让薛应挽接过,只先取了鞋袜,将人带回榻边坐下,自己单膝跪在雪白的羊绒毯上。
他托起薛应挽一只光/裸的脚,动作温和,替他小心穿上鞋袜,问道:“这么着急走么?”
“啊,嗯,有些事情,”薛应挽应道,“这处太阴沉压抑了,我实在呆不惯。”
萧远潮手上动作有丝微停顿,眼睫垂得很低。
薛应挽话出口,才后知后觉感到不对。
萧远潮身怀巴虺血脉,受世人所排挤不容,更有人对他身体虎视眈眈,好不容易逃离朝华宗找到一个安身之地,却依旧被看轻如阴沟蛀虫。
他从前心思一贯细腻,断不该能说出如此伤人话语,昏睡的十三年间,连脑子都变得迟钝了。
“抱歉,远潮,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远潮摇头,道:“没什么,你说的倒也没错,我能在此处容身,已经很满足了,何况若不是这身血脉,也无法顺利让妖族折伏。”
话语间,已将他鞋袜穿戴整齐,又取来衣物,薛应挽按住他手腕,轻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萧远潮退开数步,背过身子。
他的肩背笔直宽阔,双手垂直下落,微微握拳,等薛应挽声音再度响起,才转回身,只是始终低垂着眉眼,没有再看一眼薛应挽。
薛应挽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覆在他眼下,靠上前,主动抱住他的身体,不带任何含义,只温声道:“远潮,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将你当做我的好友,方才是我说话太着急,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掌间有湿润之感,长长的眼睫扫在掌纹处,细密泛起一点痒。
“我没有……生你的气。”
“我知道,我知道,”薛应挽轻轻地笑,“远潮是很好的人,等事情如果能了结,我专门抽空来这里,你带我看一看域外景象吧,还有门外那两只熊,很可爱。”
萧远潮肩膀一点点松懈,他握住薛应挽细瘦皓白的腕子,吐息如羽扫过每一寸指缝。
薛应挽说:“谢谢你照顾我很久。”
萧远潮干巴巴说:“谢谢你救下我。”
薛应挽又说:“不要和我说谢谢。”
萧远潮点头。
一来一回还能再扯上几个时辰,薛应挽不想继续这段没营养的对话,说:“那我走了?”
“好,”萧远潮道,“你不好出去,我送你。”
二人出殿时,那两只棕熊站得笔直,薛应挽抬起手,一只便乖顺地低下头,给他摸脑袋上有些发刺的毛。
如萧远潮所言,他们被连同魔物关在此地许久,依靠本能去争夺抢占,心智不过如同几岁孩童,有魔族血统之人加以驯服后,便会顺着本源习性而依附顺从。
“下次有空再来看你们。”他挥手作别。
两只大熊举起爪子,学着他模样挥动。
奈落界由于其特殊封印,其实不属于鼎云大陆,所以也称域外,由一道长生河做分隔,像是地狱与人间的分隔线。
像萧远潮一般,血统大部分属于“人”的进来容易,可原本被困在此地的魔与曾追随魔,同样被施下诅咒的部分妖族却难以离开半分。
只有当封印破碎,魔被魔种吸引时,才能逐渐破开封印裂缝,踏入人间。
天空是血与黑混合的绮色,没有太阳月亮,只盘踞着一团团形态各异的灰色的云。刀子似的阴风刮在脸颊,抬眼望去,草木萧疏,怪石嶙峋,目之所见如他所想般荒芜,偶有一些形状诡异却萎靡的花从石缝中生出,随着冷风摇头晃脑。
嚎叫声从远处群山不间断传来,凄厉至极。
薛应挽取了长生河岸边一只老旧的小舟,掂了掂手中桨,仰起头,和萧远潮再一次告别。
萧远潮看着他,说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下次我去找你,带我去看一看长溪?”
薛应挽挽起衣袖,解开系在木桩上的缆绳,小船晃晃悠悠地动了起来,他不禁笑道:“待在朝华宗这么久,你没去过长溪呀?”
水流涌急,萧远潮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明知听不见,顾自喃喃地回了这句话:“总觉得,好像在梦里,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应当是与你一起去过的。”
第83章 重启(二)
百花门在喻栖棠管理下声誉鹊起, 不少弟子前来拜入门中,隐隐有赶上三大宗门之势。
想见喻门主一面也变得极不容易,薛应挽在堂中与其他求见之人等着通传, 还是此前一位曾见过他的小弟子主动递了话,薛应挽才得以在日暮之前被传入内殿。
百花门处处都是香的, 喻栖棠杏眼盈盈,眼波如秋水, 将手中几枝栗玉花与紫藤插/入案上琉璃瓶,葱白指尖一点, 本空荡的瓶中便生出及半枝的清水, 透过琉璃, 反射粼粼波光。
“你来啦,”她招招手, 腕上玉镯轻晃, “随便些坐吧。”
薛应挽道:“喻门主公务繁忙,还愿意抽时间见我个寻常修士,感激不尽。”
“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向来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喻栖棠温然而笑, 坐回椅上,轻抿一口门中弟子递上茶水,长睫轻垂, “上次见你, 还是十三年前了。”
十三年,于常人而言, 算走了人生十之二三程,可修者生命漫长, 莫说十三年,便是百年,也如过眼一霎。
薛应挽的消失太过寻常,无人在意。
他抿了抿唇,道:“喻门主是聪明人,今日前来,我也不愿继续拐弯抹角,”话语稍顿,视线从那瓶盛放花束移向喻栖棠如手中花般艳绝面容,讲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我想请喻门主,放出十三年前秘境遗迹中的‘物换星移’大阵。”
喻栖棠听罢,却是掩唇呵声。
“戚公子说笑了,那大阵早就随着秘境关闭而继续掩藏,我如何能为你再寻出一道阵法来?”
薛应挽道:“常在野外生活的人,都听过一句俗语,凡毒草、蛇出没生长处,七步内必有解药。秘境出现在百花门,喻门主有神通之能,当初在见到上古大阵时毫不留念离去,想必早已知晓留存之法。”
喻栖棠摇头:“戚公子可真是高看了我,百花门小小门派,如何能留下万年前禁术?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在宗内四处搜寻,我绝无二话。”
此言一出,薛应挽便知道喻栖棠不会轻易将阵法现出,他只道:“喻门主有心掩藏,自然有千万种办法,可我想开启阵法,并非一己之私,而是必须之举,请门主谅解。”
喻栖棠语气温善,听不出感情:“戚公子,我记得当初我与你说过,涉及时空之法被以禁术相称,便是因其损耗之大,造成结果之严重,一旦不慎,便会难以挽回。所以从古至今,这类术法一直被刻意掩藏,留存至今的也寥寥无几……我区区一个小门派门主,如何能够完成这件违背世间规律之事?”
“我相信喻门主为天下着想,所以才确信门主一定留着大阵。”
“何以见得?”
“既说阵法是危害之物,但你身为一门之主,当时在秘境内,分明有足够能力毁去阵法,却并没有这样做,不是吗?”
他直直对上喻栖棠双眼,没有将话语继续讲下去。
薛应挽心性敏/感,将朝别身上物件交还给喻栖棠时,虽转瞬而过,却切切实实感受到了那股与他见到朝别时相同的不甘,悔恨与坚持,那一刻,他就确定,喻栖棠一定会想办法留下大阵。
只这句话,却是不能直接讲出。
正因为她是门主,顾虑本就许多,更不会如朝别一般自私,所以才会留着大阵,等能找到不会影响世间运转的方式再将其开启。
她也有后悔之事。
没有人……能抵挡住重来一次,扭转过去的诱惑。
薛应挽不再隐瞒:“喻门主,朝华宗曾有魔种预言,可魔气逸散,至今没有找到有关魔种线索,唯有重回千年之前,尚能有一线生机。”
喻栖棠身上杀气不动声色隐下。
“就算我留下大阵,可你应该知道,越是涉及时间越深,因果牵绊便愈发强大,造成的后果无法预测。没有人用过大阵,没有人知晓这个阵法究竟能否开启成功,又能否返回从前改变既定结果。”
薛应挽正要回答,殿外忽而传来侍女叫嚷之声:“等等,门主正在与人谈事,这里你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来人已然踏入殿内。
越辞脚步仓促,气息粗急,一身靛色收腰劲装,马尾被发冠随意扎起。见到薛应挽一瞬间,瞳中黑沉涌动,止不住锐意,竟疾步上前,挡在喻栖棠与薛应挽之间。
“我能保证,”他喉头滚动,一字一顿,“我可以保证,找到魔种存在痕迹,便是不改动过往历史,也能在回到现世后消灭那个魔种。”
“你?你一个小小弟子,凭什么能作保——”
越辞厉声:“凭这个,够不够?”
他伸出手,掌中一道幽蓝火光盛放。
喻栖棠很快认出,那是朝华宗宗主密印,能出现在此处,便说明,吕志已然决定将下一任宗主之位传于眼前这个小弟子。
再无可辩驳。
越辞收回密印,紧紧握上薛应挽的手,任他细微挣扎,也强硬地十指扣合。
喻栖棠偏过脸,嗓中微颤:“……我知道了。”
大阵内的灵力只独独足够一次开启,喻栖棠愿意让出,便意味着放弃自己原本打算,将机会给了薛应挽。
她望向瓶中紫藤花,盛开正好。那是她最喜爱的花,每隔一段时日,总是要亲自采摘最好的一束置于瓶中,连处理公务也能时时相看。
可或许有些事,都如总会随时间枯败的花朵一般无可挽回,遗憾也总是常态。
现在所处,又何曾不是最好的结局。
她眼眸如折扇轻合,长睫说不上的发重。
“随我来吧。”
*
属于百花门的秘境亦是别有洞天,从喻栖棠口中得知,此处是前几任门主共同建设留下,原理与纳戒相同,类虚空境,可容纳一方小天地。
喻栖棠在秘境外为二人护法,薛应挽被牵了一路,终于得了机会推开,低声问道:“你来干什么?萧远潮告诉你的?”
越辞凝目看他,柔情款款:“我知道你醒来,自然迫不及待想见你……你走得这么快,要是我再来晚一步,是不是又要见不到你?”
薛应挽拿他没办法。
“你见也见到了,行了没?”
越辞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陪你一起。”
“别了,”薛应挽拒绝,“我和你一起准没好事。”
“可这次非我不可,”越辞笑道,“你忘了吗,我说过,我才是触发任务的人,有我在,故事情节自然而然会发生,也能更方便找到解决之法。”
薛应挽瞥他一眼,存疑。
越辞道:“我不会打扰你做任何事,找到魔种的痕迹也是我的任务,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好不好?”
薛应挽问:“真的不打扰?”
