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事变 啊???徽宗大惊,险些呼喊老天……
"朕不是亲笔国书, 允诺联金攻辽,并将之前给辽人的岁币转予金人,但以燕云十六州作为交换, 朕还弥补纰漏, 将燕京旧地改成燕云之地, 燕云十六州么?! 怎么商谈至今, 却是这种结果?!"
徽宗即惊又怒。
大宋使臣自金国带回音讯,九月金国也遣使来宋, 就宋金结盟之事,再次闹得鸡飞狗跳。
"马政、呼延庆、赵良嗣,尔等如何解释?!" 徽宗愠怒质问。
最初与金国商议盟约时, 徽宗用了圣旨的方式,但被完颜阿骨打要求改为国书,因为金国不愿屈为大宋的臣国。于是,徽宗又御笔国书, 幸好王昂促使王黼事前叮嘱, "燕京旧地"仅是"燕云十六州"的一部分,徽宗这才弥补漏洞, 又遣马政、呼延庆、赵良嗣等人重去金国。
谁知, 事情还是出现波折。
马政是登州兵马钤辖, 文武双全, 有勇有谋, 在这事上担任正使。
马政惊出一身冷汗, 禀道:"回陛下, 臣等万分慎重,遵照国书,与金人屡次议谈, 金君说,燕京东路七州可以归宋,但不包括西京的云、武、新、寰、朔等九州,臣等又讨要平、滦、营三州,金人十分狡猾,深知这几州位于燕京门户,属兵家战略之地,他们提议,如果我们宋国想要,自己打去。"
担任副使的呼延庆,时任登州平海军的指挥使,善外国语,且擅辨博,所以屡次出使金国。呼延庆应道:"陛下,臣等知道事关重大,竭尽全力,几番磨合,可是金人尤为强硬! 他们私下召议,觉得若将燕云之地全数归还的话,战略上对他们不利。"
所以,绕来绕去,即便弥补今上所犯的燕京旧地的失误,宋金商议的结果依然如此!
徽宗龙颜震怒:"女真区区蛮族,竟敢对大宋如此不尊! 赵良嗣你怎么说?!"
赵良嗣作为最初提议联金伐辽的献策人,也未曾料到事情发展至此,吓得浑身打颤:"陛下请息怒,我们带回来的金国国书里写道: 金国许燕京东路州镇,若我们不夹攻,应难如约。但若我们想要西京,只能自行攻取。金国与我们约好明年夹击攻辽,届时,辽国势必分崩离析,我们宋军百万,还怕拿不下西京的州镇?"
童贯维护赵良嗣:"陛下请放心,如今宋金盟约已定,还有机会谈议,让金人做出让步。"
作为联金支持方,王黼也应道:"童太傅所言极是,陛下可以再遣宋使出海。"
此时,有人站了出来。
"臣不以为然,望陛下慎之!"
反对者是蔡京。
蔡京已在六月致仕,但此事天大,徽宗便召集对此机密知情的少数重臣,再次商议。
蔡京驳道。
"去年,金国曾暗中与辽国和议,为此还扣押了呼延庆,后来未能与辽谈成,才放回我们的使臣,并同意联盟。臣原先也支持联金伐辽,但通过此事,见识了金人的反复无常。"
"如今他们又踌躇燕云十六州,往后呢?待金国灭辽后,是否会遵守对大宋的承诺?"
"因而,臣反对联金之策! 当下停止,还为时不晚,望陛下明鉴!"
元老蔡京的话激起一波巨澜。
徽宗亦是手足无措,放眼殿堂。
王昂对于金国的反馈自然愤慨,但事已至此。
王昂斟酌片刻,迈出一步:"陛下,臣赞同王相公与童太傅的提议。事已至此,没有退路,假若我们现在反悔,反而会被金国抓住把柄,说大宋反复无常,是个威胁,这就给了金国今后侵犯大宋的理由。"
徽宗蹙眉沉思,点头道:"确实如此。"
"陛下慎重,请再听老臣几言!" 蔡京急得抹汗,语重心长地朝徽宗说道,"陛下,辽天祚帝已经得知宋金联盟之事,正在燕京边疆举兵威慑,于此,我们要如何交代?不如我们坐山观虎斗,说不定还能渔翁得利! 总而言之,臣还是以为,金人凶悍狡猾,即便如今盟约达成,难保今后他们不变主意,是比辽人更大的威胁!"
蔡京年事已高,道出这般激昂的说辞后,累得气喘吁吁。
王昂隐隐叹息,看向蔡京的目光稍加柔和,对他说道:"蔡相公所言不无道理,可是,金国国书里写着,倘若宋违约不攻,或与辽国乞和,金将撕毁缔约。如今,为时已晚,我们且为日后筹谋,如何夺回整个燕云十六州!"
马政与赵良嗣等人皆应和。
童贯主动请缨:"请陛下降旨,即刻调兵遣将,我愿亲自率领西军,出征伐辽,势必得胜!"
蔡京频频摇头,冷眼看向童贯:\"童太傅,辽国虽然式微,但不见得战力大不如前,恐怕不可轻率吧?此番战事,关系大宋国运!\"
童贯看着蔡京一副老朽的模样,轻嗤道:"蔡大人既已致仕,如今听听就好,为何总是干涉朝政?"
王黼也极为厌烦蔡京,趁机应和:\"显然是对陛下的大不敬!"
被他们一语中的,蔡京深知大势已去,只能暗自愤恨。
徽宗这边,显然更倾向保持联盟策略,渴望收复燕云十六州.
不久后,就在徽宗派遣马政等人重新出使金国,并调动西军时,又发生一件震惊朝廷之事。
宣和二年十月初九,今上生辰天宁节的前一日,方腊在东南率众起义,自称圣公,建元永乐,设官封将,很快聚集数万人。
天宁节后,王黼实在是纸包不住火了,只好坦言:"禀陛下,臣最近得知,东南发生骚乱,听闻妖贼方腊造.反。"
啊???徽宗大惊,险些呼喊老天爷。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自从宣和画谱与书谱编成时,徽宗轻松一阵子,近来又被政事缠身,内外交困。
徽宗颤巍巍地问道:"那个,之前的梁山骚乱,平息了么?"
"好像,未曾。" 王黼不敢多言。
徽宗缓和良久,扶额叹道:"明年就要随金攻辽,如今国内乱贼反之,众卿的建议是?"
王昂见机进谏:"陛下,攘外须先安内,请陛下速速镇压宋江与方腊等人,若无法守约明年与金国的攻辽之约,事态会更严重。"
徽宗像似抓住救命稻草,赶紧问道:"王中丞可有良策?"
王昂察觉四周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有惊异,有敌意。
王昂无暇顾及这些,定住心神,有条不紊地分析道:"宋江他们人数不多,但善于流动作战,至今未被擒获。臣以为,按他们的作战习性,之前自西往东,经齐州与青州等地,然后南下经沂州,那么接下来,很有可能去往淮阳,海州。"
"海州?" 徽宗听得云里雾里,又觉得很有道理,朝众臣问道,"驻守海州的有谁?"
有人答道:"陛下,海州知州是张叔夜。"
王昂旋即应道:"听闻张叔夜机智勇猛,必能擒拿乱贼,或可将他们招安?陛下可以请张知州提前准备。"
徽宗心里踏实了些,又问:"东南民变该如何应对?"
彼时,童贯挺胸复道:"臣愿率军前往,速战速决! 随后就去燕京伐辽!"
王昂看向童贯,眼里闪过一缕深有含意的光芒,故意赞誉:"童太傅能亲自出马,最好不过了,定能快速凯旋。"
此后,徽宗命童贯为江浙宣抚使,宦官谭稹为两浙制置使,童贯率军十五万人讨伐东南。方腊陆续攻陷青溪、睦州、歙州等几十座州县,各处响应,起.义军将近百万。
王昂再次进谏,推测方腊军会进攻杭州,因为那里是花石纲的起源之地,他们对此必定恨之入骨。
果然不久,方腊军进攻杭州。
十二月,宋江起义也在激化,知毫州侯蒙上书,言宋江才能有大过人者,不若赦之,将其招安,未成,宋江率兵南下,果然前往海州方向.
王昂的预测一一实现。
朝堂众臣皆为叹之,徽宗对王昂大加赞赏,每逢要事,必会向他询问。
彼时张焘复职。
新年正月之前的朝参,张焘也在场,只是官微言轻,在朝堂进言并无效用。退朝后,张焘落寞地走出垂拱殿。
王昂辞别其他宰执,赶往宣德门,终于在殿门外追上张焘。
"子公,近来安好?"
张焘不愿与他接触,退后两步,垂下双眸:"王大人,我家中有事,须先行一步。"
王昂拦住他,眉间凝结一抹郁色,缓声道:"子公,虽然你我政见不一,但我们皆是为了大宋社稷,你莫要与我这般疏离。"
张焘本想默着离开,父亲张根近来病重,他心中抑郁,但听王昂这么一说,忽然含怒抬眸:"王大人,我们岂是政见相异?您屡次提议,快速镇压民变,并向今上献策,说宋江将经海州,说方腊会攻杭州,每每料事如神,您当真厉害! 但为何不考虑民生疾苦,您也知道那些人因何起义?为何不劝诫今上与其他重臣呢?"
"因何?" 王昂顿了良久,用近乎悲哀的声音回道,"因为事已至此,只能当机立断,忍痛择取。"
张焘亦是忧国忧民,不解地驳道:"或许也因为您事不关己,故能轻描淡写?如今民乱至此,有些事情倘若再不变,大宋危矣!"
王昂正想答复他,却被来人打断。
孙傅,吴敏路经看见张焘面色难看,以为他受到王昂为难,上前解围。
这两位与李纲、张焘交好,孙傅任秘书少监,吴敏位居给事中,皆受蔡京曾经推荐。因为政见不一,如今他们与王昂关系疏离,照面打了招呼后,偕同张焘离去。
"子公,伯纪兄有来信么?"
"嗯,前阵子收到家书,他说六月时被调离沙县,现复官承事郎。"
"太好了! 如此说来,或许伯纪兄很快就能回京?"
"如今朝堂,佞臣当道,急需李伯纪这般的刚正之臣!"
这些只言片语掠过王昂的耳际,侵入心间。
不过他的心里已经竖起一座冰山。
后方是巍峨的宫殿,前方十里御街,朱楼画阁、金翠耀目、雕车宝马、罗绮飘香,一如流动的华章。这里是泱泱大宋皇城,亦是人间烟火之最璀璨处。
他茕茕孑立,紫袍广袖被凛冽的朔风吹起,似欲乘风而去。
蓦然他冷得发抖。
"楚楚。"
他低喃,孤寂的心底燃起一股温热。
"楚楚,幸好,我还有你。"
第72章 病症 楚楚只将你当作宝
宣和三年, 正月刚过,大雪临城。
横跨京城的汴河在浮冰轻雪之下依旧潺潺流淌,未及五更, 天地还在沉睡之中。
王楚嫣穿上锦袄, 取一枚玉簪挽起青丝, 添上香炉炭火, 随后打了一盆热水坐到床边。
她尽量轻手轻脚,却还是弄醒了床头人。
"楚楚, 这么早?" 王昂睁眼仰身,忍不住咳嗽。
他捂住嘴,细长的手指蜷曲着, 墨发披泻之下的面容憔悴,惹人心疼,却也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这一刻,王楚嫣蓦然忆起三年前的立春雪夜。
那时, 她也这般坐在床前, 端了热水为他清脸。
那时她与他还是陌路人,唤他王公子。
如今, 他是她的郎君。
"你受了风寒, 略微高热, 这两天好生歇着, 等会儿我去煎药。" 王楚嫣柔声嘱咐。
王昂止住咳嗽:"无妨。"
他掀开被褥, 准备起身, 王楚嫣按住他的肩, 示意让他继续躺下。
"昨夜你几番惊梦,没睡好,继续歇着。"
"梦?" 王昂踌躇片刻, 眸光隐含忧虑,"梦里,我有没有胡言乱语?"
