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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谢行玉原本是不情愿的, 甚至在圣人面前一口咬定依照楚国的律法像江成益这样的贪污之人,即便不要了他的脑袋,却也不能让他再留于朝中为官。


    他如此言语, 却是让圣人止不住发了一通火,只道:“你以为孤当真什么都不知晓吗?”


    谢行玉听得这句话, 这才终于是接受了此事。


    江家这边也算是侥幸留住了一条性命, 相比起赖家的惨状,其实江家能只是降官且停了三年俸禄已经是万幸了。


    只是江成益的心里却依旧是苦涩难当。


    因为他很是清楚的知道,不论最后圣人给他的是何种惩罚,只要惩罚了他这一回, 那么就仿佛已经将贪这个字安在了他的头上。


    不管他是否当真做过这样的事情, 大家都只会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对于他这样的向来最在意名声的人来说,简直比杀了他还要让他痛苦了。


    而江怀远的情况也显然很是糟糕, 从前那些还愿意以逗他取乐的世家公子,现在可当真是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毕竟倘若与他扯上了关系, 指不定就要牵连到家中, 这样一想,自然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了。


    而李氏一心想着江怀远的婚事,从前她还能在上京那些个身份低一点的世家贵女之中挑挑拣拣,甚至胆子大些的时候还敢幻想让谢嘉莹嫁进他们江家来。


    如今,上京的那些世家贵女不说,便是寻常女子要嫁进江家, 都还得再斟酌一二,毕竟这倘若是被牵连了,可是连小命都保不住了啊。


    于是整个江家眼下就仿佛是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一般, 即便是里头的一些下人,都是一副唉声叹气的模样了。


    而江家这桩事情定下之后, 圣人回了书房,却依旧是带着一肚子火气的。


    身边侍奉的宫人个个都是极为有眼力见的,一瞧见圣人的脸色不好,上前侍奉之时也是越发谨小慎微,深怕一个不小心出了岔子,那可就当真是随时都要掉脑袋的。


    明宣宫的这些宫人个个提心悬胆子之时,恰好慧妃过来,那些个宫人就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就连李沛也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而后堆满笑意上前到道:“娘娘可算过来了。”


    慧妃往里边看了一眼,她显然也是知晓圣人眼下心情不好的,于是点头道:“陛下恐怕等得久了,那本宫直接进去?”


    李沛应道:“是,娘娘请。”


    慧妃在圣人心中地位不同寻常,李沛也并非是头一回知晓这事,在这明宣宫中,她甚至是可以自由进出的,身份尊贵如谢皇后,入宫已经有十余年了,但却也从不曾得过这种待遇。


    慧妃进入里间之后,果真瞧见圣人到了这会儿依旧是沉着一张脸,显然心情极为不好,但慧妃也并未恐惧,只用眼神示意原本站在圣人身边侍奉的宫人下去。


    那宫人迟疑了片刻,还是退了下去。


    而后慧妃便像往常一般端着熬好的汤送到了圣人身边,“今日是鲜藕炖鸡汤,陛下尝尝。”


    吹凉的汤已经送到了唇边,圣人顿了片刻,却也还是将那口汤喝了下去。


    慧妃还要再给从玉碗中舀起鸡汤,但圣人却将她的手按下,而后道:“行玉今日所为,慧娘你怎么看?”


    慧妃的神色一顿,轻笑一声道:“陛下恕罪,臣妾身在后宫,对前朝之事知之甚少,所以并不知今日谢将军可曾做了什么。”


    谢行玉今日所为,或许在前朝那些官员之中确实是早已传闻开来,但是对于身在后宫的慧妃而言,不知道反而才是正常的。


    毕竟说到底这件事到这会儿,也不过才发生了几个时辰而已。


    她若当真知晓些什么,反而说不清了。


    圣人定定地看了慧妃一会,而后才移开目光道:“倒是朕忘记了慧娘如今只是朕的后妃,不是从前的赵将军了。”


    慧妃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却压下心头的酸涩,依旧笑着问道:“那陛下既然如此问了,可否告诉臣妾今日这谢将军到底做了何事惹怒了陛下?”


    她说话间当真是滴水不漏,虽是问起今日朝中所发生的事儿,但是听起来却好似只是在关心圣人一般。


    让圣人听着,也并不会有任何不适之感。


    果然圣人也当真没再深究其他,而是顺着慧妃的话道:“今日行玉可当真是好大的威风,赖家倒也罢了,赖钦怎么说都是当真牵扯进那桩案子里的人,可是江家却是无辜,朕知道行玉是因为阿容的缘故,所以已经给了他面子,降了江成益的官职。”


    “可他倒好,竟是依旧不满,偏偏想让朕要了江家满门的性命才成,朕自然不会任由他胡来,只是想来阿容的死,江家那边也确实脱不了干系,所以朕想着问问你,毕竟阿容……是你的女儿。”


    慧妃握住玉勺的手微微一颤,而后便是对着圣人跪了下来。


    江奉容的事,她自然是知道的,她不仅仅知道江奉容死了,也知道江奉容如今还活着。


    不过此事不能让圣人知晓,所以消息方才传闻过来的那几日,她已经在圣人面前好生表演了一番什么叫做悲痛欲绝。


    连着好几日,她几乎都是以泪洗面,自然也让圣人好生心疼了一番。


    而如今圣人突然这样问,其实慧妃的心里也并未揣摩透圣人到底是如何想的,是单纯想试探她,还是有别的缘由。


    又或者是……知道了一些什么?


    这一切很难可以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来。


    但是慧妃此事确已经要给圣人一个答复,于是她神色悲恸道:“陛下,阿容出事,臣妾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是最为难过的,谢将军愿意帮阿容报仇,臣妾的心里自然是万分感激的,但是陛下知晓,臣妾虽然如今只是深宫中的慧妃,但从前,却也是战场上的赵将军。”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也不免有些哽咽,“臣妾……臣妾觉得阿容固然重要,但那江大人若是无辜,却也不能让无辜之人因为这种缘故丢了性命,陛下的做法,不曾有错。”


    几句话却已经是将慧妃的立场说得很是明白,她是江奉容的母亲,但却也曾经是楚国的赵将军,而并非只是一个被拘于后宫的妃子。


    所以在她看来,国家之事总是要高过个人之事的。


    这一番话挑剔不出错处来,更是也将圣人说动了。


    他顿了片刻,终于是将慧妃搀扶起身,道:“都说了你与朕之间不必如此生分,怎么还动不动就跪?你这些日子因着阿容的事情都哭了多少回了?”


    说罢,又叹了口气道:“是朕不对,竟是又说了这样的话来惹了你伤心。”


    慧妃摇摇头道:“是臣妾想起阿容,总归是不免伤怀,这孩子实在可怜……”


    说到此处,又是不免抹起眼泪来。


    见到这般景象,圣人自然也早已顾不上旁的,而是将人揽入怀中细心安慰起来。


    ***


    等到江成益被降职的旨意下来,谢行玉对江赖两家的报复也就算是结束了。


    也许瞧见江家的人如今依旧好端端的活着,谢行玉的心里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但终究却是做不了更多了。


    圣人已经开口说出那样的话来,足以说明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是生出了一些不满的。


    也就是说如今的他倘若再针对江家,恐怕圣人这边不会这样再这样好说话,便是直接牵连上谢家都是有可能的。


    他虽然因为江奉容之事痛苦无比,可到底依旧是存了理智的。


    只是心里到底不好受。


    所以这两桩事了了之后,就仿佛原本支撑着他的那一点心力都尽数被卸下,连着几日,他都向朝中告了病假,而后将自己关在房中,连送至房间中的吃食都不曾动过。


    原本谢夫人心里想着江奉容才出了事,谢行玉接受不了,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来也是正常,所以便并未逼得太紧。


    而如今已是好几日过去,该报复的也已经报复过了,江赖两家如今的情况可都不算太好,按理来说,这一桩事也该要过去了。


    可瞧着谢行玉这副模样,哪里有分毫要振作起来的样子。


    于是心里自然担心。


    她听完手底下人今日的禀报,说是谢行玉依旧不曾用过吃食,心不由得再度揪了起来,连连叹了几口气道:“这都多少天了,阿容确实可怜,但我的孩子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总不能就这样耗死在她一个死人身上了吧。”


    静竹上前给谢夫人一边捏着肩膀,一边出着主意,道:“从前将军的心里不是最为在意府中的阿嫣姑娘了吗,旁人或许劝不动将军,但若是阿嫣姑娘去劝一劝,也许这事能成呢?”


    “不成!”谢夫人一听静竹提及“阿嫣”这个名字,神色便猛然变了,她咬牙道:“你莫不是忘记了,倘若不是这个阿嫣这个祸患,阿容不至于丢了性命,行玉更不至于……”


    静竹见谢夫人脸色难看,连忙告罪道:“夫人恕罪,是奴婢说错了。”


    片刻之后,她却又小心觑了一眼谢夫人,语气担忧道:“只是将军如今这般模样,夫人还是应当要想个法子……”


    “让嘉莹去一趟吧。”谢夫人沉吟片刻,道:“我记得嘉莹和阿容关系向来是不错的,因着怕她伤心,所以一直也不曾将阿容出事的消息告诉她,但这事总归是瞒不住的,与她说清楚了,再让她去劝劝行玉吧,他们兄妹之间,有些话也更方便说。”


    其实谢夫人做这般安排,也只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她如今去劝谢行玉,却是连人都没法见着的,更别提想与他说说话之类了。


    所以便也只能指着谢嘉莹了。


    静竹虽然知晓谢嘉莹定也是劝不了谢行玉的,可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点头应下。


    其实谢嘉莹这几日原本心里也是一直很是不安定的。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如今的谢家是与往日一般无二,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问了院中的婢子好几回,得到的答案也都是无事发生,看起来仿佛都只是她多心了一般。


    今日她正心事重重地念着,说好似有些日子不曾见过兄长了。


    锦绣便劝道:“谢将军可是陛下倚重的云麾将军,又不是什么闲人,手头的事务自然繁多,这会儿大约是在忙着帮陛下办事吧。”


    谢嘉莹听着这话,想起江奉容,却又沉沉地叹了口气,“也许久不曾见江姐姐了……”


    从谢行玉与江奉容退了婚之后,谢嘉莹便再不曾见过江奉容了。


    当初退婚的旨意刚刚下来,谢嘉莹一时不能接受,当下便想要去见江奉容,只是那会儿谢行玉刚在江奉容那儿受了气,自然是不允谢嘉莹再去江家,甚至因着此事将她关在了院子里。


    不过虽然当真吩咐了底下人看住谢嘉莹,但实际上谢嘉莹若是当真想离开,那些个下人又有哪个是当真敢将她拦下来的?


    只是她前边对退婚之事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冲动之下这才生出了要去见江奉容的念头来,后边冷静下来,身边的婢子锦绣又劝了几句,道:“奴婢知晓小姐喜欢江小姐,可这总归是将军与江小姐两个人的事儿,况且退婚的旨意已经下来了,您现在去见江小姐,难道当真是要劝着江小姐变了心意吗?”


    “江小姐既然能为了这一桩婚事生生在明宣宫前跪了三日,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江小姐的心意,您当真觉得您能劝着江小姐变了心意?”


    锦绣这一番话说得谢嘉莹怔愣了许久,最后才喃喃道:“难道我就看着江姐姐被那个阿嫣害得退了与兄长的婚事?”


    锦绣叹了口气道:“这桩事您怕是只能看着,您若是插手,不仅挽回不了这一桩婚事,更怕是与江小姐之间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谢嘉莹到底是将锦绣这一番话听了进去。


    而后的几日,她便想着等退婚这事彻底过去了再去见江奉容。


    否则她即便是见了人,也总觉得不知该如何面对才好。


    到了今日,谢嘉莹依旧不曾缓过来,也没再提去江府的事儿,但这会儿外边却有人进来禀报,说是谢夫人身边的静竹来了。


    静竹算是筠文院的常客了,听得她过来,谢嘉莹也并不觉得奇怪,只颔首让她进来。


    却不想静竹一进来却先小心翼翼地将门带上,才上前来向谢嘉莹见了礼。


    谢嘉莹见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这才觉察出不对来,心一下揪起,连忙问道:“怎么这样小心,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这几日她一直觉得谢府的气氛有些古怪,但却又说不上来到底何处古怪,这会儿见了静竹神色不对,自然想问个明白。


    静竹起了身,却又是斟酌了语气才道:“小姐这几日可曾听说了那赖府出了一桩怪事?”


    “赖府?”谢嘉莹一听她提及赖府,就想起赖家兄妹,脸色便沉了下去,“倒是不曾听说,怎么,是赖家出了什么事儿?”


    赖家兄妹当初在赏花宴中的阴毒算计谢嘉莹自然是不会忘记的,所以若是赖家当真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儿,她倒也是乐见其成。


    静竹见她确实不知,于是解释道:“赖家那个嫡子唤做赖宝松的,也就是几日前吧,定下了一桩婚事,可大婚之日新娘房中却起了一场大火,火势凶猛,将一个活生生的人都烧得没了性命……”


    听得这话,谢嘉莹与锦绣二人都是一惊,显然都不曾想过竟会有这种事。


    谢嘉莹虽然厌恶谢家兄妹,但得知一个无辜之人就这般丢了性命,却也无论如何也是高兴不起来的。


    而锦绣却先反应了过来,她小心看了一眼谢嘉莹,而后问道:“姑姑怎地突然说起了赖家的事,这事是与咱们……有什么关系吗?”


    赖家这一桩事听着确实离奇,但若是不是与他们谢家有什么关联的话,也实在不值当静竹特意为此而跑一趟吧。


    谢嘉莹亦是回过神来,点头道:“姑姑若有什么事,就直说罢。”


    静竹沉默了片刻,终于是沉沉叹了口气道:“倒不是与我们谢家有什么关系,只是那个新娘不是旁人,而是……才与咱们将军退了婚的江小姐。”


    这话说出口,她张了张嘴,有些难以置信道:“你是说江姐姐她……”


    静竹轻轻点了点头。


    “赖家他们怎么敢啊?”谢嘉莹瞬间红了眼眶,又看向静竹道:“这件事,兄长他可知晓?”


    静竹复又点点头,“自然是知晓的,如今江家,赖家都因为这桩事付出了代价,这亦是将军所为。”


    静竹将知晓的那些事儿都尽数说了出来。


    但说到此处,却又叹了口气道:“只是虽然已经帮着江小姐报了仇,可将军却依旧将自己困在了此事当中,他竟是将江小姐的尸身带了回来,更是日日与那具尸身共处一室,这事情无论如何说,也是有些过于荒唐了。”


    谢嘉莹也不由怔住,喃喃道:“兄长还是很在意江姐姐的,只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倘若没有当初他与阿嫣那一桩事,如今的谢行玉怕是都已经与江奉容成了婚了吧,哪里还会有后边这些事儿?


    静竹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如今咱们将军也已经将能做的事都做了,但他却还是一日日地耗在那江小姐的身上,江小姐毕竟已经死了,活着的人也总还是要向前看的吧。”


    “况且……眼下正是夏日,即便日日都有冰桶往将军书房中送着,一具死尸却依旧难以保存,人死了总是要入土为安的,将军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来,不仅是不顾咱们谢家,也是在折磨江小姐啊。”


    话说打这份上,谢嘉莹也明白静竹的意思了,她点点头道:“我会试着劝一劝兄长的,不为了别的,就算只是为了江姐姐能入土为安。”


    静竹见她应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如此,那奴婢就先退下了,小姐记得好生劝一劝将军,让他不要再意气用事,江小姐出了事,他一时沉湎伤怀是人之常情,但若一直如此,便是弃整个谢家于不顾了。”


    谢嘉莹又点了点头,静竹这才退了下去。


    大约是因为静竹所言实在太过荒唐,直至她走了,锦绣都还有一些没有回过神来。


    但谢嘉莹却已经起身道:“走吧,该去看看江姐姐了。”


    锦绣一愣,想起静竹方才说江奉容的尸身如今正放在谢行玉院中,这才反应过来谢嘉莹为何如此说,于是连忙应下,跟在她身后出了筠文院。


    等二人行至谢行玉院中时,院中的那些下人瞧见她过来,神色都显然有些古怪的。


    谢嘉莹已经知晓里边的情况,所以只径自往谢星的方向走去,而后吩咐道:“进里面同兄长禀报一声吧,说我来了。”


    谢星的神色却有些迟疑,他犹豫道:“可是里边……”


    江奉容的尸身也停留在里间的事,他不知道要不要与谢嘉莹说,更不知道应当如何与谢嘉莹说。


    谢嘉莹却抬眸看向他,“我是来看江姐姐的。”


    只是这一句话,谢星便明白了谢嘉莹早已知晓了里间的情况,自然也就没有了阻拦的必要,于是点头应下,而后匆忙往里间走去。


    到了书房门口,他却是先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叩了叩门,道:“将军,小姐来了。”


    里边传来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我不是说了谁也不见吗?”


    确实几日前谢行玉便吩咐过底下人,说是这几日他只一心想着好生陪一陪江奉容,旁人无论是谁来,都是不见的。


    莫说是谢嘉莹,就连谢夫人亲自来了几回,又站在门口劝了他好一会,也是没有用的。


    谢星听得这话自然并不意外,正欲再解释,就见谢嘉莹也正走了过来,“兄长,我并非是来见你的,我只是想来看看江姐姐。”


    她苦笑道:“你不想见我,但或许江姐姐会愿意见我呢。”


    第六十二章


    里边安静了一阵, 但最终谢嘉莹还是听见他轻声道:“进来吧。”


    谢嘉莹听得这话,终于是推开书房的门踏了进去。


    因着特意多放置了几个冰桶,里间显然比外间凉快不少, 而再往里间走上几步,瞧见那放置在窗前的棺椁, 闻见那充斥着整个房间的尸身腐臭气味时, 便会觉得那阵凉意中又多了几分瘆人的意味。


    谢行玉正跪坐在那棺椁旁边,即便谢嘉莹已经进来,他的目光也始终落在棺椁中的那具尸身上。


    谢嘉莹缓缓上前,等行至棺椁旁时, 也看向了“江奉容”的尸身。


    她其实是第一回这样近距离地看见尸体, 或许是因为这具尸身的主人原本便是她所熟悉的人,所以这件事倒是并未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而这具尸身也显然被照顾得很是妥帖, 除却被大火烧过的地方,其余所在都显然被细心收拾过, 就连指甲, 都被修剪成了圆润的形状。


    可想而知谢行玉这些时日,应当是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这具尸身上边。


    直至此时,他还在小心擦拭着“江奉容”的手心。


    谢嘉莹看着这样的景象,心下一阵难过,不知到底是因为躺在棺椁中的江奉容,还是因为此时仿佛已经成为行尸走肉一般的谢行玉。


    “和她说说话吧。”谢行玉勉强笑了笑, “这些时日都只是我陪在她身边与她说话,她都听烦了吧,好不容易你来了, 就陪陪她吧。”


    谢嘉莹点点头,闷声道:“好。”


    她的目光从谢行玉身上移开, 又看向“江奉容”,还未开口,眼泪却已经是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江姐姐,若是我一早知晓那些人竟敢这样暗算你,退婚旨意下来那日,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来见你的……”


    即便退婚之事无法阻拦,她也总能稍稍护着江奉容一些。


    以她的身份,只要有她在,江家的人也好,赖家的人也罢,定然都是不敢如此猖獗的。


    谢行玉给“江奉容”擦拭手心的动作一顿,轻声道:“那日的事情……也怪我。”


    “自然是怪你!”谢嘉莹用力将眼角眼泪抹去,咬牙道:“若非是兄长与那阿嫣牵扯不清,江姐姐怎会突然要退婚?而若是没有退婚这一档子事,江姐姐如何会被赖家觊觎,江家又怎敢将她送入那龙潭虎穴,兄长当真是做错了太多!”


