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楚星回按着谢留风休养了一天一夜, 确认他体内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之后，两个人才启程往回走。
方谚已经带着人提前回宗门去了。目前三个下界的伪神都已经被谢留风处理干净，谢留风难得不需要四处支援, 暂时有了一点空闲时间。
所以他选择赶路赶到一半拖着楚星回去逛街。
虽然楚星回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了逛街的兴致，但鉴于两个人已经很长时间没见面了, 他还是决定惯着自家道侣, 跟他一同去了。
东海附近最适合逛街的地方自然还是永宁城。
正值春季，永宁城内杨柳依依, 正是风光好的时候。
两个人来过好几次永宁城, 对此地也算熟悉，谢留风拉着楚星回在街上七拐八绕, 很快进了一家成衣铺。
半个时辰之后，谢留风才终于心满意足，将楚星回从成衣铺里带了出来。
楚星回抱着一堆衣服和饰物, 有点迷惑：“怎么忽然想到要给我买这些？”
谢留风将一枚玉簪插到楚星回头上，后退一步仔细欣赏了一下：“我想打扮我们家道侣难道还要挑时候？”
楚星回忍不住晃了晃脑袋。
这枚玉簪的材质看上去有些脆, 他总担心打架的时候会一不小心掉下来摔坏。
虽然事实上这东西在其上法阵的加持下, 并不像它看起来那么脆弱。
谢留风觉得非常好看, 于是他伸手牵住自己非常好看的道侣，道：“走吧, 请你吃糖山楂。”
之前卖糖山楂的摊子还在原处, 两个人买完糖山楂, 慢慢在街上继续走。
楚星回觉得有点无聊，便开始拆糖山楂的纸包。
他拆了一半，忽然感觉到了一道专注而认真的目光。
谢留风在看他。
楚星回拆纸包的手轻轻停顿了一下, 疑惑地跟谢留风对视了片刻。
谢留风冲他弯了弯眼睛：“没什么，柳絮沾到你头上了。”
楚星回静静看着他, 往他面前凑了凑：“帮我拿下来。”
谢留风就伸出手，帮他把沾到头上的柳絮拿下来了。
拿完柳絮，他刚打算退开，楚星回就又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抱住了他。
谢留风问他：“怎么了？”
楚星回更紧地抱住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谢留风叹了口气，也伸出手，安抚地搂紧了怀里的人。
他知道，楚星回应该是察觉到什么了。
隔了一会儿，楚星回抓了一下谢留风的衣服，从他怀里抬起脸，胡乱找了个理由，闷着声音开口：“饿了。”
谢留风问他：“想吃什么？”
楚星回没说话。
本来就是胡乱找的理由，他自然不知道要吃什么。
谢留风忍不住笑了一声：“好吧好吧，我们先去看看。”
楚星回点了点头。
谢留风就牵住他的手，将他带进了最近的客栈里。
临进门的时候，楚星回打量了一下街上，忽然道：“人少了许多。”
此处是永宁城中最为繁华的地域之一，往常街上都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可如今却只剩寥寥的行人。
谢留风点了点头：“如今情况不好，各处出门的人都少了。”
气运的消失看不见摸不着，带来的后果也无声无息。
像他们这些身上气运还足的人还没到影响正常生活的地步，但对那些天生气运偏弱的人来说……眼下的情况几乎可以说是危及性命了。
现在并不是饭点，客栈中的人也很少。
两个人刚一落座，小二便将菜单递了过来。
楚星回看了一遍菜单，忽然在其上看到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红豆粥。”他对着小二点完，看向谢留风，问他，“你喝吗？”
谢留风点了点头。
楚星回就对小二说：“两碗。”
谢留风也看了看菜单，又加了两样菜。
熬好的粥很快端上来了。
楚星回喝了一口，并没有尝到想尝的味道，便放下了勺子，把自己这一碗也推去了谢留风那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夹桌子上的菜。
谢留风将碗接了过来，问他：“不好喝吗？”
楚星回摇了摇头，诚实道：“好喝，但不如你煮的好喝。”
谢留风小小骄傲了一下，开始翘尾巴：“如果某人愿意求求我的话，我说不准就愿意回去给他煮了。”
楚星回抬起头，默默看着他。
谢留风没绷住，笑了起来：“好吧好吧，就算某人不愿意求我，我也愿意给他煮，煮一辈子。”
楚星回勉强满意，也没胃口吃东西了，开始看着谢留风发呆。
谢留风拥有不挑食的优良品德，先喝掉了自己的粥，又顺便把楚星回那一碗也一起喝了。
楚星回忽然开口：“等回去之后，我就准备飞升了。”
等他飞升见到天梯，动手将天梯斩断……届时一切就都能结束了。
谢留风擦了擦手，语气闲适而自然：“你先等等，让我先来。”
楚星回愣了一下，拧眉看着他。
谢留风戳了戳他的脸，跟往常一样笑眯眯地插科打诨：“我年纪大，你让让我，行行好让我先飞升行不行？”
楚星回终于明白先前隐隐约约的反常感究竟从何而来了：“你之前瞒着我的就是这个？”
谢留风立刻为自己澄清道：“哪敢瞒你啊，这不是全都告诉你了嘛。”
楚星回问他：“所以，现在这些算告别吗？”
谢留风摇了摇头，认真告诉他：“不是告别，是喜欢。无论我走不走，什么时候走，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喜欢。”
楚星回勉强压抑住情绪，冷静道：“我已经出关了。按照预言，我可以直接斩断天梯，你不必飞升去上界。”
谢留风摇了摇头：“你之前也看到眼下的情况了。命书的事情爆出来实在太晚了，如今此界的气运已经到了很危险的程度。斩断天梯只能停止上界对此界气运的偷取，却没有办法让此界的气运重新回来。如此……谁也不知道一个气运如此之低的世界往后该如何发展，又能否存续下去。”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斩断天梯之外，还有人飞升上界，想办法将那些原本属于此界的气运拿回来。”
他们两个人平日里其实不爱把什么大义苍生救世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上，但真到了这种时候，两个人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哪怕只是为了一分可能，也愿意自己冒险去换得这个世界的安全。
