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 章 番外-5
永寿宫的大门紧闭着。
这时才到傍晚, 秋日的夕阳洒下,偌大永寿宫一半在夕阳中,一半陷在阴影里。
夕阳中的小太监靠着廊柱打着瞌睡, 另一个小太监眼睛也好像睁不开一样,手里摸着的骨牌啪嗒掉了,他才重新睁开了眼睛,嘟囔了一句:
“你说怪不怪,永寿宫这地儿!”
旁边打瞌睡的小太监这时候揉着眼睛, 无精打采地问了一句:“什么怪?”
“以前就是经过这片地, 全身筋骨都是狠狠一提,别说瞌睡了,就是最困的夜里, 只要经过这地儿咱们大伙儿哪个不是一个比一个精神, 眼睛一个比一个睁的开。怎的如今, 往这里一坐,大白日里都都让人昏昏欲睡。”
另一个小太监哼笑了一声:“都是永寿宫, 可再也不是一个地咯。”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叩门的声音。
先头那个小太监动都没动,重新理好了骨牌:“又是嘉祥公主?还没完了!”
另一个到底更机灵一些, 这时候骨碌站起来, 侧耳一听,一边提鞋一边道:“必不是公主!公主会这么叩门?!”
前头那个小太监也已经站起来了:如果是公主,这时候确实已经该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了。
叩门声却清晰, 节制。不急不缓,耐心十足。
两人打开一看, 顿时一惊:是仁寿宫的李公公!
立刻一个比一个清醒!
麻溜请安,都不敢抬眼再往后头看。
李公公躬身, 后头周嬷嬷扶着太皇太后进来了。
眼前明黄色的袍角一顿,旁边小太监立即全身筋骨一提,竖着耳朵等着回话。
上方人的声音很是和蔼:“皇后,日日都这个闹法?”
两人听着远处殿内传来的又砸又喊的声音忙道:“回老祖宗的话,每日总要闹上一阵子,喊着要见老祖宗,要见公主。”
就听上首太皇太后越发和蔼道:“祁皇后自来脾气不好,倒是难为你们下头这些伺候的孩子了。”
两个小太监顿时感激涕零,跪下谢恩。
明黄袍角向着里头去了。李公公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两个小太监:“老祖宗发话了,回头你们就去前头领赏,好好当你们的差。”提醒过,李公公赶紧往前去了。
来到殿前,李公公立刻躬身上前,接替了周嬷嬷,搀着太皇太后。周嬷嬷往太皇太后另一边跟着。
此时,殿内喊声停了。
太皇太后看着这宏大华贵的永寿宫,夕阳投下的光后退,更多地方陷入阴影中。
太皇太后对周嬷嬷道:“看看这些窗棂廊柱,这才一年没重新油过吧,就已经不鲜亮了。”
周嬷嬷笑道:“可不,宫里就是这样。再等两年,就没法看了。”
太皇太后拍了拍周嬷嬷的手,两个在宫中待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一个摇了头,一个含笑点头。
永寿宫大殿的门被推开了。
吱呀一声,傍晚的光线涌入,让殿内此时靠在宝榻上的祁皇后愕然地抬了头,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只看到前方门口处三个人影,背光而站。
慢慢地,她看清了来人,一下子跳了起来,目中一下子好似烧起了一团火,马上就要喷涌而出。
却听到门口中央仪态万千的老人淡淡开口:“皇后,别撒泼。你要是好好的,哀家就听你说说话。不然——,哀家老了,不爱看人撒泼。”
祁皇后正要喷出的火气一下子就被这样一句话按住。
她呼呼起伏着胸脯,却再也不敢有丝毫放肆。她太怕独自在这个空荡荡的大殿中,任凭她怎么喊,怎么闹,都无人回应,无人搭理。自从郑嬷嬷给人带走后,更是只剩下她一个人。
祁皇后胸口剧烈起伏着,然后,慢慢屈膝,请安。
李公公这才一抬手,有宫人来上了灯。
好似久不见光,在灯光靠近的一瞬间,祁皇后抬手挡住了脸,往后退了两步,抵靠着身后的扶手椅。
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位以美貌著称的皇后已面容憔悴,蛰伏的苍老好像一下子扑了上来,迅速带走了她全部的光彩。
柔和的灯光照亮了这间同样迅速灰暗下来的殿堂,李公公铺了椅搭椅垫,太皇太后款款坐了下来。
“坐吧。”太皇太后语气慈蔼,向着祁皇后道。
祁皇后控制不住身体的轻颤,死死站着,但到底她还是在对面坐了下来。
“说吧。说完了想说的话,以后就好好的,别闹了。也免得下头当差的为难。”太皇太后依然是往日说话的样子,好似对面依旧是那个尊贵的皇后,好似一切都没有变。
祁皇后断了指甲的手死死抠着身旁的桌案。
喑哑的嗓子,开了口:“献太妃,没了?”
祁皇后是在献太妃死后好些日子才听说,这时她垂着头,讽刺一笑:“你们真是一个也不放过。”
说完,她瞬间抬头,箭一样的目光盯在对面人脸上。
太皇太后却还是之前的模样,神色没有一丝变化,温和道:“到了我们这个岁数,什么都怕,最怕不顺心。这不,一不顺心,人就躺下了,这一躺下就起不来了。”
“太后的意思是,献太妃是自己病死的?”祁皇后脸上讽刺越发明显。
李公公正要呵斥,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含笑温和问道:“不然呢,皇后以为?”
祁皇后脸上讽刺一静,死死盯着太皇太后这张没有任何变化的脸,慢慢道:“先帝,也是病死的?”
太皇太后更加温和了:“这就更该问皇后你了。”
祁皇后悚然一惊,目中露出了不确定,她不确定对面的人到底知道些什么。不,她绝不可能知道以前的事!
可太皇太后的话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先帝身子骨本就一般,这些年来皇后还给陛下乱吃了那么些东西,为了邀宠,为了防止再有皇子诞生。到后头,那些绝嗣的凉性东西,长年累月,先帝哪里受得住。”
祁皇后脸色骤白:“你!”
不可能有人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蜀地特有的。单看起来,没有任何坏处,还有好处。只有经年累月用着,日久天长,慢慢寒了男子身子,最坏也不过是让男子无后罢了!
太皇太后笑了:“这些年,皇后真是把哀家当成老糊涂了。这后宫里,皇后才做了几年皇后,连先帝都有本事瞒过去了。皇后忘了,哀家在这后宫,可是做了几十年主了。”
祁皇后后背发冷:“你诈我!你要真知道什么,早就把我置之死地了!”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温和道:“弄死你有什么用呢?祁家很快就会送进来一个新皇后,保不住就是你那个绵里藏针的外甥女。”说到这里太皇太后轻笑道:“这皇后的位置总会坐着一个祁家人,与其重新了解一个新人,不如旧人好,知根知底,好打交道。”
祁皇后整个人都剧烈一颤,她一直以为她与太后是针锋相对,甚至很多时候她都更占优势。不过一个徒有尊称的老寡妇,除了一个没什么用场的外孙女,这皇宫里还有她什么人呀!丈夫儿子都死了,陛下是她的男人,未来的陛下是她的儿子!却没想到,这些年来,对方甚至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过!
太皇太后越发温和道:“其实,只要你不动哀家的孩子,哀家都能容你。不就是一个皇后,这后宫够大,多少女人容不下?就是蹦跶些日子,总有蹦跶不动的时候,多大点事。”
祁皇后整个人都在摇头:“本宫不信!你就是看本宫不顺眼!本宫什么都有,什么都有!要不是那个贱婢害死本宫的儿子!你能有今天!”
说到“贱婢”,祁皇后眼都红了。
“可那孩子,要不是皇后赏脸,她也不过老死宫中罢了。”
太皇太后轻飘飘一句话让祁皇后眸中又是狠狠一震,她如梦初醒般盯着太后道:
“原来是你!是你设计让那贱婢去了太子府!”
一切似乎都串了起来。
先是那年夏天,对那年夏天!好大的雨,偏偏明珠郡主折腾,又是闹又是病,她和陛下被人从帐中叫起来,她才那么大的脾气。因为对太后不满,她才借着在仁寿宫外责打宫女给仁寿宫看。后来,那个宫女偏偏就被调到仁寿宫当差,偏偏还在她面前撞上了太子!让她以为是太后故意抬举这贱婢,就是为了恶心她!她为了还击,为了狠狠打太后的脸,硬是要了这个跟慕月下长相有三分相似的宫女,就是要让太后看看,太后看上的人、跟慕月下相似的人,也就配给她儿子暖个床,顶天了做个通房丫头!
一幕幕浮现,祁皇后一双眼睛烧得通红,巨大的恨意让她的话都哆嗦了:
“你、你一直都知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那个贱人是盛家的人!你知道!你眼睁睁看着她被送到太子身边,不,是你设计!”
祁皇后狠狠喘着气,狠狠红着眼,目光淬了毒一样看着太皇太后:
“那也是你的孙子,你好毒啊!”
烛火透过轻薄的纱灯,朦胧而温柔,照亮了这座冰冷的宫殿。
太皇太后脸上闪过悲凄,慢慢道:“是哀家的孙子。可哀家的孙子,想要哀家的命啊。”
祁皇后看着太皇太后,发出怪笑:
“就是想要你这个老东西的命!棋差一着!本宫几次催促,可太子他非说再等等,说什么要万无一失!结果倒让你这个老毒物先下手了!哈哈哈哈棋差一着,还是本宫的孩儿不够狠啊!”
听到这里,太皇太后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她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事。
她慢慢起身,没有再看依然癫狂的皇后,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道:“皇后疯了,这永寿宫封了吧。”
说完她扶着周嬷嬷转身。
已半疯的皇后扑上来,被李公公轻轻巧巧拿住,不过一抬手,面目扭曲的皇后就如同一片风筝飞了出去,又迅速落下,重重摔在她的宝榻下,一口接一口吐血。
永寿宫的殿门闭上前,太皇太后淡淡道:“告诉她,好好的,别闹了。毕竟,没了儿子,她还有个女儿在外头呢。”
满嘴血腥,皇后狰狞睁开的嘴又慢慢无声闭上了。
犹如离水的鱼。
在肮脏的血污中无声痉挛。
永寿宫的殿门关上,一重重宫门封合。
太皇太后扶着周嬷嬷回到了仁寿宫,来到了一旁小院。
一阵风过,院中梧桐树落叶纷纷。
周嬷嬷为太皇太后紧了紧披风。
太皇太后伸手,轻轻抚摸着梧桐树上的划痕。
周嬷嬷低声道:“郡主是为了娘娘您呀。”
这世上,除了太后,就是周嬷嬷最了解月下了。打小看大的孩子,杀人?更不要说是太子殿下。什么大局之争,什么威胁,任何原因,她们的郡主会拼命,甚至可能杀死自己,但绝不可能杀人,更不可能杀萧淮!哪怕对方辜负她,非律法当死,她也不会杀他的。只有一个可能——
他触碰了她的底线,伤害了她最在意的娘娘!