“嗯。”
“也不可以一直缠着我。”
“……好。”
越辞将他扯入怀里,轻轻按着腰,温热体温相触:“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不好的预感……所以才下定决心要陪着你,希望这次可以一切顺利。”
薛应挽不甚在意,
大概在越辞的角度,就是他的显示器又弹出了些什么困难提示——他在越辞家中那些日子,曾经看到过,如果要下一个类似副本的东西,就经常会弹出注意事项。
选择目的,则需要一个相关之人的血液。
他二人皆是朝华宗弟子,薛应挽才取了刀要将血滴入大阵,已被越辞抢先一步割开手腕,鲜血滴答淌落。
阵法开启的瞬间,薛应挽只觉灵魂也被这道剧烈的白光扭曲,似千蚁噬心,呼吸停滞,整个人处于一种近乎元神出窍状态,浑浑噩噩间,经由长河,流至不知名的远方。
等再次醒来,已然身处一片空旷山林之中,天际阔蓝,清风徐徐,一只巨大飞鸟从天际划过,翅羽在日头下反射出斑斓之光,绮丽至极。
他竟与越辞分散了。
薛应挽沿着山路往前走,此处空气沁人心脾,时而闻鹊鸟相鸣,流瀑飞溅之声,竟偶尔也能遇上挑着扁担回家的农人,一相询问,才确定了如今的时间点。
千年前,横断之乱尚未开启,各宗门人才辈出之际。
没记错的话,他的师尊戚长昀也是在横断之乱中以未出世天才之名打出了名声,有了“剑神”之称,至千年后依旧被无数人敬仰。
薛应挽顺着农人指引,一路走到幽州,在他翻阅典籍印象里,此处临近昆仑,算是当时横断之乱战中心,后被战乱波及,城池摧毁,重建后改名为千年后的梧城。
戚长昀似乎也是幽州人。
只是此时的戚长昀,应当也才出山不久,一百来岁,还未被众人熟知。
薛应挽不抱希望与人打听一二,倒还真探听到了些许——幽州戚家,其中旁支出了个据说有个修行资质不错的的,这本是好事,可他年纪轻轻却极为高傲,不同情理,短时间得罪了不少人,被当时幽州其他世家一道抵制。
戚家本家已然没落,戚长昀虽天赋异禀,却也不过区区元婴后期。他们受了威胁,不想为戚长昀得罪其他世家,干脆放出声明,不再与戚长昀有关系。
薛应挽自认识戚长昀起,便只知晓他剑神之名,倒是第一次听说……戚长昀竟还有这番过往。
他在幽州城内暂时歇脚,打算四下打听有关妖族之事。当初的横断之乱,正是妖族据说得了一物,有万年前魔族与人族战时残留之力,这才发动战乱,想要夺得那物件,去解开域外禁制,引妖,魔二族一同回归。
第84章 重启(三)
好在虽过去千年, 灵石依旧是通用交易货币,甚至因其产量略逊于后世,身上带的灵石竟价值与千年后相比翻了一番。
他寻了个茶肆闲坐, 一壶毛尖,正准备探听消息, 隔壁一桌坐着持剑侠客。二人似是同门,喝完了茶, 身形强壮些的一掀袍摆起身,催促道:“还不快些, 去晚了可就看不到了!”
薛应挽起了心思, 拦下二人, 问道:“这位公子,我初来幽州, 可否问一问, 这是要准备去何处?”
“你不知道?”男人发笑,“自然是那个什么……戚长昀,要应战世家几个同辈天才,就在城外小柳坡, 反正闲来无事, 我们都想着去看看凑个热闹。”
薛应挽一听,自然不会错过。
他还从未见过千年前的师尊,当下匆匆喝了一杯滚热的茶, 不顾嘴唇发烫, 跟着那二人一路到东城门郊外的小柳坡。
戚长昀此时手中剑并非既明,而是一把中上品灵剑, 他与几个世家子弟轮番对战,毫不落于下风, 只一把剑,便将那几个自负实力的同辈打得落花流水。
周遭讨论声窸窣不断,他们多只听闻过戚长昀名字,以为不过是吹嘘出来的实力。而今一见,才算是真正有了实感,接连夸赞,都说此人往后定能出人头地。
其中夸赞最厉害一人,薛应挽在看到他面容时也不由心中发震。
此人正是后来的朝华宗宗主吕志。
等最后一人也落,戚长昀收剑入鞘,吕志便急匆匆上前要与他认识,可戚长昀似乎也在比试中透支了体力,拒绝后便独自离开。
薛应挽正在思考是否要回城继续查探妖族一事,目光瞥见不远处方才落败的几个世家子弟聚在一处,似在讨论什么,不怀好意的视线落在戚长昀背影之上。
他心道不妙,隐藏身形,一路跟随而上。
在比试中便打听道,世家曾经想要招揽戚长昀被拒,加之其风头太盛,压过同辈世家子弟,若不能为己所用,倒不如除去的好。
果真,不出二里地,戚长昀便被埋伏在路上的几人拦下,要置他于死地。
这几人实力不算低,薛应挽上前只会添乱,他看着戚长昀撑着最后一口气将人击退,自己也被重伤,只得躲进山中暂避。
他看着戚长昀身形不稳,跌跌撞撞消失在林间,停薛应挽顺着血迹一路而至,至一道溪泉边,见到了已然精疲力尽的戚长昀。
他上前两步,还未开口,戚长昀再度用颤抖的手臂握起剑,剑尖指向他胸前。
此时二人才算真正打了照面。
这时候的戚长昀面容相比千年后尚还有些青涩,可眼中冷厉防备更甚,他脸色苍白,发冠早已不整,身上衣物在对战中破碎,露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说是切磋,那些人每一剑却都是下了死手。
他断定戚长昀此刻再没有力气,果真,下一瞬,欲要抬剑上前的戚长昀只朝他方向行出一步,长剑骤然脱手,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再无一点反抗能力。
若此时那些人卷土重来,顺着血迹找到戚长昀,便必死无疑。
薛应挽蹲下身子,艰难地背起他一只胳膊绕过肩头,带着戚长昀一步步顺着河流上游前行。
他停留在一处山洞,生了火,像戚长昀无数次替他疗伤,为他渡去一点微末灵力。
这是二人难得修为相近的时候……虽然纵是千年前,百岁的戚长昀依旧高出他一个境界。
小半时辰后,戚长昀方悠悠转醒,见自己对面是陌生人,第一反应便是要取剑,可只动弹手臂,便从口中咳出大股鲜血来。
薛应挽按住他肩头,低声道:“别担心,我不是想伤你。”
戚长昀抬起一点眼睫,他眉宇本就冷冽,看人时更是无情,一句“不必”没说出口,薛应挽便将身子凑上前,额心轻轻贴在他眉间。
温热瞬间化了那股常年霜雪的寒意。
“这里,你看,”薛应挽分开些许,令他看自己额间隐隐现出的云纹印记,“有没有很熟悉?”
戚长昀自然能觉察到与自己灵根同源的灵力,他眉心微蹙:“你……”
薛应挽没有立时解答他的疑惑,将最后一缕灵流输入他体内,笑眯眯道:“好了,外面肯定还有人在找你,这些日子你就暂时委屈一下吧。”
戚长昀低垂着眼睫,调整打坐姿势,默默恢复体力。
薛应挽将自己名字告知,替他取来水源,又从附近农户身上借了身粗布衣裳,换掉这身满是血污的衣物。
“凑合穿穿吧,总比原来的好。”
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拿取的宝贝,也受了重伤,若想要自己的命,一开始就可以不救他。
可萍水相逢,疗伤,吃食,为何要对自己这样好?
“为什么这么对我,你想……要什么?”
薛应挽摇头,还是浅浅的笑,像是看见他这副模样十分新奇:“我什么都不要,就想对你好,不成么?”
“我只是一个普通修者,没必要如此。”
薛应挽坚持,“你会是个很厉害的人,是我……最敬仰的人。”
他身上并非寻常伤势,对他下手之人剑上附了咒法,若要恢复还需一段时日。薛应挽看他伤口时,发现戚长昀精健肌肉上新伤覆着旧疤,一层一层,几乎没个完好,每每要触碰,又被躲避。
许是知道他不信任,又不爱讲话,薛应挽从不逼迫,只是与他休息之时,总会下意识钻进他怀抱间,呼吸绵长,颊边敷着一层浅淡的粉。
因修行功法,他身上常年冰寒,更是年少发间霜白,不少人觉得他可怖而远离,这些年间,很少有人会对他抱有善意,更不会与他如此靠近。
为什么分明是陌生之人,却对自己如此熟稔,像是习惯相处多年,甚至身上更有一丝似是属于他的灵力。
这样近乎象征占有与标记一般的印痕,为何会……留在他的身上,况且还是额间,就像是……故意给他人看到一般。
戚长昀身体僵硬,可不知怎的,竟就随着这个名叫“薛应挽”的人一起入睡,连惯常的防备也对他渐渐松懈。
第三日,晨曦初晓,只一点点日光泄进洞口,薛应挽比平日更早醒来要出山洞,戚长昀握住他手腕,嘶哑嗓音仍旧还未恢复:“……去哪?”
这几日他们很少说话,多是薛应挽问他恢复如何,戚长昀皆以嗯声以示作答。薛应挽似乎惊于他会主动,神情兴奋,跃然应道:“我想去看看外面情况,如果那些人不在,我们就能找机会出去了。”
戚长昀偏开视线,声音沙哑:“……路上小心。”
好可爱单纯的师尊!
薛应挽恨不得扑上去亲他一口。
不一会,他就带着新打的山泉水回了洞内,戚长昀从打坐中醒来,抬眼便看到薛应挽抱着用衣物包着果子啃,口中含糊不清:“唔,没找到你,人撤去了很多,再有一两天,你恢复了我们就走。”
戚长昀看着那十来个红彤彤的圆果:“……你没辟谷?”
“辟谷了,就是看到吃的总是忍不住,你……你要不要试试?有点酸,还蛮好吃的。”薛应挽将那包果子往前推了推。
戚长昀已然辟谷多年,从未有过口腹之欲,今日却犹豫片刻,真的抬手取了一枚用泉水洗净的果子。
汁水丰沛,果肉饱满,表皮有些涩苦,第一口微酸,再尝下去,便是喉间后涌上的甘甜。
……确实还不错。
薛应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期盼发问:“还要吗?”
戚长昀将果子推了回去。
他试着站起身,想去握剑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剑已经在对战时被一分为二,剑柄与剑身碎裂两半,剑鞘也满是裂纹,早已失去光华。
薛应挽注意到他低垂的眉眼,安慰道:“没事的,你以后还会有更好的剑,”他取出早已认主的重昭,交到戚长昀手里,“这是天地玄铁与千年寒冰所铸,你以后的剑比这把还要厉害,会是人人求而不得的神器。”
戚长昀没有去过问薛应挽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他只轻轻抚摸着断去的剑柄,随后将剑放入岩后,不再去看。
“多谢。”他说。
薛应挽一愣,道:“与我……倒不必谢。”
替戚长昀最后一次疗伤结束,二人在洞内,最后一个晚上,初时戚长昀并不习惯多了一个人,可这几日相处,他甚至会主动调整姿势,能让薛应挽更舒适地贴着自己脖颈。
薛应挽的身体很暖,也很软,发间有浅淡的香气,他给了戚长昀绝对的信任,没有任何担忧地依偎在怀中,像曾经做过千百次一般熟悉。
紧接而来的,便是分别。
戚长昀要去剑山寻找新的铸剑材料,薛应挽要回到幽州继续探查。临走前,薛应挽抱着他,有些不舍:“偷偷告诉你,我是未来跑回来的人,以后你会收下我,会成为我的师尊……你要记得,今日是我救了你,以后,师尊也要救我。”
他说得半真半假,故意天马行空,也不去管戚长昀究竟有没有相信,将额间泛着丝丝凉意的云纹给他看,埋在戚长昀耳侧,轻声道:“师尊你看,我身上,一直有你的东西。”
戚长昀心跳猛地停了一拍。
只这一句后,薛应挽与他告别离开,远远挥着手,好像耳侧方才那句过于暧昧的话语只是幻觉。
戚长昀站在泥地中,手里握着临别前薛应挽塞到他手心的一枚果子,还带着对方身上的一丝暖热体温。
第85章 重启(四)
薛应挽就这么在幽州城住下了, 每日在街上酒肆茶坊游走,关注着消息与行人对话。可惜横断之乱未启,虽周边偶有妖物侵扰, 大多时刻城中都一片平和,哪有半点有用信息?
