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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慧妃举办的百花宴与上京中其他世家小姐随意举办的宴会自然不同。


    并非只有饮茶赏花闲谈之类。


    毕竟是为了择选太子妃, 即便依着圣人的意思,此事只看隋止的心意,可却也需得让这些世家小姐有些能展示自己的机会才成。


    倘若只是在那处喝茶闲谈, 又如何能让隋止有瞧见她们的机会?


    所以慧妃便令人拿了签筒过来,而后道:“今日这百花宴虽是为了赏花, 但若只是赏花不免太过无趣了些, 所以本宫特令人制了这签筒,将诸位小姐的名讳都写在了这竹签上。”


    说罢,她伸手拨了拨那竹签,接着道:“本宫随手抽取, 抽中了哪位小姐, 便都可以上前来展示自己最擅长的才艺,若是并未擅长的, 便饮酒一杯以作惩罚,可好?”


    慧妃虽然问了她们意见, 但她既然已经如此说了, 这些世家小姐自然不会拒绝。


    况且都是世家费心培养的贵女,哪个没有些才艺在身上,倘若慧妃不做此安排,她们恐怕还要发愁没有在隋止面前表现自己的时机呢。


    而若是实在有不想表演的,慧妃亦是给了退路,便只需要饮酒一杯, 如此便过去了。


    所以自然不会有人觉得这般安排有何不妥当之处。


    如此,慧妃便先从这签筒中抽出一枚竹签,而后递给身侧的婢子, 身侧婢子将上边名字扬声念了出来。


    是一位出身并不高的世家小姐,她听到那婢子念出她的名字, 满脸皆是不敢相信,而其他世家小姐的目光也尽数落到了她的身上,有羡慕的,自然也有嫉妒的。


    谁人都知道能有机会第一个上前表演是多么难得,倘若表现得好些,说不定便能给太子殿下留下印象,如此,即便因着身世成不了太子妃,亦是能有成为侧妃的机会。


    那婢子见她并未很快应下,便问道:“吴小姐,你可有才艺要表演?”


    言下之意便是若她有放弃的心思,便可以直接言说,毕竟方才慧妃也提前说过,若无表演心思,饮一杯酒即可。


    那吴家小姐唤做吴映荷,她虽瞧着有些胆怯,但却在听到那婢子如此说了之后慌忙上前道:“臣女……臣女可以用琵琶弹奏一曲。”


    闻言,慧妃轻轻颔首,“不错,拿琵琶来吧。”


    身侧婢子应下,很快拿来琵琶,那吴映荷恭恭敬敬接过琵琶,便坐在中间弹了一曲江南小调。


    曲风委婉动听,虽说有些过于紧张了,但却也能听出是极擅长此道的,所以总体还算不错。


    一曲毕,慧妃随口称赞了几句,便又从那签筒中抽了一枚竹签出来。


    这回抽中的便是一直翘首以待的柳青瑶。


    婢子方才念出她的名字,柳青瑶便迫不及待上前道:“臣女想跳一曲舞,娘娘可否容臣女去换一身衣裳?”


    慧妃颔首,“去罢。”


    柳青瑶又是向慧妃行了一礼,而后很快去换了身舞裙过来。


    那舞裙极为贴合她的身段,连颜色也与她今日发上簪钗极为相配,一看便是提前做过准备的。


    不过这柳青瑶是礼部尚书嫡女,这太子妃的位置,确实是可以争上一争的,如此费心也属正常。


    她身着舞裙立于正中央,等乐声一起,便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显然,她对于此舞曲极为熟悉,便是一些极为艰难的动作亦能轻易完成。


    挽袖拧腰间,她唇边含笑,仿佛带着脉脉情意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了隋止身上。


    只是隋止却始终神色淡淡,一舞毕,他也不过是浅浅饮了几口酒水罢了。


    柳青瑶落座之后,慧妃又从那签筒中抽了几位世家小姐表演,其中有表演作诗的,作画的,古琴的,亦有战战兢兢地起身表示自己不擅此道,而后饮了一杯酒作为谢罪的。


    慧妃也并未刁难,只是接连抽了好几人皆是有些无趣,于是将目光放在一盘的隋止身上,忽地道:“本宫只顾着自己了,倒是忘记了今日这百花宴本就是为了殿下而办。”


    说罢,她唤道:“晴芳。”


    晴芳会意,恭恭敬敬地将那签筒拿到隋止身侧,道:“请太子殿下抽签。”


    隋止倒也并未推辞,只是伸手在那签筒的竹签中随意摸了一遍,而后故作惋惜道:“可惜,儿臣要看的,里边没有。”


    慧妃的目光在隋止身上定了一瞬,而后转眸看向晴芳,道:“如此,那还是本宫来吧。”


    晴芳又将签筒拿了回来,慧妃再从其中抽出一签,是个家世普通的世家小姐。


    听得晴芳念出她的名字,她亦是极为激动地走上前来,极为用心地弹了一曲古琴。


    宴会便这样继续进行了下去。


    芸青见始终不曾抽到江奉容,还替她觉得高兴。


    江奉容却道:“这本就是为择选太子妃而设立的宴会,我早便定下了婚事,想来慧妃娘娘那签筒里,根本是不会有我的名字的。”


    芸青听得此话,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难怪抽中的只有那些世家小姐。”


    江奉容浅浅饮了一口茶水,目光却不自觉落在坐在她身侧的那位小姐身上。


    江奉容方才便已经注意到她的,不因为别的,只因她实在紧张得有些过了头。


    脸色实在苍白倒也罢了,额头还布满了冷汗,就连伏在案几上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芸青顺着江奉容的目光看了过去,也发觉这人看起来有些古怪,便道:“这位小姐大约是担心被慧妃娘娘抽中吧。”


    江奉容摇摇头,“这位魏姝婷小姐已经上去表演过了,我记得,她画了一幅画。”


    听得这个名字,芸青这才想起来,连连点头道:“对,奴婢也记得她是画了一幅牡丹春色图,慧妃娘娘还称赞了几句。”


    说到此处,芸青也不由觉得奇怪,“既然已经表演过了,而且也还算表演得很不错,为何这位魏小姐她……”


    为何她还是这般紧张,就好似还有什么事情更令她焦灼一般。


    江奉容自然也不知,只是隐约觉得此事有些古怪,不免多上些心罢了。


    不消多久,席中表演的世家小姐又换了人。


    隋止大约瞧得有些疲累了,又饮了几杯酒之后便起身向慧妃说了几句什么,慧妃点头之后便转身离了席。


    见他离席,席中那些个世家小姐似乎一下子便没了方才的兴致,连表演也敷衍了几分。


    而江奉容却发觉她身侧的那位魏姝婷小姐神色越发焦灼,目光时不时落在隋止离开的背影上,又极为刻意的移开。


    最终她仿佛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起身亦是离了席。


    这场百花宴到了这会儿已是较为随意,世家小姐有要离席赏花散心或是更换衣物的,都可以直接去,并不需要特意禀告慧妃。


    江奉容将魏姝婷那古怪的举动尽数看在眼里,心里也越发觉得不对劲。


    她原本想着此事与自己无关,便只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就好,免得惹上祸端。


    可她又想起那日隋止赠与她的一枚玉佩,想起隋止还欠她一个人情,纠结几番,到底是有些坐不住了。


    于是还是起身与身侧芸青道:“我觉得有些闷,去那边园子透透气。”


    芸青一愣,“奴婢陪您去吧。”


    江奉容摇头,“我很快便回来。”


    此事着实有些古怪,她若带着芸青反而更容易引人注意,如此,还不如独自前去。


    芸青闻言,只得点头应下。


    而江奉容顺着方才魏姝婷所行的方向跟了上去。


    沿着小道绕过御花园便是一处空置的宫殿,唤做琼玉殿。


    这琼玉殿从先皇在世时便是一直空置的,它坐落于御花园周围也恰好方便了在此处设宴。


    倘若宾客饮多了酒,需要个歇息之所,那这处便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譬如今日的百花宴,亦是安排了这琼玉殿作为休息之所。


    江奉容沿着小道刚走出了御花园,便瞧见魏姝婷的身影似乎是进了琼玉殿,她迟疑了片刻,便也跟了上去。


    只是这琼玉殿并非一座小宫室,进去之后便能发觉这里边极为宽敞,其中分为东西两座偏殿,而这两座偏殿中又各有厢房十数间,一眼瞧去都相差无几,实在难以分辨。


    江奉容虽久居宫中,但却还是头一回进入这琼玉殿,对里边情况显然也不甚了解。


    她还在外间时便瞧见魏姝婷进了这琼玉殿,但等她进了里间,却并未瞧见人影。


    江奉容心下一阵不安,沿着东偏殿的方向缓步前行。


    当她隐约听到一阵古怪动静时,第一反应便是直接推开了距离她最近的那间厢房的门,想先进里边避一避。


    可她刚一推开门,就被里间的人死死捂住了嘴。


    熟悉的气息将她淹没,江奉容在心里叹了口气,正欲开口,隋止却先辨认出她来,有些意外道:“怎么是你?”


    江奉容用眼神示意他将自己松开,可隋止却并未有要将她松开的意思,而是道:“先等等吧。”


    江奉容自知挣扎不开,只能任由他以一个稍显暧昧的姿势将她圈入怀中,温热的掌心紧贴她的唇。


    这让她很是不自在。


    只是隋止似乎却并未觉察到这份暧昧,只将目光放向了窗外。


    如此,江奉容便也不好表现出太过在意的模样,便只能转着他的目光往窗外瞧去。


    但江奉容不知的是,此时的隋止亦能感受到掌心的柔软,是竭力克制了一番,这才不至于令思绪飘远。


    窗外,一道浅蓝色的身影缓缓出现,正是魏姝婷。


    江奉容瞧见她,注意力便尽数被她吸引了过去,也顾不上此时他们二人的姿势是否暧昧了。


    那魏姝婷神色焦急地来回走着,就好似是在找什么。


    她每从一间厢房经过,都会停住片刻,而后细瞧那间厢房的门号,嘴里似乎还念着什么。


    只是因为她声音极低,江奉容与隋止两人又在紧闭房门的厢房里边,自然是无法听清她口中到底在念些什么。


    她脚步虽慢,但用不了太久也已经行至他们二人所在的这一间厢房。


    到了门外,她抬眼瞧了瞧这间厢房的门号,眼里终于出现了几分喜色。


    显然,此处便是她要找的地方了。


    只是她却并未着急进来,而是面色极为纠结地站在门口,时不时往周边瞧去,似乎在恐惧害怕些什么。


    若是前边江奉容只是对这魏家小姐的行为有些猜测的话,如今这些猜测似乎都已经得到了验证。


    她知晓了魏姝婷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也知晓了她为何始终一副极为不安的样子。


    所以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隋止,等他的目光看过来时,看了一眼还在外边的魏姝婷,又看了一眼隋止,有些急切地想告诉他什么。


    她虽然没能发出一点声音,但隋止依旧从她的眼神中意会到了她的意思。


    隋止迟疑了片刻,到底是在那魏姝婷推门而入的一瞬松开了她来。


    而江奉容反应极快地在魏姝婷方才踏进里间一步,还未来得及瞧清楚里边景象之时迎了上去。


    魏姝婷看到江奉容的一瞬,自然是颇为意外,她下意识道:“你怎么……”


    “魏小姐。”江奉容却不等她将话说完便一边挽着她的手往外间走去,一边解释道:“我方才饮了几杯酒,觉得身子有些不适,在那间厢房中歇息了一会,正准备走,不想便遇上了魏小姐,看来与魏小姐是有些缘分的。”


    此事发生得实在有些突然,魏姝婷是缓和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


    虽然她已经被江奉容挽着往回走了,但却依旧下意识往回瞧了一眼,而后试探道:“江小姐,刚才里间……就你一个人吗?”


    江奉容知晓她想问的到底是什么,但却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自然只有我一人,不过那厢房中实在太闷了,我只在里边待了一小会便觉得有些踹不过气来,魏小姐还是不必去了。”


    魏姝婷听得这话,反而是轻轻松了口气,朝江奉容有些感激地点了点头。


    见她们二人的身影逐渐远去,赵献从另一侧窗户外翻了进来,而后道:“殿下,那难道就这样放过那魏家小姐了吗?”


    “魏家不过是谢家的附庸。”隋止收回目光,声音微微有些发沉道:“况且……那魏家小姐也确实无辜。”


    赵献一愣,小声嘀咕道:“这可当真不像是殿下能说出来的话……”


    只是他的话还不曾说完,就察觉到隋止有些发冷的目光,他连忙闭上嘴,又听得隋止继续道:“这件事,只算谢家头上便是。”


    赵献应道:“是。”


    而此时江奉容已经挽着魏姝婷回了宴席中。


    江奉容回来时,慧妃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了她的身上,片刻之后才移开。


    但江奉容显然并不曾察觉。


    因为此时的她依旧在想着方才所发生的事。


    到了这会儿,她方能沉下心来江所有的一切理个清楚。


    显然魏姝婷的背后之人有想算计隋止的心思,并且想利用魏姝婷来达成此种目的。


    而魏姝婷显然并不是那么愿意,但却没得选,所以她才一直表现出如此焦躁不安的模样。


    但他们的计划显然早已被隋止识破,否则他也不会如此清醒地等在那间厢房中……


    而魏姝婷,有极大可能性会自食恶果。


    隋止原本应当是不可能会有放过她的心思的。


    想到这,江奉容的心不由揪起,她能够想到倘若她不曾帮这魏姝婷一回,那这魏姝婷会是何种结局。


    自然,此事并非是隋止的过错,他既然被暗算,反击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倘若他如此优柔寡断,怕也是坐不稳这个储君之位的。


    如此想来,他能因着自己的缘故而放过魏姝婷,也算是极为难得了。


    而之后宴会中,隋止并未再回来,席中的世家小姐也差不多都上前表演了才艺。


    有好些个都得了慧妃夸赞,也有些平平无奇的,慧妃便不曾多作点评。


    眼瞧着时间已是差不多了,慧妃身侧的婢子晴芳宣布了今日宴会结束,便搀着慧妃离开了。


    江奉容与其余来赴宴的世家小姐都渐渐散去。


    慧妃其实并不曾走远,而是在御花园的另一侧站了好一会,目光有些失神地望着江奉容远去的方向。


    晴芳在一旁瞧着实在心疼,忍不住道:“娘娘若实在想见江小姐,奴婢随便寻个由头将她请过来便是。”


    慧妃却摇摇头,“能远远看看她本宫就已经很满足了,倘若当着将她唤来,恐怕只会惹人怀疑,到时候也是给她带去麻烦。”


    晴芳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可慧妃却已经转了身往回走,道:“回宫吧。”


    晴芳只得应了个“是”。


    ***


    永祥宫。


    又是碎落了一地的茶盏。


    立于茶盏碎片中的画萍显然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所以即便到了如此境地,面上也并未显露慌张之色。


    只是一五一十地将今日所发生之事说了。


    “那魏家的姑娘也是个没本事的,本宫说了若是这事能成,本宫会给她个侧妃的位置,可她却将这么好的机会浪费了?”谢皇后显然对魏姝婷极为不满。


    毕竟在她看来,她已是将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当,而魏姝婷所需要做的事极为简单。


    唯一的变数,便也就在这魏姝婷的身上。


    不曾想如今却还是出了岔子,实在令她恼火。


    画萍却道:“除却魏小姐的胆子实在有些小之外,江小姐此次出现得也实在有些……”


    谢皇后拧眉道:“你不说我都忘记她了,她不是马上便要嫁入谢家了吗,怎地还瞧不清楚如今的局势,竟帮着那太子来对付谢家,也实在是个蠢的!”


    “许是……”画萍解释道:“许是那江小姐并不知晓娘娘的计划,所以才折腾出这些变故来。”


    谢皇后冷哼一声,“从前还在宫中时,她与太子的关系就一向不错,如今帮衬着他也没什么奇怪的。”


    “不过往后可不同了,本宫再如何不喜她,她既然嫁给了行玉,便也就是谢家的人,这件事,还得让行玉提点她几句,免得连是同谁一头的都分不清楚!”


    画萍点头,应道:“是。”


    这般发泄了一番,谢皇后心头的火气也已然消解许多。


    毕竟她安排这些,原本也不指望着当真能撼动隋止的储君之位,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隋止身上有些污点罢了。


    没成虽然可惜,但也并不代表往后便没有机会了。


    所以心绪也很快平静下来。


    而谢府此时却只把心思放在了阿嫣的婚事上。


    谢府中的下人个个皆是忙碌得不可开交。


    但谢行玉从那日夜里之后,却已经有好几日不曾见过阿嫣了。


    其实他自己也是有心刻意避开的,毕竟那日所发生之事实在超出了他的掌控,他如今也着实不知到底该如何去面对阿嫣。


    所以便也只能尽量避免与她见面。


    这天一早,谢行玉原本是要去校练场操练士兵,却不想方才一出院子便遇见了阿嫣。


    阿嫣显然是在此处站了有好一会了,因着时辰尚早,身上略显轻薄的衣裳被凉风一吹,她便禁不住有些发颤,显然冷极了。


    瞧见谢行玉,她眼中虽有喜色,但更多的却是迟疑。


    她其实也能察觉出来这些时日的谢行玉在有意躲着她,所以此时方才明明想见他,却又不敢走上前来吧。


    谢行玉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可还是忍不住走到她面前,道:“怎地穿了这样薄的衣裳,现在虽是夏日了,可上京的早上总喜欢刮凉风,既是早上出来,还是应当多加一件衣裳,你的身子本就不好。”


    他这几句关心的话说完,阿嫣已是克制不住红了眼眶。


    但她也很快反应过来,知晓自己有些失态,于是勉强压下眼底的涩意,但解释的声音还是不免显得有几分委屈,“我……我担心来得晚了,赶不上来见将军了。”


    他这几日确实忙碌,但更多的却是刻意为了避开阿嫣,所以总是早出晚归。


    第四十二章


    所以听得这话, 谢行玉心里只会觉得更是愧疚,如何还能说出责怪的话来?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才问道:“你来见我, 是有什么事吗?”


    阿嫣这才从腰间取出一只荷包来,制成荷包的布料不算好, 绣工更是算不上精巧, 上边绣的图样勉强能辨别出来是并蒂芙蓉。


    瞧见她手里的荷包,谢行玉不由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显然,此时阿嫣若是要将这荷包送给他, 那确实不太合适了。


    他们都已经各自定下婚事, 彼此之间早已是再无可能。


    大约是意识到谢行玉这是误会了自己,阿嫣连忙摆手道:“不, 将军,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我只是想将它当作赠与您与江姐姐的新婚贺礼而已。”


    “如今我在谢府的一切, 吃穿用度全是谢家的东西,我想着若是要送礼物,总不好拿谢家的东西来做人情,所以一直都有亲自做点什么送给将军与江姐姐作为新婚贺礼的念头。”


    听到这儿,谢行玉的神色稍稍缓和,他垂眸再度看向阿嫣手中的那一枚荷包, 那荷包上的并蒂芙蓉虽不算精巧,可针脚细密,显然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而她刻意藏在袖摆下的指尖……


    谢行玉皱眉, “你受伤了?”


    阿嫣神色一慌,下意识将指尖再度往袖中藏了藏。


    可谢行玉却上前一步拽住了她的手, 这才瞧清楚她手上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口。


    “这是绣荷包的时候弄的?”谢行玉说不上来此时心中是什么感觉,总之确实是不太好受。


    阿嫣用力从他手中挣脱,再抬眼看向他时,唇边已经勉强挤出了笑意,她道:“抱歉,将军,阿嫣确实不够聪明,从前在村子里的时候也没有绣过这些精巧的东西,只会简单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阿嫣知道,那些东西拿不出手,所以才学着做了这个荷包。”


    “如果……将军觉得这个荷包实在不堪入眼,那……”


    “谁说我觉得这个荷包不好了?”眼看她转身便要走,谢行玉到底还是心软了,他上前一步接过了阿嫣手中的荷包,道:“多谢你的新婚贺礼,我会拿给阿容的,想来,她也会喜欢的。”


    阿嫣眼角的泪珠落了下来,但她很快转头用帕子擦去,而后笑着应道:“好。”


    阿嫣走了之后,谢行玉却将目光放到手中那个荷包上。


    其实阿嫣不擅针线,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他跌落那座悬崖时,身上的衣裳都尽数被树枝与粗糙的石子划破,是阿嫣去镇上买了布匹给他缝制了衣裳。


    谢行玉还记得,有一日阿嫣从集市上回来,就仿佛遇上了什么大喜事一般,脸上尽是止不住的笑意。


    等她将那布匹拿出来,谢行玉才明白她为何这般高兴。


    那一日,她笑着道:“这是咱们镇上能买到的最好的布匹,我知晓与你们上京的东西肯定是比不了的,但你穿上这样的布制成的衣裳,也好歹能舒服些。”


    而那时候,阿嫣自己身上穿着得却是最次等的布料制成的衣裳。


    为了给谢行玉缝制衣裳,阿嫣费了不少心思,她说这比在山上采药可难多了。


    但谢行玉最终还是穿上了那件衣裳。


    那时候的他仿佛很是嫌弃,觉得这种布料与他在上京衣裳简直无法相较。


    但心底最深处,却并不是这样想的。


    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这般用心地对待他,他如何能不动容?


    而如今,这个荷包……


    他下意识将它捏紧,心里头更是酸涩不已。


    正当他心绪难以平稳之际,江奉容却从外间走了进来。


    因着阿嫣的婚期地有些紧,许多事谢夫人忙不过来,便唤了江奉容一同过来帮忙。


    所以这些日子江奉容只要得了空,便总在谢府忙碌。


    这回过来,也正是因着阿嫣与那许修的大婚事宜。


    “谢朝?”江奉容见他独自一人站在那处,好似在想些什么,于是便唤了他一声。


    谢行玉猛然回过神来,恰好瞧见江奉容朝他走来。


    他心里不由一慌,便下意识将那荷包掩入衣袖。


    江奉容自然察觉到了他有些不同寻常的动作,但却并未拆穿,只道:“怎么一个人在这发愣?”


