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现实2


    后来师母又说了什么, 陆洵已经听不清了。


    他满脑子都是骆翎。


    当初他找不到人的时候,小孩就是躺在这张病床上,一天天看着药瓶里冰凉的液体流进他身体里的吗?


    他都在想什么?


    他那么怕疼的一个人, 被划开胸膛的时候,会不会恨自己?


    明明是最亲密的人, 也是他最依赖的人,却偏偏不在他身边。


    明明陆洵已经无数次触碰到了事情的真相, 就摆在眼前, 那么明显,就是没有想到。


    一旦认清了这个现实之后, 他就睡不着了。


    只要一想到骆翎当时忍受着生理心理的双重折磨, 他就心疼的连心口窝都跟着堵。


    人的接受能力是有限度的, 而陆洵只是消化自己的情绪都觉得太累了。


    刚开始是心理上被压的喘不上气, 后来即使他带着氧气机, 也感觉胸腔闷得发疼, 恶心反胃更是时时刻刻折磨着他。


    想吐。


    但是吃不下饭, 吐也只能吐胆汁,每次弓腰, 脸冲着塑料袋的时候,他都感觉要把内脏也吐出去了。


    他的情绪越来越坏, 被他自己禁锢在一个封闭的容器里, 焦躁、烦闷拉扯着他。


    他就想疼, 越疼越好, 疼得没有精力思考了才行。不然一闭眼就是这些年从头到尾的事, 他也委屈, 但这委屈现在在骆翎的病前完全不值一提。


    一想到上个世界结束,他还这么逼骆翎, 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其实互换立场,很难说清他们俩直接发展到今天的局面,究竟是谁更恃宠而骄。


    就这么养了几天病,胡思乱想了一通,手背上被扎的青青紫紫的,骆宴一过来,看见他的手背就发了火,把手机甩到床头柜上,噼里啪啦的。


    陆洵看了他一眼,没搭理,继续盯着天花板琢磨事。


    谁知道过了一会忽然感觉手背被一个热乎乎的东西盖住了,弄它的人还一直在往下压,热毛巾没有拧干,淋淋漓漓地在往下滴水,很快把他手边的被褥都淋湿了,一片冰凉。


    骆宴语气不好:”怎么还没好?”


    陆洵动了动被他握着的手腕:”轻点。”


    骆宴立刻松手:”给你把手机带来了,消息你自己回。”


    陆洵说:”放着吧。””别闭眼!”骆宴踢了下脚边的椅子,”我跟你说话呢!”


    陆洵有些无奈地偏了偏头,他知道骆宴要说什么,也知道现在骆翎手机里都是谁的消息,这让他怎么回?啊你好陆洵我是几年后的你自己,没什么事你还是吃点溜溜梅吧——这是给他自己希望,没必要,骆翎都知道,他会更痛苦。”我听着……””你让他别来了。”骆宴打断他,声音听起来真的很不耐烦,”太烦人了,每天开门都能看见他在门口坐着,阴魂不散的。”


    陆洵:”……””你去外婆家住就看不见了。”


    骆宴:”我住哪儿你管不着……你现在躲着他,病好了回家不还是能见到?”


    陆洵轻声说:”那时候他应该已经放弃了吧?””那他根本不配当你的狗!”骆宴又生气了,他情绪很激动,但仍然注意到了陆洵手背上已经凉了的毛巾,拿下来,又放进水盆里烫了一下,”说实话,我实在想不通,你们不是同居很久了吗,就你这身体,他能一点都发现不了?”


    陆洵眨眨眼,所以话都堵在心口窝。


    是啊,他怎么能发现不了呢?”前几个月,你他妈喘气喘得像拉破风箱一样,他听不见?现在跑到我们家来装深情,演给谁看呢?”


    之后骆宴又义愤填膺地骂了他什么,陆洵完全没再听了,他的思绪随着打在脸上的耳光一起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怎么又发烧了?你晚上睡觉关窗户了吗?””关啦关啦,”骆翎在电话那头缩在被子里,眼睛亮晶晶的跟他打视频,”就是一下子降温了,我没找到厚被子。”


    陆洵叹气:”就在床下面最中间的抽屉里,我走时前特意给你拿出来晒过的,你找不到为什么不问问我?”


    骆翎:”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我就前天晚上没接你……”他忽然卡了壳,过了一秒反应过来,有些恼怒地问:”那之后我打回去的时候,你不知道问,就讲一些废话!”


    \”那怎么能叫废话啊?所以你到底出轨了没?”


    陆洵静默两秒,忽然反转摄像头,对准他旁边床的大肚子同事拍了两秒,正好把他摸着肚皮打呼噜的全过程拍了下来,再看回手机屏幕,就看到骆翎正捂着眼睛,笑得鼻涕泡都出来了。”真没有那个条件。”


    骆翎还是笑,笑完了小声哼唧:”那可不一定……只要你想,总能创造条件……我有点困了。


    陆洵:”睡吧,把手机架在床头,我看着你睡。”


    这是陆洵下乡的第三个月。


    他从华北出发,对口扶贫,和当地政府对接,进山做法律普及宣讲。已经走过12个乡镇了。


    不太能讲清工作有多累,他想往上升,从科员到科长,这是必须经历的。


    见了太多贫苦,人就麻木了,每天回来倒头就睡,天不亮就得坐车赶往下一个村,说实话,他连想骆翎的时间都得挤出来才行。


    所以等到他知道骆翎换季生病已经是一星期之后的事了。


    一开始只是普通感冒,但一直不好,有一天夜里忽然烧起来,最后引发了肺炎——这是骆翎的说法。


    他在电话那头说得很轻巧,虽然在撒娇,但说起病情的时候轻飘飘的,很快转移了话题,开始控诉他不接电话的事。


    陆洵真的信了,他还给老骆打了几通电话,让老头帮忙照顾一下,他下个月能回家一次。”嘟——”


    电话响到第三声的时候被接起来,陆洵刚一出声,就听见电话那头就传来非常轻的关门上。”小陆?”


    陆洵一愣:”老师?””啊,是我,”老骆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失真,以至于非常疲惫,”怎么这么晚打电话,他睡了。”


    陆洵把手机拿到眼前,看了眼时间,22:03,对于骆翎来说还算早的时间,他睡觉了。


    他直觉有什么事情不对,但总能用他在发烧掩饰过去。”您在家?”


    老骆说:”在医院,小宝肺……炎又加重了,还是住院调理一段时间放心。”


    陆洵沉默片刻:”没告诉我。”


    老骆:”就是前天的事,你忙他不让说,没事,等你回来他就好了。”


    陆洵一直不说话,他觉得老骆这个理由找得真的很烂,同时,他还有点生骆翎的气,都到住院的程度了,根本不是小事,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他思来想去觉得得回去看看。自己在山区,有时候找个信号都得爬坡踩高,太费劲了。而且这种抓不住骆翎的感觉让他觉得手心里空荡荡的,有不好的预感。


    陆洵天没亮就请好了假,跟着老乡的摩托车到了镇上,买了几个包子,本来打算在去县区的大巴车上吃,结果山路十八弯,每过一个弯道他就得跟着倾斜八十度,这一小时混沌的路上,陆洵怀疑自己的肠胃都会跟着拧成一股麻花被他吐出来。


    包子自然也就没吃。


    到了县城,路就好走了。赶了一天路,终于在七八点的时候到了病房。


    这个时间其实很多病人已经准备休息了,一些陪床的家属赶着打热水,进进出出穿着拖鞋和秋衣,嘈杂又混乱。


    陆洵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拐个弯就是VIP病房,人少了很多,打地铺的也看不到了,就连空气都没有那么浑浊了。


    他悄悄出了口气,一直走到看见骆翎名牌的病房口,仍然有点恍惚。


    他早上还睡在大山里村委会的行军床上,晚上就回到他熟悉的城市,一墙之隔就是日思夜想的爱人——是的,爱人,这个词让他有点不好意思。报赧地笑了一下,只觉得安心。


    之前想好的要怎么教训他都忘干净了,脑子里只剩下要好好抱抱他,这一个念头。


    陆洵站在门外,刚想抬手推开,就听见骆翎说:“不要告诉他。不要让他来。”


    “不要告诉他,”陆洵给骆宴说,“不要让他来。”


    骆宴妥协了,他把陆洵的手塞进被子里,看着他闭上眼睛,走之前似有不甘地说:“你不让他来,无非自以为是地为了别人好。”


    “你最好自己不难受!”


    第092章 现实3


    南方城市的夏天很难熬, 准确来说,又潮又闷的湿热会滋生很多细菌,况且, 市中心临近拆迁的老楼里常年不见阳光,光脚走在地上都能踩出一个湿脚印。


    陆洵从老骆办公室出来, 没走大路,绕进了一条小巷子, 在巷子口买了杯绿豆冰。


    他拎着冰爬上五楼, 把汗湿的头发向后撸,漏出光洁的额头, 上面有一个并不显眼的红印子。”我回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 ”给你买了绿豆冰, 快来喝。”


    屋内没有人回答。


    陆洵把冰放进白瓷缸里, 端到屋内, 抬手打开了风扇:”这么热, 不开风扇睡觉也不怕中暑。””快起来——”陆洵背对着床上那人, 坐在风扇下面,直对着吹, ”我今天遇到个特别好笑的人,感觉你们俩会很有共同话题。等我跟他混熟了, 今年暑假喊他陪你看娘妻?””他年纪应该不大, 长得很好看……我还是想不通, 怎么会有年轻人喜欢看娘妻……不过他说他什么电视剧都看, 不挑, 很有试错精神。”


    床上的人仍然没有动静, 陆洵奇怪地扭头看了一眼,把后背靠在床角, 拖长声音喊:”奶——”


    一般他用这种无奈的语气说话,老太太就会憋不住笑起来,利索地起床接过绿豆冰,并对这个”长得很好看但品味不太好的年轻人”刨根问底。


    但今天没有,陆洵喊完,她仍然双眼紧闭地躺在床上,恍惚间连呼吸都消失了,整间屋子内只有电风扇咯吱咯吱的声音。


    陆洵脸色微变,他把手搭在老太太的腿上,晃了晃,随即起身,伏在上方,盯着老太太的鼻翼和胸腹看了几眼,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脉搏跳动地很微弱,如果不是陆洵死死按着,几乎要摸不到了。


    他猛地跳起来,从扔在地上的书包里摸出手机,打了120。


    因为手心太湿了,几次没抓出来,电话接通之后声音却很平稳:”东湖路1排2栋3单元503,有老人晕倒,不是中暑。”


    等救护车的过程中,陆洵把他奶的东西收好塞进包里,绿豆冰被他自己三两口喝完。


    早上他走之前留的早饭已经不在桌子上了,说明他奶早上还好好的,甚至能起来吃了早饭,就算是什么急病也没发作多久,希望赶得及。


    陆洵给下午的课请了假,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开始后悔。


    如果他没有在教授办公室和那个男孩闲聊那么久,而是早点回家,奶奶也不至于躺在闷热的房间内等死。


    救护车呜啦啦的声音响起,很多邻居探出头看,陆洵跟着担架匆匆上了车,医生的诊断是急性脑梗。


    奶奶进去抢救了,陆洵交完费回来,坐在手术室的门口,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更多的是在发呆,脑子里很空,毕竟他并没有送人走的经验。


    爸妈走的时候他还太小了,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后,就和他相依为命快二十年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奶奶也消失了,他该怎么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


    那样不会太孤单了吗?


    就像他现在,和周围的吵杂格格不入,就像看电影一样,医生、病人都在高声叫着什么,而他耳朵里蒙上一层厚重的尘埃,什么也听不见。


    很孤单,很害怕。


    直到一只手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陆洵惊觉回头,就看到早上那个漂亮男孩。他手里拎着药,正站在椅子旁边,疑惑地看着他。


    对方问:”又见面了,你在这干嘛呢?”