王楚嫣佯装无事,拿布巾替他轻柔擦脸:"没有,你只是嗯嗯啊啊的,像似睡梦中饿了的娃儿,可爱得紧。"
王昂松了口气,唇角浮出浅笑:"自从小怜怜,还有小穆清出世后,你是不是看谁顺眼,就将人比作娃儿?"
"夫君这就是胡话了,楚楚只将你当作宝。" 王楚嫣放下布巾,满心爱怜地拂过他消瘦的脸颊,继而用手指梳理他的长发,"乖,宝儿继续睡,我去看看小穆清。" 顿了顿,她眸光流盼,笑容嫣然,"昨日,若熙来信,说是有喜了,大抵三个月,真没想到贪玩长不大的孙二姑娘也快做母亲了,我替她高兴!"
王楚嫣缓缓起身,王昂忽然捏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
他阖目亲吻,仿佛沐浴在春日暖阳,熏熏和风之中,仿佛沉浸在旖旎的温柔乡里。
柔吻触及手背,化作一股瘙痒传至臂膀,王楚嫣抽回手,笑道:"越发像个黏人的娃儿,你就乖乖躺着,不到日上三竿,不许起来。"
王昂抬起泛红的面庞:"好,为夫听话。" 微哑的声音有一种摄人的魅力。
王楚嫣替他掖好被子,笑意温柔地看着他继续入睡,这才放心走出屋子。
少顷,挂在唇边的微笑一瞬泯灭。
王楚嫣怔怔地望着旷远苍茫的天际,回思昨夜,枕边人的梦呓。
伐辽…… 金国,狼子野心…… 陛下醒醒…… 大宋江山…… 郓王…… 没有退路了…… 童贯不能…… 李纲…… 重任…… 我并非…… 靖康……
只言片语,杂乱无章。
她不明其中含义,但深觉惊惧。
难道这些就是一直沉沉积压在他心底的秘密?
还有,他在梦中又一度唤着,楚楚,楚楚别走。
像极了初遇时的雪夜惊梦。
王楚嫣揪心难忍,不知该如何替夫君解忧,还得装作不晓得这些。
她强打起精神,拭干湿润的眼角,去到灶房为他熬药,还有补气安神的热粥。
不久,合香闻见动静走来,发现王楚嫣正在亲手做汤,惊道:"夫人怎得这么早起?正月里该多歇会儿! 还有,你怎能做这些下人做的事?!"
"没事,以前我也做这些。" 王楚嫣揉了揉眼睛,不想合香察觉她哭过。
合香从王楚嫣手里夺过物什,嘟起小嘴:"夫人,香儿不太明白,如今主君是三品大官,夫人为何不多请几位家丁,反而将部分人打发走了?咱们府里有些冷冷清清的,听说其他高官家里侍从成群,有数百人呢。"
"人多闲杂,我喜欢清净。" 王楚嫣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实则是,自从去年禁军来府搜寻,为了王昂的安全,王楚嫣精挑细选后,仅留下四五位信得过的家丁。
对于相处好些年的合香,她全然信任。
自去年寒食节及笄后,合香也是大姑娘了,如今对于府邸及日常打理很是细致,井然有序,颇有小管事的风范。
王楚嫣将事情交代给合香,自己端着药与热粥去到房里,给王昂一口一口地喂下,随即梳洗端丽后,去往客栈.
今年的节日氛围较为清淡。
往年京城各处红红火火,张灯结彩,众人亦是兴致高昂,乐于攀比谁家的彩灯最为华丽,或者别出心裁。彼时,王楚嫣明显察觉,街坊邻里都比往常来得慎重消沉,且缩衣节食,就连东水门城区最气派的孙羊正店,也仅是将欢门彩楼装新一番。
前几日,王楚嫣遇见孙大娘,孙大娘唠了一会儿话就哭哭啼啼,对自家的二姐儿日思夜想,如今小若熙也要做母亲了,孙大娘更是后悔让她跑去边疆,那么大老远的地方。
浅真也暂时离京,因为听闻刘彦去到岭南找郑雅南,她不放心郑姑娘,便也去到那里。
少了姐妹们,王楚嫣自然觉得若有所失。
王楚嫣走下马车,回首立在雪中,车轮子在雪地里碾出的两行悠长的痕迹,风吹过,慢慢地消失,像极了无可挽留的往昔时光。
她轻叹一声,打起精神,去向父母道安。
王员外坐在屋里喝茶,穿得是喜气洋洋的大红绣花鹤氅,精神却略萎靡。
知父莫若女。
王楚嫣与他聊了一会儿,问道:"爹爹,今年的元宵灯会,我们如何操办?"
"唉唉。" 王员外搁下茶盅,哭丧着脸,"哪还有钱啊?往年京城,冬至到元宵节,咱们邸店人满为患,今年呢?一半空房,连状元屋都少有人租! 前阵子,我不得不辞退几位短工,他们走时哭得像是上刑场,我也晓得大家日子难,可我要养这么大的邸店,还要养家,哎,不说了,不说了。" 他摆摆手,连声哀叹。
张巧金喂完奶,过来与他们一道坐。
"母亲,我来抱抱清儿。" 王楚嫣伸手接过小穆清。
娃儿一日比一日水灵好看,抓着她的手指贴在唇边咬啊咬。
王楚嫣微微一笑,思及夫君清晨吻着她的手不放,想象他儿时的模样定然也这么可爱。
张巧金明白王楚嫣适才的用意,帮着说话:"王郎,我斗胆说一句,过节还是要有过节的样儿,我们今年不布置巨型彩灯,多买些新式的花灯装点下,也用不了很多钱吧?"
王楚嫣与她会心一笑:"母亲说得对,我们就用花灯将客栈外面装扮下,热闹热闹的,讨个新年吉利。"
紧接着,母女俩人又聊起置办春社、花朝节、寒食与清明节等事宜。
王员外越听越头大,从桌旁取来那只常年不离手、盘玩得油光发亮的珠玉算盘。
"哎呦,两位贵人,你们说得那些都要花钱啊!"
王员外双眉紧蹙,手指翻飞,噼里啪啦一阵拨弄,旋即捂脸道:"不算还好,一算可真就要了我的老命喏! 都是战乱给害的,好日子何时能回来?!"
王楚嫣见他哭穷的模样就想笑,安慰道:"我听夫君说,战事很快会平息。" 她编了个慌,心里也没底,"总之,爹爹别太担忧,我与母亲都在,你怕什么?若真缺钱的话,我的嫁妆,还有我夫君的俸禄,都能拿来补贴下,总有法子。"
其实,这事她暗自做了半年多。
王员外彷佛吸了一口仙气,顿时精神振作,少顷,却又挠头道:"女儿啊,你看看人家,像蔡京,王黼那些大官,哪个不是想尽办法捞钱财,平常锦衣玉食,生活奢华,这是当官的好处! 为何就你夫君两袖清风,如此廉洁?吃的穿的,比个和尚道士还要朴素,真是怪哉怪哉!"
王员外百思不得其解,又问:"会不会,他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有,你们至今……" 他瞄了一眼王楚嫣的肚子。
"爹爹胡扯什么?!" 王楚嫣极少动怒,但若有谁羞辱自己的夫君,她是万万忍不了的,"王安石,王荆公你总知道吧?官至一品,不也是生活简朴,性情淡泊?这叫君子品性,洁净清幽,哪是俗人能懂的!"
张巧金朝王员外使了个埋怨的眼色,让他少说几句,旋即安抚王楚嫣:"我们的状元郎就是好,神仙似的俊才子! 阿嫣莫生气,莫生气,大过节的,一家人别闹不开心。还有,彩灯那事交给我,你看着有些累,好好歇几日。"
众人的话音过响,小穆清睁开眼睛,在王楚嫣的怀里扭身。
王楚嫣心酸垂首,轻轻摇晃臂膀:"清儿被吵醒了?继续睡吧,没事的,清儿乖。" 她将小娃递还给张巧金,并辞行,"女儿还有些事情,暂且告退。"
王楚嫣见时间还早,便与其他家丁照面问候,继而走到邸店外头。
不远处的街边,三五小孩正在雪地里打闹。
丁苏与一个胖小孩互扯衣襟,十三岁的丁苏虽然不高大,但自小有血性,打起架来不服输。他使劲推倒那孩子,旋即骑在他身上,举起小拳头砸了两下子,口中嚷嚷:"让你们瞎说八道! 谁骂状元郎我揍谁! 还敢不敢再骂?!"
孙明和孙耀维护丁苏,也与其他孩子扭打成一团。
胖小孩被丁苏压在地上动不了身,只好用手护住脸:"这是别人教的,不是我说的!" 他凄声呼唤,"阿爹阿娘! 救命啊! 救命啊!"
王楚嫣疾步上前,周边其他大人也围了过来。
"都住手,怎么回事?"
第73章 谶言 怎么会有…… 如此恶毒的诅咒……
"孩子们都住手!" 王楚嫣拉开那帮混战的孩童们, 并对骑在小胖身上的丁苏喝道,"苏儿,快放开他!"
丁苏见是王楚嫣, 乖顺地嗞溜爬起, 弯腰捡起落在地面的风帽, 顺便又恶狠狠地瞪向胖小孩。
胖小孩的母亲赶至, 心疼地搂住自家娃儿:"哎呀呀,二哥儿这是怎么了?! 快与阿娘说, 是谁欺负你?!" 这位妇人是临街刘家饮子铺的。
"是他打我! 是他!" 胖小孩指向丁苏,委屈大哭。
刘氏觑了一眼王楚嫣,知道丁苏是她的门童, 不敢得罪,只好摸摸孩子红肿的小脸蛋,忍气吞声,"男孩儿打架是寻常事, 别哭了。" 可是小孩受不住委屈, 哭声愈加嘹亮,像是一头要被宰割的小猪。刘氏心怀畏惧, 扇了自己娃儿一巴掌, "哭什么哭! 真丢脸! 走罢!"
围观的旁人不敢劝说, 交头接耳, 暗戳戳地指点。
"刘夫人, 请稍等。" 王楚嫣喊住正在拉拽孩子的刘氏。
这些邻里, 王楚嫣与他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成亲后, 她的地位大有改变,可她对待他们的态度没甚变化,一直平易近人, 公正明理。
"苏儿,过来。" 王楚嫣严肃质问,"你解释下,你们因何打架?"
丁苏垂头挨近她,一声不吭。
"道不出理由么?好,倘若是你先动手的,快去给人家赔个礼。" 王楚嫣厉声道。
面对王楚嫣的举动,刘氏有些意外,慌忙摆手道:"王夫人,不用了,不用道歉,孩子打架哪分什么对错,都是年小胡闹罢了!"
"王娘子,不是丁苏的错,他……"
孙家两位男娃正要解释,丁苏朝他们使了个眼神:"谁都别说了,是我的错,我赔礼!"
丁苏毫不扭捏地向刘家小胖赔礼,这事就此了结,大人小孩们怏怏不乐地散去。
哎,王楚嫣轻叹一声,替丁苏掸落雪渍,端正衣帽,"外面冷,随我进来。" 她牵着丁苏走回邸店,叫人给他递来热茶,等候他缓和情绪。
王楚嫣看着丁苏长大,清楚他的品性,晓得其中必有原由。
"苏儿,现在你告诉我,为何与人打架?" 王楚嫣见他哀伤沉默,隐约感知一股不详之兆,捏着他的小手,强调说,"我好像听见,你们提及状元郎?你且如实道来。"
丁苏咬唇垂眸,怯生生地应道:"我若说了,怕你伤心……" 他转头避开王楚嫣的注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犹豫良久,声如蚊蚋地道,"他们唱着一首歌谣,说是那个疯神仙教的…… 骂状元郎呢。"
王楚嫣的心一下子绷紧:"歌谣怎么说?"
彼时她亲耳听见 ——
状元郎,登高楼,可惜王不王,天打五雷轰。
怎么会有……
如此恶毒的诅咒?!
这寥寥几句,像是巨石砸落在她心海溅起千层浪花,极端的惊恐又如电流般贯穿全身,令她遽然失去镇定,娇美的面容变得惨白无神。
曾经流行民间的其他童谣,唱的是蔡京,童贯,还有高俅大官人。
可是她的夫君,在她眼里,如玉无暇,高风亮节,怎得会被如此咒骂?