    谢行玉勉强笑笑,“没什么。”


    又转移了话题道:“阿容今日怎么过来了?我正好要去校练场操练士兵,怕是不能陪你了。”


    “无碍,你只去忙你自己的事情便好。”江奉容摇了摇头,“我今日过来,是来帮衬着准备阿嫣姑娘大婚那日事宜的,大婚之事诸事繁琐,日子又定得仓促,其中事务颇多,夫人实在忙不过来,所以吩咐我前来帮衬。”


    江奉容将其中缘故解释了个清楚。


    谢行玉听得江奉容提及阿嫣的婚事,心底那阵异样的情绪又涌了上来,想起与阿嫣那日夜里发生的荒唐之事,面对江奉容液不免有些不自在。


    于是也并未再与她多说,只道:“如此,那麻烦你了,我校练场还有事,便先走了。”


    说罢,等江奉容点了头,便匆匆忙忙地转身走了。


    芸青看着谢行玉的背影,忍不住道:“谢将军他当真是奇怪……”


    “怎么了?”江奉容问道。


    芸青叹了口气,道:“也说不上来,总觉得小姐与谢将军从前……应当不是这般模样的,明明就快要成婚了,这样艰难终于要修成正果了,可怎么瞧着竟是比起从前还要生疏了许多?”


    芸青的话其实并不曾说错。


    从前江奉容还在宫中时,他们便是想见上一面,都总有那样多的规矩束缚。


    处处谨慎小心,可谢行玉却还是会想尽各种法子只为了能见她。


    他会在每次见面时给她带一些精巧的小礼物,会与她说起宫外的一些新鲜事,会在无人注意之时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手。


    尽管这便是他们最为亲密的举动,但每一次,都能让两人闹得脸红耳赤。


    可如今,这一切仿佛都已经是很久远的过去了。


    他们有了许多见面的机会,可以肆无忌惮的靠近对方,但他们却变得如此客气而生疏。


    江奉容想,倘若是从前的她,瞧见谢行玉方才那有些古怪的举动,她定是会笑着去扯他的衣袖,觉得他一定是给自己准备了什么礼物要给自己惊喜。


    可如今呢?


    她只会装作什么也不曾瞧见。


    “走吧。”江奉容将满腹心绪压下,只道:“谢夫人应当在等我们了。”


    进了主院,谢夫人正在与贴身婢子静竹说话。


    阿嫣的嫁衣今日早上才送过来,谢夫人与静竹正拿了细瞧。


    静竹看谢夫人满脸笑意,显然是对这嫁衣很是满意的,于是便顺势夸奖道:“这件嫁衣果真好看,虽为了赶上婚期,并未将这刺绣做得过于华贵,但上边以珍珠,红宝石一类作点缀,也算是巧思。”


    谢夫人连连点头,笑着道:“许修送来的那件嫁衣确实是简单了些,不过也不怪他,他家世寻常,若要让他几日之内便想法子弄来这样一件嫁衣,实在不易。”


    “不过既然是我们谢家嫁女,就必须得风风光光的,许家办不成的事,我们谢家总要安排妥当。”


    静竹道:“阿嫣姑娘若是知晓夫人一片苦心,定会很是感动的。”


    谢夫人想起那日谢行玉的神色,却又叹了口气道:“旁的倒也罢了,只要这场婚事能顺利成了,我便也就放心了。”


    说罢,又摇了摇头道:“罢了,不说这些了,这嫁衣阿嫣还不曾试过,算来没几日便是大婚之时了,得拿去给她试试,若是不合身,也好来得及尽快拿去修改。”


    静竹应道:“是。”


    江奉容便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见她过来,谢夫人神色和缓许多,朝她招了招手道:“正巧你过来,阿嫣的嫁衣也方才送过来,你瞧瞧如何?”


    大约是因为这些时日江奉容总来帮衬着阿嫣的大婚事宜,而且不论何事交到她手上,她都能尽心尽力地做好。


    如此,谢夫人对她便也生出了些好感来。


    从前谢夫人不喜欢她,其实也并未有什么其他的缘由,左右不过是她的出身不太好,而谢行玉又为了她做出了许多不理智之事。


    瞧着就好像是被这个女子蛊惑了一般。


    做母亲的瞧着自己的孩子为了一个女子好似什么都不顾了,自然没法对那个女子有好感。


    不过这几日之后,谢夫人确实是变了想法,连带着与江奉容说话也亲近了许多。


    江奉容闻言走上前去,便瞧见了那件嫁衣。


    虽不算太过华贵,但细节之处都做得极为精巧,显然是用了不少心思的。


    阿嫣的婚事定得仓促,能在几日之内做出这样一件嫁衣来,不得不说实在难得。


    “确实漂亮。”江奉容在谢夫人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头,“而且很是适合阿嫣姑娘,想来大婚那日阿嫣姑娘若是穿上这样一件嫁衣,定是能让那许公子瞧得移不开眼来。”


    谢夫人闻言也不由笑了,“阿容,等你与行玉大婚时,你那件嫁衣比这件还要华贵千百倍,行玉在这上边花了不少心思呢。”


    江奉容闻言,不好再多说什么,于是只故作羞怯地垂眸。


    谢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而后道:“这件嫁衣方才才送到我这儿来,还没来得及送去给阿嫣试试看,我这便要拿去给她试试,若是不合身,也还来得及拿去改改。”


    “昨日我吩咐人将大婚之日要宴请的宾客请帖都写好了,只是还不曾核对过,我想着你一向是最心细的,这件事唯有交给你我才能放心些。”


    江奉容自然应下,“夫人放心。”


    谢夫人点头,向底下人吩咐道:“你们将昨日写好的请帖与宾客名单都拿来,等阿容一一核对过了,便能将那些请帖送至各府了。”


    底下人应道:“是。”


    谢夫人又看向江奉容道:“那我便先将这嫁衣拿去给阿嫣试试。”


    江奉容笑着点了头。


    等谢夫人与静竹拿着嫁衣一道出去,不消多时,便也有人将方才谢夫人所说的请帖与名单之类送了过来。


    江奉容坐在案几前开始一一核对请帖与名单。


    这名单上的名字全都是上京有头有脸的人家,若只是阿嫣的婚事,定然是请不到这些人过来的。


    只是看在谢家的面子上,他们却定是会来这一趟的。


    江奉容一一核对过去,这是一桩极为耗费时间的活计,不知不觉间,一日时间便就这样过去了。


    此时距离阿嫣的大婚之日,也就只余下三日了。


    这三日,江奉容只要有闲暇的时间,几乎都来了谢府帮衬。


    三日之后,终于是到了阿嫣的大婚之日。


    这一日,江奉容再去谢府,本来应当是以宾客的身份前来的,但她担心谢府那边还有事情需要她帮着,于是来得也比寻常宾客早了不少。


    她到了谢府时,宾客虽还不曾到,但府中已是极为热闹了。


    阿嫣的婚事与寻常女子的婚事其实是有不同的。


    倘若旁的女子大婚,主要的宴席定是安排在了夫家。


    可阿嫣这边却并非如此,主要的宴席以及许多规矩都直接安排在了谢家。


    原因自然是谢家这边喜欢这场婚事能尽可能的风光体面,而许多东西却是许家那边所没办法给得了的。


    所以许多事情便都是由谢家来操持了。


    自然,这也是谢夫人愿意的,毕竟除却她对阿嫣这个义女还是有些感情的之外,这般匆忙将阿嫣嫁出去原本就是容易落人口舌的,倘若她再不将这场婚事弄得体面些,便是更要被人指摘了。


    此时府中来来往往有府中的下人,许府的人,也有负责新娘衣裳的,首饰的,给新娘梳发的……


    总之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江奉容走进里间,也不由的被其中气氛感染,觉得这场婚事,似乎也并未有她想象中的糟糕了。


    江奉容刚去见了谢夫人,谢夫人便令她去阿嫣的房间瞧瞧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江奉容答应后便往嫣然院的方向走去。


    芸青见谢夫人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却忍不住埋怨了几句,“小姐如今也还不曾嫁进谢家来,怎么就好像已经成了他们谢家的下人了一般,事事都要您来操心。”


    “好了,今日是大喜的日子,计较这些做什么?”她看向不远处挂起的红绸,颇有些感慨道:“我也希望今日阿嫣能顺顺利利,风风光光地完婚。”


    芸青只得闭上嘴,但心里还是有些不满的。


    二人一道行至嫣然院。


    这个时辰阿嫣这边该忙的事情其实都已经忙得差不多了,江奉容进到里间时,里边正好有两个喜婆走了出来。


    江奉容便上前问道:“阿嫣姑娘如何了?”


    那两个喜婆认出江奉容身份,便很是客气道:“阿嫣姑娘已经换好嫁衣了,这会儿正在梳头呢。”


    江奉容点头,而后与芸青踏入房内。


    阿嫣此时确实是在挽发,身侧的婢子雁儿年纪还小,显然是个干不了这活的,所以便特意安排了个梳头的嬷嬷过来。


    这嬷嬷的手艺很好,给她挽的发髻虽不是太过华贵,但却极为适合她,再换上这一身嫁衣,简直浑然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


    江奉容走到她身边,而后笑道:“阿嫣姑娘当真是极为合适这一身装扮的,等下若是许公子瞧见了你这般模样,定是挪不开眼睛来了。”


    阿嫣见了江奉容过来,不知是因着今日这装扮还是有旁的原因,江奉容总觉得她似乎与平日里有些不了。


    大约是神色不似从前那般怯懦,反而多了几分笃定。


    但这显然是好事。


    今日毕竟是她的大婚之日,她若是还和寻常时候那样,少不得可能会被人指指点点,说上不得台面之类。


    阿嫣虽然有谢家作倚仗,可往后毕竟是许家人了,许多时候,可能谢家也是鞭长莫及的。


    听得江奉容的夸赞之言,阿嫣轻轻一笑,又左右照了照镜子,而后道:“多谢江姐姐。”


    又吩咐雁儿拿了凳子给江奉容坐下,道:“听闻这几日江姐姐为了我的婚事耗费了不少心神,大婚之日的许多事情都是你操持的,我还不曾来得及谢谢江姐姐呢。”


    江奉容总觉得阿嫣这话说得有些古怪,但面上神色却不曾变,只道:“不过只帮衬了些琐碎小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阿嫣微微一笑,却没再说什么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而此时那梳头的嬷嬷已经将最后一根钗子簪入阿嫣的发髻中,而后出声道:“小姐,今日的发髻便是如此了,你瞧瞧可还有要修改的地方,若是没有,可就要将这盖头盖上了。”


    “算算时辰,许家接亲的轿子也差不多该到了。”


    阿嫣对着那铜镜细细瞧了一番,而后才满意地点了头,“盖头不急着帮我盖上,江姐姐不是在吗,等下若是许家来了人,由她帮我盖上盖头就是。”


    那嬷嬷看了一眼边上的江奉容,见江奉容对此也并未意见这才点了头,道:“那若是阿嫣小姐没什么事的话,奴婢便先在外头候着,若是许家的人来了,奴婢再来向您禀告。”


    这嬷嬷如此说,是以为阿嫣与江奉容关系不错,这会儿是想让她们两人可以好好说些体己话。


    虽然事实并非如此,可阿嫣也并未拒绝,点头应道:“好。”


    那嬷嬷便转身出去,顺便还将门关上了。


    里间一下安静下来,其实江奉容还会隐约觉得有些不自在,因为她与阿嫣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熟悉。


    很多时候江奉容主动与她说话,她都表现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这让江奉容觉得自己与她说话就仿佛是在勉强她一般。


    所以便也不再主动与她说些什么。


    但此时却是并不相同的。


    所以她起身四处瞧了瞧,问道:“阿嫣姑娘,此处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帮衬的地方?”


    阿嫣轻轻摇头道:“该准备的事情早已安排妥当,如今只等着许家的人过来便是。”


    江奉容点头,正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之时,外间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响,而后方才那个嬷嬷的声音随之响起,“阿嫣姑娘,许家的人要到了,您快些盖好盖头,奴婢这马上就要搀扶您出去了。”


    阿嫣身侧的婢子雁儿应道:“好,小姐马上便好了。”


    然后看向江奉容道:“江小姐,劳烦您帮忙给我家小姐盖上盖头。”


    江奉容自然不会拒绝,她从雁儿手中接过那红盖头,而后上前几步走到阿嫣身后,帮她将那盖头盖上。


    阿嫣一直沉默着,但却在江奉容给她盖上盖头的一瞬,她却忽地开口道:“江姐姐,你相不相信我还是会再回到谢家来的。”


    江奉容的手微微一顿,而后却笑着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阿嫣姑娘,即便你已经嫁入了许家,往后也还是谢家的义女,更是应当时常来看望夫人这个母亲,自然是还要再回来的。”


    阿嫣没再说话,但掩在盖头下的红唇却弯了弯,似乎觉得江奉容的话语实在有些可笑。


    江奉容方才帮她将盖头盖上,外间便又传来那嬷嬷催促的声音,“阿嫣小姐,许家的人已经到了,您这边好了吗?”


    阿嫣起身道:“好了。”


    那嬷嬷便推门进来,搀扶着阿嫣往外间走去。


    江奉容也与之一同走出了房间,只是听得外面唢呐声鞭炮声起哄声都聚在一处,实在刺耳,便先停了脚步。


    虽然许多规矩都已经被挪到谢家来完成,但还是有一些规矩是必须得在许家进行的。


    譬如拜堂之类,便需得在许家进行。


    如此谢夫人与江奉容等人其实都少不了要去一趟许家。


    只是此时外头声音繁杂,而江奉容其实也并不算太过重要的宾客,所以她自然也就不急着凑上去。


    反正若是等着观礼的话,那还有好一些时间呢。


    但是江奉容不曾想到的她并未在此处等太久,便瞧见谢行玉匆忙走了进来。


    江奉容瞧见他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下意识便要上前问他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但他却仿佛不曾瞧见江奉容,只大步走进了嫣然院。


    芸青也瞧出不对,于是有些奇怪道:“谢将军这是怎么了?”


    江奉容自然也不知,只道:“莫不是出什么事了,过去瞧瞧吧。”


    说罢,她亦往里间走去。


    只是还不曾迈入嫣然院,就见谢行玉再度从里间出来,这回他却是直接向江奉容所在之处走了过来。


    而江奉容也终于瞧清楚了他如今的模样。


    有些凌乱的头发,苍白的脸色,以及布满红血丝的眼眸。


    但江奉容并未来得及开口问他什么,因为他走到江奉容面前后,问的第一句话是,“阿嫣呢?”


    第四十三章


    他的声音疲累却又克制, 还有一些根本无法掩藏的恐慌。


    可大约是实在有些不曾想过他会突然这样问,江奉容显然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


    她下意识问道:“什么?”


    而谢行玉却实在无法再继续克制他的情绪了,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慌已经彻底将他的理智淹没。


    他眼底通红一片, 几乎疯狂地伸手捏住了江奉容的肩膀,咬牙道:“我问你阿嫣在哪里?”


    江奉容被谢行玉这忽如其来的一声吼吓住, 她心头涌上一阵沉甸甸的压抑感, 肩膀处更是疼得仿佛骨头都要被捏碎,但抬眸看着眼前人时,依旧不曾露出惧色来,只是轻声道:“阿嫣姑娘此时应当已经被许家的人接走了。”


    她的话音还不曾落下, 便感觉到肩膀处一松, 谢行玉已是转身跑出了院子。


    她转眸看向谢行玉的背影,此时的他当真是狼狈极了。


    江奉容与他相识的十余年间, 从未有见过他像今日这般模样。


    狼狈不堪到了极致,亦是慌乱到了极致。


    而这一切全部都是因着一个女子。


    许是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过突然了, 她已是不知到底应当用何种情绪来应对这般景象。


    难过吗, 其实说不上。


    更多的应当是那层窗户纸被彻底捅破之后的无力感吧。


    谢行玉虽然不曾直接说什么,只是问她阿嫣的所在,但他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他不想让阿嫣成婚。


    或者说,他对阿嫣有别的心思。


    江奉容想,今日之后,当真所有的一切都要变了。


    而芸青也显然想到了这一层, 神色顿时变得慌乱起来,“谢将军方才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他为何突然要寻那阿嫣姑娘, 今日可是阿嫣姑娘与那位许公子成婚的日子,谢将军总不会是要抢婚吧?”


    从前虽然芸青也总觉得阿嫣与谢行玉之间的关系有些古怪, 但却只以为是阿嫣单方面有了不当有的念头。


    至于谢行玉,芸青对他从不曾有过怀疑。


    毕竟他对江奉容的心意,整个上京怕都是无人不知的。


    倘若他当真这样轻易便会移心旁人,那当初所有人都不同意这一桩婚事的时候,他便也不会为了这桩婚事在那明宣宫前跪上三个日夜了。


    可如今……


    阿嫣要出嫁了,谢行玉却浑然如同疯了一般。


    这哪里像是不喜欢啊,分明是喜欢到了骨子里。


    江奉容听到芸青的话,只勉强笑了笑,道:“瞧他这般模样,应当是痛苦了许久方才决定要去将心爱之人抢夺回来吧。”


    “那阿嫣是他心爱之人,小姐您呢,您在他心里又算什么?”芸青心里憋了一肚子火气,忍不住道:“您这些时日为了这阿嫣的婚事忙里忙外的,每天天才亮就过来,太阳都落山了才回去,如今却闹出这样的事情来,这……”


    芸青是当真为江奉容觉得委屈,毕竟这些时日她是如何为了阿嫣的婚事操心,芸青都是看在眼里的。


    倘若当着有了别的心思,早些说明至少能让江奉容轻松些。


    如今却闹到如此难堪的地步。


    听得芸青止不住为她不平,江奉容的心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她轻轻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还是须得尽快将此事告知谢夫人。”


    说罢,她抬步往前厅方向而去。


    谢夫人与谢嘉莹二人都在此处。


    谢嘉莹正在与几个交好的小姐说话,谢夫人亦在款待宾客。


    虽然今日若是谢行玉当真去将阿嫣的轿子拦下,那这件事必定是会闹到人尽皆是的地步,但是此时却还有许多不能确定之处。


    所以她自然不会当着众人的面说些什么,而是匆忙行至谢夫人身边,与她的贴身婢子静竹低声说了几句话。


    静竹的神色一变,也是不敢耽误,连忙上前与谢夫人耳语。


    而谢夫人脸上的笑意亦是在这一瞬凝固。


    此时,谢行玉早已骑了一匹快马冲上了街道。


    这个时候的他顾不得去思考什么别的东西,思绪早已是乱作一团。


    如果说脑子里还有什么是清晰的话,那便唯有两个字,便是“阿嫣”。


    其实在昨日夜里,他还不曾动过要阻拦这场婚事的念头。


    他只随便找了个由头将自己关进了书房里,而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处理着公务,除却入夜时将阿嫣送来的荷包拿出来看了几回以及一夜辗转反侧之外,便没有任何不同于往常的举动了。


    第二日早上,他原本是不打算留在谢府的。


    他以要去校练场操练士兵为由,打算一早便动身离开。


    如此,等他回来,一切都结束了,或者说,一切都能回到正轨。


    阿嫣将会嫁给许修,他也会在一个月后娶了江奉容。


    他们之间所发生过的那些荒唐事,将永远都被尽数掩埋。


    不会再有人知晓。


    但就在他准备换上衣服出发时,阿嫣院子里的人却给他送来了一封书信。


    其实当时他也意识到了这封书信可能会扰乱他的心思,但只犹豫了片刻,他便还是将那封书信拆了开来。


    里边还是熟悉的字迹。


    不算整齐,甚至还夹杂着好些个错字。


    但谢行玉依旧认真得看了下去。


    信中头一回将阿嫣曾经藏在心底的那些情意毫不掩饰地写了出来。


    她道:“阿朝,许久不曾这般唤你了,你一定很讨厌我这般唤你吧,因为这样你就会想起与我在那座小山村的生活,我知道,你很讨厌那段时日,宁可它从来不曾存在过,但对我而言,那是我这一生中过得最幸福的日子。”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并不想将我带来上京,觉得我是个麻烦至极的累赘,厌恶我蠢笨,仔细想来,我确实没有任何值得你喜欢的地方,江姐姐是个那样漂亮的女子,才学也好,规矩礼仪更是一丝错漏都没有,而我连字也识不得几个,就如同你所说的那样,一辈子也长不成江姐姐那副样子……”


    这封信很长很长,其中有许多写了但却又修改的痕迹。


    掩在墨迹之下的字眼有许多都已经是瞧不清楚了,可谢行玉却仿佛依旧能知晓她到底是想要与自己说些什么。


    他与阿嫣之间,虽然已经有了那样的亲密之举,但却始终不曾真正的将心意表明。


    而阿嫣却在这封信里做了这件事。


    谢行玉接着往下看下去,后边,阿嫣用最直白的话语与他道:“阿朝,我想我真的很喜欢你,所以即便那日夜里的我不曾醉酒,即便有机会可以挣脱开来,即便知晓倘若我们当真发生了什么,你也一定不会要我,可却还是心甘情愿。”


    “只是……我当真不想嫁给旁人,即便那位许修公子是一个所有人都说很好很好的人,我也不想委身他人,所以我让雁儿想法子替我弄来了砒霜,这个傻孩子,我与她说是有别的用处,她也当真一句也不曾多问,嫣然院里这样多下人,也就唯有她愿意听我多说几句话,其他人大约都觉得我说话的语气实在奇怪吧,我已经努力在学习上京的官话了,只是可能不太成功。”


    “算了,阿朝,我应该很快就要死了,我应当确实没有学习这些的天分……”


    谢行玉看到此处,身子不由微微发颤,双手无力到连一张薄薄的信纸都捏不住。


    他猛然抬头,而后大步往外间走去,任由身后谢星如何唤他也不曾停下脚步。


    而时至此刻,他心下也依旧混乱,他只将那匹马越骑越快,无论如何,他想,他一定不能让阿嫣出事。


    阿嫣的轿子虽然比谢行玉动身要更早一些,但却走得并不急,恰恰相反,因着楚国大户人家女子嫁娶有沿街撒些铜钱的规矩,所以她这轿子行得极为缓慢。


    所以不消多时,谢行玉的马匹便已经追上了许修等一行人。


    这边原本是热闹非凡,沿途的路人都一边说着恭贺之言,一边从几个喜气洋洋的下人手中讨要些钱币,说是沾沾喜气。


    可不想正在这时,却有一匹骑得极快的马匹横冲直撞而来,吓得周遭那些围上去的路人慌忙躲闪开来。


    好在谢行玉的骑术想来不错,并不曾真正伤了人。


    他只极快地勒紧缰绳,而后直接将马匹横在了许修的面前。


    许修原本听得身后传来动静,却也并未多想,以为只是哪家纨绔子当街纵马。


    如若只是他一人,可能就直接避让了。


    但今日确实他大婚之日,而他娶的又是谢家的义女。


    虽说这次大婚的日期定下得有些仓促,但除却这一点之外,别的却一点也不曾敷衍。


    从阿嫣的嫁衣到首饰,再到宴席,甚至细致到了席中的菜式和点心,谢家那边都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


    如此也能看得出谢家对于这场婚事的重视。


    既然有了谢家做撑腰,不管这到底是上京的哪家纨绔子,许修也是不打算轻易放过的。


    可他不曾想过的是,此时出现在他眼前的竟会是谢行玉。


    他愣了片刻,才极为疑惑道:“谢将军,您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他犹豫了片刻该当如何称呼眼前人,只是谢行玉如今的举动实在算不上友好,所以他才没法当着这样多人的面,谄媚地唤一声“兄长”。


    而是一如平日般唤他“谢将军”。


    谢行玉的目光却直直地落在了他身后的轿子上,道:“你让开,我要将阿嫣带回去。”


    谢行玉的话说得直接,许修面上也不由浮现一抹难堪之色,但还是勉强道:“谢将军,今日是我与阿嫣姑娘大婚的日子,您便是再有什么要紧之事,也请过了今日再说好吗?”