道侣的意思是，他们先志同道合，认同彼此的道路和选择，然后才会结成至死不渝的伴侣。
这个世界很好，他们在这个世界上遇到了很多很好的人，经历过跌宕起伏的故事……并且遇到了彼此。
谢留风目光温柔地看向楚星回：“何况……在这件事上我也有私心，我想先把你的灵剑带上去。如果能为你的灵剑积累足够的力量，说不准你便不用为天梯一事付出代价了。”
楚星回问他：“你要如何将灵剑重新送下来？”
谢留风道：“我既然有了这个计划，当然是将一切都准备好了。流放之地连人都能送下来，送把剑下来自然有很多方法。”
楚星回点了点头：“你比我早出来这两年，就是在准备这些事？”
谢留风笑了一声，认真道：“没办法，我只有一个道侣。他的安危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能从这件事中活下来，然后飞升到真正的上界去。”
楚星回继续问他：“然后呢？”
谢留风看向他：“嗯？”
楚星回说：“然后……你还回不回来？”
谢留风安静了许久。
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很有可能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
谢留风岔开话题，试图将事情说得轻松一些：“不必太担心，我没飞升之前就可以弑神，飞升之后对上那些人并非没有一战之力。而且……我上去是解决问题的，又不是去专门打架的，并不一定要跟那些伪神正面对上。”
楚星回试图冷静一些，但根本没有办法冷静思考：“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走？”
谢留风摇了摇头：“这次不行啊，见天梯的机会就只有一次。你现在跟我一起飞升了，以后想砍断天梯都没地方砍了。”
他几乎没有拒绝过楚星回的要求，他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拒绝楚星回的要求。
但如今别无他法。
楚星回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终于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
两个人如往常一样，慢慢走完了接下来的行程。
谢留风依旧会试图拉着楚星回四处乱逛，楚星回虽然对四处乱逛并没有什么兴趣，但还是每次都会被谢留风强行拖走。
但无论一路上多慢，在春天结束之前，他们还是回到了北岳剑派。
谢留风看着手中亮起的传讯符：“嗯，时间刚刚好。”
他接通传讯，里面传来方谚的声音：“……师叔，飞升需要的场地和其他东西都准备好了，大概再过一个时辰就可以开始了。”
谢留风应了一声：“好，我待会儿就过去。”
楚星回偏过头，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谢留风牵住他的手，跟他安排最后的行程：“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先回家。”
楚星回还是没有说话。
谢留风捏了捏他的手：“答应了要给你煮粥的，总不能让我带着遗憾飞升吧，要是过不去心魔怎么办？”
楚星回反手握紧谢留风的手，终于肯开口了：“别胡说八道。”
两个人回了家，谢留风收拾了一下很久没用过的厨房，为楚星回煮了一碗红豆粥。
粥端上桌子，楚星回默默开始喝粥。
谢留风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开始碎碎念一些需要叮嘱的事情：“我把剩下的东西都收到库房里了，怎么打开你知道。”
楚星回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点了点头：“知道。”
热气氤氲在两个人面前，仿佛一切都温馨而平常。
谢留风继续说：“之前黑鸟的窝被雨打坏了，前段时间我估摸着你该出来了，便给修好了。”
楚星回喝了一口粥：“鸟都被你带走了。”
谢留风笑了一声：“带走了也总是要回来的嘛。”
他扒拉了一下楚星回的胳膊，又说：“还有鱼汤的食谱，我写下来放在厨房里了。”
楚星回回答道：“……不用食谱，我会做。”
谢留风给他做了那么多次鱼汤，他就算只是在旁边看也看会了。
但他会喜欢喝鱼汤，从来都不是因为鱼汤本身。
……
谢留风将所有能想到的琐碎事情全都念叨了一遍，然后两个人终于沉默下来。
楚星回在等他开口说最重要的那件事。
谢留风沉默良久，终于伸出手揉了揉楚星回的脑袋，嗓音温柔地跟他商量：“还有……如果我这次回不来了，你能不能别来找我啊？”
如果没有楚星回的话，他去便去了，只要无愧于心，无论此行是生是死都无所谓。
从前没有牵绊的时候怎样都好，但如今，他会害怕他的道侣因为他做傻事。
楚星回将粥喝完，放下勺子，郑重喊了一声对面人的名字：“谢留风。”
谢留风跟他对视。
“正如你同意我去冒险，我也会支持你的决定。”楚星回将自己的想法一字一句说了出来，“且不论在天梯断裂之后我能不能活下来……但如果你不回来而我能够活下来的话，我会去找你。无论你是生是死，我都会去找你。”
第122章 第 122 章
谢留风飞升的过程其实并不声势浩大。
他只是挑了个差不多合适的时间地点, 平平无奇地渡过了雷劫和心魔劫，便消失在了天梯尽头。
正如他自己说的，这辈子除了钓鱼, 他还没有失败过。
谢留风离开的前半个月，一切风平浪静。
明霄带着他的拐杖和还没好的腿, 天天往清净峰跑。
他没怎么干过这种安慰人的活, 绞尽脑汁挤出了几句“别担心”“一定会没事的”之类的话，反倒是把自己急得抓耳挠腮的。
好在被安慰的人并没有嫌弃他拙劣的安慰技术, 或者说, 并没有注意到他究竟安慰了些什么东西。
楚星回并没有表现得多么歇斯底里，相反, 他一直表现得很安静。
他长久地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似乎是在等待某个即将到来的结局。
这一天，明霄照常来看望这位几乎已经成为一块雕塑的朋友。
他腿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可以扔掉拐杖，靠自己的两条腿爬上清净峰。