她整个成长的过程,伴随着最亲最亲的亲人,一次次离世。到最后,只剩下娘娘陪着她。欺侮她,她会朝对方恶狠狠挥舞鞭子。但要有人胆敢动她最亲最亲的亲人,她会——
周嬷嬷彻底明白了这一切。
太皇太后声音悲凄:“那些日子,我的明珠,心里得多难受啊。”
她从小就欢喜着信赖着的太子哥哥,要杀抚育她长大的外祖母。
太皇太后轻轻闭上了眼睛,唇颤着:“翠茹啊,你说,她想到那夜发生的一切,会不会背着咱们,一个人哭啊?”
就像她小时候一样。她父亲伤了她的心,她表面上一点都不在乎,可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她就躲在大床的帐子里咬着被子哭,生怕给人听到声音。那么小小一个人,“她——”
泪水顺着太后满布皱纹的眼角横流。
周嬷嬷泣道:“娘娘别这么想,郡主大了,不是小时候了”
“翠茹,我那么娇生惯养的孩子,为了我这么个老东西,亲手——亲手——”
太皇太后泣不成声。
周嬷嬷搀着她:“娘娘!您这样让咱们长公主知道怎么受得住!”
“我只怕午夜梦回我的孩子——”
周嬷嬷断然道:“午夜梦回,还有宋大人!”
周嬷嬷抚着太皇太后颤抖的肩膀,一遍遍道:“娘娘,还有宋大人!除了您,还有宋大人呀小主子她不是一个人您忘了,她身边还有宋大人”
太皇太后慢慢平复。
周嬷嬷已许久未见过太皇太后如此失控了。这时候,她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太皇太后一遍遍抚摸着梧桐树上的刻痕:
“他说,这孩子随他,心软,不聪明。”说到这里太皇太后含着泪笑了:“他最想当的从来不是皇帝,而是富贵闲人。他说这世上好东西那么多,山川日月,大江大河,春有花开秋有月,山寺烹茶与人叙,醉卧乌篷听雨声,多好!能做个富贵闲人,是多大的福气呀。他是当不了了,他儿子也没这份福气。他就希望自己的女儿,自己女儿的女儿可以。我们给她们富贵,让她们尽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什么样的日子都行。干干净净的,长大,然后干干净净地,慢慢变老。”
说到这里太皇太后泪再次滚下,噙着笑道:“哀家这一辈子,再吃斋念佛,也干净不了。翠茹,当个什么都知道的人,哪里好了?你我最知道,聪明人哪里好了!难得糊涂,才是好命!哀家就希望哀家的女儿,哀家的孙女——”
太皇太后哽咽。
周嬷嬷唤道:“娘娘!”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华阳就喜欢花花草草,她就可以一辈子侍弄花花草草。明珠这孩子,从小就喜欢鲜亮的衣裳华美的首饰,哀家就想她生在富贵中,喜欢这个也正正好。哀家就给她找个好夫婿,她就像她外祖父希望的,做个快活的富贵闲人。有什么风雨,哀家活着哀家给她挡。哀家死了,还有她的夫婿,还有太子。哀家也不知道,哀家当年纵容她与太子亲近,是不是做错了?那时候哀家想着,有太子这样一个兄长护着,她以后风雨无忧。太子那一家子,都是聪明人,怎么都不可能看上哀家的明珠做太子妃的。祁国公那一大家子,恨不得打太子刚知道人事的时候,就让自家的女孩使尽手段。”
“一场争斗总是难免的,可得等哀家把哀家的小孙女安排好,送得远远的,远远的。有太子跟她这份打小的情分在,她又是个无用的女孩子,是别人家的人了,这风波怎么都不会牵连到她身上。谁能想到太子对明珠,情根深种,执念如此之深”
说到这里太皇太后轻轻咳了一声。
周嬷嬷忙上前道:“娘娘,运命惟所遇,世事本就难料!天下父母尊长,大半都对孩子有着最好的期许。处心积虑无过于娘娘您,为之计长远,可即便如此,到最后,也总不能如愿。”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是啊,哀家这个又笨又懒的孩子,终究做不成富贵闲人了。”
黄灿灿的梧桐叶随风摇曳。
周嬷嬷道:“另一条路,也未尝不好呀!娘娘宽心才是!”
周嬷嬷擦了泪,又拿帕子替太皇太后拭干泪痕。
她笑着道:“娘娘,如今不是一切都好着呢!等孝期一过,说不定来年秋天,咱们小主子就能再多一个血脉亲人了。到那时候,这世上有娘娘疼着,有宋大人护着,还有小主子自己的孩子保护着她这个娘亲!”
一阵风过,梧桐树发出簌簌响声,好像在附和周嬷嬷的话。
太皇太后仰头,看这梧桐。
好像又看到了仁宗,看到他抱着怀里的孩子举得高高的。
他说:“芸娘,瞧这孩子一双眼睛真像你啊,叫朕不知该如何疼惜!”
周家第三女,周冰夏,小字阿芸。年十七,嫁东宫,后为后。帝甚爱之,私,唤其芸娘。一生情笃。
山陵崩那夜,他握着她的手,说:“芸娘,别哭你一哭,我就”
她赶紧就笑了,也不知道他看见没。
梧桐树叶沙沙摇曳。
太皇太后轻轻笑了:“是啊,多好啊!”
陛下,臣妾会等到那一天,看看咱们明珠的孩子,有一双怎样的眼睛。
你一定,很想知道吧。
第132 章 番外-6
正昌九年, 腊月。
在迎接腊八的爆竹声中,祁皇后疯了这个消息,也不过就像一声啪嗒的爆竹响, 很快淹没在噼里啪里的爆竹声中。淹没在正昌九年一件件大事中,光是北境这一场大胜仗,就足以压下一切对新朝的质疑。
那些反对长公主临朝的声音,很快就平息了。
无他,立下赫赫功勋的靖北王, 如今的内阁第一人, 旗帜鲜明地站在当今陛下和长公主一边。
大周的将士不相信那些迂腐的说法,他们相信这位曾与他们同生共死的主帅。至于清高的文官集团,年轻一代的学子文人们, 早已把宋大人视作士林领袖。更不要说, 就连隐居南山的大儒王桢也对新朝表示了期待, 赞长公主“仁孝之仪,有乃祖之风”。这提醒了所有人, 临朝的长公主,除了是个女人,她更是仁宗一脉唯一的嫡系血脉, 说起来, 人家才是真正的帝统。
这将是“正昌”这个年号下的最后一个年了,来年将正式启用年号“建元”。元享利贞,唯正唯德, 苍生顺遂,光明灿烂。一切都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大周上下, 抱着对未来太平的渴望,抱着对光明灿烂的未来的渴望, 进入了过年的准备中,共同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朝廷腊月二十封印,眼下才刚过了腊月初十,民间已开始准备过年,朝廷上下还正是最忙的时候。
这日郡主府马车驶出皇宫的时候,虽比前些日子都早一些,但也早已入夜。
夜幕暗沉沉压着,天冷得厉害。
小洛子几人都挤在后头跟着的马车上,烤着火吃着烤栗子。后头马车车帘不时有人撩开,往前头车辆看一眼。
璎珞剥开栗子咬了一口,舒服地叹了口气,对正扒着帘子往前头瞅的翠珏道:“有咱们家大人在,殿下才不要旁人呢。”
翠珏放下帘子,掖了掖,搓搓手伸到火盆上烤着:“我不过白担心,怕殿下有要人使唤的地方。”
“要人使唤,也有咱们家大人。上次殿下手上沾了墨喊人,我嗖一下冲上前,被大人看了一眼,我又嗖一下往后退开了”璎珞啃着栗子道:“大人那一眼,淡淡的,也怪温和的,就是让我觉得自己怪碍事的”
马车上火光烤红了几人的脸,几人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前头长公主那辆马车,行驶在漆黑的夜中。
月下才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就被一旁的宋晋拉过了双手,提醒道:“大衣服都没穿,也敢往外头凑。”
说着拿过她的手,握在手里,靠近熏笼,烘着。
宋晋目光还在书上,手却轻轻搓弄着月下的手。
月下转身坐过来,得意到:“还没下雪呢。”
闻言,宋晋从书中抬头,含笑看她一眼:“会下的。”
“咱们可说好的,到咱们下车,这雪还没下来,可就算我赢了。”说到赢了,月下脸微微一红,睨了宋晋一眼,"你可说话算话。"
首辅大人谨言慎行,从不轻易许诺,一旦有诺,千金不易。
所以,越发让人好奇,两人这是赌了什么,长公主殿下竟还会担心宋大人耍赖。
马车中,宋晋翻过一页书,轻笑一声:“愿赌服输,殿下到时候别赖就是了。”
月下哼了一声,继续看自己的折子。
两人一人翻着书,一人翻着折子。
宋晋的另一手始终轻轻握着月下放在他掌心中的手。
马车内灯光温柔,炭火暖融融烧着。
过了一会儿,月下合上折子,宋晋便合上了书。
月下轻轻敲了一下桌案。
宋晋回了两声。
这就是到了两人的教学时间了。
月下正襟危坐,好似面对夫子一样,认真询问今日不懂的政务:
“修水利是好事,国库正好也有钱,为何青州这份请修水利的折子却要驳回呢?”
宋晋握着月下的手,轻轻往唇边一放,慢慢道:“这样的工程,殿下考虑是允还是驳,除了这件事要不要做,还要考虑有没有合适的人去做。有合适的人,好事就大概能做成好事。如果没有合适的人,好事也是坏事。尤其是这样大的工程——”
说着宋晋空着的手执笔,月下立即默契地展开案上的白纸。
宋晋几笔勾勒出这段河道,迅速说清楚需要调动的民工,需要的材料。一个又一个环节,任何地方都可能产生贪腐,轻轻巧巧地就可能产生几十万两乃至上百万银子的差。
“这里”宋晋一圈。
月下立即看过去。
一个人认真讲,另一个认真听。
马车在漆黑的夜中辘辘向前。
“一层层下去,没有朝廷信任的且懂内中门道的人——”
宋晋一处处圈起,看着月下。
月下怔怔道:“这样大的好事,原来竟可能坏到这种地步。”
宋晋点头,握着月下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碰,肯定道:“所以要先有合适的人,才能做事。”
“没有这么多好的人,就做不了事了?”