    此时他能如此客气的说出这般劝阻之言来,其实已经算是极为体面。


    谢行玉当街拦下他成婚的喜轿,甚至直言说要将阿嫣带回去。


    从前谢行玉与阿嫣的一些传闻他并非是从不曾听说过的,如今谢行玉这般做,更像是验证了这般传闻。


    此时周边原本围上来讨要喜钱的路人也已经是回过神来了,都不由因着这般景象而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压低声音问,“你说这谢小将军这是要做什么啊?怎么将人家喜轿都拦下来了?”


    身侧便有人道:“还能要做什么?无非是心里念着这位姑娘,不肯让她嫁给旁人呗?”


    那人再问,“可是这谢小将军不是早已定下婚事了吗?听说是当初通敌叛国的江家的女儿,为了这一桩婚事,他还在陛下面前跪了好几日呢!”


    又有听说过谢行玉与阿嫣那些传闻的人忍不住笑道:“那都是什么陈年旧事了,后来这谢小将军被这位轿子里的阿嫣姑娘所救,早就移心这位姑娘了……”


    “是了,倘若并非心悦这位姑娘,何至于当街拦下喜轿?”


    “……”


    周遭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许修在听得这些揣测之后,还能如此客气的尝试说服谢行玉给他留些脸面,确实是极为不易的。


    自然,这亦是和他有心想要攀附谢家有些关系。


    否则遇上这种事,换做任何一个稍稍有些血性的男子,恐怕也是无法容忍的。


    但谢行玉显然并未有任何要给他留些颜面的意思,他只将方才的话一字一句的再度重复了一遍,“我说了,我要将阿嫣带回去。”


    即便许修再如何忍耐,此时也被周遭带着嘲讽意味的话语与有些鄙夷的目光刺的脸色通红。


    这当真是莫大的羞辱。


    他好歹是个男子,而如今更是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尊严被踩进了泥地里,他简直不敢想倘若今日之事就这般传闻出去,他往后将会面对何种指指点点。


    想到此处,他咬紧了牙关,想着眼前人即便是谢行玉,是圣人面前的红人。


    但就算是再怎么只手遮天的人物,也是该讲些道理的。


    他与阿嫣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议亲之时也从不曾刻意隐瞒了谁,倘若谢行玉心中当真有何不满,一早便能直接说明。


    何至于到了大婚之日,他都已经要将阿嫣接回去了,谢行玉才来阻挠?


    可他不曾想到的是,谢行玉见他还不肯让开,竟然直接从侍从腰身上拔出佩刀。


    刀刃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了刺眼的光芒,谢行玉一手拉着缰绳,一步步靠近许修。


    直到将那佩刀抵在了许修的胸口处。


    谢行玉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即便此时的他只是身穿寻常衣服,更是孤身一人,可周身那股肃杀之气依旧能给人带来极大的压迫感。


    许修抬眼撞见他阴冷的目光,这一瞬,许修相信了倘若他始终不肯让开的话,谢行玉是真的有可能会将他杀了的。


    以谢行玉的本事,就凭着他一人,都足以将他带来的这些个仆从杀个干净。


    而他自己又不过是个文官,若要对付谢行玉,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想清楚了这些,许修的脸色虽已是难堪到了极点,但依旧忍着心底的屈辱,往边上退了几步。


    而他这样的举动,自然也让跟着他前来的那些仆从知晓了他的意思,于是纷纷都为谢行玉让开一条道来。


    谢行玉松开手中佩刀,动作极快的下了马,而后快步行至轿子面前。


    轿夫瞧见他这般模样,早已让开到一旁,谢行玉便全然没有阻碍地掀开了轿帘。


    里边,阿嫣的脸上早已没了血色。


    她看到谢行玉,似乎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幻梦,喃喃道:“阿朝,是你吗?真好,没想到我临死前,竟还能见你一面……”


    她一边说着,唇边却有鲜血淌出。


    谢行玉的心揪了起来,他慌忙将人抱起,声音发颤道:“阿嫣,清醒一点,你不想嫁人咱们就不嫁了,大不了你留在谢家,我们谢家养你一辈子……”


    他抱着阿嫣翻身上了马,而后调转马头,带着穿着嫁衣的阿嫣一路往回赶。


    这般景象自然是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


    即便是不识得他们二人身份的,瞧见了这般景象也忍不住多看几眼,毕竟一个男子就这般带着一个身穿嫁衣的女子离开实在有些古怪。


    这就仿佛是……逃婚。


    而此时若是有人辨认出了他们身份,更是少不了要指指点点一番。


    只是谢行玉对于这一切却是全然不在意的。


    此时的他心中唯有怀中的女子,他仿佛能感觉到怀中的人生气在一点点流失,这让他的心越发慌乱。


    他片刻也不敢停歇,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将人紧紧拥入怀中,好似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好受些。


    等他终于回到谢府时,谢府中的宾客还来不及离去。


    谢夫人得知这惊天噩耗,只觉四肢冰凉,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


    可却也没法安心去歇息,只简单饮了一口温茶缓过劲来,就令谢嘉莹与江奉容搀着她要去拦下谢行玉。


    只是早已来不及了。


    三人方才来到谢府门口,便恰好遇上了已经将阿嫣带回来的谢行玉。


    阿嫣此时已然奄奄一息,自然是被谢行玉抱在怀中。


    如此景象落入谢夫人眼中,她又是两眼一黑,连连道:“真是孽障啊!”


    而江奉容瞧见这般景象,或许是因着提前做了心理准备的缘故,竟并未太过难过,反而只将心思放在了谢夫人的身上。


    甚至开口宽慰了几句。


    只是事情已是发生到如此地步,即便是再说什么也是已经没有用了。


    谢夫人步步走到谢行玉身前,拦住了谢行玉的去路,“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疯了吗?”


    谢行玉抬眼看着谢夫人,眼中并无惧色,只有些急切道:“母亲,阿嫣根本不想嫁人,她如今已经服了毒,倘若再不寻了大夫医治,恐怕就当真救不回来了!”


    若是寻常时候谢夫人得知阿嫣出了事,那定然也是会担心的,只是到了这种时候,她却也看清了阿嫣的算计。


    不由冷笑一声道:“她不想嫁人?她不想嫁人为何不与我说?从这桩婚事开始操办到现在,每一步我不曾问过她的心意,若不是她点了头,我难道会逼着她成这个婚,逼着她上轿子不成?”


    确实,当初谢夫人虽然因着谢行玉与阿嫣之间的传闻,有些着急地想让阿嫣嫁出去。


    如此,便也算是澄清了外间那些传闻。


    但她即便再如何着急,却也不曾违背过阿嫣的意愿。


    倘若阿嫣当真说过不愿意,她更是不堪逼迫着阿嫣去做些什么。


    正因着如此,所以此时她才如此生气。


    阿嫣明明可以早一些与她说清楚的,偏偏要耗到如今这个时候,而且不肯告诉她,又悄悄与谢行玉说不愿意嫁人。


    这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她还能看不清楚么?


    可谢行玉却咬牙道:“她向来是那样怯懦的性子,即便是受了再多委屈也是不敢说的,母亲既然都将她婚事定下,她如何再敢说些什么?”


    “兄长!”谢嘉莹忍不住道:“我看你当真是被你怀里这个狐狸精蛊惑得失去了心智,连是非都分不清楚了!”


    “你如此做,可想过母亲为了这个阿嫣耗费了多少心思,又可曾想过江姐姐往后该如何自处?”


    确实,发生这样的事,最应当感觉到难堪的应当是江奉容。


    毕竟她与谢行玉的婚期,其实也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而谢行玉却在此时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别人的新娘抱了回来。


    这毫无疑问是将在践踏江奉容的尊严。


    而此时,也确实有许多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些目光中,有怜悯,嘲笑,好奇,惋惜……


    大约都觉得此时的她早已痛苦不堪,亦不知该如何去应对这件事。


    但事实上,江奉容却并未觉得痛苦,甚至因为提前有了心理准备,连心底的难堪都消减了许多。


    可若是说她当真不曾有什么感觉,那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至少此时此刻的她,是真的觉得悲哀极了。


    一个曾经满心满眼都只有她一个人的人,到底是变成了连她都觉得极为陌生的模样。


    谢行玉的目光亦是落在了江奉容身上,只是不过片刻便匆匆移开,他道:“母亲,阿嫣的情况真的很是紧急,您总不能看着她就这样死在我们谢府门前吧?”


    第四十四章


    谢夫人到底是让谢行玉与阿嫣进去了。


    或许是当真没法看着阿嫣就这样死在谢府门前, 又或者是不想让别人再继续看热闹了。


    总之,谢行玉已经将阿嫣抱回了房中,请来的大夫也已经到了, 正在替阿嫣诊治。


    至于前来赴宴的宾客,瞧见这般景象, 即便再有想看戏的心思, 到此时也都尽数识趣地告辞了。


    谢夫人吩咐底下人将那些宾客好生赔礼道歉,而后再将人送出去。


    虽然礼数都尽数周全了,但毫无疑问,今日的谢府还是失了面子。


    谢夫人简直不敢想这些事情传闻出去, 往后上京的那些人会如何议论谢家。


    而此时, 她与谢嘉莹,江奉容两人等在嫣然院。


    谢行玉, 阿嫣以及刚请来的大夫都在里间。


    江奉容瞧见谢府的宾客都尽数散去,想着时辰也差不多了, 于是上前道:“夫人, 今日阿嫣姑娘这婚应当是成不了了,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便先回去了吧。”


    因着这几日为阿嫣的婚事忙上忙下,今日又如此折腾了一番,她实在是觉得疲惫不堪。


    至于阿嫣最后情况如何,谢行玉又会如何向她解释, 此时的江奉容确实是没那么在意了。


    她只想尽快回去,而后好好睡一觉。


    至于旁的,都等睡醒了再做考虑。


    谢嘉莹闻言正欲开口挽留, 可谢夫人却先开了口,“阿容, 今日之事你受委屈了。”


    谢夫人此时将目光方才江奉容身上,自然也能看出她眼角眉梢的疲惫。


    而她这段时间为阿嫣的婚事费了多少心思谢夫人应当是最为清楚的那个人。


    如今,谢行玉却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谢夫人的心里自然觉得愧疚,她往前一步拉住江奉容的手,重重叹了口气道:“阿容,母亲在这里替行玉向你道个歉,他这人性子向来如此,今日是当真被那个阿嫣算计了,他心里向来是有你的。”


    这是头一回,谢夫人对江奉容自称为母亲,也算是真正认下了江奉容这个儿媳。


    但她此时所说的话,却不免有为谢行玉开脱的意思。


    因为即便今日所发生之事皆是因着阿嫣的有心算计,可谢行玉对阿嫣的心思却也是明晃晃地展露了出来。


    倘若谢行玉当真不在乎阿嫣的话,那么即便阿嫣再怎么费心算计,谢行玉亦是不可能做出如此荒唐之事来。


    可到了这个时候,江奉容自然也无心在与谢夫人去争辩什么,只勉强笑笑,“夫人不必如此,今日之事,我都明白的。”


    她依旧唤她夫人,也不说是否接受了这番道歉。


    谢夫人听闻这话,也只觉得她是心里实在难过,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点头道:“你忙活了好几日,确实是累了,今日便回去好生歇着,等这边的事情了了,我让行玉亲自登门道歉。”


    江奉容只福身向她行了一礼,不曾答应也并未拒绝,便转身与芸青一同离开了。


    谢嘉莹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可却被谢夫人拦住,“你江姐姐实在是累了,就让她好好歇一歇吧。”


    谢嘉莹看向谢夫人,迟疑片刻道:“江姐姐她不会……”


    接下来的话谢嘉莹并不曾说出口,可谢夫人却很快懂得了她的意思,并且摇头很是肯定道:“不会。”


    “且不论他们两个这么多年的感情,这桩婚事又是御赐的,哪里是想退了就能退了的呢。”


    谢嘉莹紧皱的眉头却并未舒展开来,她往嫣然院里边看了一眼,咬牙道:“都怪这个阿嫣,倘若不是她,事情怎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我当着恨不得她死了才好。”


    谢嘉莹虽然性子骄纵,但其实却并非是恶毒的人,更是从未有过恶毒的心思。


    但此时此刻,她却是真心实意的希望阿嫣死在里间算了。


    如此,也就不用担心她再有什么别的算计。


    谢夫人却冷冷看了她一眼,“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在外人面前是万万不能说的,否则,人家只会说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曾将你管教好!”


    谢嘉莹见谢夫人是当真生了气,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只能勉强闭了嘴。


    而江奉容与芸青已经坐上回江府的马车。


    今日所发生之事实在令人意外,芸青坐在江奉容身边,欲言又止了好一会,最终才声音有些哽咽着开口道:“小姐,往后该怎么办啊?”


    她没有再像之前一般埋怨谢行玉的所作所为,更没有说出什么指责的话语来,只是为江奉容往后的日子担心。


    原本以为至少谢行玉待她是一心一意的,嫁进了谢家之后,也就可以彻底摆脱那些折磨人的过往了。


    可却不曾想到他却也并非是个靠得住的。


    以后若是江奉容当真嫁进了谢家,难道还要如同从前在宫中一般,日日谨小慎微的活着吗?


    江奉容却轻轻笑了笑,“芸青,我不是非得绑在他身上的。”


    “往后,我可以嫁给他,但也可以不嫁给他。”


    芸青愣住,“可是,这是陛下赐下的婚事,也能退得了吗?”


    依着如今的情况来看,谢行玉确实已经并非良配,但即便如此,芸青还是不曾想过退婚之事。


    不是不希望江奉容退婚,而是这桩婚事乃圣人御赐,她不曾如此想,是因为觉得这桩婚事定然是退不了的。


    “总要试试看的。”江奉容神色轻松,好似当真全然不因着这件事而觉得难过,她很是认真道:“说不定便退了呢。”


    芸青虽然意外她会如此想,但却也不曾迟疑地点了头,“小姐说得对,总是有机会的,既然那谢将军心里有了旁人,咱们小姐也并非是非他不可!”


    见她说得凝重,江奉容不由扑哧一声笑了。


    退婚的念头,其实并非到了今日才有的。


    早在谢府的赏画宴,谢行玉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阿嫣带走之时,江奉容便意识到谢行玉早已并非从前的他了。


    那时,亦是她最为痛苦,最为茫然无措之际。


    她正如芸青方才所言一般,根本不知往后该怎么办。


    她将太多希望寄托于谢行玉身上,所以才在发觉他早已变了心之时这般慌乱。


    而退婚之路,显然荆棘丛生。


    所以她向后退了一步。


    她向来是那样谨慎小心的性子,既然退婚之路难行,而退婚之后的诸多变数亦是她难以去承担的。


    那她权衡之下,做出这般选择也是正常。


    只是如今……


    她亲眼看着谢行玉恍若疯了一般地质问她阿嫣的所在,不顾所有人的目光去拦下了阿嫣的喜轿,而后就这样将阿嫣带了回来。


    他抱着她,仿佛稀世珍宝。


    而他这副愿意为了怀中的这个女子对抗所有一切的模样,是真正地刺痛了江奉容。


    那一瞬,她心里想,谢行玉会不知道他是在羞辱她吗?又会不知道此事之后她所处的境地变得越发艰难吗?


    他知道的,只是他太过在意阿嫣了。


    如今的谢行玉便已经愿意为了阿嫣做出这般不顾一切之事来,往后的他恐怕只会越发荒唐。


    江奉容简直不敢想倘若她当真嫁入谢家,往后需要面对的会是何种境况。


    所以,她想,或许她应当尝试着去走出另外一条道路来。


    即便再如何艰难,也总好过一眼望到头的绝境。


    回到江府,江怀远等人显然已经听说了今日之事。


    虽然时至此刻,谢行玉当街抢婚的事情也不过才发生了几个时辰而已,但这桩事却已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谢行玉是圣人极为看重的少年将军,与阿嫣之事本就传闻颇多,如今他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做出抢婚之事,自然令所有人震惊不已。


    而亦是极快地传闻开来。


    一时之间街头巷尾的百姓几乎都在议论着此事,江家的人听闻此事,倒也并不奇怪了。


    江奉容前脚刚踏进江府,江怀远便快步走上前来,“听说那谢将军竟为了他那个义妹当街抢婚了,此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他知晓江奉容今日是去赴阿嫣与许修的婚宴了,况且谢行玉是江奉容的未婚夫,此事,江奉容自然也算是个当事人的,所以心下好奇,又正好瞧见江奉容回来,那自然是要借着这个机会打听一番了。


    江奉容停下脚步,目光缓缓落到他的身上,但却并未应答。


    江怀远却仿佛不曾觉察出她的不悦来,自顾自地“啧啧”两声道:“真不曾想到这谢将军从前对你这般死心塌地,如今却有为了旁人做出如此荒唐之事来的时候,如此看来他对那阿嫣也当真是真爱啊,这男人的心果真是如此,从前对你是一片真心,但并不妨碍他如今对这阿嫣也同样是一片真心,只是往后你……”


    说到此处,江怀远才察觉到江奉容看向他的目光中那毫不掩饰的冷意。


    她道:“恐怕江公子是已经忘记了我曾经与你说过的那些话了,倘若如此,我不介意再帮你回忆起来。”


    大约是回想起那日夜里江奉容分毫不留情面地将那支钗子抵在他的脖颈处的景象,他那处不由传来有些骇人的凉意,连带着额头也冒出了冷汗来。


    最终他只丢下一句,“你先好好休息吧。”


    便落荒而逃了。


    ***


    谢行玉在阿嫣身边守了大约一个时辰,阿嫣方才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但显然还是极为虚弱。


    她脸色惨白,就连嘴唇也并未有什么血色,再加上原本就纤瘦,整个人浑然如一张轻薄的纸,好似稍稍用力便能彻底破碎。


    谢行玉见阿嫣终于醒来,那双早已被血丝染得通红的眼眸终于微微有了光亮,他已是顾不上旁的,下意识将阿嫣的手握在了掌心,声音沙哑道:“阿嫣,你醒来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阿嫣的目光落在谢行玉身上,只一瞬,眼泪便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她喃喃道:“好疼啊,阿朝,我是不是要死了啊……”


    谢行玉的心猛然揪紧,“不会的,阿嫣,你一定会活下去的,有我在,我绝对不会让你出事的。”


    可阿嫣的呼吸却好似变得越发急促,她握紧了谢行玉的手,仿佛用尽了所有的气力道:“可是阿朝,我真的好疼啊,如果我今日便要死了,你能不能原谅我今日任性了一回,我知道我不当如此折腾,我应该乖巧一些,顺应母亲与江姐姐的心意,就这样与那位我从不曾见过的那位许公子成婚。”


    “毕竟我这样的农家女,有这样的结局,已是应当千恩万谢……”


    “阿嫣。”谢行玉全然不曾迟疑道:“你若是不想嫁,有我在,没人能逼得了你。”


    他口中的所有人,有谢夫人,自然也有江奉容了。


    但阿嫣却急忙摇了摇头,“阿朝,我不想让你因为我与母亲,与江姐姐有了隔阂……”


    大约是说得太过着急了,她又猛地开始咳嗽起来。


    谢行玉慌忙起身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连声安慰着,“不会的,你放心,我会好好与她们说明白的,等她们明白了你是当真不愿意,便也不会在为难了。”


    他小心翼翼地哄着,仿佛眼前人是个方才几岁的稚童一般。


    眼见阿嫣的咳嗽声稍稍平复,谢行玉悬起的心也终于要放下,可她却又猛地呕出一口血来,而后如同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浑身瘫软下来。


    鲜血将她素白的里衣染红了一片,而这片刺眼的红色亦是让谢行玉的内心重新被铺天盖的的恐慌所淹没,他转身向门外唤道:“谢星,大夫呢,马上让大夫过来!”


    谢星在外面应了个“是”。


    可阿嫣却仿佛喘不过气来一般,鲜血依旧从唇舌出涌出,她极为艰难地一字一句道:“阿朝,抱……抱歉,倘若我真的死了,你……你一定要记得帮我……向母亲,向江姐姐道个歉。”


    谢行玉握着眼前人的手,但却好似什么也不曾握住,他仿佛能感觉到阿嫣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茫然无措中,他隐约想起什么,慌忙从怀中摸出一枚平安符来,而后将那平安符塞入阿嫣的手中,“阿嫣,这是隐山寺的平安符,是最为灵验的平安符,你拿着它,它会保佑你平安的!”