楚星回还在院子里待着, 明霄熟练地跑去厨房里给自己找来了凳子和茶壶, 又勤勤恳恳地把东西搬去了楚星回旁边。
他自力更生地简单招待了一下自己, 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嘀嘀咕咕了一句：“……怎么感觉好像有点冷。”
感觉温度都跟冬天差不多了。
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天空阴沉沉的, 像是个阴雨天。
楚星回估计是不会回屋的, 明霄琢磨着要不要先在周围搭个防雨的阵法。
楚星回说：“下雪了。”
谢留风走后，他很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了，嗓音听起来有些哑。
他冷不丁开口, 明霄吓了一跳，然后才反应过来：“这都几月份了, 应该不会下雪吧……”
他反驳了一半，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因为真的下雪了。
鹅毛一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黑沉沉的天空中飘落下来，落在晚春繁盛的草木上，转眼在地面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又因为温度的缘故，很快融成了冷冽的水。
楚星回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雪花跟掌心的温度相接触，慢慢融化成了一小片水痕。
楚星回在其中察觉到了极为微弱的、他很熟悉的气息。
谢留风跟他一样，是冰灵根。
楚星回若有所觉，再次抬头看向了天空。
他听见了一道悠长的鸟鸣声。
下一瞬间，一只金色的大鸟突兀出现在黑沉沉的天空中。
它穿透阴云和漫天的大雪，如同一支金色的利箭，直直坠向了清净峰的方向。
楚星回站起来，伸出手。
金色的大鸟化作一道流光，落到了他的手上。
这是他的剑。
谢留风履行了他的承诺，将他的灵剑送了回来。
……一把神力充裕，足够他完成接下来一切计划的灵剑。
楚星回将脱胎换骨变成金色的黑鸟从灵剑中揪出来，冷静问它：“谢留风呢？”
黑鸟缩小成了跟平时一样的大小，站在他手上左顾右盼，仿佛完全听不懂人话的样子，一点也不敢回应。
楚星回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见它没什么用，便想将它塞回灵剑里。
黑鸟却不肯进去，而是叨住他的衣服，将他往外扯了扯。
楚星回明白了它的意思。
他直接御剑离开了原处。
谢留风在上界一定做了些什么超出预计的事情，需要他即刻飞升。
明霄还没反应过来，立刻跟着站起来往前追了两步：“楚星回！”
但楚星回人已经没影了。
明霄傻眼了一会儿，拿出一叠传讯符，将这边的情况告知了其他人。
*
楚星回很快到了谢留风之前飞升的地方。
方谚知道他早晚也会飞升，此处一应设施都准备了双份，他并不需要像谢留风一样多等。
楚星回开了周围的阵法，直接开始冲击飞升的障壁。
……
明霄带着人追过来的时候，半空中已经聚起了一大片黑色的飞升劫云。
他看着站在劫云下的好友，当即喊了一声：“楚星回！”
听见自己的名字，楚星回偏头看了他一眼，冲他点了点头。
薛衡怕他鬼哭狼嚎的影响楚星回的心态，先把明霄拖到了一边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楚星回的方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早晚都是有这一遭的……干脆点也是好事。
劫雷已经落下来了。
飞升劫雷的强度非同小可，前来围观的人都不能上前，只能远远看着被雷光彻底吞没的人。
楚星回先前一直待在天雷中修炼，飞升雷劫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他任由天雷劈开他的血肉，洗炼他的筋骨……这个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他的骨血神魂都带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神骨已成。
天雷的声音在楚星回耳中渐渐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轻盈感。
无穷无尽的力量向他涌来，他似乎听见了万物的声音，又似乎已经化为了万物的一部分。
楚星回睁开眼睛，看见云层之中多了一座金色的、如同阶梯一样的建筑。
正是天梯。
他握紧手上的灵剑，慢慢走了上去。
然后，他眼前的画面忽然一恍惚，他便看见面前的天梯之上睡了一具尸体。
楚星回握剑的手颤了一下。
他眨了一下眼睛，眸光缓缓滑到尸体的脸上。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谢留风的脸。
楚星回差一点就要走过去了。
但最终他仍是没有动，而是提起了手中的灵剑。
剑风扬起了他的发丝，下一瞬间，剑光直接将幻境切得四分五裂。
……这是他飞升之前最后一道心魔劫。
心魔幻境发现了他飞升之时心里最恐惧的事情，所以替他将这幅画面呈现了出来。
他并不是不害怕。
正因为太害怕了，所以他才会清醒，明白自己不能停在这里。
幻境层层碎裂，真正的天梯终于出现在了楚星回面前。
他一步步往前走。
快走到尽头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所谓的流放之地，听见了流放之地永不停歇的天雷声。
以及跪坐在道路尽头的，谢留风。
楚星回停下脚步，几乎以为面前的人是另一场幻境。
哪怕已经尽力收拾过了，谢留风的状况看上去依旧很不好。
他身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伤口，一身衣袍几乎完全被鲜血染红，血液还在不断滴落下来，几乎将他变作了一个血人。
这些伤口有些来自这段时日与伪神的交战，有些则来自命书的反噬。
他旁边悬浮着一本石制的书，正是一切的源头——命书。