这些又与她昨夜听见的梦话有否关联?
据说童谣是神人谶言,报应必来。
王楚嫣怕极了,失神到忘记有马车,踩着雪地往家中跑去。
"叔兴!"
她跑回府邸,发现屋里无人,顿时愈加惊恐。
像一条被浪潮卷到地面的鱼儿,她几乎快要窒息,忙不迭地穿过昏暗的长廊,在推开书房的门时,一眼看见那人。
王昂也抬眸望来。
窗边浮光涌动,他身披白色氅衣,头戴玉冠,清华俊逸若山巅雪,不染半点浊世尘埃。
王楚嫣的心里天风海雨,悲痛难忍,想不明白何来那个可怕的谶言……?
"叔兴!"
她不顾矜持地扑入他怀里,身子起伏不定。
她呼吸艰难,竭力抑制眼眶里的泪珠,可是身子颤抖得太厉害,半坠的云髻松动,那枚缀着红梅的花钗掉落,随之万千青丝如瀑泻下,滑过那只搭在她肩上的手。
王昂露出惊忧的神色,抬手抚着王楚嫣的头:"楚楚这是怎么了?" 由于咳嗽,他的嗓音听来越发嘶哑。
紧紧地倚着这人,王楚嫣的心跳渐趋缓和,但始终挥不去心间犹似阴霾笼罩的忧虑。
"我想你了。"
话音刚落,窗外雪若齑粉。
少顷,冷气悄然钻入屋内,王楚嫣的声音也带着一层薄薄的潮湿:\"方才,发现你不在房里,我害怕,怕你生病不懂照顾自己,所以着急了。\" 她压抑恐惧,不想让夫君担心。
王昂知道她没有说出真情,但不探究,顺着她的话:\"只是小小的咳嗽,明后就能好,不必担心。倒是你,千万保重身子。"
这人总是说好,说没事,说不必担心。
他越是这样,越让她不放心。
王楚嫣无法过问他的心事,惟有沉沉一叹:"现在生病的是你,不是我。"
她本还想说,没有你,我也活不了。
不过新年吉祥,这种丧气话还是压在心底为好。
王昂总能猜透她的心思,哄她道:"还记不记得我说的?今年,楚楚就会怀上我们的宝儿,所以你的身子最要保重。"
王楚嫣愣了楞,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搂住他的肩膀:"嗯,记得。"
王昂忙将她抱坐在自己的腿上,抬袖为她拭去眼泪。
"楚楚不哭。"
俩人相拥取暖,跳动的心寄居在红尘彼岸,外界的狂风暴雪成为了一道衬托他们的背景。
王昂轻轻摸着她的头,少顷,微微笑道:"等我们的若儿出世后,我想带你回江都,离开京城一段时日,你就在那儿安心静养,可好?"
王楚嫣踌躇:"那你呢?"
王昂握住她的手:"我还需留在京城,等忙完了,自然会去与你们汇合。"
王楚嫣毫不迟疑地摇摇头:"不成,我们说好的,不会再分开。况且,你这人不晓得照顾自己,若没有我看着,做起事来废寝忘食,我不放心。"
王昂微微垂头,掩饰忧郁的眸光,少顷,待他再抬头时,便是笑容脉脉,眉眼若清风明月:"还有一年半载的时间,不着急,到时我们再做打算。" 他顿了片刻,凑往王楚嫣的耳畔,"楚楚,我那首催妆词,盒子,就在那个地方,假如有一天,万不得已的话……"
第74章 罪己诏 将罪责都推给天子?真是胆大包……
京城朝堂, 暗潮久积,再次风云突变。
宣和三年二月,宋江率军抵达淮阳, 又攻往海州, 最终被海州知州张叔夜的伏兵包围, 降伏。
至于方腊起义, 方腊主力军往南转战,攻陷婺州, 衢州。与此同时,童贯与谭稹往杭州和歙州阻击起义军,并强夺江宁与镇江等长江沿岸的军事要地。
一切皆在王昂的预料之中。
不久, 一份以今上名义而作的"罪己诏"传至皇宫。
彼时徽宗正在延福宫,那里众多奇花怪石,珍禽异兽,闲时他喜欢来此临摹作画, 看雀鸟戏花, 观鹤舞蹁跹,悠然于仙境之中。
闻讯时, 徽宗手中还捏着画笔, 墨迹溅染他的鹤氅, "这, 这……" 他双目血红, 气得浑身发抖。
愣怔良久, 徽宗甩笔挥袖, 怒喝道:"来人,即刻举行朝会!"
周边静歇的群鸟惊得四处乱飞,优雅的仙鹤举翅高鸣, 仿若遭遇惶惶末日。
接到召见,王昂随众臣涌入垂拱殿。
王黼大汗淋漓,神色尤为焦虑,经过王昂身旁,悄声道:"等会儿若是有谁栽赃于我,你得替我解围啊!"
王昂点点头,用眼神示意王太宰放心。
终于等来时机。
王昂心道,童贯,你做了该做的事,下一个就是你了……!.
殿堂上,徽宗怒形于色,扫视群臣。
自去年,宋金正式达成海上之盟,但条款不如愿,国内又四处民变,内忧外患,令他身心憔悴,不想多理政事。而今面对这份罪己诏,更令他颜面尽失,忍无可忍。
"好个童贯! 我将东南之事交付于他,说如有急,即以御笔行之,但没让他以我的名义写罪己诏!"
事情起因是童贯征战东南,亲眼目睹两浙民众因为花石深受困扰,于是承诏罢去苏杭应奉局、花石纲,还命令其幕僚董耘以徽宗的名义作"罪己诏"。
徽宗气不打一处来。
当下,他只能朝群臣发怒:"众卿说说,朕对天下失察么?何来如诏书所言,朝廷强征暴敛,搞得民不聊生?朕每年花费巨资购买花石,又不是从百姓手中抢夺而来,那些钱财都去了哪儿?!"
徽宗一直被蒙在鼓里,不晓得江浙官吏确实如强盗一般,只要看中哪户人家的好东西,便冲进去将黄条一贴,说这是属于朝廷的。曾经,某户人家的庭院有棵参天大树,难以搬运,应奉局的人就砸开人家的墙门,硬生生地将大树取出来。
诸如此类的事件多如牛毛,还有拆桥挖河的,就为将巨石运到京城,讨圣上的欢心。
可是徽宗不知这些细节。
彼时,王昂瞥向与事件关系紧密的几位重臣,静观其变。
太宰王黼的眼珠子转溜几圈,最先启口,为今上鸣不平:"真是岂有此理! 童太傅如此胆大妄为,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明显是恶人先告状。
蔡京暗笑,对于这位抢了自己位置的后来者,恨之入骨。何况,王黼起初是他培养,才有了如今官至太宰的机遇,成为大宋首相。
蔡京早在去年致仕,不过还保留朔、望的朝参资格。他干咳两声,气定神闲地说道:"王相公,你与苏杭应奉局的朱勔交往深厚,听闻,你曾以奉诏名义,调拨朝廷与地方物资,你是不是没有管好那些官吏,以致于他们恶意搜刮民生而不知?" 蔡京老奸巨猾,能言善辩,最会指桑骂槐,含沙射影。
"一派胡言,血口喷人!" 王黼面色发青,竭力推脱,"陛下,应奉局的事情由朱勔负责,臣不知详情。"
事实上,王黼两头得好,一边纵容地方官吏,由此他收取部分钱财,一边私下贪赃进贡,倘若接受调查的话,很容易取得证据。
王黼深感大难临头,只好岔开道:"蔡大人说了不管朝事,为何还在朝堂上指指点点?"
"老臣忧心民生社稷,所以想再尽些臣子本分。" 蔡京说完,朝李邦彦使了个眼色。
这个李邦彦官拜尚书右丞,与王黼素来不和。
李邦彦领会蔡京的意图,接话道:"陛下,童太傅上书道明,至吴,见民困花石之扰,又听闻当地驻军说,许多百姓是走投无路之下,加入叛军。所以童太傅诏书,假如他们投降,朝廷可以保他们不杀头,且偿还些许钱财,由此成功瓦解部分叛军,可见童太傅所作英明,策略有效,还请陛下明察。"
李邦彦不敢明着反对王黼,所以话里看似维护童贯。
蔡京听得眉开眼笑,佝偻的背也挺了起来。
王黼大急,转头向王昂求援。
王昂就是等着王太宰陷入困境。
"方才,蔡大人的说辞有所不妥。\" 王昂语调沉稳坚定。
蔡京见是王昂这个劲敌,阴森森地笑道:"哦,怎么个不妥?王中丞且说来听听?"
王昂朝向徽宗,一针见血地说道:"陛下,若要刨根究底的话,苏杭应奉局最初是蔡大人的功劳,朱勔,还有其父朱冲,也都是蔡大人提拔的。对于这些事,王相公是后来才接触,不知详情,实属正常。"
一石两鸟,即将责任推于蔡京,又帮了王黼。
王黼如释重负,感激王昂急智相助,连忙补充:"王中丞说得极对,蔡大人最清楚花石纲的来龙去脉! 臣听闻,蔡大人过寿时,还有生辰纲一说,他人奉送珍宝,数以万计。" 王黼乘机又往蔡京背后插一刀。
蔡京大震,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真要追查的话,蔡京也逃不过贪赃枉法、营私舞弊之罪。
因果冥冥,一不小心就会自陷危境。
少顷,蔡京的神情谦和不少,朝王黼说道:"王相公,我许久不管花石纲的事了,或许,这些年来,真就是朱勔等人徇私舞弊,祸害江南百姓?" 对于审查这事,蔡京亦不敢再提。
徽宗扶额思量,脑子里乱哄哄的。
徽宗发火是为自己讨公道,然而现下再次演变为群臣之间的勾心斗角,对于这些,他习以为常,见惯不怪,甚至还当作看戏的乐趣。
可今日,徽宗实在咽不下"罪己诏"的恶气。
王昂一直观察今上的神色,感知时机来临,进谏道:"陛下,东南民变,将责任都归于花石纲,这事经不起推敲,给民生带来诸多困扰的茶盐课税呢?许是童太傅听信了什么谣言?还请陛下明察。"
王昂话不多,每次言出必有含意。
这点,蔡京看得最清楚。蔡京当了二十多年的宰相,识人无数,唯独摸不清王昂的真实想法,不免畏惧这位后生。
茶盐课税?这不是蔡京曾经的杰作?
王黼机巧,从王昂的话里听出线索。
这是蔡京的软肋!
王黼朝徽宗躬身,义正言辞地诉道:"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方腊民变,实因茶盐课税,日积月累,再加之其他如花石所致! 茶盐课税是何人的主意?花石纲又是何人提议?有些朝臣将责任都推于花石之上,童太傅定是听信奸言,将罪责归于陛下,让陛下蒙屈,臣为之愤愤不平!" 语调高亢铿锵,抑扬顿挫。
王黼心中喜悦,为自己开脱了责任。
徽宗亦是心里舒坦,终于有人指出关键,道明自己的心事。
花石纲一事,分明是蔡京十多年前的主意,提倡"丰亨豫大",兴建土木。那个童贯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如此不敬!
"臣子们得了许多好处,却将罪责都推给天子?真是胆大包天!"
徽宗面色阴沉地看向蔡京等人。
蔡京瞥见龙颜不悦,从惊到怕。
朝堂之事,如履薄冰。
李邦彦,张邦昌等人亦不敢多言,生怕将自己给卷进去。
蔡京见无人维护,气上心头,一阵猛咳,缓后还想为自己明辨,徽宗挥手阻道:"不必多言了,你年事已高,既已致仕,以后的朔望朝参也不必了。"
"此外,罪己诏一事,待童贯回京后,我再亲自向他质问!".
退朝后,王黼郑重地将王昂请到府上,挥退所有人,与只他独处。
"今日真险,多亏王中丞及时相助!" 王黼长吁一口气,继而洋洋得意地道,"我一见蔡京落魄的模样,万分开怀,他想对我落井下石,反而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蔡京老朽矣,再也不是那个叱吒风云的蔡太师了!"