    谢行玉已经顾不上这枚平安符到底是何人为他求来的人,亦是早已将过往誓言忘了个干净。


    此时他只知道,倘若能有法子让眼前人活下来,便是让他亲自去隐山寺求来平安符他也是愿意的,更别提只是将这枚平安符转送于人了。


    而也正在此时,大夫匆忙推门而入,上前来查看阿嫣的情况。


    等他眉头紧锁,在替阿嫣诊脉之后又连忙打开针包开始替她用针。


    如此半个时辰之后,阿嫣终于是昏睡了过去,而那大夫也擦了擦额头的汗,悄悄松了口气。


    他跟着谢行玉来到外间,才叹了口气道:“阿嫣姑娘虽然已经喝过了解毒的汤药,但身体内还是有些余毒并未清除,这几日将军最好便不要再刺激她,她如今,实在是不宜再心绪激动了。”


    谢行玉连忙点了头,又有些担忧的往里间瞧了一眼,道:“阿嫣她……会没事吧。”


    “您不必担心。”大夫道:“她方才是因着方才醒来,身子还极为虚弱,又心绪波动极大,这才……”


    “不过眼下已是没有大碍了,只消好好歇息,再依着老朽开的方子喝上几日的解毒汤药,身子便也能渐渐恢复了。”


    听得这话,谢行玉的心终于是安定下来。


    他吩咐了雁儿好生照料阿嫣之后,才终于踏出了嫣然院。


    此时外间天色已经暗下,他从将阿嫣抱回嫣然院开始,便一直守在里边。


    整整一日过去,他不曾用膳也不曾饮水,如今也是确定了阿嫣安然无恙,才能放心离开。


    但他才出了院子,便遇上了谢嘉莹。


    或者说,谢嘉莹一直在此处等他。


    见谢行玉终于出来,谢嘉莹下意识用力捏紧了手中锦帕,而后才快步走上前来拦下了谢行玉的去路,“兄长不打算去见见母亲吗?今日兄长这一番作为,总应当要给母亲一个解释吧?”


    谢行玉看向她,“我原本也是要去见母亲的。”


    谢嘉莹并未多说什么,而是往边上让开一步道:“如此,那便走吧,母亲应当也想知道她的儿子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


    谢行玉自然能听出她语气里的嘲讽之意,但却也无心与她解释,只大步往主院的方向而去。


    主院。


    因着今日所发生的荒唐事,谢夫人亦是久久不曾缓过神来。


    如今房中点了安神的香,这才令她稍稍舒坦些。


    可却依旧在想着白日里的事,“原本风风光光的一桩婚事,如今算是彻底成了笑话,那许修被当街抢了新娘子,眼下也不知到底如何了结这桩恩怨。”


    静竹一边帮谢夫人按头,一边道:“遣去许府赔礼道歉的人连进府门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赶了出来,看来这回许家公子是当真心里憋着火气,怕是难以就此一笔带过了。”


    “不早不晚的,偏偏是在闹市中将阿嫣抢了回来。”谢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当这这么多人的面,那许修即便是家世再低,也总归是个朝廷的官员,他若是轻易便原谅了,此事传闻出去,还不知该说得多难听。”


    即便此时还不曾听说那般传闻,但谢夫人却已经能想象到外间那些人会如何编排。


    他们会说许修一心巴结谢家。


    会说即便谢家将他当作狗一样耍弄,他也依旧眼巴巴的凑上去。


    这些难听的话对于许修这种在意名声的文官而言,当真是致命的。


    听得谢夫人如此说,静竹也是点了头,她自然知晓许修不肯见他们谢家的人是极为正常的,只是如此,这件事怕就越发难办了。


    正在此时,外间传来下人进来禀报,说是将军到了。


    静竹小心翼翼觑了一眼谢夫人神色,这才点头道:“请将军进来罢。”


    下人应下,屈身退下之后不消多时,谢行玉便抬步走了进来。


    谢夫人抬眼看向他,只见他神色疲累,眼底布满红色血丝,眼下更是乌青一片,而胸口衣襟处亦有一片鲜红血色。


    自然,谢夫人知晓那是阿嫣留下的。


    所以她沉默了片刻之后,却依旧先问起了阿嫣,“她现在如何了,身子可好些了?”


    谢行玉道:“已是喝了解毒的汤药睡下了,大夫说只要好生歇着,便无大碍了。”


    谢夫人轻轻点了头,“既然阿嫣已是无碍,那今日之事,总该有个交代,旁的不说,许家那边,你打算如何交代?”


    她已经并无心力再与谢行玉去纠结今日之后上京到底再如何传闻谢家,但却不得不将许家之事了结。


    许修既是将她遣去许家之人尽数轰了出来,便已经说明他不肯就此罢休。


    如此,便要看看谢行玉如何打算了。


    “钱财,或是名利,总有能让他妥协的。”谢行玉冷声道:“只是他若还想要阿嫣,却是绝无可能。”


    谢夫人抬眼看向他,目光里带着极深的疲倦与无力,“那你是想如何?你将阿嫣留在谢家,难道当真要让她给你做个妾室?”


    到了此时,谢夫人已经是顾不上什么脸面了,索性将心底的话问出了口。


    反正事情发生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谢行玉的心思,恐怕早已是无人不知了,她又何必还顾着这些?


    谢行玉的面色沉得厉害,他道:“我只是先让阿嫣留在谢家,并没有其他心思,难道谢家如今连一个弱女子都养不起了?”


    有些话如此直接的说出口,便仿佛将那张虚伪的窗户纸尽数捅破,将那些掩在心底肮脏心思明晃晃地显露出来。


    谢行玉显然还有些不甘愿如此。


    他与江奉容的婚事是圣人下了两道旨意定下来的,更是有两人十余年的感情作为支撑,不论如何,他都不想毁了这桩婚事。


    谢夫人盯着眼前人看了好一会,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得外间又有下人匆忙进来禀告,“夫人,将军,许家公子骑着白日里的马,带着喜轿来接亲了,说是……说是要将阿嫣小姐接回去。”


    第四十五章


    “简直荒唐!”谢行玉面上寒意愈发瘆人, 他咬牙道:“阿嫣现在还这般虚弱,他要将人接回去?”


    那下人战战兢兢道:“那许家公子说,不论如何, 阿嫣小姐都已经是他的妻子,就算……就算阿嫣小姐已是没了性命, 成了一具尸身, 他……他也是要将人带回去的。”


    许修确实是因为今日之事觉得极为屈辱,不然亦是不至于说出这般话语来的。


    而那下人也知晓这话说得难听,但谢行玉问起,他也不得不将许修所言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谢行玉捏紧了拳头, “可笑, 阿嫣还不曾与他行过拜堂礼,怎么就算他的妻子了?”


    谢夫人却在这时猛地一拍桌子, “好了!”


    她站起身看向谢行玉,却又有些颓然地缓和了语气, “这事, 是我们谢家对不起人家,你既然不肯让阿嫣嫁过去,我知道,我也劝不了你,但他人既然已经来了,我不管你想什么法子, 都要将这事处理妥当了。”


    谢行玉神色一顿,到底没再说些什么了,只点头应道:“是。”


    而后转身出了院子。


    此时, 外间确实动静极大。


    一出院子,便能极为明显地听到外间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 显然,许修是将白日里迎亲的那些人再度请过来了。


    谢行玉眉头紧皱,向那下人问道:“许家送来的聘礼之类的,可拿回去了?”


    那下人却愁眉苦脸地解释道:“刚一出事,夫人便吩咐了人将许家送来的聘礼连带着一些赔礼道歉的东西一同送去许家,可谁曾想到却是连许家的大门也进不去就被轰了出来……”


    “将那些许家送来的聘礼拿上。”谢行玉叹了口气,“然后跟我一同出去见一见这位许公子。”


    底下人连忙点头应下。


    如此,谢行玉方才往府门方向而去。


    许修此时显然心里是憋着怒火的。


    他从眼睁睁看着阿嫣被谢行玉就这般当街带走,令他被众人耻笑开始,便已经是记恨上了谢家,后来回到家中,因着心底压抑难当饮了几杯酒,又被身边人挑拨了几句,心一横,便索性带着今日接亲的那些人来了谢家。


    这会儿硬是要将阿嫣接回去,也并非是对这个从不曾见过的谢家义女当真有多少感情,无非是想出口恶气罢了。


    而谢行玉出来时,瞧见的便是这般荒唐的景象。


    那些吹吹打打的随从这会儿面色都有些古怪,就连脸上向来堆满了笑容的喜婆此时也显然有些尴尬。


    谢行玉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而后直接来到了许修面前,“许公子,你此时过来,当真是想要将阿嫣接回去?”


    许修并未迟疑道:“那是自然,阿嫣是我的妻子,即便身子不适,也应当回许家修养,新婚之夜还留在谢家,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到底是饮了几杯酒的,与谢行玉说话竟也多了几分底气。


    但谢行玉显然并未有要与他去争执这些的兴致,他只道:“你与阿嫣还不曾行过拜堂礼,这桩婚事算不得数,你送来的聘礼可以拿回去,阿嫣原本要带去许家的嫁妆,你也不必送回来了,除了阿嫣这个人,其他的东西你尽数可以拿走。”


    许修盯着眼前的人看了好一会,唇边忽地多了些嘲讽的笑,“从前我听得谢将军与自己义妹之间的一些传闻,还以为那些话当不得真,可如今看来,他们是当真不曾说错啊,原来谢将军早已对自己的义妹动了心,也是,当初谢将军毕竟是被自己这个义妹救回来的,所谓美救英雄,不过如此吧!”


    “只是许某当真不知,若是谢将军早已与自己这个义妹心意相通,又何必再令你这义妹与我定下婚事?难道谢家是高门大户,许某家中门第低些,就要受此欺凌,还是说谢将军与你那义妹偏生就喜欢这种游戏,要将许某与江家小姐都拉入这游戏当中来,为你们二人增添趣味?”


    许修的话说得当真是难听到了极点。


    谢行玉恐怕这辈子还不曾受过如此羞辱。


    只是偏偏许修之言并未说错半分,倘若谢行玉与阿嫣早已生出了情意来,那实在不必再将其他人扯入其中,不论是他,还是江奉容。


    谢行玉此时已经捏紧了拳头,若不是竭力控制着,他实在是想直接对许修动手。


    但他心下明白,倘若当真动手,眼下局势只会越发糟糕,于是只得压下心头怒火道:“今日之事,是我们谢家的不对,你若有什么要求,只管说便是,但阿嫣如今不愿嫁人,她定是不可能会跟你回去的。”


    因着许修此番前来的阵仗颇大,而原本白日里闹的那一出也已经吸引了许多百姓的注意,这会儿才入夜,闹腾起来自然也引来了不少人围观。


    都想要知道这件事最终结果如何。


    而也正因如此,所以谢行玉只想尽快了结此事,越是耽误下去,恐怕谢家的面子救只会闹得越是难看。


    许修正欲开口强调他只有将阿嫣带走这一条件,可谢行玉却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许公子,有些话还是应当先考虑清楚了再说,倘若我不曾记错,你家中应当还有一个弟弟吧?是唤做许文青对吗?”


    许修背脊处有些微微发凉,“谢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谢行玉言语虽然平缓,可这个时候提及许文青,总让人觉得这其中夹杂着几分威胁的意味。


    “我只是觉得眼下这个机会于你而言很是难得,最好还是不要意气用事。”谢行玉神色已是平静下来,因为他看出许修的面色变化,便已经知晓这许修大约也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了。


    想来很快,他就能权衡清楚其中利弊,而后做出正确的选择来。


    果然,他缓缓抬眸看向谢行玉,眼底尽数是惊疑不定。


    而谢行玉接着道:“我知道你的弟弟如今也有心想走科举的路子,想入朝为官,前太子太傅李夫子虽早已致仕,但他的才学却是无人能质疑,他所教授之人除却太子殿下,其余几人也都在官场中极为顺遂,若得他教导,即便悟性极差,旁人也会因着他的缘故,高看你一眼,若能请来李夫子教导令弟,想来令弟的前途,是不必操心了罢?”


    许修这个弟弟其实原本便是有些才学的,只是在科举这条路上却始终走得并不顺遂。


    而许修自己虽有心帮衬,但奈何却也寻不到门路。


    倘若当着能得那李夫子教导,科举之事,便当真轻而易举。


    所以此时谢行玉之言,实在是对许修有着难以抵抗的诱惑力,只是他却还是有几分迟疑,“听闻那李夫子从致仕之后,便放言出去不再教学生了,说只想安度晚年,如今……”


    谢行玉轻笑一声,道:“李夫子曾经欠了我一个人情,所以只要许公子应下,只需修书一封,李夫子便能来许府给令弟传授学识,眼下,便只看许公子到底如何选了。”


    许修咬紧牙关,虽然心底亦有不甘,可他知道与阿嫣的那一桩婚事能换来了李夫子亲授,当真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况且最初他有心想与阿嫣定下婚事,也不过是想借此与谢家攀上关系而已。


    眼下婚事虽然不成,可却也捞到了这种好处,他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此时外间凉风阵阵,早已经将他那几分醉意吹散,他没再迟疑,很快点了头,“希望谢将军说话算话。”


    而后抬手令身后那些吹吹打打的人尽数停下。


    谢行玉亦是点头,道:“自然。”


    如此,许修也不再纠缠,带着自己带来的那些人调转了方向往回走。


    周遭那些等着看热闹的人瞧见这般景象都有些意外,纷纷向身边人打听方才谢行玉与许修都说了些什么,为何突然许修就不再追究了。


    可身边人却也摇摇头道:“方才那吹吹打打的声音吵得人耳朵都疼了,哪里还听得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又有人猜测,“大约是谢将军答应了什么条件呗,谢家毕竟不是寻常人家,想要拿捏一个许家那是再容易不过了!”


    这种猜测显然是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同。


    毕竟除却这种可能性,确实也再想不到其他可能了。


    但不管如何,随着许修的离开,周遭那些原本怀着看热闹心思的路人也都渐渐散去。


    谢府终于恢复平静。


    但因为谢行玉当街拦下喜轿,将阿嫣带回谢家的事情却并未到此便过去。


    翌日,圣人在早朝之后直接传召谢行玉。


    圣人此时召见,其实谢行玉心下也能猜到到底是所为何事。


    毕竟那桩事早已在上京传闻开来,圣人知晓此事,自然也是正常。


    只是原本他以为圣人或许并不会太在意,毕竟其实不论他做出何种出格之事来,只要与江奉容的婚事不曾出岔子,于圣人而言应当就只不过是琐碎小事罢了。


    可如今圣人却特意传召他……


    到了明宣宫,等李沛通传之后,谢行玉便踏入里间,等他先向圣人行了礼,才瞧见慧妃竟然也在,于是又向慧妃也行了礼。


    对于这个极受圣人宠爱的慧妃,谢行玉自然不会不识得。


    即便不曾听说过传闻,却也能从谢皇后口中知晓一些东西。


    只是谢皇后对于慧妃的盛宠倒只是几句话带过,只是说那慧妃与太子关系不错,说两人或许早已达成合作。


    谢行玉听着,倒是并不曾太过放在心上。


    而如今瞧见圣人召见他之时,慧妃竟还神色自若的陪伴在侧,可见圣人对她的宠爱早已到了什么也不曾顾及的地步。


    但此时圣人的声音却将他的思绪拉回,“朕听说,你昨日当街拦下一个女子的喜轿,不顾新郎阻拦,硬是将人抱回了谢家?”


    “可有此事啊?”


    圣人这话虽是疑问,但谢行玉自然知道圣人恐怕早已将此事的缘故了解得极为清楚,于是自然也并未有要隐瞒的意思,只点头道:“却有此事,只是外界流言荒唐,其实臣拦下的并非是寻常女子,而是臣的义妹,她不愿嫁作那人之妻,所以臣才将她带回府中。”


    谢行玉的话音方才落下,圣人便皱眉道:“传闻是否荒唐朕不知,朕只知晓你昨日所为,却是实在荒唐!”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地落下,谢行玉也慌忙跪倒在地,“臣知错!”


    他心里很是清楚,到了这种时候,圣人需要的绝不是他的辩解,而是承认他自己的错处。


    毕竟圣人的话,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错的。


    可他此时认了错,却并未让圣人的神色缓和下来,他冷笑一声道:“你现在与朕认错有什么用?难道你不知你当真对不起的那人到底是谁吗?”


    “阿容是你在朕面前跪了三天三夜求来的人,你昨日行事如此荒唐,可曾为她考虑过一分一毫?”


    谢行玉沉默了片刻,道:“臣确实忽略了阿容的感受。”


    圣人终于是重重叹了口气,“你们俩的婚事是朕赐下的,朕下了两道旨意才算定下了你们二人的婚事,这是前所未有之事,如今距离你们二人的婚期不足一月,朕也知道你对于与阿容的大婚很是用心,朕,也希望你们好好的。”


    话说到这份上,谢行玉连忙应道:“臣明白,臣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苦心。”


    “回去吧。”圣人点点头,“记得回去之后和阿容好生道个歉,昨日那事,她定然是受了不少委屈。”


    谢行玉自然应下。


    出宫之后,他便索性先去了江府。


    虽说圣人这般护着江奉容其实是有些令他意外的,但其实他自己心底也明白,昨日那事闹得难看,江奉容也确实委屈。


    即便圣人不特意召见,他也是要亲自去向江奉容道歉的。


    只是昨日所发生之事颇多,阿嫣方才脱离危险,那许修又来寻了麻烦,如此,自然让他不曾得了机会来向江奉容解释。


    即便到了此时,其实谢行玉依旧不曾觉得这件事有那么严重。


    他虽说当街将阿嫣带回了谢府,可他如此行事却也是事出有因。


    阿嫣分明是不愿嫁给那个许修,甚至宁可饮毒自尽,倘若他放任此事不管,那岂不是等于看着阿嫣去死?


    阿嫣是他的义妹,亦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想就这样看着阿嫣去死,难道错了吗?


    如此想着,他自然觉得只要好生解释,江奉容也定是会理解的。


    马车很快在江府门前停下,他径自去了观荷院。


    等着院中的下人通传之时,他原本以为江奉容可能会与他耍些小性子,不肯出来见他之类。


    若是如此,他便好生哄一哄就是。


    但他显然想多了。


    江奉容并未让他久等。


    而他预想中的疲惫,煎熬之类神色也并未出现在江奉容的脸上。


    但他很快缓过神来,其实江奉容好像……确实许久不曾将那些情绪表露在面上过了。


    想到这里,他大步走上前去,下意识想去牵江奉容的手。


    但是这次与往常不同,江奉容的身子微侧,便避了开来。


    谢行玉一怔,但意识到此时的江奉容大约心里还是憋着一股火气的,于是垂眸解释道:“昨日的事确实是我做错了,是我不曾考虑周全,但那也是事出有因的。”


    “阿嫣根本不愿意嫁给那个许修,她甚至因着这事有了自尽的念头,倘若昨日我当真什么也不管,就这般看着阿嫣去送死,岂非太过冷漠?”


    他所说的这些确实是实情,但江奉容却并未因为他所言而心生原谅的念头。


    她看着眼前人,语气冷静道:“昨日你得了消息,完全可以与我,与谢夫人商议,而后派人去给许公子送消息,再就近寻一处医馆救人,如此,即便局势再如何糟糕,都不至于如同现下一般。”


    遇上这种事,原本就有更好的解决之法,但谢行玉却偏偏选择了最为荒唐的一种。


    谢行玉愣住,片刻之后才道:“我……我当时太担心了,一时之间顾不上这么多所以才……”


    他以为他只要将这其中缘故解释清楚,江奉容便会顺势原谅了他。


    但不想江奉容却如此说,而他偏偏还无法反驳。


    因为那样的法子,确实是会更好一些。


    但那时候的他只看到那封信,就已经是彻底乱了心神,哪里还顾得上细想何种解法才能又救回阿嫣,又全了所有人的颜面?


    人命关天,不是吗?


    想到这里,他似乎又有了底气,叹息着道:“阿嫣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我方才得了那消息,确实没法子冷静地去考虑那些。”


    可他这话却只让江奉容觉得越发可笑,她道:“将军也是上过战场之人,想来也知晓在战场之上,不过顷刻之间便能取走千百人性命,将军坐于阵前,难道便不能冷静以待,想出应敌之策来吗?”


    “还是说这千百人的性命,在将军心中便是半分也无法与阿嫣姑娘相较,所以,将军只听说阿嫣姑娘要出事了,便彻底慌了神,什么也都顾不上了?”


    江奉容说这些话时,虽是质问的语气,但神色却并未有太大变化,依旧是极为平静的。


    可谢行玉却面色有些发沉。


    显然,江奉容的这些话全然不曾顾及他的颜面,将某些他还想掩饰的东西明晃晃地说出了口。


    一阵古怪的安静之后,谢行玉轻轻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昨日之事确实是我做错了,阿容你生我的气也是应当的,我今日过来,原本就是为了向你道歉的。”


    他放低了姿态,想让这件事情就这般不痛不痒的过去。


    他们二人的婚事早已定下,他想,即便是江奉容心中再如何生气,也应当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因着这桩事闹到了如今这份上,已是足够了。


    江奉容,从来不是这般不识趣的人。


    但此时的她,却并未有因着他这般低头的话语而让此事就这般过去的意思。


    她只轻声道:“将军,你的心早就乱了吧,你喜欢阿嫣,对不对?”


    话音落下,她抬眸看着他,让他眼底的情绪无所掩藏。


    谢行玉不曾想江奉容会这般直接的问出这个问题来,他还是想摇头,想告诉她,他永远都不肯会喜欢像阿嫣这样的女子。


    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不曾说出来。


    最终他避开了江奉容的目光,道:“在这世道,男子多些妻妾应当是很寻常之事吧,阿容,无论如何,在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永远都只会是你一人。”


    他如此说,便已经是直白地承认了他对阿嫣的心动。


    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是渐渐认清了他对阿嫣的那份情意。


    而在得知阿嫣自尽之时,他心底的慌乱无措,已是让他彻底明了,他喜欢上了阿嫣。


    但不论如何,江奉容在他心底的地位,亦是无人能撼动的。


    江奉容听着他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语,心底只觉得越发悲哀。


    她想,谢行玉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的呢,还是说,其实他一直都是这般模样?