书上面已经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痕，似乎马上就要彻底碎裂开。
楚星回急切地想要跑过去，谢留风却冲他摇了摇头。
他不能踏上流放之地，否则天梯就会判定他“飞升”成功，然后消失。
楚星回停住了脚步，慢慢走到离谢留风最近的位置：“方才……下了一场雪。”
谢留风咳嗽了两声，蹙眉将喉间的血咽了下去，笑道：“应该是我的灵力，方才将剑丢回去的时候不小心散过去了。”
他伤势太重，身上到处都是窟窿，已经有些控不住自己的灵力了。
但面对楚星回，他还是勉强伸出手整理了一下衣服，试图遮住那些可怖的伤口：“运气没有坏到家，此地为了方便窃取我们的气运，将此界的核心换成了这本书。所以……这次之后，这片流放之地应该能随这本命书一同消失了。”
他遮了半天，依旧徒劳无功，只能放下了手，对楚星回说：“算了，动手吧。能在……之前再见你一面，已经很好了。”
楚星回立刻拒绝了他，急声道：“不行，你先回来！”
谢留风摇了摇头，极温柔地笑了笑，再次重复了一遍：“动手吧，不必等我，我回不去了。待会儿此界毁灭，会影响到跟此界相连的下界。我之前让黑鸟叫你立刻来也是为了这个……先前还担心你赶不上怎么办。”
虽然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属于多余。
他家道侣这么厉害，飞升得这么快，还能有一点时间用来给他们道别。
楚星回感觉浑身上下的血都冷下来了，低声念叨了一遍：“回不去了……”
谢留风“嗯”了一声。
楚星回问他：“回不去……是什么意思？”
谢留风看着他，柔声安慰他：“小星星，别哭了好不好？你这样哭，我要走得不安稳了。”
他很想像以前一样好好哄哄他的道侣，但眼下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连碰一下都做不到。
楚星回面无表情地跟他对视，执拗道：“我没哭，你说……为什么回不去？”
天梯……不是有漏洞吗？
说到最后，他嗓音止不住地发抖。
他伸手摸了一下不太舒服的眼睛，摸到了一手的眼泪。
谢留风拗不过他，叹了口气，解释道：“之前说过了啊，命书是此界的核心。在命书毁掉的过程中，命书会吸纳此界的一切力量来试图修复自己。所以现在，此界可进不可出。”
何况……命书毕竟是一件跟天道相关联的神器，虽然要毁掉并不像扶观道人说的那么玄乎，但若要强行对它动手，谢留风也没有办法不受到反噬。
说话间，他的脸色又白了两分。
楚星回死死盯着谢留风，终于举起了手中的剑。
剑中储存的力量开始调动，剑身上很快浮现出一层浓郁的金光。
他从入道时就是剑修，握剑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但此刻他却像是个初学剑术的孩童一样，手在发颤，用不出半分力气，几乎握不动手中的灵剑。
……他做不到。
他的道侣就在他面前，他做不到。
谢留风依旧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甚至还有精神开玩笑：“怎么，需要师父教你挥剑吗？”
楚星回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他闭上眼睛，终于将这一剑挥了出来。
他用尽了自身全部的灵力，混合着黑鸟储存在体内的全部金光，所有力量一齐打在了脚下的天梯之上。
虚幻的天梯模糊了一下，突兀自中间断裂开来。
天梯断裂的余波波及到流放之地，布满裂纹的命书终于支撑不住，彻底碎成了齑粉。
在命书碎裂的同时，整个流放之地也无声无息地爆裂开来。
无数道灵光自消弭的世界中飞出，直往下界而去。
这些……是流放之地的伪神借由命书窃取到的，来自下界的气运。
时隔许多年之后，终于物归原主。
之前的雪已经消失了，灵光落入下界，化作了一场连绵的春雨。
无数人抬起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以及这场润物细无声的雨。
所有人都模模糊糊感知到，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回来了，渐渐充盈了整个世界。
*
东海。
碧云仙子站在早已空无一人的碧海桃花岛上，跟所有人一样，抬头看向天空。
她看见了天梯自中间截断，也听见了命书碎裂的声音。
碧海桃花岛与命书关联密切，几乎在命书碎裂的同时，她脚下的岛屿便开始缓缓下沉。
先前越瑶给她捏出来的“神魂”并不足以支撑这许多年岁，所以越瑶临走之前，特意将她做成了碧海桃花岛的地缚灵。
她只能留在碧海桃花岛上，哪里也不能去。
岛屿依旧在缓缓下沉。
直到最后……咸涩的海水淹没了她的口鼻。
碧海桃花岛的弟子长在海边，少有不通水性的，就算真不会游水，身上总会带上两样避水的法器。
所以她先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在碧海桃花岛沉岛之时，她会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淹死。
原来是因为……她是此地的地缚灵啊。
而她会成为地缚灵，正是从她窥见天机，试图逆天改命开始。
碧海桃花岛以卜算为生，此类警示数不胜数……可真正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多么荒谬。
这是她的徒弟为她选择的结局，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局。
她极力避免的预言以一种极为吊诡的方式在最终降临到了她的身上，至此作茧自缚，再无翻身的可能。
她终于自深海中彻底闭上了眼睛。
……
*
楚星回站在断裂的天梯之上，努力在各色灵光中寻找熟悉的身影。
不只是灵光太刺眼，还是他的眼中太模糊……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些金光代替他的神魂成为了斩断天梯的代价，但斩断天梯的反噬依旧使他身受重创。
他眼下的情况跟谢留风之前比好不了多少。
但他依旧站着，执着地不肯闭上眼睛。
直到所有灵光都消散，整个天地都寂静下来。
楚星回终于支撑不住，跪坐下来，忽然就觉得自己无处可去了。
谢留风不在了，他便没有家了。
