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 谢行玉便已推开赶车的车夫跳下马车,车夫猝不及防差点摔下车去,马匹也因着他这一动作猝然受惊, 好在车夫驯马本事过人,几息之间便已控住马匹, 亦是让马车平稳停下。
但即便如此, 依旧让芸青被吓得魂不守舍。
江奉容却还算冷静,甚至及时伸手扶住了芸青,让她不至于因着马车的颠簸而摔倒。
等马车停下,江奉容便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她一抬眼, 便瞧见谢行玉解开外衫, 披在阿嫣身上的景象。
她不由一怔,但片刻之后, 便抬步走了过去。
瞧见江奉容过来,阿嫣神色中显然多了几分局促, 甚至下意识往谢行玉身后躲了躲。
而方才那揪住阿嫣不放的男子显然此时已经被谢行玉好生教训了一通, 这会儿正捂着一只手臂哀嚎不止呢。
江奉容多瞧了两眼,见那男子伤口处血流如注,看来谢行玉下手实在不轻。
谢行玉招手唤来随从,吩咐道:“这种人若是放过,只会害了更多无辜之人,你将他送去官府, 把他所行之事桩桩件件去官府之人说明了。”
随从恭敬道:“是。”
而后将那还躺着地上不住痛呼的男子拽起,那男子意识到什么,慌张地还欲挣扎, 随从却死死制住了他,冷声道:“老实些!”
那男子本就受了伤, 又被如此押着,确实是挣扎不开,只得任由那随从带走。
如此,贼人已被移送官府,江奉容便又看向依旧神色怯怯地站在谢行玉身后的阿嫣,正欲开口说些安慰之言。
可不曾想谢行玉却先开了口,“你独自一人,为何跑到这种地方来?这种偏僻不见人影的小巷,比寻常闹市不知要危险多少,诗书礼仪你不懂,歌舞乐器你不通,如今,就连这样简单的道理,也需得我来教你吗?”
谢行玉一开口便是责问,语气中甚至含了几分嘲讽之意,即便江奉容还在,他也依旧不曾有要给阿嫣半分面子的意思,显然是生气极了。
阿嫣眼眶瞬间了红了,她低下头,嗫嚅道:“将军,我错了。”
“认错倒是快!”谢行玉依旧不曾消气,“今日是我与阿容经过此处,恰好撞见了你被人欺凌,可若是你不曾遇上我们二人呢?我与你说了多少回,这里是上京,不是你那破落的小山村,你既来了这里,那便要懂得这里的规矩!”
“你若当真出了什么事儿,可知外头的人会如何说我们谢家?一顶忘恩负义的帽子扣下来,你便欢喜了?”
谢行玉的话说得实在不好听,就连一旁的江奉容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她虽心知谢行玉此言亦是为了阿嫣着想,希望她吃一堑长一智,往后莫要将自己置身于这种险境当中,可那阿嫣到底还是个姑娘家,无论如何,也不该将话说得如此难听。
于是上前一步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莫要再说了,又看向他身旁的阿嫣,温声道:“阿嫣姑娘这番出来,可是缺了什么东西?”
她心下想着,阿嫣总不会没有缘由地跑出谢府,既然出现在此处,要么是缺了什么东西需得去买,要么是有什么事儿需要去办,再不然,那便是想去外头散散心也算个理由。
不论因着何种缘故,江奉容想着,这事总是要解决了的。
阿嫣听得此话,却仿佛被吓到了一般,面上神色浑然变了,连连摆手道:“我不缺什么东西,就……就只是出来走走……”
此时不仅江奉容,连一旁依旧不曾压下心头火气的谢行玉也瞧出来她的神色有几分不对劲了,止不住皱了皱眉头,“阿容既然问你,你如实说了便是。”
“我……”阿嫣看了一眼谢行玉,支支吾吾了好一会也不曾当真说出些什么来。
她越是这番模样,便越会让人心里觉得古怪。
但江奉容也并非会刻意为难人的性子。
阿嫣既然始终不肯道出实情,江奉容便想着此事对于阿嫣而言,或许是隐秘之事,她原本提及此事也并非怀了坏心,不过是想帮忙解决问题而已。
即是让阿嫣如此为难,更像是好心办了坏事,于是便要开口让此事作罢。
可不想正在此时,阿嫣却好似鼓足了勇气,忽地开口道:“我并非是自己要来的。”
这话一说出口,在场之人皆是愣住,谢行玉问道:“到底是怎回事?你说得清楚些!”
此事既然已经说破了一个口子,阿嫣自然也没有再隐瞒的道理。
于是她怯生生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出了口。
“今日一早,谢小姐身边的锦绣姐姐便来了我院中,与我说谢小姐想去外边逛逛,让我陪同,我原本是不愿的,可……”说到此处,她声音一顿,看了谢行玉一眼,而后才接着道:“可我想起那日将军所言,又不好拂了谢小姐的兴致,便只能应下。”
谢行玉皱眉,他知晓阿嫣所指的是什么。
好似也就是前两日,他瞧她新练的字时与她提了一句,“你来谢府也已经有些时日了,但却依旧只与我一人相熟,不论何事,总要来寻我,一回两回倒也罢了,次数多了总是不妥当。”
“况且不日我就将娶阿容过门,皆是你我二人这般,怕是会惹人闲话,嘉莹与你年岁相当,若是你们二人能做个朋友,亦是一桩好事。”
而今日出门前,他又正好遇上谢嘉莹。
谢嘉莹见他还特意备下了马车,于是笑道:“兄长这是要去见江姐姐吧?”
从江奉容那日在赖府救了她一回,她对谢行玉与江奉容的婚事便再没了意见,连带着对江奉容的称呼都亲近了几分。
谢行玉也并未否认,只道:“鸣翠坊给我留了两顶红宝石头面用作大婚时,我不知阿容喜欢哪一顶,得带她去瞧瞧。”
谢嘉莹“啧啧”两声,调侃道:“兄长当真是事事都要过了江姐姐的眼,如今还未曾成婚便已是这般模样,往后若是成了婚,定是咱们上京最是鼎鼎大名的妻管严!”
“我与阿容的婚礼,自然得事事合了她的心意。”谢行玉上了马车正要走,忽地又想起什么来,于是道:“对了,阿嫣日日待在府中,总不免无趣,你与她年岁相当,如今母亲已将她认作义女,她便也算作是你姐姐,你若是闲来无事,也多去她的居所走一走。”
“好了好了,我知道啦。”谢嘉莹很是爽快地将这事应了下来,还催促他道:“家里边的事交给我便是,你快些去陪江姐姐罢!”
如此,谢行玉便也没有再多说,便吩咐车夫驾车离开了。
如今回想起这些事儿,却总觉得好似有些不对劲之处。
阿嫣也接着道:“我依着锦绣姐姐的意思走到府们口时,谢小姐已经等在那儿了,她只备下了一辆马车,还招呼我与她同乘,我虽有些不好意思,可却也不好拒绝,只得上了马车。”
“一路上,谢小姐……并不怎么理我,我向她问了几回我们是要去哪里,可是……可是谢小姐始终不曾告知,后来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地停下,谢小姐与我说,她有些事情要去处理,让我在此处等着她……”
阿嫣的话还不曾说完,谢行玉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你的意思是说,是嘉莹故意让你等在此处,故意让你被这些人欺凌的?”
“不是的,我并非这个意思。”阿嫣慌忙摇头,“这……只是我自己不小心,与谢小姐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解释清楚……我为何会来到这儿……”
阿嫣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的几个字,已经几乎是全然听不清了。
可江奉容与谢行玉依旧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谢行玉面上怒气更甚,“你不必为她辩解,嘉莹性子本就骄纵,她对母亲将你认作义女之事,一直也是颇为不满,只是我不曾想到她竟能做出这种恶毒之事来!当真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失职了,不曾将她管教好!”