正打算着要不要换个地方再行探寻, 却在集市上听到了一位婶子与客人的对话。
那人问她:“大娘,我阿爹在村中怎样?”
大娘答道:“我离开这么久了, 也不晓得,不过你爹孤苦伶仃, 一个人算是什么个事……瑶湾村太偏了, 又不方便, 要是可以,你也将他带到城里照顾吧……”
瑶湾村?
薛应挽很准确捕捉到了这三个字。
最开始他并没有反应过来, 只觉耳熟, 不消片刻,脑中便翻找出了最初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
是上一世,他们离开朝华宗之前,魏以舟特意找到他, 那句没说完的话——
“师尊回来之后, 曾让我去查关于越辞的事,提到了一个村子,叫什么……瑶湾村吧, 是越辞当时登记弟子名册时记录出身来由的村子。”
“的确是有瑶湾村的存在, 但是距离此处很远,接近昆仑, 且十分偏僻,一向不通外, 据说人口也不是很多,最重要的是……在一千年前,甚至横断之乱前,瑶湾村已经彻底废了。”
还有最后一句,当时未曾在意,后来细想,却百思不得其解:
“人都死了,什么死法都有,大多是互相斗殴至死的,这村子有记录的地方都说一直很和睦,偏偏出了这种奇怪的死法……”
为什么瑶湾村一个几乎算是与世隔绝小村庄,会平白经历这样重大的变故?
他从未问过越辞的出身由来,可偏偏此时,他竟与千年前的瑶湾村产生了联系。
现下看来,这个村子一定不简单,且依照越辞“做任务”目的,甚至大有可能与后来的横断之乱有着不少关系。
薛应挽从一头懵到终于生出些许眉目,当即换了副脸色,凑上前,作好奇状:“婶子可是在说瑶湾村?”
大娘撇他一眼:“你有什么事?”
薛应挽道:“我家原是邺城的,父亲离世,说祖上就是瑶湾村的,我才特意前来,可惜找了好一会,都没找到瑶湾村,听你二人说起,这才斗胆前来问询。”
“讲话文绉绉的,你就说你要去瑶湾村嘛,不过我们村中就那些人,我怎么不认识你父亲……”
“家父很早就随着祖上离村了,不认识也是正常的。”
大娘虽有疑虑,却也并不怀疑薛应挽生了什么心思,毕竟瑶湾村穷乡僻壤,连商人都不乐意经行。
得了指点,薛应挽连连谢过,当即出城,顺着大娘所示方向而行,御剑穿过一处山脉河流,又走上约莫十里地,才赶在日落前到了瑶湾村。
刻着瑶湾村村名的石碑上字迹早已风化,村中算不上贫穷,却也不富足。村口有一块半人高的石头突兀地立着,来往村人却无一觉得奇怪,还将石头当做祥兆,有什么事遇上不快的,和石头象征性地求一求,多半都能都能达成所愿。
他装作伤了腿的迷路旅人,在用银钱示好后,成功住进了一位大爷屋中,与大爷简单交谈中,了解了瑶湾村大致情况。
果真如传闻中所言,这是个再寻常普通不过的村庄,因着偏僻,少有商人、行人往来,村内有大片田地,自给自足近百年。
直到近些年,才有年轻人不愿继续待着,带着妻女到临镇或是城里做生意,剩下的不是好吃懒做的,便是老弱妇孺。
大爷姓刘,具体名字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早早没了妻子,儿子也离开了村里,他近些年得了毛病,脑子整日迷迷糊糊的。
他家里还有三亩地,就在屋子后头,才往地里播种了新的稻子,每日还得顶着日头下地去除草添肥。小菜园里有只鸡,大爷掂着薛应挽给的银子,给他煮了颗鸡蛋。
“你快偷偷吃了,万一我儿子回来,他要说我不给他留鸡蛋了。”
薛应挽其实不用吃东西,可耐不住大爷好意,还是一口口吃下鸡蛋。大爷笑呵呵看着他:“我儿子长得和你一样俊,等他回来,我给你介绍认识。”
他在瑶湾村生活了三日,村中人对他这个外来者十分热情,平常家中什么菜果熟了,都令薛应挽尝一尝。此处没有任何妖物出现打扰,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暮炊烟袅袅,儿童在村口打闹,饭菜香飘满泥石小道。
至第四日,村里来了除他之外的另一位不速之客。
卯时,天光还未至,一片雾灰中村人开始了每日劳作,薛应挽仍在睡梦中,听见屋外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吵嚷。
等他收拾好衣物出门,看到的正是村口处团团围起来的人影,一时挤不进去,只听得一道熟悉声音响起:“好……还有谁?”
薛应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越辞。
他果然来了瑶湾村,他要做什么?
薛应挽回到刘大娘屋里取了个幂篱覆面,不过数步,重新返回时,已然见到一位大爷兴高采烈,捧着一只煮熟的鸡大步往村内去。
村内虽家家户户养了鸡,但多是像刘大娘一般拾些鸡蛋,若非逢年过节,不会轻易宰杀。
何况这大爷,竟是从里头捧着鸡回去。
……哪来的鸡?
随着人群一点点减少,他终于看到了坐在村口那块大石上的越辞,他手里又捧了另一块掌心大小的红宝石,随着日头高盛,宝石耀耀发光,极为刺目。
一名村人好不容易挤上前,笑嘻嘻地看着越辞,道:“我想上城里玩一趟,想要钱,要金子,行不行?”
越辞面色懒怠,眉梢轻挑:“没问题。”
下一瞬,便凭空取了一块银锭,男人捧在手中,眼睛发亮,放入口中重重咬了一口,这才欢欣地往外走。
又有人上前,是为年轻男子,越辞便问:“你要什么?”
男子讷讷道:“去、去年收成不好,我想要收成能好一些……”
越辞打了个哈欠,道:“你回去看看。”
男人急忙冲出人群,不到一刻钟,又发狂似的跑回来,手中抱着本不该在这个时节成熟的稻谷,涕泗横流地朝他磕头感谢,额心一下一下砸在地面,撞出声响。
薛应挽听到身侧佝偻的阿婆低语:“神仙,神仙啊……”
刘大爷也试探着站了出来,他小心翼翼问越辞:“我,我能让儿子回来看看我吗……”
话音方落,村头便闯入一个男子。
刘大爷看到他模样,惊叫道:“阿常,阿常——”
“爹!”
名为“阿常”的男人就这么活生生出现在众人面前,刘大爷颤抖不已,被扑上来的儿子抱了个满怀。
越辞笑道:“这下相信了吗,你们的愿望,我都能实现。”
村民们再一次将他围了起来,眼中满是感激,陆续上来向他提出自己的愿望,越辞笑眯眯的,一个个都给予满足。
他不收取分文酬劳,仿佛真的只是在做一件大善事。
很快,越辞发现了人群中的薛应挽。
或许他实在太突出,纵然带着幂篱,也叫人不注意都难。
薛应挽懒得与他掰扯,扯下幂篱,正要上前询问,越辞却忽而看着他模样怔怔出神,随后跳下巨石,轻咳一声,道:“你……你没有想许的愿望吗?”
薛应挽一愣:“你不认识我?”
越辞笑得很开心,露出齿关上尖利的一点虎牙:“我该认识你吗?那现在认识……也不迟?”
薛应挽看着面前的越辞。
的确是他没错,可又不像他,面容是一样的,可目光,神情都比那个与他相处数年的越辞更为清澈稚嫩,带着一股莽撞的少年恣意,像是时刻准备要大展身手。
倒是更像……他曾在那个满是奇怪器物的房间里见过的越辞。
一个念头瞬间侵袭了他。
他几乎可以确认,这个时候的越辞,就是当初那个还不认识自己,曾第一次进入游戏中体验的越辞。
薛应挽发现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下来,他对那些怪力乱神之事已经能够十分坦然接受了。
只是他不明白,越辞现在又是在做什么?神棍吗?
越辞向他伸出手,乌黑的瞳珠微动:“你好啊,我叫越辞。”
鬼使神差的,薛应挽握上他的手,被带着摇了两摇。
“没想到这个村子里会有像你这样漂亮的建模……你有什么愿望吗?我都可以给你实现。”越辞道。
薛应挽回忆他在越辞房内看到的东西,试探反问:“这是系统给你的任务吗?”
越辞一顿:“你知道?”
“嗯。”
他似有些吃惊,张了张口,随后回复正常:“这……不是单机游戏吗?你是什么,测试人员?”
薛应挽胡乱嗯声,企图敷衍而过。
又继续逼问:“所以是什么任务?我这里看不到。”
越辞并不防备,将那块红宝石置于掌间:“就是这个,这块石头,我的新手引导任务——做出对村子的选择。”
“什么……选择?”薛应挽更懵了。
“善恶值,”越辞道,“这块石头应该是你们设置的全能系物品,能满足一切想要得到的物品和愿望,然后我看看啊……任务,任务是,要让我在先导篇中,决定这块石头今后的偏向。”
“善或恶值分别到一定程度,就算完成任务。我看了看,如果要达成‘善值’这一方,就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引导村民,让他们齐心协力,一同建造发展瑶湾村,这太麻烦了……我还想赶紧出新手村。而若是选择‘恶值’则会简单许多,只要让人先得到一点好处,随后逐渐不满足于欲。望。”
他笑了笑,随意转动着这块红宝石:“所以啊……我选择,让他们相信有神明,而我,就是能够达成他们所有愿望的人。”
第86章 重启(五)
言语间, 越辞好像并不在意这样做究竟会造成什么影响,只一心一意地念着得到结果。他满不在意地抛着这块可以决定一个村子生死的石头,口中念叨:“哎, 你这建模,是不是和你现实里设置的一个模样?”
薛应挽含糊不清答:“是吧……”
越辞嘿嘿笑, 往前凑了点,他身形比薛应挽高了一个头, 双腿笔直站着,夸赞道:“真好看, ”转了个身子, 略有一点显摆, “我今年十七,但是把自己的脸调成熟了一些, 好看么?”