他茫然四顾，终于将目光落到了脚下的半截天梯上。
他突兀想起了之前郑老头和碧云仙子的计划。
郑老头说……神的骨头和天道之子的神魂，可以用作天梯的材料。
谢留风帮他获得了一把金光充盈的灵剑，他并没有献祭自己的神魂。
而且他经历过飞升雷劫的淬炼，身上有神骨。
那么……如今他还有一份材料，可以用来构筑新的天梯——也许可以是一道去往真正上界的天梯。
他说过，无论谢留风是生是死，他都会去找他。
所以现在，他要去找他。
这个念头终于给了楚星回一点力量，他重新站了起来，开始生剖自己的神骨。
鲜血如雨般滴落在了断裂的天梯上。
楚星回看着被自己挖出来的骨头，总觉得有些眼熟。
然后他就想起来，他跟谢留风刚认识的那段时间，谢留风四处收集回来的那些骨头。
那些骨头……是谢留风第一次飞升时候的神骨。
所以，很多年以前，谢留风剖去自己的神骨……也是这么痛吗？
他闭了闭眼睛，将自己的骨头扔了出去，用作搭建天梯的骨架。
然后楚星回将自己的神魂也逼了出来。
先前一直没有动作的黑鸟忽然自灵剑中飞了出来，先楚星回的神魂一步，将自己融入了新的“天梯”之中。
楚星回愣了一下。
他没有再迟疑，也将自己的神魂融了过去。
他体内属于天道的力量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几乎在瞬间，他便失去了意识。
由神骨和天道之子的神魂搭建的天梯简单、粗陋，但落成的瞬间，迅速爆发了惊人的金光。
这是天道认可的标志。
新的天梯一路向前延伸，一直没入了云端的深处。
没有人知道它通向什么地方，但所有看到它的人都会意识到，隐没在另一端的地方，一定是真正的神界。
一道天道承认的天梯，天道会慢慢补齐它的所有功能，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但终究有一天，此界的人可以重新飞升。
新天梯落成之后，自动吸收了旧天梯残余的能量。
断成两半的旧天梯完全消失，楚星回失去意识的身体失去支撑之处，自空中坠落了下去。
……但这一次，没有人会在下面接住他了。
第123章 第 123 章
气运化作的雨在空中落了三天三夜。
而后雨过天晴, 往日阴云一扫而空，天边挂起了彩虹。
楚星回和谢留风一直都没有回来。
众人等了很长时间，终于默认, 这两个人应该是回不来了。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条有死无生的路, 如今的结果也不过是让众人心中渺茫的希望彻底落空。
牺牲的英雄被刻入史册, 而时间继续前行。
*
上界消失后，成玉常常会跑到北岳剑派来, 跟明霄一起去看楚星回和谢留风的魂灯。
魂灯只能探查此界的情况, 若关联之人已经离开此界便会自动熄灭。自从谢留风和楚星回飞升之后，两个人的魂灯一直没有亮起过。
成玉看着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动静的魂灯, 试图乐观一点：“反正……现在新天梯出现了，说不准他们两个人……已经飞升去真正的神界了。”
明霄残忍打破了他的乐观：“可能性不大。”
且不论新天梯究竟是靠什么才能出现的……而且如今新天梯还很简陋，要再等很长时间才能接引人飞升。
成玉叹了口气。
隔了一会儿, 明霄也叹了口气。
两个人面对面唉声叹气了许久，明霄熟练地开口撵成玉：“你快走吧, 别门派的人不能在这里待太长时间。”
成玉“哦”了一声, 郁郁寡欢地转过身, 正打算离开，余光忽然看见了什么, 脚步定在原地不动了。
他忽然转过身, 快步往楚星回魂灯的方向走了过去。
明霄不明所以, 也跟着走了过去，问道：“怎么了？”
成玉盯着眼前的魂灯，说：“它亮了一下。”
明霄愣住了：“啊？”
成玉笃定道：“它真的亮了一下。”
明霄艰涩开口：“你是不是眼花——”
他后半句话戛然而止。
两个人面前的魂灯闪烁了一下, 真的亮起了微弱的光。
两个人面面相觑，都陷入了沉默。
最后还是明霄先反应过来, 当即跑了出去，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话：“我去找其他人！”
他快速穿过宗门内的山道，一路跑到了宗门内议事的地方。
薛衡和方谚跟其他几个长辈正在谈事情。
命书一事虽然终于解决，但后续杂七杂八的事情并不少，还有之前伪神下界带来的遗毒，都需要耐心一一解决。
结果一帮人谈到一半，明霄直接气喘吁吁地开门撞了进来。
薛衡拧眉看着自己不省心的徒弟，叱了一句：“冒冒失失的做什么？”
“有很重要的事。”明霄一开口，语气忽然哽咽了起来，“楚星回的魂灯……亮了。”
他没忍住，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魂灯亮着……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方谚愣了半晌，忽然站起来，一把扯住了他：“走，拿上魂灯，找人。”
*
众人找到楚星回的时候，他正独自一人躺在一片荒僻的原野中。
他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浑身上下都被血染红了，身上的修为也消失一空。
失去剑灵的灵剑就落在他旁边。
但好在还活着。
……无论如何，只要还活着，以后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众人立刻将他拾掇回了宗门内。
楚星回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从春天躺到夏末，才终于睁开眼睛。
明霄照常过来照看他，看见床边上坐着的人，吓了一跳，险些当场摔了手里的东西。
他立刻用传讯符把所有人喊了过来。
一群人围在床前，明霄严肃地看着楚星回，一连串地问道：“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你是怎么回来的？剑尊呢？”
楚星回用一种陌生而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明霄念叨了一堆，慢慢觉得有点不对劲，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还认得我吗？”
楚星回摇了摇头。