    陆洵张了张嘴,想回答,但是发现他出不了声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他喉咙里,不上不下的,窝在心里疼。


    他心里祈祷这人赶紧走,萍水相逢的关系,看到对方这么狼狈,有点情商的都不该再过来问一句了。


    但对方非但没有走,反而在他身边坐下了,从手里拎的袋子里翻出一个冰袋递给他。”贴上。”


    陆洵没动,也没说话。他把后背靠在冰凉的椅背上,心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这感觉让他很陌生。”早上不是撞门上了吗,额头还疼吗?”那双手又把东西往前递了递,”你吃午饭了吗?”


    不疼,没有,你快走吧。


    对方见他不接,也没强求,把冰袋放在他手边,自顾自的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块面包放下,轻声说:”那我先走了,有事的话你就……”他说到一半卡了壳,有些突兀地停了下来。


    陆洵半抬起眼睛看向他,嘴唇抿成一条缝,看起来有些苦恼,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陆洵冲他点了下头,声音非常哑:\”谢谢。”


    对方松了口气,转身向后走了。


    陆洵就一直看着他的背影,他不敢扭头,手术中的红灯映照在惨白的地面上,手边的冰袋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凉意,简直要凉到他的心底。”哔——”


    手术室的大门打开,医生摘掉口罩出来,陆洵猛地回过神,迎了上去,还没来及开口,就听到医生说:”情况不太好,危险期十天,要是没挺过来……张芬兰是你什么人?””我奶奶。””嗯,年纪也不小了,做好准备。你爸妈呢?”


    陆洵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没了。\”他的灵魂好像飘到了半空中,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听着医生和他交代注意事项,又看到他自己神游一样坐回到刚才的椅子上……那个走掉的男孩怎么又回来了?”哎,送佛送到西……”对方嘀嘀咕咕的,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还有事吗?吃饭去吗,我请客。”


    陆洵没动,迷茫地看着他。他现在脑袋转不过来,已经木了,除了他奶躺在床上行将就木的样子,什么都没有。”我叫骆翎,骆教授的骆,孔雀翎的翎,你有钱吗?”


    陆洵说:”有。”他说着就要掏兜,但想起来自己带的钱大头都交医药费了,就还剩二十揣兜里,根本不够请人吃饭的。


    骆翎拉起他,避开混乱的急诊室,走到医院后面的街上,一条街全是卖吃的的地方,他们随便选了家牛肉汤店,里面没什么人,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正在昏昏欲睡。


    骆翎问:”吃什么?””粉丝汤。”


    骆翎点了回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相对无言坐了一会,骆翎说:”我听我爸说,你想参加学校今年的夏令营?””嗯。””材料准备好了吗?””都提交了。”陆洵拿过勺子,用醋浅浅冲了一遍,权当消毒了,他递给骆翎,”……不去了。”


    骆翎抬头:”嗯?为什么?””走不开。”陆洵还想再说什么,牛肉汤就端上桌了,他们俩都不再说话,各自埋头呼噜呼噜吃着。小门店的下午,没几个客人,空调虽然开着,但出的风很弱,再加上门窗紧闭,陆洵出了满头大汗,身上的衣服也湿了。


    但这么折腾一圈,他竟然也顾不上这些,只觉得喝了碗热汤倒是舒服很多——奇怪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在这个时候坐在医院门口,和一个刚认识没有五个小时的人,一起吃饭。


    他说他叫什么——”陆洵,三点水的洵,”陆洵摸了摸口袋,起身想去结账,”今天谢谢你。””不用了,我已经付过了,就当我谢谢你早上陪我讲电视,”骆翎抬起脸,笑出一个小梨涡,”师兄。”


    陆洵手一顿:”我还不算你爸的学生,我……””随便啊,”骆翎抓了张纸站起来,”反正早晚要是,我早点这么喊,你不介意吧?”


    陆洵的一句”不介意”差点脱口而出,又被他自己咬着舌尖逼了回去:”现在这种情况,如果老太太再恶化下去,我可能就不读了。看病,康复,请护工,都要钱,早点工作也好。”


    骆翎听完,沉默地一点头,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不笑的时候有种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半长的头发垂在肩膀上,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抖动。”加个联系方式吧,师兄,”他还是坚持那么叫,”有事找我爸,没事找我聊天。”


    他虽然这么说,但有事陆洵仍然谁也没找。


    老太太的情况很差,十天危险期没有挺过去,第八天晚上走了。


    陆洵当时就坐在床边,从未感觉时间那么难熬,难熬到他已经开始数病历上的笔画了,被心电监测仪尖锐的警报声唤醒的时候,在医生护士冲进来的前一秒,他看到了老太太青白的脸庞。


    和所有电视小说不同的是,人死之前并不一定会有回光返照,或者是临别遗言一样的微笑,张芬兰女士很痛快地抛下了她唯一的孙子,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等到陆洵收拾好一切,领了安葬费,才忽然惊觉,手机已经有几天完全安静了——没有话费了,他也顺理成章进入了暑假。生活骤然回到之前的状态,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一个月而已,他却觉得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久到让他感觉太陌生了,不该是这样的。


    这间从十年前就叫嚣着要拆迁的老房子,虽然还顽固地伫立在市中心,但在陆洵心里,它已经轰然倒塌,只剩下一堆灰烬。


    夏令营他到底没去,之前他没骗骆翎,研究生学费不便宜,就算现在没有医疗费这种花销了,他去打工赚研究生学费依然很艰难,还是要贷款读书。


    既然都贷款了,还不如把老房子卖了,凑个首付,贷款买房子。


    他一直都不是象牙塔里不谙世事的学生,如今孑然一身,毕业之后去哪个城市生活,倒成了他目前唯一苦恼的事情。”这个,再拿一包大观园。””一共39,收您50找您……等等!找零……骆翎?”陆洵机械地扫码收钱,直到客人扔下钱就走,他抬起眼才发现,眼前穿着过分肥大的短袖,上面沾满颜料,头上戴着顶鸭舌帽顶年轻男孩是骆翎。


    骆翎厌恶地回头,看到是他,倒有些惊讶,拆烟的手也停了下来:”师兄?”


    陆洵问:”你吃晚饭了吗?””没吃的话,我请你吃盒饭?”


    第093章 现实4


    骆翎挑眉看着他, 没说话。


    便利店里还有新的客人进来,陆洵没时间跟他多解释,只打开了自己身后进出柜台的小板子:”吃关东煮吗?自己夹。”


    等到这一波客人全部走完, 陆洵闲下来才看到骆翎已经坐在他身后的椅子上昏昏欲睡了,手里还攥着一个小的纸杯, 里面是他自己冲的豆浆,看起来还挺有模有样的。


    陆洵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上面也蹭着一点颜料, 已经干涸了,变得发硬, 在他脸上像块陈年旧疤。”醒醒, 去客区睡, 小心碰到后面的炉子。”


    骆翎揉揉眼睛:”盒饭呢?””不吃盒饭了, ”陆洵罕见的有些窘迫, 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想的, 竟然脱口而出要请人家吃到期盒饭, 有些丢人,”我去给你买麦当劳行吗?就在拐角, 很快回来。”


    骆翎问:”店怎么办?””把我去洗手间的牌子摆一下,十分钟肯定回来了。””不要, 不想吃麦当劳, ”骆翎伸了个懒腰, 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勾着脖子往他藏在身后的盒饭上看, ”麦当劳比牛肉汤贵多了。””跟牛肉汤比什么……”


    骆翎拿起一盒意面, 似笑非笑地说:”你不是为了还我牛肉汤的人情吗?不是的话,师兄, 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啊?”


    陆洵近距离看着他的闪动的睫毛。奇怪,这个距离已经完全超出了安全距离,再近一步,骆翎就能亲到他的下巴,但他心里并不反感,而是两颊发热,喉结微微一动,心底冒出一汩汩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感。


    骆翎还在等他回答。


    几秒钟后,陆洵挤出几个字:”是,为了谢谢你。””我吃这个……谢嘛,倒是该谢的,不过你没有去夏令营,”骆翎拆开意面的包装,转身放进微波炉里,他转身坐到一边的扶手上,有些好奇地看着陆洵,”而且也没有给我发过消息。””什么消息——”


    又一声叮,微波炉的工作结束,骆翎没有动,陆洵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小小的柜台后面被隔绝出一片真空地带,让陆洵感到不自在。他低头翻了一下烤肠机:”啊,我挺忙的。”


    骆翎耸耸肩,从微波炉里把意面拿出来搅了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相信,看起来陆洵的答案并不重要,他低头,开始沉默地吃那碗面。


    陆洵不知道那碗面有什么好吃的,能让他吃得那么认真。他垂着眼,动作仔细,神情认真,像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让看的人也想尝尝味道。陆洵觉得自己的心忽然变得很软,在安静的夏末,推开便利店的门外就是喧闹的大街,但他们躲在冷气很足的屋檐下,他看着他吃一碗廉价的意大利面。”好吃吗?”陆洵问。”很一般,其实我不喜欢番茄味的东西,”骆翎没有抬头,还在像小仓鼠一样进食,”不过其他的饭看起来更难吃。””那别吃了,我还是去买麦当劳吧,真的很快。””那这剩下的怎么办?””垃圾桶在外面,我帮你扔了?”陆洵从他手里接过塑料盒,往外走之前顺手递给他一杯豆浆,”你想吃什么套餐?”


    骆翎问:”能选吗?””可以。””我想吃牛肉汤,”骆翎从扶手上跳下来,端着纸杯豆浆,像是在洛杉矶端着咖啡的街头艺术家,潇洒又羸弱,”但是今天不行,师兄,这么想请我吃饭,就在手机上约我吧。”


    陆洵一愣:”你住这附近?”他说完了,还想接着解释一句”你看起来很随意,不像过来玩的”,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骆翎打断了。”嗯哼。”


    他态度太随意了,晃晃悠悠地往外走。路过陆洵的时候还往下按了按鸭舌帽,一双眼睛隐藏在阴影下,但嘴角是上挑的:”师兄,下次再见。”


    陆洵透过他打开的门看到了夕阳,此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城市地平线之下,带走了夏末的余晖,也带走了过分的燥热。


    随着门吱扭地合上,店里恢复成了白炽灯的惨白,刚才艳红的颜色好像只是错觉,但陆洵什么也注意不到,他觉得自己心跳很奇怪,咚咚咚跳得很快。


    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把骆翎当成一个普通的小师弟,他说话吃饭的画面犹在眼前,这是很可怕的。


    他们差距太大了,况且,他没有多余的钱恋爱。


    骆翎虽然承认了就住在附近,但之后一直到开学,陆洵都没再见过他了。那天下午那点飘出来的小心思就像一根小刺,扎在陆洵心底,不常想,但想了他就会点开手机,找到骆翎的名字,在上面徘徊一会,再重新关掉手机。


    嘿,毕竟人家也只是开玩笑嘛,骆教授的儿子会缺那么一顿饭吗?


    陆洵升入大四之后一星期只有两节课,他的时间空出来很多。


    虽然没参加夏令营,但他之前还是拿过不少省奖的,成绩也不错,骆教授每次见他都会惋惜,还是催他提交保研申请材料,说总要试一试。


    陆洵心里不报什么希望,本来读研也只是为了能给张芬兰女士提供更好生活,现在既然不需要了,他自己一个人过成什么样子好像都可以。


    他每天奔波在打工的路上,直到十月中旬,录取名单出来,上面确实没有他的名字。骆教授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声音很遗憾,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甚至是陆洵反过来安慰了教授几句,静下来的几秒,他听见电话那头有个声音说:”我的打火机呢?”