王黼笑罢,回思朝堂之事,面容现出几分忧虑:"只是,我为逞一时口舌之快,或许得罪了童贯?就怕陛下真的怪罪下来,童太傅会记恨于我。"
王昂故意火上添油:"确实有些麻烦,童太傅手腕高妙,连蔡相公都曾载在他手上。"
王黼扶额:"说实话,童太傅与我关系微妙,所幸他是武官,如今文政我为首,军权他为首,我与他至今较为稳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都偏向,郓王……"
王黼沉思片刻,忽然神色倏变,疾步走到门窗前,几番张望,查探是否隔墙有耳,确定无人后,又回到座上。
王黼的额前溢出细密的汗珠,定睛看向王昂,用手半捂于唇边,目光闪烁,无比谨慎地说道:"郓王与太子那事,你觉得,是否时机已到?"
王昂等着对面那人快要不耐烦时,反问道:"近来宫中流行韵字,是否与此相关?或可,造些声势?"
第75章 韵字 明明一个简单的字,有些人却暗地……
近来宫内盛行"韵"字装饰, 很快流入民间,对此风尚,但凡有条件的人家趋之如鹜, 皆穿起袖口、衣领绣有韵字的衣裳, 或佩戴有韵字的饰物。人们还把衣服称为"韵缬", 鲜美果品叫作"韵梅", 将清词妙曲誉为"韵令",将美人夸作"韵致"。
四月清和, 天雨乍晴,青翠怡人。
王楚嫣也穿上饰有韵字的新褙子,手腕带一串红玛瑙, 和田玉般细腻,越发衬出她莹润的肌肤,那些打磨晶亮的小珠子,若细看, 每颗都刻有十分精细的"韵"字。
这对玛瑙手饰, 还有今日她戴的石榴花耳坠,发髻上的水晶金帘梳, 皆是三月三上巳节, 王昂专程为她举办"开芳宴"时送的贴心礼物。
那日, 他们夫妻对坐, 浅斟共饮, 观舞听曲, 直到月落中庭, 直到靡靡夜色让欲望蔓延至身心每一处,在氤氲香雾间,她醉意微醺地将他牵到床边, 慢慢地,在他面前褪去一件又一件的衣裳,当销金红裙滑落香肩,花绫抹胸也如一片薄云轻轻坠下时,她花颜娇媚,朝他莞尔一笑,那人意志尽失,急迫地除去束缚身体的衣冠,带着酒后的粗狂,一遍又一遍地与她缠绵旖旎。
"他对我是真的好,应该真的很爱我,我不该怀疑他,害怕他……" 王楚嫣抚摸手腕间的玛瑙,喃喃自语,"今日是最后一次,往后,再也不瞒他任何事情了。"
今日,王楚嫣去清风楼会茂德帝姬。
自茶坊那次意外后,俩人有半年多未见面,这回是帝姬主动邀请,王楚嫣必须赴约,不过她想着寻个甚么藉口,以后不再往来,省得自家夫君顾虑盘问。
可就在她见到帝姬那一刻,忽又犹豫了。
帝姬微微颦着一双细长黛眉,正在凝望窗外,察觉有人入内,她将目光从那簇红霞缀枝的榴花间移开,缓缓地转过头来,云鬓一枚花凤步摇与金帘梳摇曳生姿,顿时,脸上春光乍泄。
惊鸿一瞥。
王楚嫣蓦然心跳加急,这般完美的人儿,只要见着,便会被她神奇地吸引住,想将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间呵护。
何况王楚嫣知道,不久前,茂德帝姬失去养母刘安妃。帝姬的母后刘贵妃长辞于政和三年,当时帝姬年小,因而由她母后的养女、同姓的刘安妃抚养。这位刘氏出生低微,父亲是酒保,不过刘氏姿容明艳,聪颖玲珑,后被选入宫,一步步晋升,深得今上宠爱,也待茂德帝姬颇为尽心,帝姬下嫁那年,就是由刘安妃率宫闱掌事人送至婚第。不久前,刘安妃因病薨逝。
茂德帝姬自然很难过,行完丧礼,回到蔡府更为沉郁,所以出来散散心。
"公主殿下。" 王楚嫣近身行礼。
"王夫人,许久不见,快坐。" 茂德帝姬邀请。
李氏与帝姬形影不离,依旧怀着警惕的神情将王楚嫣打量一番,不过面子上较为和善:"适逢初夏,都人皆说城南的清风楼最为适宜,所以殿下请你来这儿了。"
清风楼虽不比樊楼高大豪华,但环境尤佳,彼时庭院榴花正开,莺歌燕语,水畔烟霏丝柳。
桌上摆着最好的银盘、琉璃器皿,果盘里盛着时令水果,御桃、李子、还有新上市的青杏,樱桃之类,酒是清风楼的自酿酒,色泽清润,故得"玉髓"一名,是过滤的清酒,味香醇正。
"王夫人有没有来过这儿?" 李氏给王楚嫣斟了一杯酒。
"多谢李夫人,久闻其名,路经好些次,可惜未曾入内。"
如之前那样,在外,她们互称夫人。
这座清风楼亦是文人雅士喜欢的聚集之地,当初王昂与赵楷也经常来此。
一想到自家夫君,王楚嫣不由地紧张,手指摸着腕间的红玛瑙。
"你的手饰挺好看。" 茂德帝姬的目光被她的琉璃珠串所吸引,倾身端详,"这些玛瑙润泽细腻,红得特别,应是最上等的南红玛瑙,啊,还带韵字呢,真好看。"
茂德帝姬抬手指向自己:"你看,我的衣领、衣袖也有韵字,还有耳饰,金镯,我十分喜欢这个字,诗意美妙,书法名家也喜欢用韵字,比如韵胜,赞许其人书法之妙。"
王楚嫣稍稍翻起天水碧衣袖,浅笑道:"我的也有,听说韵字饰物是宫中的风尚,如今在民间流传开来,我许多街坊邻里也很喜欢,纷纷穿戴呢。"
李氏摸了摸头上精美的花钗,乘机插话:\"之前也是皇宫盛行甚么,民间便会大力效仿,以为点缀珍珠,披金戴银,就能似人上人那般,欸。" 言语间透出一股轻微的鄙夷。
王楚嫣没往心上去,岔开话题:"许多人喜欢,总归是好事,韵字读着也好听,风韵,韵致,神韵,民间还流传,说这个韵字,与郓王的郓谐音,当真如此?"
她不过是无心作问,然而茂德帝姬的笑容却倏地黯淡,李氏更是挑眉微叹。
王楚嫣心下一凛,晓得其中有何隐情。
茂德帝姬饮了一小口酒:"前段时间我回宫,更觉得人事复杂,明明一个简单的字,有些人却暗地里大做文章。"
"夫人。\" 李氏冒然打断帝姬,朝她使了个眼色。
茂德帝姬侧去微红的脸,与李氏对视片刻,眸光透出一丝幽怨:"有什么说不得的?那些流言蜚语还少么?民间都晓得了。"
随后,帝姬朝王楚嫣转回头,坦诚诉道:"韵字与楷哥哥的郓谐音,仅是巧合罢了,许是有人散布流言,居心叵测,梁公公可能不知情,还将韵字风靡京城之事禀告父皇…… 我最喜欢楷哥哥,可是看见桓哥哥落寞的样子,我心里也难受。"
听到此处,王楚嫣的心又被提了起来。
她知道帝姬口中的梁公公既是梁师成。去年蔡京致仕,王黼代而成为首相,宦官梁师成升为太尉,时称"隐相",王黼与梁师成关系密切,都是十足十的厉害人物,她亲眼见识过。
莫非她夫君,亦是其中谋划的一份子……?
王楚嫣极其害怕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或者说预感。
这边,茂德帝姬出于信任,抒发积在心底的沉郁:"父皇已经够烦恼了,前不久那份罪己诏,民间也都晓得了,令他大失颜面,紧接着安妃娘娘薨逝,对于父皇更是雪上加霜,令他伤怀至极…… 我在宫里头住了些时日,除了陪伴,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难受,还有哥哥们各有各的心事…… 如今我很理解一句话,一国之君,只手遮天,可高处不胜寒,真可谓孤家寡人。有时,我们这些皇室贵族,还不如百姓活得快活自在……"
高处不胜寒,王楚嫣即便不在高处,仅是旁听,也惊惧打颤。
当她们走出清风楼时,两位贵气的公子擦肩而过,低声愤慨。
"他真厉害,说话令人难以辩驳。"
"而今他掌控台谏,今日还在朝上进谏官家加紧镇压。"
"这人野心勃勃,很能趋炎附势,从小小校书郎遽升御史中丞。"
"嗤,又是个心狠手辣的大佞臣!"
……
这些带着鄙薄的轻声细语宛如响雷贯入王楚嫣的耳中。
直到回家时,王楚嫣也出神发愣。
夜间,与王昂独处时,王楚嫣摘去手上的玛瑙珠串,把玩道:"这些珠子上面的韵字,听说,与郓王的郓,真的有所关联?"
王昂噙在唇角的笑意蓦地隐去,早已发觉她看似心神不宁:"你为何,忽然作此疑问?" 他逼近两步,俯身凝视王楚嫣,"今日,你是不是又去见茂德帝姬了?"
王楚嫣在他面前深感无力,像似透明人一般,每回心事都能被猜中。
不过这一次,王楚嫣坦然看向他,带着几分叛逆的情绪,反问:"是又如何?"
"你?!" 王昂本想去捏她的手,思及上回险些伤到她,骤然收回手,"楚楚,我说过什么,你不记得了?"
王楚嫣继续挑衅:"奴家的记性不好。" 她转着手里的玛瑙,火烛光影之下,这些红珠子衬着自己玉洁的肌肤犹似惊心的鲜血,蓦然,她涌起作呕的感觉。
清风楼里那两位公子的愤慨之言一直萦绕在她心间。
骂的正是她夫君!
王楚嫣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源自哪个典故?我不记得了。"
王昂的脸色越发冷厉:"你怎的忽然阴阳怪气?"
王楚嫣挑眉,翘起朱唇:"我阴阳怪气?这倒好笑了,从未有人这么说过我。"
王昂忍住心绪,坐到床前与她挨在一起,耐心讨口风:"都怪我口不择言,楚楚实话告诉我,这回又发生了什么事?"
王楚嫣挪开身子,面容愠怒:"你做过什么事情自己不晓得?何须来问我?"
她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将抓在手中的玛瑙珠串猛地掷了出去。
叮咚叮咚,清脆的落地与脆裂之声。
珠串遍撒一地。
稍许,她惊醒回神,腾身去捡那些七零八落的红玛瑙。
这是夫君送的情物,就这么,碎了……
她一边慌张寻找,蓦地,手指不慎割破,血珠子滴了出来,然而她的心早就在流血,清美的面庞泪水潸然。
面对妻子忽如其来的震怒,王昂猝不及防,愣在一旁,直到见她蹲在地上颤抖不已,王昂疾步迈去,将她抱在怀里,"楚楚,别捡了,碎就碎了,明儿我再给你买更好的。"
王楚嫣抬起被泪水浸湿的小脸:"叔兴,我不想再这样了…… 倘若你有什么危险的目的,你收手好不好?我求你了,你就收手还不好?我不想再这么担惊受怕,我更不想失去你……! 哪怕我们放下所有,离开京城,我都愿意,陪你到天涯海角…… 只要我们能够好好的,平静地过日子…… 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第76章 心结 很怕哪天,忽然就不再爱他。……
王昂忙扶着她坐到床头, 举起她的手指放于唇边慢慢吮吸,又取来布帛替她包扎,笨手笨脚地包成肿肿的一小团。
他的楚楚一直温柔似水, 待他耐心体贴, 今夜这般异常, 可见忍无可忍……
王昂沉默垂首, 凄楚地笑了笑,继而抬起水光荡漾的双眸, 良久,却只道了一句。
"楚楚,对不起。"
王楚嫣的心一点点地变寒, 冷得她发颤,冷得她木楞楞地钻入被中,只想睡去,忘记一切。
然而那人默声抱住她, 开始慢慢地吻她, 她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没了,像似掉线的木偶般, 由着他摆弄, 由着他侵入, 整个过程俩人一声不发, 可当那种带着无比压抑的爱意在彻底宣泄的那一刻, 那人竟然, 似乎默默地流泪……
王楚嫣扭头, 拥被睡去.