    谢行玉脸色惨白,却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这些日子他反反复复的想起过去的事,有许多事心底自然是后悔的,只是事到如今,再如何后悔埋怨,竟也是再改变不了什么。


    也只能守着这具尸身,仿佛欺骗一般告知自己江奉容还在身边,以此心中稍稍得到一些慰藉。


    可谢嘉莹此时前来,却偏偏是要将这一切尽数撕破,将谢行玉的过错与心思都无法再掩藏。


    她一字一句道:“兄长做错了这么多事,如今却还要这般行事荒唐?”


    谢行玉抬眸看向她,眼神中第一回有了迷茫之色,他听得谢嘉莹继续道:“江姐姐被赖家这般折磨而死,已经足够痛苦了,可兄长却还要将她的尸身留在此处,难道竟是要让江姐姐死后也不得安宁吗?”


    面对这样的质问,谢行玉只愣在了那儿,他说不出什么解释的话来,更没法承认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有多么的自私。


    但谢嘉莹却看出了他眼底的动摇,于是忍着眼底的泪意,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道:“兄长,让江姐姐安息吧,别再折磨她了。”


    谢行玉沉默了许久,等眼角的那一滴泪终于滑落下来的时候,他点点头应了个好。


    “江奉容”的尸身选在一个晴朗的日子葬下。


    到了那一日,灵车从谢家出发一路从上京的闹市中行过,最后往当初埋葬了江父江母的所在而去。


    谢行玉并不知晓江奉容会想要埋葬在何处,但他觉得若是能让她与父母团聚,她应当是会高兴的。


    这场葬礼谢行玉并未刻意去避讳什么,甚至亲自出现在了送葬的队伍之中。


    一路上若有来往的行人辨认出他的身份,自然不免议论纷纷,都猜测着棺椁中的到底是谢家的什么人,能让谢行玉这样送葬的,怕不是寻常人物吧。


    于是一时间各种揣测都有,但却无人想到里面有可能是早已与谢行玉退了婚事的江奉容。


    或者说,是谢行玉以为的“江奉容”。


    谢行玉从那些人面前经过时,也听到那些路人随口说出的揣测之言,但是他却浑然如同什么也不曾听到一般,只麻木地一步步前行。


    等终于将“江奉容”的尸身送到了江遂与赵文婴的坟墓旁,谢行玉看着底下人将“江奉容”的棺椁抬入挖好的地方,而后用泛黄的泥土一点一点将那棺椁掩埋。


    就仿佛在一点一点的切断他与江奉容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系。


    他是难过的,更是更多的却是茫然无措,好像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尽数失去了意义。


    等看到泥土彻底将那深褐色的棺椁掩盖,他浑身的力气就仿佛都尽数抽干了一般,一阵头晕目眩之感袭来,他眼前的景象瞬间被漆黑所替代,他沉沉地昏倒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一日后的午后,谢夫人与谢嘉莹都在守着他,见他醒来,也终于是松了口气。


    谢夫人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珠,道:“醒来就好,醒来就没事了,往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可都不能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瞧见谢行玉是不省人事地被抬回来的时候,谢夫人是真的被吓得六神无主,生怕他是当真出了什么事儿。


    好在这会儿人已经醒过来了。


    但若是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回,谢夫人觉得自个是真的受不住。


    谢行玉知道谢夫人是真的担心他,于是轻轻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母亲,往后不会让您再这样担心了。”


    谢夫人听得他这样说,心下是当真安定了一些。


    而谢行玉又看了一眼旁边的谢嘉莹,道:“好了,你们在我这儿守了这样久,肯定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谢夫人与谢嘉莹听得这话,却还是有些迟疑,谢行玉却又道:“我这不是都已经没事了吗?放心回去歇着吧。”


    如此,谢夫人与谢嘉莹这才起身离开。


    而谢行玉瞧着也确实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模样,他喝过药之后,甚至已经开始起身处理这些日子以来堆积在书案上的公务。


    谢夫人虽然走了,但却也没忘记让人盯着谢行玉的院子。


    毕竟谢行玉这段时日所做之事都太过没有理智,谢夫人如此,也是因为实在担心。


    不过听得手底下人禀告,谢夫人悬着的心也终于是放下,一旁静竹也劝慰道:“夫人这下可以不必再担心了,咱们将军前些日子确实是做了些荒唐事,但却也只是因为心底一时承受不住而已,如今想开了,这一切便也过去了。”


    谢夫人眉间的愁绪已然消解许多,她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行玉这孩子一向是聪明的,也知道肩上的责任,这一场劫难总算过去,只希望往后……万事都能顺遂吧!”


    静竹亦是笑着道:“定是会的。”


    而谢夫人与谢嘉莹离开后不久,阿嫣却出现在了谢行玉的书房外。


    最近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其实阿嫣在嫣然院却也并非是什么都不知晓。


    谢夫人得了消息之后,虽然一早便吩咐底下人管住嘴,万万不能将这件荒唐事传闻出去,但阿嫣觉察出有些不对之后便费了不少心思去打听消息。


    谢府中那些个下人的嘴大多都还算是严实的,但若是说个个都撬不开,那倒也不至于。


    只要愿意使银子,愿意费心思,终究还是能遇上一个两个愿意开口透露些东西的。


    所以阿嫣令雁儿去打听了几回之后,还就当真打听着了一些消息,阿嫣再结合如今谢府的情况揣测几番,便也就能将真实的情况猜得个八九不离十了。


    而谢行玉亲自扶棺送葬,更是全然验证了阿嫣的猜测。


    只是她即便摸清楚了这一切,却也并未着急去做些什么,而是等到如今才出现在谢行玉的院中。


    雁儿端着阿嫣亲手做的吃食跟在她身后,神色中却颇有些不解,“小姐既然有心去安慰将军,为何不早一些,前边将军正因为那江奉容的事情难过,小姐若是早些来,还能借着这个机会好生安慰安慰将军,如此,将军便也就知道小姐的好了。”


    雁儿将这件事想得简单,只觉得阿嫣能在谢行玉最为痛苦难过的时候守在他身边,便能博得他的好感。


    但阿嫣听得这话,却只觉得有些好笑,“若是那江奉容出事全然是个意外,与我一点干系也没有,我自然是可以去安慰安慰他,若是能陪在他身边熬过这一段日子,那是最好不过,但是雁儿,江奉容会出事是因为她与将军退了婚啊,而她会与将军退婚又是与我有着莫大的关系。”


    “将军得知江奉容出了事,心底定然是百般悔恨,那他最为后悔的是什么呢,是当初夫人要将我嫁给许修之事,当街拦下了轿子,还是在谢嘉莹的赏画宴上不顾江奉容颜面地带着我离开,又或者是更早一些,后悔当初江我带来这上京呢?”


    不管谢行玉到底在因为什么事后悔,显然这些事每一件都与阿嫣有脱不了的干系。


    雁儿明白了阿嫣的意思,她是想说,那个时候的谢行玉,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阿嫣。


    若是她还不识趣地凑上去,可想而知最后的下场定然是不会好的。


    “那如今小姐去见将军,将军不会……”雁儿虽然懂得了阿嫣心中所想,但如今这场风波方才过去,谢行玉表面瞧着似乎已经恢复如常,但他心底却未必没了悔恨心思,也并未不曾怨恨着阿嫣。


    阿嫣此时过去,难道就不会出岔子了么?


    雁儿的话虽然不曾说完,但阿嫣却明白她想要说什么,并不迟疑地点了点头道:“他自然会,说到底是我害死了江奉容,若是江奉容还活着,我对他那救命之恩与他对我那几分若有似无的情意或许能派上些用场,但她已经死了,那这些东西便全然没了作用。”


    阿嫣说话时语气平静,可雁儿却听得心惊胆战,“既是如此,那小姐您为何还要去?”


    “因为我要赌一把。”阿嫣的手轻轻抚上腹部,她轻笑一声,神色中却有些悲哀之色,“若是我始终不做些什么,将军迟早会将我彻底抛在脑后的,我费尽心思从他身上博得的几分怜爱根本是不值一提的东西,眼下,便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雁儿的目光移向阿嫣的腹部,那里眼下虽然还瞧不出来什么,但她却知道阿嫣打算怎么做了。


    虽然心底依旧很是不安,但雁儿知晓,阿嫣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如此做了,那心思定然不会轻易改变,于是便也未再多言。


    等二人到了谢行玉的书房外,门口的谢星显然没有要让她们进去的意思,阿嫣上前几步,挤出笑意来道:“还请谢大哥帮忙通传一声,只说我有些与江姐姐相关的事儿要告诉将军便好。”


    谢星听得这话,神色微微一变,下意识问道:“与江小姐相关?什么与江小姐相关的事?”


    “这……我只能亲口将此事告知将军。”阿嫣并未有要向谢星透露些什么的意思。


    谢星盯着她看了一会,到底是转身往里边走去,等到了门前,又叩门道:“将军,阿嫣小姐来了。”


    “不见。”里边传来的声音冷清至极,更是连一点余地也不曾留。


    但谢星往阿嫣的方向看了一眼,迟疑了片刻,才又开口道:“阿嫣小姐说,她有一些与江小姐相关的事儿要告诉将军,将军……”


    眼下谢行玉最为在意的,应当就是江奉容了吧,阿嫣如此说了,不管此事到底是真是假,谢行玉应当都还是会见她的。


    阿嫣是个很聪明的人,向来都知道到底应当如何做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果然,谢行玉听得此话,很快道:“让她进来吧。”


    阿嫣自然听到了这话,她弯了弯唇,而后缓缓推门走了进去。


    里间没有旁人,只有谢行玉一人在。


    谢行玉搁下手中的墨笔,那带着冷意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阿嫣的身上,但阿嫣却好似浑然不觉,她唇边甚至依旧含着笑意,一步步上前将自己亲手做的吃食端了出来。


    “将军这些日子都不曾好好用膳,阿嫣问过大夫,说是将军这样的情况,不能马上用些油腻荤腥的东西,所以只做了些清淡的小吃,夏日里吃这些东西也是最合时宜的……”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很是认真,就仿佛此次过来,只是为了给谢行玉送些吃食一般。


    但谢行玉眉头紧锁地打断了她的话,直接道:“你到底知道阿容的什么事?”


    若非她提及江奉容,谢行玉甚至都不会见她,如今自然也没有兴致听她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


    阿嫣的动作停下,她看向谢行玉,缓缓道:“其实方才那话是我胡诌的,我那样说,只是为了见一见将军而已。”


    她说这话时眼眸微微垂下,眼底的难过不言而喻。


    可谢行玉却只觉得恼火。


    江奉容出了事,谢行玉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不将此事怪到阿嫣身上的,他是一遍遍告诉自己,阿嫣虽然有错,但她却也不知事情会发生到这般地步,所以始终不曾真正对她做些什么。


    但如今见阿嫣竟还拿江奉容的事来骗他,心下那阵怒火是当着无法再压下去,他直接便伸手掐住了阿嫣的脖颈,恨恨道:“我原本不想因着阿容的事迁怒于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到了这种时候了还拿她的事来骗我!”


    说罢,他的掌心用力,竟像是当真要将她活活掐死一般。


    阿嫣此时不仅已经完全喘不上气来,喉咙处更是疼得厉害,她感觉自己的脖颈几乎已经要被谢行玉掐断了一般。


    她用尽气力抬手抚上自己的腹部,而后断断续续道:“孩……孩子……”


    谢行玉的目光移向她的腹部,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才终于是松开了手,但神色却依旧有些难以置信,“你……你是说你怀了身子?”


    阿嫣的脖颈终于被松开,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即便微凉的清晰从她喉咙处经过时依旧会带起一阵分明的刺痛感,但她却顾不上那么多。


    她早知道今日来见谢行玉,他定然是不会给她好脸色的,但却并不曾想过他会这样狠心,竟是差一点要了她的性命。


    好在她还是赌对了,谢行玉对她或许并无几分情意,可自己腹中这个孩子,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狠心到能一并杀了的。


    她将手放在腹部上,一边喘息着,一边语气艰涩道:“对,将军,我怀了你的孩子。”


    谢行玉猛然睁大了眼睛,“只是那一次而已,怎么会就……”


    那日夜里的一切全然都是意外,他饮多了酒,或许对阿嫣确实是生出了几分怜爱来,但却当真不曾有过要与她……的念头。


    更不曾想过这一夜之后,阿嫣竟会有了他的孩子,还是在这种时候让他知晓……


    阿嫣见他面上尽是痛苦与难以置信,神色也越发凄楚,“其实几日前,我便觉得身子有些不对,先是月信迟迟未至,而后偶尔在饭桌上瞧见油腻荤腥的东西,便恶心欲吐,我心下不安,便寻了个大夫瞧瞧,谁知那大夫竟说我是怀了身子。”


    “我自然是不相信的,于是又偷偷去外头寻了别的大夫,岂料那个大夫亦是如此说,我这才知晓,我应当是怀了将军的孩子。”


    阿嫣垂下眸子,颇有些自责道:“我知晓将军定是不会想要这个孩子的,所以方才得知此事时,我亦是不打算与将军言明,只想着寻个法子将这孩子落了便是,只是等那大夫当真给我拿了药,我却……却还是狠不下心来。”


    “将军,这到底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更是我第一个孩子,我实在是没法子狠下心来,我今日来寻将军,也是实在没了法子,眼下月份还小,我穿的宽松些到底能遮盖过去,但等到月份大了,我……我是如何也掩盖不住的,到时候我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又当如何自处啊!”


    她说到此处,声音里已经是带了哽咽。


    她说这样的话所求何事显然已经很是明白。


    她想要谢行玉给她一个身份,即便不因为她,也为了她腹中那还不曾出生的孩子。


    阿嫣的话说完,谢行玉却始终不曾给她答复,四下寂静中,阿嫣的身子也不由得绷紧,她到底还是紧张的。


    即便已经是算计了那么多,可这所有的一切却依到底还是由谢行玉来决定的,若是谢行玉的心稍稍狠些,便是依旧令她落了这个孩子,她怕也无法与他抗争。


    所以她如何能不怕呢?


    她知晓若是从前的谢行玉,定然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可现在的谢行玉,她却是摸不准的。


    不知过去了多久,谢行玉终于开了口,但却是将外间谢星唤了进来。


    谢星推门进来时虽然瞧见了阿嫣如今狼狈的模样,但却很快移开目光,垂首向谢行玉行礼道:“将军有什么吩咐?”


    谢行玉道:“你去请一位大夫过来。”


    谢星虽不知其中缘故,但却也不敢多问,只应下道:“是。”


    而后很快退了下去。


    又大约等了半柱香的功夫,谢星领着一位手提医箱的老者前来,谢行玉看向一旁的阿嫣道:“给她瞧瞧吧。”


    那老者应了声“是”,而后恭敬地拿出一块帕子覆在阿嫣的手腕上,再将手搭了上去,片刻之后,那老者神色疑惑地看向阿嫣,仿佛有些不敢相信地再度摸了摸她的脉象,最后才神色古怪地开口道:“这位……夫人她是喜脉啊。”


    第六十三章


    其实这位老者也并非是第一回来这谢府, 对谢府的几位主子虽然算不上多熟悉,但至少也还是都识得的。


    更别提这阿嫣即便不是在这谢府,在整个上京都算是有些名气的, 只因当初谢行玉当街拦下喜轿,又不顾新郎与未婚妻, 甚至不顾整个谢家颜面地将阿嫣抱了回来这桩事太过荒唐。


    即便如今已经过去一月有余, 若是提起,上京的那些百姓们却还是津津乐道呢。


    所以这老者又哪里有辨认不出来阿嫣身份的道理。


    正因如此,他诊出这喜脉来才神色如此古怪,又是斟酌了片刻, 才唤了阿嫣一句“夫人”。


    谢行玉听得这句“夫人”, 眉头细不可闻地皱了皱,但最终却也并不曾说什么, 只是道:“孩子可还健康?”


    那老者连忙点了头,“孩子很是健康, 等老夫给夫人开个安胎的方子, 夫人一日三回的喝着,保管能生下来个大胖小子!”


    老者口中说着吉利话,可谢行玉的神色却依旧淡漠,他点头道:“麻烦了。”


    老者又行了礼之后便退下去写方子了。


    谢星却是看了阿嫣一眼之后才告退与这老者一同离开。


    而阿嫣虽然依旧是一副神色凄楚的模样,但她的心却已经是安定下来了,看来她并不曾赌输, 谢行玉即便是再怎么狠心,也不可能当真杀了他的孩子。


    从很久之前,阿嫣就知道, 谢行玉骨子里还是个善良的人。


    而谢行玉却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只道:“往后, 你就是我房中的妾室,谢府再没了什么阿嫣小姐。”


    即便刻意伪装,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阿嫣眼底的喜色也是掩藏不住的,她连忙屈身行礼道:“多谢将军。”


    “除却名份……”谢行玉的话还不曾说完,阿嫣便很是懂事地接着道:“旁的阿嫣什么都不要,阿嫣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堂堂正正活着。”


    谢行玉终于是抬眸看了她一眼,片刻后,他道:“你回去吧,将你带来的这些东西也一并拿走,我还有事要忙。”


    阿嫣已经达成了自己目的,自然不可能再不识趣地做出蠢事来,于是乖巧应道:“是。”


    而后上前将那些吃食尽数收好,之后便拿着食篮告退。


    外间,雁儿一脸焦急地等着,她瞧见谢星进了里间好几回,甚至还带了个大夫进去,心下也自然是越发不安,只是却也无法知晓这里间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便也只能这样硬生生地等着。


    后边瞧见阿嫣安然无恙的出来,才终于是稍稍松了口气,她快步迎了上去,又从阿嫣手中接过了那食篮,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瞧见了阿嫣脖颈处那道分明的红痕。


    她难以置信道:“小姐,这难道是……”


    谢行玉即便这些时日做出了不少的荒唐事来,但是在谢府的这些下人眼中,他性子向来是宽和的,即便连打骂下人都是少有的事。


    下人做错了事,也大多之时罚了月钱或是打发出去。


    可这样性子的人,如今却对阿嫣动了手。


    阿嫣看了一眼雁儿,道:“此事不要与旁人提及。”


    雁儿明白阿嫣的意思,连忙应了个“是”,片刻之后,却又忍不住道:“将军如此待您,那身份的事……”


    谢行玉都已经对她动了手,难道此事到底还是失败了吗?


    阿嫣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轻笑一声,抚摸着腹中的孩子道:“雁儿,你跟在我身边这样久了,可曾见我败过一回?”


    雁儿听她如此说,面上才终于有了喜色,“小姐的意思是这事已经成了?”


    见阿嫣点了头,雁儿才回过神来道:“瞧我这张嘴,哪里还能唤小姐,往后该唤一声夫人了才对!”