    紧接着就被人用无比严厉的声音打断:”你还敢抽烟?!你不想活了?””打火机呢?””你要是真这么想死,不如现在从楼上跳下去,咱们谁都不痛苦了。”


    陆洵直觉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他下意识想挂断电话,犹豫了一秒,还是问:”老师,是骆翎怎么了吗?””没事没事,就先这么说啊,小陆。”说着,电话被挂断,陆洵看着重新亮起来的手机,抿起嘴,走进了辅导机构。


    他今天是第一次来这个机构试讲,什么年龄段的学生都有,他主要帮助初中的学生写作业答疑。照理说,这个活应该轻松不累的,但陆洵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凑在一起讲小话的小情侣很碍眼,老板夫妇讨论女儿的家长会谁去很聒噪,就连并排放在一起的饮水机都是障碍。


    他趁着下课,掏出手机,犹豫再三还是给骆翎发了个条消息:【在吗?】


    发完,他才松了口气,好像心里有块大石头落了下来,终于安心了。


    但是一直等到晚上睡觉,他也没收到回音。陆洵躺在床上,把手机翻来覆去翻了一遍,好几次关上wifi又打开,他怀疑网络掉线了,最后不得不承认,骆翎确实没搭理他。


    他笑了下,给手机充上电,翻了个身睡了。


    第二天起来,手机上除了乱七八糟app发了的推送,还有一条骆翎三点半发来的消息:【想我了吗,师兄。】


    陆洵回:【你怎么了?】


    【你终于空闲下来了?】


    陆洵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刚巧从床上坐起来,他的心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又猛地躺了回去。骆翎什么意思,这话真容易让人误会,就好像…… 他一直在等自己消息一样。


    陆洵:【还行,只是确认保不了研了,不需要攒那么多学费了。】


    【太好了,给我当苦工吧。】


    【今天?】


    【周末,去东平岛。】过了会,还没等陆洵查完东平岛在哪,他又发:【你和我,行吗?】


    陆洵只好说:【那我请个假。】


    【别告诉我爸。你住哪?】


    周五下午,骆翎比原定时间推迟了快一小时才到他家楼下。他身上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就穿了个薄薄的夹克,去海边肯定冷。


    陆洵接过他的包,还想伸手拿他的画板,被骆翎侧身躲过去了,他问陆洵:”带厚衣服了吗?””冷?”陆洵一愣,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外套的下摆,但他没想脱下来,真是只是条件反射,他知道骆翎不会要带着他体温的脏衣服的。


    果然——“不不,不要麻烦。走吧。”骆翎率先转身,绕过楼道边的大垃圾桶,他的背影看起来很单薄,像只瘦骨嶙峋的猫仔,一双手就能环过他的腰。


    “系好安全带哈!两个小时车程,中途停一次。还有没上来的吗?”


    司机在前面声嘶力竭地喊,骆翎蜷再他身侧,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表情很不耐烦,他的手指一直在捻着什么,看起来想抽烟。


    陆洵想起那天电话里的声音:“你有烟瘾?”


    骆翎睁开眼:“没有。”


    陆洵哦了声,竟然不知道能继续说什么。其实真想接话,他有很多问题,比如那天说你的人是谁?为什么说你抽烟不如死了算了。还有……你为什么抽女士烟?


    但他不敢问。他们俩之间莫名其妙出现一条线,陆洵时时刻刻告诉自己,不能越了雷池一步。他尚且不知道自己这种状态就是太珍惜,只觉得好不容易挑起的话题又要就此中断,很可惜。


    “我抽烟是偷偷学的……好吧,大家应该都是偷偷摸摸学的。但我只有画不出来的时候才会抽,你知道吧,我学画画的。”


    陆洵点头。


    “不知道别人,但我有时候,不,只有最近,会有那种无论如何都画不出来的情况。眼睁睁看着笔在我手里,东西在我脑子里,只要点下笔尖就可以出来的图,却画不出来。你可以想象吗,师兄?”


    陆洵不懂这种感觉,但他能清晰地看到骆翎的痛苦。他说:“既然出来了,就好好休息一下,等到回去……”


    “师兄,我能给你画幅画吗?”骆翎打断他。


    第094章 现实5”当然可以, 画我吗?”在平稳的大巴车上,在前后座睡觉的呼噜声中,在骆翎那双不算亮的眼眸里, 陆洵微笑着说。


    他觉得骆翎和刚开始见的那天有哪里不一样了,看起来阴沉很多, 心事重重的样子。”你想要素描?”


    陆洵说:”我也不懂艺术,你自由发挥挺好的。”


    他说完, 骆翎好像低声笑了一下, 嘴里轻轻重复了一遍”艺术”,但这声笑并不是高兴的样子, 反倒带着点嘲笑意味。陆洵就不敢再多说了, 他把头转向窗外, 没过多久, 高楼逐渐消失, 大巴车载着他们渐渐远离喧闹的城市, 驶向波光粼粼的海边。


    下车之后, 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汽车站旁边就是片巨长的海岸线。


    东平岛不算什么旅游地, 本地居民大部分还是靠渔业和走出去打工为生,平时没几个游客过来。因此和他们同一辆班车的大多是本地人, 车刚一靠站, 呼啦啦的就走完了, 只剩下他们俩站在汽车看导航。


    司机探头看了一眼, 觉得新奇:”来旅游啊?”


    骆翎头也不抬地看手机, 陆洵只能硬着头皮说:”对, 有什么推荐的地方吗?””就海,还能有啥?”司机指了下海岸线, ”那头好像有个景点,还要收费什么的,但是也没人去,还有没有人看着都不知道,混进去就行。”


    陆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一团耀眼的黄色,那是夕阳在海面反射出来的亮光。他扭头对着司机笑了笑,权当回答了。


    司机接了盆自来水回来洗车,又问:”你们怎么想起来到我们这玩?网上看见的?”


    陆洵也不知道:”啊,是吧。””网上咋说的?难道政府终于要发展我们这了?”司机叼着烟,说话乌鲁鲁的,方言又重,陆洵要很仔细地听才能听个大概,”哎不对,难道你们是旅游公司来考察的?!小伙子,我跟你说,咱们这可好了,虽然冷了点,但是捕鱼期……””走吧,那边,”骆翎终于从手机里抬起头,指了指右边,打断了司机的话,”一会来不及了。””来不及什么?”


    陆洵和司机同时问。


    骆翎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陆洵,转向司机的时候表情很认真:”跳海。”


    走出去很远了,骆翎还在笑,不知道哪件事戳他笑点了——”你看见那大哥的表情了吗?感觉他下一秒就要把烟喷到我脸上骂一句死给。”


    他顿了一秒:”啊不对,他应该不会说死给,应该骂我死艾滋什么的,反正这在他们眼里都是病。”


    陆洵有些无奈:”他只是有点吓到了。””你呢,师兄?不好意思啦,把你也拖下水了。”


    ——骆翎说完跳海之后,还没等陆洵有什么反应,司机大哥就被长长的烟灰烫到了胳膊,他哎哟一声跳了起来,嘴唇嗫嚅半晌,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但陆洵看他的架势,好像很想把他们俩再塞回到大巴车上,运回去,省的玷污了他们的海。”准确来说,我们是来殉情的,找个远离城市的地方,飘在大海中央,多浪漫。”


    陆洵:”……”


    司机大哥:”……”


    他们走之前,大哥终于憋出来一句:”泡久了就成巨人观了……””没关系,我不害怕,只是……有点惊讶,但好像又没那么惊讶。”陆洵说。”嗯,因为学艺术的就是爱胡搞。””不是,”陆洵把眼睛从他脸上错开,因为他发现自己不能再继续看着骆翎了,一种冲动,从他确定他们是同类开始,就在他心底酝酿,”因为你是自由的。”


    骆翎一愣,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他快跑两步,指着前方一块巨石的背面:”就那儿吧!”


    走进了才发现,骆翎选的这个地方确实不错。在后面搭帐篷,海风完全被巨石挡住,石头的侧方还有人工修缮的痕迹,只不过那栏杆的漆已经掉完了,生锈泛黄,露出一片片棕黄色的铁渣。


    陆洵搭帐篷,骆翎捡了几块石头围成简易灶台,从包里翻出一团团拉菲草,下面还垫着几张画纸。他用身体挡住风,点燃了火。


    陆洵问:”要干什么?””做点吃的,好冷,”骆翎嘟嘟囔囔地,虽然说着冷,但完全没有要从风口挪开的意思,”想喝点热汤。””带了什么?”


    五连包的鲜虾鱼级方便面,还有一颗鸡蛋和两根火腿肠。


    拿出这些,他那个包里仍然鼓鼓囊囊的,看起来都是些吃的喝的,没什么画画工具。


    陆洵说:”煮两包吧,我还不饿。””你冷吗?””不冷,”陆洵打地钉打了一身汗,此时正往帐篷里铺防潮垫,顺手把防潮垫的袋子递给他,”你冷的话就罩一下这个,挡风。”


    骆翎坐在地上,右手捧着一颗鸡蛋,左手握着火腿肠,很乖巧地仰脸,示意他没有多余的手接。陆洵犹豫两秒,还是走上来,尽量不碰到他,把袋子披在了他后背上,甚至贴心地掖进了他的领口,防止滑下去。


    这件事做完之后,他飞快地蹿回到帐篷遍边,但气氛到底沉默下来。安静了一会,骆翎没话找话问:\”你喜欢吃什么样的鸡蛋?\””都行。””溏心?水煮?”


    他每说一个字,尾音就往上挑一下,说到\”煮\”字已经有点要唱起歌的感觉了,陆洵笑了笑:\”你吃吧,我不爱吃鸡蛋。””确实只有一个,”骆翎歪了歪头,趁着水开先把面饼放进去了,他看着手里的鸡蛋,自言自语:”不然还是煮成鸡蛋汤吧。”


    几分钟后,陆洵的帐篷也搭好了,两人一个捧着锅盖,一个捧着锅,吃鲜虾鱼级鸡蛋汤面,热气腾腾的泡面瞬间驱散了海风的寒意。天已经逐渐黑了下来,海边更是阴冷,吃了泡面也只是稍稍有了点暖意,要说距离暖和还差得很远。


    骆翎放下锅就躲进帐篷里了,他的手机一直在响,陆洵猜测是教授或者什么人打来的,但他都没接,而是抬手把手机关机了,塞进了他的百宝箱。


    陆洵也进去的时候,他正躺在睡袋里,盯着帐篷顶端那盏小小的灯看。”煮杯奶茶喝吧,师兄。”


    陆洵有些惊讶:”你还带了奶茶?””冲剂,再烧点热水,我想吃甜的。”


    既然睡在帐篷里,就不算幕天席地,但这片海域太安静了。陆洵蹲坐在帐篷外面,只觉得天地间可能只剩下他们俩个了,这么空旷,这么孤独。


    但他们并不是相依为命的旅人,不过是昙花一现的过客。


    骆翎喝完奶茶,就说要睡了。陆洵也钻进睡袋里,他躺着玩手机,很快听到身侧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没过多久,他不小心点到广告上,手机发出刺耳的音乐声。陆洵手忙脚乱地黑了屏,小心翼翼地看向骆翎,发现他没什么反应,大概没有被吵醒——他们之间的距离几乎没有,睡袋挨着睡袋,头凑着头。陆洵猛地把脸转向另一边,还没等他来得及挪挪睡袋,就听骆翎轻声说:”挤挤暖和。”


    陆洵霎时间不敢动了。


    他僵在原地,好半天才用气音说:”我吵醒你了?”


    骆翎说:”没睡着。””冷?”陆洵支起半边胳膊看着他,还没等他回答,就拿过自己白天穿的外套,搭在他睡袋上面,”这样呢?”


    骆翎没睁眼,只是扬了扬嘴角:”好多了。””嗯,睡吧。”


    说着,他就要继续看手机,但骆翎忽然说:”师兄,对不起。””什么?””我知道,你其实很忙,是为了不得罪老师的儿子才跟我出来的。其实你不来,我也不会教唆我爸给你穿小鞋的。”


    陆洵: “……”


    似乎是怕他不信,骆翎还加重语气强调:”真的,我虽然状态不好,但还没疯到那种程度,而且我爸挺好的,按时发工资,考他研究生不亏。””我知道,”陆洵失笑,“你给老师当说客来了?不是因为老师才答应你出来玩的。”


    “那是因为什么?”