一大早,王楚嫣迫切去往邸店探望父母,以及小穆清等人, 他们能够让她感到快乐,得以慰藉。
刚走到后院,王楚嫣听见蓉姨的大嗓门。
这又是怎么了?
王楚嫣忙去到中堂,果然是蓉姨正在高声乞求。
"王员外您就行行好,暂且收留我这几位江南亲戚吧!"
蓉姨旁边站着一双中年男女,三个小娃以及两位老人。他们居于杭州,不久前官兵与方腊起义军在那里激战,百姓遭殃,一家老小逃来京城投奔。
"打仗太可怕了,那些官兵还拿人头悬赏呢!"
"真是可怜呦,要能活得下去,谁会吃饱了造反?"
"方腊起义军也是拼了命,疯了似的杀红眼! 他们火烧官舍、府库、连民宅也烧了不少!"
方腊原是两浙那里的小漆园主,眼见自己与许多百姓遭受官吏搜刮,赋役繁重,鼓动大家揭竿而起,谁知应者云集,方腊就在去年,宣和二年十月初九,徽宗天宁节寿辰的前日,聚众数万,自封圣公,建元"永乐"。短时间内,起义军接连攻陷几十座州县,队伍很快达到近百万人数,威震东南。
常年的花石纲之役,东南从小骚小乱到如今的大规模战役,直接影响到京城人的生计。自从去年,王家邸店的生意也是每况愈下,此外,物资飞涨,私运并囤积米粮的官商增多,京城百姓亦是人心惶惶,对战事密切关注。
"平心而论,方腊那会儿就说了,大家劳作辛苦,却落得妻儿冻馁,连一顿饱食也得不到,因为什么?"
"他还说,高官贵族声色犬马,大兴土木,花石靡费,还有贡给辽国银绢等岁币百万,皆源自百姓的膏血,这些都是真事,所以许多百姓被方腊鼓动了。"
徐管事也在一旁,啧啧摇头:"如今这日子,能保平安即是福。"
蓉姨捏着腰间的肥肉:"可不是嘛,连我们也开始缩衣节食,瞧瞧,我的腰都瘦了一圈,衣服还得想法子收紧些。"
众者叽里呱啦,情绪激扬。
王员外心烦意乱地站起身:"都别说了,咱们这儿是皇城,天子脚下,你们若是支持叛贼,到时连我也逃脱不了被牵连的罪责,我万万留不得,你们去别处安身吧。"
蓉姨他们意识到说错了话,赶忙纠正:"哎呀,王员外,咱们可没想着叛动哦! 只不过道听途说,以后再也不闲话了!" 旋即她敦促那些亲戚郑重发誓,绝无反叛之心。
徐管事一把年纪,对于国事局势喜欢过个嘴瘾,但真正遇事时,却也畏惧,赶忙跟着发誓:"对对,我们都是贤良百姓,哪敢动什么坏心思,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阿弥陀佛了。"
蓉姨再三恳请:"王员外,您就帮忙暂且收留他们吧!"
逃难亲戚也一个劲儿地哀求,说在此期间可以为邸店干些活儿。
王员外扶额叹气,拿不定主意。
彼时王楚嫣神情严肃,迈入中堂:"往后,这些政事不可再议,私下也莫闲话。"
众人吓了一跳,旋即让开道。
适才王楚嫣闻及江南动荡,联想到昨日有人说她夫君进谏加速镇压,于是站在外面旁听了一会儿。
王楚嫣走到阿爹身旁,问候一声,说道:"爹爹,他们逃来京城不容易,看在蓉姨的面子上,腾两三间给他们临时歇歇脚?咱们邸店现有一些空房。" 随后,她正色看向逃难的一家老小,那些人神色畏惧,颤颤悠悠地缩在一起取暖。
"不过,我们事先说好," 王楚嫣正颜厉色,"假如之后出了什么问题,与我们王家还有邸店毫无瓜葛。全部责任," 王楚嫣目光一转,看向蓉姨,"若有个万一,蓉姨,你的这些亲戚出了什么事儿,全部责任由你担当,可成?"
王楚嫣又朝王员外询问:"爹爹觉得呢?"
王员外叹了口气:\"我并非狠心之人,只是不想惹是生非。"
蓉姨一听要担事儿,紧张得很,思量片刻,应道:"好,我来担! 我们必会谨言慎行,一定不惹麻烦,再不胡言乱语了!\" 她让自家亲戚们赶紧拜谢。
王楚嫣是个聪明人,这么一安排,即帮了那些可怜的难民,又督促蓉姨看紧人,也让父亲不用过虑。
这事儿暂且了结,众人各自归位,王员外与徐管事一道去往账房,王楚嫣则去探望张巧金.
张巧金正好给小穆清喂完奶,六七月大的娃儿,母乳差不多可以断了,不过小家伙最爱紧紧捏着那团柔软,吧咂吧咂的不肯放嘴,嘴下方开始长出两颗小门牙,吮吸之际,时而嗑到,张巧金就忍痛由着他咬,别提有多疼爱了。
"瞧瞧你,贪吃起来嘴狠手辣,往后长大了,要记得孝顺你阿娘。" 王楚嫣抱着小穆清逗玩一会儿,顶喜欢娃儿粉嫩的小脸蛋,摸了又摸,见他吃饱哈欠,不舍地将他放到床边困觉。
"母亲,要不要请个乳娘?" 王楚嫣知道继母的奶水有点少,娃儿胃口大,每次哺喂都要挤一挤,疼是肯定的。
张巧金却不觉得辛苦,微微笑道:"不用,我喜欢自己养着,往后等清儿再大些时,就能配用米粥喂食。"
"倒也是。" 王楚嫣还在打量穆清,思忖,这么个小小的可人儿,长大后会是怎样,"再过半年,办周岁宴时,就能试晬了,到时看他抓什么?"
"最好是抓本书,纸笔之类的,将来当个文士,进士及第,像咱家姑爷那样,不然也枉费姑爷给他取的好名字。对了,姑爷近来可好?"
王楚嫣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指上的小疤痕,应道:"还好。" 稍许,她缓缓转身,过去与张巧金坐一块儿。
张巧金很敏感,一眼察觉有何不妥,关切道:"阿嫣,你脸色看着不太好,怎么了?"
王楚嫣将蓉姨的亲戚前来投靠的事情说了下,不过,张巧金觉得不止这些,又问:"你似乎还有其他心事?"
王楚嫣极想敞开心扉,然而无法不加掩饰地袒露,因为涉及夫君的安危,彼时她内心积压的沉重只能化作一声幽叹:"有时,我觉得,累了,想独自静一静。"
张巧金是过来人,猜到几分:"听这话,是与你郎君闹别扭了?"
王楚嫣摇摇头,少顷,点了点头:"我越来越不懂他了,感觉我们俩人的心不像以前那么亲密无间…… 我快爱不动了,很怕哪天,忽然就不再爱他。"
张巧金温柔地拉住她的手:"有这种想法,恰好说明,你爱极了你家郎君,你定是近来累了,歇一段时日就会好的。天下没有不闹别扭的夫妻,你放心就是了。" 她拍了拍王楚嫣的手,"至于你的郎君,我单凭一点,就晓得他心里只有你,并爱极了你。"
"母亲从哪里看出来?" 王楚嫣不太自信地问道。
"眼睛。" 张巧金答道,"他看你时的那双眸子,满是宠溺,深情得不可言喻,而且他看着你还会情不自禁地笑,我瞥见好些次了。这样的郎君,你若丢了,天下哪里再去寻?"
王楚嫣陷入沉思,乏力的心跳似乎回了些劲道。
见她不答话,张巧金打趣儿:"你爹待我也很好,不过他啊,瞧见金银财宝时,那双眼睛忒发亮,比看我还要深情喏!"
扑哧,王楚嫣笑出声。
张巧金见这招管用,又道了几桩她与王员外的小趣事,以此说明,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打架床尾和。
王楚嫣一番笑后,轻松许多。
少顷,张巧金凑近身,略有迟疑地问道:"阿嫣,别怪我多嘴,就是问问,你们夫妻俩那事儿,还正常么?" 问这话时,张巧金自己也红了脸儿。
"欸?" 王楚嫣羞涩,清眸微垂,"挺好的。"
确实挺好,好得很。
虽然昨夜有些特别。
张巧金不晓得这些,掩唇偷笑:"那就行,说明啊,你俩好得很。"
"或许吧。" 王楚嫣迟疑好一会儿,小声说道,"母亲,我还有一事求教。近来我很容易烦躁,略有呕吐感,还有,我的葵水,有两月没来了……"
张巧金瞪圆眼睛,须臾惊喜道:"阿嫣,你怎么不早说,这个状况,难道,可能是你有喜了?!" 张巧金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走,我们立刻去医馆!"
第77章 有喜 我有了,我们的宝儿。
"嫣儿, 恭喜!"
赵太丞亲自为王楚嫣诊断,再三嘱咐道:"我看你脸色欠佳,舌苔薄白, 有些脾虚胃寒之兆, 记住, 今后务必饮食作息规律, 心情愉悦,夏日将至, 不可再饮冰雪凉水。"
王楚嫣心跳得紧,连连允诺,一时半会儿不晓得如何应对。
成亲至今, 三年。
终于,怀上了……
怪不得近来容易烦躁,怒气一上来就难以压制。
她摸着手指的小创口,思及昨夜的口舌之争, 事后那人沉默良久, 眸光沉郁地看着她,向她说对不起……
叔兴……
"还不赶紧回家告诉你家状元郎?!" 赵太丞也颇为激动, 转了个身, 暗自拭泪, "我也家书告诉真儿, 让那死丫头赶紧滚回京城, 与你好生作伴!"
"哦, 嗯。" 王楚嫣回神, 在张巧金的陪伴下,回到家里。
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走路时不由自主地捧着平坦的肚子。
察觉后,她惊了一下,被自己的傻样给惹笑了,索性脱去衣裳躺到床上,越想放松,越是紧张,搂着被褥思来想去,一会儿哑然自笑,一会儿欷歔饮泣。
合香闻及动静,入屋瞧见王楚嫣蒙着被子歇息,担忧道:"夫人,你没事吧?"