宋晋对月下提问表示赞许:“没有这么多好的人,殿下,就需要一套能够用于实践的章程,让那些没有那么好的人互相制约,导向我们的目的。”
说着他一笑:“这也是最近内阁在做的章程,待初稿形成,便会呈上。”
月下立即想到另一份折子:“虽尚无完备章程,蜀地水利工程内阁就准了,是因为宋家主是那个合适的人吗?”
宋晋唇角轻轻一抿,望着月下,慢慢道:“宋家主他——,只要他想,就有能力替朝廷做好这样大的工程。他能洞悉内中门道,又足够心狠,手辣,震慑不法。”
“我舅舅曾说过,蜀地虽归顺许久,但当地世族盘踞,从来优先考虑的都是当地世族利益,而非朝廷利益。”蜀地和北地一样,一直也都是舅舅心头的忧患所在,“我知道宋家主很厉害,非常厉害——”
这时候宋晋轻轻插了一句:“倒也没那么厉害。”
月下一顿,笑了,摇了摇被宋大人握着的手:“自然不能跟我的宋大人比咯!”
宋晋矜持地笑了笑。
月下忍不住笑得要倒在宋晋身上,好不容易正色道:“大人您是觉得宋大人是朝廷可以信任的人吗?”
宋晋看着月下,几乎有一瞬间,他想把所有的事都对她一一说出。
所有的事。包括他的父亲,他的母亲。
相应的,是他经历的所有不堪,做过的所有——
烛火下,月下望着他的眼睛。
那样干净,那样明亮。
想到,如果这双眼睛看向他的时候,带上了迟疑——
如果她——
避开他。
只是这么一想,宋晋就觉胸中一痛,几不可忍受。
他一下子握紧了月下的手,见月下微微一蹙眉,又立即松开:
“是不是我太用力?疼不疼?”
宋晋低头看着。
掌心中她的手白皙细嫩,柔弱无骨。
他但凡一用力,就会留下红痕。
她是人间富贵,是世间清白。
是一切。
宋晋垂眸看着掌中她纤细柔弱的手,睫毛颤得厉害。
这次是月下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很紧。
宋晋抬头,看她。
月下轻声道:“大人有秘密。”
宋晋心一提,正要开口。
月下摇了摇头,继续道:“我也有。”
说着她一笑:“可我不想说。”
她声音轻软,笑容动人。
“大人,我想人都可以有秘密的。”她笑了笑:“我们只是——,人。是不是?”
宋晋一震,凝视她。
她的目光从来干净,近乎通透。
在这世间,哪个人的想象不美好,却一次次发现,那么多不尽如人意。到最后,月下终于明白,尽如人意,这四个字本就荒唐。她与众生一样,只是一个——人。
宋晋握着她的手,又被她握住。
她软软的声音,轻轻道:“未来的日子长着呢,总有一天,有一个时候,我们会觉得说出藏在我们心里最深最深处的秘密,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到那时候,再说就是了。”
说着她抬头望他:“说不定那日我也像外祖母一样,银发满头。都不用喝小酒,只是同大人一起坐在梧桐树下,看着那又蓝又远的星空,我就会用自己漏风的嘴巴说,‘大人,要不要听一个故事呀’”
月下模仿老了的自己,慢腾腾煞有介事。
宋晋笑了,笑着笑着,他就想拥抱她。
宋晋抱着他,听她继续道:“也不知道五十年,六十年后的夜晚,跟如今有没有不同。那时的夏日会不会更热?不过在坐在竹椅上,在满天的星星下,喝着大人的花草茶,听大人讲天上的星星——”
宋晋忍不住笑:“听了五十年,六十年,殿下还听不够?”
月下在宋晋怀中摇头,蹭得宋晋心头都酥痒。
“天上有那么多星星,讲一辈子哪里够呢。”
宋晋抱紧了她。
一时间,马车上安静极了。
一辈子,哪里够呢。
还是月下打破安静。
“所以?”月下仰头看向宋晋,带着狡黠。
哪知宋晋反应很快,立即回她:“所以,宋家主,可信。”
顿时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上。
月下又忍不住想笑了。
忍不住歪头看他:“大人,是不是这世间真的没有事能难住你呀!”
明明是问句,偏偏语气里都是骄傲。
都是:看呢,我的!
宋晋看着她此时模样
想——
狠狠咬她一口。
末了,他只能狠狠抱她在怀里。
月下缩在宋晋怀里,继续问下一个她不明白的折子。
宋晋抱着她,一点点给她掰开揉碎了讲。
马车辘辘向前。
终于在郡主府门前停住了。
月下还没出帘子,就听到外头有人喊道:“下雪了,小心脚底,仔细伺候!”
月下身子一僵,忙掀开帘子一看:果然窗外落雪纷纷,鹅毛一样。
她转头。
宋晋凝着她,意味深长地一声轻笑。
月下立即就红了面。
宋晋替她放下车帘,这才下了马车,敲了敲车窗。
月下咬了咬唇,准备下车。
就见一片纷纷落雪中,宋晋抬眸,笑向她伸出手来:
“长公主殿下,请下车。”
月下轻轻哼了一声,矜持地伸出了手,一脸矜持地下了车。
宋晋却狠狠一握她落下的手,为她戴起兜帽的时候,在她耳边低声道:
“殿下,愿赌服输。”
第133 章 番外-7
月下不自在地瞪了他一眼:“你!还在外头呢”
宋晋笑了一声, 正色道:“从这里到内院,还够臣给殿下讲明白户部下设的度支司的。”
月下清了清嗓子,嗯了一声。
一行人便提着灯笼, 随着前方的殿下和大人往内院走去。
纷纷扬扬的雪,在郡主府一盏盏灯笼下,飘飘落落。
果然迈上内院廊下的时候,宋晋正好讲完当前户部度支司的现状。
解下披风,两人进了房间。
月下目光没有看宋晋, 哼了一声:“我要先去沐浴。”
正要走开, 却被宋晋一扯。
月下脸顿时又红了。
宋晋一手拉着她,一手摊开给她看:
是那枚玲珑通透的水晶色子。
“你说了,我再偷偷喝, 都不算数的。沐浴前, 先把色子掷了?”
说着宋晋已把色子放入骰蛊中, 看着月下:“要大,还是小?”
自打月下再不同意宋晋频繁吃那些避子药, 提出两人等到孝期过了再——
宋晋就提出这个办法,谁赢了就对方吃药,两人分担着来。
月下立即同意了。
此时月下咬唇:“大?”
“确定?”
“小”
宋晋:
月下确定:“就小!”
宋晋点了点头, 抬手摇动骰蛊, 最后轻轻往桌上一放,揭开。
“到底是有真龙庇护,殿下运气真的很好。”宋晋对月下道。
灯下, 透明骰子上是一个圆润的红点。
月下拿起色子,看了半天:“我运气真这么——好?”月下心中, 五味杂陈,一时间, 简直不知道该说是自己运气太好,还是太不好
一连四日,都是她赢!
就连月下都忍不住想,难道真是因为她有龙气
宋晋一本正经点了点头:“天命如此,郡主自己也看见了。”
月下愣愣放下色子。
宋晋附耳低声道:“别担心,方子是张太医给的,臣也很确定,没什么不好的。”
“可但凡是药,再好也不能这样吃法”
宋晋声音更低,扑在月下耳边,痒痒的。
“回头东西做好,咱们试试?就不用吃药了”
月下脸一红,立即跳开,道:“我要沐浴了!”
说着立刻喊人,噔噔噔就往浴房去了。
宋晋看着她落荒而逃的样子,捡起色子,抛了抛,收入袖中。
浴房内,热气氤氲。
月下一张脸始终红扑扑的。
尤其想到接下来——
她与宋晋打赌的内容。
说到底还是她自作孽,被宋晋逮到她偷看姐姐给的妖精打架的小册子
还正好是一个颇为新鲜的姿势——
慌不择路,三言两语,最后就变成一场赌:以到府为时限,赌是否会下雪。
输了,她依他。
天已阴沉两日,哪里那么容易下雪了。
月下还耍了点小聪明,没有在宫中把折子都看完,带了几本在马车上看,比平时回府时间提前好些。
谁知道,偏偏就在他们下车前,这雪就下来了。
想到这里,月下把泡着干玫瑰花的水往脸上一扑。
自作孽,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她以后再也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检讨完毕,月下起身。
擦了身体乳膏,更衣完,璎珞取来一个厚厚的大氅给她裹住。
才出浴房,就听一旁璎珞道:
“殿下,今儿是想看什么?”
月下:“什么?”
璎珞:“咱们回府的马车绕了好大的圈子,不是殿下吩咐的?”
月下:
“多大?”月下问。
璎珞想了想:“很大。”
一旁翠珏道:“绕到下雪,估计怕路滑,这才赶紧往府里走。”
月下:
原来,不是老天看不下去呀
她立即噔噔噔回了房,一掀厚门帘进去。
就见宋晋已沐浴过,正在灯下看书。
听到动静,含笑看过来:“来了,冷不冷?”
目如朗星,面如冠玉。
月下的第一个念头不是质问,而是:宋大人,真好看
月下赶紧绷住,质问:“你、你耍赖!”
宋晋合了书册,看着她:“可殿下也并没有说不可以绕路?”
月下一噎,轻轻哼了一声:“也没有说可以呀!”
宋晋缓缓道:“这样——”
月下赶紧接道:“这样,这赌就不能算了。”
宋晋起身,来到月下身边,轻轻拉起她的手,低声道:
“怎么办?”
月下:
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宋晋道:“药,都已经喝了。”
月下:
宋晋人已来到月下身后,拥住了她。
月下轻轻一瑟。
越发轻的声音,拂过月下耳边,麻酥酥的:
“殿下,还是不要浪费吧?”
低沉至极的声音,简直不像宋大人。
炭火正好,烛火轻轻晃。
帐幔低垂,夜,正长。
他从身后扣住她的手。
落于鸳鸯枕侧。
窗外大雪纷纷,慢慢压了梧桐枝头。
窗内灯火渐弱,有灯火轻轻爆开。
是谁的低声,如带轻泣:“我怕”
又是谁压抑的低哄:“臣在别怕”
正昌九年京城的第一场雪,越发大了。
*
瑞雪兆丰年。
这一年的初雪来得迟了些,到底来了。
干冷的冬日好似被唤醒,朝廷封印这日,又一场雪落下了。
冬日天黑得早,这时候外头早已是漆黑一片。皇宫各处早已点了大红灯笼,灯笼光下是纷纷扬扬的大雪。
穿过大雪的宫人,进入暖和的房中,一边靠近火盆扑着身上的雪,一边乐呵呵道:“瑞雪兆丰年!”