江奉容知晓谢嘉莹的性子,更明白依着她那性子,不喜阿嫣是极为正常的,让阿嫣留在谢府恐怕已经让她极为难受,更别说要让阿嫣成为谢府的义女,让她唤阿嫣一声“姐姐”了。
这对于她而言,甚至可以称之为羞辱。
但即便如此,江奉容却依然不信谢嘉莹会做出这等暗害人之事来。
若依着阿嫣所言,那谢嘉莹便是故意将她留在此处,甚至还刻意叮嘱了她,让她定要在此处等着。
谢嘉莹与江奉容不同,江奉容在宫中养了那样多年,对外间事情不了解算是正常,可她自小养在上京,又是那样的性子,即便不知晓此处危险,身边婢子也没有不提醒的道理。
所以此事若当真如同阿嫣所言,那便是谢嘉莹因着厌恶阿嫣,暗中谋算了这一切。
但江奉容与谢嘉莹虽接触不多,可只凭着当初谢嘉莹那般厌恶于自己,也不曾当真行过什么算计之举,便也能看出她并非那种精于算计,心思狠毒之人。
于是此事也开口道:“谢朝,此事或许当中有些误会,谢小姐虽性子骄矜,但却没有坏心,应当是做不出这种事来的!”
“母亲方才说要认阿嫣作义女时,她就已是闹过一通了,后来我让她多照顾阿嫣,她也总是一脸不情愿。”谢行玉冷哼一声,“我说今日一早,我与她提了此事,她为何转了性子,竟是应了下来呢,原来是生了这种心思!”
说罢,转头看向阿嫣,道:“你先上马车去。”
阿嫣看了江奉容一眼,有些迟疑道:“可是……”
但她的话还不曾说出口,就被谢行玉那不耐烦的眼神吓住,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又乖巧地上了马车。
谢行玉这才将带着歉意的目光放在江奉容身上,“阿容,方才的事你也瞧见了,我须得先回谢府一趟,嘉莹行事太过肆意,此事不能就这般算了。”
“我是她的兄长,得为她负责。”
他说的并非是给阿嫣做主,而是要好生管教谢嘉莹。
他这话,江奉容是相信的,江奉容尚在宫中时,谢行玉便没少抱怨过他这个妹妹。
说自个母亲太过宠溺这个妹妹,将她养的太过骄纵,有时自己有心想管教管教,可母亲却还说他,“你也就这一个妹妹,又不指着她升官发财,建功立业,性子骄纵些,又要什么紧,我谢家的女儿不论性子如何,外头的人都是排着队求娶的,若是寻不着合心意的,就算一辈子留在谢家,难道我们谢家就养不起了?”
或许是谢母这话当真有几分道理,又或许是彼时的谢嘉莹还不曾当真做过什么过火的事,所以谢行玉纵然抱怨,可也只是抱怨几句而已。
可如今她所行之事,已经不仅仅只是被娇惯太过的世家小姐了,她因着一己之私,想害得另一个无辜的女子万劫不复,如此,谢行玉怎么能不管?
只是今日原本是要与江奉容去鸣翠坊选大婚头面的,如今却半道上遇了这事,心下不免觉得抱歉。
江奉容明白他心中所想,自然也能理解,于是点头道:“距离我们二人的婚事还有些时日,选头面之事更是不急,你先回去将她们二人之事处理好更是要紧。”
妹妹算计恩人,即便此事还不知真假,但若传闻出去,依旧会对谢行玉造成极大影响。
毕竟他刚立下功绩,谢家正值如日中天之际,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出了这样的事,他自然是要尽快处理妥当,不能让那些有心之人有任何一点抓住把柄的机会。
谢行玉点头,歉疚道:“等过两日,我再来寻你。”
江奉容轻轻应了声“好”。
谢行玉才转身要上马车,可就在这时,江奉容却又快步走到他身前,“我与你一同去吧。”
她到底有些放心不下。
不因着别的,只因着她始终觉得谢嘉莹并非能做出这种害人之事来,而谢行玉显然已经认定此事就是谢嘉莹所为了。
等下见了谢嘉莹,不免控制不住怒火,到时候若因着一桩误会而伤了兄妹二人的感情,便实在不值当了。
谢行玉闻言有些迟疑。
这算来也是谢家家事,江奉容便是再如何与他亲近,也到底还不曾嫁入谢家,来管这事,到底有些不太合适。
可江奉容却上前挽着他的手道:“左右也是女儿家的事,有些时候我或许还比你明白些呢。”
她语气里已是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谢行玉难得见她这副模样,不由笑了,当即也顾不上考虑旁的,直接便点了头道:“那就一同去吧。”
如此,三人便同乘一辆马车回了谢府。
马车中,阿嫣始终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江奉容问了她几句话,她也都只小声应答,江奉容见她如此,便也就没再开口为难她了。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马车在谢府门前停下,三人下了马车,却正好遇上刚出了府门的谢嘉莹。
谢嘉莹瞧见谢行玉与江奉容都在,便笑着往这边走来,“兄长,江姐姐,怎地这样早就回来了,不是要去鸣翠坊选头面吗?”
鸣翠坊距离此处倒不算太远,只是谢行玉还要去一趟江府将人接来,这般来回,总要耗费不少时间。
“嘉莹。”谢行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严肃中泛着冷意,“今日出门前,我与你说要多关照阿嫣,你可有做到?”
谢嘉莹目光转向神色怯怯,依旧站立于谢行玉身后的女子身上,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是你向兄长告状?”
谢嘉莹的语气实在不友善,阿嫣又原本便是极为胆小的性子,听得这话面色一白,连身子都微微有些发颤。
显然是害怕极了。
瞧见谢嘉莹这般模样,谢行玉心头那股火气更是压制不住,他往前一步挡在阿嫣身前,彻底拦住了她看向阿嫣的目光,厉声道:“当着我的面,你都敢如此待她,若我不在,岂非更是肆无忌惮?”
“兄长此言何意?”谢嘉莹被劈头盖脸这般责骂,亦是有些恼火,“我到底是做了何种大逆不道之事,竟惹得兄长这般不顾我颜面地当众责骂于我?”
此时谢行玉确实是当着江奉容与几个谢府下人的面将这事说穿,但那几个下人都是谢府的人,定是不敢去外头胡言的,而江奉容更是谢行玉未过门的妻子,亦是不可能将今日之事说与旁人听,所以其实是无碍的。
只是谢嘉莹那样的性子,又是被众星捧月惯了的,怎能容忍这般失了颜面?
江奉容也看出这一层,担心他们二人还不曾当真将事情说清楚,反而先争吵起来,于是上前拉了拉谢行玉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先别急着与嘉莹生气,事情还不曾说清呢。”
谢行玉顿了片刻,倒当真缓和了语气,道:“阿嫣说,今日是你带着她出门,又将她丢在半道上,更让她在那鲜有人至的小巷子中等你,可有此事?”
“什么?”谢嘉莹此时已是顾不上生气,她一脸莫名其妙道:“我今日何曾带她出过门?我虽出去一趟。可却是自己独自去的,我本就不喜她,怎么还会将她带在身边添堵?”
见谢嘉莹并不肯承认,阿嫣眼泪当即落了下来,“将军,我不曾撒谎……”
阿嫣本就生得一副柔弱姿态,如今这般眼眸含泪的模样,更是动人。
虽谢行玉只是匆匆一瞥便移开了目光,但心下也依旧不免一动,等再对上谢嘉莹时,声音又是冷硬了几分,“若不是你将她带出门去,难道是她自己在这全然陌生的上京,寻到了这么一处距离谢府足足有半个时辰路程的小巷,而后将自己置身与险境之中,为的只是栽赃嫁祸与你?你可知晓若不是我与阿容恰好经过那处,阿嫣此时会是何种下场?”