"昨夜没睡好,我略觉乏累,躺会儿。" 王楚嫣打算稍许再告诉合香,方才也嘱咐张巧金暂时瞒着王员外。
她想把这事儿,第一个告诉自家夫君。
不过一两个时辰,等待却尤为漫长,她思绪翻飞,脑海里涌入曾经的点点滴滴……
从初遇时的惊鸿一瞥,芳心漾动,到后来几番若即若离,最终似乎冥冥注定,政和八年的初夏,最是风清云朗的那日,她穿上大袖霞帔,成为全京城最令人艳羡的女子,新科状元郎的新娘子……
何止。
他待她温柔极了,将她捧在手心里,平常八风不动、波澜不惊的他会因为她的一句话,一道微笑,一声叹息,一行清泪,而侧目,而扬唇,而蹙眉,而黯然……
他不止一次地安抚她: 楚楚放心,没事,我在呢。
他还告诉她: 你是我的娘子,天底下最好的娘子。
他爱她的时候每寸肌肤都在战栗,每句呢喃若清风入怀,每道呼吸皆似星河缀梦。
王楚嫣的心砰砰乱跳,藏在锦褥里,泪水潸然。
她也,真的,爱极了他……
慢慢地,心跳缓和下来,她在恬适的爱意之中昏昏欲睡,唇角牵出旖旎的微笑。
再睁眼时。
那人坐在床边,静默的眸光依旧含情脉脉。
王楚嫣似从一场百里春风的锦绣华梦里醒来,意识稍有朦胧,转身看向他。
"叔兴。"
她软声唤道,音调带着初夏栀子花的香甜,朝他伸出一双暖乎乎的柔荑。
王昂见她又恢复原先的温柔模样,略微吃惊,眨了眨星眸,沉郁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亦软声唤道:"楚楚。" 继而俯身往她额前落下一个吻。
王楚嫣环住他的肩,越发软绵绵地唤他:"叔兴。"
"嗯。" 王昂挽唇浅笑,旋即将五彩鸳鸯锦被披在王楚嫣的身上,"楚楚别着凉了。" 顿了顿,关切道,"是不是累了?昨夜,是我不好,害你伤心。"
王楚嫣摇摇头,羞涩踌躇,少顷,在他耳畔低喃:"我有了,我们的宝儿。"
蓦然,她察觉臂间的人儿猛地一怔,那双宽阔的肩膀逐渐耸动,与自己相贴的脸颊变得异常炙热。
她捧起他的脸,那双神韵别致的凤目无比晶亮,盛满了她的身影。
"真的?" 王昂努唇,眼角一点点地湿红起来。
"真的,大抵两个月。" 王楚嫣姣妍的脸颊染上醉人的红霞,眼里亦盛满了这个男人。
"兰若,我们的小若儿……" 王昂的唇边荡漾出幸福的梨涡,须臾伸手抚向她的腹部,轻轻地打着圈儿。
继而他的唇瓣忘情流连于她的红唇,又顺着她纤美的脖颈,吻向红罗之下她清秀的肩,慢慢地落在她的腹间。
他侧身倾听。
王楚嫣被他的模样给惹笑了:"还只两个月,没甚动静呢。"
"有的。" 王昂侧脸抬眸,整个人完全褪去方才的阴郁,露出孩子般天真憨萌的笑容,"咕噜咕噜,定是与她阿娘一样,都饿了?"
王楚嫣笑容嫣然:\"傻哥哥。\"
她抚摸他清俊的脸庞,凑向他,吻上他的唇。
满得溢出心间的绵绵之情宛若深海无止尽的波涛。
真的,她爱极了他。
她的手慢慢地滑落,与他十指相交,覆于自己的腹上。
"往后啊,我们好好过日子。\"
她惟有这个愿望。
"嗯。" 王昂郑重点头。
时光荏苒,冥冥邂逅,终归是剪不断的情缘,道不尽的思念,在尘世跌宕间,在冰与火的深渊里,惟独她,是他的救赎,是他人生最灿烂的烟火,是他愿意承担一切罪责依旧逆世而行的暗夜之光
很快,王楚嫣将这桩喜事告诉父亲,合香等人。
王员外当爹不久,又将当祖父,高兴得吃斋念佛一月,保佑女儿平安。
这段时日,王昂早出早归,一回来就嘘寒问暖,夜间抛下去书房的习惯,膳后留在屋内,书也看不进去了,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王楚嫣的后头,生怕她有所不慎。
王楚嫣抬手按在他的胸前,轻轻推开他,娇柔笑嗔:"我只是有孕了,手脚灵活着呢! 夫君乖乖坐着,我去去就回。"
王昂乖顺坐下,拿起[舆地广记]翻了两三页,沉不下心,目光移至屋门,情不自禁地微笑。
稍许,王楚嫣端回一盘香喷喷的果子,刚立定,即刻被那人扶着坐下。
"唔。" 王楚嫣在他怀里蹭了蹭,扑哧一笑,"现在夫君就紧张成这样,再过三五月那还了得?就怕到时候,你让我纹丝不动,做个金装泥菩萨。"
王昂也发觉自己过分了,扶额讪笑:"娘子说得是,为夫克制下。" 他能言善辩,几乎每日舌战群儒,能将政见不同者驳得无言以对,让官家听得点头称是,却败在这小丫头的面前。
王楚嫣瞥见他看自己时沉迷恍惚的模样,心里甜蜜,抿唇笑道:"适才我让厨娘热了下,这是咱们缘来香食的新款果子,叫作,浅夏生香,花是紫薇花,两只挨在一起的雀儿代表有情人。"
"楚楚取名真好听,诗情画意。" 王昂不假思索地夸赞。
王楚嫣笑盈盈地举起银箸,夹了一块送至他唇边:"下回,夫君帮忙给取个名儿?两情相悦的那种。"
王昂尝了一口甜果子,清眉舒展,梨涡浅荡:"郎情妾意?卿卿我我?风情月思?"
噗,王楚嫣抬手戳了戳他好看的梨涡:"状元郎说出这种艳词,不怕人家笑话?"
"哦?再怎么艳,也比不得苏大学士那句,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王昂佯装一本正经地说道,险些笑出声来。
王楚嫣白他一眼,微微低头时,柳眉清长,明眸流盼,还咬了咬唇。
这个娇媚的小举动引得那人心神一晃,情不自禁地往她倾身。
"唔。" 王楚嫣发出细微的喜悦声,摆弄着手腕的镶玉金镯子,上回红玛瑙珠串摔碎了,这是夫君新送的,她轻轻搅动着白玉般漂亮、在舞跃的火烛之下泛出金红光晕的柔荑。
王昂不由地将手覆在她的小手上,捏紧了些,又紧了些,身子也慢慢绷紧,俯身吻住她柔软的唇瓣,不知不觉地将她带到床边。
只要被他触摸,便似有蚂蚁一点一点从肌肤爬至心尖,"唔…… 叔兴,我们…… 为了宝儿……" 王楚嫣呢喃,声调分明已经意乱神迷。
经她提醒,王昂须臾止住,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沉沉呼吸着,良久,长吁一口气。
"楚楚说得对,好,忍一忍。"
真是要了命了。
他声音这般酥酥麻麻的,眸光还未凝定,绯色脸庞迷离魅人,光是听着看着也令她几近销魂。
王楚嫣亦是长吁一声,竭力驱散那股骚动难耐的欲望。
她觑他一眼,抬手撩了下耳际的散发,垂眸浅笑。
坏了。
这回是她又将旁边那位引得神魂颠倒,目光迷醉。
俩人一来一去,你觑我,我觑你,良久,痴愣楞地笑着,彼此挨着坐在床边,握住对方的手。
"好事成双,我收到若熙的来信。" 王楚嫣另寻话题,"她说,肚子比寻常妇人明显大得多,许是双胎,赵哥哥无比欢喜,也是每日叮嘱她,黏人得很。我算了时间,若熙大抵在七月临盆,生后,她准备年末回京。"
王昂用指腹摩挲她的手:"年末,就轮到我的楚楚了。"
"嗯。" 王楚嫣脸儿娇羞,点点头,小手被包裹在那人炽热的掌心里很是舒服,连着心砰砰地颤动。
王昂亦享受这般时刻:"还有什么好消息?"
"有,西军那儿,若熙惊喜遇见刘锜刘公子。" 忽而,王楚嫣记起王昂不喜欢她论及朝堂的人事,赶紧打住话。
"刘锜?西军经略刘仲武的儿子,你们怎么晓得这人?" 王昂一反常态,参入话题,"刘锜年仅二十五,文武双全,胆识过人。"
王楚嫣便向他说了政和八年的元宵灯会,她们姐妹三偶遇刘锜与马扩救火之事。
"真巧,太巧了。" 王昂与刘锜和马扩的交情不错,微微笑道,"我参加殿试那一年,政和八年,马扩考取武举,亦是文武双全,有勇有谋的年轻俊才。马氏一门赤胆忠肝,世在西陲,捍卫疆土,刘锜与马扩乃生死之交,皆与西军大有渊源,西军,会是大宋的起死回生之力……"
他的最后那句话又似云里雾里,然而王楚嫣倍感欢欣,这人,终于敞开一些心扉。
第78章 蹴鞠 状元郎,接球!
王昂知道, 离开京城,亦是刘锜的愿望。
刘锜出身显赫的军事世家,精通兵法, 箭术如神, 且仪表俊拔, 谈吐风雅, 来京三年,大受徽宗赏识, 从环卫官很快升至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成为徽宗的亲信侍从。不过,刘锜心怀志向, 曾经希望整顿京师禁军,因为自从高俅当了殿前都指挥使,禁军的统帅,禁军就沦为一群花拳绣腿、军纪散漫的摆设。只可惜, 刘锜无法改变现状, 连他本人,一只本该遨游碧空的雄鹰, 也被困在宫内成为华而无用的摆设。自从马扩随父马政前往金国商谈联盟, 京城少了挚友, 刘锜越发寂寥。
年初, 刘锜受徽宗之命, 终于欣然离京, 去到西军传达机密, 准备今年联合金军,对辽国进行夹击。
然而事出意外,国内方腊起义, 镇压起义的江南禁军,以及地方厢军战力低下,无法遏制蓬勃的起义势力,朝廷只能派遣准备伐燕的西军,八万余人,由童贯率领,再加上三万京师禁军,并调动苏杭的官军,共十五万人讨伐方腊起义军。
京师禁军多是达官贵族的子弟,还有混水摸鱼之徒,为沽名吊誉而来。
真正有战力的惟独西军!
王昂盘算一步步的可能性 ——
联金伐辽开启,西军受旨备战,官家的罪己诏天下闻之,如今蔡京大势已去,童贯出兵镇压方腊军……
快了,再有几步,至关重要的几步!
特别是童贯这一步!
他蛰伏筹谋,等待已久.
自从西军在童贯的带领下征伐东南,徽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退朝后,徽宗召集几位心腹重臣去到郓王府。
蹴鞠。
蹴鞠怎能少了高俅,高太尉?
高俅亲热地挨近徽宗,拿手腾了几下皮球:"臣们与陛下很久未能蹴鞠,想念得很。"
徽宗的玩性被激发,兴致盎然地说道:"朕也想念,这段时间睡得很不踏实,今儿天暖气清,正好舒展筋骨,与你们畅玩一场!"
旁边,内臣梁师成,尚书右丞李邦彦,王安中等人,卯足了劲地安抚徽宗。
好奉承的王黼不甘落后:"陛下日理万机,实在操劳,臣等看得万分心疼! 陛下请放心,童太傅已在杭州及附近设军,很快就能夺取长江天险,江宁与镇江等要地。"
"朕相信童太傅的能力,只是,与金国约定的今年夹击攻辽一事,恐难达成,会不会?" 徽宗一想到这些,头痛扶额。
王黼蓦地心虚,悔不该多言,于是朝王昂使了个眼色。
王昂寻思片刻,故意含沙射影地说道:"陛下莫担心,此番童太傅调用八万西军,人马精锐,况且,童太傅利用陛下的名义发布罪己诏,已经成功瓦解一半方腊军,如能及时取胜,即可如约伐辽。"
"行了。" 徽宗摆手,终止这个话题。
果然,只要提及罪己诏,徽宗便蹙起眉头,愤懑之情浮跃于颜。
王昂暗笑。
郓王府,赵楷正在骑马射箭,听闻父皇驾到,纵马前来。
赵楷在不远处勒马腾身,潇洒跃下,身后跟随一个同样英姿勃发的少年郎。
内侍一路小跑,过来牵马。两匹骏马皆是从西军那里精挑细选的棕红高头战马,起初饲养在天驷监,被赵楷相中,就牵到郓王府里,马背上的八宝鞍辔是徽宗御赐。
"父皇驾临,儿臣有失远迎。" 赵楷一身紫杉劲装,已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丰神挺拔,抬眸的那一瞬,脸上绽放暖阳般的笑容,汗珠从他棱角分明的面颊淌落,更显男子气概,俊美得惊心动魄。
他身旁那位同样英俊的少年,正是九皇子赵构,年仅十五。
"楷儿快平身,构儿今日也在?你楷哥哥骑马射箭很是优秀,你多跟他学一些。" 徽宗抬手让他们平身,如沐春风地看着两个仪表卓越的儿子。
赵构微笑点头,亦是光彩照人:"儿臣遵命,儿臣跟着三哥学到许多,前阵子勤于练习,儿臣的马球技艺也进步了不少。"
大内禁中不许练习骑射,宫北景龙门外的郓王府最是宽敞,所以赵构时常来郓王府练箭、玩耍,两位皇子相差六年,相处和睦。也因为,赵楷本人颇具亲和力,皇弟皇妹皆喜欢与其处之,惟独太子赵桓,可谓一山不容二虎。
听闻徽宗前来蹴鞠,赵楷立刻命人取球。
年轻人精力充沛,一刻不用歇息,还道正好活动散热。
徽宗略有艳羡,提起精神,选了个宽敞之处,继而脱去外袍,轻装上阵。众臣随之脱去官袍,热身准备。
徽宗头束一方软纱青巾,腰系文武双穗绦,绣龙袍前襟扎起揣在腰间绦儿边里,脚底一双乌靴。
"好久没玩,不知朕的球技有否生疏?"