旁边有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凑过来问:“听说,年底都会发赏,真不真?”
才进来的大太监哼了一声,笑道:“兔崽子,一个个耳朵倒是灵得很!不过呢,咱们洛公公漏过口风,再真没有了!好好当差,以后呀,这好日子,多着呢!”
顿时厢房里一片热闹。
乾清宫书房里暖洋洋的,这时候反而是宫里最安静的地方。
翠珏和璎珞轻手轻脚地送了一壶新沏的茶过来,抱着拂尘守在门口的小洛子点了点头,接了过来。同样轻手轻脚地掀起了明黄色厚帘子,送了进去,低着头又静静退了出来。
璎珞低声道:“下头衙门里都封印了,咱们殿下和大人怎的还有看不完的折子?”
小洛子轻轻啧了一声,低声道:“以后你们就知道了,咱们大周那么大的地方,不是这里有事就是那里有事,哪有清闲的时候”
说着往前凑头道:“就这,还多亏了大人看折子够快,嗖一下嗖一下——”他嗖了两下,舔了舔嘴唇道:“要是就靠着咱们殿下,嗯——”
璎珞和翠珏都懂。要就靠着他们殿下,只怕这时候还在看头一个月的折子呢
小洛子立即替他们殿下辩解:“你们问问小丁子就知道了,折子好些明明都是内阁里看过的,要咱家说他们给个意见就得了呗,他们不,本来折子字就多,他们还往上哗啦——加一大片字,有时候密密麻麻我瞅一眼都麻”
小洛子抬起的目光很明白:更别说他们从小看到字多就先麻了的郡主了
"啊"要这么说,璎珞更懂了。
“好在咱们陛下乖,安安静静的,从来不闹。”不然殿下又要看折子,还要哄着陛下,岂不是更忙不完了。
不管宋晋和月下一起看多久的折子,萧洛永远在旁边安安静静玩他的石子,如今是棋子了。月下把库房里各种棋子都找出来送给了萧洛,什么暖玉冰玉的,应有尽有,可把萧洛高兴坏了。有时候玩起来,甚至点心来了他都顾不上。
“你们说,陛下摆来摆去,到底在摆什么呀”璎珞怪纳闷的。
“就跟咱们小时候一样呗,一块木头片子都能玩好久。”翠珏理解道。听张太医的意思,只怕殿下永远都长不大了。
“就是再久,也不会像咱们陛下这么久呀。陛下光摆弄这些棋子,这得摆了快——”璎珞抬眼算了算,“快小十个月了吧。”
小洛子摇了摇头,神秘道:“非也非也。”
璎珞确认道:“从咱们搬过来,没有一次陛下不是在摆棋子的。”除了吃点心喝茶,靠着殿下发呆,剩下的时间都在摆!
“我的意思是,不是小十个月,只怕是小十年”小洛子低声道:“一年前,我问小丁子七殿下的差事好不好当,小丁子回说好当,殿下吃饱睡好以后,有石子就行。小安子也说,康公公说的,这些年殿下都是摆石子。”
听得翠珏和璎珞目瞪口呆。
所以,那些石子到底有什么神奇的地方,能够让一个人一年接着一年摆弄下去。
难道人傻了,就不知道腻了?
门帘内
宋晋和月下分别坐在炕桌两边。
俱都伏案,认真工作。
宋晋一边看折子,一边把折子分类,有需要月下看的,搁在一边。需要送司礼监的,就交给一旁伺候的小丁子,由他整理统一送往司礼监。
月下拿着蘸了朱墨的笔,一行行仔仔细细看每一个交到她手中的折子。很多她觉得不好理解的地方,旁边都会有小小字签,是宋晋临时贴上去的,做出说明。月下看了,凝着的眉尖儿顿时松开了,露出了然的样子。
月下身后,萧洛盘腿坐着,面前同样摆了一张不大的炕桌,上面是一堆黑黑白白的棋子。他安安静静推来摆去,好像永远不会厌烦。
炕下一张小桌子,小丁子在那里进行抄录和分类工作。不时,他起身往上首,关心一下陛下需不需要喝水,也注意一下殿下和大人是否需要添茶。
几处高烛把整间小书房照得十分亮堂,紧闭的窗外是黑下来的天,纷纷扬扬的大雪。
屋内安静,能听到落笔的沙沙声,纸张翻动的轻微声音。
偶尔,宋晋会抬起头,静静看着对面人。
蹙眉,抿唇,噘嘴
有时候还会听到她闷头嘟囔:“不说人话气死个人”
可再抱怨,她还是会咬着笔杆,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甚至有时候会读出声来。
这时候,宋晋就知道,必然是上折子的人又引经据典了。
月下又咬笔杆了。
宋晋看着她,有些想笑。
此时,窗外大雪飘落,宋晋看向她。
既看她微微蹙起的眉尖儿,也看她轻咬笔杆的红唇。
他轻轻推过去茶碗,看着她眼睛还在折子上,伸出手——
宋晋把茶碗送到她手里,看她喝了,再抬手帮她接过来。
整个过程下来,月下甚至都没意识到是宋晋,整个人全在跟折子上那些东西较劲。
宋晋这才再次低头,翻开又一份折子。
案头的折子渐渐少了。
收起最后一份,宋晋看了一眼低头的月下,这才起身,往萧洛身前的桌面看去。
黑子和白子分得到处都是,显然没有任何关系。
宋晋看着这些凌乱的黑白子,很难想象在萧洛的世界,黑白阵营到底是如何划分的。
突然,宋晋端起茶碗的动作一顿——
没有喝茶,宋晋放下茶碗,重新看了过去。
如果——
不分黑白呢。
如果眼前摆的从来都不是阵营,而是——
“陛下,您摆的是九宫图吗?”
宋晋轻声问。
第134 章 番外-8
一旁月下已下了朱批, 正合上折子,闻言,她转身看过来。
紫檀木小炕桌上还是那一堆堆密密麻麻的棋子, 她一点也看不出像什么图
萧洛依然像听不见一样继续摆他的。
随着月下转身,萧洛的世界好似才有动静。他才放下了棋子,抬了头。
“小七,大人问你摆的是不是九宫图?”
萧洛看着她,显然不明白。
月下同样不明白地看向宋晋。
宋晋目光再次扫过紫檀木桌面, 抬手一礼道:“陛下, 臣斗胆——”
说着他轻轻移动了几处棋子。
萧洛立即皱了眉,立刻从一旁棋盒里重新掏出棋子,迅速补了回去。
宋晋看着他的动作。
这次宋晋不仅是移动棋子, 而是完全改变了每一堆的数量, 他看着萧洛。
萧洛根本没看他, 只凝眉看着自己面前的棋子。
房间里静悄悄的,小丁子立在一旁。
月下怪纳闷的。
她轻轻扯了扯宋晋的袖子, 低声道:“干嘛动小七的棋子”
她虽然不知道小七摆的是什么,却知道这是对小七非常重要的东西。她曾有一阵子喜欢用木棍搭房子,萧、有人就抽走了其中几根, 改了位置一下子把她的房子变得更结实好看了, 把她气坏了。自己搭起来的房子,再破,也是自己的。
垂下的袖中, 宋晋安抚地握了握月下小手,一边凝视着紫檀木桌案。
就见萧洛已经伸手从棋盘里拿棋子了。
月下轻声问宋晋:“小七是要恢复原样吗?”
宋晋看着萧洛一连放下三颗, 再次抬手取棋子,静静道:“不, 他是要构成一幅新的九宫图。”
果然,萧洛很快重新摆完了棋子,跟之前的完全不一样,但他显然心满意足了。
好似终于安心了,萧洛再次回到了棋子外的世界。他抬头,看向月下,等她说话。
月下拍手:“小七,摆得又快又好看!”说完,她看宋晋:“宋大人,是不是?”
宋晋轻轻点头:“是,又快又好。”
月下笑了。
小七也笑。
月下问他渴不渴,小七点头,月下端茶碗给他。小七正要接,却见紫檀木桌上的棋子又不对了,他立即就忘记了茶碗,显得有些不安,手已经伸向了棋盒,抓出了棋子,他一愣。
混乱很快消失,神奇动人的世界再次出现!
萧洛抓着棋子,目光从桌面抬起,看向了宋晋。
这一次,萧洛澄澈到近乎一无所有的目光中有了人影。
他看到了宋晋。
在这个世上,萧洛再次看到了一个人。
漆黑的漩涡中,他不断沉下去,他只能看到那个伸手拉住他的女孩,她说:“小七,千万别松手!”他拉住了她的手,从此,没有再下沉。这次,他再次看到了人。
另一个人。
萧洛看着宋晋。
宋晋轻声道:“殿下喜欢这些?”
萧洛点了点头。
小丁子一惊:陛下听到了宋大人说话!
月下一把攥紧宋晋的手,兴奋道:“小七听见了!他听见了!”
宋晋冲月下笑了笑,袖下捏了捏她的手,再次看向萧洛,慢慢道:“陛下,这样的,还有很多很多——”
萧洛的眼睛唰一下——亮了。
宋晋继续道:“以后,臣一点点摆给您看。”
萧洛点了点头,笑了。
月下抓着宋晋,一会儿看小七,一会儿看宋晋。
宋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道:“是数量。”
他抬手点了点桌面上的棋子堆,月下嗖一下看过去。
“不是阵营,是数量。殿下方才摆的九宫图,就是以五为中心,构成的方图,无论怎么变化,每一列相加都是等量的。”
宋晋再次摆出了九宫图,然后变幻。
萧洛再次看向宋晋,笑了。
宋晋慢慢道:“臣想,这就是殿下一直依靠的秩序。不管怎么变化,排列多么不均衡,可每一列始终都等量,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外面的世界有多不可靠,人有多不可靠,数字就有多可靠,连同数字构成的世界,稳定,可靠,永远值得信赖。”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既不会说谎,也不会害人。
宋晋看着桌面上散布开的棋子,慢慢道。
书房里很安静,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就听宋晋慢慢道:“现在,臣终于能够想象以前的小殿下是多么聪慧了。”当他的一切被人刻意毁坏后,一片混沌中,他依然找到了自己的秩序。“殿下对数字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
小丁子:大人是不是在夸——陛下聪敏?
月下已经问出来了:“大人,小七也会成为很厉害的人,是不是?”
宋晋郑重地点头:“只要轻轻推开那扇门。尤其陛下不仅有对数字有天赋的敏感,还有——”
月下和小丁子都看向了宋晋,萧洛已经再次沉入让他惊喜的棋子的世界了。
宋晋看着此时的萧洛:“陛下有旁人没有的能力。正因为缺失了跟世间所有人对话的能力,陛下把所有的时间,把整个的自己,都灌注在唯一能看到的——他的天赋所在。”这时宋晋转向了月下,慢慢道:“殿下,假以时日,你会看到这将带来多么惊人的成就。”
月下激动得脸都红了,转向萧洛。
直到萧洛抬头,歪头看月下。
月下:“小七!”