    她定定地看了谢行玉许久,始终无法得到一个答案。


    四下寂静中,她不自觉地想起了谢行玉从前的模样。


    那张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的脸与眼前之人的脸渐渐重合,明明好似并不曾有什么变化,却又截然不同。


    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眼前的人都已经显然有几分不耐烦了。


    她才终于移开了目光,而后唇边多了一抹极轻的笑。


    仿佛是释怀,又仿佛是别的,总之,她一字一句道:“谢朝,我们退婚吧。”


    她的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但落下之时,却又是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谢行玉的脸色猛然变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你说什么?”


    江奉容神色未变,却又将方才那句话一字不差地重复念了出来,“谢朝,我们退婚吧。”


    显然,她并非是在与他开玩笑或者用这件事来威胁他,而是真的有了退婚的心思。


    第四十六章


    只是谢行玉并不这样想。


    他眉头紧皱, 道:“阿容我知道你昨日是受了委屈,但我也已经与你解释清楚原委,更是向你道了歉, 你何必再抓着这件事不放?”


    “不是的。”江奉容叹了口气,“我是真心想将我们二人之间的婚事退了, 你既然已经对别人动了心, 再勉强绑在一起,也不过只会成就一双怨侣,谢朝,我当真不希望我们变成这副模样, 所以, 还不如想个法子将我们之间的那桩婚事退了。”


    “如此,对于我们二人来说, 都是好事。”


    可这样一番话却彻底激怒了谢行玉,他脸色越发难看, “退婚?你以为我们这桩婚事是想退就能退的?我不会同意, 陛下亦不可能同意!”


    江奉容垂下眼眸,“有些事,总要尝试看看的,若是连试试都不愿意,又怎会知晓不可能呢?”


    “好!那你就去试试看吧!”谢行玉显然已是气极,说完便直接甩袖而去。


    芸青瞧见他这般模样, 忍不住埋怨道:“明明是他自个做错了事,怎么还对小姐发起脾气来了,他也当真有脸!”


    但片刻之后, 却又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放在了江奉容的身上,“只是小姐……难道您当真要与谢小将军退婚吗?”


    江奉容方才所言, 算是将所有的一切都毫不掩饰地扯去了表面那层遮羞布。


    亦是让她与谢行玉之间的关系变得越发糟糕。


    甚至还提及了退婚之事。


    芸青向来知道江奉容并非是会刻意拿这种事情来威胁人的性子,既然已经这般明确地说了,便是当真有了这念头。


    只是……这毕竟是退婚啊。


    芸青简直不敢想,这条路会有多难走。


    可江奉容却几乎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自然是真的。”


    芸青还不曾回过神来,就听她接着吩咐道:“去备下车马,我要入宫一趟。”


    芸青想起什么,迟疑道:“您是想……”


    江奉容点头,“如今,也唯有这个法子有可能能解了我眼下之困局了。”


    芸青见她显然已经下定决心,便也只能点头应下。


    不消多时,马车备下,江奉容便乘坐马车往皇宫方向而去。


    只是这次,她并非要面见圣人或是旁人,而是要去东宫,见隋止。


    隋止那日夜里给她的那枚令牌确实是一样好东西,有了这令牌,她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地入了东宫。


    亦是见到了隋止。


    江奉容将那块令牌拿了出来,抬眼看着隋止,道:“不知那日殿下的承诺,可还算数?”


    隋止的目光落在那枚令牌上,点头道:“自然。”


    昨日发生之事早已传闻得人尽皆知,隋止自然也没有不知晓此事的道理。


    此刻的他也能猜到江奉容所求之事,应当与昨日所发生之事有些关系。


    或许会是向让他处理了那个阿嫣?


    隋止如此想着。


    但却不曾想到江奉容手捧着那块令牌缓缓跪下,道:“殿下可否帮臣女退了与谢将军的婚事?”


    这才是她真正所求。


    隋止将手中的墨笔搁下,看向江奉容的目光也终于有了变化,“你要退婚?”


    “是。”江奉容点头,“谢将军既然早已属意她人,臣女亦不想做那纠缠不休之人,不如索性退了婚事,还能自在些。”


    “江小姐有如此心性,倒也难得。”隋止目光定定地看着江奉容,“只是你与谢行玉之间的这一桩婚事乃是陛下所赐,你要退婚,孤恐怕是帮不上忙。”


    江奉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其实也知道隋止不一定能帮得上忙,但却总还是心存一丝希望,想着尝试看看。


    毕竟如今除却隋止之外,她也实在想不出哪里还有旁人有可能帮得上她的忙了。


    而如今隋止的话却让她的心彻底跌落了谷底。


    难道这桩婚事当真便退不了了吗?


    难道即便她与谢行玉之间已是变得如此难看的模样,他们也还要成婚吗?


    但就在这时,隋止却又忽地开口道:“孤虽然帮不了江小姐,但孤知道何人可以帮得了你。”


    江奉容猛地抬起头来,就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隋止接着道:“慧妃娘娘,她如今是父皇身边最得宠的妃子,若要退婚,她可以帮忙。”


    江奉容虽认同隋止所言,但心底却依旧有些迟疑,“可是……慧妃娘娘会愿意帮我吗?”


    她与那位慧妃娘娘虽然见过几回,心底也隐约觉得这位娘娘似乎对自己格外亲切,但两人之间其实是没什么交情的。


    倘若她贸然去求那位慧妃娘娘帮忙,她实在没有底气笃定慧妃娘娘会愿意帮她。


    “会的。”可隋止的语气却极为笃定,“她一定会帮你的。”


    江奉容虽不知隋止这种自信是从何而来,但是却也萌生出了尝试看看的念头。


    毕竟如今,好似除却这位慧妃娘娘之外,当真不可能再有旁人能帮得了她这个忙了。


    所以轻轻点了头。


    如此,隋止便令人拿来一套宫人的服饰给江奉容换上,而后亲自带着她去了常宁宫。


    慧妃此时午睡刚醒来,让隋止与江奉容在前殿等了片刻,才换好衣裳过来。


    她刚一踏入前殿,便将目光放在了立于隋止身后的江奉容身上,但却很快移开。


    而后笑着看向隋止道:“殿下今日怎地突然来了?”


    隋止倒也并未拐弯抹角,只往边上让开一步,而后道:“今日其实并非是孤有事要见娘娘,而是江小姐有事想求见娘娘。”


    江奉容上前恭敬的向慧妃行了礼,“臣女见过慧妃娘娘。”


    慧妃仿佛此时才瞧见江奉容,神色颇为意外道:“这是江小姐,怎地装扮成这副模样?”


    江奉容知晓这慧妃是她唯一的机会了,于是一咬牙,索性便跪了下来,道:“还请慧妃娘娘帮帮臣女!”


    慧妃忍下了想要上前搀扶江奉容的冲动,道:“江小姐若有什么需要本宫帮忙的,不如直言。”


    江奉容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本这事臣女是不应当来劳烦娘娘的,只是除却娘娘之外,臣女也实在想不到哪里还有旁人能帮得了臣女这一回。”


    “臣女想退了与谢将军的婚事。”


    她终于是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慧妃显然也是有些意外的,她神色虽然还算平静,但袖摆下的指尖却已经掐入了掌心,“是因为昨日那谢行玉当街将他那个什么义妹抱回谢家之事吗?”


    江奉容知晓这件事早已传闻开来,但却不曾想到身处深宫中的慧妃却也能这样快便得了消息。


    看来这事,早已是人尽皆知了。


    “回娘娘的话。”江奉容缓缓道:“是因为昨日那桩事,但却也并非全然因为昨日那桩事。”


    见慧妃神色疑惑,江奉容便索性将心中所想尽数说了出来。


    其实她向来知道她与谢行玉之间,或者说身负通敌卖国之罪行的江家与谢家之间,原本就是不相配的。


    只是从前的谢行玉待她太好太好了。


    不管发生何事,总是将她护在身后,然后一遍遍告诉她,只要有他在,便不会有事。


    让她恍惚中当真以为他们能永远在一起。


    可如今……


    她认真道:“谢将军早已移心她人,昨日他带回来的那位阿嫣姑娘才是他真心相待之人,臣女与他之间婚事早已成为笑柄,臣女亦不想挡在他们二人之间,让这对真心相爱之人反而要受分离之苦。”


    她的话音落下,慧妃的脸色却已是变得有些难看,“当真是荒唐!本宫原来以为那谢行玉是个靠得住的男子,即便发生了昨日那一桩事,却也只当他是因着那女子救了他一回,不想让这女子出了意外,所以才如此行事。”


    “却不想他们二人竟早已互通款曲!”


    江奉容见慧妃竟是因着这事发了怒,心下虽然意外,但却也并不曾多想,只借着这个机会道:“如今,臣女也并无他想,只希望能退了这桩婚事,如此,是成全了他们二人,亦是让臣女不再被他人指点。”


    “这谢行玉既是如此为人,那这桩婚事定是要退的。”慧妃点了头,可神色却有些为难,“只是这桩婚事毕竟是陛下所赐,若要退婚,那便是要让陛下收回成命,这……谈何容易?”


    即便慧妃如今再如何受宠,但改变天子的想法亦不会是一件容易之事。


    况且朝令夕改,对于圣人来说应当是最为忌讳之事了。


    隋止却在此时道:“此事虽难,但却也并非全然没有可能,只要慧妃娘娘愿意帮忙劝一劝父皇,而儿臣亦从旁协助,说不定父皇便会松口也未可知。”


    慧妃看向隋止,眸色中分明有几分探究,但到底还是点了头,“那就依太子殿下所言。”


    “明日早朝之后,本宫会去御书房伴君,届时,太子殿下将江小姐带来便是。”


    如此,慧妃不仅是答应了这桩事,更是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江奉容自然极为感激地再度跪下,“多谢娘娘相助!”


    慧妃抬手令她起身,而后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成与不成,还要看明日呢,等事情成了,你再谢本宫不迟。”


    江奉容却道:“不论臣女这桩婚事到底能否成功退了,臣女都感念娘娘恩德。”


    她说这话并非是刻意巴结,而是真心话。


    慧妃看了她一眼,眼角却不由有些酸楚,半响,她轻轻点了点头,“好了,既然话都已经说清楚了,太子殿下,江小姐,若没有别的事,就先回去吧。”


    如此,二人便退出了常宁宫。


    而慧妃身边的婢女晴芳见慧妃的目光始终落在江奉容的背影上,直至她的背影已经全然消失不见,却始终不曾回过神来,不由叹了口气,道:“明日,娘娘当真能说服陛下,退了江小姐与谢将军的那桩婚事吗?”


    显然,此事实在是太难了。


    慧妃终于移开了目光,道:“这桩婚事必须退了,不论多难,本宫都得让陛下答应。”


    晴芳一怔,而后轻轻点了头。


    外间,隋止已经与江奉容交代好了一切,又帮她安排好了将她送出宫去的马车。


    上马车之前,江奉容却将隋止当初赠予的那枚令牌递给了他,“殿下这次既然已经帮了臣女,那这个人情便算是还了,这东西,便也还给殿下吧。”


    隋止一愣,而后道:“这回的忙并非事孤帮得了的,是慧妃愿意帮你,这令牌你留着吧,人情也还先欠着,若是江小姐往后再有需要帮忙的时候,依旧可以拿着这枚令牌来见孤。”


    但江奉容却依旧坚持要将这令牌还给他,“若不是殿下,臣女恐怕连见到慧妃娘娘的机会都是没有的,就更别说旁的了。”


    如此,隋止也只好将那令牌收回。


    江奉容朝他轻轻一笑,而后道:“今日之事多谢殿下了。”


    隋止“嗯”了一声,神色却难得有几分不自在,他移开了目光,道:“路上小心。”


    而后转身离开。


    江奉容与芸青上了马车,两人此时显然都有些兴奋。


    大约是不曾想到事情竟会如此顺利。


    “不曾想这慧妃娘娘竟是个这般好说话的人。”芸青感慨道:“咱们与这位慧妃娘娘统共不过几面之缘,但她却愿意这般费心帮衬,真是个好人!”


    江奉容想起慧妃,面上的笑意却不由得僵了僵。


    其实她能隐约感觉出来,这慧妃与她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关系。


    每当慧妃对她表露出那种关切之色来的时候,她都会有一种想问一问的冲动。


    她总觉得这位慧妃娘娘或许是从前她父母亲的旧识,或者与从前的江家有些渊源的。


    可惜她总寻不着机会。


    自然,她也能想明白隋止带她与慧妃相见,可能也有这般缘故。


    只是其中细节,却不是她能这般轻易探知的了。


    眼下,只要能顺利将那桩婚事退了,便已经足够。


    此时,芸青还在念着今日之事,又感慨道:“太子殿下也当真是个很好的人,答应了帮小姐,就想尽法子做到了,即便自己帮不成,也给您寻了帮手!”


    “有他们帮忙,奴婢觉得明日之事,当真是不用担心了!”


    她说这话时,眼眸亮晶晶的,显然是对未来极为期许。


    江奉容虽知晓这件事其实即便有太子与慧妃相帮也并未有这样简单,毕竟那是要让一个帝王收回他所下的两道旨意,可瞧见芸青这满眼期待的模样,到底不忍心将心底的话说出口。


    于是亦是笑着点了点头。


    江奉容的马车已经出了宫,隋止亦已经回了东宫。


    许是江奉容今日举动实在令人震惊,他身边的赵献显然有些担忧道:“江小姐这便要退了与那谢行玉的婚事,实在有些肆意了,殿下怎地当真为此作了安排?”


    隋止抬眼看他,听他皱眉接着道:“且不说这桩婚事能不能当真退得了,就算真的可以,那江小姐可曾想过退婚之后又应当如何自处?实在是有些太过冲动了。”


    但他的话音方才落下,隋止便道:“孤会帮她。”


    赵献一愣,随后却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面上多了挤出笑意,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可隋止却又忽地道:“鸣翠坊那边,如何说?”


    听隋止问起正事,赵献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他道:“只说什么也不知道,当初……”


    赵献小心翼翼地抬眼觑了一眼隋止的神色,见他神色如常,这才接着道:“当初观妙师父突然就自尽了,宴娘这边属下也不敢逼得太紧,怕她万一也……可就麻烦了。”


    隋止点头,眸色却微微有些发沉,“她大约是当真什么也不会说了,如今,唯有慧妃那边有松口的机会。”


    赵献迟疑道:“可是那慧妃当真便是当初的……”


    隋止看向他,“若不是,今日,她就不会帮江家小姐了。”


    赵献回想起今日之事,也不由点头,“是了,要想让陛下应下退婚之事绝不会容易,一个不小心甚至有触怒陛下的风险,即便慧妃如今再如何受宠,也绝不至于为了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去费这心思。”


    “所以……唯有那一层关系,才能让慧妃如此不管不顾。”


    隋止却无心再与他多做解释,只道:“退下吧,再有想不明白的就自己好生琢磨。”


    赵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后拱手行礼退下。


    翌日。


    芸青原本刻意给江奉容选了件素白色衣裳,想着让她装扮得楚楚可怜些,如此,说不定能换得圣人的同情。


    令此次的退婚之事更加顺利一些。


    只是,江奉容却摇了摇头,“只按照往日装扮就好,陛下眼光何其毒辣,倘若我刻意装模作样,若是被他瞧出来,岂非更是得不偿失。”


    芸青一想,倒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连忙拿了江奉容素日穿的衣裳过来,又重新给她梳洗一番。


    如此,二人才动身入宫。


    到了宫门口,便有隋止安排的接应之人引着主仆二人一路到了明宣宫外等候。


    此时,隋止已经进了里间。


    而慧妃亦是像往常一样陪伴于圣人身侧,为他泡茶研墨,时不时还闲谈几句,就仿佛寻常恩爱夫妻一般。


    只是隋止进来之后,却先与慧妃对视一眼,而后才开口道:“父皇可曾听说了这几日谢家发生了一桩荒唐事?”


    圣人抬眸道:“你说的是谢行玉抢了他义妹的亲这事吧?”


    事情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圣人甚至还因着此事传召过谢行玉,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件事?


    隋止点头,“此事闹得动静颇大,原本是那谢将军做了错事,但儿臣在市井之中,却听百姓谈论起此事之时,竟是更多苛责江家小姐的不是。”


    圣人闻言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慧妃,而后才皱眉问道:“这是何缘故?”


    隋止道:“有人说这江家小姐原本便是配不上谢将军的,如今谢将军移心他人也是理所应当,有人说谢将军从前为了求下与江家小姐的婚事已经付出良多,如今即便有什么过错,江家小姐亦是没有苛责的权力。”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片刻,才又接着道:“自然,也有不少百姓是怀揣着看热闹的心态,猜测着往后江家小姐即便嫁入了谢府,这日子定然也不会好过,这谢家之人原本便瞧不上她的身份,如今,就连原本一心向着她的谢将军心里也装了别的女子。”


    “若是成了婚,怕当真是数不尽的苦日子。”


    圣人听到此处,虽然有些意外隋止会提及这一桩看起来与他全然没有关系的婚事,但却也隐约听出了他的意思。


    只是并未因着这话便应下什么,而是道:“朕已经令谢行玉去道了歉,他们两个的事情,自然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清楚,外间的流言向来肆意,由着他们去说就是了。”


    圣人能因为这件事特意让谢行玉去道歉已经是极为不易了。


    毕竟是日理万机的帝王,哪里会用这么多心思在这样一桩儿女情长的小事上边?


    但隋止却又道:“父皇,可是江家小姐却因为此事,想求一个面见您的机会。”


    圣人神色一顿,便见隋止神色依旧恭敬道:“江家小姐现下已经侯在外间,父皇可否让她有一个向您陈情的机会。”


    “你与这江家小姐,关系倒是不错。”圣人深深地看了隋止一眼,说话间却是意有所指。


    只是圣人的话音方才落下,一旁的慧妃却神色担忧的看向他,轻声唤了一句,“陛下。”


    圣人看出她的担忧,便只得抬手道:“罢了,既然人都已经来了,就让她进来吧,这件事既然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朕也想听一听她如何说。”


    如此,里间宫人传话出去,江奉容便恭敬地踏入里间。


    她先是向圣人行了礼,而后是向慧妃,太子行礼。


    圣人问,“太子说你想面见朕,如今既然已经见到朕了,有什么话要说便说吧。”


    江奉容方才起身,又恭敬地对着圣人跪了下去,道:“还请陛下做主,退了臣女与谢将军的婚事。”


    第四十七章


    她的声音落下, 圣人却是皱起眉头,“怎地说这种任性话?你与行玉之间的感情,朕一直是看着的, 他待你如何,朕也知晓, 所以才为你们赐婚。”


    “如今, 只是因着一桩小事,便要退婚?”


    这种事对于圣人而言,自然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陛下,阿容自知今日所为实在任性。”江奉容跪地未起, 她先是向圣人认了罪, 而后继续道:“只是谢将军如今已经与那位阿嫣姑娘互通心意,他们二人情深意重, 阿容自然是不想做那分隔有情人的恶人。”


    “陛下为阿容与谢将军赐婚本是好意,可如今这桩婚事却成了谢将军与真正心上人之间除不去的阻隔, 阿容以为, 不当如此,所以想请陛下废除这桩婚事,如此,谢将军与阿嫣姑娘可以有情人成眷属,阿容也能得个自由身。”


    圣人紧皱的眉头却始终不曾松开,他道:“若是你实在介意那个阿嫣, 朕可以下令将她处死,如此,你与行玉之间, 便也再不会有人掀起风浪了。”


    江奉容不曾想三言两语之间,圣人竟就有了要将阿嫣赐死的念头。


    这令她心下一慌, 连忙阻拦道:“陛下不可,那位阿嫣姑娘是谢将军的救命之人,倘若陛下没有由头便要将她赐死,传闻出去,恐怕要惹人非议。”


    “况且……况且如今谢将军一门心思尽在那位阿嫣姑娘身上,倘若陛下如此行事,想来谢将军也会心生埋怨。”


    圣人抬眼盯着江奉容,帝王的威严在这一瞬倾压而下,江奉容感受到那种近乎要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压,听他缓缓道:“所以,唯有退了这桩婚事方能解决此事了?”


    虽是疑问,但却更像是质问。


    江奉容手心有细密的冷汗冒出,她斟酌着说辞,片刻后道:“陛下,咱们楚国民风开化,即便是已经成了婚的夫妻,若是二人之间生出嫌隙,不想再彼此蹉跎,亦是有和离之说。”


    “如今阿容与谢将军只是定下婚事,甚至还不曾成婚,所以还请陛下做主,让阿容不必一生都只能困在一个心不在阿容这儿的人身上,也成全谢将军与阿嫣姑娘。”


    她能在已经察觉到圣人有些不悦之时依旧开口将这件事条理分明地说明白,其实是极为不易的。


    若是换做旁人,恐怕早已被吓得浑身发颤。


    而江奉容自然也是恐惧的,她如何不知面前之人是一国帝王,只需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要了她的性命。


    可她既然迈出了这一步,不论一路如何荆棘丛生,亦是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但是她的话显然不曾说动圣人,他面色越发沉得厉害,道:“赐婚并非儿戏,你与谢行玉的婚事早已人尽皆是,你要退婚,这是要让朕收回成命,朕的圣旨既然下了,那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你回去吧,朕会让江家的人看好你,等到了日子,让你与谢行玉好生完婚,绝不能出任何岔子。”


    话音落下,江奉容的心也彻底凉了下来。


    她原本便知晓此事艰难,但却不曾想过她已经将其中缘故说得分明,可圣人,却连一点点要松口的迹象都没有。


    甚至要因着今日之事,让江家的人看住她。


    这显然便是要将她关在江家,等到成婚之日才放她出来了。


    但就在这时,一旁始终不曾言语的慧妃却失手将茶盏碰落在地。


    瓷器落地的声音在原本就极为安静的宫室中不免显得有些刺耳。


    自然将殿中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而慧妃在圣人面前弄出这般动静来,原本就是殿前失仪,若是圣人追究,因此受罚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这慧妃向来受宠,圣人不会追究罢了。


    可慧妃却做出一副惊慌失措地模样,竟然直接便跪在了那些碎瓷片上。


    锋利的碎瓷片刺破了轻薄的衣裳,很快便有殷红的鲜血渗透了出来。


    圣人瞧见这般景象,自然心疼,下意识便伸手想要将人搀扶起来,“慧妃,你这是做什么?”