    陆洵看了他一眼,好像心灵感应一样,骆翎睁开颤巍的睫毛,直直对上他的视线。陆洵感觉自己的眼睛被烫了一下。


    他把手机收起来,单臂垫在脑袋下面,这是一个标准的聊天的姿势。


    “我承认,一开始只是不好拒绝。但是向店长请假的时候又觉得我终于可以出去走走了。一直没想过要短暂逃开那个城市,真出来了反而松了口气,好像这样才是对的。”


    “师兄,你讲话好绕,文绉绉的。”骆翎说。


    陆洵笑了笑,坦诚地说:“抱歉。”


    “那你不保研了,下面怎么办?还要考么?”


    “不考了,时间太短了,而且报名也赶不上了。等秋招的时候去找工作吧,看哪个合适就上班了。”


    骆翎问:“你会留下来吗?”


    陆洵迟疑刹那:“还是要看工作合不合适。”


    骆翎唔了声,没再问什么。他翻了个身,背对着陆洵。头发在睡袋里蹭得乱糟糟的,两片单薄的肩胛骨在睡袋的覆盖下轻微起伏。


    如果不仔细看甚至要消失了——他像一个瓷娃娃,一碰就碎的,沉睡的娃娃。


    陆洵闭上眼睛。这一夜冷倒是还好,但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隆声,一直在他梦里响,最终被吵醒的时候,陆洵睁开眼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正在和一个只说过三次话的人一起睡觉。


    手机上显示5:26,天不算亮,介于黑暗和白昼时间的灰蒙蒙。


    陆洵起身,才发现昨晚搭在骆翎睡袋上的外套不知道什么时候盖在了他身上,而骆翎不见了。


    ——不见了?!


    陆洵猛地起身,囫囵着把衣服往身上套。当然,骆翎有可能去上厕所,或者等日出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陆洵心里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恐慌。


    他掀开帐篷,快速地扫了一眼四周,没有。


    “骆翎!”


    “骆翎!!”


    就在这时,他看到远处的海平面上有半个人影伫立在那里,再往前走点,海水就要没过他的胸膛了。


    陆洵跌跌撞撞跑过去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草,他还真是来跳海的!


    第095章 现实6


    陆洵下海前根本来不及把裤子鞋脱掉,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因为离得越近,越能清晰地看到, 骆翎是始终在往前走的,他连被陆洵的叫声叫停一步都没有, 整个人就好像臆住了。


    深秋凌晨的海水冷的刺骨。陆洵从没想过这个世界上还能有这种冷,冷得人骨头缝都在叫嚣着痛苦, 太冷了。


    海风在他耳边咧咧地吹响, 好像永远不会有尽头。但一个碳基生物在海水里是无论如何都快不到哪里去的,即使陆洵真的很努力了, 他仍然只能眼睁睁看着海水没过骆翎的下巴。


    完了, 他想, 我们好像要一起死在这里了。果然话不能乱说, 一语成谶。年纪轻轻的, 竟然真的来殉情了。


    不, 他们没感情、没关系, 算不上殉情,真要较真, 顶多是他心里有点见不得光的渴望,所以算双死。


    海水灌进鼻腔的时候, 陆洵终于从这种魔怔的状态里清醒过来。他已经足够接近骆翎了, 猛地伸手, 捞住一节冰凉的手臂, 湿滑的触感像一尾鱼。


    他不敢松开一点, 生怕抓不住。好在骆翎没有丝毫挣扎, 他顺从地接受了陆洵的拯救,虽然没什么求生的动作, 但好在没有添乱。


    陆洵把他背上岸,塞进帐篷里,把昨晚睡觉时都舍不得开大的小暖风炉开到最大,直对着他吹。


    但他好像已经冻木了,脸色极其苍白,嘴唇青紫,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陆洵把毛巾盖在他头上,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能动吗?”


    骆翎没应声。


    陆洵叹了口气,把他身上的水汽尽量擦得半干,剩下的就要动手换衣服了。他把干净的衣服从骆翎包里拿出来放在他手边,出去之前摸了摸他的头发,什么也没说,自己躲在帐篷外面背风口把衣服换了,然后烧了点热水,想了想还是把昨晚剩下的奶茶煮了。


    骆翎声音又轻又哑:”师兄。””好了?”陆洵钻进帐篷,把热奶茶递给他,手指不经意间的触碰,还是让他感觉骆翎的手像冰块那么凉,”喝吧,天亮了我们就走。””你不问我为什么吗?””你想说吗?””……”骆翎看着他,嘴唇蠕动片刻,最终错开眼睛,盯着手里冒着热气的杯子,轻声说:”我没想死。””嗯。””我只是想试试鱼的感觉,它们看起来很自由。”


    自由。


    他昨晚说过的词,骆翎还给他了。


    陆洵心里像是被人拧了一把,流出不明不白的酸水——如果骆翎是因为他那句话才想跳海的呢?


    他开始收拾东西,不再看骆翎,带着莫名其妙地逃避和无处宣泄的恼怒,说话都冲了起来:”现在呢?试也试了,自由吗?””不,想要自由就注定自由不了。鱼逃不开水,我逃不开……”


    他逃不开什么,说到一半又不愿意说了。陆洵也沉默下来,他把昨晚拿出来的东西又一件件塞回到包里。


    那个包还剩下不少吃的,陆洵把剩下的泡面全都煮了,整整三个面饼,煮了一大锅,冒着氲氤的热气,端到帐篷里,霎时间升腾的暖和气儿就蔓延开来。


    但骆翎没接,他一动没动地坐在原地,浅色的眼珠专注地看着陆洵,从那双眼睛里可以看到他的倒影。


    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可怜。


    鬼使神差的,让陆洵有想吻他的冲动。他放下锅,蹲到骆翎面前,很轻地隔着毛巾单手捧住他的脸——轻到只要骆翎侧一下头就可以把他甩开。


    那瓣嘴唇看起来并没有多好亲。任谁被海水冻一下也不会像没事人一样,陆洵已经做好了亲吻一个冰块的准备,但和他想的恰好相反,滚烫的,湿润的嘴唇贴上来的那一瞬,他听见一声极其轻微的泣叹声。


    陆洵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没想,眼前也不再是简陋的帐篷,变成了纯粹的浅棕色,比黑暗更耀眼,更夺人心智。


    一秒,两秒,或者更短暂的时间里,陆洵忽然意识到,他看见的只是骆翎的瞳孔而已。


    分开后,骆翎看着他,竟然很慢地笑了一下,透着股恍惚的意味,像是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幼儿。陆洵怔愣,下一秒,就见对方直直地倒进自己怀里!


    他的额头很烫,整个人开始发抖。


    陆洵一边抱着他,另一只手急迫地翻着背包。


    没有,别说退烧药了,什么片剂都没带,他们来之前根本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


    现在时间6:03,距离最早班车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陆洵把所有能保暖的东西全部裹在了骆翎身上,多带的秋衣、两个睡袋、帐篷的大包装袋……还有他自己的外套。


    他起身想把刚才煮面的锅端过来,或者再出去煮点热水喂给骆翎。但他刚一动,骆翎就半睁眼迷茫的眼睛,低声喊:\”师兄。\”他声音又哑又低,像撒娇,又想猫仔的祈求。”我去给你拿水。””师兄,好冷。””睡一会睡一会,”陆洵再也说不出什么重话,他环抱住骆翎,轻轻拍了拍,”我真的服了。”


    他倒是很快睡了过去,睡梦中也不太安生,一会发抖,一会说梦话,但陆洵摸着,倒没有刚才那么烫了,他的手心也汗湿湿的,呼吸很快,两片肩胛骨随着呼吸高低颤动。


    天光已经大亮,时钟走过了七点,陆洵把所有东西都打包收拾好,背在身上后才叫醒骆翎。”怎么样?能走吗?”


    骆翎反应很慢地点了下头。”渴不渴?喝水吗?”他拧开杯子,让骆翎靠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把吸管递到他嘴边。


    骆翎无声无息地张开嘴,只衔住吸管最前面的小角落,吞咽也不是大口的,而是一点点地在往里抿着喝。他太微弱了,没生病的时候那种强烈的存在感因为发烧倏忽从他身上消失了。


    是突然的,毫无预兆的。


    陆洵说什么,他都乖乖配合,让走路,就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让吃点东西,即使吞咽困难,也在努力地吃。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陆洵,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陆洵把他带上了大巴车,试探着问:”我是谁?”


    骆翎身上盖着他的外套,在不算静谧的环境里,慢慢扬起一个笑:”师兄。””嗯,睡吧。”


    陆洵给他把衣服往上拉了拉,仓皇地挪开眼。接下来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听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


    *”真的不考了?哎呀,太可惜了,今年不行明年也可以嘛。小陆啊,你适合做学术研究的,做我的学生好处多多嘛。””老师,今年没戏了,那我明年考虑一下?”陆洵绕过发传单的圣诞老人,走进辅导机构。


    街上到处都是圣诞节的气息,张灯结彩的红绿色搭配,即使不过这个节日,也不免让人跟着一起高兴。


    距离他和骆翎去东平岛回来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他在大巴车上就联系了骆教授,也就是说,刚一回来骆翎就被接走了,这后他们一直没见过面,也没有联系过。


    但听说骆翎住院了,情况不太好,那段时间骆教授也跟着憔悴了不少。陆洵总觉得这事赖他,心理上亏欠着什么。”一定要去考,我给你留个位置,到时候你多做几个项目,这就是大律所的敲门砖。”


    陆洵笑着说:”知道了,老师。辛苦您费心了。”


    他顿了一秒,状似不经意地问:”骆翎最近怎么样?””嗯?”骆教授疑惑,”他不是找你去过洋节了吗?你还没见到他?这小子就是爱迟到,时间观念不行,你直接说他啊小陆,不用给他留面子。”


    陆洵怎么挂的电话都不知道,他站在辅导机构的大厅里,说不清心里的激动到底从何而来,又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万一骆翎真的来找他了呢?他没有准备任何礼物。


    甚至没做好心理准备。


    这个念头实在太强烈了,以至于他上课的时候也在时刻盯着手机。这期间他一共收到三条推送,一条快递取件码,还有一条宿舍群微信,除此之外,根本没有一个叫骆翎的人发来消息。


    他或许只是用我做个借口,陆洵想。


    那也没什么,反正我本来也不过这个节日。


    陆洵裹好围巾,和辅导班的学生说了再见之后,就往外走。他们这座南方城市很少下雪,即使圣诞节也不会例外。空气中更加湿冷了,但街上的人多了很多,到处都是手拉着手的小情侣,陆洵从辅导机构出来,慢吞吞地经过他打工的便利店,有一个人堵在了前面。


    他低着头绕过,但这个人也在跟着他移动,又堵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


    “师兄,等到你了。”


    那个笑盈盈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陆洵也笑:“病好了?”


    骆翎从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相框,递给他:“师兄,圣诞快乐,平平安安。”说着,他还掏出一个苹果,“洗过了,可以直接吃。”


    陆洵接过。小相框上面还抱着一层纸,用绳子系起来,下面打了个蝴蝶结:“谢谢。是什么?”


    “圣诞礼物。师兄,看到我,你好像不怎么惊讶。”


    “我刚刚和老师打完电话。”


    “啊——被我爸卖了,完全没有惊喜了啊。”


    “有啊,怎么没有,”陆洵扬了扬手中的东西,“我没想到你还带礼物了,我什么也没来及准备。不然我们现在去……”


    “去吃牛肉汤吧。”骆翎打断他。


    “现在?”