    阿嫣被她逗得忍不住笑了,主仆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回了嫣然院。


    ***


    阿嫣就这样被抬为了妾室,这桩事自然还是要过了谢夫人的眼的。


    不过谢夫人早便有了如此想法,听说阿嫣腹中早已有了谢行玉的骨肉虽然有些意外,但也到底应了下来。


    “他们二人这般牵扯着也总不是个头。”谢夫人浅浅抿了一口茶水,叹息道:“阿容出了事之后,行玉颓废了许久,如今认下了阿嫣这个妾室,又做了父亲,想来往后便也能振作起来了。”


    静竹笑着道:“是这个道理,这做了父亲的人总归是不一样的,将军心里头有了责任,便也再不敢胡来了。”


    静竹是个会说话的,几句话下来,谢夫人的心里又是舒坦了不少。


    左右如今谢家在朝中的地位还摆在那儿,即便是先纳了一个妾室,想嫁进谢家的世家贵女依旧不在少数。


    若是实在不行,便是娶个家世低一些的也是无妨,只要性子温顺,总归也差不到哪里去。


    如此,纳妾的事情也就这样定了下来。


    其实也并不需要什么繁复的礼节,毕竟阿嫣原本就是住在谢府的,又不需从外头抬进来,况且她虽然被纳作妾室,也是凭借着腹中孩子坐上这个位置的,说到底并不光彩体面。


    所以自然也不会将这桩事办的多么风光。


    左右只是需要知会一声府中的那些个下人罢了。


    而其实对于府中的下人而言,他们也早就明白这不过是迟早的事儿,从谢行玉不顾一切地将阿嫣抱回来开始,他们便再也不敢轻视这个阿嫣,亦是将她当作谢府的主子来看待的。


    如今,其实也不过是换了个名头而已。


    不说是府中的这些个下人,即便是一开始对于此事最为无法接受的谢嘉莹,听得底下婢子禀报了此事之后,神色都不曾有什么变化。


    事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其实阿嫣是否坐上这个妾室的位置,都已经是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她不在意,亦是无法去在意。


    不过宫中的谢皇后在得知此事后,倒是对这个阿嫣多了几分兴趣,道:“说起来从前行玉所做的一些荒唐事,都与这位阿嫣姑娘有些关系,而如今她能怀着身子成了行玉的妾室,特别是还在江奉容才死了不久的时候,说明她也当真是个有本事的。”


    “本宫倒是对她越发好奇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画萍一边给谢皇后扇着扇子,一边笑着道:“这还不简单,娘娘若是好奇,不如索性将人召进宫来,好生瞧一瞧不就是了。”


    她这话说得不错,谢皇后若是当真想见阿嫣倒是件容易的事,遣个人去一趟谢府便是,那个阿嫣无论情不情愿,都是要进宫来的。


    谢皇后微微颔首,“那便将人召进宫来吧,既是行玉的第一个妾室,本宫也该见一见。”


    画萍笑着应道:“是。”


    很快,谢皇后遣去的人便到了谢府,说明了要召见阿嫣的意思。


    阿嫣得知此事,心下虽有不安,但也知晓自己腹中毕竟有了谢行玉的孩子,无论如何,那谢皇后都不至于太过为难自己,于是便面色平静地应下。


    谢夫人却多看了她几眼,道:“宫中不比寻常地方,规矩礼节是最重要的,虽然你不过是我们谢府的一个妾室,但若是入了宫,终究是代表着我们谢家的颜面,做事说话,都小心着些。”


    阿嫣听出谢夫人语气中分明的嫌弃,但却只当作听不出来,乖顺地应道:“多谢母亲教诲。”


    谢夫人冷哼一声,转身便走了。


    之后便是阿嫣坐上宫里备下的马车,一路进了皇宫,又到了永祥宫。


    宫中的景致确实是阿嫣从前不曾见过的,她原本便只是个秦川城边陲小山村的农家女,上京的繁华便足以让她迷了眼,如今宫中的景致更是让她有些恍惚。


    到了永祥宫,她在殿外稍候了片刻,画萍便从里间走出来唤她进去。


    她应了声“是”,而后跟在画萍身后进了殿内。


    宫中的礼节她虽然不曾刻意学过,但与在谢府的礼节其实也相差不多,她便像从前在谢府一样,尽可能规矩地行了一礼。


    从始至终,她都并未瞧见谢皇后的真正样子,只能看见她拖曳在地面的华丽裙摆。


    直至上边传来声音,道:“抬起头来。”


    阿嫣手心已经是沁出了冷汗,但还是尽可能冷静地缓缓抬起头来。


    她瞧见的是一个贵气逼人的女子,这女子其实细看之下,与谢行玉隐约有几分相似,但比谢行玉又似乎多了几分锋芒,就连眼神,也要尖锐几分。


    这便是谢皇后。


    与阿嫣的小心翼翼不同,谢皇后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阿嫣,甚至还微微皱起了眉头,半晌之后,她才道:“你便是阿嫣?”


    阿嫣自然是点头,“是。”


    她把玩着手中的锦帕,轻笑一声道:“实在太过平庸。”


    简单的几个字,便算是给了阿嫣评价,阿嫣心底一颤,谢皇后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如此不留情面地评价她,其实便是在羞辱她了。


    偏偏她什么也不能说,还得勉强挤出笑意来应承着。


    “从前本宫瞧着阿容也觉得寻常,样貌虽生地不错,可什么规矩礼节之类,也甚为普通,左右不过只是不出错罢了。”谢皇后轻叹一声,“如今见了你,才知道她那样的,其实已经不算寻常了。”


    听得谢皇后拿江奉容来与自己比较,虽未曾夸赞江奉容,但却将自己踩进了泥地里,阿嫣的脸色不由有些发白,就连勉强挤出的那几分笑意也有些维持不住。


    谢皇后自然也瞧出她的神色有些不对,但却浑然不在意地继续道:“不过你倒也是个有手段的,行玉这孩子原本有多喜欢阿容,本宫也是一直看着的,可以说除却阿容,旁的女子都是入不了他的眼的,你能嫁给他,即便是妾室,也确实有些本事。”


    “这一点,阿容倒是比不过你。”


    阿嫣听她如此说,慌忙道:“娘娘误会了,阿嫣从无算计之心,更不曾想过坏了将军与江姐姐的婚事,这……”


    她的话都还不曾说完,谢皇后却已经先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你心里如何想,到如今已经不重要了,你已经成了行玉的妾室,便好自为之吧。”


    “要知道活着的人永远都是争不过死人的,阿容已经死了,往后你在谢家的日子要如何过,你且自己好生斟酌吧。”


    阿嫣只得勉强道:“多谢娘娘教诲。”


    谢皇后轻轻点头,“起来吧,既然肚子里有了孩子,那就不应当久跪。”


    等阿嫣起身,却又唤来画萍低声吩咐了几句,画萍看了一眼阿嫣,而后很快退了出去。


    不消多久,画萍便拿了一个锦盒进来。


    谢皇后道:“初次见你,这便是送你的礼物。”


    阿嫣接过那锦盒,又道:“多谢娘娘。”


    “本宫也有些累了。”谢皇后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道:“若无其他的事,你就先回去吧。”


    阿嫣自然应道:“是。”


    而后便出了永祥宫。


    直至上了马车,阿嫣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她如此慌乱倒并非因为这谢皇后是个多厉害的角色,只是谢皇后的身份贵重,是她永远也无法企及的。


    即便她如今早已经不是秦川城那座小山村中大字也不识一个的农女,而是谢行玉的妾室,可她与谢皇后之间的身份依旧是千差万别。


    这样的差距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到了此时,她才将目光放到手中的锦盒上,打开之后瞧见里边是一对青玉的耳坠,触手温润,其实是一样好物件。


    可宫中的东西,随便拿一样出来,恐怕都不是凡物。


    如今的阿嫣早已不是当初什么好东西都不曾见过的阿嫣了。


    她瞧着,就连谢皇后贴身婢子画萍耳朵上那对紫玉耳坠,都要比这对青玉的通透几分,样式也要更精巧些。


    想到这,阿嫣下意识捏紧了这对耳坠,即便将掌心硌得生疼,亦是没有松开。


    她知道,谢皇后这是看不上她的意思。


    可偏偏,她什么也做不了,她身后,也无人会帮她撑腰,但这条路是她自己所选,也早已没了退路。


    ***


    一连几日,江奉容都只留在了周府。


    文雪院的景致虽然不错,可呆的时间久了,总还是不免觉得无趣。


    江奉容与芸青倒是都有心想出去走走,只是顾及到外边的事儿,却总还是有些迟疑。


    却不想这日,隋止却亲自过来了一趟,也并未与她多说什么,只道:“走罢,带你去望月楼。”


    望月楼便是周之昀之前提及过的酒楼,是他妹妹周姻与夫婿李晋安的产业。


    当时周之昀对这酒楼可当真是赞不绝口,就连隋止也似乎对这酒楼很是认同,两人还说着若是有了机会,定是要带江奉容去瞧一瞧。


    只是说完这话之后便没了下文。


    而今日隋止过来,竟是只为了这桩事。


    江奉容虽然有些意外,可到底是有些心动,于是便也并未扭捏,只道:“那殿下等我片刻,我去换身衣裳。”


    隋止点头,江奉容便进了里间,换了身方便些的衣裳,还顺手拿了幕篱。


    而后二人同乘一辆马车离了周府。


    若是从前,江奉容定然会对二人同乘之时有着诸多避讳,总觉得这样不合适那样不合适的,可到了如今,她与隋止早已定下婚事,虽有些奇怪,但确实不必要避讳太多。


    于是大大方方地上了马车。


    马车上,二人面对面坐着,一阵寂静之后,江奉容主动开口问道:“殿下,我们二人的婚事,可定下了日子?”


    隋止听江奉容问起此事,心情似乎不错,但又似乎想起什么,眸色微微沉了下去,他道:“孤正要与你说这事,卜尹已经算好了日子,说是两月之后的十月初三便是个吉日。”


    其实卜尹原本算的日子是在十一月末,隋止却拿着他与江奉容的生辰八字将卜尹的那本书来来回回地翻了好几遍,最终在这犄角旮旯里找到了这个十月初三。


    而后又拿着这日子去问了卜尹好几回,最终卜尹又重新给他们二人算了一回,才算确定这十月初三也是个不错的日子。


    江奉容自然是不知这其中发生的事儿,只点头道:“已经定下来了便好。”


    隋止看了她一眼,应道:“好。”


    江奉容也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今日的隋止与往常的很是不相同,从前的他即便是向她求助之时,神色也多是淡漠,而此时,她却总隐约觉得,隋止在她面前竟是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可他毕竟是太子,即便两人如今已经达成了合作,亦是他在主导着一切。


    他清楚江奉容所有的一切,但江奉容对于他的了解却很是有限。


    按理来说,他在江奉容面前,不应当如此。


    但江奉容液不好开口询问,于是在顿了片刻之后,还是问起了慧妃的事,“我母亲她……可知晓我如今的情况如何?”


    隋止点头,“孤已经将情况尽数与她说了。”


    其实是慧妃听说江奉容被活活烧死在了赖府,自然难以承受,当日夜里便换了衣裳偷偷来东宫见他。


    对于慧妃而言,这样的做法显然风险极大,倘若圣人察觉,这后果不堪设想,不仅是她,连隋止也会瘦了牵连。


    毕竟隋止原本便因为一再探究当年之事而惹得圣人不快,令他尽快定下婚事的同时,也借着这个由头从隋止手中收回了西山大营。


    圣人向来将这些事想得简单,既然隋止这些时日敢一直做令他不喜的事,那便足以说明隋止手中的权势有些过大了。


    否则他如何胆敢凌驾于自己之上,连自己再三令他不许再查的事情都还要一查到底?


    既然手中权势过大,这事情倒也不难办,无非是将一些东西从他手中收回来而已。


    即便隋止是他早已认定了的储君,他对隋止,也从来不曾心软过。


    毕竟他如今既然还活着一日,那隋止便也还只是个太子,该乖乖听话的。


    这般安排,其实已经算是再敲打隋止,另一边,亦是越发给了谢皇后希望……


    而慧妃在这当口上来见隋止,风险自然极大。


    但她顾不得这么多,她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就只是为了这个女儿,倘若江奉容当真已经丢了性命,那她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所以她必须得弄清楚一切。


    瞧见慧妃过来,隋止也极为谨慎地令左右尽数退下,甚至让赵献守在了外边,一有不对必须得及时向他们禀报。


    等殿内的人尽数退下之后,慧妃也才将掩在斗篷底下的面容露了出来,她顾不得这么多,一开口便问:“我的阿容到底出什么事了?”


    隋止道:“赵将军放心,阿容没事。”


    慧妃听得此话,心底虽稍稍安定,但却依旧有些怀疑,“你没有骗我吧,阿容她现在何处,要不然你还是想法子将她带进宫来,若是不见到她,我这心里总还是有些不安……”


    她的双手交握在一起,指尖下意识用了些力气,已经在手背处留下一道道红痕,但她却依旧仿佛并不曾觉察。


    隋止皱眉,“最近怕是不行,您也知道最近父皇对我有诸多猜忌,若是在这时候出了岔子,局势只会更加糟糕。”


    “但若我见不到阿容,如何确定她的安全!”慧妃却也依旧不肯让步,女儿于她而言是所有的寄托,她不想苦熬了那么久,算计了那么多,最后却得知自己最在意的人其实早就已经丢了性命。


    若是如此,她想她是当真会疯。


    于是见隋止沉默,她又咬牙道:“我没法相信你的话,除非我见到阿容。”


    而隋止此时沉默不言并非是因为撒了谎,只是他还有一些不知该如何开口告知慧妃他已经诓骗江奉容与他定下了婚事……


    但慧妃此时的情绪显然已经很是激动,他相信如果他不跟慧妃把这一切事情说个清楚,那慧妃恐怕当真是不会轻易让这件事过去的。


    所以斟酌了片刻之后,他还是开口道:“阿容如今便是周家的周姻了。”


    “周姻?”慧妃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却一时并未想起到底是在哪里曾听到过。


    隋止便轻咳一声,脸上难得闪过一抹尴尬之色,他道:“周姻便是与我定下婚事之人。”


    第六十四章


    慧妃一怔, 才终于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脸色变了变,但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半晌之后才叹了口气,道:“我让你帮忙护着她, 却没想到你竟是……”


    隋止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心虚道:“这亦是保护阿容的一种方式,等她成了太子妃,自然无人再敢欺辱她。”


    慧妃张了张嘴,竟是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只得又是沉沉叹了口气道:“你能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就好, 千万别再让旁人欺辱了她。”


    隋止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像是许下了某种承诺。


    慧妃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最终才勉强点了点头,“那我就信你一回。”


    片刻后, 她又道:“你母亲的事,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吗?到了如今,再瞒着你,其实也早没有了意义,我便告诉你吧。”


    隋止神色一顿,听着慧妃接着道:“我与你母亲是多年的好友,我们二人尚在闺中时便已经相识, 其实她的性子与我很是不同,她性子柔弱,喜欢琴棋书画, 亦是样样精通,可那些东西对我而言却是无趣至极, 我偏偏喜欢舞刀弄枪,甚至瞒着家里人上了战场。”


    “也就是在战场上,我结识江遂,我们有着共同的意趣,很快定下了心意,而我回来之后不久,你母亲也嫁给了彼时还只是太子的隋宴,那时候隋宴是当真爱极了你母亲,他因为你母亲身子柔弱,便为她寻遍了天下名医,又是用各种奇珍药材给她养着身子,一点一点将你母亲的身子养好。”


    慧妃说起过去之事时,即便在昏暗的纱灯光亮下,隋止依旧能很是清楚地瞧见她的眸子是那样的明亮。


    让他禁不住想起江奉容,她也有一双这样明亮的眸子。


    慧妃继续道:“隋宴对你母亲的好,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好,即便到了现在,若是提及你母亲,大家都依旧会说陛下心里多么多么在意她,说你母亲没有福气,否则这一辈子定是极为幸福的,那时候,我与江遂也是这样以为的。”


    “那时候楚国边境战乱频发,特别是秦川城附近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实在不算小的部落,他们占据地势优势,人虽不算太多,但个个都是骁勇善战之徒,他们频繁骚扰边境的百姓,为了平定这几个大大小小的部落,我与江遂留在秦川城多年,即便怀了阿容,也只是将她送回上京,托了我信得过的婢子照料,几年间,我一共也就只回来过三四回,而每一次见到你母亲,她都是一副很幸福的模样,说陛下对她很好很好。”


    “那时候先皇已经去了,隋宴便也坐上了那个位置,他是在太子位苦熬了许多年才坐上皇位的,一坐上这个位置,便迫不及待的做了许多改革,其中虽然有一些因着太过大刀阔斧而惹来了朝中大臣不满,但总体而言,他为百姓们做了许多好事,再加之与你母亲也是恩爱异常,所以我以为,他当是个很好的君主,亦是个很好的丈夫,我和江遂,都心甘情愿为这样的君主做事,哪怕丢了性命。”


    “直至发生了那件事,就是……大家所说的秦川城之事,我与江遂通敌叛国,让秦川城满城百姓,尽数被屠戮殆尽。”


    即便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可当慧妃提及这件事的时候,她的声音依旧有些微微发颤,不是因为恐惧或是别的,而是因为愤怒,因为无论过去多久,都无法消解的愤怒。


    隋止的神色也不由凝重了几分,秦川城之事,他自然也听说过不少。


    但是无一例外,都是从旁人口中听说的传闻罢了。


    事情发生之时,他虽然还年幼,可却总觉得江遂与赵文婴不应当是那样的人,但是他们的罪行却早已被定下,甚至被当众处斩,毫无挽回的余地。


    而十余年后的今日,他终于有了机会可以听一听赵文婴这个当初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的人是如何说的了。


    慧妃闭了闭眼睛,缓和了心绪,继续道:“那时,我与夫君江遂向往常一样守在秦川城,陛下以梧州有异为由,调走了秦川城一半将士,几日后,江遂带手下将士巡逻之时觉察出不对,便提前令人送了求援的书信去了梧州,希望能调遣援兵,半个月后,秦川城附近的那些个大大小小十余个部落竟是联合在了一起,疯了一般进攻秦川城。”


    那时候,赵文婴和江遂都意识到了情况不对,但想到已经提前送了求援的书信到梧州,而梧州其实是距离秦川城最近的所在,若是不分日夜地赶路,只需要四日,援兵便能赶至。


    即便正常行军,也只需要七日而已。


    这也正是当初圣人从秦川城调兵前往梧州的缘由。


    彼时,镇守在梧州的是谢行玉的父亲,谢槿。


    这个人虽然与江遂向来关系不算太好,但是到了这种时候,定然不可能做出意气用事的荒唐事来的。


    对于这一点,江遂与赵文婴都从不曾有过怀疑。


    所以在蛮夷部落疯了一般地进攻秦川城时,江遂与赵文婴都是从未有过弃城离开心思的,他们一日日地守在城中,哪怕情况一日比一日糟糕,到了最后,甚至连粮草都已经渐渐耗尽,城中的百姓开始吃一切能入口的东西,一开始是一些野菜,后面是野草,草根,树皮……


    到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苦苦支撑了半月有余了。


    那日夜里,赵文婴记得很是清楚,江遂已经好几夜不曾休息过了,他总是披着一见发白的外衫,一整夜一整夜地坐在那些行军布阵图纸面前,一遍遍演示,猜测着那些部落下一次会如何进攻,他们又应当如何应对。


    他真的很聪明,在行军打仗上,说是一个天才也并不为过。


    所以很多次,他都能在敌军有所行动之前觉察到什么,而后尽可能地避免许多损失,但即便如此,现在的秦川城情况依旧太过糟糕了。


    这样一日日的耗下去,秦川城终究是无法支撑下去的。


    这些时日,城中的那些百姓已经渐渐起了动摇的心思,有人说其实根本不可能会有什么援兵来,梧州距离秦川城才不过几日路程,到现在援兵还不曾到来,就足以说明原本就没有援兵,他们早已经被放弃。


    甚至有人已经不在乎是否最后还会有所谓的援兵来,他们说如今这样的日子已经熬够了,还不如索性打开城门,让那些部落的人侵占秦川城算了,反正最差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一个死字,若是幸运,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性命呢。


    这些话听起来似乎是极为荒唐的,但是对于那时早已经苦不堪言的秦川城百姓来说,生出这样的念头来却是再正常不过。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有越来越多的百姓这样想,到时候整个秦川城就如同一盘散沙,即便江遂与赵文婴两个人再有通天的本事,恐怕也无法应对得了这样的局势。


    这让所有人都感觉到恐慌,甚至赵文婴,心底也渐渐有了怀疑。


    那日夜里,赵文婴守在江遂身边,看他演练推测着敌军的下一次可能使用的攻击方式,以及着重攻击的所在。


    从前江遂分析的时候,赵文婴总会在一旁说一说自己心里的想法,亦或者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会主动问起,让江遂与她解答。


    可这一日,赵文婴却什么话都没说,直至江遂将一切分析完,问她,“文婴,你怎么了?”