“你觉得,她会拿她一个女子的清白与性命来嫁祸于你?”
谢嘉莹哑然,她说不出什么解释的话来,因为即便是她自己都没法相信阿嫣这个初来上京,性子如此怯弱的女子能仅仅是为了陷害她,便做出如此荒唐之事来。
若是她当真与这阿嫣有什么深仇大恨也就罢了,可她虽嫌弃厌恶阿嫣,但却不曾当真做过什么伤害阿嫣之事,何至于让她如此算计?
可谢嘉莹却也不肯认下这桩原本就与她无关的罪行,于是咬牙道:“此事确实与我无关,若是不信,大可以将府中之人一一盘问,如此,总能证明了我的清白!”
“府中之人?府中的下人哪个不知你的性子?即便盘问,他们又怎敢说出实情?”谢行玉这话说得苛刻,但却也不假。
这些下人没有哪一个会冒着得罪谢嘉莹的风险来替阿嫣作证。
谢嘉莹被这般冤枉了一番,心头本就是压着一股火气的,她向来不是脾气多好的人,只因眼前人是谢行玉,所以她方才一直不曾发作。
如今听得谢行玉如此说,她也实在无法再忍耐,索性道:“如此说,兄长你便是已经认定了此事是我所为,那我再说什么也是无用,兄长不如直言,到底要如何罚我便是!”
“好,好。”谢行玉自然听得出谢嘉莹这并非是认错的态度,于是心下火气更盛,“你这性子若是再不好生磨一磨,往后还不知要吃多少亏,母亲向来娇惯着你,我既是你兄长,如果还这般惯着你,那便当真是害了你!”
“你今日便去祠堂跪着,何时认清楚自个的错处了,何时才能起身!”
江奉容听到此处,正想开口劝一句,却不想阿嫣先往前走了几步,而后扑通一声跪在了谢行玉面前。
她声音凄婉道:“此事都是阿嫣的错,还请将军不要责罚谢小姐,如若因为阿嫣影响了将军与小姐的兄妹情谊,阿嫣当真是罪人了。”
谢行玉不住皱眉,又听阿嫣道:“若是将军打定主意要罚了小姐,那阿嫣往后再留于府中也不知该如何自处,还请将军即便看在阿嫣的面子上,也莫要责罚小姐了吧。”
第二十五章
她说话声音虽轻, 可正因如此,语气里边的凄楚方才更为动人。
她如此央求人,本来就应当是无人能拒绝的。
更何况, 她如今甚至还并非是在为她自己求。
她是为了谢嘉莹,一个被认定了害了她的人。
如此, 便更衬得她善良无暇。
江奉容看了谢行玉一眼, 还是上前想要将人搀扶起身,“阿嫣姑娘,谢朝如此做,也并非只是为了姑娘。”
阿嫣闻言不由一愣, 显然不曾想到江奉容会这样说。
江奉容却又接着道:“方才阿嫣姑娘也听到了, 他要责罚嘉莹其实更多时因着担心嘉莹年纪尚小,被旁人所误做错了事, 是想教导嘉莹,这亦是一个做兄长的应当做的。”
“而阿嫣姑娘这般拦着, 却是有些不应当了。”
江奉容这一番话其实已经将这其中关系理得极为清楚, 阿嫣这般举动,看似是在为谢嘉莹求情,其实更是让谢行玉左右为难。
阿嫣显然也已想到这一层,这会儿依旧跪在地上,眼角一滴泪将落未落,神色却有几分尴尬。
而谢嘉莹却并非有此心机之人, 她此时听着江奉容所言,只觉得江奉容如此说,是因着也觉得自个是那个做错了事的人, 也认同谢行玉这般责罚自己。
这让她着实无法再忍耐,冷笑道:“你们都认定了我做了那事,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这便去祠堂跪着就是!”
说罢,一转身便走了。
江奉容心底暗自叹了口气,这谢嘉莹的性子当真不管过了多久都是不曾变过,不过也正因着她这心中想什么都尽数表露于面上的性子,江奉容反而越发确信此事并非她所为了。
只是那阿嫣方才住进谢家,即便当真有什么坏心,此时对谢嘉莹动手,也实在太过冒险。
况且,江奉容总共也不过只见了这阿嫣两回,她又是救了谢行玉性命的恩人,江奉容也不想以最坏的心思来揣测她。
便想着,这其中应当还是有些误会的。
但如今谢嘉莹这副模样,江奉容总还是放心不下,于是看向谢行玉,“我过去看看嘉莹。”
谢行玉此时虽面色极冷,可心底还是担心谢嘉莹的,听江奉容如此说,便轻轻点了头。
江奉容看了一眼似乎还跪在地上有些不知所措的阿嫣,而后快步往谢嘉莹方才离开的方向匆匆赶去。
谢嘉莹嘴上说要去祠堂跪着,但实际上却是往自个院子的方向去了。
她身子娇贵,定然是受不了这苦的,所以身边的婢子稍稍劝了几句,她便也就没了这念头。
毕竟方才她说那话,也不过是在与谢行玉赌气而已。
江奉容来到谢嘉莹院子时,见她贴身的婢子锦绣正满脸担忧的立在房门外。
她快步走上前去,“锦绣,你家小姐如何了?”
锦绣见了江奉容,先向她福了一礼,而后才叹息道:“小姐这回是当真被气坏了,方才回来就将自己关进了房间里,就连奴婢也进不去……”
江奉容亦是叹了口气,道:“我去看看她。”
锦绣往旁边退了几步,道:“还望江小姐好生劝劝我家小姐,奴婢只担心她如今这般模样,怕是会伤着自个的身子。”
江奉容点了头,几步行至房门前,先是扣了扣门,里边人并未回应,她只得唤道:“嘉莹,你可在里边?”
谢嘉莹听着外间传来江奉容声音,想起她方才所言,不由轻哼一声,“你不去哄着那阿嫣,来我这儿做什么?”
江奉容听得她这语气,竟浑然如同吃醋了一般,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自然是来看你的。”
又道:“嘉莹,将房门打开罢,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可谢嘉莹心底的火气不曾消解,又如何会这样好说话,她冷冷道:“何必再来骗我,你与我兄长分明都已经信了那个阿嫣的话,怕是都觉得我是心思如何如何恶毒之人吧!”
谢嘉莹的话音方才落下,江奉容便语气笃定道:“嘉莹,我相信此事并非你所为。”
这让谢嘉莹不由一怔,迟疑片刻后才摇头道:“你不过是在骗我罢了。”
“我怎会骗你。”江奉容叹了口气,语气越发认真道:“这件事发生得古怪,我也瞧出或许有些不对劲之处,又或者这不过是一桩误会而已,总之,我知晓你并非是这样的人。”
里边一阵沉默,江奉容又道:“从前我们之前也有些矛盾,可你再如何厌恶我,却也不曾算计过我什么,阿嫣姑娘才来上京不久,又是救了你兄长的恩人,你便是再不喜欢她,也不至于如此待她,所以我相信你。”
“你兄长也不是当真要苛责于你,他向来待你如何,其实你也是知晓的,这次不过是你们兄妹之间生了些误会,他也是当真担心你会走错了道,这才着急了些,总归是担心你的。”
江奉容这便算是将其中缘由细细与她作了解释。
可谢嘉莹却依旧不曾回应。
江奉容在外边等了一会,芸青上前低声劝道:“小姐,这种事总不是一时半会能想明白的,你既已经将话都说得这样清楚了,不如还是让谢家小姐安静待一会,给她点时间,让她自己好生想一想。”
江奉容迟疑片刻,到底还是点了头,“咱们先回去吧。”
芸青应了声“是”。
江奉容又向锦绣叮嘱了几句,无非是要好生照料谢嘉莹之类,才转身出了院子。
刚出了院子没走几步,江奉容便瞧见小道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那处,她走上前去,问道:“阿嫣姑娘如何了?”