    “现在。”


    陆洵看了眼四周的人群,无奈地笑了笑:“牛肉汤可不浪漫。”


    “但是你是浪漫的。”骆翎小声说。


    第096章 现实7


    他说这话的时候, 表情很温顺,浅色的眼珠反射出路灯的颜色,在他的眼底, 只能看到陆洵一个人的身影。”好吧,”陆洵拿出手机, 搜索附近装修好一点的牛肉汤店,”你想吃哪一家的?除了牛肉汤还想吃什么别的吗?””我知道一家店, 带你去!”骆翎伸手扯了一下他袖子下摆。


    他们原本站在右手边的人行道上, 在顺着人流往前走。但骆翎忽然转了方向,两个人逆行穿过一对对情侣, 来到路边的公交车站上。此时等车的人很少, 更多的是从公车上下来, 往市中心走的人。”远吗?”陆洵悄悄往前错开一步, 挡住了风口, 把骆翎挡在了身后。”三站路, 到恒盛广场下, 很快的。””恒盛广场?”陆洵笑了下,”正好我还没去过, 今天得够挤的,我们也去凑凑热闹。不知道路边有没有卖花的, 之前便利店门口有卖茉莉的, 香味一直能飘到仓库。”


    骆翎不知道想到什么, 表情奇怪地咧咧嘴, 看起来有些不自然, 回答也是含糊其辞的:”这么冷哪有卖花的, 都是卖气球的,哄小孩的东西。””气球也不错, 绑在手腕上,走散了我也能一眼就找到你。”


    骆翎看着他:”你别乱跑就走不散。”


    我怎么乱跑,我能跑到哪里去?陆洵哭笑不得地跟在他身后上了公交车,这一站虽然下了不少人,但还有更多人挤在公车上等着去下一个目的地。”往后走!后面还有空,往后走!”


    他们在司机大声吆喝中,挤到中间位置,实在挤不动了,就这么不上不下的被人群夹着,手臂挨着手臂,肩膀贴着肩膀,没一会,骆翎的鼻尖上就冒出汗珠。


    大街上到处都堵,公车一路走走停停,原本二十分钟的路程,硬生生快堵了一个小时,从公车上下来的时候,陆洵深吸几口气,这才堪堪喘过来——再在浑浊的密闭汽车上待一会,人都要窒息了。”在几楼?”陆洵问。”不进去,我们从后面绕一下。”


    骆翎带着他路过街头艺人和小集市,一头扎进广场后面一条昏暗的小路上。


    他看起来对着一片很熟,甚至都不需要多看路,很快就从错综复杂的小路上绕了出来。


    陆洵看着一墙之隔的大楼,猛地顿住脚步。”怎么来这里?”


    骆翎跟着他停下来。他们站的地方没有路灯,但大楼里的灯火通明映在陆洵脚下,骆翎能看到他厌恶的表情。”我们回去吧,”说着,他已经转身,往来时路走了一步了,”这里不祥。””嗯,但是那家店就在这条街拐出去的十米远。””但是……””去吧,我真的很想吃,”骆翎露出小动物一样祈求的眼神,”师兄,这是我的圣诞愿望。””好吧,”陆洵妥协了,”收你一个礼物,代价可真大。”


    张芬兰女士去世后,陆洵再也没来过这一片了。他掀开牛肉汤店厚重的帘子,刻意没看隔壁那家丧葬一条龙——生怕看到当初他请的那几个人。


    说实话,从六月底到现在的年末,大半年过去了,他的潜意识知道张芬兰女士已经去世了,但心底仍然不愿意直面这件事。就好像知道伤口正在溃烂,但只要不看它,就能自欺欺人地骗过自己,那里其实没有伤。


    而骆翎再一次把他带到这家牛肉汤店,就相当于在帮他把伤口的腐肉挖掉,很疼,让人很想躲。


    热气腾腾的牛肉汤和上次吃没什么分别,加很多醋和辣椒,吃得人满身都是汗,连眼睛里都不可幸免。


    陆洵低着头,想,为什么每次和骆翎一起总会出状况,他们俩轮番丢人,不,只有他丢人,吃个粉丝汤还能把眼泪也吃出来了——尽管他们只在一起吃过三餐饭。


    最可怕的是,他忽然意识到,俗世意义上他们并没有多熟。但心灵早已穿过身体的篱笆,把各自最脆弱的一面展露给了对方,这比裸。露身体还要赤。裸。


    骆翎轻声开口,还是那句:”师兄,对不起。”


    陆洵抽了张纸巾堵住鼻子:”你怎么老是对不起,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戳你伤心事了。””……”陆洵一噎,好悬把鼻涕重新吸回去,”你……算了。””嗯,你接受了,不许记仇。””本来也不会记你的仇,安心吃饭。”


    陆洵看着他了然地笑了,低下头喝了几口汤。这么近的距离,他能清晰看到骆翎脸上细小的汗珠和因为热气升腾起来的红晕,看起来太漂亮了——当然,他这种人,谁会不喜欢呢?


    陆洵忽然想起他们在海边那个一触即分的吻。那时的触感他到现在还清晰的记得,冰凉的嘴角,咸湿的味道,象征着生命力的拥抱。


    没有人再提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但这真的只是他们各自人生里的一幕小插曲吗,至少陆洵不敢这样打包票,他是一个怀揣着恶劣心思的小丑。


    一碗饭吃不了多久。陆洵结完账回来,口袋里的小相框忽然隔了他一下,他掏出来想调整个位置,就听骆翎轻飘飘地说:“怎么不拆礼物啊?”


    陆洵问:“可以吗?”


    骆翎冲他比了个请的手势,陆洵解开蝴蝶结,动作温柔地把外面那层画纸拿下来,他手心里只剩下一块巴掌大小的油画。


    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东平岛他们搭帐篷的海边。


    整幅画是深蓝色的忧郁色调,海水的颜色浓重到趋向黑,最中间有一个很小的人影,但衣服特征很显眼,是他那天穿去的外套。


    “嗯?怎么变成我跳海了?”陆洵开玩笑。


    骆翎没回答,而是专注地看着他:”师兄,你今晚还有别的事吗?””开题报告要改一下,再看几篇论文……””明天要提交吗?””不——可以等到元旦之后。””太好了,”骆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卡片,在他眼前晃了一圈,”那你的计划改到明天吧。”


    他晃的很快,但陆洵还是看清了,那是张身份证。而身份证在夜晚的用处大多只有一个。


    陆洵沉默两秒,说:”不行。我们只见了三次,现在做这种事不合适。我,我是喜欢你的,但是你……””做什么事?”骆翎一脸懵的又看了眼他的身份证,随即反应过来,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抱着胸,揶揄地看着陆洵,”师兄,你想到哪去了?”


    陆洵问:”那你想做什么去?””私人影院啊。””……”


    太羞耻了,陆洵垂下脑袋,不敢再看骆翎的脸——苍天,他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骆翎微微弯腰,抻着脖子往他脸上看:”师兄,你原来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真的是正人君子。””啊,不,你都不知道,还不愿意,确实算正人君子吧。””什么?”


    骆翎把身份证举到他眼前,出生日期那一栏明明白白写着他还没成年。”16岁?!””准确来说,还有十天就17岁了,”骆翎有些不高兴地蹙起眉,”干嘛这么惊讶,你没听说过骆教授的儿子是神童,跳级上大学这事吗?”


    他特意加重了”神童”两个字,但从语气来听,陆洵又觉得他挺抵触的。”我听说了,但我以为你最多跳一级。””算了,去不去看电影啊?””去,但是我没带身份证。””不用你,”骆翎走在前面,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着他,”对了,喜欢我就收下了,师兄,继续保持。””……”


    陆洵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俩忽然从那种拘谨的关系中跳脱出来,变得极其熟捻,甚至跳过了互相熟悉的过程,直接进入了所谓的暧昧期。


    而事实证明,这段暧昧期至少还要延续一年时间。


    *”下午考完了直接去开房吧,不要听我爸的,你今天不是要跟我表白?来我家怎么表白?”


    陆洵躺在酒店的床上,趁着最后一门专业课考试之前想午休一会,但电话那头的骆翎完全不给他机会:”洵哥?睡着了?”


    “没有。”


    “那怎么不理我?不想开房?”


    “……”


    陆洵长叹一声,用手臂捂住眼睛,表情是极其无奈的;“你乖点。”


    “很乖了啊,中午都没有去找你,”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点不愉悦,“考试已经很辛苦了,中午还要吃外卖,我觉得这样不对。”


    “哪里不对?”


    “反正我是应该过去的。”


    “好吧,下午我出考场没见到你,你就等着吧。”


    “要干嘛?”骆翎有些兴奋,“草死我?”


    “……”陆洵呼吸一滞,仰天长叹,“苍天啊——”


    骆翎哈哈笑了起来:“好好,不逗你了。下午加油,师兄。”


    挂了电话,直到进考场,陆洵脑子里都是这些事。他不认为骆翎是真的想上床,换句话说,他可能根本不想从性中追求爽。他追求的是疼痛。


    用手指抵住刀尖,把木刺插。进指甲缝里,这种痛苦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需要更多疼痛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解放啦!”骆翎站在考场大门的最角落里,把手捧花递给陆洵,接过他放文具和身份证的笔袋,“正好,用你的身份证去开房!我给你安排烛光晚餐!”


    说着,他有些兴奋地想往前冲,被陆洵扯着帽衫给拽了回来:“回家吃饭。”


    骆翎瞬间瞪起眼,后脖颈还在别人手里,只能张牙舞爪地站在原地。


    这时,轰隆一声,打雷了。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水汽,一场大雨在做提前预告。


    陆洵抱着他,紧了紧他的围巾:“再忍几天,等着拆成年礼物。”


    他顿了顿:“宝宝。”


    第097章 现实8


    骆翎生日那天, 陆洵起了个大早。


    他也没什么事干,把屋子打扫了两遍,衣服裤子都是昨晚准备好的, 他也不用化妆,用清水洗了三遍脸, 洗到脸上起皮才克制住自己,盘腿坐在沙发上发愣。


    他纯粹是睡不着了。后知后觉地明白, 这是紧张。


    把这一天的流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确认没什么遗漏的,最后照了照镜子, 他背起包, 同手同脚地出门了。


    去隔一条街的花店拿上预订的花, 又在路边买了杯奶茶, 一看时间, 连十一点都没到。


    十一点零三分, 陆洵已经到骆翎家楼下了。抬头看他的房间, 窗帘倒是拉开了,但看不见人影。陆洵站在楼栋门前, 借着还算干净的玻璃门,再次打量起自己。


    家里的镜子是半身镜, 所以下半身搭配成了什么样, 他是全凭感觉的。此时再看, 他穿着纯黑色冲锋衣外套, 没有装逼, 拉链一直拉到最上面, 款式很简洁,他穿出来也很修饰身形。下身穿着深蓝色牛仔裤, 搭配一双黄色牛皮靴,勾出他一双又长又直的腿。


    ——还行,至少不算土。玻璃门里映出的人影高挑健壮,或许可以得到骆翎这个颜控的一声夸赞。


    陆洵满意地左右照了一圈,把手放进冲锋衣口袋里,指尖碰到一个冰凉凉的东西。


    是他准备的生日礼物。


    准备这份礼物,要想完全瞒着骆翎还是有些困难的。毕竟他就像个闻着腥味的猫,有关陆洵的一举一动他都要知道。


    【别美了,上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两声,陆洵掏出来一看,下意识地抬头,骆翎正趴在窗户上看他,见他看回去,很高兴地挥了挥手。


    【抱着花呢,不方便。】


    骆翎:【哟,还真搞这么正式,你不会还准备了什么吃饭的时候围在旁边的小提琴,或者晚上的烟火吧?洵哥,那真的太土了】


    陆洵挠挠脸:【没那么多钱】


    【那就好,我想跟你穿情侣装,但是一想到如果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白的话,别人一看我,‘哟情侣装都穿上了还在装矜持’……】


    陆洵噗呲笑了出来,刚才莫名其妙的紧张被冲淡不少:【你管别人怎么看呢】


    【哇,你果然要在公共场合表白!】


    【……真不是,别猜了,再不下来我上去逮你了】


    骆翎把脑袋从窗边缩了回去,十分钟之后,他就从楼道里跑了出来。到底没穿情侣装,穿了件紫粉色的棉服外套,浅蓝色的牛仔裤,脚上套着双黑色皮靴,半长的头发披在肩膀上,看起来像个小女孩。”去哪去哪?”骆翎贴到陆洵手臂上,接过花又还了回去,想让人帮他抱着,”吃什么?”