    赵文婴才终于开口道:“江遂,我们的坚持真的是有意义的吗?援兵真的会来吗?”


    她等了太久了,原本的那些坚定不移到了如今,早已定一点一点被撼动。


    她努力地安抚着那些不安的百姓,一遍又一遍坚定地告诉他们,一定会有援兵的,只要再坚持坚持,只要再等一等,一切就会好起来。


    可那些话说了太多遍,质疑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多,她嘴里依旧说着相同的话语,但是心里,却忍不住开始问自己,援兵,真的会来吗?


    那为什么还没有来呢?


    明明梧州距离秦川城没有那么远,况且他们支撑了这样久,即便梧州出了什么意外,也至少应当传来消息告知吧?


    但是什么都没有。


    面对赵文婴的问题,江遂下意识移开了目光,他轻声道:“有意义的,只要多坚持一日,就多一份希望,难道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援兵的问题,赵文婴也没有继续问。


    因为她觉得江遂说的话是正确的,不论如今境况如何,最终结果如何,他们都应当要竭尽所能地守住秦川城。


    “可是最后我们还是失败了。”赵文婴垂下眸子,将眼底的情绪尽数掩盖,她缓缓道:“那是一个极为安静的夜晚,有几个秦川城的百姓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他们商量着若是主动打开城门,或许还能得到那些部落之人的优待,所以他们当真这样做了,结果可想而知,那些部落的人闯了进来,杀了满城的百姓……”


    “我与江遂拿了武器迎战,江遂擅兵法,其实在武力上反而略逊我一筹,我杀敌之时,便总刻意护着他,但那些部落的将士太多了,就仿佛杀不尽一般,我的气力渐渐耗尽,终于在亲眼看见一柄长剑贯穿了江遂的身体之时,力竭倒了下去。”


    隋止向来敏锐,他听到此处,不由皱眉道:“长剑?可是我听闻那些蛮夷部落之人用大刀居多,长剑灵活,而他们多是使用蛮力,所以并不合适。”


    赵文婴轻轻点头,“所以那柄长剑并非是那些蛮夷部落之人所使,而是楚国人,那人是谢槿的一个部下,他擅用长剑,便也就用他的长剑结果了我夫性命。”


    她的声音很是平静,可是平静中似乎又带着难以隐藏的凄凉感。


    这样的答案对于隋止来说是荒唐的,但赵文婴所说的所有一切,似乎又在一点点逼近他藏在心底的最不敢相信的猜测。


    他听得赵文婴继续道:“后来我再醒过来时,在宫里,我见到了隋宴。”


    赵文婴并非是傻子,看到那柄长剑的时候,她就恍惚意识到了什么,其实在援兵迟迟不曾到来之时,她的心里便早已有了怀疑。


    只是始终不敢那样去想,亦是还想给自己留一点希望。


    可到了如今,一切早已赤裸裸地摆在了眼前,便是她再如何逃避,也终究不得不认清现实。


    她看着眼前的隋璟,心中有许多的话想问,但是到了嘴边,最后只余下一句苍白至极的“为什么”。


    倘若她与江遂作为臣子,有任何令隋宴这个君主不满意的地方,他完全可以以楚国的律法来惩罚他们二人,若是如此,不管下场如何,他们便也都认了。


    可是隋宴却偏偏用了这样的法子,不仅仅害了他们,更是让整座秦川城的百姓被那些人屠戮殆尽。


    赵文婴是真的很不甘心,隋宴让她与江遂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可隋宴却几近痴狂地看着眼前人,喃喃道:“慧娘,江遂他怎么配拥有你呢?”


    赵文婴的小名,正是慧娘。


    而到了此时,赵文婴才第一回知道了隋宴对她的心思。


    若非是隋宴为了得到她当真做尽了荒唐事,赵文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一直以来对彼时的皇后,也就是隋止的母亲魏皇后魏窈秋向来情深似海,甚至为了她空置后宫的隋宴会早就对自己动了心思。


    她即便如何回忆,都想不起隋宴到底在何时对她动了心思,明明他们每一次相见都不曾有过逾矩之举,偶尔几次单独见面,也不过是赵文婴以臣子的身份向他禀报秦川城的一些事务罢了。


    而他也从来只称她为“谢将军”,慧娘这个小名,就连江遂也极少唤,此时的隋宴却一遍遍呢喃着这个名字。


    赵文婴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隋宴清俊的面容对于此时的赵文婴来说比世上最为丑陋的面容都要更是难以忍受。


    她咬牙看着眼前的人,一字一句道:“窈秋呢,你这样做,对得起她吗?”


    隋宴眼底却并未有愧疚之色,只是神色讥讽道:“从她嫁给朕到今日,朕对她不好吗,朕想了你这么多年,却还是容你与江遂在秦川城逍遥,到今日,朕才算是遂了心意。”


    “朕并不曾对不起她,也不曾对不起你与江遂。”


    赵文婴从未想过隋宴的心里竟是有着这般荒唐的逻辑,大约是与魏窈秋很是熟悉的缘故,所以赵文婴总下意识以为自己也算了解隋宴这个君主,可到了如今,她才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人,与她所想的,截然不同。


    她轻轻闭了闭眼睛,心如死灰道:“我,窈秋,还有江遂都看错了人,竟然错将你这样的人当作值得拥护的君主……”


    隋璟抬手想抚摸她的脸,赵文婴却一脸厌恶地避了开来。


    显然,赵文婴这样的神色激怒了隋璟,他用力将赵文婴的脸掰了过来,迫使她必须得看着自己。


    此时的赵文婴是当真恨不得将眼前人千刀万剐,可是隋璟盯着她看了许久,却突然道:“朕知道这件事发生得有些突然,你心里会有些接受不了,但事已至此,一切已是没有了回转的余地,江遂他已经死了,但是活着的人还活着,你好好想想吧。”


    即便到了此时,他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几乎让赵文婴失去了一切,但却做出一副恩赐于她的样子。


    “那日之后,我浑浑噩噩地被关在那里,不知过了多少天之后,我见到了你母亲。”赵文婴尽可能用最为平静的语气说着那段最为煎熬的日子,可当她说起魏窈秋时,眼底的哀色却依旧无法掩藏,她喃喃道:“距离上回我从秦川城回来诉职已经过去了两年,我亦是有两年不曾见过你母亲了。”


    “她一见我就落了眼泪,说对不起我,可我知晓,这哪里是她的错,她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多年了,始终以为隋宴是真心待她的,不过也并非是她不够聪明,我们这几个人,哪一个不是信了隋宴对窈秋的一片真心?”


    这些事情在赵文婴的心里压抑了太久,今日是她第一回将那些事尽数说了出来。


    将那些痛苦的往事重新一点一点回忆起来,显然并非是一件那么好受的事,但是能将所有一切说出来,却比始终压抑在心头要好一些。


    话说到了这份上,显然一切都与隋宴有脱不了的干系,甚至连最后先皇后的死,可能也……


    隋止的心头一紧,这是他这样多年以来最为在意的事,所以此时他也止不住问道:“那我母亲当初……为何会突然自尽?”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觉得这一切是谢皇后所为,毕竟圣人对先皇后的深情是人尽皆知之事,这一点根本无人会去质疑,而谢皇后,却在先皇后自尽之后堂而皇之地坐上了后位 。


    甚至是整个谢家用尽法子将谢皇后送上了那个位置,倘若谢家早有此心,倘若谢皇后早有此心,背地里对彼时的魏皇后动手,并非是什么奇怪的事儿。


    毕竟魏皇后不死,怎能给她腾出这个位置来呢?


    赵文婴既然打定主意将一切说出,自然不会隐瞒对于隋止而言最为重要的一部分,于是她将话接着往下说了下去。


    隋宴将赵文婴关在了明宣宫的暗室中,但却并未对她有太多束缚,只是不允许她离开那儿而已。


    为了让赵文婴不至于太过无聊,他甚至特意令人准备了各式各样的打发时间物件,而魏窈秋也能时常来探望她。


    若是时间只是这样一日日过去,魏窈秋自然不至于自尽,而赵文婴为了江奉容,也依旧会在这世上好好活着。


    只是隋宴从来都是想彻底占有赵文婴的。


    所以那日醉酒后,他到底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并且在赵文婴竭力反抗之际,死死捏住她的脖颈威胁,“江遂虽然已经死了,可是阿容还活着,她是江遂留在世上最后的骨血,她年纪还那样小,难道你想看着她就这样丢了性命吗?”


    只是听到江奉容的名字,赵文婴便已经是没有了反抗的气力。


    她的阿容,从生下来就被她留在了上京,如今已经五六岁了,可她却连抱也不曾抱过几回,如今却还要因为她而被牵连,就这样丢了性命吗?


    她自然是不愿的。


    所以那一晚,她任由隋璟在她身上肆虐,任由隋璟在她耳边一遍遍呢喃着她的名字,却始终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连向来灵动的眼眸,也空洞到了极致。


    而也就是在这一夜之后,魏窈秋知道了一切,她心里原本就压抑了许多事,得知隋璟彻底将赵文婴侵占了之后,她心底绷紧的那根弦彻底断裂。


    几日之后的清晨,贴身婢子见她迟迟不曾起身,心中觉得奇怪,便迟疑着进入里间,而后便瞧见了早已没了气息的魏窈秋。


    她自尽了。


    她选择这条道路,其实与谢皇后一点关系也没有,一切不过是因为她熬不下去了。


    在这种时候,自尽于她而言,反倒算是解脱。


    赵文婴说到此处,终于是再抬眸看向隋止,“这些事我都尽数告诉了你,你也别怪观妙她们几个不肯告诉你,你如今虽是储君的身份,但却始终也只是储君,她们怕你知晓了真相后会生出报复的心思来,到时候反而是害了你。”


    确实,隋止如今只是太子,而隋宴却是稳坐在圣人之位的人,隋止现在所拥有的所有一切,都尽数是隋宴所给。


    他能给,自然也就能收回来。


    就算是储君之位,只要隋宴生出了这般心思,也依旧是可以将他废黜。


    那些知晓真相的人即便自尽,亦是不肯将当初只是说出来,看似是自私,但其实却是为了保护隋止。


    第六十五章


    隋止怔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其实很久之前,他心里便有过这样的念头。


    想着这一切会不会与他的父亲有些关系。


    毕竟他调查当年之事那样久了,每每当真查到一些什么, 线索便会以各种荒唐的方式尽数断了,而后即便他再如何努力调查, 却也始终无法再探知到任何东西。


    他一直觉得那个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的人应当是谢皇后, 可是他与谢皇后接触过几回,总觉得她并非是那样心思缜密之人。


    而若不是谢皇后,天底下能有这般本事的人,除却隋宴之外, 他实在想不到别人。


    但这样的念头只在他脑海中出现了一瞬, 就以就以极快的速度被他掐灭。


    他想,父皇向来对母后情深, 这是人尽皆知之事,这件事可能是任何人所为, 但绝不会是父皇所为。


    可这样多年过去, 对于那份所谓的情深,隋止的心里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


    自然是有的。


    特别是当他查到的东西越来越多的时候,心中的疑虑自然也就越来越多。


    到如今,听得赵文婴说出的真相,也终于可以将他心底怀疑的一切解释清楚。


    在这一瞬,其实他的心里并不曾觉得太过难过, 反而是极为平静,甚至心底还稍稍轻松了些,至少他苦苦追寻多年的东西, 终于有了答案。


    赵文婴所说的话,其实并非是告诉了他那个答案到底是什么, 而是让他终于能验证他所调查与猜想的一切。


    这其实,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他轻声道:“我并不怪她们,只是,我既然知晓了这一切,总该是要做些什么的。”


    他的母亲先皇后魏窈秋,是一个很好的女子,无论过去多少年,他也始终不会忘记她将自己抱在怀中,一点一点教自己认字的模样,更不会忘记在她即便到了最煎熬痛苦的那段时日,再见到自己时,依旧努力挤出笑容的模样。


    赵文婴听得隋止如此说,其实也并不觉得意外,她缓缓点头道:“该是如此的,倘若你当真无动于衷,那反而不像是她的孩子了。”


    魏窈秋虽然身子柔弱,但性子却是从来不柔弱的,否则她到了最后也不会以自尽这样的方式来反抗了。


    “这些事,我能告诉阿容吗?”既然已经知晓了当年秦川城的事,隋止知道,这件事也是江奉容的心结,她更是因为这件事被指责羞辱了十余年。


    所以既然知晓了一切,隋止到底还是不想隐瞒江奉容的。


    只是无论如何这是江奉容与赵文婴之间的事,他亦是应当征得赵文婴的同意。


    赵文婴迟疑片刻,道:“阿容她……会愿意相信吗?”


    这么多年间,所有人都告诉她,她的父亲与母亲是通敌叛国的罪人,而她与她的父亲母亲其实从出生开始到如今,统共也不曾见过几面,她当真会相信这听起来甚至有些荒唐的真相吗?


    赵文婴并不敢确定。


    隋止却很认真道:“阿容会相信的,任凭旁人怎么说,她心底其实都是相信她的父亲与母亲的,让她知晓过去的真相,亦是对她这十余年有个交代。”


    赵文婴沉默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十余年间,她虽然一直被隋宴关在暗室之中,对外界的事情一概不知,但对于江奉容的事情却极为了解。


    只因隋宴会不断地提醒着她,还有这个女儿在,所以她必须地乖巧地留在他身边,不能生出任何别的心思来。


    思绪回转,正是因着隋止从赵文婴这里知晓了过去的一切,所以他再见到江奉容时,总不免有些不太自在。


    虽然已经做好了要将过去的一切尽数告知于她,但却总不知该如何开口。


    每次对上她的目光,隋止都会下意识避开,竟仿佛是做错了什么事。


    马车一路行到闹市之中,即便落下来的车帘将街上叫卖声音大多隔绝在了外间,但还是偶尔能听到一些喧闹声响。


    马车中自然也没有了方才那种安静。


    隋止的目光下意识落到江奉容的身上,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道:“当初的江遂将军与赵将军是被冤枉的。”


    江奉容猛地抬眸看向眼前人,“殿下,知道了什么?”


    果然,不管已经过去多久,江奉容的思绪依旧会被与这件事相关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所牵扯。


    她完全没有办法不去在意。


    隋止并不打算隐瞒,他缓缓地将当年的真相一点一点地说了出来,包括圣人当初所行的荒唐之事都全然没有掩盖。


    他知道,江奉容想知道的,定然是全部的真相。


    而她也是最有资格去知晓所有一切的人。


    江奉容其实想过当初的一切会是如何发生的,她想过那或许会只是一场误会,想过那或许是敌国的手段,又或者是嫉恨江遂与赵文婴的人背地里操纵了这一切。


    但却从不曾想过,这一切的真正背后操纵者会是圣人。


    这些年以来,江奉容的心底,其实是很感激圣人的。


    毕竟当初江家犯下那样的罪行,原本就连她也应当被一同处斩的,可是圣人却不顾朝臣的反对,以她尚且年幼,并不知事为由,让她活了下来。


    甚至还为了庇护她,让她入了宫,养在了谢皇后身边。


    即便这十多年以来,江奉容一直都过得不算好,可她的心思却还是始终感激着圣人的。


    可隋止所说的一切,却彻底颠覆了她的想法。


    原来留了她一条性命也好,将她养在宫中也罢,都唯有一个目的,就只是想利用她来威胁逼迫她的母亲。


    当真是荒唐至极。


    可她却又不得不去相信这所有的一切。


    她依旧姿态端庄地坐在那儿,仿佛连神色都不曾有半分变化。


    可难道心里就当真不难过吗?


    她到底不是个物件,而是活生生的人,即便忍耐地再好,心底的涩意依旧一阵阵涌了上来,眼眸中也有雾气氤氲,她简直要看不清楚眼前的景象。


    但她依旧在竭力压制着心头的情绪。


    隋止看着眼前的人,似乎极轻的叹了口气,他道:“孤方才听着街边好似有卖桂花酥的,你在这儿等一会,孤去瞧瞧。”


    江奉容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


    隋止便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等他下了马车,江奉容那些压抑在心头的情绪终于是再也克制不住,眼泪肆无忌惮地落了下来,甚至发出了细微地呜咽声音。


    这样多年间,她第一回哭得这样酣畅淋漓。


    她在哭些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或许是因为这些年所受的屈辱尽数都只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吧,又或许是因为她那样好的父亲与母亲竟是因着圣人那荒唐的私心被人践踏至今吧。


    往后,还会有人知晓江遂与赵文婴从未背叛过楚国吗?


    江奉容不知道。


    或许在所有人眼中,他们将永远都是通敌叛国的罪人。


    这个烙印,会留在他们身上,直至人们将他们彻底遗忘。


    江奉容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不公平,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她想让所有人都知道真相,想撕开圣人伪善的面具,那些虚伪肮脏的事情,不应当永远掩藏。


    她的指尖用力蜷起,终于是用帕子擦去了脸上的泪珠。


    方才知晓这荒唐的一切,她应当难过的,但是不应当一直这样难过下去。


    总该要振作起来。


    她掀开车帘,新鲜的空气从外间灌入,夏日的风里竟然也夹杂了一丝凉意,她感受到这般凉意,心头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


    她想,隋止既然将这一切都尽数告知于她,虽然不能确定他是否与自己有着相同的目的,走在相同的道路上,但至少他应当是没有恶意的。


    只是许多事,她想,她还是应当再问清楚些。


    正当她想着这些的时候,她无意识抬眸的目光却恰好与不远处一人的目光撞上。


    那人竟是谢行玉。


    江奉容神色一变,有些慌乱地将车帘落下,但即便只是匆匆一眼,谢行玉也瞧清楚了马车上人的模样。


    他立在原地,身子被这巨大的惊与喜冲击地僵在了那儿,他的呼吸却变得很是急促,心里唯有一个念头,便是“阿容还活着……”


    他快步走上前去,但到了那马车前才唤了一句“阿容”,却被赵献拦住了,“谢将军这是做什么?”


    谢行玉辨认出赵献,知晓他是隋止身边的侍从,心下虽然觉得奇怪,但却也依旧将目光放在那马车上,“这里边的是江家小姐江奉容对不对?”


    赵献闻言皱了皱眉,“谢将军这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这里边可不是什么江家小姐,而是周家小姐周姻!”