萧洛等着。
月下抓着他道:“小七呀,你好好弄你的数字,以后你在青史上说不定就能占更大一块地方了!”
本来还说她要给小七挣地方,如今看来小七靠自己就能比她强了
青史青史!
萧洛听懂了。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朏朏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这个东西写满他们的名字!
萧洛握了握月下的手,望着她,非常用力地点了点头。
月下看懂了,开心转达:“小七的意思是他一定会很努力!”
萧洛点头,望着月下。
拉了拉月下的袖子。
目光闪亮,如同在说话。
小丁子在一旁小声道:“郡主,陛下又说了什么?”
月下不好意思道:“小七的意思是,他会努力,然后把挣到的地盘都写上我的名字,是不是?”
萧洛高兴了,点头。
就是这个意思!
他能够的!为朏朏在青史上挣来一大片地方,都写上“朏朏”。
月下摆了摆手:“也不用全部,让出一半给朏朏就行!”
萧洛坚定:要的,都给你!
月下不好意思:“如果你坚持的话”
两姐弟欢喜地好像一切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一样,就快要直接庆祝了。
宋晋:
小丁子:
还是宋晋清了清嗓子,提醒道:“戌时了。”
月下立即从青史留满名的美梦中清醒,向外喊人准备,该去仁寿宫找太皇太后吃宵夜了。
厚重的棉布门帘立即被掀了起来,小洛子几人抱着手炉披风等出门要用的物件进来。
小丁子已经带人为萧洛穿戴起来,萧洛看着月下和宋晋方向笑。
月下回头冲他们道:“仔细些,不要把陛下聪敏的小脑袋冻坏了!”
萧洛笑。
其他人也忍不住跟着抿嘴笑。
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小丁子都抿唇笑了。
“站好。”宋晋已经把大毛披风给月下围上,这时要给她系领下带子。
月下忙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宋晋,配合得抬起下颌。
看着宋晋的目光里都是依赖和笑意。
宋晋慢条斯理为她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月下正要跑过去再跟萧洛说什么,一下子被宋晋扯了回来,没跑动。
她抬头看宋晋。
一双乌黑澄澈的眼睛水汪汪的,干净,动人。
宋晋抬手正了正月下头上发钗,轻声道:“殿下,陛下不是小孩子了。”
“知道知道!”月下表示自己以后都会端正态度,再也不把萧洛当小孩子看了,“以后我都把小七看成会青史留一大片名的大人物!”她的小七才不是只会吃点心摆石子的傻子,有宋大人的帮助,她的小七将来一定会做出很厉害很厉害的事情!
九宫图哎,她都不会!她家小七随随便便就摆出来了!
与有荣焉的月下想到这里就按捺不住心中的骄傲,想要赶紧过去带着小七让外祖母和周嬷嬷好好看看!
却被宋晋再次轻轻一扯。
月下哎了一声,立即站住,这次终于能够安静下来看宋晋了。
宋晋两手拢了拢月下披风,把她轻轻往自己身前带了带,望着她黑亮干净的眼睛,轻声道:“殿下,臣的意思是,陛下如今已快十一岁了。”
月下点头:她知道!是快十一了,小七十一岁的生辰礼物送点什么好呢
宋晋抬手,轻轻弹了一下月下额头。
月下赶紧聚精会神看宋晋。
宋晋一边为她理着发钗,一边轻声道:“男女七岁不同席,殿下忘了?”
说着宋晋手向下,握住月下的手,看着她:
“像这样,异性之间,除了夫妻,都最好不要的。”
月下琢磨了一下,看了看宋晋占有欲十足地握着她的手,又看了看宋晋:“大人,你是——”
宋晋轻轻咳了一声,果断道:“不是。臣只是迂腐,恪守礼教。”
月下:
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宋晋再次轻弹了一下她白皙的额头,自己也笑了:“时辰到了,走吧。”
月下点头,立即向后道:“小七,走啦!”
出了暖阁,只见外面大雪纷纷,越下越大。
廊檐石栏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宋晋为月下戴起兜帽。
兜帽下,月下抬头向宋晋笑,冲他眨了眨眼睛。
宋晋再次忍不住笑了。
大雪中有月下轻软的声音提醒道:“让陛下抱好手炉!”
隔着落雪,小丁子哎了一声。
一行人向着仁寿宫踏雪而去。
月下与宋晋并行,她不好好走路,偏偏往一旁雪多的地方踩去。
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宋晋无法,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
月下抬起靴子扬起一片小小的雪粒子。
宋晋笑道:“不怕湿了鞋袜?”
月下望着他笑:“不怕!”
说着笑道:“慕月下,无所畏惧!”
宋晋又忍不住笑了。
就见月下往他身边一靠,抓住他的胳膊,踮脚在他耳边道:
“大人,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大雪纷纷。
再一次,怦然心动。
第135章 番外-9
定远二年, 春
锦衣候府,园中一亭,建在高坡之上, 往下一览能见其下百花盛开,蜂飞蝶舞,霎是热闹。
亭中却显得格外寂寥。
隐约能见一美人背影,靠着廊柱,握着团扇, 微微低首, 坐着,已许久。
彷佛定格成了一幅画。
“少奶奶,您在想什么?”
沉寂被打破, 画面动了。
旁边一个大丫头模样的人这时上前, 小心看向自家姑娘, 更加小心地轻声询问。
靠着廊柱的美人这才好像活过来一样,抬了头。
一双勾魂摄魄的睡凤眼, 轻轻看过来。
好美的一张脸。
正是嫁入锦衣候府的宋婉。
明明是春光烂漫,美人如玉。
她慢吞吞道:“我在想,我娘, 为什么不哭呢。”
贴身丫头云霏闻言咬了咬唇, 似想要劝慰,又无从说起。似乎说什么姑娘都不会高兴。云霏再次感觉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近来, 姑娘似乎越来越多地想起她的娘亲。至少就云霏了解的,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傍晚的风带着花香, 轻轻吹动宋婉轻软的衣袍。
她自问自答:“不对,也是哭过的, 只有一次。”
那次是半夜,村里的夜可黑了。她醒来,找不到娘亲,怕极了。黑暗中什么都可能发生,例如离家说是去给人家干活的父亲,可能突然醉醺醺回来,突然在黑暗中把娘亲拖下床。也或者,睡在东屋的祖母可能突然一阵咳嗽,睡不着了,就开始又哭又骂他们都是丧门星。也有可能,突然破门而入的人,突然亮起来的火把,涌进这个本就没剩下多少东西的家,让他们还钱,没钱还东西,没东西用人抵账也行。两年半前,大哥就是这样在契纸上按下了手印,卖给地主家使唤三年。当时,她的大哥,九岁。
小小的宋婉好怕呀,她要找到娘亲。
好在那晚有月亮,院子里很亮。
宋婉如今还能想到那夜的院子,她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泥土上,只觉得整个夜一下子亮得让人害怕。她好怕祖母突然醒来,隔着窗看到她。祖母打人,不像父亲那么可怕,但好疼啊。
好在很快,她在院子里泥挑起来的那间屋子里找到了母亲。
那间屋子堆着家里的柴火,也是大哥的屋子。十二岁的大哥那一年开始长个子,又瘦又高,眼神冷漠,异常沉默。
只要父亲活着,他们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
宋婉冷漠地勾了勾唇角:那时候大哥一定已经在考虑了,三年期满,父亲又会把他卖给谁呢。一旦没有大哥,也许就轮到娘亲了,下一个也许就是她。她不知道,因为大哥从未逃过。他不喜欢他们,他谁都不喜欢,可他从未离开过。宋婉有记忆以来,几乎从未在白日里见到过兄长,他总是在外头给人家干活。只有突然醒来的夜里,如果恰好有月亮,宋婉有机会见到兄长,隔着西厢不大的窗,宋婉看到大哥靠坐在院中老槐树下,仰头看着天上。
宋婉曾经悄悄靠近过,站在院子里看着他。可大哥从来不回头,周身都是漠然,他只是看着他的月亮。
那一次,在那间破败的茅屋里,借着隐约的月光,她看到母亲坐在大哥床前,沉默地看着熟睡的哥哥。
母亲从未那样看过她,从未那样看过任何人。她就那样久久看着,好一会儿宋婉才发现,母亲在哭,哭得很凶,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那一次,宋婉才知道,原来哥哥,对母亲是不一样的。人前,尤其是在父亲和祖母面前,母亲从未表现出过这种不一样。她常常都觉得早已漠然麻木的母亲,原来在默默地,默默地,心疼着她唯一的儿子,为他忍受着一切,为他活着。
想到这里宋婉靠着廊柱,嗤笑了一声:“有什么用呢。”
一阵风过,吹动满园灿烂的花。一个婆子分花拂柳,朝着她们这边过来。
一看清是侯夫人那边的费嬷嬷,云霏脸一白,赶紧道:“少奶奶,夫人让人来找了!”
宋婉眼皮都没动:“爱找就找吧,还不就那点事。”说着她看了云霏一眼:“敲打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把耳朵一闭,就当听不见。”
云霏苦笑:怎么能当听不见呢。那些细碎的无处不在的规矩、言语,如同针一样,一次次扎向她们,偏偏都藏在夫人还有她身边那些丫头婆子那一张张贵气规矩的面具下。
宋婉轻轻一笑:“怎么不能。再说,她说我上不得台面就上不得了?她以为她是谁?这些日子,我倒是彻底看清楚了她是谁。”
云霏愣了。
宋婉摆摆手,云霏探身过去。
宋婉在她耳边道:“我告诉你,咱们侯夫人就是个蠢货。”
满嘴慈悲礼数大家体面,脑中只有那三瓜两枣。
云霏惊了,她愣愣看着自家姑娘,越发确定姑娘从这个春天开始就越来越不对劲了。以前,以前姑娘不这样的,更不可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宋婉眨了眨眼,见云霏这个样子,她一甩帕子,重新靠了回去:“看吧。就知道,在你们人间,不能说实话。”
云霏:
惊恐地看着宋婉。
宋婉叹了一声:“在你们人间,再蠢,托生得好,也能人模狗样地喝茶训话讲些她自己都不——”
“姑娘!”
云霏眼看费嬷嬷就要上来了,一着急,把旧日称呼又喊了出来。
费嬷嬷上来,用帕子沾了沾唇角,又掸了掸衣裳,用眼角一瞥这主仆俩,正了正银绣小竖领,这才慢条斯理开了口:“论理这话不该老奴说,少奶奶嫁进来日子也不少了,这下头的人还姑娘姑娘地喊着,给人听见,还当咱们侯府里的下人都是这么没规矩的——”
“规矩”两个字才说出来。
宋婉已经站起了身,越过费嬷嬷沿着石阶下去了。
下,下去了?