    陆洵问:”想吃什么?””听你的啊,肯定订好了吧,要是我说的和你订的不一样,你还要改,麻烦嘞。”


    陆洵笑他:”您这是哪里的口音?”


    骆翎拧着眉喊:”你能不能让着我点!我今天生日啊!”


    地铁站距离小区不远,走十分钟就到了,地铁上闹哄哄的,走进人堆里他们就不再这么近距离了,保持着一个安全的朋友间的距离,各自对视一眼,又错开目光。


    陆洵还抱着那束花,心里觉得简直像做贼。


    尤其他还抱着这么一大束花,谁经过他身边都会侧目看一眼,骆翎跟在他后面,左右张望,就是不跟他对视,假装两人不认识。


    “又去恒盛?”挤在人来人往的地铁门边,骆翎小声问。


    陆洵没有看他,一本正经地盯着扶手,好像上面有什么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跟你说话呢。”


    陆洵还是不答。


    骆翎伸出手扭了一下他腰腹上的肉,一字一句地说:“陆、洵、”


    “你又认识我了?”


    骆翎深吸一口气,往前一步,站到了他抬手就能抱住的地方:“你真的很烦人。”


    这好像是他们俩第一次如此认真、正式地出门约会。好在恒盛广场这边鱼龙混杂,租车揽客的、卖小吃的,年轻人拍照的……很多形形色色的人聚在一起,他们混在其中,并没有多显眼。


    并肩走在路上,虽然不能像普通情侣那样牵手,也不能表现出特别亲密的样子,但不经意间碰到的肩膀和走路时暗戳戳擦过的手背,都让陆洵感到无比愉悦。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密感。


    他带着骆翎又一次走进恒盛后面的小路,轻车熟路地钻进巷子。


    骆翎拖长声音说:“早知道当初认识的时候带你去吃别的了……哥,我真的相信了,你超长情。”


    陆洵短促地笑了声:“不去吃牛肉汤,那边新开了家私厨,我订好了。”


    说着,他们来到巷子口,木门很窄,进了门,里面的走廊更窄,甚至没什么灯光,就挂了几幅不知所云的画,骆翎扫了一眼,也没什么兴趣地扭开脸。


    再往前走,右手边摆着几张休息沙发,对面就是仿的亭台水榭,昏暗的灯光下也看不出什么区别。


    陆洵抬手推开最后一道玻璃门,头顶立刻响起一道古板的:“欢迎光临!”


    骆翎从后面扯住陆洵的衣摆,声音很小地说:“你从哪里找到这个地方的,真的是正规渠道吗?”


    “还真不是。”


    骆翎眼角跳了跳,还没来及再说什么,前面就传来一声怒骂:“几点了?卧槽等你丫一小时了,你怎么不干脆叫我给你炒出来,您自己乘好就算你做了的?”


    骆翎瞪大眼睛:“盛年?”


    盛年正蹲在吧台后面抽烟,听见骆翎的声音,站起来又瞪向陆洵:“你说话比放屁还不如。”


    “滚。”陆洵放下花,把外套脱了,指着盛年:“把烟掐了。”


    “就你事多,小翎都没说话。”


    骆翎好奇地在餐厅里左右绕了两圈:“盛年,你开的啊?”


    “啊。”


    “开业的时候怎么没叫我呢?”


    “……因为还没开业,”盛年无奈地从吧台里出来,扔给陆洵一套厨师服,“你俩可真会物尽其用……你怎么不叫我哥呢?”


    陆洵挽起袖子,一边往后厨的方向走,一边对着骆翎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自己玩别惹事,同时还不忘箍住盛年的肩,强硬地把人带着也往后厨走:“因为他只能喊同物种当哥。”


    “你拉我干嘛?所有工序你自己过手,才能体现诚意,对不对啊翎子!”


    “对啊,对啊。”骆翎站在门口,想把“欢迎光临”的报喜鸟摘下来,闻言笑眯眯地回头,完全不帮陆洵。


    盛年更有底气:“听见没,赶紧放开我……卧槽你不是天天坐着学习吗,怎么还那么大劲儿?”


    “呵,菜鸡。”


    盛年冲着他的背影比了个中指,随即欠登儿的走到骆翎身侧:“怎么样,装修不错吧。刚才路过的时候,帮哥看外面的画了不,花了小几千呢,还有外面那个水池子,这地上的毯子,花了心思的。”


    骆翎点头:“看得出来,不然风格不能这么杂。”


    “想找你帮忙的,”盛年一愣,不好意思地抓来抓头发,“但是装修那会儿老陆说你正生病,我就没好意思。”


    “那你也没来看我。”


    “那是我不想去吗!”盛年摸了颗薄荷糖塞进嘴里,把烟味往下压,“那位不让去啊,非说我身上有装修的粉尘甲醛什么的……他一天天护得……”


    “怎么,你吃醋啊?”


    “醋谁?”盛年顿了一秒,嗤笑着含糊其辞,“那是我亲儿子,你是亲儿媳,哥不干那种上不了台面的事啊孩子。”


    “你是干什么都不忘占便宜,刚才还是我哥,现在自动升辈,干成我爹了。”


    “……”


    盛年是北方人,陆洵本科毕业之后骆翎就没见过他了。他人又高又壮,站那里像堵墙一样,但真的了解后会发现,其实仗义又好笑。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开店做营销,他莫名其妙把头发染成金毛,还梳了个狼奔,天生壮M圣体。


    陆洵把后厨门打开一半,冲他招手的样子,特别像喊一只庞大的金毛。


    “端菜。”


    “尼爹的,老子是店小二啊,”盛年嘴里骂骂咧咧的,脚还是很实诚地走了过去,“合着我出场地出材料,最后还要出人呗,您俩吃饭的时候需不需要我在旁边跳个钢管舞?”


    陆洵皱起脸,不知道想到什么,表情有些犯恶心:“你倒找我二百我都不看。”


    骆翎吃过陆洵做的饭,但最多也就是煮碗粉,炒个素菜这种快餐,味道难吃不到哪去,就是普通家常菜的水平。


    但他今天小露的几手是真的不一般。


    大煮干丝鲜美顺滑,松鼠桂鱼酸甜开胃,腌笃鲜更是鲜得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咽下去。骆翎喝了口汤,感觉浑身上下都暖和起来。


    这桌子菜仅凭陆洵自己,这么短时间是绝对做不出来的,盛年前期把大部分工作都做完了,陆大厨掌勺,才做出这么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


    骆翎看着打屁的他们俩,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热汤暖和起来。陆洵拿着细水长流的爱浇灌着他的心脏,让它泡在一汪温泉里,感官变得迟钝,但只要和陆洵在一起,他是可以理所当然享受被爱的。


    吃完饭,三个人瘫在门口的沙发上消化食儿。


    盛年踢了一下陆洵的腿:“还不滚?”


    陆洵不理他,把头靠在骆翎颈窝,两个人一起看手机。


    盛年:“你俩怎么还不忙着办事儿去啊?”


    陆洵顺嘴问:“办什么事?”


    骆翎瞥了他俩一眼:“吃太饱了,现在办事容易给我颠吐了。”


    “……”


    陆洵面无表情把自己砸进懒人沙发。


    骆翎同情地看着他:“盛哥,放过这个老处男吧。”


    第098章 现实9


    盛年又叼起烟, 他不点,只是放在嘴里闻闻味道。


    他们笑了一通,不再说话, 空气中还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饭香。盛年拿了烤火器放在腿边,休息区瞬间被红光映亮, 暖烘烘的火光烤得人直想睡觉。


    盛年闭上了眼睛。


    骆翎攥住陆洵的手,凑到他耳边, 用气音说:”洵哥,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环境很适合做点什么?”


    陆洵抬手环住他,同样用气音说:”偷情。””你太不害臊了, ”骆翎哼笑一声, ”我可没往那个方向想。””那你想的什么?””接一下吻吧。”


    陆洵扭头看了眼盛年, 他没有反应, 但四周有点黑, 陆洵其实什么也没看清, 他把脸贴回到骆翎脸侧:”真的?”


    骆翎顿了顿, 似笑非笑地瞥着他。陆洵感觉他的脸有些热,但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骆翎经常开这种玩笑, 尽管他们只在一年前的海边亲过那么一次。


    他又一次确认:”真的吗?””这种问题不能这么正式地问啊……”


    陆洵略微低下头,用手捂在他的脸侧, 飞快地凑过去, 轻轻吻了一下。


    一触即分的吻。太快了, 甚至没来及感受到对方嘴唇的温度, 但至少覆盖住了记忆中冰凉的唇舌, 这才是初吻。


    陆洵恢复成正襟危坐的模样, 重新靠回到懒人沙发上,还没来及回味一下刚才的大胆, 就听盛年闭着眼咬牙切齿地说:”你们两个是真的当我死了。””……”


    陆洵问:”我们干嘛了?你看见了?”


    盛年:”老子长耳朵了!””啊——偷情被发现了!”骆翎笑倒在陆洵怀里,他们手叠着手,谁都没有动,感受着对方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的手心出汗了,他的手指挤进了我的指缝。


    真奇怪,明明已经暧昧了那么久,久到就算是恋爱都过了热恋期,但这一刻的时间流淌,又流回了刚开始的阶段,互相爱慕的男孩,脸红的男孩。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偏移,照进了昏暗的走廊,陆洵忽然摸了摸骆翎的头发说:”我们走吧?””嗯?”骆翎都有些睡着了,”怎么了?””两点多了,带你去拆生日礼物。”


    陆洵把取暖器开到最低档,避开毯子,放在了平地上——他怕他们走了之后没有人看着,再不小心烧了起来。


    随即绕过正在打呼噜的盛年,从餐厅里出来了。”拆礼物还有特定时间吗?”骆翎问。”没有。””那怎么不再待一会?忽然出来好冷。”骆翎把手塞进他的掌心。”不想待了,”陆洵很坦荡,他带着骆翎原路返回到恒盛,”不想偷情了,想要立刻表白成功,行使我的权利。””……啊,”骆翎眨巴了两下眼,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扬起一个愉悦的笑,”我真不敢想你刚才坐那都脑补了什么。”


    陆洵脚步一顿,平静地看着骆翎,几乎是变相承认了。


    骆翎问:”你订好房间了吗?””没有。””好吧,”骆翎掏了掏口袋,”那边有一家格林豪泰,现在肯定有房间,走吧。”


    陆洵拉住他的手臂:”不去那里。””我们还是省点花钱,你八月份要缴研究生的学费……””我不是看不上,”陆洵都无奈了,”宝宝,你是不是流程搞反了?”


    骆翎问:”什么流程?””我说,我想要表白成功,然后亲你。你怎么变成先亲再表白了?””啊?”骆翎有些尴尬,他不自在地攥了一下陆洵的手腕,很快因为人多放开了,”你刚才不是表白过了吗?””什么时候?””就……那句话不算表白吗?都明确说了喜欢我嘛,想要上床嘛,我以为就已经是……”


    他声音不算小,周围已经有隐隐约约的目光了。陆洵捏了一下他的嘴唇,温声安抚他:”嘘,嘘——不算,那样的话也太儿戏了,你应该得到我力所能及里最好的东西。””什么?”骆翎更加紧张了。”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希望我不要马屁拍到马腿上。”


    他们这次没再坐公车,而是登上了前往城市边缘,大学城方向的地铁。这个方向他们再熟悉不过。


    从地铁站出来,再往前走五百米,拐个弯就到了他们学校,但陆洵没往前走,他闪身走了另一条路,最后竟然穿过一片宿舍区,来到一栋玻璃屋。


    屋外面就是一个小池塘,对面是大学生活动中心,此时正值期末周,一个人影都没有。


    绕过池塘,走上很短的小木桥,很快来到玻璃屋前。


    玻璃是反光的,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样子。骆翎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他看起来很紧张,陆洵不知道,他这么聪明,究竟有没有猜到这个礼物是什么。


    陆洵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到骆翎面前:”给。”


    骆翎沉默不语的接过,但他并没有打开,而是站在原地。那把钥匙就摊开在他手心里,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抬头,强装镇定地问:“有没有预告呀?”