“嗯嗯。”薛应挽继续敷衍, 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块红宝石。
越辞自然发现了,笑道:“你想看?直接说嘛,我又不会不给你。”
红宝石就这样被放到薛应挽手中,模样轻巧, 实则有些发沉, 像是装载着本不属于世界的因果,能从剔透的外部看到内里逐渐弥漫的繁杂斑纹。
薛应挽莫名有些抗拒,这块石头太过诡异, 触碰时有一股勾人垂坠的不适之感, 教人心胸闷沉,思绪纷乱, 他晃了晃脑袋,将石头推回越辞怀中。
“这东西满足人的需求, 难道就不需要付出什么?”
越辞问道:“付出他们的心,算不算?”
最初薛应挽还不明白这个答案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第二天,第三天,越来越多的人日日在村口等着越辞,将他奉为神祇,朝他供奉献祭,随后一个又一个,说出了自己新的愿望。
有人说:我想要更多的吃食。
有人说:我想要花不完的钱财。
有人说:我想要有取之不竭的作物。
越辞一一满足。
很快,在无底线欲。望之下,恶果也逐渐显现。
第一个是那个最初只想要一只鸡的人,他吃到了鸡,就想要吃牛,吃羊,吃宫里的宴席,吃天下山珍海错。
他逐渐没有东西吃了,肚子却似永远不会被填饱一般,要一刻不停地吃东西,于是一遍又一遍地求越辞,万能的神啊,求求你,再给我一点东西吃吧。
第二个人想要钱财,他有了银子,到镇上花楼待了半宿被赶了出来,便想要更多的钱,要金子,要银票,可皆会挥霍一空,哪怕他不想再花钱,也会因为各种原因丢失掉这些财物。比如在街上摔断了腿的医疗费,又比如回村途中经历山贼,被劫得一干二净。
第三个人愿望并不算贪婪,他只想要自己的作物生长得更好,他的天地里长了满满的作物,可一采摘下来,便成了石头泥土无法食用。于是他只能在稻田上,望着一片茂盛生长的稻谷。
越辞不解:“可这都是你们想要的啊,不是达成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惊诧不已,目中期盼又畏惧地看着越辞。
越辞十分遗憾:“那你们得许更多的愿望才行了。”
他们欢呼雀跃。
村中很快就有了吃不完的食物,用不完的金子,一眼望不到头的作物,还有许许多多从村外归来的人。
村人尝到了甜头,上瘾一般每**着越辞跪拜,尊奉他为神仙大能,薛应挽试过阻止,可尝到甜头的人,又怎会甘愿再回到一无所有的境地?
薛应挽问越辞:“到最后,他们会怎么样?”
“不知道啊,”越辞还是那副混样,只笑着看洋溢着幸福的村子,“这不是该问你们游戏设计嘛……你看,他们现在很开心啊。”
薛应挽看到越辞手中的宝石与初见相比,似乎更红了些,纹路斑驳深深,如血一般地艳丽。
他积累到的恶念越来越多,直到任务提示完成,便毫不留情地收回了那块万能的石头,村人骤然失了许愿,殷切地恳求越辞:“神仙,求求你,再让我们许愿吧……我还有很多愿望没有完成,我还想要更多……”
越辞摇头,拒绝了他们。
他就这样离开了瑶湾村,留下一村已经被养育得近乎癫狂的村民。
而后的事,和他能预想到的最差结果大差不差。
像是被无尽的欲。望养大了胃口,村民们变得不甘于原本平和的现状,变得暴戾,浮躁,从到相互看不顺眼,到争吵,到大打出手,到……自相残杀,不过短短数日。
整个瑶湾村,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人们好像丧失了神智,舍弃七情六欲,成了只剩下憎恶,愤怒与分崩离析。
他们变得不再像人了。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瑶湾村会以那样一个莫名其妙的灭亡废弃而被记录下,任谁都无法想象,这个村子竟发生过这样超出常理之事,
而始作俑者,却只将这一切当初一场消遣的游戏,津津有味地观看着事态发展。
他手中宝石愈加鲜红,像是一轮耀耀红日,不断引诱着人内心的导向。在这一瞬间,薛应挽忽而明白了。
利用人心之恶,满足一己之私,没有怜悯,没有慈悲,一身冰凉的血,自始至终以此取乐。
手握无穷之力,为所到之处……带来灾难与毁灭。
他才是那个……真正的魔种。
*
魔种不能留,这是每一个人的共识。
薛应挽动了杀心。
可此时的越辞却像是反倒对他生了心思,每每无事,便总要去寻薛应挽,也无事可做,偏就喜爱与他待在一起,问些诸如“你是哪儿人”“是来公司上班的吗”“有没有男朋友”之类奇怪的话语。
薛应挽不想被看出漏洞,一概不回,只反问:“你打听户口吗,问那么仔细干什么?”
——这句话,也是之前在那个世界里,从越辞与别人的聊天中学来的,其实他也不明白“户口”到底是什么,但每每这么说,越辞就总会吃瘪。
越辞看着村人争夺,百无聊赖,又问:“多少回我几个问题嘛,我们好不容易遇见,也是缘分,对不对?”
薛应挽随口回道:“怎么,知道了,你要来找我?”
越辞闻言,忽而沉下眼睛。
薛应挽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目光不由控制移向他完好双腿,又不着痕迹移开。
越辞声音低落:“我们可以网恋,我给你点奶茶外卖,买你喜欢的东西,好不好……”
薛应挽潜意识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词:“不要。”
越辞恹恹道:“好绝情啊。”
他摆弄着手里的红宝石,说道:“这个村子进度已经百分之九十了,可我突然就觉得……好像也不是很想完成这个任务。”
“为什么?”
“因为这只是一个先导剧情啊,完成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
薛应挽淡淡瞥他一眼:“总会再见面的。”
越辞道:“我现实其实和游戏没什么差,就是……家里管着,不太方便出门。但视频啊语音都没问题,情绪价值提供得特别好,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养你,考虑一下呗。”
薛应挽问:“怎么养我?”
“你在飞越公司上班吧?工资多少,我全包了,再给你打钱,你想去哪玩都行,平常就和我聊聊天,视频就成。”
“你就为着这个?太亏了吧。”
“要是,你真的愿意接受真正的我……那到时候再见一面也不是不行……”
越辞突然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会对你好的,成不成,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我,我对谁都没有像看见你一样的感觉,从小到大,真的……”
此刻的越辞青涩而真诚,呆呆地道出那些直白言语,薛应挽一个不注意,就被他带进怀里。
推都推不开。
瑶湾村村民曾酿了不少好酒,此前为了供奉他们心中这位“神仙”,一坛一坛地送给越辞。越辞没有推辞地收下,带着酒,牵着薛应挽到村子二里外的废弃驿馆。
“答应我吧,”他说,“我什么都给你,我有的,你要的。”
薛应挽指尖移上他胸膛,放着那块具有不可言说力量的怪异石头的位置:“我要这个,也给吗?”
“这算什么,一个道具而已,想要就都给你。”
越辞喝了一口酒,低头往薛应挽脸蛋,哑声问道,“同意了?”
薛应挽还在哼哼唧唧找借口,越辞已然凑上前,含住他嘴唇,渡过去一点温热酒液,全然不顾自己胸口被一只纤巧的手往襟内钻,摸到那颗被称作任务道具的石头。
越辞隔着自己衣服握住他的手,教他摸到宝石位置,另一掌搂着腰,一点点往后方桌上推,又将他抱上桌,方便自己挤入双腿之间。
自薛应挽起了取用心思之后,触碰的瞬间,那颗石头便像被放在锅炉经由烈火烧灼而过,几乎灼伤他皮肉的刺痛传来,当即低呼一声,眉心紧皱。
越辞毫无察觉,咬着他下唇:“怎么,不要了?”
“好烫……”
“怎么会?”
宽大掌心一点点往下挪,越辞伏在他耳侧,呼吸灼热,舌尖舔舐着他耳肉:“叫老公,一会教你用。”
这不是越辞小名吗?
薛应挽搞不懂他怎么就这么喜欢这个名字,当下软软喊了两声,听到越辞低喘,动作越发粗鲁,将将到最后一步之前,又听他哑着嗓音问:“这样会不会太快?一般……一般是这个进度吗?”
什么意思,他不就是想要这个吗?薛应挽反倒奇怪,他们早已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越辞分明急切,这回装什么正人君子。
之前那样对他的时候,可没见这样矜持。
薛应挽抬起眼,懒懒瞪他一眼,本是羞恼,可此刻眉眼薄红,竟含带了几分嗔意,只一下便激得越辞心内轰然而动,血脉沸腾,再顾不得其他,重新吻住了薛应挽嘴唇。
第87章 重启(六)
刚开荤的少年总是渴求无度, 越辞深切地抱着他,还是不由感慨:“这么快的发展……你,你好熟练, 你有没有前男友?”
薛应挽福至心灵地在这个境况下理解了这些字词的意思,直白答道:“有。”
“几个?”
薛应挽想了想, 算上他,再算上师尊:“两个吧。”
“他们……他们和我比, 谁的技术,好一点?”
……被难倒了。
薛应挽勉强回忆了一下:“他吧……”
至少后来的越辞还是懂了些许技巧, 让他大多时候都能算得上舒服, 总比现在这个青涩莽撞的好, 浑身酸疼的好。
越辞肉眼可见变得沮丧。
他脑袋拱在薛应挽肩头,鼻尖往脖颈上不住蹭弄, 瓮声瓮气:“对不起, 老婆,我还是第一次,不太会,我努力学习一下, 不会比你前任差的。”
“倒也不必……”薛应挽道, “你现在,得告诉我那个怎么用了。”
越辞匆匆应了一声,他试着将石头拿出来, 可每每触碰, 便像是火球在掌中翻滚,似是被发觉他心中想法, 石头无论如何都无法与薛应挽直接触碰。
他手烫得发抖,越辞也不敢再让薛应挽试。
“你没有弹出任务框吗?”
薛应挽摇头。
“奇怪, 那大概是绑定任务道具吧……我没办法给你使用,但是我拿到的时候,就会在上面显示进度,比如现在——”
“瑶湾村毁灭进程,已经到百分之百了。”
*
瑶湾村被彻底毁掉了。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他们认为那些吃食,钱财都该属于自己,神明曾经属意赠予,那便该是他的。
第一把刀落下,便再停不下来了。
也许神智也受到了影响,他们变得不再认识同类,到最后,也忘记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去争夺,像是凶残而暴虐的动物,拼命地要将除自己以外的同类全部斩除。
他们的房屋破损,田地倾毁,肢体成了碎肉,依旧不觉疲惫地用刀与斧子像砍伐树木一样割断会动的**,薛应挽胃中翻滚,不断犯呕,没有办法继续看下去。
他要杀了越辞,他得杀了越辞……
不能让这件事情继续发展下去,不能让一切无可挽回。
薛应挽真的尝试了很多办法,趁他熟睡,用灵力,用刀,可对越辞通通产生不了任何伤害,像是有一层隐形的防护在他身上,隔绝一切对他的恶意。
这个问题,在他的刀提在越辞颈间,再被徒手接下下得到了解答。
“老婆……”越辞有些发愣,他的手握着刀刃,却没有流下一滴血,“你要做什么?”