谢行玉转过头,叹了口气道:“已经将她送回院中歇息了。”
江奉容轻轻点头,忽地想起什么,开口道:“今日我来得突然,可既然来了,总不好不去见见谢夫人,不如你陪我去一趟吧?”
谢行玉摇头道:“今日来得不巧,母亲入宫去见姑母了。”
“是……出什么事了么?”一听他提及入宫,江奉容心下便一阵不安,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按理来说,谢皇后一向疼爱谢行玉,与谢夫人的关系应当也是不错的,可实则不然。
谢夫人向来不喜谢皇后的性子,甚至当初谢家人要将彼时还是闺中小姐的谢靖韵送入皇宫时,谢夫人还颇有些意见,觉得依着她这样的性子,即便当真入了宫,也是无法坐稳那个位置的。
但后来依旧是谢靖韵入了宫,而且还算坐稳了那个位置。
如今已是过去了十余年,那些恩怨,两人自然都不会再提及,只是关系依旧算不上亲厚。
若是有什么事,谢夫人也多是让谢行玉入宫传话,少有亲自入宫的时候。
江奉容在宫中多年,即便日日前往永祥宫请安总共却也只见过谢夫人一回,而那一回,江奉容还记得,她等在门口,听到里边似乎隐约传来争吵声响,不消多时,谢夫人便满脸怒容地走了出来。
而那日,永祥宫的宫人也以谢皇后身子疲累为由免了她的请安。
正因如此,眼下江奉容心中有几分疑问也并不奇怪了。
谢行玉却摇头道:“并无什么大事,不过是三殿下很快要回来了,母亲想着三殿下在西山大营吃了不少苦头,正好我这次回京诉职时,陛下的赏赐中有一株上好的人参,便说要送去宫中。”
即便谢夫人与谢靖韵从前关系再如何不和,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从谢行玉的父亲病逝,谢靖韵与谢家关系反而更加紧密。
只因那时的谢行玉还不到能撑起整个谢家的时候,所以谢家亦是需要谢靖韵这个楚国皇后。
“原来如此。”江奉容听得这话,倒并不觉得意外。
那隋璟毕竟是皇子,即便犯下再大的过错,也不可能当真一辈子被留在西山大营那种地方,即便没有谢家的人费心筹谋,圣人也迟早会有松口让他回来的一天。
况且如今她已离开皇宫,不日又将嫁入谢家,宫中的那些事儿,与她也扯不上什么关系了。
她也无需在意。
“所以今日怕是见不着我母亲了。”谢行玉抬眼看了眼天色,道:“时辰倒还早,但去一趟鸣翠坊却是不够的,对了,前几日我新得了一幅画,想来你定是会喜欢的,不若去府中书房小坐片刻,等稍晚些,我再送你回江府。”
江奉容颔首应道:“好。”
二人便一道往书房方向走去,一路上,又不免提及方才那桩闹剧,“嘉莹如何了?”
江奉容叹了口气道:“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连贴身婢子都进不去。”
谢行玉闻言眉头皱起,“这一个两个都不是省心的,嘉莹便也罢了,本就是那样的性子,阿嫣却也是个麻烦的!”
“阿嫣姑娘怎么了?”倘若那阿嫣并不曾撒谎,那在今日这一桩事上,她却是并不曾做错什么的,故江奉容有些听不明白谢行玉的意思。
谢行玉张了张嘴,可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罢了,不说这些让人烦心的事儿了。”
江奉容本想再为谢嘉莹作些解释,可恰好已是到了书房,便也只能止住了话头。
谢行玉随手给她倒了一杯茶水,道:“你先在此处稍坐,我去将那画取来。”
江奉容点头,谢行玉便转身往书房另一侧走去。
他这书房并无多少装饰摆件,但却极为宽敞,约莫有两个寻常房间大小,里边除却一些书本画卷之外,还有一些刀剑兵器。
谢家毕竟是武学世家,有这些物件倒也正常。
江奉容端起茶水饮了两口,而后搁下,见谢行玉还不曾拿画过来,便又随意地瞧了瞧案几上放置的东西。
除却几本翻开的兵法书籍外,还有一叠宣纸压在砚台底下。
江奉容本不欲细看,只是匆匆一眼却让她发觉了古怪。
实在是那宣纸上的字迹与寻常人太过不同,她一眼瞧过去,便是极为简单的字眼也错了好几个,更别说那些字都写得如何歪七扭八的了。
谢行玉拿着画卷走过来时,见到的便是江奉容看着那叠宣纸发怔的景象,他走上前道:“看什么呢,看得这样入神?”
“抱歉。”江奉容回过神来,“我并未翻看这些东西,只是方才不小心瞧见了,觉得这字有些特别罢了。”
虽然二人已是极为亲近的关系,可江奉容却也并非会随意窥探旁人隐私之人,她看见这宣纸上的字,也确实是无心之举。
谢行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压在砚台上的那叠宣纸,不由笑了,他将手中画卷搁下,又将那一叠宣纸抽了出来,索性铺开放在江奉容面前,“瞧你这模样,我还以为你是瞧见了谢家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呢,原来不过是阿嫣素日练的字罢了。”
“阿嫣姑娘练的字?”江奉容一愣,显然有些意外。
谢行玉点头,又叹了口气道:“这便是我说这个阿嫣也是个极为麻烦之人的缘故了,你瞧瞧她写的这字。”
说着,他拿起其中一张宣纸,指着上边几个惨不忍睹的字道:“你瞧瞧这几个字,分明是那样简单的笔画,但却个个都错了。”
“这便也就罢了。”他又指着宣纸上另一个字道:“这个字到底该如何写,只是我记得的便已经教了她有三四回了,可是你瞧,她依旧写得这般模样,说实在话,遇上她之前,我还当真不曾见过这样蠢的人!”
谢行玉就这样在江奉容面前几乎是将心底那些抱怨都尽数说出了口,“她那样的悟性,莫说是学什么旁的,就只是将这些个简单的字写对了,都是难于登天的事儿,我与她说让她放弃这一想法,可她偏偏不肯,依旧这般日日练着,还日日来缠着我让我教她。”
谢行玉面上的嫌恶不似作假,江奉容知晓他的性子,知道他是当真觉得厌烦,只是她心底却也并非没有疑惑,于是问道:“怎地不直接给阿嫣姑娘请一个夫子,这种事儿让夫子来做,应当会更合适些。”
“我亦是与她提过这事。”谢行玉摇头道:“于我们谢家而言,想给她请一个好些的夫子是极为容易的事儿,费些银子让我耳根清净些,我当真是再乐意不过,只是她却与我说如今在这上京,只与我一人相熟,并不习惯与旁人太过亲近。”
说到此处,谢行玉又是一脸无奈,“她再如何说也是当初在秦川城救了我一命的人,她如此说了,又只是让我指导她练习几个字罢了,我又如何能拒绝得了?”
“也是这个道理。”江奉容点头,道:“想来阿嫣姑娘只是初学这些,所以学得慢些,我见她也并非当真如同你所说是个蠢笨之人,再学些时日,定是会有所进益的。”
“只是你少不了要多些耐心罢了。”
谢行玉却有些嫌弃地将那宣纸放下,“这几日我手头事务颇多,又要准备我们二人成婚事宜,哪里能顾得上她?”