    陆洵笑着不说话,只是鼓励的看着他。


    咔哒一声响,挂在门上的大锁被解了下来,门开了。


    扑面而来的松节油味,象征着这里曾经举办过一场油画展。


    但里面并不凌乱,地板干净整洁,画架并排在窗边排成弧度。空气中除了颜料的味道,还有一缕缕桂花的浓香。


    骆翎走进去,他站在展厅中央,慢慢环视着眼前的一切。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不可置信地攥紧了手心的钥匙。


    “你拿到展览权了吗?”


    陆洵点了点头:“虽然只是学校里的小展,但我知道,上次你退出不是因为不想参加了,是有人在背后说什么了吧?”


    “没有。”


    陆洵自顾自地继续说:“所以你要让背后嚼舌根的人看看,你能展览,是因为你有实力,甚至有自己做画展的实力。他们不是自诩天赋吗,不能十八岁开画展的人是不想吗?”


    “而且我的宝宝,还有三个小时才十八岁。”


    骆翎抽了抽鼻子,扑进他怀里。胸膛贴着胸膛,心跳声映着心跳声,两股声音逐渐融合,变成一种震耳欲聋的惊喜。


    陆洵抬手,把他整个人裹进怀里。


    骆翎把眼泪都蹭在他肩膀上:“其实我刚才走来的时候就有点猜到了。”


    “喜欢吗?”


    “特别喜欢。”


    “那就好,”陆洵撤了半步,手指轻柔地在他脸上抚了一下,随即有些郑重地说:“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家就剩我一个人了,你就是我唯一的爱人、亲人,我想对你好,想保护你。”


    “想把我有的都给你,行吗?”


    “可以啊,”骆翎瓮声说,“把你的东西都放进我的柜子里,和我的混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来你和我。如果能融为一体……”


    陆洵听着他低声呢喃,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泡在罐子里一样,被骆翎轻轻摇晃,原本还算纯净的水变得浑浊,浊到一双眼睛只能看见摇晃他的手。


    骆翎说:“我想让你成为我的肺……”


    “为什么是肺?”


    “因为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


    为什么是肺?


    因为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陆洵躺在病床上,很遥远的记忆被他扒拉出来,蒙上了一层陈旧的灰。


    分手后他很少回忆,这些都没意思,人走了,记忆还重要吗?对于爱得深的人来说,有记忆并不是美好怀念,而是砒霜,是钝刀,在人心脏最软的地方轻轻地磨。


    而你给了我这么多提示,我完全不知道。这样的我,还能信誓旦旦说爱你吗?


    他开始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但骆翎的身体并不允许他这么糟蹋,术后恢复并不好,排异严重,整个人都有些水肿。


    这种感觉很糟糕,他能感受到,骆翎的血肉正在被一点点抽空、流逝,躯体变成一副空架子,苟延残喘着,尚且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恢复正常。


    为了让他睡觉,医生加大了镇定剂药量,他迷迷糊糊间睁眼,看到了自己的脸。


    陆洵用力眨了眨眼睛,那个身影没有消失,甚至还在一点点清晰。


    一层薄薄的皮肉贴在有棱角的骨相上,眼睛里写满了深情的痛苦,像一个吸人的漩涡。这张脸在哭,眼泪顺着下颚滴到病床上。


    陆洵想,你凭什么哭,你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吗?


    下一秒他就听见自己的声音:“洵哥,对不起。”


    第099章 现实10


    陆洵觉得自己说不出来话了, 他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张嘴想问这是不是真的,但喉咙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样, 两条手臂都在哆嗦,心脏跳得很快。


    他也想哭, 想像这个影子这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也好,但是哭不出来。他好像没什么资格哭, 骆宴说得没错, 他好像确实不配当他哥的狗。


    那个身影几乎是泣不成声,他哽咽着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对不起。”


    陆洵努力抬起手, 想触摸到他。他俯身把自己的脸贴在了陆洵手心里, 从汗湿的额角, 温热的嘴唇, 凌乱新鲜的胡茬, 最后到一脸热泪。


    陆洵问:”是你吗?”


    骆翎说:”嗯, 我来了。””你是真的吗?为什么长这样呢?”


    骆翎执起他的手,微微弯曲, 手指触碰到脸颊,骆翎轻轻按了按:”我说过, 我们的东西混在一起不分你我了。””以后就这样了吗?””不, 不会的。我不会允许你再多受一秒这种痛苦的。”


    陆洵眼前一片模糊, 他已经分不清这是做梦还是现实了:”为什么?””睡吧, 睡醒了, 就回去了。”


    *


    陆洵一直在做梦, 梦里他和骆翎从没分开过。他们有争吵,也互相放过狠话, 但无一例外的,又都会回到原地,心安理得地继续做一个自私又贪婪的人,舍不下多年感情,放不开心里人。


    但这有什么不好?


    至少每天都是闻着他的味道入睡,早晨睁眼都能看到他的背影,做饭要多准备一份,有人和自己一起换床单,加班的时候能听到他在旁边吃水果的声音,他们一起逛超市,去宠物店帮忙遛狗,买喜欢的卤味回家装盘……


    陆洵清楚地看着眼前的画面,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并且不愿意醒来。这种感觉太舒服了。


    其实安定是很难形容的,就好像飘荡的心忽然被什么托住了,整个人就有底儿了,游魂也能踩到实地上,踏实的人浑身都酥软了。


    安乐乡里找不到硬骨头就是这样。


    所以陆洵不想醒来,宁愿永远自欺欺人下去。


    骆翎坐在餐桌那头,低着头正在逗豆汁儿。这是一只不到一岁的小黄狗,正趴在骆翎膝盖上,嘤嘤嘤地要吃的。这肥狗极其嘴馋,见在骆翎嘴里捡不着漏,竟然妄图跳上餐桌吃自助。


    骆翎捂着嘴把它挡了回去:“你是不是有点太贪心了?”


    豆汁儿嗷呜地舔他的手。


    “这么馋就给它吃点嘛,”陆洵从自己碗里夹了剩下的包子皮,“反正不多吃,偶尔吃点盐没事。”


    骆翎瞪他:“怎么没事?你没看见它都有泪沟了吗?都是你喂的,下次体检,再检查出胰腺炎你就老实了。”


    “最后一次。”


    “捡的时候你就这么说的。”


    去年国庆,他陪着骆翎把病治好,人也养胖了一点,为了奖励骆翎的勇敢,他带人去看了升国旗。


    而豆汁儿就是他们在一家卖豆汁儿店对面的垃圾桶里捡到的。当时骆翎正笑着举起手机想拍他喝豆汁儿的囧样,却忽然听见微弱的叫声,就距离他们几步之遥的位置,找了一圈,最后才定位到垃圾桶里。


    小狗崽被装在塑料袋里,臭气熏天又瘦骨嶙峋的,连眼睛都没睁开,隔着衣服趴在陆洵手心里,一拱一拱的,像是在找奶喝。


    陆洵当即就把喝不掉的豆汁儿喂给了它。


    送到宠物医院后,即使做了心理准备,在听到小狗患有狗瘟的时候,还是让人心惊。


    被裹着塑料的扔到垃圾桶里,就是故意想要它死。


    骆翎生气地坐在宠物医院的椅子上:”不愿意花钱治,扔垃圾桶里算怎么回事?””不扔垃圾桶我们还捡不到,不是吗?”陆洵拉着他的手,”我刚才问了,这家医院能帮忙找领养,我等会把它住院的费用缴了,要是能救回来就让医生帮忙找个领养人……”


    骆翎打断他:”我们能养吗?”


    陆洵说:”你身体不好,我们还是先别养这种毛毛动物了。””如果它能挺过来的话,”骆翎强调,他的眼神很复杂,一直盯着治疗室,”洵哥,我想养它。”


    最终陆洵还是在他的眼神里败下阵来,两人退掉高铁票,又在北京多住了一段时间,等到小狗彻底稳定下来,才开着车,一路把小狗崽带回了家。”他不让你吃哈,”陆洵把递到豆汁儿嘴边的包子皮重新收了回来,指着骆翎给狗告状,”爸爸想让你吃的。”


    但豆汁儿听不懂,它只能看到眼前的人类溜了它,嗷呜着就要跳下去咬陆洵的裤腿。


    他跟豆汁儿玩了一会,刚想起身去刷碗,骆翎忽然起身,一半脸隐藏在黑暗里,问他:”你怎么还在这里?”


    陆洵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碗筷:\”我这就去,你先去洗漱吧。””不是,\”骆翎伸手推了他一把,”走吧,洵哥,回到你的世界去。””不——”


    陆洵猛地睁开眼睛,下一秒他就从床上弹射起来,一阵头晕目眩中,耳边甚至还回荡着梦里,他自己那声嘶力竭的\”不”。


    环顾四周,这里确实是他家,床头柜上还摆着半盒没抽完的烟,旁边是个倒扣着的相框。陆洵把它重新摆好,照片里的骆翎正言笑晏晏地看着他,相框边角因为长时间的抚摸有些磨损了。


    我真的回来了吗?


    系统什么的,不是我做的一个梦吗?


    陆洵一路冲进洗手间,把路过的骆宴吓了一跳。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陆洵站到镜子前,看清楚镜中人之后,有些颓废地推了几步,靠在墙上,点了根烟。


    半晌,陆洵把脸扭向他,声音沙哑又无力:”几点了?”


    骆宴没回答,他沉默地瞥了一眼表,走到餐桌边开始吃早饭。


    陆洵自嘲一笑,把烟头扔到马桶里,刚准备洗个澡,就听见骆宴毫无起伏的声音:”我把地址发给我哥了。””嗯。”


    ——什么?!


    陆洵问:”他好了?””你知道?”骆宴霎时间停下咀嚼的动作,看向他,”你知道为什么不去看他?””我……”


    骆宴半天没等到他的回答,嗤笑着继续吃他的饭:”我早说了,你们俩不合适。”


    陆洵说:”我……昨天晚上知道的。””那你就应该昨天晚上就去!而不是一觉睡到十点!”骆宴抬高嗓门,”还要他来找你。”


    陆洵也沉默下来,他坐到骆宴对面,就看到一直没什么情绪起伏的骆宴竟然因为几句话眼泪都要掉下来。


    骆宴说:”他有一段时间都要死了。我特别害怕哪一天晚上回来,我需要告诉你,他死了,你要不要去参加葬礼。我特别害怕。”


    陆洵又点起烟。他这几年烟抽得很凶。其实对他来说,烟草并不能麻痹自己,这就像某种习惯。


    他曾经不让别人在骆翎面前抽烟,而现在他自己开始抽了,是另一种意义上对自己的凌迟,还是一种期盼,盼望着哪天自己抽烟被骆翎看到,让他忍不住来骂自己一通。


    陆洵说:”你应该告诉我。””我不像你,”骆宴看着他,”我拗不过他。”


    陆洵抹了把脸:”好,我听他自己说。如果他还是执意要离开我,我不会再纠缠……我,我该怎么办?”