费嬷嬷和云霏大眼瞪小眼。
云霏反应过来,忙怯怯讨好一笑,再也不敢看费嬷嬷那张依然抽动的老脸,立即一福身,也跟着下去了。
剩下费嬷嬷彻底愣了,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阖府里谁不知道他们这个少奶奶就是个美人灯,最是软弱好拿捏。除了有个兄长,在这京城里啥也没有。宋大人是厉害,问题就是太厉害了!功劳大过了天,天,都不高兴了。眼下谁不知道,除了虎视眈眈的祁国公府,就连陛下眼看着也容不下宋大人了。
再说,宋大人没有内院家室,再厉害,也进不来这侯府后宅。这位草根出身的少奶奶,完全是侯爷做主,世子要娶的。
偏偏他们侯夫人,一辈子最厌烦这种长得跟病西施一样的女子。
别说夫人面前,别说夫人的心腹嬷嬷,费嬷嬷作为锦衣侯夫人得力的嬷嬷,哪次见到这位少奶奶都能教导两句。回头,夫人喜欢。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一次居然?!
跟着的小丫头此时低着头,要笑不敢笑的,小丫头也没想到费嬷嬷拿腔作势的说话,结果他们这位少奶奶抬起脚就走了?
回过神来的费嬷嬷羞恼成怒,找个由头狠狠训斥了小丫头,立刻往夫人院子里去了。她必须得马上告诉夫人,少奶奶必须得好好管管了!这乡屯里出来的就是不行,这才嫁进来多长时间,就现原形了!
费嬷嬷跟踩了风火轮一样奔着侯夫人的房中去了,偏偏遇上老爷有正经事跟侯夫人说话,把等在外头的费嬷嬷急得呀,团团转。
但老爷平时本就不爱去夫人房中,难得来的时候,下头要是有人打扰,夫人可不会轻饶!
费嬷嬷只能按捺着要立大功的焦急等着。
另一边世子院子中
宋婉已经在靠窗的榻上懒洋洋躺下了。
云霏急得呀,终于忍不住了,劝道:“姑、奶奶,咱们还是先去夫人房中,跟夫人解释一下吧!”费嬷嬷必然添油加醋,到时候!
宋婉抬了抬眼皮,说的却是别的:“云霏,我这次可能真的病了。”
云霏一惊,立即上前探手查看,也顾不上劝说别的了。
她手落在宋婉冰凉的额头上,就听她们姑娘幽幽道:
“我那个看着他们高兴我心里就不舒坦的病,犯了。”
云霏手一顿,愣住。
就听宋婉声音轻渺飘无:“装模作样这种事,也不是不能装,总得图点啥吧?近来我越来越发现,这锦衣候府也没啥可让我图的。”
说着宋婉睁开了眼:“这么一想,我先前在他们府里规规矩矩做了这么久的人,我可亏大了。”
云霏微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宋婉翻了个身道:“我劝你趁我还没彻底现原形的时候,跟雨落一样,嫁人出去吧。”
云霏更不知该作何回应。
宋婉懒得再说话了。人呢,有时候,突然间就活腻了呢。
宋婉直接睡了。
侯府上灯的时候,费嬷嬷终于见到侯夫人了。
很快,刚回府的世子孟昭就被侯夫人让人拦住了。
也不知孟昭怎么跟亲娘说的,好歹按住了侯夫人没有立刻发作。
孟昭匆匆赶回房中。
一进院子,就遇到了打着灯笼等在门口的大丫头知暖。
“世子回来了?累了吧?”说着就抬手拿帕子为孟昭擦着额头鼻尖的汗,“怎么急成这样?”
说着知暖仔细去看孟昭神色,试探道:“可是夫人那边?”
孟昭一顿,看向知暖:“你也知道了?”
“我能知道什么!世子还不知道我,最烦打听这些事,今儿一天也顾不得别的,闷着头给你绣那件袍子呢,昨儿不是说明儿出去想穿那件?也就刚刚,实在绣得脖子酸了,灯也不亮,我这眼也疼了,才出来,恍惚听了一耳朵,说是夫人那边生了好大的气。”说着,知暖小心道:“夫人前些日子还喝着汤药呢,大夫说最怕气了,今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孟昭摆了摆手,“没什么,左不过就是那些事罢了。”
知暖咬了咬唇,轻声道:“该不会又是为了少奶奶?”
孟昭一把抓住了知暖的手:“又?母亲常跟她这样生气吗?”
知暖赶忙摇头:“哪里的话,夫人最是好性子,少奶奶她、少奶奶就是有些不爱搭理人的脾气,世子也是知道的。”
说着知暖一笑:“除了这脾气,少奶奶旁的再好没有了。就是身子弱了些——”说到这里声音一低:“夫人羡慕理国公府杜夫人从儿媳妇那里得的一双绣兰花的鞋,是他们家大少奶奶亲手做的,世子也知道咱们夫人不在乎东西贵贱,最看重人的心意。可咱们少奶奶,哪里是能做鞋的人呢,一直到这会儿,一双鞋还没做出一半来咱们当然知道少奶奶有心孝敬,只是懒怠动弹,可夫人难免觉得少奶奶是不是心里没有她,这心里难免就更”
“好了好了!”孟昭不耐烦道:“不过就是一双鞋,谁不能做,非得让她做才行?”
一听这话知暖面皮一僵,立即话锋一转,笑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前儿,我悄悄做了,给夫人送过去了,说是少奶奶做的。”
听到这里,孟昭凝着的眉头这才松了松,轻轻捏了捏知暖的手:“还好有你。”
说着凑到她耳边:“母亲规矩大,婉婉又不大懂这些,你多多替婉婉周全。回头,我谢你。”
知暖一扭身,抽出手来,睨了孟昭一眼:“人家早就这样做了,还用你说,更不稀罕你谢!”
孟昭一笑,这才觉得心里敞快了些,大步朝屋中去了。
屋内,云霏早扒着窗户咬牙了:“果然又是被她拦下了,不知道又拿什么话哄咱们这位糊涂的世子爷呢!”
只是气归气,知暖伺候世子七八年了,又是夫人给的。这一院子的丫头婆子,都是被知暖拿下马的人。她又是夫人得意的人,其他人跟她抱团的抱团,要不就是生怕这位大丫头不高兴谁,她们那个偏听偏信的侯夫人自然也就不喜欢了。
“姑娘多少拿出些手段,也震慑一下这屋里的人才好!”云霏咬牙。
“也不是收拾不了,只你得替我想想,我图啥,就图孟三那个给知暖睡烂了的货?”
宋婉打着呵欠轻声细语道。
再一次,云霏一脸震惊,目光看到院子里人已过来,忙提醒道:“姑娘!”
隔着帘子就听孟昭笑道:“都一年多了,还姑娘呢?”
宋婉冷笑一声。
云霏大气不敢喘。
孟昭轻掀帘子进来,先看向宋婉。
宋婉扶了扶睡歪了的钗,一双眼睛钩子一样瞟了孟昭一眼。
灯下新醒的美人,慵懒,娇媚。
孟昭顿时把那些话都忘了,人不觉已到了榻边,坐下拿起了炕桌上的茶碗,也不管谁的,先喝了。
知暖跟着进来,这时候笑道:“少奶奶今儿一天都没精神,还是奴婢叫人伺候世子爷更衣沐浴吧。”
世子爷不在的时候没精神,世子爷来了就有精神了,这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话。
云霏脸一红,要说点什么。
孟昭已经起身了。
宋婉却抬手一拉孟昭的手,孟昭顿时脸上露出喜色,回看她。
宋婉轻轻一拉,孟昭就又坐下了。她滴水的眼睛瞅着孟昭,一双红酥手把孟昭大手往自己腰间一放,哼了一声:“不舒服,给我揉揉。”
孟昭鲜少见宋婉这个样子,人已酥了半边,哪有不依的。
知暖见自己的话没人搭理,少奶奶居然又是这副做派,简直,简直让人没眼看!果然下头出来的,这跟青楼女子有什么两样!知暖深以为耻,咬了唇,脸一红。
她把从世子那里接过来的扇子往桌上一搁,看了世子一眼。
孟昭此时眼中只有宋婉,哪里能看到旁人。
倒是宋婉看到了她。
知暖压下心中不齿,镇定地笑了笑,就要先退下。
宋婉却喊住了她:“给我倒杯水。”
知暖一僵。
虽说作为大丫头该给少奶奶倒水的,可这样的活儿她从来没干过。她以为少奶奶知道,她是世子的丫头,不是少奶奶的。她一直以为少奶奶是个明白人,明白人就该知道,最好不要惹夫君院子里她这样的房里人。就是再看不惯,至少也等生了孩子,把这少奶奶的位置坐稳了再说旁的。
知暖轻轻看了宋婉一眼:宋婉该是个明白人的。
宋婉一推杯子:“去呀!”
知暖忍辱接过了杯子。
却听宋婉又道:“云霏你也跟着,别让人往我茶里吐唾沫。”
孟昭正轻轻给宋婉揉着腰肢的手一顿。
宋婉睁着她很美的眼,用她那张倾城绝世的脸,眨了眨长睫,很可爱的样子,问孟昭:“怎么,你想喝唾沫呀?”
孟昭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捏她一下,还是说些什么。
知暖已经含泪悲怆道:“少奶奶的意思是以为奴婢竟会——竟会——”
委屈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宋婉软绵绵道:“知暖的贤名,府里谁不知道呀!就是上回我吃的茶里飘着口痰,也不知道谁吐的,故而多吩咐一句,你别多心”
说着宋婉呕了一声,似乎只是想起当时的场景,就忍不住了。她一把推开孟昭,扶着床沿就开始干呕。
呕得翻天覆地。
孟昭立刻让知暖:“还愣着干什么,拿盆来!倒水去!”
慌道:“婉婉,婉婉!别想了,别想了,乖!”
宋婉几乎要把肠肺都呕出来,因为没吃东西,胆汁都吐出来了。
孟昭一向是个最好脾气的主子,这次真的发火了!
到底是谁!
这是知道母亲不喜婉婉,跟着作践人呢!
还有——
“少奶奶这是什么东西都没吃?”