江奉容叹了口气,“总不好全然不顾她,她是你的救命恩人,若是待她不好,传闻出去,怕是也会让那些盯着谢家的人抓住把柄。”
“好,我知道了。”谢行玉无奈应着,却顺势将江奉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道:“等阿容你嫁入谢府了,便让她来向你请教,阿容的字写得秀气,最是适合姑娘家练了。”
他本就贴得极近,说话间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边与脖颈上,让她那处很快染上一片嫣红。
江奉容有些不自在地从他怀中挣脱开口,转移话题道:“不是说来赏画的么,你拿的画在何处?”
谢行玉看出她的心思,不由轻笑,但也松开了环抱她的手,将那副画卷拿到她面前展开道:“这便是我与你说的那副画,你看看如何?”
画卷一展开,江奉容的视线便很快被那画中景致吸引了过去,见那上边虽只有山水之景,但却依旧能让人体味到其中万般哀思,不由感慨,“果真不愧是李章的画作,这山水都仅仅只是以寥寥数笔勾勒,却能让其形态如此传神,更能让观其画作者感受到他提笔作画时的心境,实在难得。”
江奉容养在宫中,旁的东西或许没有,但读书认字的机会却还是有的。
便是谢皇后,也不会希望她出现在宫中宴会上时,是什么也不通的模样,谁人都知晓她是谢皇后教养长大的,她若当真什么都不通,那些人对她指指点点的同时,也免不了会牵扯到谢皇后身上。
谢行玉对这些字画之类却并无太大兴致,他见江奉容对这画作评价颇高,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便顺势道:“如今府中还不曾有能欣赏此画之人,阿容既然喜欢此画,不如我将它赠予你,也不至于让它白白落了灰。”
江奉容却连忙将这画放下,摇头道:“这怎么能行,这画可不是寻常物件,拿到外面去,即便千金,亦是会有人愿意买下。”
谢行玉听到此处,好似有什么话想说,只是江奉容却又将话继续往下说了下去,“我如今在江家,依旧是寄人篱下,带这样贵重的东西回去,总是不便,所以还是留在你这儿罢。”
如此,谢行玉便也只能点了头,“好,等阿容嫁过来,不说一卷画,谢府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的。”
“好。”江奉容笑着点头,“谢朝也是我的。”
这话听起来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可谢行玉却看着她的眸子,很认真道:“对,谢朝也是阿容的。”
上京的午后,阳光从窗缝中钻了进来,让整个书房被光亮所笼罩,亦是让女子微红的脸无处躲藏。
***
江奉容回到江府时天色已经暗下。
倒并非是她在谢行玉的书房中待到这般时辰才动身回府,其实她与谢行玉赏完那画,便准备要回去了。
毕竟谢府与江府之间距离不近,便是坐马车,也需得耗费些时辰。
可江奉容正准备回去,却又想起谢嘉莹来,心下记挂着她,便与谢行玉道:“我还是先去看看嘉莹吧,方才见她还是不肯开门,这样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可不行。”
谢行玉倒是不曾说什么,只点头道:“那我先去备好马车,在外边等你。”
江奉容点头,心里虽明白谢行玉大约不想听她提及此事,但却还是忍不住为谢嘉莹作了解释,“今日之事若说全然是嘉莹的过错却也不至于,或许她们二人之间只是生了误会,你与嘉莹莫要因为这一桩小事而伤了感情才是。”
谢行玉垂眸,“此事我心中有数。”
如此,江奉容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便点了头,与芸青往谢嘉莹小院方向而去。
二人刚到那处,就见锦绣从谢嘉莹房中出来,江奉容心下一喜,走上前问道:“你家小姐这是不再闹脾气了?”
锦绣无奈摇头,“还闹着脾气呢。”
见江奉容担忧,锦绣又连忙道:“不过江小姐不必忧心,小姐这会儿已经好多了,虽然依旧不怎么说话,但却已经允了我进去,甚至还与我说肚子饿了,让我前去备些吃食。”
“想来已经是无大碍了。”
江奉容听到此处方才松了口气,“都知道肚子饿了,那确实是无事了,只是你还需得好生看着你家小姐,莫要与那阿嫣姑娘再起冲突。”
锦绣皆是点头应着,但其实心里却有些无奈。
她可不敢告知江奉容方才的谢嘉莹便已经骂骂咧咧了好一会,甚至赌咒发誓说一定不让阿嫣好过。
依着自家小姐那性子,要她忍气吞声地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那是绝无可能的。
但在江奉容面前,她却也不敢当真说些什么,于是方才只含糊应着。
江奉容并未多想什么,又好生叮嘱了锦绣几句才离开。
如此,不知不觉间便已经费了不少时间。
等马车在江府门前停下时,天边已经被极深的蓝色所笼罩,确实是有些晚了。
但好在江家并非是当真将江奉容当作自个的女儿来看待的,她便是回来得再晚,亦是不会有人在意。
不过正是因着如此,江奉容反而觉得轻松许多。
她亦是只把此处当作暂时的居所。
下了马车,她与谢行玉道别之后便回了江府。
可方才踏上要回观荷院的那条必经小道,小道的另一侧却忽地窜出一道黑影来拦在她身前,她的身子猛然僵住,而芸青更是吓得差点惊叫出声。
第二十六章
借着天边已经高高悬起的月色, 江奉容瞧清楚了眼前人的模样,正是江怀远。
她不由皱眉,“江公子这是有何事?”
江怀远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接连点头道:“难怪能将那谢行玉迷成这副模样,果然是豁得出去的, 孤男寡女, 却是到了这个时辰方才回来。”
说到此处,他又是语气不屑地“啧啧”几声,好似对江奉容的行为很是看不上。
江奉容见他说话颠三倒四,好似还能隐约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酒味, 心下便大约有数了, 自然也无心与他解释,只道:“若是江公子的话可说完了, 若是说完了,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 抬步便要离开, 可江怀远依旧伸手将她拦下,“这样着急做什么,我的话还不曾说完呢。”
江奉容站立于那处,目光发冷地看向他。
江怀远浑然不曾发觉她目光中的冷意,依旧自顾自地开口道:“你帮我做一件事如何,你去与你那未婚夫说一声, 让他给我安排个官职。”
许是这话实在荒唐,江奉容竟是忍不住笑了,“江公子说笑了, 即便他当真有这本事,一句话便能给你安排官职, 我又有何理由要帮着江公子呢?”
江怀远语气嚣张,江奉容说话却也不曾客气。
“我可没有与你说笑!”江怀远颇为不满,“我父亲既是已经将你认作义女,你便算作是我妹妹,要唤我一句兄长的,如此亲厚的关系,你如何能不帮我?”
江怀远此时语气如此笃定,其实除却他多饮了几口酒外,还与他今日见的几个世家公子有些关系。
江怀远父亲江成益的官职不高,自己又不争气,科考了两回还是个白身,其实在上京这些世家公子之中,向来是没什么地位的。
只是他的性子与他父亲不同,他父亲还是有些傲骨,而他却总觉得要当官不是只会念书就好,还要会钻营之道。
于是只要有机会,便总要去与那些世家公子混在一处。
不过那些世家公子却从来是看不上他的,大部分时候都是对他呼来喝去,但江怀远也从来不在意,心甘情愿地在那些公子哥面前伏低做小,想着总有出人头地的时候。
而今日与从前却是全然不同的。
往日那些世家公子聚会,很少有邀请他的时候,几乎都是他自己想法子打听了消息,而后厚着脸皮参与其中。
可今日,却是那些世家公子亲自来邀请了他。
而到了那酒楼之中,更是让他坐在中央最重要的位置上,这般待遇,实在让他受宠若惊。
只是酒过三巡之后,那些世家公子便也不再掩饰,直接提及了他父亲将江奉容认作义女之事。
江怀远听人提及此事,原本还觉得有些丢脸,可不想紧接着,那些个公子哥纷纷向他道喜。
有人见他不解,便与他解释道:“那江奉容虽然不过是个罪臣之女,可她的未婚夫却是谢家的谢行玉啊,有这个妹妹在,你可不就与谢家攀上了关系?”