    说罢,他还一脸同情地拍了拍谢行玉的肩膀,“我知晓谢将军近些日子经历了不少事儿,出现幻觉也是正常,但若因为这种幻觉而冒犯了周小姐,那可就有些不太合适了。”


    “周小姐?”谢行玉皱了皱眉,他想起自己方才瞧见的那张面容,他可以确定,那分明就是江奉容。


    那是他朝思暮想之人,他无论如何也是不会认错的。


    于是依旧朝着马车方向道:“阿容,我知道是你,你方才也看见我了对不对,我知晓你心里还在生我的气,所以不愿意见我……”


    马车落下的车帘虽然将大多外间的声音隔绝,但因着谢行玉此时就在马车边上,声音也并不算小,所以他的话自然依旧清晰地传入了江奉容耳中。


    但此时的她听着谢行玉纠缠不休的声音,心底除却厌恶之外,就已经是没了旁的情感。


    她听闻谢行玉早已将阿嫣纳作了妾室,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装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来呢。


    只让她觉得恶心。


    可此时的江奉容却也不好开口说话,否则谢行玉听到了她的声音,就更是能确定她的身份了。


    她也只能期望着赵献能尽快将人赶走。


    果然,赵献听着谢行玉所言,眉头越皱越紧,不等他将话说完,就直接道:“谢将军,里边的周小姐除却是尚书府的嫡女之外,亦是太子殿下的未婚妻,您如今当街这般……怕是不妥啊!”


    他的话说得委婉,但其中的意思却也明了。


    谢行玉这般举动,其实都已经算作是当街骚扰了。


    再怎么说他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做出如此事情来,实在是有些丢脸啊!


    但显然,赵献的话并不能让谢行玉生出羞愧之心来,他只认定了马车里的女子便是江奉容,所以是无论如何都要见她一面的。


    但却换了一种法子,道:“周小姐,我知晓我如今的举动大约有些冒犯,可你与……与我在意之人的样貌生得实在相似,如今,我只是想与你见一面,若是我看错了,我再想你赔礼道歉。”


    他这一番话说得恭敬客气,竟是挑剔不出来任何毛病。


    楚国如今民风开化,男女大防虽然也有,但绝不至于连面都不能见,更何况如今二人也并非私下见面,而是在人来人往的闹市。


    他这般请求,其实并不算过分。


    况且他的身份亦是朝中将军,便是尚书家的小姐,遇上这种事,若是按照常理来说,总还是会给些颜面。


    所以若是此时江奉容咬死不肯,谢行玉的心中恐怕疑心更是难以消除。


    但若是见……


    江奉容可以肯定,即便她只是露出半张脸,谢行玉也定能瞬间辨认出她来。


    不因为旁的,只因为他们自小一块长大,相识了十余年,都对彼此太过熟悉了。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见谢行玉。


    但这两边僵持之下,江奉容的手心也不自觉冒出冷汗来,心下也越发后悔方才因为一时气闷掀开车帘。


    她如今的身份可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拆穿啊。


    赵献见谢行玉如此坚持,心底也是有些无奈,毕竟谢行玉的身份也并不寻常,他可以将人拦在外边,但若谢行玉要强行闯进里间,他怕是拦不住的。


    而此时四下安静,谢行玉也显然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复。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那车帘,似乎想要透过车帘看向里间。


    如今江奉容所想,她越是不肯见谢行玉,谢行玉便越发笃定他刚才不曾看错,马车里的人就是江奉容。


    所以也就更加坚定要见到她。


    于是他压下心头的激动,道:“周小姐,你与我所在意之人生得实在太像,若是你不肯让我见你一面的话,我心头的疑惑恐怕永远无法得到解答,所以……”


    说到此处,他直接上前一步,瞧着竟是要强行掀开车帘。


    而此时的赵献却还不曾回过神来,眼看谢行玉竟是当真要将车帘掀开,隋止却在这时出现,直接便拦下了谢行玉的动作,道:“谢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方才听得谢行玉如此说,江奉容的心当真是悬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刻他当真就将那车帘掀开,而自己的身份也就彻底暴露。


    好在就在这时,她听到隋止的声音响起。


    她从未有任何时候像此刻一般,觉得隋止的声音实在太有安全感了。


    只听到他的声音,还不知道他之后会如何处理此事,江奉容的心就已经彻底安定了下来。


    她确定,他会将这所有一切处理妥当。


    见来人是隋止,谢行玉心里虽然有些不满,但还是不得不对他行了一礼,“殿下。”


    而后又解释道:“马车里边的周小姐几乎生得与我丢了性命的未婚妻一模一样,我方才远远瞧见,当真是恍若隔世,所以想邀请周小姐见上一面,想着若方才那一眼只是幻梦,也好彻底断了念想,请殿下成全。”


    他此时当当真想见江奉容一面,自然不会愚蠢地一口咬定这里边之人就是江奉容。


    倘若如此说,那他之言语就成了荒谬至极的鬼神之说,隋止觉得他神智不清也是有可能。


    刚刚瞧见江奉容时,他或许当真是有些神智不清,但现在的他早已恢复理智,很是清楚地知道如此说才是对自己最为有利的。


    但隋止听得他这一番情深似海的说辞,却忍不住轻笑一声,“未婚妻,若是孤不曾记错,谢将军现在可没有什么未婚妻,对了,从前谢将军倒是有一个闹得轰轰烈烈的未婚妻,可是若是孤不曾记错,你们二人的婚事,应当早已退了吧。”


    江奉容在里间听得隋止所言,倒是觉得有些意外。


    其实只要他来了,应付谢行玉便不是什么难事了,毕竟他是太子,他的身份比谢行玉尊贵许多,只要他开口,谢行玉自然不能勉强。


    但是隋止却偏偏在谢行玉提及“未婚妻”这几个字眼之后,仿佛有些受到了刺激一般,硬生生抓住这几个字怼了谢行玉好几句。


    谢行玉的神色显然有些尴尬,正欲开口解释些什么,就听得隋止继续道:“对了,听闻前几日谢将军还将自己义妹纳作了妾室,好像还已经怀了身子,当真是难得的大喜事,孤这些时日手头事务繁多,竟是忘记了为谢将军备一份贺礼,实在是失礼了。”


    谢行玉听他提及此事,面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


    其实他纳妾之事传闻出去,原本也是少不了要被人指指点点,只是外间寻常百姓大多都是不敢当着他的面说什么的。


    最多不过茶余饭后与身边人闲谈时翻出来当作谈资而已。


    即便说的话再怎么难听,也不至于传入谢行玉的耳中,他便只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就是了。


    可是如今的隋止却是刻意的当着他的面提及此事。


    虽然说的是什么恭贺之言,但是这话里边的意思却是没有人不懂的。


    他将认作义妹的阿嫣纳作妾室,更是令她这样快便有了身孕,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哪里还有人不明白。


    倘若不是早有此心,哪里会这样快便有了身孕?


    要知道,倘若才怀了身子,便是医术相当不错的大夫也不可能能诊出喜脉来,所以他与那阿嫣,怕是早就有了肌肤之亲。


    既是如此,眼下也实在不必再做出一副还对那个早已退了婚的所谓未婚妻做出念念不忘的模样来了。


    这话语里的讽刺意味分明,谢行玉的面色自然不好看,但眼前人时隋止,所以即便他心下不满,却也不能说些什么,甚至还要勉强挤出笑意道:“殿下太过客气了。”


    而后又道:“即便江家小姐已经与臣退了婚事,但她至少还算是臣十余年的朋友,臣方才瞧见周小姐面容,她与江家小姐简直生得一模一样,所以还请殿下行个方便,让臣能与周小姐见一面。”


    他语气诚恳,依旧坚持想见一见马车之中的人。


    但隋止自然不会应下,他道:“这种事谢将军不应当问孤,应当问周小姐的意思才是,只是谢将军在此处耗了这样长时间,周小姐却依旧不愿意见你,也足以说明周小姐的想法。”


    “难道谢将军竟是要强人所难不成?”


    说到此处,他声音里也已经有了几分不悦。


    这周家小姐是他的未婚妻,他护着也是理所应当。


    谢行玉神色越发难堪,显然,现在的他是完全不占理的。


    不管这马车里的人到底是谁,只要人家不愿见他,他都不应强行逼迫。


    只是他想起方才那惊鸿一瞥,却始终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倘若他当真就这样放弃,那说不定他便失去了这唯一一个见到他日思夜想之人的机会了呢。


    他咬紧牙关,正想着即便是得罪了隋止,他也一定要见到者马车里边的人之时,身后却传来女子柔婉的声音,“将军,原来你在这儿。”


    隋止顺着声音瞧去,原来来人正是他们方才提及的女子,阿嫣。


    阿嫣缓缓走了过来,瞧清楚了隋止的模样之后,慌忙向他行了一礼,“民女方才不曾辨认出殿下身份,还请殿下恕罪。”


    隋止颔首,又看向谢行玉道:“谢将军,既然你家夫人都已经来寻你了,那孤便也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话语里的逐客意味很是明显。


    谢行玉看了一眼身边的阿嫣,心头止不住升起一阵烦躁的情绪,但他知道,他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马车里的人了,所以只能勉强行礼告退。


    第六十六章


    谢行玉离开之后, 一直在里间听着外头动静的江奉容的心也算彻底安定下来。


    隋止也正在此时上了马车,还将手里的桂花酥递了过来,“尝一尝, 你应当会喜欢的。”


    江奉容从他手中接过桂花酥,她拿出一块咬了一口, 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很快在她口中散开, 其中还包裹着桂花蜜的香甜气味,确实是很不错。


    只是她想起方才的事,还是先跟隋止道了谢,“方才多亏了殿下, 否则我当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方才的一切确实太过惊险, 也确实是隋止的到来化解了这场难以应对的危机。


    隋止听得这话,却随意道:“你是孤的未婚妻, 孤自然是应当要护着你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极为平静,似乎并非是在说一句情话, 而只是将事实说出了口。


    但江奉容却分明瞧见了他发红的耳尖, 她又轻轻咬了一口桂花酥,桂花蜜的甜味瞬间淌入了心中,她不由弯了弯唇,而后点点头道:“殿下说得对,殿下本来就应当要护着我的。”


    或许是这句话太过直白,隋止脸上竟也止不住氤氲了热气, 他不自在地别过脸,转移了话题道:“望月楼很快就要到了。”


    话音才落下不久,马车便很快停了下来, 赵献在外间道:“殿下,周小姐, 望月楼到了。”


    江奉容便带上幕篱,与隋止一道下了马车。


    此时他们正在望月楼门口,江奉容下意识抬眸望去,这望月楼竟足足有五层之高,而大小也是寻常酒楼的两倍有余,难怪能成为在这样繁华的上京也颇负盛名的存在。


    接着进入里间,里间宾客实在不少,便是这第一层,江奉容一眼望去,里间应当放置了大大小小二三十张桌子,现下甚至还并不到用膳的时辰,就已经大多坐满了人,实在难以想象若是到了用膳的时辰,会是何种盛景。


    她心里对这从不曾见过面的周家小姐周姻也是越发佩服。


    而赵献走上前去与正在前边拨弄着算盘的掌柜说了几句话,那掌柜便慌忙放下手中的事儿上来拱手迎接,道:“殿下,周小姐,今日还是老地方吗?”


    隋止显然不是第一回来此用膳了,大约是因为每次都点那间厢房,所以此处的掌柜都已经记下他的喜好,即便他不来,也总给他留着这间厢房。


    隋止却并未应下,而是看向江奉容道:“拿出厢房在五楼的靠窗处,倒是方便瞧见外间的景象,只是有得必有失,外间路人来来往往,却不免喧闹,周小姐,你觉得可要换一处?”


    是否喧闹其实江奉容是不在意的,若是从前,她也只会觉得能一边用膳,一边欣赏外间景致也是不错,只是此时却不同。


    她的身份不能再有任何暴露的风险,于是轻声道:“还是寻一僻静之处吧。”


    隋止颔首,向那掌柜道:“那便换一间僻静些的吧。”


    那掌柜虽然意外,可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往另一边走了几步道:“那殿下,周小姐,这边请吧。”


    江奉容与隋止便跟在他身后上了楼,最终是在望月楼的第三层停了脚步,掌柜将他们引进了一处僻静的厢房。


    里间很是宽敞,虽没有多么名贵的摆件,但整体的装饰却让人瞧着很是舒服,即便只是窗边的几盆绿叶都很是合时宜。


    二人坐下之后,掌柜极为客气的询问道:“那二位想用些什么呢?”


    隋止自然先看向江奉容,“周小姐可有想吃的?”


    江奉容笑着摇摇头,“我是头一回来,也不知着望月楼里哪些菜好吃,还是殿下来吧。”


    隋止也并未太客气,点头向那掌柜报了几道菜名,掌柜一一记下,这才退了下去。


    而这望月楼里虽然宾客众多,但是这上菜的速度却是不满的,掌柜离开后不过一回,便陆陆续续有店小二将菜一道道端了上来。


    等菜上齐,隋止便将菜夹到江奉容碗中,“这道香酥鸭是望月楼的招牌,阿容,你尝一尝。”


    江奉容点头,伸手用筷子夹了吃食,又将幕篱掀开一道细小的缝隙,而后才将那吃食送至唇边,显然是极为不方便的。


    于是隋止道:“里间没有外人,可以将那幕篱摘下来。”


    江奉容一怔,正欲摇头,隋止却已经伸手将她的幕篱摘下。


    周遭模糊的景象忽然变得清晰与明亮,江奉容的第一反应并非是旁的,而是慌张,她下意识抬眸看向眼前的人,那双仿佛被水洗过的清亮眸子就这样撞入他的眼眸,亦是撞入他的心。


    他一怔,而后不自在地坐下道:“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江奉容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见这里间果真没有旁人,而且因为她特意让那掌柜选了一处僻静的厢房,所以这儿的窗户都是紧闭,外间的人也定然是瞧不见里边景象的。


    于是她这才安定下来,道:“多谢殿下。”


    等隋止轻轻点了点头,她才将那块香酥鸭送入口中,酥脆鲜香的味道瞬间在口中弥散开来,江奉容甚至怔愣了片刻之后才将那块肉尽数吞咽下去。


    隋止问道:“如何?”


    江奉容连连点头,“果真不错,从前我在宫中也品尝过这道菜,这望月楼的比起宫中御厨甚至更甚一筹。”


    隋止笑着又往她碗中夹了几块,“既然喜欢,就多吃些,往后孤常带你来。”


    江奉容又将一块香酥鸭送入口中,没顾得上听清隋止说的话,只下意识点了点头,后边才意识到不对,他如此说,就好像是将自己当作小孩一般,实在奇怪。


    但她已经应下,虽然有几分尴尬,却也只能默默继续将那些吃食塞入口中。


    不得不说,这望月楼能得到周之昀与隋止的肯定,确实不仅仅是因着周姻的缘故,更是因着此处的吃食实在是不同寻常。


    一些从未品尝过的吃食也就罢了,就连一些寻常的吃食,在这望月楼中,都被做出不同的味道来,确实让人惊喜。


    江奉容就这样跟着隋止,硬是将桌面上最后一块蜜汁肉也塞入了口中。


    ***


    谢行玉与阿嫣此时已经回到了谢府。


    谢行玉回了书房,显然一副心情并不好的样子,而阿嫣却并未有急着离开的打算。


    她跟在谢行玉的身后走了一路,若说瞧不出来他此时情绪不对,那定然是不可能的,阿嫣是何等心思细腻之人,怎会看不出谢行玉在那隋止面前吃了瘪?


    只是她甚至不知谢行玉因何与隋止起了冲突,而谢行玉也定然不会愿意告知于她,所以她也无从劝慰。


    但却也不甘放弃。


    如今的阿嫣与从前可是不相同了,既然被纳作妾室,那她与谢行玉的那些事,就当真被明晃晃地展露了出来,她在这谢府的身份地位也有了新的评判标准。


    自然便是受宠与否。


    若是谢行玉宠着她,在意她,那她即便还是个妾室,这身份地位都要比从前尊贵许多,可若是冷待她,那她这个妾室可就连府中的下人或许都是瞧不上的。


    自然,她费了这样多的心思,甚至逼着江奉容退了婚,也并非只是为了坐在这个妾室的位置上,她原本要的就是将军夫人的位置。


    只是不曾想到谢行玉竟会这样在意江奉容,更是不曾想到江奉容会就这样丢了性命。


    活着的人想争得过死人是几乎不可能之事,所以阿嫣才想着无论是妾室还是旁的,左右先要一个身份再说。


    而如今既然成了妾室,那就不得不去争。


    于是她咬了咬牙,推门进了谢行玉的书房。


    谢行玉依旧在想着方才之事想得入神,他一遍遍回忆着马车中那个女子的模样,越是回忆就越是确定那个女子便是江奉容。


    细细想来,其实她不应当这样轻易地在赖家丢了性命的,她是那样聪明的人,不论身处何种境地中,都应当会想法子活下去的。


    而阿嫣便是在这时倒了一杯茶水,小心翼翼地走到谢行玉身边,道:“将军,方才在外边……”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谢行玉却忽然想到什么,喃喃道:“是了,嘉莹应当见过她的。”


    说罢,竟就镜子往外间走去,至于阿嫣,他仿佛全然不曾瞧见这个人一般。


    阿嫣在原地怔愣了许久,就连指尖都已经掐入掌心也浑然未觉。


    从被纳作妾室之后,她的日子过得反而不如从前。


    从前谢府中除却谢嘉莹是当真厌恶她之外,谢夫人,谢行玉对她都是颇为维护的。


    她初来时,可能有些下人私底下会说些嘲讽的话语,但当着她的面,其实还是有所顾忌的,特别是到了后边,谢夫人,谢行玉都显然越发在意她,府中的那些下人也都是会察言观色的,自然不会再在这种事上犯蠢。


    可如今呢,谢夫人因为她的算计对她生出了厌恶心思,如今是连见也不愿意见她,而谢行玉,对她也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怜惜。


    谢嘉莹就更是不必多说,她从来都是极为厌弃阿嫣的。


    所以阿嫣的现状才如此难堪。


    而谢行玉却已经大步行至筠文院。


    一路上,他心中都唯有一个念头,那便是那周家小姐周姻也是上京的世家小姐,而自己的妹妹谢嘉莹与上京的那些世家贵女接触颇多,特别是在各种各样的宴会上,如此说来,自己这个妹妹定然是见过周姻的。


    倘若这周姻当真长得与他的阿容如此相似,只问一问谢嘉莹便能知晓答案了。


    他心中想着此时,也下意识加快了步子,自然是片刻也不愿意停下。


    等到了筠文院时,谢嘉莹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从经历了那些事情之后,谢嘉莹的性子却是变了许多,全然不似从前那边跳脱,反而多了几分稳重。


    只从她对阿嫣的态度转变就能很是容易瞧出来,倒不是如今的她能够接纳阿嫣了,只是她不至于像从前一般,因为厌恶阿嫣便做出一些针对她的举动来,而只是全然当作府中没有了这个人。


    这样反而好似轻松许多。


    谢嘉莹见谢行玉过来,便起身唤了一句,“兄长。”


    谢行玉颔首,而后斟酌了语气,问道:“尚书府有位周小姐,唤作周姻的,你可曾见过?”


    谢行玉这问题问得实在有些突然,谢嘉莹一愣,下意识道:“兄长是想让周小姐嫁入我们谢家?”