薛应挽手臂发抖,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借口能解释自己行为:“我……”
越辞眨了眨眼,道:“是在做什么测试吗?比如我身上的新手保护有没有用?”
“啊,嗯。”薛应挽赶忙答道。
“还是挺有用的,”越辞道,“我之前特意试了几次,几乎刀枪不入,除了我自己能伤害自己之外,别人好像没有一点办法。”
“这、这样啊……”
“老婆不好意思在我面前试,是怕我误会吧……我不会的,你不用这样瞒着我,”越辞瞳孔漆黑,带着一丝才睡醒的困倦,“先睡觉吧,明天我慢慢陪你试,好不好?”
薛应挽点点头。
趁着越辞熟睡,连夜逃离。
继续待下去,他怕自己也被那块石头许上什么无法控制的愿望,再也不能离开。
就是因为认识了这么久,他才知道和确信——
越辞真的做得出来。
*
横断之乱虽未正式开启,可在昆仑,人与妖族之间的矛盾日益频发,每隔几日便有小型争斗。
妖族有着种类优势,人族制造器械,求助修行门派,你来我往,谁也不愿相让。
史书上记载,千年前,在妖族知晓那块附有上古魔族之力的石头前……至少大环境上,一直不敢大规模地朝人族进攻。
直到妖石现世,据传谁占下了昆仑,谁就能拥有那块具有无穷力量的妖石,能满足所有愿望,更能解开万年前的封印,让魔族离开奈落界。
无数人为此前赴后继,也拉开了足足五十年大战的序幕。
薛应挽是在瑶湾村向东百里处见到的越辞。
原本只是猜测,这下能确定,越辞的确和他一同通过“物换星移”大阵前来,而且在此刻同一时空中,出现了两个越辞。
无名剑没有出鞘,只在他手中依靠剑鞘轻易破敌,薛应挽正要上前,却在他身侧发现了另一个熟悉人影。
又是吕志。
他怎么到处跑,到处阴魂不散。
薛应挽寻了块风沙难侵袭到的位置歇息,看越辞娴熟地逼退药物,手起剑落,灵流如波,极为潇洒酣畅,不过短短几个交手,那十来只面目丑陋的豹妖便被吓得四散而逃。
下一瞬,越辞便顾不得其他,忙三步作二步奔向薛应挽所在位置,握住他的手:“你去哪了,我一直找不到你。”
薛应挽歪着一点脑袋:“不知道,来到这儿就失散了。”
吕志也提着袍角赶来,他向越辞鞠了一躬,感慨道:“公子剑法卓然,我实在敬佩,还想请问……师从何人?”
薛应挽瞥一眼吕志,又瞥一眼越辞:“怎么回事?”
越辞咳了一声,道:“路上遇到的,宗……他被妖族缠上了,随手救下。”
吕志连连应是,又不忘言谢,转头看向薛应挽,忽道:“公子,是你啊!”
越辞好奇:“你们也认识?”
吕志忙道:“此前戚公子与世家弟子一战时,我看到这位公子也在旁边……”
听到一个“戚”字,越辞脸色便不太好了,他压低声音,将薛应挽往自己身侧拉近些许:“你先去见了戚长昀?”
“凑巧而已。”
“这些天是和他待在一起的?”
“没有,只待了几天,”薛应挽道,“你别问了,我不想回答。”
“……好,”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薛应挽脖颈间未去的一点痕迹,越辞眉峰压坠,舌尖舔舐犬牙,“我不问了,来这里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
“不。”
像是要证明什么,他刻意与薛应挽十指相接,宽大的掌骨将一只柔嫩的手掌扣得很紧,闷头将人带着走。吕志在后方加紧脚步:“哎,二位,你们要去哪,还没回答我带问题呢……”
薛应挽回过头:“你还想问什么?”
“我把你方才施展的剑法记了下来,不过还不够……我还想学习更厉害的剑术!”
“学了做什么?”
“平定世间啊,让人族,妖族能不再起纷争,让每个人都能安稳修行。”
越辞笑了一下:“骗人,哪有人生来就这样大公无私?”
吕志道:“我不能去努力做到这件事吗?”
越辞摇头:“不太行,不过简单当一个宗主应该不难,”他从纳戒中取出一本剑法,撕下带着“朝华宗内功心法”的封页,随意丢掷到吕志怀中。
“反正你也记得差不多了,自己悟吧,悟得出来就悟,悟不出就算了,也不是个学剑的料子。”
吕志得了心法,雀跃不已,抱着那本撕毁封页的书跪地感谢。
薛应挽不住回头,越辞问他:“怎么,你对宗主也舍不得?”
“不是,”他喃喃道,“我只是不知道,我们现在做的,算不算干扰未来?”
越辞道:“有个悖论,你听过吗?叫祖父悖论,意思是说,假如你回到过去杀了你的祖父,那按理来说就不会有未来的你,那你又怎么能回到过去杀害你的祖父?”
薛应挽眨眨眼,显然有点懵。
“那……会怎样?”
越辞抚上他脸庞,轻声道:“所以,一般只剩两种可能——第一,我根本没办法杀死我的祖父,只要想动手,一定会被各种东西阻止修正而不能成功。第二,则是回到的并非同一时空,这个时空的未来不会有我存在,而原本时空的我的祖父,从来就没有被人杀死。”
“所以……不必担心,我们做的一切,不然是早就被定好的,不然就完全与后世无关,可既然这个世界有这样的阵法,说明他在引导我们前来。”
“现在所做下的一切,都是必然之事,不然怎么会那么恰巧遇到吕志,”停顿片刻,虽有些不情愿,还是道,“你又怎么会……遇上戚长昀。”
在他讲到一半之时,薛应挽其实便已然领悟了这个道理,怪不得时空类术法一直被列为禁术。每每施展,便会涉及因果是其次,待历行之人返回,便会不由自主陷入所谓悖论旋涡中,怀疑自己所做下的一切究竟是不是被人为安排,自己意志还存在几分。
便是连他自己,也不住产生疑乱。
薛应挽晃了晃脑袋,令神思能够清醒几分。
只还有一点他想不通,如果按越辞所言,一切都早已被安排好,那他见到从前的越辞……也是如此吗?
他甚至没有考虑好是否要将自己见过另一个越辞的事情告知,事情已然先一步出了岔子,甚至糟糕得有些超乎他想象。
一开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薛应挽知道了谁是魔种,那只要将魔种杀死,便不会再发生千年后的苦难,可他无法对从前的越辞动手,而现在的越辞……
还没有等薛应挽动手,便因为附近一场妖族的小型动乱被吸引,二人赶去时,恰好看到另一个越辞在场中,借用手中妖石,成功控制天气变换与风卷袭云,替人族将妖族驱赶离开。
他偏过头,第一眼看到的是薛应挽,第二眼,便是牵着薛应挽手掌,站在他旁侧,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
现在的越辞,与从瑶湾村追着离开的薛应挽而来的,千年前的越辞,正式见了面。
第88章 离开
两人面上表情显然都不大好。
薛应挽发现, 连衣物都相同的时候,他几乎分辨不出两人的区别。
太糟糕了……
身处战乱中心的越辞死死瞪着二人相牵的手,齿关扣紧, 低声喝道:“松手。”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越辞觉得好笑:“凭什么?”
他想了想,给出了自己认为最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会有两个我同时存在, 这里是我最早做先导剧情的资料片,你是残留的数据?”
对面的越辞低骂一声:“放什么狗屁, 你才是数据,把我老婆松开!”
越辞惊讶转头:“他为什么叫你老婆, 你们见过?”
薛应挽心虚撇开眼神。
越辞咬牙:“你, 你这几日, 是与他……你们……”
是可忍孰不可忍。
越辞额上爆出青筋,利剑出鞘, 抽身而上, 很快,便与对方战至一处。
黄沙滚滚,飞石走沙,烈日之下, 几乎分辨不清二人缠斗的身形。千年后的越辞习过多年剑术, 招式凌厉猛烈,而原本此处的越辞却依靠手中妖石,不间断用各式结界抵御, 一来二去, 短时间看来倒难以分个高下。
薛应挽看了好一会,估摸着还要打上个几天, 哀叹出声,转身回了城内。
幽州城就这么大, 他在集市中再一次与吕志碰了面,对方挽着洗得发旧的袖子,木钗束发,蹲在地上,挑挑拣拣着废弃的老旧书籍。
“看什么呢?”薛应挽上前,蹲在他旁边,随手翻上一二本,沾了满手的尘灰。
“是你啊,”吕志沉着脑袋,手中依旧翻着那些别常人嫌弃的旧籍,口中喃喃,“近日天象有异,我,我在找曾经有关的记录……”
“你就在街上这么找啊?”
“这些别人不要的集市书籍,我曾经找到过不少有用的,许多正史未记录破解的天象,都在这些书中有答疑……”
薛应挽一顿:“你学过天象?”
吕志一面翻找,口中嘟囔:“是啊,我还想撰写一本有关天象之书,能够预言后世发生之事呢。”
薛应挽忽而笑了。
他问:“荧惑守心,长庚伴月,灾祸将生,是也不是?”
吕志呆呆地看着他。
这些,都是薛应挽从后世之书上学来内容,他随吕志回了暂居之地,看过他足足三年的天象观测,未来预知之笔,继续道:“上古时期魔族战败后,相传一直有魔物曾未全的力量留在世间,可引出魔种,指引被囚困在奈落界的魔物重新出世。”
“我似也观测出了魔种动向,”他说道,“笔给我。”
吕志急急忙忙寻了笔递上。
既然他已经知晓魔种是何人,又不能在千年前将越辞杀死,那便留下记录,提醒千年后的人去将魔种扼杀在摇篮里。
可不知怎的,每要抬笔写下之时,却会受到一股无形力量滞阻,如何也落不下笔。
“……公子?”
他咬唇,试图要以其他带着指向性的方式写下。
——竟还是一样的结果。
为什么,这里的每一处都像是在保护越辞,只要他有这个念头,都无法写下任何记录,甚至提及越辞,只要想将他身份揭露,都讲不出半句话语。
吕志看他面色狰狞,十分担忧,倒了茶水,颤颤微微递送上前。
薛应挽捂着额头,放弃了。
他似有些明白了这场规则。
一切的确有轨迹,包括大阵的出现,将他送回千年前的过去,从来都是被人早早有预谋的定下,按照设定好的发展进行。
那两个越辞的相遇……也是吗?
他强压住心中汹涌之意,提笔写下自己曾经看过的,知晓得再清楚不过的内容:千年之后,魔种现世此地——长泽以东,滞岭西南,群山环绕,月芒交汇之处。
也是朝华宗立宗之所。
果然,吕志看到,好奇询问:“公子所写之处,是……”
薛应挽问他:“你当真心愿世间平定?”
吕志沉默半晌,道:“小时双亲与妹妹,皆在与妖的战乱中死去,自那以后,某便立誓,平生所愿,妖魔尽去。”
薛应挽道:“我因一些缘由,无法明确讲出魔种究竟是何人,可我想求你一件事……唯有你,才能做到的事。”
吕志一惊,道:“公子请讲!”