“莫说是什么旁的,便是想入朝为官,也不过是那谢行玉一句话的事儿罢了,你又何必再走科举这条难于登天的道?”
见江怀远依旧一副没回过神来的模样,又有人好心提醒道:“那谢行玉刚在秦川城立下了功绩,在陛下面前可是最说得上话的人了,他若向陛下举荐你,你说,陛下会如何做?”
听到此处,江怀远哪里还会不明白眼前人的意思,他面上的喜色已是遮掩不住,连连点头道:“若是他愿意举荐我,那陛下定是会高看我一眼了。”
而后他又连连向那些个世家公子拱手道谢,“多谢诸位了,若非你们提醒我,我当真是想不到这一层的!”
那几个世家公子听了皆是摆手,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道:“往后出人头地了,莫要忘了我们便是。”
江怀远举起酒杯一一敬了过去,口中连连道:“怎会忘了诸位提携?”
如此,几人便又继续饮酒作乐,直到入夜方才散去。
而他借着几分酒意,本就是要来寻江奉容的,只是到了观荷院,却并未见着人,无奈之下只得先离开。
但不想他前脚才离开观荷院,后脚便与刚回来的江奉容碰上。
他本就准备好了说辞,既然碰上了人,自然是要说个明白的。
江奉容见他这般理所当然的模样,冷笑一声道:“江公子怕是忘记了你来宫中接我那日曾说过的话,你可说了,让我莫要唤你兄长,说若无外人在场,彼此之间的关系还是分明些好。”
“如今,怎地江公子却又说你是我的兄长了?难道只要我对江公子有些用处,江公子便称我一声妹妹,若是没了用处,便连唤一句兄长都是逾矩了?”
江奉容语气中的讽刺全然不曾掩盖,江怀远心底所想,就这样被她明晃晃地说出了口。
江怀远面上一阵难堪,但同时,心底也烧起一股怒火,他咬牙道:“看来我还是太给你脸面了,竟让你敢如此与我说话?”
话音未落,他竟要对江奉容动手。
若是平时,他或许会再斟酌一二,可此时的他饮了酒,又被江奉容所言戳中了心思,恼羞成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也就都不奇怪了。
眼见江怀远抬手便要掐住江奉容的脖子,芸青心中一惊,下意识要挡在江奉容身前,可她还来不及这样做,就见江奉容一个侧身避开,又动作极快地拔出发髻珠钗,而后将它死死抵在江怀远脖颈处。
脖颈处传来的冰凉触感让江怀远的酒瞬间醒了一半,他身子僵直,几乎是一动也不敢动,可嘴上却依旧是不认输,“江家唯有我这一个独子,你若当真敢伤了我,我父亲如何会放过你?”
他笃定江奉容是不敢对他动手的。
即便如今有此举动,也不过是一时意气罢了。
可江奉容却轻笑道:“是吗?”
说罢,她手指微微用力,用那尖锐的珠钗划过江怀远的脖颈,在那处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血痕。
那阵刺痛感以及鲜血淌下的粘腻感让江怀远猛然睁大了眼睛,他如同见了鬼一般瞪大眼睛盯着身侧的江奉容,声音中终于有了恐惧,“你若是现在松开我,我便帮你瞒下此事,否则,我定要将此事告知我父亲,到时,你人在江府,谁人都帮不了你!”
“是吗?”江奉容听着他如此天真的言论,实在觉得有些可笑,“那不若我们便来好生想想,倘若今日你当真死在了我手中,江家的这些人会如何对付我?”
江怀远毫不迟疑道:“自然是将你杀之而后快!”
“若我不过是个寻常人,你们江家人想杀我自然容易,可事实是我是谢将军未过门的妻子,亦是陛下看重之人,若我当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江家,你们江家,可曾担当地起这罪行?”江奉容语气淡淡道。
可此时为了唬住江怀远,自然不能露出迟疑神色来。
至少明面上,圣人对江奉容确实用心,这便也就够了。
江怀远果然因为江奉容的话而有些慌乱,但片刻之后,他又好似想到什么,咬牙道:“你既害死了我,一命抵一命,若是闹到陛下面前,他怕也是不能包庇你的!”
江奉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有些道理。”
可还不等江怀远露出得意神色,她却又接着道:“明面上自然不能包庇,可这种事若要背地里做些手脚,譬如偷梁换柱之类,却是再容易不过。”
“或许陛下不至于为了我做到这份上,可谢家呢?谢行玉呢?莫要忘了,他当初为了求娶我,可是在那明宣宫外求了三个日夜的,而如今的谢行玉正是陛下最为看重之人,就连皇后娘娘也是谢氏女子,你说,这谢家与你们江家,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到底是孰轻孰重呢?”
江奉容这番话说完,江怀远的脸色已是苍白得彻底,他感觉脖颈上那道伤痕越发疼了,不由咽了口口水,磕磕绊绊道:“那……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是真的害怕了,也不敢再向江奉容提什么官职之事,生怕当真触怒了她,反而让自己丢了性命。
话说到这份上,江奉容也并无与他拐弯抹角的兴致,于是直言道:“就如同江公子所言,在外人面前,我唤你一声兄长,若无外人在,你我只当彼此是陌生人便好。”
“自然,既是并不相熟之人,也请江公子莫要幻想着能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我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地相处下去,等我嫁入谢家,往后与江公子便是也表面功夫也不必再做了。”
“好。”江怀远几乎全然不曾迟疑,“我答应你。”
方才江奉容的那一番话,早已将他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只要江奉容的要求不太过分,想来他都不会犹豫。
见他如此识趣,江奉容也不再为难,很快将抵住他脖颈的珠钗放下,毕竟她本来也不是当真想杀了他。
被江奉容松开的一瞬,江怀远的身体都几乎要瘫软下来,他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沿着小道一步步离开。
“等等。”江奉容却忽地出声叫住了他,他的身子瞬间僵住,有些艰难地回头道:“还有什么事吗?”
江奉容弯了弯唇,“今日夜里的事,还请江公子不要说出去,若是让旁人知晓了,对于你我二人而言,都是麻烦,对吧?”
江怀远听她只是叮嘱此事,心下微松,又应道:“好。”
如此,方才快步离开。
眼见那道身影没入浓稠的夜色中,江奉容与芸青也一同回了观荷院。
等踏入房内,芸青便顺手将房门带上,而后才惊魂未定道:“方才可当真是吓坏奴婢了,奴婢还以为您当真要杀了这江怀远!”
江奉容摇头道:“除非我当真要与他鱼死网破,否则不至于如此,他死了不可惜,只是总会拖累了我。”
芸青很是赞同,“不过那江怀远确实嚣张,竟是要逼着您去为他讨要官职,今日这般吓唬吓唬他也是好的,想来往后,他是不会再有这种胆子了。”
江奉容想起方才江怀远那副浑身瘫软的模样,不由点头,“他再不敢与我们为难了。”
如此,她往后待在江府的两个多月,也总算是能稍稍轻松点了。
一夜过去,第二日一早,周氏身边的婢子却来邀请江奉容去景芳院用早膳。
芸青心里记挂着昨日的事,不免有些不安,于是借着伺候江奉容梳洗的空档,悄悄压低声音在江奉容耳边担忧道:“莫不是那江怀远将昨日之事告知周氏了?”