    可慧妃却并不肯起身,再抬眼看向圣人之时,甚至眼眶已经微微泛红,她轻声道:“臣妾失仪,还请陛下降罪。”


    圣人皱眉,道:“这不过是小事,朕不怪你,快起来吧。”


    但慧妃却接着道:“臣妾方才听着江小姐所言,便想到了臣妾还不曾入宫时,曾经有一个关系极好的手帕交,她家中为她定了一门婚事,那位公子无论样貌才情还是家世,都没有不好的地方,唯有一处,便是早已有了心上人。”


    “臣妾那手帕交知晓了此事,心下便也是不愿坏了人家姻缘,便向她父亲母亲陈情,可惜她父亲母亲却只将她责骂了一顿,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肆意更改的道理?硬是逼着她成了婚。”


    说到此处,慧妃将锦帕捂在了胸口处,眼泪竟也顺势落了下来,“可后来,他们二人成了婚,不过半年,他那夫君便要将心上人迎进门,臣妾那手帕交并非是个性子软的,与她夫君起了不少争执,闹得最狠的时候,她夫君竟是对她动了手,如今……臣妾入了宫,再不曾听说过她的消息,但想来,恐怕早已成了一对怨侣了吧。”


    江奉容并不知慧妃的过去,自然不知她现在所言是真是假。


    而圣人却极为清楚慧妃的过去,清楚她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手帕交,所以这些事,全然都不不过是她信口编造的罢了。


    原本圣人见她被那些碎瓷片划伤是极为心疼的,可此事听得慧妃这些意有所指的话之后,面色又重新沉了下去。


    他虽然知晓,既然是江奉容的事,慧妃便不可能不管。


    但此时,他心中依旧不免有些不快。


    半晌之后,他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慧妃,锋利的碎瓷片早已刺入她的血肉中,渗出来的鲜血不仅将她的衣裙染红了一片。


    瞧着极为刺眼。


    他移开目光,语气里的不悦极为明显,“慧妃,你的意思是倘若朕不答应退婚之事,你便要一直跪着吗?”


    慧妃这般举动,就仿佛是在威胁他。


    慧妃却摇头,道:“臣妾与江小姐不过萍水相逢,何至于为了她做到这般地步,只是臣妾想,若是她的母亲知道她要嫁给这样的夫君,往后要过上那般日子,定是要日日痛心疾首的。”


    “这般想着,也实在可怜。”


    这些话,若是旁人听着,大约只会不明就里。


    可圣人却在清楚不过慧妃的意思,他冷笑一声,目光终于重新放在了江奉容的身上。


    他道:“既然慧妃为你开口,那朕便破例一次,从前为了求下这桩婚事,谢行玉在朕的明宣宫前跪了三个日夜,阿容,你若是能在明宣宫前亦是跪足三个日夜,那退婚之事,朕便允了。”


    慧妃闻言,自然是不忍心让江奉容受这般苦楚的,正要再开口替她求情,可江奉容却先应了下来,“臣女多谢陛下成全。”


    她知晓慧妃还有再帮她求情的意思,可却也明白若要再让圣人退一步,那是何其不易之事。


    如今慧妃已经为了她受了伤,又触怒了圣人,她怎么能再让慧妃为她求情。


    江奉容应下之后便恭敬地退出殿内,像从前谢行玉求下与她那一桩婚事之时一样跪在了明宣宫外。


    其实当初她听说谢行玉为了求圣人赐婚,不管不顾地跪在了明宣宫前之时,甚至寻不到来看看他的机会。


    那时候的江奉容心里其实是不认同谢行玉的做法的,总觉得他这般举动,实在是太过莽撞。


    倘若当真触怒了圣人,便是掉了脑袋都有可能的。


    可此时,她自己跪倒在了明宣宫前,却忽地理解了那时候的谢行玉为何会如此坚定,就仿佛所有事情都成为他的阻碍一般的去做了这件事。


    大约是因为那件事太重要了。


    比所有的一切都要更加重要。


    对于那时候的谢行玉来说,定下与江奉容之间的婚事是如此。


    而对于此时的江奉容来说,退掉与谢行玉之间的婚事亦是如此。


    他们同样跪在了这个地方,但却为了截然相反的目的。


    江奉容觉得有些悲哀,但却又觉得有些幸运,还好,她到底是踏出了这一步。


    隋止经过她身边时停下了脚步,“你不该这样快便应下来的,慧妃娘娘既然愿意为你说情,便一定能让父皇再松一松口,在这处跪三天三夜,并非是一件易事。”


    江奉容垂眸看着地上那一片阴影,摇头道:“臣女看慧妃娘娘跪在地上,那些碎瓷片已经划破了娘娘的衣裙,刺入了她的血肉中,鲜血将她的衣裙染红了一片,可她依旧在为臣女求情。”


    “这桩婚事是臣女要退的,要让陛下收回赐婚的旨意,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要一点苦头也不吃,臣女没有这么贪心。”


    隋止怔住,下意识道:“你与慧妃娘娘……”


    但他却并不曾将话说完,只轻轻叹了口气,而后看向拎着药箱一路跟着宫人往明宣宫方向跑得气喘吁吁,却还在被那宫人不停催促的太医,“刘大人,您可快些吧,倘若慧妃娘娘当真出了什么事,奴才可担待不起啊!”


    那刘太医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加快脚步,当真是片刻也不敢停下。


    隋止道:“慧妃娘娘是父皇心尖上的人,你不用担心。”


    江奉容自然也瞧见了那个慌慌张张的刘太医,心下也安定许多。


    既然圣人此时已经这样着急地为慧妃召来了太医,便足以证明他不会再继续因着方才之事迁怒慧妃了。


    江奉容道:“多谢殿下帮了臣女这样多,接下来的事,便让臣女自己面对吧。”


    隋止顿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而江奉容为了退婚求到圣人面前的消息,自然也不可避免的传到了谢行玉耳中。


    彼时,他正守在阿嫣身边喂她喝下汤药。


    谢星得了消息,迟疑片刻还是进了嫣然院。


    谢行玉一边将吹凉的汤药喂倒阿嫣唇边,一边皱眉问道:“怎么着急忙慌地进来,却又不说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谢星看了一眼依旧坐在床榻上的阿嫣,神色古怪道:“这……”


    阿嫣察觉到谢星的目光,自然懂得了他的意思,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不是我在这儿,影响到你们说正事了。”


    谢星自然不可能承认,只得有些尴尬地站在那儿,好似说什么都是错的。


    谢行玉却已经是没了耐心,“有什么事情直接说便是,阿嫣不是别人。”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谢星也没了法子,只能咬牙开口道:“江小姐她……她去面见了陛下,向陛下提了……退婚之事。”


    谢行玉手中的动作一顿,看向谢星的眼神显然变了,“你说什么?”


    谢星硬着头皮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道:“将军,江小姐竟是在陛下面前提及此事,恐怕是当真有了退婚的心思,您……”


    谢行玉眸色越发沉得厉害。


    而阿嫣却一脸愧疚道:“此事都怪我,倘若不是我任性……”


    她顿了片刻,又伸手去轻轻拉了拉谢行玉的衣袖,“将军,您快去和江姐姐好生解释解释,再好好道个歉,就说阿嫣也知道错了,阿嫣……阿嫣不会一直留在谢府的,若是江姐姐不想见到我,我便寻个出家的地儿,去做个姑子也是好的。”


    江奉容什么也不曾说,亦是不曾表示过不想让阿嫣留在谢府。


    可阿嫣这三言两语,却已经是给她扣了好大一顶帽子下来。


    谢行玉原本已经因为江奉容去求了退婚之事而有些乱了心神,可听了阿嫣这一番话,却又变了脸色,“谢家的事,什么时候竟就由着她说了算了?”


    “将军。”阿嫣语气急切,“如今哪里是深究这些的时候?倘若江姐姐真的求得陛下应允,退了与您的婚事,那您与江姐姐之间这么多年的感情,岂非什么都没了?”


    她用力抓紧了谢行玉的衣袖,仿佛当真很是为这件事担心。


    可她这些话说完,谢行玉反而没了担忧心思,只冷笑一声道:“陛下怎么可能会答应退婚之事,君王一诺,重于千金,倘若朝令夕改,岂非儿戏?”


    又道:“她既是要去求,那便让她去求,我已经与她将这件事情原委解释了个清楚,她却还要如此任性行事,罢了,她那性子,好生磨一磨也是应当,往后成了谢家的主母,少不得有要受委屈的时候,倘若还如同现下这副模样,如何做得稳这个位置?”


    到了此时,谢行玉被阿嫣这几句话激得已经全然不觉得自己再有什么问题了。


    反而觉得是江奉容任性太过。


    毕竟那些事情他已经解释了个清楚,再者即便他对阿嫣当真有了不当有得心思,亦是不曾执着将人收作妾室。


    他只是不忍见她就此丢了性命罢了,又有何错?


    难道江奉容连这种事都容不下,偏要硬生生看着阿嫣丢了性命才行吗?


    阿嫣听得谢行玉如此说,依旧神色担忧地看向谢行玉,“可是江姐姐如此做,定是想换得将军的关心,将军如此,怕是不好……”


    但谢行玉却只是将勺子里的汤药吹凉,再送小心送到阿嫣唇边。


    阿嫣顿了片刻,还是张口喝了药。


    ***


    江奉容依旧跪在明宣宫门前。


    此时已经一个日夜过去,她的双膝早已疼得麻木,而身子也已经渐渐僵硬。


    临近午时,天边金乌高高悬起,刺目的阳光洒下遍地金黄。


    六七月的时节,正时日头最为毒辣的时候。


    越是临近午间,那阳光便越发灼人。


    虽有芸青支起伞替她挡着,可地面的滚烫依旧让江奉容浑身灼痛难当。


    这一天一夜,她也不曾吃过东西。


    也就唯有昨日夜里,隋止身边的赵献偷摸给她拿了些填肚子的东西与水,可江奉容迟疑了一番,到底没有收下。


    她知晓隋止是一片好意,但心里却有些担心,“此处是明宣宫,即便已经到了深夜,可却也不能保证此事不会为人知晓,臣女不希望因着一时之苦让退婚之事功亏一篑,亦是不希望连累了太子殿下。”


    赵献原本还想劝一劝她,可见她神色坚定,又说出这一番道理来,最终也只得无奈离开。


    如此,这一个日夜以来,江奉容便是中不曾有东西入腹。


    虽然此时的每一刻都已经是越发难熬,可她亦是不曾有过后悔心思。


    入夜,太阳的光辉渐渐沉入黑暗中,灼热的温度也同样散去。


    即便是六七月,这个时辰也依旧有凉风拂来。


    其实应当是舒适的。


    只是江奉容依旧跪了太久了,周身的疼痛感早已尽数将她淹没。


    此处地面不仅坚硬,更有细碎的小石子硌人,虽然隔着单薄的衣物,但她依旧可以想象出膝盖处定然早已是青紫的一片。


    而一日有余未曾进水亦是让她唇间已经有了开裂的迹象,喉间也偶尔有明显的腥甜味道,这些于她而言,都是极为难捱的折磨。


    可这也不过才过去一日有余罢了。


    慧妃每回从江奉容身边经过时,总是克制不住停下脚步,直至她瞧见,而后努力抬眼向她笑笑,让她知晓自己无恙。


    而慧妃身边婢子又极为不安地催促她离开之时,她才会满脸担忧的离开。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每一刻时间在江奉容这儿,似乎都被无限拉长。


    在漆黑的深夜过去,终于天边又再度有朦胧光亮照下来之时,江奉容熬到了第二日。


    这个时候的她仿佛早已摇摇欲坠。


    这样长时间跪在此处,其实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是极为难以支撑的折磨。


    当初的谢行玉好歹是上过战场杀敌的将军,可在这明宣宫前跪了三日之后,亦是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如今的江奉容要熬过这三日,自然是难于登天之事了。


    眼见她此时面上早已没了血色,身子更是仿佛早已没了气力做支撑,而天边金乌已经有半边从云层中探出头来。


    这意味着不消多时,像昨日一般的灼热气息便会铺天盖地而来。


    江奉容昨日能熬过去已是极为不易之事,而今日的她显然情况更是糟糕,当真还能熬过去吗?


    李沛被召进殿内,片刻之后匆匆忙忙地走到江奉容跟前,问道:“江小姐,你现在还好吗?”


    江奉容有些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芸青却有些急切地先开口道:“李公公,我家小姐这已经是跪了两天两夜了,这两日间不曾进过一滴水一粒米,夜里倒也罢了,可眼见着日头便要升起来了,小姐现在情况本就不好,若还要在这大太阳底下就如此跪着,怕是要连性命都保不住的。”


    说到此处,她声音里已经是分明夹杂了哽咽,“还请李公公帮忙,向陛下求求情吧。”


    李沛叹了口气道:“江小姐,陛下亦是知晓您在此处很是难熬,所以方才与奴才说了,倘若您愿意答应不再提这退婚之事,一月之后依旧好生与谢将军完婚,您便可以起身不必再跪了。”


    江奉容听得这话,几乎全然不曾迟疑地摇了头,很是艰难地从干哑的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来,“不行。”


    这一场婚事,她定然要退的。


    即便再难,也不会退缩分毫。


    李沛皱眉,颇有些不解道:“江小姐何必非得退了这婚事呢,即便谢将军当真移心她人,依着他往日对您的情意也不至于亏待了您,况且陛下也是您的倚仗,亦不会让他再欺负了您,谢家的家世也是无可挑剔的,您嫁过去风风光光的,还是正妻的位子,您又何必这般与自己过不去?”


    “因为我不愿。”江奉容跪在那儿,藕荷色的衣裙铺散开来,脸色苍白,纤瘦的身形更是仿佛一阵极轻的风就能将她吹倒,但她的语气却极为坚定。


    她道:“因为我不愿嫁他了。”


    第四十八章


    第三日到来的时候, 江奉容眼皮一直沉得厉害,似乎睁开眼睛就已经是要用尽所有气力了。


    她已经渐渐要看不清楚眼前的景象,所有的一切在她眼中都仿佛被一层朦胧的雾气所笼罩, 即便她再如何努力都无法看得分明。


    而这对于此时的她来说应当只是一个极小的问题。


    因为跪了三日之后,周身的刺骨疼痛感才是最为折磨人的。


    大约是因为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那些疼痛感却似乎被无限放大,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宛如被撕扯一般的痛感在周身蔓延,直至四肢百骸都尽数被那种痛感淹没。


    其实她的身子早已支撑不住了。


    但却是凭着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坚持一直支撑到了现在。


    明宣宫里的那些宫人第一日瞧见她跪在此处时,都怀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来看待这件事,无人觉得她能支撑到最后。


    可到了第三日, 眼见她依旧跪在那处, 哪怕早已摇摇欲坠,但却始终不曾动摇分毫, 看向她的目光便也生了变化。


    甚至生出几分敬佩之意来。


    毕竟能这般不眠不休地跪在三日之人,着实罕见。


    而江奉容的意识混沌间, 却极为清晰地听到了编钟响起的声音, 她努力睁开眼睛,但眼前却依旧是漆黑的一片。


    倒下去的前一瞬,她听到有人道:“时辰已经到了,快禀告陛下……”


    而后便是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她终于沉沉地闭上了眼。


    再醒来时周身依旧疼得厉害,她只轻轻动了动,便分明感觉到那种疼痛感好似从骨头缝里头钻出来的一般, 额头也很快冒出细密地冷汗来。


    可她依旧努力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而后向外间唤道:“芸青,芸青。”


    刚一睁眼, 她便已经瞧清楚此时自己是身处何处。


    这是一个对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江家。


    但此时的她除却自己已经被送回了江家之外,旁的事情是一无所知的。


    那日她昏倒过去, 对于之后的事情便已是无从得知,也唯有芸青还能告知她后边所发生之事了吧。


    正胡思乱想间,外间一阵脚步声音响起,芸青很快推门走了进来。


    瞧见当真是江奉容醒了,她自然是松了口气,快步走上前道:“小姐,你可算醒了,身上可还疼吗?”


    江奉容身上的那些伤势尽数都是芸青亲手包扎的,所以她极为清楚江奉容身上那些伤到底有多么严重,也正因着如此,所以此时她问起此事,声音里甚至有着掩饰不住的哽咽。


    但江奉容却只握住了她的手,语气极为不安道:“芸青,婚约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地厉害,因着紧张的缘故,还带着微微的颤意。


    “小姐,陛下已经答应了退婚之事!”芸青眼里虽含了泪水,但唇边却是带着笑的,“陛下说,三个日夜,小姐既然当真熬了过来,他亦是会信守承诺,想来此时退婚的旨意都已经送去谢家了。”


    江奉容即便浑身依旧疼痛难忍,可悬起的心却终于落下,她点点头,“退了就好。”


    此时的她已经是没有气力再去想往后的事,眼下,她只觉得能退了这一桩婚事,就已经很好了。


    芸青帮江奉容理了理被角,忽地想起什么,笑着道:“昨日瞧见小姐昏倒过去,可把那些人吓坏了,太医瞧过之后,慧妃娘娘说要将您带去常宁宫歇息,太子殿下也说要将您带回东宫去歇息,最终还是陛下做了主,说让您在明宣宫偏殿稍作歇息,然后安排马车将您送回了这里。”


    芸青所言让江奉容不由得想起了那日为了帮她求情而跪在满地碎瓷器中的慧妃,不由道:“此次之事若不是慧妃娘娘相助,定然是成不了的,可惜如今我想要入宫都是难事,否则当真是应当当面向她道一声谢。”


    虽然江奉容也能想到慧妃既然愿意如此帮助她,定然不会只是因着对她的那几分同情,这其中定然是还有别的缘故。


    可不论如何,慧妃到底帮了她这一回,她自然感念于心。


    芸青点点头,正想说这慧妃当真是个好人,可外间却突然传来声音,“阿容,你身子如何了,可方便让母亲进来看看你?”


    江奉容方才醒来,周氏就来了观荷院,这其中到底是何种缘故,江奉容与芸青自然都能想得到。


    观荷院的这几个下人,表面上看是为江奉容做事的,但到底是江家遣来的下人,心底是向着谁的,自然是不言而喻。


    而周氏虽然语气中带着询问的意思,但江奉容与芸青都还不曾应答,她却已经先推门走了进来。


    周氏见她果真已经醒来,面上很快带了笑意,“昨日见你昏迷不醒地被送回来,可当真是将我吓坏了,好在今日人算是醒了,身子应当也已经无碍了吧。”


    大约是演戏演得久了,即便此时并未有其他人在场,周氏也依旧做出一副对江奉容极为关心的模样。


    江奉容此时虽然已经醒来,可身子还虚弱着,自然是不想虚与委蛇地应付周氏的。


    只是她如今人还住在江家,却也不能全然不给周氏面子,于是只能勉强应道:“多谢母亲关心,已是无碍了。”


    周氏点头,又试探着问道:“我听说你这次这般折腾,是为了退了与谢家的那一桩婚事,那陛下……已经应下退婚之事了?”


    她显然不关心江奉容到底是因何缘由要退了这一桩婚事,只想知道这桩婚事是否当真已经退了。


    江奉容听得她问起此事,倒也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周氏特意来这观荷院一趟,总不可能当真只是为了关心她。


    “婚事已经退了。”既然她已经问起,江奉容便也并未有隐瞒的意思。


    毕竟这种事即便此时她不说,亦是隐瞒不了多久。


    等退婚的旨意送到谢家,届时,这件事恐怕是会传遍整个上京,江家这些人自然也能知晓此事。


    所以她直接便说了。


    周氏原本以为想从江奉容口中得知实情应当是一件极难之事,却不想她竟是这般轻易就说了。


    这反而让周氏有些回不过神来,不由愣住,“这陛下赐下的婚事,当真这样容易便退了?”


    赐婚之事,早已人尽皆知,如今要收回那道旨意,定然是少不了要惹人非议,圣人当真会应允退婚之事吗?


    见周氏眼巴巴地过来打听消息,自家小姐如实说了,却又一副不愿相信的模样,芸青不由皱眉道:“夫人若是不相信,再等等便是,到时候退婚的旨意送到谢家,便就能知晓此事真假的。”


    芸青知道这周氏向来是不怀好意的,所以此时说话的语气自然也没有多好。


    周氏听得这话,面色微微有些发沉,不过到底不曾发作,只是勉强挤出笑意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阿容你身子还不曾好全,就先好生歇息,母亲便先走了。”


    说罢,见江奉容颔首,她才转身离开。


    而等出了观荷院,周氏才算回过神来,“我这可当真是糊涂了!她有那桩与谢家的婚事傍身,我在她面前须得给她些面子,如今这桩婚事都已经退了,我怎么还容着她在我面前嚣张?”


    孙嬷叹了口气道:“旁的事情也就算了,夫人原本不是还想着让那谢家嫡女与咱们家公子多接触接触,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定下他们二人的婚事,如今这样一闹,咱们非但没了攀附谢家的机会,这桩婚事更是没了半分可能了!”


    周氏想起这桩事,心头更是涌上一阵烦躁,“好端端的婚事说退就退了,这没人管教的就是差了些,许多事都只由着自己性子来。”


    说到此处,她面色越发难看,“从前想着认下她这个义女,好歹是能给咱们江家带来点好处,可如今闹到这步田地,不害了我们江家,就当真是该千恩万谢了!”


    “是啊。”孙嬷也愁眉苦脸道:“她这桩婚事作罢了,岂非是要一直留在咱们江家了,她那样的身份留在咱们江家,不是老奴说,迟早是给我们江家惹来祸端的……”


    孙嬷这一番话让周氏的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原本便是她看重江奉容与谢家的婚事所以劝了江成益认下江奉容这个义女的,如今事情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她总不能因着这桩婚事退了,便要断绝了与江奉容的关系。


    倘若当真如此做,这件事传闻出去,江家可就彻底没了脸面。


    但若不如此,不就当真只能将她当作江家的女儿一般好生养着了?