薛应挽又尝试了一遍,发现只有他有任何说出越辞与魔种有关的想法,便连话语中的暗示也做不到,冥冥之中的力量太过强大,只他一人无法抵抗。
薛应挽垂下眸子:“我只能预测到这个程度,他日你若开宗立派,若想彻底消灭即将诞生的魔种,可选此处落址。”
“公子是想,既然魔种要出世,倒不如掌控在自己手中?”
“一旦如此,你便要承担背负可能的骂名,世人谴责,你也愿意?”
吕志双目炯炯:“自然愿意。”
薛应挽将书页递还,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喃喃道出一句:“多谢。”
他起身欲离,吕志忽而叫住:“公子,你应当并非属于此处的人吧?”
“我的确不是幽州本地人士……”
吕志道:“我是说,公子应当,不属于这个时空。”
薛应挽愣住:“你知道?”
“我观你与另一位公子一言一行,皆束手束脚却又匆匆,像是为了一个目标而来,且心中确信一些事情的发生,便随意一猜了,请勿见怪。”
“你……”
“时空术法虽为禁术,可古往今来,确有人曾熟练掌握,能够施展也不足为奇,”吕志道,“那日我见与公子同行之人剑法出奇,竟与我十年前自行领悟的剑诀有九成相似之处。直到那位公子将心法交予我,我才发现,甚至一招一式都能融会贯通,像是……只有我才能写出的心诀。”
啊呀……薛应挽心道,真是大意了。
他与越辞竟都犯了蠢,以为回至千年以前,就能当上那个知晓一切的先驱者,却忘了事物本就存在于千年前,不会被人为更改。
吕志看似正直到愚蠢,却最早看透,并用自己的方式试探出了真相。
“宗主,你好聪明。”薛应挽道。
吕志道:“那看来,我的确创立了一个宗门,哪个宗主叫什么名字?”
薛应挽摇摇头:“我不想左右你的思绪,我相信你决定的,会与我印象中的一模一样。”
“还有一事,千年后,会有一个名叫萧远潮的弟子,他身上有魔物血统,却并非魔种……如果可以,请阻止他犯下错误,倘若阻止不了,也不要将他驱逐出宗。”
吕志一一应下,还想留他,薛应挽却再不愿意讲出半点往后之事了。
*
三日后,幽州上空黑云盘旋,羊马嘶鸣,只一个上午,整个城中都流传着一个消息——有改天换地之能的妖石现世,蕴含上古祟魔之力,能破开界域,放出被囚禁万年的魔族。
城中一片惊乱,妖族躁动。薛应挽知道,越辞身上的东西藏不住了,这块石头在这一战中暴露能力,接下来的百年,都会在横断之乱成为昆仑所有人寻找争夺的目标。
越辞便是在吵嚷杂乱街道中准确找到薛应挽,此刻人潮熙攘,他从身后握上薛应挽手腕,对上目光之时,那道漆黑的瞳孔中剩下无限疲惫。他衣衫狼狈,浑身伤痕,讲一句话也沙哑断续。
“走……”他说,“我们快走,那个数据残留的我,手上东西太厉害了,我拦不住。”
薛应挽轻轻抬眼,说道:“可我们来千年前,是为了找到魔种,你找到了吗?”
越辞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会卷入不属于我们的因果……至于魔种,那块石头有这样的力量,最后落在谁手里,大概谁就是魔种吧。”
“若落在你手上呢?”
“除了我,”越辞低低喘息,视线不断望向天空盘旋的黑云,“我知道自己身上的数据,我不会是魔种……走,走啊!”
他们进入大阵之时,便提前准备好了离去之法。薛应挽沉了沉眸子,带他到自己最初被传送到地方,割破手指,画下记忆中大阵模样,灌注灵力。
越辞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表情几乎狰狞,他看向薛应挽,重重抱住他的身体。
“老婆,”他说,“好难受,头也很晕,我不会……被自己打成脑震荡了吧。”
薛应挽往他脑袋上补了一掌。
白雾散去,分明是才经历过的事,却像如隔云端,恍然梦醒。
越辞抱住薛应挽的腰,轻轻蹭他脖子。
“老婆。”
薛应挽推不开他:“离我远点儿。”
“舍不得你啊。”
“多大的人了,起来,太重了……”
越辞还是靠着他,好一会,嘴唇贴着他耳朵,慢慢道:“我们这一趟,没有找到魔种啊……怪我,什么也没做成。”
薛应挽握在手中,只停留在越辞后背仅一寸的短刃骤然收起。
“……是啊。”他说。
好警惕。
薛应挽闭上眼,与他分开。
他从魔域内走出,又到百花门的事情很快被众修行门派知晓,越辞作为朝华宗大弟子,并不应当与他这个身份存疑之人同在一处。
“把我带回去吧。”薛应挽说。
越辞道:“好啊,你想回门派,我就说你是我抓到的魔域中人,反正他们认不出你现在样子……就这样把你带回门派,要做什么,见戚长昀?”
“只是想回去看一看,我没什么地方可以去,能回门派待着,也挺好的。”
越辞笑道:“你和我回去,可就只能是罪人的身份了。”
薛应挽默认了他的接近。
他的确不想远离越辞。
他得杀了越辞。
第89章 死亡
越辞以抓到魔域中人为由将他带回朝华宗, 关在了地牢之下。说是牢狱,手中有钥匙的却独独他一人,外界看来, 则是他在不间断刑讯逼供这个与魔物有关之人。
薛应挽端坐在那间号称是牢狱,实则一应俱全的屋中, 等着越辞每日来见他,说一说外面都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他不方便露面, 却日日想着要怎么动手才能杀掉越辞,可每次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疾而终,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是他握着越辞的剑, 入夜后,剑尖离越辞脖颈只短短数寸。
而后一段急促敲门声音响起, 薛应挽来不及收剑, 越辞睁开眼时,便见到他抱着自己的剑一寸寸摸过剑鞘,声音平静:“这把剑……像是能与我感应。”
他也确实没撒谎,越辞总是有警惕心理, 屋中每一处微小动静都能让他警觉, 可许是因为这把剑真的有他的一部分,薛应挽无论触摸,使用, 越辞反倒少有反应。
越辞覆上他握着剑柄的手, 声音带着才睡醒不就的一点轻哑:“这把剑本来就属于你……想要吗?”
薛应挽摇头:“我有了更好的剑,师尊给我的。”
越辞沉了脸, 尽量不在薛应挽面前表现出来自己的不耐。
屋外声音再次响起:“大师兄,宗主找你有事——”
二人返回后, 极默契地没有与包括吕志在内的任何人提及千年前之事,有的事发生了,过去了,又何必重新细究。
站在面前的,才是现在的人。
“大概又是域外有异动了,”越辞留下剑在他身侧,摸了摸薛应挽头发,“老婆,你再睡一会,我晚点回来。”
薛应挽幽幽叹一口气,扯上被褥盖住脑袋。
想杀越辞,真是好难啊。
*
通过越辞每天带回来的消息,其实他隐隐约约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包括这十三年间。
沧玄阁从头到尾都知晓萧远潮身上血统,连最开始他的母亲,都是被沧玄阁刻意送去魔域的一个试验品。
沧玄阁阁主一族身上本就属于魔的支脉,万年来一直隐于人世,虽然不会被检测,但随着血脉一代代穿成变得淡薄,他们与生俱来的修炼优势也在逐渐减弱。
包括生命。
当初送萧远潮母亲到魔域,便是想要再培养出一个血统更为精纯,又不至于丧失人性的魔。
按照原本计划,他们于朝华宗商议后,本该带走经由刑罚后的萧远潮,能借由他的血脉,用以滋养自身,提淬出更精纯的一条血脉。
计划失败以后,沧玄阁陷入了终日惶惶之中,直到萧远潮再次前来,凭借更高的血脉纯度成功打开沧玄阁机关,带着妖物,控制了整个沧玄阁。
他并不在乎魔种究竟是谁,不在乎更高的修为境界天赋,从头到尾都只想让欺辱他的宁倾衡与宁老阁主二人付出性命。
他也做到了。
彻底融合血脉的萧远潮一时无人可当,本该支援的各大宗门也在知道他们本就为魔族血统时厌恶唾骂,沧玄阁被血洗足足三日,继而,由萧远潮接手。
据经由路过的人说,沧玄阁上空有连绵三日徘徊的血云,乌压压黑沉沉的,只靠近,便令人喘不过气。
等盘踞的血云散去,宁倾衡与宁天河的头颅被悬挂阁门之上,数千年底蕴的沧玄阁就此覆灭,阁中一片残垣荒芜,再无人烟。
萧远潮名义上是魔域领导者,实际上却和越辞暗中联系合作,倘若有一天魔种真的降临,想办法从魔域斩断根源。
不过薛应挽也好奇,上古时期便开始传这个魔种,一千年又他的两世,从来没有人真正见到过出世的魔种,哪怕上一世魔物破封印而出,魔种也依旧没有现世。
可魔种的存在,就像一个定时的隐患,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破土而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因为倏忽放过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薛应挽也不想冒这个险。
他想让魔种彻底消失。
*
当然,他回到朝华宗的事,即使是另一个身份,也瞒不住想知道的人。
越辞才离开不到一刻钟,薛应挽便明显感知道屋中多了一个人,他趴在本不该出现在牢狱里的床榻上,背对着他,被褥蒙头:“别来来去去的,我要睡觉。”
没有动静。
薛应挽不喜欢这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好一会,骤然扯下褥子,转头道:“你要干什——”
话到一半,硬生生转了个弯。
因为他看到了本不该出现在此的另一个人。
“啊,师尊……”薛应挽惊讶,“你,你怎么进来的。”
说完自己又后悔,戚长昀的能力,想去哪还需要经过谁同意吗,就算是越辞,都难以发觉。
可他也有一段没见过戚长昀了,想起阵中千年前相遇,方悟懂为何无论两世间如何变换模样,师尊都能第一眼认出自己,心念微动,低声唤:“师尊……”
“那么多年了,”戚长昀道,“你一直没回来看过我。”
他二人之间的氛围已然不同,戚长昀又怎会不明此时的薛应挽经历过了什么。
薛应挽偏过头,胡乱说道:“毕竟不方便直接回来嘛……我都是死了的人。”
突然陷入了沉默中。
戚长昀上前数步:“怎么回事?”
“十、十三年前吗……那个时候是我冲动了,我只是想试一试……”薛应挽有些语无伦次,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干脆一股脑摊牌,“我知道错了,师尊不要问了。”
戚长昀轻声叹气,坐到他身侧。
“好。”
手指轻轻抚摸薛应挽发间:“那过得,还好吗?”
薛应挽点头,主动将脸贴上师尊掌心,习惯性蹭了蹭:“还……不错。”
戚长昀看着他,也许有很多话,现在却也不用说出口了,他二人视线相撞,薛应挽从一点惊乱到平复的安缓,再到一点点提起的焦虑。
能见到师尊,薛应挽自然很开心,可此时此刻,的确有些不太恰当。
他被越辞带回来,就算是为了杀对方,可还是与他又稀里糊涂搅在一起,师尊这时候来,薛应挽已经无法给出任何回应了。
何况还是在越辞不知道的情况下,特意跑来见自己。
像什么,算什么?