    说罢,不等谢行玉回答,便好似想起什么一般果断摇摇头道:“兄长还是放弃这般念头吧,不说这周姻小姐身份本就尊贵,若是……若是兄长不曾有阿嫣这个妾室还好说,可如今却先纳了妾,而且阿嫣腹中还有了孩子,再想要周姻小姐这般身份之人嫁进谢家,怕是不能了。”


    又道:“况且,我更是听说这位周姻小姐好似已经被太子殿下相中成了太子殿下的未婚妻,如此,兄长就更是不应当再有这般心思了。”


    “你误会了。”谢行玉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罢了,我如实与你说吧。”


    对于过去的那些事儿,谢嘉莹几乎是没有不知晓的,所以谢行玉便也不再瞒着她,索性道:“我今日在街上意外碰见了这位周家小姐,虽然不过只瞧了她一眼,却觉得她与阿容简直生得一模一样,我原本想着若是能再见她一面,心底便也能有个答案,只是却被太子殿下拦了下来。”


    “你从前与这上京的世家小姐向来接触不少,我想着你或许曾经见过这位周家小姐,又可曾记得她生得何模样,与阿容……可相似?”


    谢嘉莹听他将这些话说完,却也是一愣,竭力回想了片刻后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印象中这位周家小姐与寻常的世家贵女很是不相同,平日里的那些宴会,她似乎是从来不感兴趣的,对了,我记得这位周家小姐似乎还在上京开了一家酒楼,这也是我从前听旁人说起的。”


    “这位周家小姐,倒也是个离经叛道的性子。”


    谢行玉听完这一番话,心底虽然有些失望,但却至少没有彻底让他心底残存的那一丝希望破灭。


    倘若这周姻当真只是一个与江奉容生得很是相似的女子,那么他才当真不必再有所期许了。


    既然从谢嘉莹这儿无法得到答案,谢行玉便也没有在多问,点了点头之后便要离开。


    只是这事谢嘉莹却叫住了他,“兄长,其实即便那位周家小姐与江姐姐有什么牵扯,你也不应再去打扰了,毕竟如今的你,早已有了阿嫣,甚至还马上就要成为一个父亲了,不是吗?”


    谢行玉脚步一顿,听得谢嘉莹垂下眸子接着道:“如今的你,也再配不上她了。”


    谢行玉没有回答什么,他就仿佛逃跑一般地快步离开了筠文院。


    而后的几日,他尝试着忘记那日马车上的景象,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朝中事务上。


    因为这些时日他做了不少荒唐事,更是在针对江赖两家的事情上惹了圣人不快,所以其实在朝中亦是不如从前顺遂。


    从前他为圣人做事,一切都以圣人的旨意为准,从不曾有过什么私心。


    这让圣人即便对谢家,对谢皇后有过不满,但却依旧愿意重用谢行玉。


    但江赖两家之事,谢行玉为了达成目的,竟不惜与圣人对抗,这也让圣人心中生出了疑虑了。


    谢行玉手中权势是否有些过了,或者说,他其实也并非像自己所想那般忠心耿耿。


    正因如此,圣人面前,谢行玉自然不如从前。


    而即便如今的谢行玉将所有心思都尽数放在了朝中事务上,等夜深人静,他进入睡梦中时,却还是会一遍又一遍的再见到那一日的景象。


    女子将车帘挽起,缓缓的抬眸,夏日里的凉风拂过,吹动她鬓边的碎发,她下意识将碎发拢到耳后,便是在这一瞬,那女子瞧见了他。


    他就站立在不远处,甚至能很是清晰地看见女子的神色变化,她似乎有些慌乱,而后很快将车帘放下,再之后,他便什么也瞧不见了。


    那样的景象不断地在他梦中重演,每一回,他都竭尽全力地想将那张脸看得再清楚一些,但最终却都会被拦下。


    而等他醒来之后,更是觉得头疼欲裂。


    这样的梦,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对于他而言,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


    连着这样煎熬了几日之中,谢行玉想,他还是应当要去见一见那位周家小姐。


    “只要我能见到她。”谢行玉想,“这样,一切就会有一个答案了。”


    翌日,谢行玉去了周府。


    他是打着摆拜访周之昀的由头来的,甚至在来之前还特意令人去打听清楚了此时的周之昀并不在府中,所以才放心过来。


    他到了周府之后,便与周府的管家说明了来意,那管家辨认出他的身份,自然不疑有他,只是神色为难道:“将军来得不是时候,这会儿我们公子并不在府中。”


    谢行玉皱眉,“那可知小周大人何时归来?”


    管家斟酌片刻道:“依着往常时候,我们家公子午间应当是会回府中用膳的。”


    谢行玉紧锁的眉间舒展开来,点头道:“如此便无碍,不知可否方便让我去里间等?”


    管家其实是不曾想到谢行玉会如此说的,但他既然都主动提了,管家自然也不好拒绝,于是连忙微微屈身做了个请的动作,道:“将军里边请。”


    其实往日谢行玉与周之昀之间并未有什么交集,这般前来拜访更是从未有过之事,但谢行玉毕竟身份尊贵,他既然说是有要紧之事要见周之昀,自然也并无旁人会起疑。


    管家将谢行玉带至前厅,又令人上了茶水点心这才告退。


    管家虽去忙活别的事务了,但却也留了一个婢子在前厅伺候着,也与谢行玉说了,若是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吩咐那婢子便是,万万不需客气。


    等管家离开之后,谢行玉缓缓品着杯中茶水,做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来,等杯中茶水饮尽,他似乎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于是便看向那婢子道:“现在距离小周大人回来应当至少还有一个时辰吧。”


    那婢子点头,“依着往日来看,谢将军应当还要等一个半时辰左右。”


    她以为谢行玉如此问,是因着实在等不及,便想先离开了。


    可不想谢行玉却道:“在这等着着实有些无聊,既然还有这么长时间,我是第一回来你们周府,可否容我四下逛逛,也算是打发打发时间。”


    那婢子一愣,但还是应下道:“这自然可以,那奴婢为您带路,咱们府中虽然不算太大,但也有几处景致还算不错,将军可前去散散心……”


    但她的话还不曾说完,就被谢行玉打断,“这就不必了,我就只是随便走走。”


    说罢,那婢子还不曾回过神来,谢行玉就已经迈步走了出去。


    这般举动虽然有些古怪,但却也并非说不过去,那婢子见谢行玉已经离开,便也没有再勉强。


    有关于江奉容的事,即便是再这周府中,知晓之人都寥寥无几,可这寻常婢子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了,更是想不到谢行玉可能会有那样的目的。


    谢行玉从前厅离开之后便沿着廊道一路向西院的方向而去,之后是踏入小道,从花园中穿行而过,又绕过了一片假山与观景湖。


    显然,他提前摸清楚了周府周小姐的院子所在。


    他虽然并不曾来过周府,可是想要寻着一个来过周府的人却也并非是一件难事,他只要稍稍费些心思,就能把里间的情况弄个明白。


    所以他才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


    而这一路上倒也并非是不曾遇上过周府的下人,只是若是遇上,谢行玉也并不会避讳什么,只将应付管家的说辞又再说一遍便是。


    况且谢行玉身份摆在那儿,他即便不做解释,周府的人也不至于疑心什么。


    如此,谢行玉便一路来到文雪院。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心绪平静,而后正欲进去,但只往里间行了几步,就瞧见江奉容,只是隋止也在。


    谢行玉的脚步顿住,而隋止也觉察到了他的目光。


    隋止垂下眸子,片刻之后,以一种极为暧昧的姿态贴近江奉容,在谢行玉的视角看来,他仿佛已经贴上了她的唇。


    第六十七章


    谢行玉脸色一变, 下意识往前一步,似乎是想阻拦。


    但是也正是因为这一动作发出了声音而让江奉容猛地转过头来。


    而隋止掩在袖袍底下的手中,正捏着一片泛黄的枯叶。


    他方才其实不过只是拿去了江奉容发间的枯叶罢了, 只是他显然并不打算让谢行玉知晓此事,而是对着谢行玉勾了勾嘴角, 似乎在无声地炫耀着什么。


    谢行玉暗自咬了咬牙, 可却也只能先将心头的怒火压下。


    无论如何,江奉容还活着,他想,这便是最好的消息。


    他大步走上前去, 甚至顾不上向隋止行礼, 只看着江奉容道:“阿容,我就知道, 你还活着。”


    江奉容看着眼前的人,她知道既然人已经寻到这儿来了, 那即便是自己再如何想瞒, 也是不可能瞒住的。


    只是她的身份如今是万万不能透露出去的,所以有些话,还是应当与他好好说。


    而见江奉容不曾应答,谢行玉又神色痛苦道:“我知道我过去做错了许多事,是我辜负了你,可是阿容, 你也不能因为一时意气便做出如此荒唐之事来,你顶替了周姻的身份与太子殿下成婚,若是往后被拆穿了, 这个后果,你如何承担?”


    他虽然不知事情为何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可他知道江奉容以周姻的身份与隋止成婚,那是欺君的罪过,到时候不论是谁,恐怕也没法子能保住她了。


    而如今一切还不曾定下,若是改变心思,说不定还有回转的余地。


    江奉容看向一旁隋止道:“殿下,我有些话想与谢将军单独说。”


    她想借着这个机会将该说的话说明白,自然也是想说服谢行玉藏住这个秘密。


    可隋止却显然有些不乐意,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道:“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孤的面说?”


    但见江奉容神色依旧不曾动摇,他才只得无奈点了点头,“好吧,那孤在外间等你们。”


    说罢,又看向江奉容,叮嘱道:“阿容,有什么话尽快与他说清楚便是,若是有事,就唤孤。”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缱绻的意味,就仿佛正值热恋中的情人,不舍得稍稍分开片刻。


    江奉容面上有些发烫,她很快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隋止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而一出院门,他就将赵献唤了过来,“不是安排了人守住周府吗?怎么谢行玉人都已经到了文雪院,孤却什么也不知道?”


    从那日在街上遇见谢行玉开始,他与江奉容其实心底都有些不安。


    那一日谢行玉虽然不曾顺利见到她,可他与江奉容都明白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谢行玉也并不像是会这样轻易放弃之人。


    所以从那日之后,隋止便特意安排了人守在周府附近,必要之事想方设法也要将谢行玉拦住,万万不能让他再见到江奉容。


    但今天却出了岔子。


    赵献无奈解释道:“一连几日其实属下都安排了人守在周府,只是今日小周大人那边需要用人,从周府这边过去是最为方便的,再加之属下想着您今日也在周府,便以为出不了什么意外,谁曾想到谢将军偏偏在这时候过来……”


    他其实也不过是听了周之昀的话而已,也当真不曾想到这谢行玉来得这么合时宜。


    隋止皱眉,吩咐道:“往后若不是孤的命令,任凭是谁,也不能调遣孤的护卫。”


    赵献连忙应了声:“是。”


    片刻后,却又小心翼翼地往里间瞧了一眼,而后问道:“殿下,那之后,可还要令人守在周府?”


    原本隋止留着谢哥护卫在周府不过是为了防着谢行玉,现在谢行玉都已经顺利见到江奉容了,那他们还有必要这样守着吗?


    隋止冷冷看了赵献一眼,让赵献不由瑟缩着低下了头,这才听得声音自上方传来,“继续守着!”


    赵献又连忙应道:“是!”


    这下是一点也不敢含糊了。


    而里间,谢行玉却依旧在竭力劝说着江奉容,“阿容,你相信我,你放弃周姻这个虚假的身份,我可以护着你的,有我在,一定再不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赖家那桩事他知晓了之后也一直极为后悔,他知道江奉容退婚之后日子必然不过好过,甚至是故意想着让江家做一些为难江奉容的举动,如此,她便会知晓退婚这个选择是错的。


    而只要她认错,那谢行玉还是会再想法子娶她。


    可是他不曾想到江赖两家竟会将事情做到这份上,甚至是差点害得江奉容丢了性命。


    这才让他生出了悔意来。


    只是江奉容却似乎一直不曾后悔。


    江奉容听完他翻来覆去所说的那些劝说之言,心头只觉得烦躁,但她知晓有些话必须得说个明白,于是压下心头情绪,认真道:“谢将军,我们回不去了。”


    谢行玉似乎一直都不曾认清这一点,以为不管发生什么,所有的一切都还能有挽回的余地。


    而实际上或许从谢行玉将阿嫣带回来开始,一切就已经无法挽回。


    毕竟从那时候开始,谢行玉的心就已经一点点向阿嫣偏移。


    谢行玉顿住,他垂眸看着眼前的人,片刻后忽地嘲讽一笑,“是因为太子殿下吗?你对他动了心,所以即便顶替旁人的身份都要与她成婚?”


    “阿容,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江奉容张了张嘴,竟不知到底是否应当否认。


    有许多事她其实是没法与谢行玉说明的,况且此时的江奉容也早已无法像从前一眼相信着谢行玉,所以她道:“将军,你何必为难我呢,你不是也已经有阿嫣了吗?”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沉,四下寂静中,又仿佛带了几分悲凉的意味。


    自然,江奉容的心里事并不难过的。


    知晓谢行玉终于将阿嫣纳作妾室的时候,她甚至真心实意地为他们二人高兴,“有情人终成眷属吧,阿嫣姑娘对谢将军有那样的心思,但却始终以义妹的身份与他做一些不清不楚的事,也是无趣,如今成了,至少若是谢将军往后再要娶妻,那女子也能提早知晓谢家的情况,不至于受了蒙骗。”


    确实,若是阿嫣还是以义妹的身份留在谢行玉身边,两人的关系却总是说不清道不明,明面上是义妹,但实际上谁也不知到底是否只是义妹。


    若是往后谢行玉娶妻,那女子只将阿嫣当作他的义妹,那等成了婚之后,这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眼下直接成了妾室,便是再无人不知晓他们关系了。


    自然算是做了好事。


    芸青与她说起此事时原本很是担忧,可后边听得她如此说,显然是当真不曾在意那谢行玉了,这才松了口气。


    而如今,江奉容提及此事,却故意做出难过的模样来,其实不过是想借着此事让谢行玉心底多些愧疚罢了。


    确实,谢行玉在听得江奉容提及阿嫣之后,神色微微顿住,又下意识想要解释些什么,但一开口却道:“阿嫣的事其实其中还是有些误会的。”


    即便阿嫣如今已经成了他的妾室,他却总还觉得这其中有些误会,也总以为能和江奉容解释清楚。


    可江奉容却并不想再听他说那些没有意义的解释,只道:“旁的事就罢了,那阿嫣姑娘腹中的孩子呢,这总不能也是误会吧?”


    这种事哪里还能归咎为什么所谓的误会,除非这孩子根本不是谢行玉的。


    但谢行玉知晓,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所以此时他听得江奉容提及阿嫣腹中的孩子,便已是哑口无言。


    沉默片刻之后,谢行玉道:“阿容,这事是我错了,但我心中始终还是有你的,我们十余年的感情,哪里能说放下就放下的呢?”


    江奉容垂下眸子,酝酿片刻后红了眼眶,“谢朝,别再为难我了好不好,你知道的,退婚之后我所承受的那些事,如今,好不容易一切都过去了,看在我们那么多年感情的份上,你放过我,好吗?”


    她在求他,但是却也没有分毫要让步的意思。


    谢行玉心里也并不好受。


    他原来一直以为即便是他做错了什么事,在江奉容这儿,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可今日江奉容所言,却彻底击溃了他最后的一点幻想。


    可难道当真就要这样放弃了吗?


    其实他不是这样的性子。


    但是他知晓,只要江奉容不愿意,那他肯定是无法将她带走的。


    毕竟还有隋止在。


    想到这,他心下一阵压抑,他看着眼前的人祈求的模样,却更是酸涩难当,他声音沙哑道:“阿容,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你觉得我会因为你不想同我一起离开便要彻底将你的身份泄露,害你丢了性命吗?”


    江奉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谢行玉就接着道:“你放心吧,关于你的身份,半个字我都不可能会泄露出去。”


    “只是,我也绝不可能放弃你。”


    说罢,他转身踏出了院子。


    而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江奉容却是轻轻松了口气,不管如何,至少他答应不会将自己的身份透露出去,这就已经足够。


    谢行玉的身份不同寻常,想捂住他的嘴,即便是隋止,恐怕都未必会有这么简单。


    而江奉容与隋止如今所做的这些事,不论如何也逃脱不了欺君的罪名,所以江奉容必须保证他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


    好在谢行玉虽然做了许多荒唐事,但他始终还是在意江奉容的,否则也不会因为江奉容而不顾圣人的怒火对江赖两家动了手了。


    虽然有些可笑,但最终确实是这几分江奉容看不上的情意派上了用场。


    ***


    从周家回来之后,谢行玉再也没有提过那日街上所发生的事情。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本宁静的模样。


    他依旧像往常一样活事处理事务,或是操练将士,总之,有许多事情忙碌。


    谢嘉莹却记着那日谢行玉说过的话,她见谢行玉没在继续纠结,心底其实也是很希望能有一个答案的,毕竟这事关江奉容的死活。


    可她来了谢行玉的院子好几回,最终却还是止步于门口,最终叹了口气,道:“罢了,不管这桩事的真相如何,我都不应当再去深究,倘若江姐姐当真还好好活着的话,那就让她好好活下去吧,别再牵扯进这些事情中来了。”


    想明白这些,谢嘉莹便也只当作谢行玉从不曾向她提及过这事了。


    而阿嫣这些时日却费了不少心思讨谢行玉的欢心。


    如今的一切与她所幻想的落差实在太大,她表面上看起来平静,但实际上心底却是难以接受的。


    所以才一日日地往谢行玉院子里跑。


    但却不仅没让谢行玉对她稍稍多上点心,反而让谢夫人注意到了此时。


    她将阿嫣唤了过来,而后训斥道:“如今行玉在朝中有颇多事务须得处理,你又怀着孩子,难道不知什么才是要紧的吗,何必总是做那种蠢事?”