    周氏自然不甘心,可偏偏又想不到应付之法,也只能先咬牙认下。


    ***


    退婚的旨意一早便送入了谢府。


    既然已经当着慧妃与隋止的面应下了退婚之事,圣人自然不会做出出尔反尔之事来。


    亲眼见圣人拟好旨意遣人送去谢府,慧妃这才安心下来。


    圣人的心思却只在慧妃的身上,他揽过慧妃的腰身顺势让她坐在自己身上,“圣旨已经送去谢家了,这下,可心安了?”


    慧妃点点头,轻声道:“多谢陛下。”


    圣人摩挲着她散落下来的乌发,缓缓道:“慧娘,这次之事你任性了,但朕愿意纵容你这一回,但往后……最好不要再有这种时候。”


    慧妃的神色瞧不出喜悲,只见她再度点了头,应了声,“是。”


    退婚的旨意送到谢府时,府里还无人知晓此事。


    谢夫人因着谢行玉那日抢婚的荒唐行径而被气得病了几日,如今身子虽然已经无恙,但却显然不想再掺合这些事。


    从前她还总喜欢与上京的几个相熟的夫人偶尔喝喝茶,吃吃点心之类,这些日子却已经全然没了这种心思。


    即便那几个夫人听闻她染病,想来谢府看望她,都被她以大夫说要静养为名避而不见。


    只因她心下明白那日之事后外间该有多少荒唐至极的流言蜚语,谢家的脸面,是当真丢得干净。


    她实在恐惧听到那些人谈及此事,所以索性避开,如此,还能稍稍清净些。


    而也正因如此,退婚之事她自然也是全然不知晓的了。


    谢嘉莹的情况其实也相差无几,她原本就是骄傲的性子,外间流言蜚语如此难听,她又如何承受得住?


    所以这些时日她亦是日日躲在家中不曾外出。


    自然,心里也是越发埋怨阿嫣,若不是锦秀死死拦着,她肯定还是会再去寻阿嫣麻烦的。


    谢行玉虽然知晓江奉容去了宫中,且向圣人求了退婚之事,可在他看来,圣人是绝不会应下退婚之事的。


    所以后边也就不再理会此事。


    想着任由江奉容就这般任性一回就是了,等她再圣人那儿碰了壁,自然会乖顺地与他成婚。


    但宫中宦官传来圣旨,谢行玉原本是倚在在窗边看书,可却突然得了消息,匆忙到前厅接下了旨意。


    他听着那宦官嘴巴一张一合得念出旨意,原本还不曾放在心里,直到听到那宦官极为清晰地念出“退婚”二字时,他才猛然抬起头来,脸色也瞬间变了。


    那宦官将旨意宣读完,便恭敬递到谢行玉手中。


    可谢行玉却没有任何要接下圣旨的意思,他只神色古怪地看着那宦官,“公公,这圣旨莫不是弄错了?陛下怎么会突然下一道退婚的旨意?”


    宦官闻言连忙道:“将军,这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东西,怎么会弄错?您若是不信,可接了旨意瞧瞧便是。”


    谢行玉刚接过圣旨,谢嘉莹却也几步走上前来细瞧,只看她满脸不安模样,便也知晓她心底担忧。


    圣旨展开,里边分明写着的便是退婚之事,字字句句,皆是清晰无比。


    显然,那宦官不曾有分毫欺瞒之言。


    谢嘉莹满脸不敢相信,“江姐姐竟然当真起了退婚的心思……”


    而谢行玉清楚此事如何不易,便是更无法接受,“公公可知,陛下为何会应下这退婚之事?”


    那宦官见谢行玉竟是一副好似全然不能接受的模样,倒也有些意外,但却只道:“将军与家中义妹的传闻早已传遍上京,江家小姐又一心退婚,陛下仁德,从前赐下婚事是想着成就一段姻缘,如今一看竟是你们二人相看两厌,退了这婚事也并不奇怪。”


    “可是……”谢行玉依旧不能接受,“陛下的旨意,哪里是说收回就收回的呢?”


    宦官皱眉看向谢行玉,“将军以为这道退婚的圣旨来得容易?为了求陛下收回这道旨意,江家小姐可是生生在明宣宫前跪了三个日夜。”


    又意有所指道:“将军也曾在明宣宫前跪过三日,想来也应当知晓那等苦楚如何难熬吧?”


    谢行玉面色一白,口中喃喃道:“不想她为了退了与我婚事,竟是如此……”


    眼见他仿佛受了极大打击,久久不曾缓过神来,谢夫人只得上前一步,先是向那宦官道了歉,又是令下人好生将人送出府去,而后才看向谢行玉,道:“求仁得仁,如今你与阿嫣的流言早已传遍了上京,与阿容的婚事也已经退了,你若有心,留阿嫣做个妾室也可以,左右谢家的名声是靠你在战场上拼来的,别的,都没那么重要。”


    谢夫人这般说,也是已经彻底想开了。


    外间传闻早已不知说得有多难听,她即便再如何在意,却也是改变不了什么。


    上回这样折腾了一番,谢夫人是再不敢提让阿嫣成婚之事,生怕再闹出些难堪的事情来。


    事已至此,她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哪怕这个阿嫣是个有心计的,如今沾上这人,怕是再甩不开来了,令她做个妾室,往后拿捏在自己手中,还能好生管教着。


    外头诸多传闻,也算有了个结果,或许也就能过去了。


    谢行玉还不曾说话,谢嘉莹先是变了脸色,“母亲,我不同意,那阿嫣是什么人您不是都认清了吗?她这种人倘若当真成了兄长的妾室,往后谢家哪里还有安宁的时候啊!”


    “况且兄长都还不曾成婚,便先纳了这妾室,传闻出去,多难听啊?”


    但谢夫人却冷声呵斥道:“你兄长的婚事,你一个还没成婚的丫头,管这么多做什么?”


    她何尝不知道若是还没成婚便先纳了妾室,定然是对名声不利的,可是外间传闻更难听的比比皆是,相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但谢行玉却仿佛不曾听见她们二人言语一般,只捏紧了手中那明黄绸布,一咬牙便转身大步往外间走去。


    谢府与江府相隔有些距离,但快马加鞭之下,也还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


    谢行玉翻身下了马,步履匆匆地进了江府。


    因着谢行玉常来的缘故,江府这些下人大多都是识得他身份的,自然不会阻拦于他,只任由他进了观荷院。


    底下人前来通传之时,江奉容并不觉得意外,这个时辰,退婚的旨意应当也已经送去了谢家。


    他现下过来,大约只是有几分难以置信罢了。


    难以置信她会去求了退了的旨意,更难以置信圣人竟会应下此事。


    芸青却面色极为难看,“婚事都已经退了,他只管陪在他那好义妹身边便是,何必再来见小姐?”


    江奉容其实心底也是不愿再见谢行玉的,毕竟二人之间该说清楚的话,也早就已经说清楚了,如今婚事也已经退了,是当真不愿再有任何交集。


    只是她心里却也明白,谢行玉既然已经来了,那便是打定主意要见她的。


    既是如此,便是观荷院里的这些人再如何拦着他也是拦不住的。


    与其如此纠缠,还不如索性听听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左右退婚的圣旨已经下了,这件事早已没了更改余地。


    于是对那前来禀告消息的绿夏道:“让将军稍候片刻,我换身衣裳就来。”


    绿夏应了声“是”,而后退了出去。


    江奉容只简单换了件外衫便在芸青的搀扶下推门走了出去。


    谢行玉正等在院中,一见江奉容出来,便大步走上前去,“我们二人的婚期只唯有半个月的时间了,你当真要在此事退了我们的婚约吗?”


    他一开口,便是质问。


    江奉容一愣,片刻后才有些无奈道:“将军应当已经接到退婚的旨意了吧,退婚之事,想来圣旨上应当写得足够清楚明白,将军又何必多此一问?”


    “你……”谢行玉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分明知晓我为了我们的婚事费了多少心思,我们十多年的感情,如今好不容易要成婚了,你却要退婚?”


    江奉容目光定定地看着眼前人,缓缓道:“将军,你为那一桩婚事付出颇多,但我却也不曾辜负过你的付出,你为了那一桩婚事竭尽全力,我却也做了我能做的所有。”


    “如今我们退婚,是因为将军心思游离,做了背弃这婚约之事,我执意退了这桩婚事,一样是问心无愧!”


    谢行玉方才所言,显然是在苛责她任性妄为。


    可退婚虽是江奉容提的,但她却不肯平白背了这罪行。


    倘若不是谢行玉举止失了界限,又是承认对阿嫣动了心思,更是多次羞辱于她,江奉容绝不至于这样快便下定了决心。


    瞧见江奉容这副冷静的模样,谢行玉心中反而是涌上了一阵火气,连带着语气中的烦躁也极为明显,“与阿嫣的事情我不是都同你解释清楚了吗?即便当时我所做之事有一些错处,可却也只是为了救人而已,只是为了这样一桩事,真的就值当闹到退婚的地步,连我们这样多年的感情也尽数不顾了吗?”


    若是从前,江奉容或许会愿意与他好生解释一番,可现在,她看着眼前的人,却早已没了解释的兴致。


    她轻轻叹了口气,只道:“退婚之事早已成了定局,你我何必再去争执是非对错?”


    说罢,她看了一眼身侧的芸青,芸青会意,将一木头匣子递给谢行玉,“里边是这些年间将军送给我家小姐的物件,如今既然退了婚,这些东西自然也是要清算的,所以还请将军将这些东西尽数拿回去。”


    第四十九章


    匣子里边其实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都只是一些寻常玩意儿罢了。


    自然,也并非是因着谢行玉太过小气,只是若是贵重物件, 江奉容反而不肯收下。


    彼时她在宫中,活得谨小慎微, 唯恐行差踏错一步, 便会落入万劫不复深渊。


    所以哪里敢收了贵重物品。


    而匣子里的这些东西,其实都是江奉容往日当作宝贝一般看待的东西,她方才将这些物件一一收入匣中的时候,其实都还能记起来哪一样东西是谢行玉什么时候赠予她的。


    譬如那串木质的珠串, 是三年前她生辰时赠予她的, 那沉香木的簪子,是他去秦川城之前赠予她的临别礼物, 而那早已褪了色的风筝,便是许多年前的东西了……


    江奉容看着这些物件, 心里若说是一点波澜都不曾有, 那自然是假的。


    可却也说不上难过。


    反而觉得轻松。


    毕竟这些东西尽数还回去了,两人之间,可就当真再没了瓜葛。


    也是好事。


    她向来不是喜欢纠缠不清的人呢,更何况如今已经退了婚,最好其实便是再不相见。


    谢行玉接过芸青递过来的木头匣子,面色却显然越发难看, 他冷声道:“你送的东西等我回去让底下人收拾出来,明日便送过来!”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可江奉容却在此时摇了摇头, 道:“将军将那些东西收拾出来之后,只随便丢了就是, 不必再费心送过来了。”


    她如此说,意思便是往后他们二人,都不必再相见了。


    谢行玉听得这话,脚步一顿,咬牙道:“江奉容,你不要后悔!”


    而后拂袖而去。


    等江奉容与芸青一同回了屋,绿夏停下手中的活计走上前与一旁的清荷低语几句,清荷点了点头,绿夏便快步出了院子。


    她一路低着头沿着小道走得极快,不消多时,便已经踏入主院。


    周氏身边的孙嬷见是她来了,上前问了她几句,而后才将她带到了周氏跟前,


    她先是向周氏行了礼,而后道:“夫人,方才谢将军亲自来了观荷院。”


    周氏听得这话,神色显然有些古怪,“这婚事不是都已经退了吗,他还来做什么,难道竟是舍不得?”


    主动退婚的人是江奉容,至于这谢行玉对此事是如何想的,周氏自然无从得知。


    “这……奴婢也不知道。”绿夏面露为难之色,“他们二人虽是再院子里说的话,但说话声音并不算大,奴婢也不敢刻意走得太紧,只瞧见那谢将军离开之时面色极为难看,好似是发了一通火……”


    见绿夏什么也说不出来,孙嬷不由皱眉,“真是个不中用的!”


    绿夏听得这话也不敢反驳,只能将头低得越发低了。


    周氏显然也因着绿夏之言心底越发不安,有些烦躁地摆手令绿夏退下,绿夏便匆忙行礼告退。


    而孙嬷瞧出周氏此时心下担忧,便一边上前给她揉捏肩膀,一边出言宽慰道:“绿夏那丫头都说没有听清谢将军与江奉容到底说了些什么,指不定事情没有夫人想的那么糟糕,夫人也不必自己吓唬自己了。”


    可周氏却用力揪紧了手中帕子,“你没听那丫头说吗,那谢将军走时面色很是难看,显然是与江奉容发了一通火的,如今她与谢家的婚事本就没了转圜余地,竟还敢触怒了谢将军!”


    孙嬷听着这话,也不由开始担心起来,“她与谢家的恩怨,总不至于牵连到咱们江家吧……”


    此时她们早已不指望江奉容能给江家带来什么好处,只要不牵连江家,就已经极为难得了。


    “留着这样一个祸患在家中,就算今日不牵连我们,明日也会牵连我们!”周氏一咬牙,“今晚我跟老爷好生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能将她送走。”


    孙嬷迟疑片刻,道:“老奴这里倒是有一个法子,只是不知能不能行。”


    周氏看向她,她便斟酌着道:“若是能将这江小姐的婚事定下,早些嫁出去,倒是一个法子。”


    周氏听得这话,只若有所思地饮了口茶水,并未说这法子到底是否可行。


    只是瞧她这副模样,显然是将这话听了进去的。


    ***


    谢行玉从江府出来之后面上怒色始终不曾散去,显然是当真生了气。


    而他才在谢府门前下了马,一直着急等着的谢嘉莹便快步走上前去,“兄长,江姐姐是如何说的,她可愿意再给你机会?”


    谢嘉莹心下担忧,自然顾不上此时的谢行玉是否生了气,只想知晓江奉容那边到底是何种情况。


    但谢行玉原本就在江奉容那儿受了气,此时又听谢嘉莹提及此事,心底怕只是越发烦躁,自然是没有搭理谢嘉莹的兴致。


    一句话也不曾应就径自往里间走去。


    可谢嘉莹却顾不上这么多,她这些日子本来就因着谢行玉一心护着阿嫣之事连带着对谢行玉这个兄长竟也生出几分不满来。


    此时见他如此,更是极为恼火,索性道:“好,你不愿意告知我,我直接去问江姐姐便是!”


    说罢,当真便要唤人备下马车。


    可谢行玉却停下脚步,冷声道:“不许去!”


    顿了片刻,他又道:“我与她之间的婚事既然已经退了,往后便再无瓜葛了,她既然不留余地,我也并非是非她不可。”


    谢嘉莹脸色发白,“不行!我偏要去见江姐姐!”


    谢嘉莹此时也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何种想法,只是若不见了江奉容,她就总还是有些不甘心。


    “来人!”谢行玉哪里会容忍她这般胡来,索性唤来下人,而后吩咐道:“将小姐带回筠文院去,好生看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出院子一步!”


    那下人听得这般吩咐,虽然神色有些为难,可却也还是上前拦住了谢嘉莹的去路。


    瞧见这般景象,锦秀只得劝道:“小姐,今日这般……我们怕是出不去了,不如还是先回去吧。”


    谢嘉莹狠狠瞪了一眼拦在她身前的两人,到底还是转身回了谢府。


    嫣然院。


    退婚之事原本动静就不小,阿嫣此时自然也已经得了消息。


    这桩婚事退了,阿嫣自然是高兴的,只是高兴之余,心底却也还是不免有几分不安,“听说刚接下旨意,将军就匆匆出了府,好似是去了江府?”


    雁儿此时才从外间出来,听到阿嫣如此问,连忙点了点头之后道:“不过方才将军已经回来了,瞧着面色很是不好,奴婢听人说,将军在府门口好似还同谢小姐吵了一架,两个人都闹得很是不愉快。”


    “那看来将军在江府,恐怕也不曾讨了好。”阿嫣缓缓道:“将军是个那样骄傲的性子,江奉容又不是个会服软的,他们二人这桩婚事,再也回不去了。”


    雁儿面上堆满了笑意,又向阿嫣行了礼道:“恭喜小姐了,如此,依着小姐在将军心中的地位来看,将军夫人这个位置,定然是小姐的了!”


    阿嫣轻笑一声,目光落到雁儿身上,“雁儿,从我来了谢府,便是你一直在身边伺候,那时我不会说上京的官话,一开口总免不了带着些秦川城那小山村的乡音,便是谢家最低贱的奴仆都敢嘲笑我。”


    “唯有你,始终陪在我身边,更是帮了我许多,你放心,来日我若是当真在这将军站稳脚跟,少不了你的好处。”


    雁儿自然是满脸喜色,连连道:“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今天都闹腾一整天了,既然将军已经回来了,那我也该去见一见将军了。”阿嫣说这,便起身要往外间走去。


    可雁儿却是神色有些为难道:“将军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您何必此时过去,怕是只会惹了将军不痛快……”


    阿嫣看她一眼,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腕处那早已留疤的烫伤,道:“我怕什么,这次退婚之事因我而起,将军即便不说什么,心里也难保不会对我有些埋怨,我若是日日躲在着嫣然院,反而显得我心虚。”


    “便只有借着这个机会,令他消解对我的怨气才好。”


    雁儿的目光下意识落到她的手腕处,瞧见那一片斑驳痕迹的一瞬,心下也还是有些发颤。


    因为唯有她知道这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初,那一碗山药粥虽然因着谢行玉的缘故确实是尽数洒在了阿嫣身上,但那碗粥却并没有那么烫,最多不过是在她手腕处留下了几道红色的印子而已。


    不过一日功夫,那些痕迹就消失得干净。


    可阿嫣却并不想让这伤势如此轻易地恢复,她先是吩咐雁儿端来滚烫的热水,硬生生用那滚水在手腕处反复烫了好几回。


    初时只是起了些发红的小水泡,后来更是已经渗出了血丝。


    到了这般地步,阿嫣才算停了手。


    当时那般景象,即便过去再久,雁儿也是没法子忘记的。


    因为她从不曾见过一人能这般面不改色地对自己下这样狠的手,即便血肉模糊,也依旧不曾停下。


    后来谢行玉瞧见这处伤势,理所应当以为是那碗山药粥烫的,自然极为愧疚,后来也向宫中的皇后娘娘处求来了消除疤痕的药。


    宫里头的东西,自然都是最好的。


    雁儿见谢行玉送来这伤药,自然很是高兴。


    毕竟阿嫣手腕处的伤疤实在骇人,女子都是爱美的,白皙的手上留下这样一片伤疤,实在有些可惜。


    但阿嫣欢喜地收下了这伤药之后,却只是用了几回,后来雁儿再拿出来这伤药要给她用时,阿嫣却道:“往后这伤药便不必用了。”


    雁儿自然觉得奇怪,“可是小姐您手上这伤疤还在……”


    她以为阿嫣是觉得这伤药起不到作用,又连忙道:“奴婢瞧着不过才用了这伤药机会,您的伤疤就已经是浅了许多,若是再用上些时日,定能尽数消了的。”


    可不曾想阿嫣却道:“正因这伤药的效果太好,所以我才让你不必用了,倘若这伤疤当真尽数消了,那恐怕将军也会忘了他那日有多么对不起我。”


    那时候的阿嫣亦是像现在这般摩挲着那处伤疤,唇边还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若是如此,我那日所受的苦楚,岂不是白费了?”


    雁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正在胡思乱想间,阿嫣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强行拉回,她道:“走吧。”


    雁儿连忙应了声“是”,而后跟在阿嫣身后出了嫣然院。


    谢行玉从江府回来之后便回了书房,尽管他尽可能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但里间偶尔传来的声响还是很容易就能听出来他心情显然不好。


    阿嫣过来时,院子里的下人神色反倒是轻松了许多。


    不因别的,只因他们都看出来了这个阿嫣是个有本事的,即便此时的谢行玉再如何生气,阿嫣都有法子应对。


    不过在阿嫣要进里间之时,谢星还是多提醒了一句,“将军这会儿心情不好,阿嫣小姐小心些。”


    阿嫣含笑点头,道了句“多谢提醒”。


    而后推门而入。


    谢行玉听到推门声响,头也不曾抬便已经皱紧了眉头,很是不耐烦道:“不是说了别来打扰我吗?”


    阿嫣脸上笑意尽数敛下,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凄苦,她往前走了几步,而后便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谢行玉这才抬眼,瞧见阿嫣跪倒在地之后更是不耐烦,他语气嫌弃道:“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显然,阿嫣一再表露出这副凄苦模样来,也是让谢行玉有些腻味了。


    但阿嫣与江奉容向来不同,她即便很分明地觉察出谢行玉的嫌弃与厌恶,也依旧能按着原本的计划继续与他表演下去。


    她眼眶一瞬间便泛了红,连带着腰身也无力地软了下来,她道:“将军,阿嫣已经听说了退婚之事。”


    提到她提及了退婚之事,谢行玉握住墨笔的手不由捏紧,脸色也变得越发难看。


    阿嫣却只当作是不曾瞧见他的神色变化,而是继续道:“这件事都是阿嫣的过错,倘若不是那日将军救了阿嫣,江姐姐她定然不至于要与将军退婚……”


    说到此处,她噙在眼角的泪珠顺势落下,声音也变得哽咽,她断断续续道:“将军带阿嫣去江府向江姐姐道个歉吧,阿嫣会向江姐姐将那日的事情尽数解释清楚,如此,或许将军与江姐姐的婚事还有挽回的余地。”


    谢行玉看着满眼哀求的阿嫣,语气也不由软了下来,“那件事我已经与她解释得很清楚了,她既然要退婚那就由着她去,退了与谢家的婚事,她往后的日子只会更是难熬,她定是会后悔的。”


    谢行玉如此说,不知到底是为了安慰阿嫣,还是安慰自己。


    可阿嫣却依旧坚持道:“但那日之事原本就是阿嫣做错了,若是我能去见一见江姐姐,能像她好生道个歉,求得她原谅的话,或许这件事情就还会有转机的。”


    她抬眸,那双被水汽洗过的眸子哀婉却又清亮,她道:“将军是个很好的人,江姐姐也是个很好的人,阿嫣不想因为阿嫣的缘故,而坏了将军与江姐姐的婚事……”


    “这件事并非是你的过错。”谢行玉抬手捏了捏有些发疼的眉心,“是她们将你逼得太紧了,连你愿不愿意成婚都不知道就贸然为你定下了婚事。”


    阿嫣还想再说些什么,谢行玉却摇摇头道:“我与她之间,退婚之事已经成了定局,圣旨下了,一切便再不会有回转的余地。”


    “不过是一桩婚事而已,她因着一点小事便不依不饶,如今退了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往后,便不要再提这事了。”


    这便是阿嫣想要的答案。


    但她依旧做出为难的模样来,直到谢行玉让她先去歇息,而自己还有事务要处理之时,她才迟疑着退了出去。


    ***


    江府,入夜。


    到了这个时辰,退婚之事早已传闻开来。


    宫中的圣旨传入谢家,直接定下了退婚之事,如此,这件事便是瞒不住的。


    况且当初定下婚事早已闹得人尽皆知,如今这退婚,也自然引得不少人关注。


    百姓们更是议论纷纷。


    有说江奉容此番当真是有些骨气,即便是谢家门第再高,出了那桩事,便也就当真去求了旨意退婚,也是难得。


    自然,也有说她不识好歹的,不说从前谢行玉对她向来很好,为了求下与她的婚事又是拿了功绩作为交换,又是在明宣宫前跪了三个日夜,就只说谢家的门第,也是江奉容这个罪臣之女及不上的。


    结果她竟还去求了退婚的旨意要与谢家退了这桩婚事,这可不就是不识好歹吗?