若那江怀远当真将此事戳破,她们要应对此事,怕是有些棘手。
不难看出那周氏是将江怀远这个儿子捧在手心地疼,要是知晓江奉容伤了他,即便明面上不敢当真对她动手,却免不了背地里的算计。
这总不是什么好事。
江奉容却摇头,“不会的。”
“昨日我已与他道明其中利害,他如何再敢得罪了我,况且将此事告知周氏到底能不能有用,想来他心底也是有数的。”
连他那个父亲都帮不了他,更遑论他母亲了,他将昨日夜里那丢脸的事儿尽数说了,只会将江奉容得罪地更加彻底罢了。
依昨日的景象来看,他定然是没有那胆子的。
芸青听得这话,心下稍稍安定。
此时外间婢子又出声催促,“江小姐,可否动作快些,夫人正在景芳院等着您呢。”
江奉容随手将一支碧玉色簪子簪上,而后起身道:“这便来了。”
那婢子方应了声,芸青就拉开房门,与江奉容一道走了出来。
那婢子向江奉容福了一礼,而后侧身道:“小姐这边请。”
江奉容颔首,提起裙摆缓步下了台阶,而后沿着小道往景芳院的方向而去。
等到了景芳院,周氏果真已经等在那儿了。
她面前还放着一桌子各式粥类点心,看来是费了心思的。
见江奉容过来,周氏连忙起身迎了上来,拉着她在桌边坐下,“阿容,你来我们江府也有好几日了,怪我想得不周到,竟是忘了该给你办一场迎接宴,好在今日也不算迟,不知道你喜欢吃些什么,所以各样都准备了一些。”
说着,她已是往江奉容碗中接连夹了好几块样式不同的点心,还吩咐婢子盛了粥,“你尝尝府中厨子的手艺如何。”
见她这般殷勤模样,江奉容心底自然有数,知晓她此番让自己过来用膳,应当是有事要让自己帮忙。
不过如今她还不曾开口,江奉容便也只装作不懂,乖巧地喝着粥,时不时还称赞几句,“江府中的厨子确实不错,这粥熬得火候刚刚好,确实是用心的。”
周氏闻言也脸上亦是堆满了笑意,若是不知她们真正关系如何之人瞧见了如今这般景象,怕只会以为这是一对母慈女孝的母女。
但正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响,人还不曾踏进门,抱怨之声先是传了进来,“母亲,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这个时辰唤我过来,夫子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个时辰就该好生念书……”
他的话音在看见江奉容的那一瞬戛然而止,甚至在对上她目光的一瞬有些慌张的移开,又特意在距离江奉容比较远的位置上坐定,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许多,“母亲,到底是有何事啊?”
周氏倒是并未察觉江怀远的古怪之处,只笑意盈盈地看向江奉容道:“阿容,是这样的,再有两个多月便是你的婚期了,母亲听说那谢将军有个妹妹唤做谢嘉莹的,却不是一个好相与的性子,自幼被她那母亲兄长纵得无法无天,往后你嫁入谢府,免不了要与她相处。”
“她那样的性子,母亲担心,往后你免不了是要吃亏的。”
江奉容顺着周氏的话头问道:“那母亲觉得我该如何做?”
“不若……母亲为你准备一场宴会,你将她邀来我们家中吧。”周氏好似当真在为江奉容考虑一般,“如此,母亲也能见一见这个传闻极为骄纵的谢家小姐,指不定还能帮衬着你与她打好关系,往后你便是嫁去了谢家,她也不至于太过为难你。”
听到此处,江奉容将手中汤匙搁下,道:“母亲,我觉得这倒是有些多此一举了。”
周氏脸色微微一变,但唇边的笑意却还勉强维系着,她听江奉容接着道:“我去过谢府几回,与那谢家小姐也算相熟,她并非无缘无故为难人的性子,所以母亲不必为我担忧。”
周氏闻言,又连忙道:“若是如此,便是邀请那谢家小姐来我们府中游玩也是可以的,既是阿容的朋友,往后成了婚更是亲戚,我们江府自然应当好生招待。”
见周氏竟还不肯罢休,江奉容只得轻轻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无奈模样来,“母亲,并非是我不肯相邀,只是谢家小姐向来是眼高于顶的,咱们江府……”
说罢,她看向窗外,此时窗户半开着,她这个角度望去,正好能瞧见景芳院里那一丛半开的牡丹,除此之外,便也没什么让人能多瞧上几眼的景致了。
而这景芳院还是江府的主院。
这院子若是落在寻常人家的眼中,或许是不错的,可莫说是谢嘉莹,便是上京哪一户高门贵女来说,怕都是不够看的。
所以江奉容也并不需要将话说得太明白,她只往外边瞧了几眼,而后重重叹一口气,只要不是太蠢笨的人,应当都能瞧出她的意思来了。
江奉容是说他们江府上不得台面,所以入不了谢家小姐的眼,自然也不会特意来这种地方参加什么宴会了。
周氏自然听得出这一层意思,她心里憋着一股火气,偏偏却也不能发作。
因为依着江奉容的意思,是那谢家小姐看不上江府,又并非她不愿相邀,更何况她这话也不曾说错。
江成益是清高的性子,向来也不喜奢华浪费,如今江府的模样,说得好听些是雅致,说得难听些,那便是穷酸。
一旁江怀远刚喝完碗里的粥,听她们说到此处,也搭腔道:“妹妹这话说得其实也没错,人家谢家小姐哪里能瞧得上我们江家,莫说是谢家小姐了,便是我素日结交的那几个好友见了我们江府这般模样,都是不愿来的,母亲你又何必非要邀请什么谢家小姐过来?”
“请这样一尊大佛过来,我们江家哪里能镇得住?”
他只浑不在意的说着,全然没顾及周氏越发难看的脸色。
可当着江奉容的面,周氏又不能发作,只能咬牙道:“是这个道理,倒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考虑到这一层了,那这事便往后再说吧。”
显然,周氏还是不愿彻底舍弃了这念头。
毕竟谢嘉莹身份高贵,若能攀上,对江怀远仕途大有裨益,更重要的是有江奉容与谢行玉的这一桩婚事在,便让他们江家实实在在的与谢家有了牵扯。
这千载难逢的契机,让她要如何放过。
不过江奉容也不管她心中再如何盘算,总之她若想通过自己将手伸进谢家,那自己是万万不会让她如意的。
既然该说的话已经说完,江奉容便也无心继续与周氏在这里表演什么母慈女孝的戏码,于是正要起身离开。
可不想周氏却将目光放到了江怀远有些怪异的衣领上,她一边伸手去替他整理,一边皱眉道:“你院子里伺候的人怎么回事,连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回头让孙嬷重新给你安排几个下人过去,在自个家中也就罢了,若在外头,让人瞧见你这副模样如何能行?”
原本见周氏伸手过来,江怀远还不曾意识到什么,可见她开始给自己整理衣领,这才想到什么,慌忙想要避开。
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周氏盯着江怀远脖颈上那道清晰可见的血痕,声音发颤道:“这……这是何人伤的你?”