成玉在旁边看着，连忙回头喊：“师父！师父！”
谢汀兰被他喊过来，还没说话，薛衡倒是先开了口。
他记得一些五百年前谢留风的情况，判断了出来：“看来谢清和将他那个死而复生的功法教给他了，这是后遗症。”
明霄忍不住问他师父：“师父，后遗症……都有什么？”
薛衡没好气道：“修为尽失和记忆出现问题，剩下的还有什么……去问谢清和自己吧。”
虽然谢留风并没有主动对外说过功法后遗症的事情，但亲近些的人多少都能看出来一些明显的症状。
其他人：……
现在他们往哪里找谢留风去。
成玉觉得应该判断一下楚星回这个记忆出现问题究竟到什么程度了，便继续问楚星回：“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楚星回看着他，依旧不说话。
成玉愁眉苦脸，觉得有点难办：“……不会后遗症还会让人变成哑巴吧？”
他试着戳了戳楚星回，问他：“还会说话吗？”
楚星回眨了眨眼睛，乖巧地说了一个字：“话。”
成玉：……
好吧，看来是会说话的。
谢汀兰将他扒拉到了一边去，认真给楚星回检查了一遍身体。
她松了口气：“恢复得还行，再养一段时间就可以重新开始修炼了。”
她留下几瓶早就准备好的丹药，低声道：“……什么也记不得说不准是好事。”
毕竟……两个人去，只回来了他一个人，要是记起来了，该有多伤心啊。
楚星回看着眼前关切望着自己的众人，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事。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心口的位置。
那里空荡荡的……但他总觉得，好像很难过。
*
醒来之后，楚星回恢复得很快，没多久就到了不需要别人时时照应的程度。
他能下地之后，偶尔会自己出去走走。
明霄惟恐这位目前既没有战斗力又没有记忆的好友走丢，心惊胆战地跟着他走了几次，大致摸清楚了楚星回的行动规律。
他不会去别处，只会待在清净峰内，并随机在清净峰的每个角落停留。
这天，明霄来看望他的时候，楚星回正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眼前的树。
树上搭着一个并没有鸟居住的鸟窝。
楚星回听见脚步声，回头问明霄：“里面的鸟呢？”
明霄也不知道。
从楚星回回来之后，他的剑灵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他只能硬着头皮编造道：“应该……应该是飞走了吧？”
楚星回没说相信也没说不相信，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
有一天早上，楚星回醒过来的时候，嗅到了一阵浓郁的香气。
他推开窗户，看见了窗外盛开的桂花。
楚星回走到了树下。
一阵风吹过，那些细小的花瓣便纷纷扬扬落在了他的衣上与发上。
他伸手碰了一下枝头的花。
他觉得自己很熟悉这棵树。
树下应该有一只很吵闹的鸟，还有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人……但如今他在这里，也只有他在这里。
清净峰里处处都是两个人生活的痕迹，但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另一个人。
漫长的空寂淹没了他。
楚星回在树下待了许久，然后离开了那棵开花的树，回到了房间里。
他看着房间里的衣柜。
里面有他很熟悉的气息。
熟悉到他一想起来便觉得心脏疼痛，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
于是他打开衣柜，将自己关了进去。
明霄找到楚星回的时候，他正睡在谢留风的衣服里面，呼吸平缓，手里还攥着一件衣服的袖子。
衣柜方方正正的，对一个成年人来说狭窄得厉害，他蜷缩在里面，像是睡进了一座沉默的棺。
明霄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拖了出来。
楚星回被他吵醒，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明霄原地转了两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楚星回，你怎么……”
楚星回忽然开口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明霄。”
明霄看着他清明起来的眼神，愣了一下，反应了过来：“欸……欸，你想起来了！”
他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看着楚星回，问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如果楚星回的记忆恢复正常了，那也就意味着……他会记起谢留风。
楚星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对他说：“明霄，我有点饿。”
他如今修为尽失，又自己待在衣柜里睡了许久，会感觉到饿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明霄被转移了注意力，为难道：“那、那我去给你下碗面条？”
他不太会做饭，只会下面条。
而且还做得不太好吃，不知道楚星回会不会嫌弃。
楚星回点了点头，郑重道：“多谢。”
谢他的面，也谢他这些日子的照顾。
明霄并没有听出他话里的古怪，很快跑去厨房了。
明霄走后，楚星回走到桌子旁边，找到了自己的灵剑。
灵剑很久没有被使用过，上面已经落了一层薄灰。
他认认真真擦干净了已经失去剑灵的灵剑，将灵剑拔出了剑鞘。
剑光清寒，哪怕失去了剑灵，也没有灵力注入，依旧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剑。
楚星回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剑。
然后他握紧剑柄，毫无预兆地将剑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剑刃划破了他颈上的皮肤，温热的血自皮下透出来。