    但其实大多数的人都怀着看热闹的态度,议论着往后那谢家是否会当着将那什么义女纳作妾室,与江奉容的婚事,又是否当真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总之,这些事情早已传闻开来,周氏与江家人自然也已经确定了江奉容与谢行玉是当真退了婚。


    景芳院,周氏与江成益正在用晚膳。


    大约是因为退婚之事,江成益脸色始终有些发沉,显然心情不好。


    周氏看了身侧的孙嬷一眼,孙嬷便将屋内伺候的几个婢子都一同带了下去,离开之时还顺手将门也紧紧关上。


    如此,周氏才顺势给江成益的碗里夹了一块肉,而后道:“江奉容与谢家退了婚,此事,老爷应当知道了吧。”


    江成益冷哼一声,“整个上京都传遍了,我想不知道都难。”


    周氏听出江成益的语气不好,可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挤出笑意来,道:“依着如今的局势来看,她算是彻底将那谢家得罪了,咱们留着这么个人在家中,岂非是留了个祸害?”


    江成益将手中筷子重重一放,“当初我便说了不要去趟一滩浑水,如今可好了,她那桩婚事在的时候,谢家不见得会因此高看我们一眼,从手指头缝里给我们留点好处,如今婚事退了,反倒要担心这事会牵连到我们身上!”


    当初江成益确实是不想将江奉容带回家中来的,他担心别人会因着此事觉得他对谢家有攀附之心。


    虽然他确实有这种心思,可这种事情藏在心底也就罢了,若要拿到明面上来让人指指点点,他肯定是接受不了的。


    “这……当初不是陛下也有这种意思嘛。”听得江成益如此说,周氏也显然有些尴尬,只是她当初虽然劝了江成益应下这事,却也并非只是看中了江奉容与谢家的这一桩婚事,想着借着这机会与谢家成了姻亲,往后也能得些好处。


    更是因为圣人的意思。


    周氏也是担心倘若江成益始终不肯顺应圣人的心意应下此事,怕是少不了会得罪了圣人。


    那才是真的要出事了。


    只是如今也显然不是再深究这些事情的时候,所以周氏又试探着问道:“老爷,你可知陛下那边对她的态度如何?”


    这便是周氏最为在意的事了。


    即便江奉容已经得罪了谢家,背后却也不一定当真就没了倚仗,万一圣人还是向着她的,那他们恐怕还是得客客气气地伺候着才行。


    江成益撇了她一眼,“倘若陛下当真有这么在意她,当初将她养在宫中的那些年,就不至于对她不闻不问,你别忘记了,谢行玉想要求娶她的时候,陛下可是始终不曾松口的,倘若不是谢行玉硬生生在明宣宫前跪了几日,这桩婚事哪里能成得了?”


    “陛下为何不同意这桩婚事,还不是因为这江奉容不过是个罪臣之女,陛下觉得配不上谢行玉吗?”


    周氏听完这一番分析,也觉得很是有道理,“如此说,其实陛下看似对江奉容还算不错,其实也不过是她沾了谢家的光而已,倘若没了与谢家的这一桩婚事,她便是什么也没了。”


    “一个罪臣之女,养在宫中不过是为了彰显陛下的仁德之心。”江成益嗤笑一声,“陛下厌弃她还来不及,怎么会真心疼爱?”


    第五十章


    周氏听着这些话, 心却更是凉了半截,“这般说来,这江奉容就更是祸害无疑了, 这一桩婚事退了,不仅得罪了谢家, 更是得罪了陛下, 老爷,咱们可不能将她留在家里了。”


    “留这样一个祸害在家里,陛下也好,谢家也罢, 恐怕都不会给您好脸色, 还有怀远,他的仕途岂非更是难上加难?”


    江成益叹了口气, “将人带回家中来容易,可如今想让人离开却是难事, 你若是直接将她赶出去, 外面的人还不知道该怎么编排,只怕是要说我们江家为了攀附谢家将人接回来,如今婚事退了,见人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要将人赶走……”


    江成益原本就是个极为在意自个名声的人,若是当真传出这般传闻来, 于他而言,当真怕是比杀了他都还要更是难受。


    周氏当然也知晓此事不容易,但却觉得总还是要想个法子, 她喃喃道:“倘若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这件事就能稍稍简单些了……”


    江成益此时却显然已经没了胃口, 他起身要往外边走去。


    周氏正要挽留,江成益却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


    周氏只得吩咐底下人撤去了饭菜,而后继续为江奉容退婚之事发愁。


    观荷院。


    江奉容与芸青也正说起此事。


    如今婚事虽然已经退了,但却并不代表着所有一切都已经尽数解决了。


    譬如此时她们人还在江家。


    “小姐即便是退了与谢家的那一桩婚事,却还是江家的义女,这一层身份是陛下给的,难道江家的这些人还敢不认?”芸青却并不认为江奉容现在要为这件事忧心。


    她想着即便这些江家人心有不满,可却也不敢当真做些什么,她们既然没有别的去处,留在这儿也算是个不错的法子。


    可江奉容却轻轻摇头,“现在与从前可是不同了,留在这江家终究并非长久之计。”


    倘若这江家只是对她们不闻不问那倒也罢了,就怕他们会生出别的心思来,那才最为麻烦。


    到时候江奉容与芸青不过两个弱女子,想要应对江家这些人,可当真是难于登天了。


    “可是……”芸青还是满脸担忧,“若是不继续留在江家,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芸青自小跟在江奉容身边,从前在宫中,现在到了江家,一直都是生活在被别人掌控的所在。


    如今突然说要离开这样的环境,她心下更多的不是欢喜,而是茫然无措,只因她完全想象不到这样的生活回事何种模样。


    这令她不安。


    江奉容仿佛觉察出来了她的不安,于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道:“可以去很多地方啊,可以留在繁华的上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青州的山水最好,奉川呢,没有水路,去也方便,总之,只要我们想,可以去任何地方。”


    芸青愣住,“可是那我们怎么挣银子呢?”


    江奉容笑着道:“你忘记了,我会刺绣,也做过香料,甚至还会做点心……只要肯干活,难道还怕饿死不成。”


    芸青喃喃道:“可是这样,小姐就……”


    后面的话芸青不曾说出口,可江奉容却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觉得倘若江奉容当真亲自去做这些事,那便好似掉了身份。


    有些话江奉容原本是不打算说的,可芸青有了这般想法,江奉容便不得不将心底的话说个明白。


    她道:“芸青,我原本也不是多么尊贵的身份,不论是在宫中,还是在这江家,其实都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外人罢了,在我面前或许人家不好撕破脸皮,唤我一声小姐,转过身背后便唾弃我是个罪臣之女,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应当也知晓这不过是寻常事。”


    “况且……”江奉容认真道:“倘若有朝一日我能靠着自己的这一双手吃饭,我想,应当会比现在要自在许多,即便苦些累些,也总好过永远都被旁人掌控,不是吗?”


    都说商户最为低贱,可江奉容从不曾这样想过,靠着自己的本事吃饭,哪里就低贱了呢?


    芸青沉默许久,最终仿佛下定了决心,“不论小姐往后有什么打算,我都跟着您一起。”


    江奉容握紧了她的手,而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但这离开江家之事却也并非是那样容易的。


    许多事情都需得先安排妥当了,譬如她们必须得先确定离开之后要去往何处,要如何去……


    等将所有一切都安排妥当,再动身方能不出意外。


    江奉容想着,这几日需得经常出外边走走,多打听打听消息才是,她手里头的银子虽不多,但却还有些值钱的首饰,也应当寻了机会拿去当了换成银子。


    若是除却租赁车马之外还有银子余下,最好便是换成银票,如此也好便于携带……


    这些事情虽然琐碎,但依着江奉容的性子,却是必须得事事都考虑周详的。


    ***


    一夜过去。


    宫中。


    慧妃与晴芳刚从常宁宫出来绕进了御花园,便遇见了隋止。


    两人遇上,隋止便走上前唤了一声,“慧妃娘娘。”


    慧妃转眸看向晴芳,吩咐道:“本宫让小厨房给陛下熬的鸡汤怎么忘记拿了,快些去取来。”


    晴芳看了一眼隋止,又看了一眼慧妃,神色有些迟疑道:“可是……”


    慧妃打断她的话,“没什么可是的,你快些去将汤端来,本宫在这等你。”


    见晴芳还是一脸为难,隋止便皱眉道:“这婢子倒是不一般,连娘娘都使唤不动?”


    听得这话,晴芳只得应下,而后才退下。


    如此,此时这御花园边的小道上,便只有他们二人。


    慧妃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开口道:“阿容她退了婚事,往后在江家的日子定是不好过的,殿下,如今我已经没法子能帮得了她什么了,若是可以,还希望你能多帮帮她。”


    隋止看向慧妃,忽地道:“娘娘如此说,是承认了您的身份?”


    慧妃苦笑道:“事到如今,承认与否还重要吗?殿下不是早就已经认定了我的身份吗?”


    确实,不管慧妃是否承认过,隋止都始终认定了她便是当初的赵文婴。


    所以不论她是否承认,早已经不重要了。


    隋止点头,宽大袖袍下的指尖却下意识微微收紧,“我若是帮了娘娘,娘娘会帮我吗?”


    他想要的是什么,从头到尾,慧妃的心里应当都是最为清楚的。


    而这时,二人皆是听到一阵脚步声响,原来是晴芳已经将那鸡汤端了过来。


    常宁宫距离此处本来就不算远,晴芳又是一路小跑回去,自然是很快便回来了。


    见她回来,慧妃只轻轻对隋止点了点头,而后道:“陛下还在等着本宫,本宫就先走了。”


    说罢,与晴芳一同离开。


    隋止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后才离开。


    到了明宣宫,李沛见来人是慧妃,面上很快堆满了笑意,不等她说些什么,就极为热情地迎了上去,“娘娘可算来了,陛下一直在里间等着您呢!”


    慧妃解释道:“给陛下带了刚熬好的鸡汤,费了不少时间所以来得晚了。”


    李沛看了一眼晴芳手中端着的鸡汤,笑着道:“这鸡汤熬起来确实是费时一些。”


    又道:“娘娘快进去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慧妃点点头,而后便与晴芳一同进了里间。


    圣人正在批改折子,见慧妃过来,便放下手中墨笔。


    慧妃先向他行了礼,而后示意晴芳将鸡汤端上来,道:“陛下,这是厨房拿新鲜的莲子煲的鸡汤,鲜香清甜,您可尝尝。”


    圣人却将目光放在了刚将鸡汤放下的晴芳身上。


    晴芳看了一眼慧妃,而后小心翼翼道:“娘娘方才过来时……遇上了太子殿下,与太子殿下说了会话。”


    圣人问道:“说了什么?”


    晴芳面色白了几分,但却也只得如实道:“娘娘忘了拿小厨房里刚熬好的鸡汤,令奴婢去端来,所以……所以奴婢并不曾听到娘娘与太子殿下说了什么。”


    圣人神色未变,但晴芳说完这些话,就连身子都已经禁不住微微发颤,显然是害怕极了。


    慧妃却在此时道:“晴芳,你先下去吧。”


    圣人不曾发话,晴芳显然不敢就这样离开。


    她等了片刻,听得圣人道:“退下吧。”


    这才如蒙大赦,慌忙起身告退。


    而慧妃又上前将那碗鸡汤端到圣人面前,解释道:“其实不过是太子殿下依旧觉得臣妾的身份古怪,翻来覆去的问臣妾是否是当初的赵文婴罢了,也并不曾说别的。”


    圣人盯着她,“那你如何答的?”


    慧妃无奈道:“还能如何作答?自然是不承认了,臣妾若是认下了这身份,往后在这宫中,那里还能待的下去?”


    圣人的神色终于稍稍缓和,他伸手抚上慧妃的衣裙,在她的膝盖处轻轻揉捏着,“这里可还疼?”


    慧妃摇了摇头,“多谢陛下关心,臣妾不疼。”


    圣人叹了口气,“慧娘,这里没有别人,你何必与朕这样生疏?”


    慧妃顿了片刻,唤他:“隋宴。”


    隋宴,正是圣人的名讳。


    只是从他坐上这个位置,便许久不曾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了。


    而慧妃如此唤他,偏偏是他最喜欢的。


    他顺势将人拉入怀中,喃喃道:“慧娘,只要你好好留在朕身边,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慧妃什么话也不曾说,只在他怀中轻轻点了头。


    她知道,这便是他最想要的答案。


    ***


    西山大营。


    下午的操练已经结束,隋璟简单用了晚膳便回了营中。


    此时已经入夜,营中已经点起了烛火。


    他在烛火旁将一封信看完,而后在外间传来脚步声响之时很快用那烛火将信纸点燃。


    外间也正在这时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瞧见隋璟,便笑着上前道:“三殿下,这么快便回来了?”


    隋璟来到这西山大营中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初时大家知晓他的身份,虽然因着隋止的吩咐并不曾给他什么特殊的待遇,但是他的身份毕竟尊贵,营中的这些寻常士兵自然还是对他极为恭敬。


    不过后来他留在此处久了,大家见他与寻常士兵都是同吃同睡的,从不曾喊苦叫累,更是一点皇子的架子也没有,久而久之,便也就与他相熟起来,虽然依旧规规矩矩地唤他“三殿下”,但却早就将他当作朋友一般了。


    隋璟自然也不会在意那些繁杂的规矩礼仪,从前在宫中他便极为厌恶那些约束,如今到了军营,自然不会再深究。


    他若是喜欢这一套的话,那早便回了宫中,怎么会心甘情愿在这军营中久待?


    而此时进来的这人名唤辛穆,从隋璟来时他便一直与隋璟同住在一处,辛穆性子直爽,话也多,所以两人关系一直不错。


    隋璟瞧见来人是他,便也没有太过避讳,只依旧将手中那封信烧了个干净。


    辛穆走上前来见到这般景象,也并未觉得奇怪,只道:“皇后娘娘这是又送了书信过来?”


    隋璟点头道:“上京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比较多。”


    上京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确实多。


    不说旁的,单说江奉容与谢行玉退婚这一桩事,便已经惹得满城风雨。


    她为了退掉婚事而在明宣宫前跪了三个日夜之事,更是让上京的众人禁不住议论纷纷。


    谢行玉在明宣宫前跪了三日求来的婚事,又被江奉容同样在那处跪了三日退掉。


    这种事情确实罕见,也不怪上京的这些百姓连着好几日都在议论此事了。


    写下这封书信的时候,谢皇后自然也已经知晓了此事。


    或者说江奉容才在明宣宫前跪下不久,谢皇后就已经知晓了此事。


    她在宫中,虽不至于耳目遍地,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知晓,但退婚这件事的动静并不小。


    即便事情是发生在最难探知消息的明宣宫,可三日下来,谢皇后依旧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


    她初听得手下人禀告此事,便已经是变了脸色,“这一个个难道都疯了吗?行玉前边为了那个阿嫣做的荒唐事都还不曾过去,如今外间到处在议论着此事,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看谢家的笑话,她却又要退婚?”


    “不行,这桩事若是闹大了,谢家的面子上更是过不去!”


    从前谢皇后很是不喜江奉容与谢行玉的这一桩婚事,如今却是不同了,虽然她依旧觉得以江奉容的身份嫁入谢家算是高攀,可若是这桩婚事在这当口退了,那这其中可就更有说头了。


    说谢行玉移心旁人倒也都是小事了。


    想到此处,谢皇后便起身要向外头走去,只是却被画萍拦了下来,“娘娘,不可啊!您前头便因着陛下病重之事惹得陛下不快,如今才解了禁足不久,这会儿再去管这事,怕只会……”


    画萍的话不曾完全说出口,但其实中的意思谢皇后哪里有不明白的道理。


    只是谢皇后几乎要将手中那块帕子扯烂,咬牙道:“不论如何,谢家的事,本宫能不管吗?”


    谢家与谢皇后的关系如何暂且不说,可如今两者之间就是互相依存的关系。


    特别是她还想让隋璟坐上那个位置,那就更是需要谢家这个倚仗了。


    所以她不能不管。


    可画萍依旧拦在她身前,叹了口气道:“今日这桩事,娘娘怕是当真不能管,更是管不了!”


    见谢皇后顿住,画萍才将其中利害说了个清楚。


    依着如今局势来看,退婚之事几乎已成了定局,谢皇后再去,且不说圣人是否会因着她而改变主意,就算只是想在那种景象下见圣人一面,恐怕都是难事。


    圣人从那次病重之后,行事便越发没了章法,许多时候莫说是谢皇后了,即便是他身边伺候了许多年的宫人,也很难洞察他心中所想。


    谢皇后在这个时候去劝,只会让事情变得越发难看。


    到时候事情越发闹大,传闻出去,那些等着看谢家笑话的人岂不是就顺应了心意?


    谢皇后听完画萍这一番话,脸色变了几变,到底是被她说服了。


    也确实再没有动作。


    这件事终究会过去的,她想,等风头过去了再给谢行玉安排个家世高的贵女。


    凭着谢行玉的身份和本事,这并非是件多么难的事。


    至于江奉容那边,确实也得有些动作。


    好在这桩婚事退了之后她便也没了依靠,要对她做些什么也自然不难。


    如此,便也能彻底了结了这桩事。


    而隋璟的书信中,便也详细说明了退婚之事。


    谢皇后将这件事写进书信之中,倒也并非是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告知隋璟,如今谢家的情况并不太好。


    慧妃专宠,却又跟隋止交好,退婚之事,亦有他们从旁帮衬,这一桩桩一件件,看起来都是冲着谢家来的。


    隋璟或许年幼,但经历了这颇多事情,也终究该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与重担了。


    隋璟看完这书信,心绪也确确实实有些乱了。


    他在西山大营里的这些时日,之所以觉得轻松,是因为不需要面对宫中的那些尔虞我诈,就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士兵一般,每日只需要按时起来操练,而后学学兵书之类。


    虽然也累,可却也能倒下便休息,不需要顾及那么多旁的东西。


    不过隋璟的心里也向来明白,他与这里的其他人是不同的,他不得不去做的那件事,也比留在此处做个寻常士兵艰难许多。


    此时他看向眼前的辛穆,忽地道:“辛穆,如同有朝一日,我要去做一件很是疯狂,很是荒唐的事,你会愿意和我一起吗?”


    辛穆愣住,而后笑了,“怎么突然这样问,三殿下想做什么?”


    他向来没心没肺,自然也不会多想。


    隋璟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忽地也笑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些过去的事罢了。”


    辛穆还想再问,隋璟却已经起身上了塌,“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早起操练呢,我记得明日一早应当是要练习射箭的,辛穆,你可得好好表现!”


    辛穆闻言想起明日早上的安排,顿时便愁眉苦脸道:“别提这事了,让我舞刀弄枪倒也罢了,射箭是当真不行。”


    说着,他也上了榻,“罢了罢了,累了一整日了,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军营中的人,即便心里装着事,可沾上枕头,却也很快便睡了过去。


    窗外夜色发沉,里边也只余下均匀的呼吸声……


    ***


    又一日过去。


    景芳院。


    周氏这些时日都格外关注江奉容的动向,此时也正一边饮茶,一边听着手底下人禀告她今日的举动。


    “这会儿时辰虽然还早,但人已经是出了府了。”孙嬷从绿夏那儿得了消息,便一一如实说了,“绿夏说那江奉容大约也是知晓些什么,不管做什么事,总想法子避着他们几个。”


    “所以她能知晓的事情,也实在不多。”


    周氏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每日早出晚归,也不知到底又是要出什么幺蛾子。”


    孙嬷道:“若是夫人担心,不若明日老奴就遣人跟着她出府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周氏点点头,“就这么办吧。”


    原本周氏是不至于如此在意这些事的,只是如今的情况与从前实在很是不相同。


    自从江奉容与谢家退了婚之后,周氏看江奉容的目光就全然变了。


    从前因着有这样一桩婚事在,自然无论如何都是要客气些的。


    而如今婚事退了,江奉容甚至还得罪了谢家,所以在江家的身份也变得尴尬起来。


    周氏一直盯着她的动向,一是觉得她对于整个江家来说是个祸害,若是不盯着她,倘若再出了什么岔子,岂不是还要连累了江家。


    二便是想着看看能不能寻着江奉容的什么把柄,若能借机将她驱逐出府是最好的。


    自然,周氏肯定是不知晓江奉容早已有了离开江府的念头。


    毕竟在她看来,江奉容留在江府好歹是吃穿不愁的,若是流落在外,一个娇弱的女子能做得了什么?


    正如此想着,外间有动静传来,周氏身边的孙嬷快步前去查看。


    不消多时,孙嬷匆忙从外间走了进来,脸色古怪道:“夫人,有人上门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