云霏见宋婉这个样子,也彻底慌了,此时白着脸忙乱里点了点头。
孟昭彻底怒了。
云霏一面拍着纤弱的姑娘,一面哭道:“从早上就伺候夫人用膳,一直到中午根本顾不上吃什么,总算能歇歇,累得少奶奶根本吃不下什么”
说到这里云霏一咬牙,顺着宋婉的话道:“尤其上次茶里喝出脏、脏东西少奶奶更是想起来就吃不下”
孟昭一张俊脸已经黑了。
正好有丫头上前,他看也没看,一脚踹了上去。
就听哎呦一声。
原来是知暖。
知暖毕竟是从小照顾他的人,又是他第一个女人,孟昭一时间有些歉意,但一看一旁一脸苍白的宋婉,这点歉意也就顾不上了。
从来爱惜丫头的孟昭,这一次发了狠了。
院子里,丫头婆子站了一院子,就连被踹了的知暖也只能熬着疼,在那里站着。
房中,云霏正端着燕窝羹一勺勺喂着宋婉。
这时候偷偷道:“姑娘,真的有人往您杯子里——”
宋婉眨了眨眼:“谁敢。那是真的想死了。”
云霏:“那您刚刚”吐得太真了,太真了,都快把她吓死了!
宋婉哼了一声:“一看到他那副情意绵绵的样子,再想到他跟那个装模作样的丫头白花花的身子搞来搞去就有些干哕——”
说着她一推碗:“又来了”
云霏忙喊姑娘。
孟昭一听,冷冷看了一眼院中人,转身就往房中来。
“婉婉,到底怎么了!”
宋婉苍白着小脸,虚弱地躺在孟昭怀里:“真的不能想,一想就想吐”
孟昭咬牙心疼道:“这次我绝不姑息!大不了,这一院子的人都给你换了!到时你亲自挑人!”
他以前也听其他人说过奴大欺主,却没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在他的院子里。
就听宋婉柔弱的声音:“算了吧,说到底,我算什么正经主子,不过一个乡屯里出来的穷丫头哪里配使唤人了”
一席话说得孟昭心都疼了,更恨那些拿大的下人了!
他紧紧抱着怀中纤弱的人,清清楚楚意识到就连知暖还有父母,还有本家。可他的婉婉,除了一个兄长,再没有任何亲人了。而离开兄长出嫁,在这偌大侯府中,她只有他一个人了。
越想越心疼,越心疼越愤怒:“我自来不拿她们当奴才,却没想到倒纵得她们欺侮你!”
宋婉虚弱的声音:“别生气,婉婉不舍得世子生气。婉婉不过是个薄命之人,外头好些都是伺候世子多少年的老人,真的不值得为了婉婉——”
“别说了!我决心已定!”
宋婉下巴搁在孟昭肩头,双手紧紧抓着孟昭。
声音柔弱无助,句句含泪动情。
一张绝美的脸上,却只有淡漠,静静看着远处雕花什锦格子。
夜深了,事情还没完。
这只是开始。
从此,这侯府内院注定再无宁日。
宋婉将一直玩下去。直到——
她想玩的心,再也压不住她对这一切的厌恶。
这龌龊,虚伪,肮脏,腐朽的一切。
她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让谁杀了她。
那时,孩子早已胎死腹中。
上天看样子也不希望她这么一个人做母亲。
苍天总算开了回眼。
挺好的。
宋婉想。
她在挑选她的掘墓人。
在为她掘墓的同时,也将埋葬她们自己。
许久没动手了,手都生了。
宋婉希望。
希望
最后这桩一尸两命的活儿,她希望做得漂亮些。
最后的绝唱,总该
在这富贵侯府,
余韵绵长。
第136章 番外-10
定远三年, 秋
高台上看去,阴沉沉的天空下,只见皇宫层层叠叠的黄色琉璃屋顶, 一重压着一重。
月下静静看着,轻声道:“小丁子,我好像已经忘了,皇宫外是什么样了”
闻言,小丁子抿住唇。娘娘怎么会忘呢, 娘娘曾经就是宫外最快活的明珠郡主, 娘娘只是——。尤其是这一年,本就是多事之秋,璎珞姑姑和洛公公又接连没了。娘娘是, 是难受得——
小丁子本就是不善言辞的人, 尤其是这种时候, 他只恨自己不像洛公公。洛公公总是有话能够劝慰娘娘,不管再艰难, 他总有办法让娘娘还愿意笑一笑。实在没有法子的时候,洛公公也会说,“娘娘, 吃一点吧, 就当为了洛洛”“娘娘,笑一笑吧,就当为了奴才”
小丁子松开了绷紧的唇, 末了也只说出一句:“娘娘——,站了这许久, 您冷不冷?”
“本宫不冷,这才到哪儿, 还有冬天呢。”
月下看着远处,声音依然很轻。
阴沉沉的天有雨丝落了下来,青石道渐渐变得湿漉漉的,朱红色的宫墙也慢慢地被雨水浸润得越发深红。
小丁子怕冷着娘娘,正要再劝皇后娘娘回,就见坤宁宫的一个小宫女上来了:“娘娘,翠珏姑姑让奴婢给您送一件厚些的披风。”
小丁子忙接过,给娘娘披上。
给娘娘系前面的锦带时,小丁子屏着呼吸,手指微微轻颤。他来到娘娘身边伺候才一年,贴身伺候娘娘以前都是洛公公,他接过来并没有多少时间。
“慢慢来,系坏了就重新系,又没什么大不了。”月下并没有看身边的小丁子,她的目光依然落在前方,看着秋雨沿着廊檐滴落,顺着深红色的城墙滚下。
小丁子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松,僵硬的手指也觉得灵活了一些。
终于为娘娘系好了披风,小丁子躬身拢好,静静立在一旁,陪着娘娘看这场萧瑟的秋雨。
就听娘娘道:“要是,我也能重新来过就好了”
小丁子略感茫然地低头,并不知道娘娘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再一次觉得自己笨极了,要是洛公公还在多好,娘娘的心思洛公公总是很明白。
月下并不在意有没有人回应她的话,她只是很想跟人说话。自打璎珞和小洛子出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人好好说过话了。
“小安子到底去了哪儿,为什么都不跟我们说一声”
“外祖母也没有跟我说一声”
“他们都是这样的,一声不说,就怎么都找不着了”
皇后的声音又轻,又安静,如果不是小丁子站得足够近,如果不是他努力听,娘娘轻软的声音就轻轻消失在雨中了。
突然,月下声音一停,往前两步,扶着镶珠嵌宝的栏杆向前看去。
秋雨如丝,被风一吹就偏了,扑到脸上轻濛濛的,凉丝丝的。
小丁子喊了一声“娘娘”,月下却依然往前探身看去。
前方宫城的青石道上出现了一个颀长的人影,缓缓走在安静的宫道上。
“小丁子,你看看那是不是宋大人?”
即使这样远,只是一个遥遥的背影,但有资格服绯,又能把绯红色官袍也穿得这样好看的——
小丁子立即点了头。
月下转身,取了一旁宫人手中的油纸伞送到小丁子手中:“去把伞给大人,虽说雨不大,但——,毕竟秋雨寒凉,还请大人保重身体。”
宋大人身子如今不比从前,本就旧伤在身,又有崇政殿——
小丁子忙接了伞,迅速往前方青石道赶去。
小丁子动作很快,很快,月下就看到小丁子追上了宋大人。
意识到远处宋大人看过来,月下第一反应就想往后退。明明隔着这样远,宋大人根本看不清,可月下还是心虚,拢着披风,硬按着自己才没有动,轻轻点了点头,做出平常样子。但其实她的手攥得关节和指尖都已血色褪去。
她是无颜面对宋大人的。
落在远处人的眼中,便是金碧辉煌的高台之上,高高在上的皇后体恤臣子,淡淡颔首。
宋晋握着冰冷的竹骨伞柄,垂下了眸,掩住了眸中淡淡的自嘲。
那一刻他到底想看到什么。
他甚至,没有资格看清——
大周尊贵的皇后。
宋晋不禁咳了两声,忙抬手掩住,压下喉中痒意,对娘娘身边这个小太监点了点头,再次恭谨而温和地谢恩。
宋晋握着油伞,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走在连绵的秋雨中。
他走得格外沉稳,每一步。
不一会儿,宋晋额角便有冷汗渗出。
膝盖早已针扎一样疼。
可他既不想停下来等着时安来迎,也不想露出任何踉跄不雅之态。
汗终于凝成一滴,落下,挂在他微微垂下的长睫上,有部分进入眼中,刺得眼睛微微发疼。
可宋晋没有管它,只是沉着地握着油伞,一步步走下去。
“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那是他初入京城的时候,因为得到主持国子监的慕尚书青眼,便遭到国子监好些世族学子的排斥和嘲笑。那时候他还没有完全摸透京城规矩,大约从地方来的他和他那匹青骡确实可笑了,不然很难想象那么一群人能笑得那么大声。其中一位,用折扇指着他和他的骡子,三言两语,逗得其他人哄堂大笑。其实对那些,他一点感觉都没有。那算什么呀,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恶作剧,嘲讽,仅此而已。他只是挂着他习惯性的温和,等着,等他们笑够了,觉得没意思了自然就散了。
直到她突然出现。
“你一把不值几个钱的破扇子指谁呢?还说人家不懂规矩,你懂?懂规矩会指着人说话!你这么大的规矩,可别把本郡主笑死!”
“还有这头骡子,是我的了!敢笑我的青骡?”
立刻那帮人都不笑了,面面相觑。
她灿然一笑:“对,就是这样,都给本郡主憋住了!谁笑本郡主敲掉谁的牙!”
她转身,抬手摸了摸他那匹老得皮包骨头的青骡,这才看向他:
“你开个价,这骡子归我了!你,你往高了要,我、我不差银子的!”
宋晋此时都能想起来她当时轻轻咬了咬唇的样子,藏不住想法的干净的眼睛,一个不谙世事的小郡主。面对他这样一个地方来的贫寒学子,面对他这匹老掉牙的骡子,她居然还会有强买的羞赧,藏在她故作的骄纵下。
那时候,宋晋只觉得有趣。
明珠郡主。
原来就是她。
他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温和,带着恭敬,却藏着淡淡的轻嘲,同他对所有人一样。
她同其他所有人的区别,如果有的话,也不过是看起来缺了一点世人惯有的精明——
都一样。
他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他以为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后来,他越来越得慕尚书器重,甚至得已入住尚书府。常常能在尚书府遇到她。
偶尔他们也会说两句话。
偶尔他也要替慕尚书去寻一寻她,免得她冲动骑马出去真的出危险。
他觉得自己发现了这个小郡主更多的缺点,他漫不经心地一条条细数着她的缺点。
直到她及笄那日,一早她站在高台之上,换上了大红的轻罗裙,提前偷偷挽了发,快活地转着圈给她那些个宫人看。
几个人一个比一个能吹捧,大约古往今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不如他们郡主。当时正在坡下靠着山石读书的自己,听得只想笑。他听到她那标志性轻软的声音:“你们等着,我必要找天下最厉害的儿郎,给你们当郡马!”