    他也是急病乱投医了,这种问题竟然问骆宴。


    空气凝滞了几秒。骆宴把他扔掉的筷子重新拿起来,含糊不清地说:”你还能去哪里?””什么?””你们俩没有对方不是都要死了吗!把谈恋爱当饭吃的神经病。””……””继续当狗吧,反正你也喜欢,”骆宴没抬头,他吃好饭,把餐盘放进水池里,”给他换个狗,看着也会让人不爽,还不如是你。””……”陆洵竟然真的被他的狗理论绕进去了,好半天才张了张嘴,”谢谢啊。”


    骆宴莫名其妙地从他身边路过:”有病。”


    骆宴背着包出门前,瞥了眼还坐在餐桌前的陆洵,说:“他快到了,我爸送他过来。”


    “啊。”


    陆洵后知后觉地感到一股近乡情怯。他起身收拾了一圈,最后站在厨房里,纠结到底是做午饭还是早饭。


    还没等他纠结出来,手机忽然响了。


    盛年:【今天休息?】


    陆洵回:【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休息就来店里,前几天还有小姑娘要你微信,给哥们儿拉拉客】


    陆洵回他个中指,他知道盛年也是开玩笑。这些年盛年开店是开一个黄一个,两个颓废的中年单身汉都没家没院,没事只能凑在一起喝酒打屁,喝多了就抱着哭,他哭骆翎,盛年哭钱。


    谁都知道被分手的陆洵痛苦,只有盛年知道,他痛苦底色下的妄想。


    盛年又说了什么,陆洵没再看,他刚把汤煲上,大门的门铃忽然响了。


    这一刻的心情很难形容。如果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他昨晚才和骆翎见过面,没有必要很紧张,但他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开始排练见到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他们算什么关系,前男友?


    “叮咚”


    门铃声第二次响起,不得不去开门了。


    陆洵深吸一口气,他连显示屏都没有看,直接拉开门。


    门外并没有老骆的身影,只有一个带着口罩帽子的极其瘦削的人影正靠在旁边的墙上,大口喘气。


    陆洵的脚像是定在了原地,他灵魂都要升天了。


    骆翎把口罩往下拉了拉,还是那双笑眼,看起来很委屈,他上前一步,抬手环抱住陆洵的腰,整个人都挤进他怀里。


    他太瘦了,瘦得能隔着衣服清晰地摸到脊柱,原本一只手臂能搂满的腰,此时空荡荡地挂在腰侧。


    陆洵慢慢抱住他,像是要把他摁进自己的骨骼里那样用力,一滴咸湿的水滴在了骆翎肩头。


    第100章 现实11”哭什么。”骆翎轻声说。


    陆洵狼狈地抹了把脸, 随手把湿漉漉的掌心在裤子上蹭了一把。他伸手想要捂住骆翎衣服湿的地方,却被轻轻地攥住了手腕。


    骆翎把口罩完全摘了下来,他笑着问:”能进吗?”


    陆洵退了一步, 掩住自己的失态。接过他的一次性口罩,想都没想的就扔到了垃圾桶里:”你的拖鞋还在原来的地方。”


    推门进去, 屋内暖融融的,迎面而来的就是排骨玉米汤的香味儿, 熟悉的家的味道瞬间包裹住了骆翎, 仔细看,他连肩膀都放松了一半, 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在里面一样。


    陆洵给他把拖鞋放到脚边, 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生怕他消失:”能自己脱吗?”


    骆翎问:”不能呢?””那洵哥抱, ”陆洵冲他张开双臂, 他们俩没什么好客气的, 他说要抱, 骆翎就真的一动不动任他抱住,连伸手解鞋带都不需要, ”饿吗?””本来不饿,闻着味又有点了。”


    陆洵把他往上托了托, 让他的腿盘着自己的腰, 就这么抱着人往屋内走。


    骆翎太轻了, 基本没什么重量, 甚至还不如陆洵刚刚处理好的排骨重。他像片羽毛似的趴伏在陆洵肩上, 在他们家里左右绕了一圈, 满意地说:”我的东西都还在。””没人敢动你的东西,”陆洵把他放在沙发上, ”回家了,高兴吗?”


    骆翎点点头,在他身边总是放松的,他顿了顿,轻笑着问:”你怎么把我的口罩扔了?我一会怎么回去?””回去?你还要回去?”陆洵微怔,随即有些无措地搓了搓沙发布,他想问的很多,比如你可以不回去,让我陪着你治病吗?比如我一直爱你,你呢?比如我们……会怎么样呢?


    但他一句都说不出来,他看着骆翎灰白的脸,只觉得如鲠在喉。如果得到的答案是他不想听的,又或者他们一直相爱,但骆翎不愿意再回来了,他该怎么面对这种被放弃?


    他太害怕了,他不能接受没有希望的生活。


    陆洵张了张嘴:”药箱里还有新的,你走……的时候拿吧。”说着,他就要起身逃去厨房,却被骆翎拉住了衣服下摆:”好,一会你给我拿。可以开那辆雷克萨斯吗,里面我布置的装饰还在吗?”


    陆洵愣愣的:”在。””嗯,我最害怕你这样。”他的声音有些抖。”不是,”陆洵心下一颤,急声解释,“我很少开那辆车,收拾起来很麻烦,而且装饰都很好看……我也习惯了……这样挺好的,我真的没办法……””你不应该过这种生活的,”骆翎慢慢把自己蹭到他身侧,靠在他肩头,低声说:”我以为你会恨我,讨厌我,然后忘掉我。”


    陆洵沉默了好半天,才苦笑着承认:”我真的做不到。”


    骆翎明显地抽泣一声,变成闷咳,好悬一口气没上来,他像濒临溺水的鱼,仰躺在陆洵肩头,孜孜以求地吮吸着他的氧气。”别急,别急!”陆洵轻轻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我在呢,我听着呢,洵哥在你身边呢,乖乖。”


    厨房里的汤锅发出咕噜噜的沸煮声,香味儿越发浓郁,骆翎第一次在这种安逸的环境下倒过气,窒息感导致他的眼角泛红,泪花悬挂在眼尾,楚楚可怜。”变成小花猫了,”陆洵用纸巾擦了擦他的脸,合拢双臂把他整个人裹裹,裹进自己怀里,”还是得装氧气机是不是?下午我就去买,还需要什么你跟我说,咱们好好把病治好,我就带你去看升国旗怎么样?”


    骆翎点点头,窝在他怀里一声不吭。


    本来是他该解释的,但陆洵似乎没有问的打算,而他又太累了,从离开这个家,到重新回来,这条路他独自走了几年,已经耗费了所有的精力,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就此在陆洵怀里睡过去,永远醒不来也无所谓。”你不该不告诉我的。”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洵忽然说。


    这中间他好像抱着骆翎去了趟厨房把火关上了,但骆翎并没什么印象,他迷迷糊糊被这句话炸清醒了:”对不起。””不用道歉,”陆洵说,”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朝夕相处,我竟然什么都没发现。””你那么害怕的时候,还要瞒着我,在我面前假装开心……”


    他停顿了一秒,问:\”你心里有没有祈求我自己发现过?”


    骆翎抬起脸,摇摇欲坠的帽子从陆洵肩上滑了下去:”没有,我不想让你知道……不,不要低头,不要看我……!”


    他在陆洵怀里挣扎起来,试图绕过他的的肩去捞帽子。


    陆洵下意识地回头,却被骆翎凄厉的哭声硬生生钉住了身形,但他还是看到了——骆翎原先半长的头发早就消失不见了,现在只剩下不怎么规则的寸头,能清晰地看到青白的头皮和上面拉扯留下来的伤痕。


    骆翎哆哆嗦嗦重新带好帽子,陆洵抬手仍然要抱的时候,他却拒绝了。他蜷缩在沙发角落,神经质地抱着自己的双膝,把脸埋在上面,不说话。


    陆洵问:”不抱了,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他耐心等了一会,骆翎毫无反应。


    陆洵也不敢贸然伸手碰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往他的方向挪了挪,尽量靠近,还没等他再说什么,骆翎忽然抬起头,满脸泪痕,声音压抑颤抖:”你不要再管我了行不行,就当我们没遇到过。我真的后悔了,当初我不该招惹你,我不该留在国内念大学,我不该告诉骆宴,我有多想你。”


    陆洵看着他崩溃痛哭的样子,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用刀捅了不过瘾,刀柄还要在他的心头搅几下,把心都碾碎了。”别说了——””我怎么办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头,我不敢让你看到我的样子,我去不了北京看升国旗,我连受点风都要发烧住院。”


    陆洵逼近他,在他歇斯底里的哭喊中听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恐,这绝不是他想多了,骆翎一定想过去死。”我不能……这样困住你的下半辈子,凭什么,就因为你爱我吗?那样太自私了,你不该……你没有义务扛起另一个人的人生。”


    他把头抵在陆洵肩上,紧紧贴着,鼻音越来越重,嗓音越来越沙哑:”所以你为什么还不忘掉我,为什么还要爱一个坏蛋?……我到底要拿你怎么办啊?”


    陆洵抬手摸他的脸,想让他抬头给他擦鼻子:”对不起。”


    骆翎整个人都在抖,他紧紧抓住陆洵的衣服下摆,似乎想从这个动作里汲取到更多勇气。他哭得开始打嗝,湿意顺着衣料黏在陆洵皮肤上,还带着骆翎滚汤的体温。


    骆翎奔溃地哭了一通,终于累了,半歪在陆洵肩上睡了过去。


    这次再要抱,他终于没法拒绝了。陆洵动作很轻地把他放到床上,淘了个热毛巾给他擦脸。


    没敢再动他的帽子,擦好脸就坐到床边,定定地看着那张巴掌小脸。


    他心里仍然在下着一场破天大雨,并没有因为骆翎安静地睡在他眼前而停止。越是知道真相,人越是痛苦,当初做出这个决定的骆翎又承受了什么?


    胆子太大了,陆洵想,什么时候长大的?


    不知道是不是闻着陆洵的气味,骆翎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一直从中午睡到傍晚。


    他睁眼的时候还有些分不清自己哪里,几秒后,眼睛聚焦,他看到一个人影始终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睡觉前的回忆一股脑涌进他的脑海,霎时间他的脸就烧了起来。


    骆翎张了张嘴:“水。”


    陆洵也不说话,沉默地托起他的脖颈,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把吸管递到他嘴边。温度很正好的凉白开,喝起来很舒服。


    骆翎吸了几口,松开嘴示意不喝了。陆洵把杯子重新放回到床头柜上,仍旧沉默地坐着,谁也不说话。


    他们维持着交叠的姿势,极其亲密,但空气中却弥漫起淡薄的火药味。


    骆翎熬过低血压,坐直起身,掀开被子想下床——他以为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以陆洵的性子不会再纠缠的,他们俩彻底桥归桥路归路了。


    他低头苦笑一声,刚才被掀开的杯子又重新盖回到他身上。


    只听陆洵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那么有主意呢?我同意了吗?”


    “什么?”


    “我以为分手至少要在两个人都同意的情况下,达成一致才行。而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尊重我,也看轻了你自己。”


    骆翎僵在原地,愣愣地问:“哦,那你同意吗?”


    陆洵把刚才随手盖的被子掖好:“不同意。”


    “那怎么办?”


    “不分,”陆洵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我不说你当我就原谅你了,现在是你的病更重要,其他的我们先不说了。”


    骆翎唔了声,在陆洵的注视下快速伸手拽了一下他的帽子,躺回到枕头上,翻身背对着陆洵,把自己缩成一小团。


    陆洵嗤笑一声:“你就这点出息,在那个什么精灵世界线上,不是还求着我要见吗?”


    骆翎装聋作哑,一动不动。


    “还是你笃定我不会同意?你也太瞧不起我了吧。”


    骆翎瓮声瓮气:“没有。”


    “那你就是嘴上没把门,我想问问谁会跟前男友这么撒娇?你嘴上说着‘你怎么还没忘掉我’,其实心里看到你一招手我还是颠颠地就来了,特别得意吧?”


    骆翎蓦然扭脸,瞪着他,一脚蹬在他小腿上:“你是不是人啊?”


    “你知道我不是最好了,”陆洵摸了摸被他踢到地方,“不是人还能和你绑一辈子,说起来是我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