楚星回闭上眼睛，慢慢用力。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神魂为什么还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但他知道……无论如何，他都要去找谢留风。
同生同死。
窗边忽然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一只熟悉的黑鸟费劲弄开窗户，鬼鬼祟祟地叼着东西从窗口飞进来，看见眼前的场景，毛都吓得炸起来了，匆匆忙忙放下嘴里的东西，直接撞过去，“砰”地一下撞开了楚星回手里的剑。
灵剑“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楚星回眼睫颤了颤，茫然地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熟悉的黑豆眼。
黑鸟情绪激动，浑身上下的羽毛因为愤怒膨胀成了一个球，又飞起来撞了他一下。
它费劲巴拉地进天梯把人神魂弄回来，怎么这人还要找死呢？
它契约的主人怕不是个傻子。
第124章 第 124 章
楚星回迟疑地按住了试图继续往他身上撞的鸟, 拎住黑鸟的翅膀仔仔细细看了它一遍。
金光用尽之后，黑鸟恢复了跟最开始一般无二的模样，从金色的大鸟变回了黑色的小鸟。
他的剑灵回来了。
那……他的谢留风呢？
楚星回转过目光, 终于看见了黑鸟叼回来的东西。
是一枚玉制的剑形吊坠，里面流动着一层微弱的莹白色的光。
自从谢留风将这枚吊坠送给他之后, 这枚吊坠一直挂在他的脖子上, 直到飞升也没有取下来，也不知道黑鸟是什么时候偷偷从他这里叼走的。
谢留风一直说这是库房的钥匙, 直到现在, 他才知道这吊坠里面究竟藏了什么东西。
这的确是钥匙，因为里面是谢留风用秘法留下的神魂烙印。
从他将这件东西送给楚星回的那一刻开始, 楚星回便可以随意出入跟他有关的一切地方，也可以随意打开他设下的一切禁制……甚至可以通过这道秘法控制他的神魂。
但现在，里面多了点东西。
楚星回放开黑鸟, 走过去捡起了吊坠。
隔着吊坠，他轻轻碰了一下里面流动的光。
这是……谢留风的神魂碎片。
他握紧吊坠, 空寂的眼中一点点亮了起来。
楚星回重新抓住了黑鸟, 颤着声音问它：“你是从什么地方找到这个的？”
……
明霄端着面条回来的时候, 楚星回正坐在桌子旁边，肩膀上蹲着一只黑色的鸟。
明霄跟这只鸟也挺熟悉的, 非常熟练地跟它打了个招呼, 将面条放在了桌子上。
黑鸟冲他“叽”了一声。
打完招呼, 明霄才意识到不对劲，瞬间瞪大了眼睛：“不是，它怎么回来了？”
楚星回看向他, 回答道：“飞回来了。”
明霄：……
废话，不是飞回来的还能是走回来的。
明霄盯着这只鸟仔细观察了一会儿, 虽然还是搞不明白这鸟究竟是怎么回来的，但还是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虽然这只鸟平日里挺闹腾的，但这种时候能有个闹腾点的东西陪在楚星回身边，他也能放心许多。
所以他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这只鸟回来的事实，顺便还掏出一瓶丹药喂给了黑鸟。
黑鸟吞掉了丹药瓶，又向他“叽”了一声，表达自己的感谢。
明霄高兴了一会儿，余光瞥见了什么，目光在楚星回脖子上停留了片刻。
一道新鲜的、还在渗血的伤口，稍微再深一些，便会触碰到命脉。
明霄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问楚星回：“你脖子上怎么了？”
方才情绪大落大起，楚星回后知后觉感知到了脖子上的疼痛。
他碰了一下忘了处理的伤口，四下看了看，抓过刚回来的黑鸟，决定甩锅：“……可能是它干的。”
明霄：……
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还没来得及被捡起来的灵剑。
糊弄傻子呢。
黑鸟莫名其妙被扣了黑锅，气得再次膨胀起来，气愤地在楚星回手上啄来啄去。
楚星回非常冷静地伸手按住了它，跟明霄对视。
明霄气冲冲地绕着他转了两圈，又不敢刺激他，最后指了指桌子上的碗筷，弱弱地憋出一句：“……我知道了，吃饭吧，我去给你找药。”
他一边去抽屉里翻药，一边不住用目光觑楚星回，惟恐自己一个错眼这位朋友就把自己送走了。
但楚星回却并没有再表现出什么过激举动，他已经坐了下来，开始认认真真吃面条。
明霄不会做饭是真不会做饭，一碗面条煮得又软又硬，盐不是盐菜不像菜的。
但楚星回眉头都没皱一下，全都吃下去了。
甚至还顺手收拾好了碗筷。
明霄站在旁边看着他，将伤药递给了他。
楚星回接过药，自己处理好了脖子上的伤。
明霄仔细观察着他，总觉得不大对劲。
楚星回这段时间在清净峰晃来晃去的，跟个没动静的游魂似的……现在却好像突然多了一丝活气。
……总不至于是自鲨未遂之后突然想通了。
明霄实在不敢往好里想，总害怕是“回光返照”之类不好的情况。
楚星回收拾好碗筷，偏头看了明霄一眼，说：“别看着我了，我待会儿去闭关。”
明霄愣了一下，觉得话题有点跳跃：“啊？”
楚星回解释道：“稍微把修为修炼回来一些，然后去找人。”
明霄更迷惑了：“……找谁？”
“谢留风。”楚星回说，“我得把他带回家。”
明霄梗住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劝解道：“我知道你难过，但剑尊他……”
楚星回摇了摇头，笃定道：“他回来了，在之前的那场雨中。”
谢留风是一个非常知道抓住机会往家跑的人。
所以在流放之地消失之时，他将自己被同时炸开的神魂碎片藏在了返回此界的气运中，随着这些气运一同落回了此界。
如果楚星回还活着，就会有人去把他拼回来；如果楚星回不在了……这些碎片消散了便消散了，也算是狐死首丘叶落归根。
明霄一开始觉得这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
直到真正看到吊坠中的神魂碎片，他才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
剑尊果真……是一位非常离谱的人才。
明霄怕好友希望落空，犹豫问道：“只有神魂，那……身体呢？”