徽宗先起球,双脚灵活换动,硬是没让皮球落地,"还好还好,球技还在。\" 徽宗展颜笑道,耍了一会儿,左顾右盼,将球踢向王昂。
\"状元郎,接球!"
王昂不善蹴鞠,然而在今上面前,不能显得球技太弱。他伸出足尖接过,曲起前腿腾了两下。
咚,球滚落地上……
"踢给我。" 郓王站在旁边,朝王昂挽唇。
王昂赶紧传给郓王。
郓王自小蹴鞠,身姿潇洒,一番腾移后又将球蹴给王黼。
王黼也是在行,做了几个花式动作后,紧接着传给高俅。
嚯,高俅可是蹴鞠第一人!
高俅接球就耍起来,那只气球竟似鳔胶黏在了他身上,被玩得团团而转却不坠落。
众者鼓掌叫好,"高太尉来个鸳鸯拐!"
听见喝彩,高俅使出擅长的绝技"鸳鸯拐",先是左右两足连续猛踢,一连串花式动作精彩流畅,随后一个神龙摆尾,将球传给其他人。
最后,球回到了徽宗那儿。
"嘿!" 徽宗挺腰,用前胸截住飞球,继而用右腿内侧盘了盘,将球缓速后,踩在脚下。
气宇轩昂的神情像似脚底踩了一条猛兽。
"陛下球技高超!"
"陛下无所不能,百艺精通! 球艺亦精湛!"
徽宗喜听奉承,乐得眉飞色舞。
徽宗正在兴头上,朝群臣扫视一圈,目光停留在王昂身上:"王卿,方才我见你接了两三下,球就滚落了,若想将球蹴得更稳健,还得勤于练习。" 徽宗好意鼓励。
王昂欠身回道:"微臣不才,陛下与高太尉皆是身手非凡。" 他低首垂眸,如此,别人瞧不见他眼底的寒光。
高俅大方回赞:"我擅蹴鞠,不过王中丞会作文章,且对东坡先生的诗词无所不知,光凭这点,我很是佩服。" 王昂崇敬苏轼,故而得到高俅的赏识。
说来,除了梁师成自称是苏轼之子,高俅也与苏轼大有渊源。高俅曾是苏轼的一个小吏,后由苏轼推荐给好友即驸马都尉王诜。因为球技,当年高俅博得赵佶的青睐,从驸马府去到端王府,之后赵佶登基,高俅也随之平步青云。两年前,高俅官至殿前都指挥使,人称高太尉,统领皇城禁军,其亲族也随之官爵显赫。
徽宗微微笑着,对高俅感慨道:"朕忆起往昔,那会儿,你曾是朕的姑父驸马都尉王诜的亲随,我当时还是端王,有一回,你受命来我府上送篦子,见我正与人踢球,也加入耍了几把,你的鸳鸯拐令朕大开眼界,记忆深刻!"
思及往昔,徽宗的神情恍惚了下,叹道:"二十年过去了,一眨眼,二十年了,往事却依然历历在目。"
彼时,高俅已年逾五十,听闻今上清晰记得,万分动容:"臣承蒙陛下隆恩,才有今日,臣会继续全心效忠陛下,永生不忘!"
终究是二十年过去了,曾经春风得意的端王赵佶,成为九五之尊,也年至四十,墨鬓现出几缕白发。
徽宗揉了揉腰身,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擦去脸上的汗珠,自嘲道:"如今这么一动,朕感觉身子略微酸疼,也是有些老了喏。"
听见父亲这番话,赵楷蓦然心酸,近前替徽宗擦汗:"父皇春秋鼎盛,何来此言?只不过父皇近来操劳过度,累了……" 赵楷打住话,用眼神朝徽宗传达自己的敬爱。
"楷儿最知我也。" 徽宗欣慰笑道。
这对彼此珍爱的父子,这些力表忠心的臣子,倘若仅是旁观……
譬如这位高俅高太尉,也非十恶不赦之人。他对苏轼知恩图报,没有因为元祐党人一事而对苏家避之不及,反而颇为照顾苏家及其后人。
然而。
高俅飞黄腾达之后,侵夺军营,以广私第,多占禁军,以充力役,将禁军充当自家修造砖瓦、泥土之类的劳力,并且贪污军饷,败坏军政,以致于京师禁军战力低下!
王昂微微眯起冷厉的眸光。
彷佛在笑,与其他人一道欢声笑语。
忽尔,一个紧张跑来的侍卫打破喜悦的氛围。
那人噗通跪下,浑身哆嗦,吓得面色青白。
"陛下,大事不好了!"
"何,何事?" 徽宗正在快乐地拿手转球,愣了下。
皮球滚落。
一直滚到五彩斑斓的繁花丛中,半隐半藏,彼时像是一只潜伏已久欲要腾出撕咬的怪兽。
第79章 入网 一群废物,一群废物!
"陛下, 大事不好,童太傅…… 童太傅被方腊军活捉了!"
徽宗一听急报,险些晕过去。
臣子们皆是大惊失色, 手忙脚乱地将今上护送至福宁殿。
徽宗倚在龙塌上, 呼吸不畅, 胸口疼痛, 几位太医万分慌张地围在旁边替他诊疗。
"每回,朕以为能够安心了, 却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节外生枝,每况愈下,真真是一塌糊涂!"
"童贯成事不足, 败事有余!"
"还有你们,你们都是怎么为朕排忧解难的?! 朕这个皇帝怎当得如此辛苦?!"
"朕不如潜心修道,不想当这皇帝了!"
徽宗勃然大怒,接连不断的烦恼缠绕于身心, 令他很是乏累, 甚觉委屈。
臣子们站在底下,面面相觑, 莫知所措。
"陛下请息怒。"
"陛下务必保重龙体啊。"
一声声的口头安抚不足以镇定徽宗六神无主的心。
怎会如此。
徽宗气急败坏, 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太医一边为他针灸缓息, 一边劝他饮安神药汤。
幸好有赵楷守在塌边, 亲自给徽宗喂药。
徽宗泪眼汪汪地看着最疼爱的赵楷, 姑且喝了两口药, 缓缓阖目,少顷,面容回了些血色, 滚烫的泪水却从眼角滑落。
"怎会如此……"
他也不知,怎会如此……
当年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立大宋,终止五代十国的乱局,杯酒释兵权,逐渐收回节度使的兵权与财政权,由朝廷统一管辖,任命地方官吏。太宗赵光义伐辽失败,开启文治,并改制分散权力,设两府三司,地方上设中央、路、州、县的四层管制。往后,历代皇帝皆是重文轻武,由科举晋升,以致于文臣凌驾于武将之上。真宗还曾御笔亲作[励学篇],鼓舞天下士子读书科举。
朝堂,需要宰执辅君。
真宗有果敢刚直的寇准,景德元年,辽国萧太后亲领二十万大军南下,真宗在寇准的建议下御驾亲征,这才签订澶渊之盟,换来宋辽之间的百年和平。
仁宗时有高洁守正、支持改革的范仲淹。
神宗更有开启熙宁变法、清廉勤政且主战的王安石。
哲宗十八亲政,朝堂有维续改革的章淳,亦是才智出众,有横刀立马之魄力,支持攻打西夏,以步步为营,修城筑寨的战略。哲宗英年病逝之前,大宋取得平夏城大战的辉煌。
之后便是他赵佶登基。
可是,可是,他他他徽宗朝时有哪些位贤相???
而今,蔡京年迈致仕; 郑居中年衰岁暮; 知枢密院事邓洵武去年过世; 现任的太宰王黼没有军事能力; 尚书右丞李邦彦美风姿,善文曲,自号李浪子; 新任的尚书左丞王安中,因为诗词优异而被提拔,过于文质彬彬; 中书侍郎张邦昌性情胆小,见风使舵……
围绕在他身边的,究竟有何能者……?
平常吟诗作词、唱曲玩乐时大有人在,而今却一个个不敢吭声,更别提出战了!
徽宗左思右想,惊恐万分,如今朝堂,除了童贯,好像也没有其他合适人选……
当年神宗攻打西夏,提拔李宪,然而李宪作为一个宦官挂帅出征,当时大臣们皆觉离谱。后来,童贯年轻时就是曾跟随这位李宪多次征伐西北,积累军功,确实颇有能耐。
可是童贯这人,居功自恃,屡次自作主张。
好些回,徽宗想要遏止他。
虽然厌恶他,却得依赖他!
呜呼哀哉!
"童太傅若遭危险,联金伐辽的盟约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朕问你们话呢!"
"一群废物,一群废物!"
徽宗涕泪淋漓,恐慌大喝。
天际,隆隆的闷雷由远及近,闪电交织于夜空划出凌乱无章的狰狞。
蓦然一声惊雷炸入。
徽宗吓得缩身往龙塌里头钻去。
四周龙凤香烛跳跃不已,氤氲沉香缭绕于空,此刻变成可怖的迷雾,似乎随时会有魍魉魑魅从中窜出。
王昂悄悄扫视一圈朝那帮静默发颤的重臣,眸光透出阴寒的笑意。
"陛下,江南方腊之乱拖不得。"
王昂低沉的声音刚落定。
咔嚓,又一道惊雷,炸裂后的余音回荡在福宁殿里。
徽宗凝眸看向王昂,像似抓住救命稻草,"王卿快说,请详细道来。"
王昂终于等来适当的时机,落下关键的棋子。
"臣深为童太傅的安危担忧,但,国内不安,何以攘外?方腊能够聚众百万,实力不可小觑。方腊自封为王,野心勃勃,企图在十年内改朝换代,因而,必须尽快除之!"
"自从瓦解部分起义军,且,我们官兵大胜杭州之战,听闻方腊军减至二十万人,倘若我们十几万精兵强将不能一鼓作气取而胜之,速战速决,必会影响往后的军心,届时何以伐辽?辽国铁骑彪悍,虽国力式微,但比方腊那些乡野士农要强大许多,势必后果严重。"
徽宗颤声颌首:"甚是,甚是,可是,童太傅他他会怎样?朕需要他,童太傅不能死,万万不能死啊……!"
其他人皆不敢发言,事关重大,只怕说得不好,反受牵累。
对于这些事,多年来,王昂每时每刻都在慎重盘算,推演过无数次,理出上百种可能性,童贯是关键步骤的其一。
童贯必除,然而万一……
总归需要留条后路。
王昂沉着冷静,委婉说道:"臣以为,方腊军即将鱼溃鸟散,量他们也不敢拿童太傅开刀,因为童太傅是他们最后的一线生机,关键时刻,他们会以童太傅来妥协,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先行一步,一边继续攻战,一边发出商讨的意图,并趁机探查方腊等首领的藏身之处,将叛贼一网打尽,救出童太傅。不过,臣说的这些仅是一时建议,王相公他们定有更好的策略,还需朝堂众议,届时,由陛下三思定夺。"
王昂自知不能夺了王黼的光芒,转头看向他。
王黼的神情在陆离的光影之下亦是变幻不定,抹汗应道:"王中丞说得也是个方法,陛下先歇息,万万保重龙体,等明日臣等细细商议,必能为陛下排忧解难! 陛下尽可放心!".
退出福宁殿时,王黼叫住王昂,将他带到自己府邸。
"这下糟了,糟了!"
王黼最着急的并非童贯的安危,并非民乱的后果,而是……
"方才,陛下,陛下他竟有让位的意图,这可如何是好?!"