看了太多闲书的薛应挽脑中蹦出几个不能神思的词语,什么师徒什么背德,还有一个……
偷……偷情?
有这个念头的一瞬间,薛应挽一个激灵,晃了晃脑袋,起身推开:“师尊……”
面对戚长昀,他还是不擅长说出绝情话语。
好在戚长昀总是能从他的一点动作,表情中知道他的想法,身形一顿,放下了手。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
薛应挽低头,指尖绞着一点被褥,瓮声答:“嗯嗯……我知道的,师尊也看到了,我很好。”
“……嗯,”戚长昀答,“那就好。”
是不是他们二人少有这样连对话也觉得尴尬的时候,戚长昀什么也没说,薛应挽却无端感觉到了他的落寞,心中有些难过,道:“等过些日子,我再去看望师尊吧。”
“好。”戚长昀道。
他站起身,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我先走了,你不用在意我们二人之前的事,你喜欢谁,和谁在一起……都是你自己的意愿,我永远,是你的师尊。”
薛应挽猛然抬头。
戚长昀却已经离开了。
他好像总是不经意会伤害别人的心,可是他就一个自己,怎么能分给两个不同的人呢?
总不能连吃带拿,既要又要。
与戚长昀开始得糊涂,结束得也糊涂,甚至从未有过一个明确的表达,可二人就是心有灵犀,知道对方的想法,对方的选择。
而戚长昀也习惯性的,没有理由的去迁就他,哪怕不求回报,藏下对他许多年的喜欢,甘愿只做他的师尊,再不越界。
薛应挽靠在床柱上,蜷着一双腿,脸蛋埋进膝盖里。
他闷闷地想,此时此刻的师尊,是不是也和他一样难受呢。
有几次,薛应挽想着干脆追出去,和师尊道歉,说我也想一直当师尊的徒弟,没有想赶你走,没有不想见你。
可现在他还不能离开。
越辞现在在他人眼里,可算是朝华宗威风凛凛的大师兄,贸然杀了他,薛应挽不好办。
但若是在牢里杀了跑路,没人会去怀疑一个死人。
薛应挽换个身份换张脸,又能混一混,再回到凌霄峰,当他的霁尘座下弟子。
他这个人念旧,习惯了在一个地方百年,就很难挪窝了,好像长长久久的继续待在朝华宗,才能让他生出一股闲适的安心之感。
最好世间平和,没有大事,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魔种魔物,大家都可以安心修行突破。
薛应挽环顾这间被特意改造的“牢房”,沉下心,细细想道,如何才能将现在已经强大到一定程度的越辞杀死呢?
他手上法宝那么多,要怎样才能彻彻底底,一次置于死地,不留半点求生机会呢?
*
越辞回来了。
和每天的时间一样,傍晚日暮时分,夕阳收落,天色昏灰时,像是提醒他,还有人在等待着自己。
其实薛应挽所在位置,是看不到太阳的,连准确的时间都无法推算,他面前只有一个沙漏,慢慢看着漏下的流沙,等着时间悠然而过。
一转眼又快入冬,越辞不会去问他为什么要选择待在牢里,不会问他什么时候想出去,只会让他在的每个地方都温暖舒适。
就像他其实知道,有人在自己离开的时候进入地牢,和薛应挽待了不短的时间。
结了丹,薛应挽还是不习惯和那些修士一般辟谷,总喜欢吃甜的。越辞每天去买不同的糕点小食,路过长溪,看到新出炉的红豆薏米糕便起了兴致带回来,食屉装着,还热腾腾地冒着烟气。
“老婆,挽挽,”越辞叫他,“别睡了,我给你带了吃的。”
薛应挽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他从榻上爬起身子,越辞便坐在榻边,将一块糕点撕成小块,喂到薛应挽嘴里。
吧唧吧唧。
好吃。
越辞看着软软靠上自己的薛应挽,问道:“老婆还想吃什么,明天我给你带。”
薛应挽掰着手指数了数,熟练念出几道菜名,什么蒸鲈鱼炒虾仁南瓜饼子,还有冰酪酥山,眼睛眨巴眨巴,嘴边掉出一点粉屑。
越辞指腹拭去他嘴角屑渣。
“其实这样挺好的,”他说,“你一直在等着我,无论我去了哪里,都能想到,回来还能看见你。”
薛应挽叼着一块糖糕,眨眨眼。
他嚼吧嚼吧吞咽下去,手背擦嘴:“我不在的哪些年,你每天都这么想吗?”
越辞一顿,有点没反应过来,随后嗯嗯地应。
“是啊,天天都很想你。”
薛应挽略带蛊惑的声音传来:“那是不是我让你做什么,你都会做啊?”
越辞挑眉。
“回答啊。”薛应挽催他。
“……你先说说,要我做什么。”
“你以前可是什么都不会问直接听我的。”
越辞惊讶:“我可没有,你瞎说。”
薛应挽直起身子,哼了一声,又被越辞掰回肩膀,软声道:“老婆,好了老婆,老婆说什么我都应。”
“不信,”
“那要怎样才好,嗯?别闹脾气好不好。”
薛应挽忽而冷冷道:“那要你的命,你给不给?”
越辞笑道:“好啊,什么时候。”
“没在和你开玩笑呢。”
“我也是说认真的。”
越辞慢慢抱着他放在褥上,俯身自上而下,珍视地看着薛应挽的脸,指腹摩挲过爱人眉眼鼻梁,停留在那颗棕色的浅淡小痣上。
随后握着薛应挽的手,放在自己砰砰而跳的胸膛间:“老婆想要我的命,我当然毫不犹豫。”
薛应挽撇到他左手腕,那处的烧灼疤痕随着时日好了彻底。
连同百年间被消磨的少年气竟或多或少恢复许多,整个人恣意放纵,胸有成竹,唯独对他的情意中更多了些新鲜的热切,像是不断在试验着讨好自己。
“越辞……”他忽而问,“怎么感觉,你哪里不一样了。”
越辞道:“什么?”
“不,没什么。”
薛应挽垂下眼睫,攀在他后颈的手指弯曲,叩门似的敲了敲,越辞只是看着他,看不完似的流连。
“老婆,真漂亮,”他说,“你真好看。”
薛应挽动作一顿。
这是他们从前无言的习惯,每每他这样催促,越辞便十分顺从懂事地来亲他抱他,可他示意已然这么明显,越辞却还是毫无反应。
直到见他眉心微皱,才握上他的手,问道:“疼了?”又似反应过来,低头去亲吻薛应挽,动作仓促而粗鲁,将他口中每一处都舔。舐了个尽,留下属于自己的气息。
“老婆……好喜欢你……”
薛应挽微微喘息,额间渗汗,他掀开一点眼皮,紧紧盯着越辞的每一个表情与动作。
“越辞,嗯……你,你当时,与另一个自己打斗之后,你还记不记得,那颗石头,最后在哪里?”
“问这个做什么?”
“这块石头本来就关系重大,横断之乱就是因为妖族想寻找他争抢才开始,现在下落不清不楚算怎么回事,”他推了推越辞肩膀,不耐道,“你快回答我啊。”
越辞舌尖顶在上颚,汗水从迸出青筋的额头往下淌,声音含着一丝哑意:“在,我那里……”
没等薛应挽挣动,又补充:“另一个我,”他道,“那东西本来就是系统道具,给了很高权限,才有那样的能力,你放心,除了我之外,应该没有人能够使用,也没办法被带离先导剧情。”
薛应挽又问:“既然如此,那究竟该怎么判断谁是魔种?你的任务指示呢?”
越辞道:“这个简单,如果魔种死了,与奈落界的缝隙会被彻底填平,魔物再也无法突破封印而出。”
薛应挽问:“你还与萧远潮有联系吗?”
越辞道:“……没有,他身上有魔族血统,本就与我们不是同一类人。”
薛应挽看着他眼睛,确认再问不出什么有用信息。
他的手又移向了枕下,那里始终藏着一把刀,他确认自己的判断,也从来没有放弃过想要越辞性命。
还没触碰上,便被越辞带着翻了个身,惊呼一声,如瀑长发倾泻在后背。
又失败了。
“明天一起出去走走吧,你一直待在这里,会闷坏的。”越辞说。
“可我……”
“没事,不会有人认出来的。”
薛应挽只得胡乱点头,已经顾不上回答什么问题了,他的手腕被人抓着按在结实的腹肌上,腰肢下塌,口中一下一下喘。息。
*
越辞没有带他去二人都十分熟悉的长溪,而是距离长溪十数里外的一个小镇,此处相比长溪繁华显得恬淡平静许多,街道三两条,店铺小摊子一应俱全,行人来去,孩童嬉闹。
屋房看起来有一定年纪了,走进青石巷道,能看见墙面爬满了湿漉的大片青苔,一些说不上名字的杂草顺着缝隙长出青苗,墙外榕树垂绦沙沙作响。
这里很安静,是薛应挽会很喜欢的地方,他一路沿着街道慢慢走去,临近入冬的凉风扑在脸上,带来舒适清爽之感。
越辞牵住他的手,随他一路无话地走,有树叶吹落到脑袋上,又被细细捡出,薛应挽抬头看时,只见到他傻兮兮的发笑。
“笑什么?”
“因为有一个这样漂亮的老婆啊,”越辞齿关粲白,眉眼朗俊,“老婆喜欢这里吗,喜欢的话,以后我们就来这里,或者一个相似的小地方住下,我每天给你去买好吃的,你想练剑练剑,想做什么做什么,要是呆腻了,我带你去旅游,好不好?”
薛应挽哼声:“你想得美。”
越辞立住身子,低下头,轻轻吻住他嘴唇,宽阔的身子遮挡日光,二人的影子融在一起,在无人的小道上被拉得很长。
“老婆,”他很认真地看着薛应挽,“好喜欢你。”
薛应挽抬眼看他。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对越辞究竟是什么心思了。
喜欢?的的确确是曾有过的,而且深入骨髓,刻骨铭心,他第一次学会动心,就是与越辞最初认识的那段日子。
现在想来,当时的越辞,对他也是有过几分真心的,只是后来一步错,步步错,便生生切断了萌发的细芽,非要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的痛恨。
后来不禁会想,倘若当时的越辞也退了一步,哪怕学会认错,承认自己的喜爱,要带他不顾一切的离开,薛应挽便不会那样失落,那样难过悲戚了。
他总归……很难学会心狠。
越辞的眼睛很亮,映着熠熠的日光,看向他时带了少年涩赧的笑意,手心紧张得发了一点汗,唇瓣分离时,还能感觉到热切呼吸。
随后,越辞将一把剑交到了他手里。
“老婆,”他轻声说,“我不是傻子。”
薛应挽平静地看着他。
手中剑沉甸甸的,像是曾承载过一个人的灵魂。
布满藤纹的剑鞘带着体温的暖热,纤白的掌心被另一只宽大的骨掌覆盖,越辞很轻地将脑袋靠在他的修长脖颈,嗅闻着那点熟悉的浅淡香气。
一个修为臻至分神的修士,又怎么会感受不到枕边人浓重的杀意,只是想慢一些,再慢一些,等和爱人再待上足够的时间,看够爱人的容颜,才了无遗憾,愿意将自己生命奉上。
“其实我不知道,老婆为什么要杀我,”越辞声音很轻,拥着他腰间的手也在细微颤动,“后来觉得,大概是我从前没做好的事太多,惹你生气厌烦的时候太多,我想,那的确是我做错了。”
他叹息一声:“阿挽的想法要去做,阿挽的心愿要去完成,想要我的性命,我也甘之如饴。”
薛应挽嗯声,嘴唇微动,喉中像是卡了一块棉花讲不出话,他说:“不是因为这些。”
“因为什么都没关系,我心甘情愿的……我从前,做了错事,现在,老婆是不是就能原谅我了?”