谢留风的身体已经随着流放之地的消失而消失了。
楚星回说：“我有他之前的骨头。”
有谢留风之前挖出来的神骨，再给他做一具躯壳并不是难事。
明霄：……
这俩人听上去多有病啊。
明霄戳了戳吊坠，忍不住问道：“这……有多少片啊？”
楚星回摇了摇头，语气终于轻松起来：“没关系，我时间很多。”
他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去把他的道侣带回来。
*
冬天的时候，楚星回出关，修为已经恢复到了筑基期。
已经修炼过一次，再次恢复修为就会快上许多。楚星回觉得自己大致有了自保能力，便打算出发去找谢留风。
剩下的修为可以在寻找的过程中慢慢恢复。
临走之前，楚星回先找齐了材料，给谢留风做了一具新的躯壳出来，并把等待神魂归位的躯壳妥帖安放在了清净峰的阵法之中。
做完了这一切，楚星回才放心出发。
神魂碎片可能会散落到所有他曾经走过的地方。
楚星回循着谢留风神魂的气息，开始一点点寻找其他碎片。
他第一站找到了修仙界与凡人界交接的一处山上。
虽然吊坠足以用来开门，但楚星回还是翻出当年谢留风送给他的一盒玉符，找到了其中一枚，打开了谢留风遗留在此处的洞府。
洞府里很显然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存在。
但谢留风当年种过的一小块菜地还在，楚星回过去帮他清理了一下杂草，并且在草叶子上收获了一只谢留风的碎片。
他在这边除草的时候，一位在附近居住的老人路过了山道。
老人带着农具在外面张望了一会儿，主动上前来攀谈：“是谢仙师的亲眷吗？”
楚星回抬眼看向老人，回答道：“我是他的道侣。”
老人好奇地询问道：“谢仙师去哪里了？”
楚星回说：“他在外面历练。”
就是历练的时间有些久了，他不得不去找他回来。
老人就点了点头，发挥了他这个年纪格外喜好忆往昔的特质，开始说起一些跟谢留风相关的旧事来。
在去万灵谷钓鱼之前，谢留风曾花了数年时间在此处种菜，并与附近的居民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那个时候这位老人还是个壮劳力，对在这里种菜的仙师很有印象。
那位仙师总是笑眯眯的，虽然爱说些怪话，但脾气很好，总是把种出来的蔬菜四处送人。
毕竟当年谢留风种菜只是出于自己特别闲得慌，并不太需要吃饭，自然也消耗不掉种出来的蔬菜。
楚星回一直耐心听着。
两个人闲聊了一会儿，最后，老人热情送了楚星回一筐自家种出来的萝卜，个个看上去个大又水灵。
据说是谢留风当年培育出来的品种，他离开之前留下了种子，后来在附近的村子里生根发芽。
楚星回找了一根萝卜清洗了一下，然后咬了一口。
萝卜很甜。
他莫名想象出了很久以前谢留风在这里种萝卜的模样。
黑鸟凑过来啄食了一口萝卜叶子，觉得不好吃，悻悻然飞回了楚星回的肩膀上。
一人一鸟继续往前走。
谢留风是很有些探索精神在身上的，一个人的时候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都会往里面钻。
楚星回循着他的曾经的足迹，去了东边的永宁城，又去了南边的天火域，也去了西边黄沙漫天的沙漠……然后楚星回一路向北，来到了浮雪川。
之前谢留风跟他说，原本是打算在万灵谷钓完鱼来浮雪川避暑的。
但因为捡到了楚星回的缘故，谢留风当年的浮雪川之旅并未能成行，所以这里并没有谢留风神魂的碎片。
但楚星回在这里找到了谢留风的灵剑。
也不知道是灵剑本身足够坚强，还是谢留风提前把它丢了下来，总之这把灵剑就落在浮雪川周围的雪山顶上，像它的主人一样安静沉睡着。
黑鸟对这把剑十分感兴趣，没等楚星回伸手就飞了过来，试图将灵剑叼走。
楚星回惟恐它又要把灵剑直接吞下去，立刻赶走了它，自己先把剑收了起来。
黑鸟只能遗憾地回了灵剑里。
……
楚星回花了十年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走过了谢留风曾经走过的所有地方。
寻找倒数第二片碎片的时候，楚星回回到了古桥镇。
在前往修仙界之前，他自小生长在这里。
对凡人界来说，十年二十年的时光足够发生很多改变。
楚星回许久没有回来过这里，昔年熟悉的面孔已经消失了许多，镇上的风物也已经有些陌生了。
他其实并不意外这里会有谢留风的神魂碎片。
他一直没有告诉过谢留风，他对“剑尊”这两个字最初的好感来自哪里。
并不单单是因为他的剑。
在数百年前，古桥还是新桥，古桥镇还不叫古桥镇的时候，此处曾遭妖兽侵扰，富户家的幼子被妖兽掳走，被一路过的少年修士搭救，为祸此处多时的妖兽也被少年修士斩杀。
富户对此极为感激，愿拿出大笔家财作为酬劳。
少年修士几番推辞之后，看见那些因妖兽而流离失所的人，想了想，道：“那便劳烦用这些酬劳建一座善堂吧。”
他不但没有带走酬劳，还顺手留下了一些财物，用于帮助此处重建。
于是此处多了一座小小的善堂。
当时没有人知道，后来那位少年修士会成为整个修仙界都赫赫有名的剑尊。
相比于修仙界，凡人界更迭的速度要快得多。后来富户寿终，富户的子子孙孙从这片土地上迁走，原本的村子成了镇子，一茬一茬的年轻人长大又老去……而那座小小的善堂却在时间中保留了下来，几经改建之后，成为了古桥镇中的慈济院。
再后来，有一年除夕的时候，有好心人在外面捡到了一个婴儿，又把这个婴儿送进了慈济院中。
所以说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
哪怕隔着漫长的时光，有缘分的人也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产生一些奇怪的关联。
楚星回幼时在慈济院中，常常听到来帮忙的长者说起这段故事，也说起远在修仙界的剑尊。
所以他记住了剑尊。
后来他入道成为剑修，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受了几分这些故事的影响。
楚星回走到桥边，在桥洞里捕捉到了一只谢留风的碎片。
这只碎片非常懂得给自己寻找遮风避雨之处，身上还盖着一片落叶。
楚星回收好了这只碎片。
……还剩下最后一片。
他知道最后一片神魂在什么地方。
楚星回转过身，往宗门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