    她说的蠢事,指的便是阿嫣这些日子以来,只要谢行玉回来,就总往他院子里跑的事了。


    其实被谢夫人说蠢,阿嫣的心里是很不服气的,毕竟在她看来,这谢夫人当初可是被自己算计得死死的,若是论聪明,谢夫人定是无法与自己相较的。


    只是如今谢夫人这话却是不曾说错的,不论如何眼下对于她而言,还是腹中的孩子才是最为重要的,若是能给谢行玉生下个长子,不论旁的,她的地位至少是稳固了。


    可这些时日她眼睁睁看着谢行玉对她越发冷淡,却还是不甘心什么都不做。


    有些道理即便是心知肚明的,但真等到自己遇上了那样的事,恐怕就没法这样轻易置身事外了。


    但如今在谢夫人面前,阿嫣不管心里是怎么想到,表面上却无论如何都会做出一副乖顺姿态来,很快应道:“母亲的话阿嫣记住了。”


    从前谢夫人瞧见阿嫣这副乖顺模样,其实是很喜欢的。


    毕竟她膝下两个孩子,谢行玉整日忙于手中事务,鲜少有陪在她身边的时候,若是遇上战事,即便几个月不曾回来都是寻常之事。


    而女儿谢嘉莹又不是个省心听话的,所以难得遇上阿嫣这样乖顺的,谢夫人是真心喜欢。


    但从她为阿嫣安排了婚事,阿嫣表面上应着,私下竟是偷偷告知谢行玉说她从来不愿,就仿佛谢夫人逼迫了她一般,更是害得谢家在她大婚那日丢尽了颜面之后,谢夫人就彻底看清了她伪善的面具。


    如今瞧见她依旧一副乖顺的模样,心里却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觉得她是真心认同自己所言,而会在觉得她心底定是还在打着别的主意。


    但也无关紧要了。


    现在的阿嫣并非是从前的她了,谢夫人确定,她在自己的手中是绝对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来的。


    所以谢夫人并不在意阿嫣的心里是如何想的,见她已经应下,便摆手令她离开了。


    谢行玉这些时日这般忙碌,除却从前有许多堆积在手中的事务不曾处理之外,还有另一桩事。


    那便是秦川城又起了战事。


    秦川城地处边境,却偏偏又是个富庶之地,所以从先帝在时,此处便总容易被周边国家或是蛮夷部落盯上。


    当初江奉容的父亲与母亲亦是因为这一缘故而在那处镇守多年。


    而谢行玉也曾去过那处平定山匪。


    最近这些日子却又有消息传来,说是安定了一段时间的秦川城又有些不太平了,周边早被驱散的几个蛮夷部落又重新合并,而且秦川城太守也传来消息,说是最近附近总有蛮夷部落人的身影出现,显然好似是在盘算着些什么。


    如此,便也足以说明那些蛮夷部落之人的野心并未消散,如今又起了别的念头。


    谢行玉知晓此事之后,心下马上便有了想领兵前去平定这一场动乱的念头。


    秦川城周遭这些蛮夷部落之人其实早已困扰楚国许久,从赵文婴与江遂之事后,倒是让他们安定了一段时间,可如今他们却又卷土重来。


    谢行玉心想,倘若这次他能替朝廷彻底根除了这祸患,或许江奉容与隋止的事能有余地。


    届时,他可以向圣人求一个恩典,以他的功绩至少换得江奉容平安。


    如此,即便将一切说破,也能保证她安然无恙了。


    但是他不曾想到的是,其实圣人早已有了让他前去平定秦川城之乱的念头,只是却并非是让他作为主帅前去,而是作为副将。


    一日前,谢行玉在御书房见了圣人。


    他还不曾来得及说出心中想法,圣人便开口道:“秦川城之事,想来你也已经听说,行玉,除了你,朕倒是想不出其他去平定此处动乱的合适人选了。”


    谢行玉原本便有此心,听得圣人如此说,自然应道:“臣定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确实,他虽然年纪尚轻,可却已经上过几回战场,更是从未有过败绩。


    而秦川城那个地方对于他来说也并不算陌生。


    几月前,为了剿灭山匪,他便去过一趟了。


    这般说来,在朝中确实难以寻得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但圣人却点了点头道:“此时去秦川城,朕当作令吴由将军为主将,你跟随他为副将,你们二人率领西山大营的五千将士去平定秦川城之乱,此事非同小可,你可莫要令朕失望。”


    从听到“副将”二字开始,谢行玉的面色便显然有些不对。


    除却他最早跟在他父亲身边时做过副将,后边从来都是以主将的身份率兵上战场,在没有给旁人做过副将。


    况且圣人口中的这个吴由谢行玉也是知道的,从前西山大营在隋止手中时,他便是在隋止手下做事的,后来圣人寻了由头令隋止将西山大营交出来之后,这吴由的官职也往上提了提,至少明面上看是整个西山大营的主人。


    如此,也勉强算是与谢行玉同品级的官员。


    但若是论起功绩,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谢行玉相较的。


    所以圣人如此安排,谢行玉的心里自然会有些不舒服。


    但这是圣人的命令,不论他心里如何不满,到底是不能将这般情绪表露出来,所以顿了片刻之后,还是勉强应了个“是”。


    而后退了出去。


    其实圣人会有这般命令,也并非是什么奇怪的事。


    圣人因为当初谢皇后之事,原本就对谢家有些不满,再加之即便后边谢皇后已经入宫十余年,但却也始终不曾得到圣人的欢心,即便有了皇子隋璟,也没能缓和与圣人之间关系,所以圣人对谢家的不满便一直都存在着。


    他原本确实是看中这个有些本事却又很是听话的谢行玉的。


    但后来江赖两家之事也让圣人意识到这个谢行玉似乎也并未有他所想象中的那样听话。


    而秦川城之事,就如同圣人当着谢行玉的面所说的那样,他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圣人却生出了借此打压他的念头。


    他为副将,吴由为主将,在所有人眼中,他便是不知不觉矮了吴由一头。


    这其中道理,谢行玉也能想得明白,但却也没有选择余地。


    此事定下之后,西山大营中却比往常要热闹许多,因为这次前往秦川城的将士中,有数量颇多从未上过战场之人。


    譬如与隋璟一道进入西山大营中训练的那批将士。


    算起来他们到此也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而已,如今听闻要上战场了,自然不免担心害怕,不过比起这些,更多的却是觉得兴奋,甚至止不住幻想着在战场上大展拳脚,而后借着这个机会建功立业,这往后可就再不是一个小小士兵了,若是立下功绩,一场胜仗之后,说不定便能被封作百夫长呢。


    此事的隋璟在一整日的训练之后回到营帐中,探手下意识往被褥底下摸去,但却发现那里已经是空无一物。


    他顿时变了脸色,也全然不觉得疲惫了,只慌忙在那处翻找起来,好似是什么极为贵重的东西不见了。


    第六十八章


    正当他翻找得满头大汗之际, 辛穆走进来恰好瞧见这般景象,于是有些奇怪道:“殿下是什么东西不见了么?”


    隋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但瞧见来人是辛穆, 神色也稍稍安定下来,勉强道:“并非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只是我母后前些日子遣人送来的书信, 信送来时正要训练,所以我匆匆看了几眼便收在被褥底下了,这会儿却寻不着了。”


    “哦,你一说这事我倒是想起来了。”辛穆听得这话,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将一封书信递给他, 解释道:“早上的时候我恰好瞧见这信掉在你床边,就顺手帮你收起来了, 谁料一天训练下来竟是将这事忘了。”


    隋璟从他手中接过书信,展开之后瞧了几眼, 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心底还是不免有些不安,于是状似无意问道:“这书信内容,你可瞧过?”


    辛穆一愣,连忙摇头道:“我哪里有这胆子,虽说殿下你如今与我们这些普通士兵同吃同住,还一起训练, 但是我可记着你皇子的身份,哪里敢做这种冒犯的事儿?”


    隋璟瞧辛穆的模样不像是撒谎,再加之他与这辛穆从刚来西山大营时就已经相识, 辛穆又向来是直爽的性子,想来是不会在这种事上面撒谎的。


    于是神色也缓和下来, 他抬手像往常一样将这封信点燃了烛火,眼看着它彻底化作灰烬才安心下来。


    其实谢皇后遣人送来的书信中大多只是一些对他嘘寒问暖之言,这倒是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谢皇后心底始终希望隋璟能取代隋止,所以在那些嘘寒问暖的言论中,总不免夹杂着一些鞭策之言,强调他的身份贵重,强调圣人如今身体不同从前,强调他需得学会笼络人心之类……


    这些话语母子二人私下说说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但如今写在了书信上,若是被人拿捏住了把柄,总不是什么好事。


    隋璟虽然年纪小,但显然心思却比他的母亲要细腻许多。


    而辛穆见他面色已然缓和,心下也稍稍安定,又转移了话题道:“殿下,再过几日我们便要出发前往秦川城了,真不曾想到我们这些新兵竟是这样快就要上战场了。”


    “吴将军说了,出发前往秦川城之前会给我们两日假期,家里若是隔得不远便可以借着这机会回一趟家中。”


    说到此处,辛穆却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毕竟这若是上了战场,还能不能有再回来的时候,就当真是说不定了。”


    他抬眸看向隋璟,问道:“殿下,你要回去一趟吗?”


    隋璟若是有回去的心思,自然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毕竟他是皇子的身份,只要说一声,吴将军都会遣人将他送回皇宫中去。


    可隋璟却摇了摇头道:“没必要,等打了胜仗回来再去见他们也来得及。”


    听他这样说,辛穆却有些感慨道:“殿下您当真与我想象中的很是不相同,从前我在上京见到的莫说是像您一样身份尊贵的皇子了,便是随便一个世家的公子也是嚣张得不行,根本不会将百姓当作活生生的人来看。”


    “而殿下,虽然身份尊贵,但却当真是将我们这些人当作了朋友,要我说,往后要是殿下这样的人能坐上天下之主的位置,咱们这些寻常百姓,才能有好日子过呢……”


    他的话方才说完,隋璟心中微动,可嘴上却呵斥道:“这话可不能胡说,若是让别人听了去,不仅你要出事,我也要受了你的牵连。”


    辛穆回过神来,似乎有些被隋璟所言吓住,连忙道:“殿下勿怪,我这人就是总管不住嘴,你放心,我往后定是不会再胡言乱语了。”


    说这,他还竖起三根手指做出发誓的姿势,强调自己必然不会再犯下如此过错。


    隋璟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片刻之后有人过来禀报,说是吴将军让隋璟过去,隋璟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而等隋璟走出营帐之后,便将一封信递给来传话的人,“带给我母后,令她安心。”


    那人很快将书信收好,应了个“是”。


    之后便引着隋璟往吴将军营帐方向去了。


    西山大营的这些将士将会被派遣去秦川城之事,其实他比这些将士们要早三日知晓,而从他知晓了此事之后,同军营中的吴由将军来往也越发密切……


    ***


    如同隋璟所想的那样,谢皇后再得知圣人居然要派遣西山大营的将士前往秦川城平定动乱之后,简直要疯了。


    “阿璟如今才几岁啊!被送去西山大营那种地方受了那么久折磨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要上战场,难道是当真把他一个皇子当作寻常将士了吗!”谢皇后一想到隋璟已经在那西山大营中煎熬了数月就已经是极为痛苦,如今竟是还要令他一个孩子跟随将士就这样去上战场就更是无法接受。


    她简直不敢想倘若隋璟当真上了战场会是何种景象,而若是他在那战场上丢了性命,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画萍见谢皇后神色痛苦,心底自然也不好受,但能说的劝慰之言却也是非常有限,只得道:“三殿下如今早已非同往昔,或许此事并未有娘娘所想的那般糟糕呢。”


    “况且战场上吴将军与咱们谢将军,也总该知晓三殿下身份非同一般,即便豁出性命去,也是会护着咱们三殿下的。”


    可谢皇后听得此言,脸色却依旧难看,“本宫自然知道他们会用心护着,可是战场那种地方却并非是寻常所在,即便他们再如何用心,却也未必能保证阿璟的安全……”


    说到此处,谢皇后心下越发不安,她猛地起身道:“不行,本宫不能再由着他胡来了,他说要留在西山大营历练倒也罢了,虽说会吃些苦头,可到底不至于丢了性命,但如今却要跟着那些人上战场?”


    “本宫这就去面见陛下,即便是绑,也要将阿璟绑回来才行!”


    说罢,她什么也不顾地出了宫门,但不曾想就在这时隋璟遣人送入宫中的书信送至了永祥宫,刚巧与谢皇后遇上。


    画萍便接过那书信道:“既然三殿下特意送了书信回来,那娘娘不如先看过这书信再作决定?”


    谢皇后接过那书信,却并未有改变心意的意思,道:“不论他怎么劝本宫,这件事也绝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等她将手中那封书信尽数看完之后,神色却有了变化。


    她捏紧那张薄薄的纸,似乎有些高兴,又似乎有些不安,最终她沉默着将那信纸收回了信封之中,而后缓缓道:“记得遣人去一趟谢府,让行玉无论如何都要护着阿璟,绝对不能让他出事。”


    画萍虽然意外谢皇后这样快就改变了主意,但还是很快应下。


    其实这样也好,画萍心里清楚,对于圣人而言,隋璟愿意去战场上历练其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虽然隋璟如今年纪尚小,但无论是隋止,当时当初的圣人,也都是不是一直都小心翼翼护着长大的。


    而若是在这种时候谢皇后还要去明宣宫闹,让圣人无论如何都要将隋璟从西山大营接回来的话,恐怕只会让圣人觉得谢皇后此举有些拎不清,从而对她更是不满,除此之外,便也得不到旁的了。


    画萍心里虽然明白这些,可却也知道谢皇后方才既然已是打定主意要去面见圣人,那她肯定是劝不动的。


    况且那些道理,谢皇后也并不见得就不懂了,只是那时候的她已经将这样的法子当作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实在没了法子,可不就只能去求圣人。


    如今这般,倒是解决了困局。


    而谢皇后回到宫中之后,又反复将那封信拿出来看了好几遍,最终才将这封信烧作了灰烬。


    其实她之所以变了心意,只是因为隋璟在这封信中,第一回回应了她一直以来最在意的那件事。


    谢皇后一直觉得隋璟才是那个应当坐上皇位的人,也只有将隋止推上那个位置,她与谢家才能有好日子过。


    但是她的这般想法,却仿佛从来只是她自己的独角戏,不管是隋璟,还是如今能够在谢家做主的谢行玉,都不曾回应过她。


    而在这封信中,隋璟却极为认真地说道:“母后,倘若我们想成为最终的赢家,那便必然要变得足够强大,假如我依旧始终只是那个被您护在身边的皇子,那我们永远不可能斗得过隋止。”


    从前他还在宫中时,被谢皇后逼着学习那些他全然没有兴趣的东西,也生出来许多叛逆的心思,做了许多荒唐的事情。


    但如今他远离宫中,来到了西山大营,几个月的历练早已让他今非昔比,不仅仅是样貌上有了变化,心理上更是与从前截然不同。


    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而有些藏得极深的心思,也随之渐渐露了出来。


    谢皇后见自己这个儿子终于是和自己一条心了,虽然依旧担心他去了秦川城之后会出意外,可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这些话其实是有些道理的。


    若是想要得到那个位置,就必然要付出代价。


    这些,她早就该做好心理准备了。


    谢府,谢皇后遣来的人见了谢行玉之后便说明了谢皇后的意思,谢行玉闻言并不意外,只答应道:“此事便是姑母不特意让人过来提点,我也自然是会放心上的,还请画萍姑姑回去跟姑母说一声,让她放心便是,行玉定会护住三殿下。”


    画萍听得此话,答应后行礼告退。


    秦川城的事到了如今已经定下,虽然谢行玉只是作为副将前去平定此次祸患,但他知晓,只要能在此次战役中立下功绩,江奉容之事,便还有回转的余地。


    还好他已经打听清楚,隋止与江奉容的婚期定在了两个月后,所以一切,应当还是来得及的。


    出发前往秦川城之前,其实他还是有想再见江奉容一面的念头。


    毕竟此次分别,二人应当很久都无法再见,可是他想起那日江奉容所言,想起隋止,最终还是压下了这种心思。


    “我如今想见她,可她却应当是不想见我的。”想到此处,谢行玉不由苦笑。


    但即便不能见她,谢行玉还是想着给她带去消息,至少让她知道,她不是非得嫁给隋止才有生路。


    如此想着,他很快提笔写下书信,而后令手下人将此书信送至周府。


    谢行玉与吴由要率领西山大营的将士前往秦川城平定动乱之事对于整个上京而言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阿嫣自然也在几日前就打听到了这消息。


    她如今在谢府几乎是处处受制。


    从前几日谢夫人提点了她几句之后,她也当真只乖顺地留在了嫣然院没有了别的举动。


    而雁儿眼见谢行玉就要率领军队前往秦川城了,心中却不免着急,见阿嫣依旧只是日日留在嫣然院,对于此事仿佛全然不关心,便忍不住提醒道:“夫人,再有两日便是将军出征的日子了,难道您当真什么也不打算做吗?”


    阿嫣抬眸看了雁儿一眼,道:“昨日让你上街买的秋衣与鞋子可买来了?”


    雁儿一愣,但还是将那一包秋衣与鞋子拿了过来,“夫人,这些东西都不算太好,若是寻常百姓穿也就罢了,但若是给将军的话,怕是差了点。”


    阿嫣却将那些物件收了起来,道:“没关系,他知晓我不过是个农家女,也不曾见过什么好东西,只说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便是,不管他是否用得上,总归我的心意是有的。”


    雁儿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夫人,您为何不索性跟着将军一同去?左右您也是秦川城的人,您就说离家太久,有些想回去看看,借着这个由头,不久能陪在将军身边了吗?”


    “如今在谢家,您受着诸多阻挠,老夫人,小姐都是见不得您好的,不如索性陪在将军身边,如此,也能让将军想起您的好来,岂非是一举两得?”


    雁儿从得知谢行玉要去平定秦川城的动乱开始,心中便已经有了这般念头。


    之所以不曾说出口,不过是因着她觉得像阿嫣这般聪明的人,定然也能想到这一层,可不曾想眼看着谢行玉都要出发了,阿嫣这边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这才忍不住将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


    可阿嫣听了这话之后,却笑着摇了摇头,“我若是当真跟着去了,反而是犯蠢。”


    她道:“将军去秦川城可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去平定动乱,我若是跟着一同前去,他定是顾不上照料我的。”


    说着,她伸手轻抚已经有些微微隆起的腹部,声音也不自觉温和几分,“若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可偏偏我如今可是怀着身子的,倘若跟着他到秦川城那种地方吃苦,这孩子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可当真就得不偿失了。”


    “而在这谢府,府里的这些人即便再如何不喜欢我,因着我腹中的这个孩子,却还是会好生照料我的,所以我留在谢府,比跟着一起去秦川城那种地方吃苦可要聪明多了。”


    这样的一番话确实是说得雁儿哑口无言。


    确实,如今再去追求谢行玉那虚无缥缈的情意显然完全没有腹中那个孩子来得有意义。


    只要好好地将这个孩子生下来,那所有的一切就唾手可得。


    ***


    谢行玉的那封书信自然送至了周府,只是却被隋止安排在府中的人拦截了下来。


    从那次谢行玉闯入文雪院见了江奉容之后,赵献安排的那些人是再不敢将心思放在其他的事情了,假若谢行玉再来,他们也绝不可能让谢行玉见到江奉容。


    自然,这封书信也被拦了下来。


    最终是被送到了隋止手中。


    隋止拿到这封信后微微皱了皱眉,心里显然是有些不舒服的,可到底却也并不曾将这封书信毁掉,而是收入了袖中。


    等再见到江奉容时,隋止将这封书信递给了她。


    江奉容一愣,就见隋止神色有些不自在道:“谢行玉送来的书信,他很快就要离开上京了,送这封信过来,大约是为了向你告别……”


    隋止的话还不曾说完,江奉容就从他手中接过那封书信,而后快步走到一盏纱灯面前,将那封还不曾拆开的书信点了火,几瞬之间,火苗便将那封信彻底吞噬。


    而从始至终,江奉容都没有在意过那封信里边写了什么,她只轻声道:“他的事,已经与我没什么干系了。”


    不管这封信里的到底是什么,是告别亦或者是什么别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隋止闻言点头,显然心情不错道:“那往后不管是他人,还是他送来的什么东西,都不会有到你眼前的机会,省得碍眼。”


    江奉容并未反驳,她看向隋止,问道:“殿下这个时辰过来,应当不会只是为了送这一封书信吧?”