危急时刻,各怀心思。
又一个时机到了,鱼儿入网。
王昂掩藏锋利的目光,佯装恐慌,顺着王太宰回道:"确实,我方才亦是大惊,近来官家情绪极为不稳,就怕哪天,他真的会……"
王黼双目圆睁,前额溢出细汗,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万一镇压民变有所曲折,万一童太傅不能生还,往后还要攻辽的话,万一官家受不住了…… 若是太子即位,我们,我们就都完喽!"
王太宰最怕的是这个: 太子赵桓厌恶他,只是暂且奈何他不得。
被恐惧牵引,王太宰压得极低的声音里似有火山爆发之前的蓄力。
"不能等了!"
王黼越想越怕,好不容易登至第一宰执,怎可跌落泥潭。
王昂趁机火上浇油:"王相公所虑极是,不过这事,说到底,还得看郓王殿下自己的主意?"
与另一个关键目标又近一步。
箭在弦上。
王昂稍作怂恿,将主动权交由王太宰自己。
王黼来回踱步,沉思良久,闪烁犹疑的眸光慢慢变得果断,捋须言道:"宣和元年,京城洪灾时,太子退水有功,深得百姓崇仰。而今,我们用韵字的策略,也让郓王越发赢得民心,让百姓觉得他亦是天选之子,时机差不多成熟了,这事,我再去梁大人那里讨些口信,前阵子他还在官家耳边吹风,说民间也盛行韵字,都在夸赞郓王。民心稳住了,宫内这边,目前,我们的势力最强!"
王昂颌首应和:"王相公说得是,如此看来,时机已到。"
王黼凝眸看来,焦灼嘱咐道:"今夜已晚,你且回去,哪日你与我一同,尽快去郓王那里也讨些口风,看看他的意思?"
王黼说罢,去往梁师成的府邸。
这两位住得很近,府第仅隔一墙,还在墙上设门,私下交往密切.
外面暴雨滂沱,雷电交鸣。
回到家的那一刻,王昂满身心的沉重一点一点地淡去。
他在屋外畅快淋雨。
然而,他已经肮脏不堪,已经罪不可恕,已经踏入地狱,任何雨水都无法洗涤他的身心。
蓦然他失声大笑,清俊的脸庞在雨水合着泪水的冲刷之下显得凝重悲凉,但,凌厉的眸光越发坚毅。
少顷,他推开家门。
那里,当他走近时,总是有一盏温暖的烛光为他照亮去路。
窗前映出一道婉约美好的人影。
"叔兴,你总算回来了!" 王楚嫣听见动静,忙起身披了一件褙子,撑伞走到屋外。
就在看见她的那一瞬。
于霖霖雨水中,他扬唇微笑。
"楚楚,我回来了。"
第80章 挚吻 爱极了。
王楚嫣看着王昂浑身湿漉从雨中行来, 忙不迭地将他牵入屋里,吩咐府役烧水,她亲自替他宽衣解带, 掬水沐浴。
"这么大的人儿了, 怎么还淋雨呢, 真让我不省心。" 王楚嫣怜爱轻嗔, 手执布巾替他擦背。
王昂挽唇浅笑,似乎略有羞涩, 转了个身。
这人宽肩窄腰,水珠顺着紧实的后背畅然淌落,炙热的身子裸.露于朦胧水雾间, 随着王楚嫣的手抚过,每一寸肌肤皆在轻轻战栗着。
王楚嫣咬了咬唇,垂眸不再打量。
"夫君坐着罢。"
于水中,王昂缓缓坐下, 双臂搁在木桶边沿, 继而身子微微后仰,喉结滚动了几下。
王楚嫣俯身替他擦脸, 这人的双颊被热气薰得通红, 润泽饱满的唇瓣一点点地翘起, 前额的湿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 睫毛也沾了水珠, 扑扇几下, 小珍珠似的掉下。
他缓缓睁眼。
用那双黑亮深情的眸子凝视她。
唇瓣动了动, 却没有发出声。
王楚嫣知道他所念的五个字。
叔兴,我也爱你。
她亦动了动唇,没有出声。
总是这般情不自禁, 以为爱不动了,然而爱意从未枯竭,反而越发若潺潺流水不知疲惫地溢出心间,漫过沧海桑田,漫过无情无尽的时光,漫过冥冥的摸不着看不见的宿命,总有一天,能填满的,对不对…… 就这么,与他,永生永世……
她徐徐俯身,吻上他的唇。
我爱你。
爱极了。
…….
这段时日,王昂凝重的面容轻松了些,唇边梨涡浅漾,袭一身青绿直裰,立在花木扶疏的廊前,夏风吹拂,广袖飘盈,越发显出谪仙的风姿。
这身衣裳是王楚嫣专程为他所定制,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夫君穿这色的,甚好看,白色浅色的衣裳虽合适,时而带些色彩也不错。"
王昂挽唇:"在家,都由着你。"
他牵着王楚嫣去到庭院散步,走了一会儿,不由地挽住她的手臂:"天色快暗了,楚楚慢些走。"
王楚嫣羞赧地看了看四周,自从怀孕,这人将自己当作一碰即碎的瓷人儿,糖人儿,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放心,你一紧张,也让我紧张得很。" 王楚嫣嘴上笑嗔,心里甜蜜。
俩人行至紫薇树下。
这棵紫薇是他们成亲那年,王楚嫣亲手栽下,如今粉云缀枝,灼灼其华。
夏日暖风,花香恬醉。
手牵手,王楚嫣笑容嫣然,快速扫了一眼周边,见没人,她扬起娇羞的小脸。
"唔。" 蓦然她撒个娇儿。
那人唇边的梨涡越发荡漾,低头,抬手刮了下她秀丽的鼻子,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轻轻道:"小丫头,适才是谁害羞来着?"
两双唇瓣堪堪交融,幸福之情一触即发。
继而蔓延开来,一点点地充盈全身心,一点点地将魂魄勾了去。
这幕香艳之景被合香撞见,小姑娘刚想蹑手蹑脚地逃走,却被王昂叫住。
"香儿,过来。" 王昂含笑招手。
晓得合香瞧见了他们亲吻,王楚嫣赶忙摸了摸自己烫红的脸,端正身子,离开半步。
王昂却挨近王楚嫣,从背后伸手握紧她的手。
"香儿,花玖就快回京了。" 王昂毫不拐弯抹角。
消息来得猝不及防,合香愣了愣。
"诶?" 合香脸上的惊疑逐渐转为喜悦,"真的?阿玖哥哥真的快回来了……?主君没有骗我?" 自从花玖消失,三年未见,合香已过及笄,是个秀美温婉的大姑娘了,她的花玖哥哥肯定也长大许多,十七八岁,该是如何的俊俏少年郎。
王昂含笑点头:"不骗你。"
合香仰着清秀的小脸儿,少顷,蓦地垂头,抬手捂住眼睛,唔嘤泣声:"阿玖哥哥,三年多了,香儿终于等到他了呢!"
王楚嫣亦是愣怔片刻,在背后摇了摇那只被王昂握住的手,"叔兴,你看你,总这么让人意外,惹哭咱们的香儿了。" 她松开他的手,上前搂住合香,"香儿妹妹,高兴么?笑一笑。"
"嗯。" 合香重重地点头,展臂拥住王楚嫣,"香儿高兴,高兴极了!"
自当合香及笄,王楚嫣就将她的女婢契约给销了,对待合香更似妹妹一般的好。
王昂看着她们俩,露出意味深长的温煦笑意,继而抬眸望向天际。
阿玖,事情已成,快回来吧.
近来风波频起。
童贯被方腊军活擒的消息也快速传遍民间。
大部分百姓幸灾乐祸,称道,这回童贯死定了!
眼下大街小巷,众说纷纭,所有的话题皆是围绕这位传奇的大人物。
"我同你们说吧,童大人厉害着呢,不会这么轻易被降伏的! 想当初,他雄心壮志,二十多岁时,为了入宫接近那些皇亲国戚,大家都知,年纪越大,那玩意儿越难办,他顶着绝大的危险,狠心让人将自己,咔擦——"
徐管事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哎呦! 众人下意识地捂住眼睛。
邸店生意清淡,今日天气好,大家就聚一起嗑会儿瓜子,唠唠话。
"童大人净身入宫,先拜在宦官李宪门下,李宪也是个厉害人物,屡次出征西夏。"
"听说,童大人还将自己的生日改为端午五月五?"
"这是因为有个传闻! 话说,二十多年前,元符三年,哲宗病重,曾请道长卜卦,得了吉人两字,不少人猜测,吉人合起来,咦,不就是佶字么?哲宗无子,兄弟之中有位带佶的,正是咱们的今上,当时还是端王。"
"官家登基后,听闻有个内侍与自己原先的生辰一样,便招来身边,后来官家在杭州置金明局,派童大人作为供奉官去那儿搜罗书画珍宝,就在杭州,童大人遇见被贬官的蔡京! 俩人互相扶持,直到蔡大人回京,重执朝堂,童大人也得以飞黄腾达,这事儿咱们以前唠过。"
"记得记得!"
"童大人真的很不一般,咱们不少人亲眼见过,他魁梧挺拔,下颌有须,颇具阳刚气概! 听说他也挺义气慷慨,很得后宫嫔妃们,以及朝堂中人的喜欢。嘶,所以,童大人究竟怎么个坏法?"
"大家说他笼络人心,有权有势后,卖官鬻爵,敛夺财富,还有就是,一个宦官掌握军权,啧啧,这事儿不好说。"
"今后呢?方腊军如今捉住童太傅,江南何时停战?"
"唉,谁晓得呢。"
众人一声叹息。
百姓中不乏同情方腊军的,如今童贯被捉,高兴之余,不免忧虑,这该死的战事何时能了?蓉姨那几位从杭州来京投靠的亲戚,巴不得战乱早些结束,好回去重建家园。
然而。
事过不久,新消息传至京城。
方腊被官军意外反擒,江南一战告捷,童贯大军班师回朝。
时值七月,浩浩荡荡的宋军从东水门城楼进入,金戈铁甲,大有破天开地的气势。
这日,王楚嫣正在邸店门口,家丁们也聚于街前观摩这幕极为重要的转折,蓉姨的杭州亲戚更是翘首企足。
"阿娘,我们是不是能回家了?"
"嗯,过些时日咱们就回去!"
"太好啦,回家喽! 回家喽!" 小娃们欢呼。
战乱终于结束。
见证历史的芸芸众生中,有些人一改说辞,高声夸赞童贯神勇无敌,足智多谋。
"看! 最前面的牢车,押的那人就是方腊!"
"童太傅真厉害! 危急时刻,反擒方腊。"
"咱们终于又能过上好日子了!"
童贯行在最前方,骑高头战马,气宇轩昂,挑眉扫视围在两旁的京城百姓,自豪地挺胸,且缓下马速,让观摩之人能够清晰看见随在他后方的一众囚车。
战俘五十余人,各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
方腊坐在最前面的囚车内,仰头望天,随着起伏不止的喧嚣,他越发将腰身挺得笔直,那双剑眉自傲挑起,方正的脸上,唇边带着一缕不屑于世俗的笑。
看着不像个恶人。
王楚嫣暗叹一声,双手扶着隆起的肚子,微微侧身。
"香儿,我们回去罢。"
一辆辆的囚车经过王家邸店的正门前,其中有位战俘站起身,将头贴于车阑,朝王楚嫣的方向望来。
王楚嫣刚转开的眸光被他吸引。
蓦然,浑身一震。
"阿玖……."
"欸?阿玖哥哥……?" 合香更是惊骇,少顷,撒开挽在王楚嫣臂间的双手,失了魂般,木楞楞地往前走去。
囚车越行越远,合香跟着走了一段路。
那位少年看到她,茫然的神情蓦地大惊,赶紧低头,缩身往车内蹲下,隐藏于其他俘虏中。
合香却认出了他。
即便花玖满面污浊,眉间那枚红痣依旧若星灿然。
"阿玖哥哥,阿玖哥哥—— !"
忽尔,合香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地追随囚车跑起来。
守车的将士吃惊。
"姑娘认得这人?"
"将她也带走!"
……
王楚嫣眼睁睁地看着合香被官兵拽住手臂,带上马背。
半响回过神来。
香儿…… 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