薛应挽缓缓拔出剑,放低声音,嗓中多了几分自己也没觉察的温和:“你不是……一直很有能耐吗,反正就算死了,也有办法重来。”
“我可以……稍微等一等你,但你不要再当越辞了。如果怕我认不出来,就约定一个暗号,你来找我,我就明白了。”
越辞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湿热的液体落到薛应挽颈侧。
“重来不了了,”他说,“我没有办法……再重来了。”
他直起身子,双手捧着薛应挽面颊,那双瞳孔湿润而满是不舍,嗓音颤动,哑声道:“你要记得我,不要忘记我,好不好?”
薛应挽回答他:“好。”
最尖利的长剑出鞘,随着心口闷沉的钝痛,剑尖从背后穿过越辞的身体,没入一只跳动的心脏间。
第90章 真实
越辞死了。
薛应挽亲眼看着他倒在地面, 一点点失去呼吸,大股大股的鲜血从被拔出的剑伤出汩汩而出,好在身着玄衣, 并没有那样骇目惊心。
他等着越辞身体最后一丝灵息散尽,抬手替他阖上了半睁的眼睫。
他的本命剑就放在身侧, 薛应挽隐去身形,等待第一个经行过的路人看到他的尸身, 随后惊吓得尖叫,引来更多的人, 他们围成一圈, 看地面被日头晒干的血。
一位母亲捂住了女儿的双眼。
不久, 朝华宗传来了大弟子越辞亡故的消息。
死因是他的本命剑,这把剑是被生生捅入他胸膛的越辞没有反抗, 下手之人也没有用灵力, 无法追查。
换句话说,越辞是自愿被杀死的,甚至想替凶手隐瞒。
传来传去,便传成了情杀, 都说这位大师兄从前的道侣回来了, 却恨他当年弃自己而去,于是毫不留情,取了曾经爱人的性命。
有人说他痴, 有人说他傻。
这样高的修为境界, 再修炼个千年便有望飞升,如今却为了短暂的人世情爱, 主动放弃得道,着实可悲。
不过, 还是没有人见过他的那位道侣。
朝华宗闹腾了一阵,也渐渐不再讨论这位曾经的大师兄,又恢复到日日修行练剑之中。
薛应挽没有回宗门,他留在这个总是记不清名字的小镇上,租了一间小屋,没有任何人打扰,待了足足一个冬天。
冰雪消融之际,薛应挽见到了萧远潮。
他在屋前种了很多花,养了三四五六只小猫,一出屋子,猫儿便围着脚边打转,来了生人也不害怕,一道道或尖或哑的喵声此起彼伏。
薛应挽怀中抱着一直通体乌黑的小猫:“你怎么来了?”
萧远潮道:“我,我太想见你了,就自作主张……”
“好吧,”薛应挽放下猫儿,拍拍它的屁股,重新起身,问道,“你要不要吃些什么,我给你泡茶?我做了茶点……”
萧远潮没去对上薛应挽眼神,只结结巴巴地应:“好。”
他坐在石凳上,手里捧着一盏热茶,斟酌许久,才低声发问:“这些时日,你过得怎样?”
薛应挽偏头:“你说什么?声音太小了,我没听清。”
萧远潮:“……”
“没什么。”他说。
薛应挽把装糕点盘子往前挪了挪,萧远潮还没伸手,便被一只跳上桌子的狸花猫叼了一块离开,猫儿黄澄澄的瞳珠怒视般瞪了一眼。
他悻悻收回手。
薛应挽不禁笑了一声。
“吃吧,给你准备的。”
萧远潮掩饰般快速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再见薛应挽,浑身总是有些不自在似的,搞不清楚该用什么姿态面对对方,想交谈犹豫,要亲近畏缩。
只小心地咬下一口糯糯软软的薏米糕,热意余香在齿关炸开,细黏却并不粘牙,一咬一吞,喉中尽是满足之感。
薛应挽托着下颌,眉眼弯弯。
“好吃吗?”
“好吃。”萧远潮干巴巴回答。
这些时日,他又找回了当初喜欢做糕点的热情,自己吃不完的,也会去分给友善的邻里。薛应挽怕事,想着过上一段时间再回到朝华宗,也就不会有人怀疑他与越辞的离世有关了。
萧远潮似鼓足勇气,又问:“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这算个什么问题,”薛应挽发笑,“我当然好啊,现在没了烦恼的事,就在这陪着猫啊鸟啊,顺便看看能不能等到什么人。”
“等到什么人?”
“不知道,”薛应挽道,“不过我这不就等到你了吗?”
萧远潮:“……”
他叹声:“你若是真在等我,就好了。”
薛应挽选择性忽略这句话语,又问:“所以你今天来,只是为了看我过得如何吗?”
萧远潮愣了一下,随后道:“近来……事情很多,到附近办事,便想着顺路来寻你……”
薛应挽顺口接话:“是因为两界封印补全,留在奈落界的魔族不安么?”
“什么?”萧远潮不解,“封印为什么会补全?”
“当然是因为——”薛应挽也一怔,“等等,难道封印,一直没有发生变动吗?”
不应当,越辞所说的每一件事都是准确的,他也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
可不可能……
这并非纯粹猜测,他看到了千年前发生的一切,看到了村庄的结局,才因此十分确认,越辞不可能不是那个魔种。
那为什么封印还是没有修补完整,他做错了什么,还是越辞没有真正死去?
他亲自动的手,亲眼看着他一点点失去呼吸元神散尽不会有假,薛应挽实在想不通,到底哪一步除了错误。
萧远潮发觉他状态不对,眉心皱起:“……阿挽?”
薛应挽一时如梦方醒,急急喘息。
“抱歉,”他道,“我还有事,今日不能继续接待了。”
萧远潮眉目有一瞬黯然,很快撑着笑意:“好,那等你有时间,我再来看你。”
辞别萧远潮,薛应挽不住来回踱步。
越辞已然死去绝对没有任何一分差错,他是魔种这件事更是毋庸置疑,难道他果真换了一个模样又重新开始?不……若按照他性子,倘若真的有机会重新来过,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来找自己。
可一切都完成了条件,为什么那道封印还是没有修补完整?
薛应挽逼迫自己沉下心来,从头开始细细思酌每一步。
从自己重新苏醒,到与越辞一起回到千年前,再到返回现世,亲手诛杀越辞……
哪里不对劲呢?
抱着疑问,他重新回到朝华宗,却是径直寻上了吕志。
寻常弟子并不能直接面见宗主,可吕志知晓是薛应挽,单独邀他入殿,屏退其余弟子,反恭以茶水,面色沉静如常,像是对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
“……宗主。”
吕志与他点头示意:“你记起来了。”
“这些年间,你一直在等我吗?”
“没有特意,不过……”他上下端详着恢复本来面容的薛应挽,思酌一番,道,“见到越辞与你再次出现在我眼前,的确十分惊奇。”
“我从来以为,这种事情不会真的发生,直到每一件都如你们所说的发展,再是萧远潮,越辞来到门中……我这才相信,原来当初并不是一场梦。”
这样开诚布公的谈话,倒是第一次。
薛应挽勉强撑出笑意,没有心情继续应和这位已然成为一宗之主的故人。他不顾茶水滚烫,尽数入喉,紧闭双目,待思绪理清,深吸气,讲出自己今日到此的因由。
“当初,越辞寻我不见,是你救下他,让他成为你的弟子。”
“不错。”
“你……是如何与他说的?有没有说过,我们会回到千年前一事?”
吕志道:“此乃天机,我自不会提早泄露,他当时整个人无半分求生意志,若槁木死灰,惟愿一死。我于心不忍,便上前劝说,道……自己测算结果,你二人,终会有相见一日。他这才放弃求死,拜我做师尊,留在朝华宗内。”
吕志话中并无过错遗漏,此处线索也断了。
薛应挽正懊恼要拜别,却被吕志劝住:“我知晓越辞身死,虽不知为何你要对他动手,但现下看来,你仍旧多日为此事忧心焦乱。”
“为何你对我将他杀死一事表现平平?他总归也是你的弟子……”薛应挽不解。
吕志向他行了一个礼节,轻声道:“我相信你二人是天人临世,有指点超脱之能,所行所为皆有缘由,我等凡人不敢干涉。”
薛应挽觉得好笑,他只是趁了禁术东风,却被宗主认为是天人下凡,这岂不是倒反天罡。
当下不敢承这恭维,道:“我只是区区常人,若当真有天人,那也该是死去的越辞。”
“因果纷乱,不可干预,”吕志摇头,口中轻叹,“能入阵之人,早就被天命选定,命数也早已定下,非人力所能更改。”
“笑话……”薛应挽怒极反笑,“当真是天大的笑话,倘若早有天命,最不该死的人就是越辞。你可知道我杀他有多简单?照你说法,我根本无法用任何方式杀死他……”
话说到一半,忽的自己也意识到什么,停顿一下,重新看向吕志,眼中血丝渗出,他嗓音哑声,带着些许疑虑,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突然冲动起来,竟一时忘了二人身份与礼仪,一把抓住吕志领口:“越辞死了没有?”
吕志似早有预料:“你亲手杀了他,却问我他如今究竟有没有死去吗?”
薛应挽自己也怔怔呆滞。
是啊,他亲手杀的越辞,看着他咽气闭眼元神散去,怎么会有假?怎么可能有假?
他在反复确认怀疑中头痛不已,呼吸发急,四肢百骸似有热流窜涌,胸中燥热闷烦。
吕志反握上他手腕,二指搭与经脉,道:“你心性已然不稳。”
“我,我稳不了……对不起,宗主,是我冲动了。”薛应挽苦笑一声,下唇咬得发白。
他跌坐回原地,眼前逐渐浸染上一层湿意。
绝望,无助,焦乱,走投无路,这些情感如经久不散的灰雾将他彻底笼罩,将他逼下深不见底的暗渊,将他所有的希望一点点打碎,最后再告诉他,你杀错了人。
你杀了最爱你,愿意为你心甘情愿赴死的人。
四下安静,不起一丝风声。
吕志看他模样,许久,才道出一句话。
“戚挽,”他问,“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也许从一开始就并非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