    现在外间天色已经暗下,隋止特意这个时候过来,绝对不可能只是为了给江奉容送这一封无关紧要的书信。


    而这件事,毕竟往后是否能在周府见到谢行玉,显然让江奉容更是在意。


    隋止闻言 ,倒也并未再卖关子,而是点头道:“阿容不是一直想再见赵将军一面吗?今夜,孤带你去。”


    “真的吗?”听他这样说,江奉容自然惊喜。


    虽然江奉容已经入宫见过赵文婴好几回,可是那个时候的江奉容还并不知晓她的真正身份,只是将她当作圣人的慧妃来看待。


    如今的江奉容却已经知晓他的身份,连带着再回忆起慧妃的面容来都觉得越发熟悉。


    许多原本想不通的事情也仿佛有了答案。


    若是可以,她自然希望能再有机会见到赵文婴,只是她想起隋止从前说的话,想到隋止的现状,却不免有些迟疑,“现在去见母亲,是不是风险太大了,倘若出了意外,陛下那边……”


    “相信孤。”隋止认真道:“孤已经安排好了。”


    江奉容迟疑片刻,到底是咬牙点了头,她实在是太想见到赵文婴了,即便有些冒险,可她依旧想见她。


    所以她换了衣裳,跟着隋止入了宫。


    二人相见的地方安排在了距离常宁宫并不算太远的一处废弃宫苑。


    江奉容到那所宫苑时,赵文婴已经等在那儿了。


    她穿了一身乌黑的斗篷,半个身形都隐入了黑暗中,江奉容进来之后瞧见了那道身影,她喉咙不由有些发紧,片刻之后她才声音极轻地唤了一声,“母亲。”


    立在那处的背影猛然转过身来,瞧见江奉容的一瞬,瞬间红了眼眶。


    江奉容心底亦是酸楚难当,她不想再细思旁的,只扑入赵文婴的怀中,而后眼泪便落了下来,“母亲,真好,您还活着……”


    赵文婴抬手轻抚着她的乌发,她什么话也没说,只用这样的动作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江奉容。


    等江奉容的情绪平稳下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离开赵文婴怀中,正欲将面上泪珠擦去,赵文婴却先卷了帕子替她擦了眼泪,叹息道:“阿容,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不住你,这些年来你在宫中受了多少苦楚母亲都看在眼里,可偏偏却是什么也做不了。”


    她被困在了圣人身边,能护着江奉容的性命就已经是拼尽全力,旁的却是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这些年来,她也一直很是痛苦自责。


    江奉容却握住她的手,认真摇了摇头道:“母亲,您已经为我做了许多,当年所发生的那些事我已经知晓了,父亲与您平白受了这么多年的冤枉,您更是被困在了这深宫中,这件事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赵文婴猛然握紧了江奉容的手,将声音放低道:“这件事并非小事,你千万不要因为一时冲动犯傻。”


    她实在害怕江奉容会因为一时意气做出蠢事。


    江奉容对于她而言,是她活到如今的唯一支撑,若是江奉容当真出了什么事,她恐怕也无法再继续熬下去了。


    第六十九章


    “您放心, 我知道此事没那么简单。”江奉容压下心头的酸楚,勉强挤出笑意道:“但是我们总会有法子的。”


    赵文婴不忍教她心底难过,便也轻轻点了头。


    时间过得极快, 赵文婴透过那扇半开的窗往外间瞧去,见那月亮高悬, 也知时辰差不多了, 于是转眸看向江奉容,借着着最后的时间说了好些嘱托的话,句句皆是告知她自己在宫中处境很好,希望她只顾着她自个, 万事小心便好。


    江奉容听着, 无论她说什么都尽数点头应下,虽然前头已经是哭过一回, 可其实这会儿她心下也是酸涩难当。


    若不是一直强撑着,恐怕又要落下眼泪来了。


    赵文婴说完最后一句话, 又轻轻抱了抱自己的女儿, 过了好一会才松开她,而后就仿佛担心自己再生出眷恋心思一般,快步转身离开。


    江奉容直至上了回去的马车,整个人也始终有些浑浑噩噩的,连隋止与她说话都不曾察觉。


    等隋止再想开口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之时,江奉容却忽然抬眸看向他, 很是认真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将我母亲救出来?”


    隋止一怔,就听得江奉容声音哽咽道:“只要能将她从宫中救出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即便赵文婴什么也没有说, 甚至告诉江奉容她在宫中过得很好,可江奉容还是能看出来, 她过得一点也不好。


    也是,留在仇人的身边,每天一睁开眼睛,看见的便是那个自己恨不得千刀万剐之人,而偏偏这个人还是掌控所有一切的存在。


    这样的日子,简直如同深渊吧。


    “阿容,你冷静一点。”隋止能明白江奉容的心情,可他知道,这件事绝没有那么简单,至少如今,还没有到动手的时机,所以只能劝她,“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等寻到了合适的时机,孤会帮你……”


    可江奉容却并不相信隋止的话,她用力抹去眼角的泪珠,冷笑道:“殿下不愿意帮我可以直说,又何必拿这些假话来骗人?”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让我都差点忘记了,殿下不论如何也是那个人的孩子,是那个害死我父亲,又令我母亲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之人的孩子,算起来,殿下也是我的仇人。”


    她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也并非全然是真心话,只是见母亲深受苦楚,而自己却又什么也做不了,一时情绪悲恸,才仿佛发泄一般将这些话说出了口。


    其实她向来明白,父亲是父亲,孩子是孩子,将父亲的罪过安在孩子的头上是错的。


    她的父亲与母亲被所有人当作通敌卖国的罪人,便也有许多人因着她父亲与母亲的罪行迁怒于她,江奉容原本便是因为这种事受了不少苦楚的人,自然是更明白这样是错的。


    只是此时她有些克制不住情绪方才说出这般话来。


    说完之后她也不由顿住,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言有些过了。


    隋止并不曾做错什么,至少到现在为止,他做的许多事情都是在帮着自己,甚至今日夜里他还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带着自己入宫。


    只为让自己能见到想见的人。


    想到此处,江奉容心下不由有些愧疚,她正斟酌着该如何开口道歉,却不想一阵沉默之后,隋止忽然道:“他不仅仅是你的仇人,亦是孤的仇人。”


    江奉容一怔,便听得他接着道:“他害死了我的母亲,若不是他苦苦逼迫,我母亲不会选择自尽,所以阿容,我和你一样,都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这些事隋止一直藏在了心底,而如今却是他头一回将这一切说出口。


    原本他只是想让江奉容安心,想告诉她,他与她其实一直都在站在同一边的。


    她的仇人,亦是他的仇人。


    可当他真正将这话说出口时,心底似乎也稍稍轻松了些。


    那么多秘密压在心头的滋味,其实并不算好受。


    江奉容听他将这些话说完,迟疑了片刻道:“对不起,我方才一时没有控制住情绪所以才……”


    她其实知道将赵文婴救出来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也知道隋止的话是不曾有错的,但那一瞬,所有的情绪恰好涌上心头,她也就失了理智,所以才口不择言地说出原本不应当说出的话来。


    “这并非是你的错。”隋止抬手将她眼角的泪珠擦去,或许是因为这个动作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两个人都还并未察觉出不对劲。


    片刻之后,江奉容才意识到他的动作有些过于亲密,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来。


    隋止也反应过来他的举动有些不合适,也掩饰般的轻咳一声,而后又转移了话题道:“将赵将军救出宫之时,孤一直再作安排,阿容,你放心,很快便会有好消息的。”


    江奉容点点头,认真道:“那我等殿下的好消息。”


    隋止袒露了他的秘密之后,江奉容对眼前的人也不自觉多了几份信任。


    其实不论是感情还是旁的,都没有他们二人站在同一立场来得让人安心,况且这些时日以来隋止帮助她良多,倘若不是因为他也将圣人当作仇敌,江奉容也想不到其他缘由。


    若非如此,他完全可以将她与赵文婴之事尽数告知圣人,如此也能让圣人对他多几分信任,总是有些好处。


    但他却始终不曾这样做。


    马车中终于安静了下来,江奉容想着方才隋止所说的那些话,犹豫了几番是否要问些什么。


    毕竟那些事情对于隋止来说应当是隐藏在心底的秘密,她若是这样开口询问,总是有些冒犯,但关于过去的事,她却又总还是想要知道得更多一点。


    如此几番纠结之下,她到底还是不曾开口。


    可隋止却仿佛看出她的心思一般,将过去那些事尽数都说了出来。


    从先皇后是如何嫁给圣人,到圣人如何爱重她到天下皆知,再到后来,原来这一切尽数是镜中花水中月,都是虚妄。


    听完这些话,江奉容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胸口有一处地方,压抑得有些难受。


    魏窈秋的一生,确实也过得很苦。


    隋宴明明心中喜欢的那人是赵文婴,可却为了权势娶了魏窈秋,又在天底下人面前演了那么多年的深情,直至如今,还有不少人以为圣人对先皇后情深一片。


    可真相呢?


    却是他生生将先皇后逼迫至死。


    他为了他那荒唐的私心,害了所有人。


    说到最后,隋止看着江奉容,很是认真道:“所以阿容,你放心,终有一日,我会将他伪善的面具彻底撕开,让天下之人都知晓他的真面目。”


    江奉容向来不会安慰人,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隋止,便轻轻点了点头,笑着道:“我相信殿下。”


    少女的唇角扬起刚好的弧度,莹润的唇虽不染唇脂,可却依旧带着嫣红的色泽,一阵微凉的风从窗缝中灌入,可隋止却忽然觉得心头涌上一阵闷热的气息,他顿了片刻,目光不自在地移开。


    ***


    两日后,谢行玉离开上京前往西山大营与吴由等人汇合。


    谢行玉手中那支军队暂且交给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副将谢星。


    谢星原本想与谢行玉同去秦川城,他语气不满道:“从前只要上战场,我一直都是陪在将军身边的,如今将军为何却要将我留在上京?”


    “谢星。”谢行玉神色中多了几分凝重,他道:“我手下的那支军队,若非留在你的手中,旁的人,我是信不过的。”


    谢星猛然抬眸,他明白了谢行玉的意思,自然不会再意气用事,连忙应道:“将军放心,属下一定会在上京等着您回来!”


    谢行玉点头,谢星是他最信得过的人,有谢星在,他也才能安心离开上京。


    今时不同往日,连圣人,他也应当有几分防备的心思了。


    这次前往西山大营走得仓促,谢行玉离开时只有谢夫人来得及拉着他的手说上几句叮嘱的话,至于阿嫣与谢嘉莹等人,都还没来得及说得上话,他就已经翻身上了马,再回头看了一眼谢家的这些人,而后一夹马腹,身影便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谢夫人却在府门前站立许久,直至身边静竹提醒才回过神来,她重重叹了口气,虽是满心担忧与不舍,可是他们谢家的荣耀,从前是靠谢老将军在战场上拼来的,如今也是靠谢行玉在战场上拼来的,这一切永远都不会改变。


    几日后,谢行玉已经与西山大营的吴由等人汇合,并且与之一同率领着西山大营的五千将士前往秦川城。


    加之原本就镇守在秦川城的三千将士,一共便有八千将士,以此八千将士来应对边境联合在一起的几个部落,其实并不算太难。


    所以无论谢行玉还是吴由等人,心底都不曾太过担心。


    秦川城距离西山大营路途遥远,即便不眠不休地赶路,也至少需得半月有余的时间才能赶至那处。


    所以即便秦川城的事情并未有那么紧急,谢行玉等人还是极为匆忙地动身了。


    而在谢行玉与吴由等人动身之后的第三日夜里,隋止拿着一封书信面见了圣人。


    第七十章


    明宣宫, 殿内原本熄灭的烛火重新燃起,明亮地有些刺眼。


    圣人披着外衫,起身坐在案几旁。


    他展开那封书信, 只是简单地扫了几眼,神色似乎并未有什么变化, 但眸色却有些微微发沉,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缓抬眸看着眼前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信?”


    隋止立于他身前,答道:“几日前父皇敲定西山大营的将士需得前往秦川城平定动乱, 母后得知此事后心中念着三弟, 于是便有了这封书信。”


    圣人将这封信用力捏紧,猛然一拍桌子道:“通篇都是大逆不道之言, 朕如今身子还全然无恙,他们竟然就已经算计到这个地步了?”


    隋止带来的那封书信, 正是谢皇后与隋璟的来往书信, 其实都不需要隋止去刻意做什么手脚,只需随意将其中一封书信拦截下来,里边的内容若是落入圣人眼中,恐怕都是大逆不道的罪行。


    只是无人会将心思放在这种事情上边,而谢皇后与隋璟来往传递书信之时行事也还算谨慎,身边也都安排了可信之人, 所以方才一直不曾有人将此事捅到圣人面前。


    而如今,隋止做了这件事,谢皇后与隋璟自然也就逃脱不过去。


    “父皇。”隋止道:“其实母后觊觎这个位置倒是人之常情, 毕竟三弟是她的亲生孩子,她自然是向着三弟的, 只是她即便再有野心,也总不该对您毫无敬畏之心,况且这书信乃是给三弟的,她如此胡言乱语,怕是连三弟也……”


    隋止如此说,不仅表明了自己如今所为的真正目的,更是状似无意地将一切牵扯到了隋璟的身上。


    上梁不正下梁歪,谢皇后信中通篇都是这般荒唐言论,隋璟耳濡目染,怕也是早已认同了这般说辞。


    果然,隋止的话音落下,圣人的脸色也越发难看。


    确实,谢皇后有野心是正常的,圣人对这一切也并非是全然不知情的,毕竟她坐在了那个位置上,膝下又有一个嫡子,不管是作为母亲,还是作为皇后,心底都总不免有些算计的心思。


    圣人对此,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是如今这封信里面的内容对他全无敬畏之心,就差直白说出等他驾崩之后如何如何了。


    谢皇后也就罢了,连隋璟这个才不过十来岁的孩子都被灌输了这般念头。


    他若是什么都不做,那就是纵容了。


    想到此处,圣人越发捏紧了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纸,显然,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他即便有心想要处理此事,也总不能只是凭借着这一封信便定下了谢皇后与隋璟的罪行。


    谢皇后是亲笔写下书信之人,她的罪过不能推脱,可隋璟,这件事确实不好算到他的头上。


    圣人抬手捏了捏太阳穴的位置,而后道:“此事容朕斟酌斟酌吧,在朕安排好一切之前,此事不必与旁人提及。”


    隋止自知此事定然不会有这样容易,所以便应下道:“儿臣明白。”


    圣人又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起身往里间走去,“时候不早了,老二,你也回去吧。”


    隋止行礼告退,转身出了明宣宫。


    今夜圣人虽然并未发作,但隋止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并非是全然没有意义的,圣人对谢皇后早有不满,如今瞧见了这封书信,便是让原本扎进肉里边的尖刺再次溃烂发疼,若是再有人在耳边时刻提一提,怕是用不了多少时日,圣人即便是用尽法子,也会想将这根尖刺拔除了。


    确实,从圣人见过这封书信之后,连着几日心情都不算太好。


    他虽然素来厌恶谢皇后,但谢皇后也并非是不曾主动上前巴结过的,刚入宫那几年,为了得到他的宠幸,谢皇后也是做足了小女儿姿态,口口声声嘴里说的都是什么钦慕他,崇敬他,谁能想到她在寄给儿子的书信中却是那般说辞。


    字字句句尽是算计,将那明晃晃的野心尽数暴露无遗。


    自古做君王的,免不了疑心重,如今谢皇后这样将心思暴露,更是怪不得他心中起疑了。


    皇位也好,旁的东西也罢,他若是赏赐,那自然可以感恩戴德地受着,可若是他没有要给的意思,念着生生从他手中抢夺,那这般念头可就是犯了大忌了。


    但说到底不过是一封书信,圣人也不好当真拿着这信便定下了他们二人的罪行。


    只是留在这样的祸患在身边,他的心里到底不安。


    入夜,圣人像往常一样召来赵文婴在明宣宫伴驾。


    从江赵文婴封作慧妃开始,圣人要么是独自在明宣宫歇下,要么便是宣来赵文婴相伴。


    赵文婴在宫中这么多年,其实性子也变了许多,从前性子刚硬,对圣人从来是不曾有过什么好脸色的,但是如今却不同,她性子温婉了许多,有时候圣人看着她,也会不自觉有些恍惚,就仿佛看到了当初的魏皇后。


    但不管如何,圣人到底还是喜欢她的。


    不论她的性子如何,也总还是喜欢她陪在身边。


    这会儿底下人将刚温好的安神茶送了进来,赵文婴从那人手中接过,而后用勺子舀了一勺吹凉,送到了圣人嘴边。


    圣人皱眉道:“先放那儿吧,朕等会喝。”


    安神茶的味道并不算太好,只是凑得近些,赵文婴都能很分明地从里边闻着一股浓重的苦树根的味道,圣人并不喜欢这种味道。


    赵文婴叹了口气,虽然依着他的意思将安神茶先放在了案几上,但却忍不住开口劝道:“陛下这几日都睡得不好,安神茶还是要喝的,否则白日里事务繁多,这整整一日下来,如何熬得住?”


    圣人沉默了片刻,放下了手中的折子,又顺势握住了赵文婴的手道:“慧娘,朕身边也唯有你,是真心在意朕的。”


    谢皇后与隋璟不必多说,隋止是将那封信送到他手中的人,隋止与这件事的利益牵扯太多,他来做这件事便很难让圣人心中不对他也生出猜忌来。


    所以此事他才会如此说。


    赵文婴闻言神色一顿,“陛下这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那封信的事情圣人既然让隋止不必外传,那他自然也不会将此事随意说与外人听。


    但这样的一件事积压在心里也实在不好受,所以赵文婴问起时,他只是叹了口气,道:“朕身边一个个,皆是算计着这个位置的人。”


    见赵文婴不解,圣人便将那日夜里的事尽数说了出来,“皇后与老三书信来往频繁,朕从前从不曾在意过此事,只觉得皇后舐犊情深,可如今看来,即便老三远在西山大营,皇后也是片刻不肯放松,时刻不忘鞭策着他,让他莫要忘记了夺得朕如今这个位置才是重中之重。”


    圣人愿意将这一切告知赵文婴,其实也并非全然因为他有多相信眼前人。


    只是赵文婴对于他而言是一个全然被掌控的存在,换句话说,依着如今赵文婴的身份,她即便知晓了这些事也并不能如何,而若是圣人觉得她生出了别的心思,想要了结了她,亦是一件极为容易之事。


    她背后并未有任何依靠,也不会与任何人有什么利益牵扯,就仿佛无根浮萍,想要处理实在容易。


    而听着圣人将这些事说出来,赵文婴其实也并不觉得意外,那日夜里的事原本就是她与隋止合计过的,这其中内情,她自然一早就知道。


    至于为何笃定圣人迟早会与她吐露心思,这其实也并不难,撇去她原本便是个无依无靠的之外,还有便是圣人对她当真有几分荒唐的情意,不然当初也不至于如此太费周章。


    况且赵文婴在宫中陪了圣人多年,那些年间被关在暗室里,能见着的人除却圣人也就两个伺候的婢子,这般一日日相处着,她哪里还能有摸不清楚人性子的到底。


    她成了慧妃之后,圣人在她身边处理政务的时候颇多,若是遇上烦心事,在她面前抱怨也是寻常事。


    连那些朝中的事他都不不曾刻意隐瞒,如今谢皇后的事,只要她寻着合适的机会提一提,圣人便还是要说出口来的。


    只是赵文婴心里虽不意外,可面上却不能没有惊讶之色,她拧眉听完,道:“真不想皇后娘娘竟有此心思,连带年纪尚小的三殿下也……”


    圣人道:“此事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倒是令朕有些为难。”


    其实他如此说了,便是打定主意要管的,毕竟他从不是眼里能揉得沙子的性子。


    谢皇后与隋璟这般在他身子还算硬朗之事便口口声声地为了他的身后事做了安排,如此大逆不道之举,他怎么可能能容忍得了。


    说到底,他想着要管这事,但却还不曾想好如何去管这事。


    毕竟只是拿着这一封书信,总还是不够的。


    赵文婴思忖片刻,便顺着圣人的话头道:“臣妾这些时日打发时间,倒是瞧了不少咱们楚国的史书,臣妾瞧见咱们楚国曾有一位文康皇帝,书上写,他有个儿子生了异心,这位文康皇帝虽然有所觉察,但偏偏拿不出证据,于是便想出了一个主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