更好笑了。
秋雨中,宋晋攥着竹骨伞柄,不由道:如果那日她没发现他,他没抬头,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呢?
可惜没有如果。
她发现了他,他抬了头。
她以一个十分可笑的姿势攀下来,一个没抓紧,挂在了雕栏上,几乎是倒悬在那儿。
她垂下的脸离他的脸,非常近。
近到他在她惊慌睁大的眸子中看清了自己。
她说:“嘘!别喊,求你了!”
她太紧张了,甚至没注意到,有一个瞬间,她的唇,擦过了他的额头。
他安静地看着她。
那一刻,心,疼得要命。
秋雨中,再一次,宋晋自嘲一笑。
很可笑。
一无所有的贫寒士子。
尊贵无比的王朝明珠。
真的很可笑啊。
越发紧的秋雨中,已经贵为首辅的宋晋轻轻笑了。
他的手再次狠狠攥紧了伞柄,静静闭了闭眼睛,再睁开。
然后,他还是回了头。
望向了身后很远很远的高台之上。
可那里,早已空荡荡的,没了人影。
宋晋再次,轻轻笑了。
真的,好疼啊。
腿。
宋晋告诉自己,是腿,真的有些疼。
*
慈宁宫中,一派其乐融融。
祁贵妃正拿着亲手绣的一个小巧精致肚兜跟祁太后一起看,旁边贵妃的奶嬷嬷笑得花一样正跟郑嬷嬷一唱一和捧着,话里不是贵妃贤惠就是太后娘娘有福气,瞧着还这样年轻就眼看着要当祖母了。祁太后笑得多少有了两分和蔼,瞅着小肚兜道:“这都多少年了,哀家都快忘了刚出生的孩子这么小?瞧着就让人心里疼得慌!”
祁贵妃轻轻抚摸着尚未显怀的肚子,笑道:“阿芷都羡慕他,还没出生,母后就开始偏心了,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他了!”
祁太后指着贵妃笑:“你们倒是看看哀家这个外甥女,眼看着要当娘的了,反而越发像个孩子,倒抱怨起哀家偏心了!”
顿时笑声一片,其乐融融。
融洽的气氛随着定远帝来请安的通报声,一顿。
祁太后把肚兜往旁边一搁,面色一沉。
祁贵妃忙笑:“好母后,太医才说了您这身子最怕气,多大的事可都不如母后您的身子要紧,就是不看旁的,也看在您这小孙子的份上!”
太后拍了拍贵妃的手:“还好这宫里有你,不然哀家非给皇帝呕死!”
正说话,定远帝萧淮就到了。
祁太后立即冷着脸,端起一旁茶碗喝茶。
贵妃扶着腰起身,嘴里早关心道:“外头下雨了,冷不冷?快把热茶给陛下端过去,先暖和一下身子!”说着就要亲自过去操办,被太后一按:“你坐下!怀着身子呢,还心里眼里只有这个不长心的!听母后的,别管他,坐下!”
贵妃只能坐下了。
定远帝规规矩矩请了安,也坐下了。也不知道这一路怎么过来的,一张脸上扑着水汽,鬓角还挂着雨丝。
秦兴已经接过了宫人送上来的帕子,呈了过去,陛下却没有一点反应,一手握着茶碗,愣愣坐着。
眼看陛下这副样子让太后火气上来了。
秦兴忙提醒:“陛下?”
萧淮这才嗯了一声,回了神,把手边的茶碗端到了唇边。
见陛下这时候还没完全回神,秦兴举着帕子,头皮一麻。
果然,太后发作了。
“这副样子给哀家请安?皇帝是生怕哀家这段日子病得不够呀!”
萧淮这才看向上首,道:“儿臣最烦下雨天,母后又不是不知道?今日事情又多,儿臣精神差了些,母后何苦挑剔儿子。”
祁太后冷笑:“皇帝为什么精神差你自己清楚,不用在哀家这里替她遮掩。”
萧淮搁下了茶碗:“儿臣就是心烦,跟皇后有什么关系。”
“北地俺达贡退了,东南乱子也平了,惹出这些乱子的土地清丈也叫停了。眼下阿芷也怀孕了,眼看咱们大周就有新的皇太子了,就是你祖母都表示愿意进京了,还有什么让皇帝心烦的?皇帝不妨说说,啊?”
祁太后看着儿子,没好气道。
萧淮紧紧抿着唇,靠着椅背,面上的湿气几乎朦胧了他整张脸。
“别到哀家这里做出这副样子给哀家看!”太后更气了,狠狠一顿手边茶碗。
萧淮立即收起长腿,站了起来,微微垂首:“儿臣恭请母后以身体为重,不要生气。”
“你也知道哀家生气啊!别的不说,皇后私联臣子,干涉朝政,多少弹劾的折子,皇帝是看不见吗?这后宫规矩,还要不要了!”祁太后逼视儿子。
“那帮子御史天天闲的,不是弹劾这个就是弹劾那个,还有他们不弹劾的?母后别忘了,当年御史不也噼里啪啦上折子弹劾您,也口口声声说您作为皇后这不好那不好,父皇他不也——”
“你!”祁太后暴怒,噌一下站了起来。
萧淮立即跪下。
旁边祁贵妃连同宫人也都一起跪下。
恭请圣皇太后息怒。
祁太后颤声道:“皇帝竟然拿那样一个骄纵蛮横一无所长的——,跟哀家相提并论!别忘了,哀家是你的母亲!”
萧淮叩首请罪,帝王修长的手死死按在地面上,额头缓缓叩下。
祁太后一言不发看着他。
萧淮慢慢立起上半身,看向自己的母亲,面上几乎没了表情,望着母亲道:““母亲生养大恩,儿臣片刻不敢忘,誓以天下养。”
跪地的祁白芷听到身前帝王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母后,您是儿臣的母亲,可她、她是儿臣的妻子。夫为妻纲,她若有错,就是儿臣有错,是儿臣举措失当,是儿臣未能做好夫君。儿臣——,儿臣恳请母后不要再为难她了。”
祁白芷怔愣看向他。
她的陛下,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俯身,重重叩地。
祁太后的怒气在看到萧淮再次望过来的目光时,狠狠一颤。
祁太后的怒气在看到萧淮此时望过来的目光时,狠狠一颤。
她的儿子,生而尊贵,打出生就被寄予厚望。随着他才华外露,更是被所有人捧着,天之骄子,正是如此。他像她一样骄傲,傲视众人,乃至于常常显得漫不经心。可此时,他看向她的目光露出了无声的——恳求。放下了他惯有的骄傲,以一个儿子的哀恳,恳求她这个母亲。
祁太后沉默地看着儿子,垂在袖中的手已经攥了起来。
最后这场被祁党掀起的铺天盖地的废后,无声地平息了。很快,身怀龙嗣的祁贵妃晋位皇贵妃,算是给祁太后、给祁家一个交代。
当然这是后头的事,此时慈宁宫中,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静静对视。
即使是至亲的母子,也要不断妥协。
就像之前,定远帝亲自动手喂皇后喝了绝嗣药,太后收了手,意味着这后宫中不会再有人去动皇后的身子。
这日慈宁宫中,无论对视时母子俩作何想法,最后依然是各退一步,母慈子孝。
萧淮离开前,祁太后起身去送,喊了儿子的小名:“寄奴——”
萧淮转身,看向母亲。
祁太后亲自抬手用帕子给儿子擦了脸,仔细端详着儿子,语重心长道:“听母后一句话,与其去暖一块暖不热的石头,不如怜取眼前人。”说着,太后把身边贵妃的手交到了萧淮手中。
她深切地看着儿子,希望他能明白她的苦心。
她是为他好。
秋雨潺潺。
萧淮安抚地拍了拍贵妃的手,把贵妃交给了一旁的嬷嬷,吩咐用自己的步辇送贵妃回宫,给足了体面。
祁白芷扶着腰缓缓躬身,谢恩,扶着嬷嬷转身的瞬间咬了咬唇,随即就换上了最得体的淡淡笑容。
秋雨潺潺。
祁太后语重心长:“孩子,听母后的,好不好?”
萧淮望着母亲,轻声道:“阿娘,儿子、儿子不能没有她。”
说完,萧淮深深一礼,告辞太后。
随着他转身,祁太后慈爱的脸狠狠一沉。
*
这场秋雨一直下到掌灯时分,还是淅淅沥沥,不见变大,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整个天地好似都湿淋淋的。
萧淮合上了折子,对着眼前的灯,愣了一会儿。
秦兴小心翼翼上前,小心翼翼道:“陛下,永寿宫贵妃娘娘让人送来了新下来的桂花做的紫蕊桂花糕,还说永寿宫炖着陛下爱喝的汤。”
萧淮望着灯,胡乱点了点头,突然看向秦兴:“坤宁宫——”
秦兴愈发小心道:“坤宁宫上灯的时候就闭了宫门,说是皇后娘娘歇息了。”
秦兴埋首,好一会儿没听到上头动静。
突然萧淮狠狠起身,大步朝外走去,秦兴忙跟上。
萧淮才走到廊下,骤然一停,好一会儿对着秋雨没有动。
最后,他转身,回了书房,颓然靠坐在雕龙檀木扶手椅上,低声道:
“朕不明白只是一个宫女和小太监,就为了朕不严惩贵妃,她就能连门都不让朕进”说着他抬起头,看向秦兴,似在问他,又似在自语:“只是两个奴才朕都说了,后宫的宫女和太监随便她挑,她想要谁都行”
秦兴低头。在他看来,皇后生这么大的气,肯定不会是为了两个奴才,还是跟永寿宫娘娘过不去呗。他斟酌着话,慢慢把这个意思说了。
萧淮默默听着。
突然,定远帝抬了头:
“你说,如果朕以后都不在永寿宫留宿,皇后她会不会——”
秦兴一惊。
萧淮好似终于找到了好办法,起身兴奋地转了个圈,一边自语道:
“对!就是这样!”
“她呀!就是太霸道了她这个性子,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了,朕得先顺着她”
“只能这样了!”
说着他定住,吩咐秦兴:“让人好好给朕看好贵妃这一胎,不能有一点点闪失!”
“很快就是秋狩了,正好让她出去散散心!她松散惯了,这宫里,待久了憋闷!”
萧淮越说越兴奋。
离开皇宫,也许一切就会慢慢好起来。
他有的是时间慢慢让朏朏消气。
天长地久,他可以慢慢哄她。
这时候,萧淮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打算。
秋雨潺潺,没有任何停下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