第二十七章
江怀远下意识看了一眼江奉容, 又很快移开目光,支支吾吾道:“这是……这是……”
显然,他还不曾想好要如何向周氏解释此事。
江奉容见江怀远一副不中用的样子, 心底也有些无奈,只得开口道:“兄长你虽然叮嘱了我不要将此事告诉母亲, 可母亲这般关心你, 不如还是将实情告知吧。”
江怀远张了张嘴,显然已经被江奉容这一番话说得有些懵了。
而周氏却将目光放在了江奉容身上,眼神有些古怪道:“你知道怀远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是。”江奉容解释道:“昨日我在谢府耽误了一些时间,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下, 本以为府中人皆已经歇下了, 却不想竟是遇上了也方才回来的兄长。”
江怀远见江奉容竟神色自如的说起了昨晚之事,心中越发不解。
他原来只将江奉容当作寻常女子, 可如今看来,实在是他太过低估此人了。
江奉容并未在意江怀远探究的目光, 而是接着道:“我见兄长脸色以为难看, 衣领上还隐约沾了血点子,心下担忧,便上前问了一句,兄长与我说……”
说到此处,江奉容还故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江怀远,而后才接着道:“兄长本想搪塞过去, 可我已是瞧见了那血点子,自是不相信兄长所言,兄长见实在骗不过我去, 才与我说了实情。”
“原来……兄长昨日夜里是去了青楼。”
江怀远如何也想不到江奉容竟会如此说,他塞进嘴里的点心还来不及咽下, 被她所说的话吓到,竟是直接卡在了喉咙里,而后猛地咳嗽起来,吓得周氏慌忙让人倒了水给他喝下。
等江怀远好容易平复下来,周氏才神色复杂地问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其实在楚国,男子逛逛青楼本就是寻常事,江怀远若是已为朝廷官员,被有心之人盯上确实有损官名,但他不过是个白身,自然是无人在意的。
而周氏之所以一脸不能接受的模样,只是因为如今的江怀远正是娶妻的年纪,她也一直在为了江怀远的婚事操心。
若是随随便便娶了小门小户的女子自然容易,也轮不到她来挑拣江怀远的脾气性子。
只是若要攀上高门贵女,在那些女子眼中,江怀远一没有家世地位,而没有万贯家财,自己还不是个中用的,连才学都落于人后。
若是还是个爱逛青楼的性子,此事怕是难上加难。
江怀远此时是有苦难言,他这下可算明白江奉容为何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敢情是将所有事都推脱到他身上来了?
如今到了这份上,他便是不想应下这事也是没得选,只得点头道:“是。”
“你这……”周氏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虽说男子风流不是过错,可你还尚未成亲,哪里好闹出这种事来?”
因着江奉容在场的缘故,其实周氏说话还是客气了几分的。
若依着她平时的性子,说话比这还不知要难听多少倍,便是用尽各种法子,也要逼着江怀远诅咒发誓不再去那种地儿了。
原本说到这儿,其实江怀远好生认个错,也许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毕竟还有江奉容在,周氏不想丢了脸面,自然不好太过苛责。
可这江怀远也向来不是听话的性子,一听周氏这般说,下意识轻哼一声道:“谁说不成亲便不能去青楼的,与我交好的那些个世家公子,平日里青楼那种地方,难道还去得少了?”
周氏咬牙道:“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如何能与他们比较?”
江怀远一脸嘲讽道:“所以母亲的意思是我比不上他们了?也是,父亲不过是个四品小官,母亲却异想天开,想着我能攀上这户贵女,那户贵女,如今还要因着这事来约束于我……”
江怀远的话并不曾说完,因为周氏已经怒极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有些刺耳的声音落下,周遭在这一瞬彻底安静下来。
就连江奉容也不曾想到周氏会当着她的面这样做。
看来江怀远的话当真说中了她的心思。
而江怀远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他捂着已经微微肿起来的脸,恨恨丢下一句,“别指望着我会像一个提线木偶一般任你操纵,你那么想娶那些高门贵女,那就你自己去娶吧!”
说罢,他一甩袖子便转身走了。
周氏显然被气得不轻,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半天回不过神来。
江奉容见此景象,也知道这场戏已经看完了,自是不必要再继续留于此处,于是随口说了几句劝慰之言,而后起身告退。
周氏此时哪里还顾得上江奉容?自然是任由她离开了。
出了景芳院,芸青回想起方才所发生之事,不由笑道:“原来这周氏一早唤我们过来,竟只是为了让我们来看戏的。”
江奉容也轻轻摇头,“不曾想那江怀远与周氏之间,也有这般深的矛盾。”
芸青道:“那周氏确实太过异想天开了些,明明知晓她自个儿子及不上人家,偏偏还想求娶个高门贵女,还想邀请谢家小姐来这破落的江府,简直做梦!”
说到此处,芸青方才意识到什么,猛然睁大眼睛,“那周氏再三让小姐将谢家小姐邀来江府,难道竟是想……”
“不错。”江奉容点头,直言道:“她就是想让嘉莹嫁入江家。”
芸青连连感慨道:“那这周氏当真是什么都敢想啊,那江怀远便是一个手指头也及不上谢家小姐的!”
江奉容轻笑一声,“若是能及得上的人,周氏恐怕就瞧不上了。”
芸青想起周氏那般模样,不由点头,“倒也是这个道理。”
二人一路说着,不知不觉便回了观荷院。
院中的绿夏见江奉容回来,连忙上前先向她恭敬地行了一礼,而后才将一封信递到江奉容眼前,道:“小姐,这是谢府的人送来的。”
江奉容接过那封信,随口问道:“这信什么时候送来的?”
绿夏道:“小姐才去了景芳院,谢府的人便送了这信过来。”
江奉容轻轻点头,拿着信往里间走去,芸青看向绿夏,道:“你继续去忙自己的事吧。”
绿夏应道:“是。”
而后退下。
等到了里间,江奉容才拆开信细瞧,原来是谢行玉写的信,倒也并非有什么大事,只是先因着昨日的是向她道歉,而后又与她说今日可一同去一趟鸣翠坊,将大婚那日头面定下来。
成婚前的三个月,江奉容除却备婚之事外,便也没有旁的事要做,此时既然谢行玉相邀,她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将那书信合上,向芸青道:“吩咐人备下马车,我要出去一趟。”
芸青迟疑道:“小姐这是要去……”
“去一趟鸣翠坊。”江奉容并未隐瞒。
听得这话,芸青心里便也就明白了,连忙点了头道:“奴婢这就去安排。”
说罢,便推门出去。
不消多时,再敲门道:“小姐,马车备下了。”
江奉容应道:“好。”才换上外衫缓步走了出去。
江府与鸣翠坊相隔不近,特别马车还需得从闹市中经过,如此便又得放缓速度,于是江奉容与芸青竟是坐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算到了鸣翠坊。
只是此时,谢行玉却还不曾来。
“谢府到此处比我们还要近些,怎地这个时辰了还不曾过来?”芸青实在有些奇怪。
江奉容道:“许是手头有什么事儿耽误了,先等等罢。”
芸青无奈地点了头。
原本以为用不着多久谢行玉便会到此,可不曾想两人这一等竟是又生生等了一个时辰。
这下不止芸青有些站不住了,江奉容也不由在心里想着他莫不是出什么大事了?
毕竟谢行玉向来不是不准时的性子,从前二人相约,他从不曾让江奉容这般等过。
如此想着,江奉容心下越发担忧,正想着不如索性去一趟谢府,可却见一身着黑衣的男子匆匆赶来,对着她行了一礼。
江奉容认出此人便是谢行玉身边的侍从谢星,连忙问道:“将军他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谢星神色有些古怪道:“确实遇上了些事。”
“到底是什么大事?”芸青语气显然有几分不满,“我们小姐可是生生在此处等了他一个时辰有余了!”
江奉容皱眉看了芸青一眼,示意她不必再说。
而后又看向谢星,“可是此事是隐秘之事,不能告知于我?”
她看出来了谢星神色有几分为难。
谢星却摇头,又叹了口气后道:“倒也不是不能告知,只是此事说来复杂,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说,不若等来日小姐见了我家将军,再由他来向您解释罢。”
听他如此说,江奉容也不再勉强,她点头应了个“好”,而后道:“那今日……”
“将军的意思是小姐这样远来一趟也着实不易,既然都来了,不如索性进去瞧一瞧那两副头面,看看喜欢哪个。”谢星一一将谢行玉的话复述,“等小姐选好了,直接与鸣翠坊的坊主说明便是,到时候她会遣人将东西送去谢府。”
看来谢行玉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江奉容也并非是那矫情的性子,听到此处,便应下道:“好,那我便去瞧瞧吧。”
谢星道:“小姐进去之后直接与那鸣翠坊坊主提将军名讳便可,我手边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处理。”
说罢,他躬身拱手,“我便先走了。”
江奉容微微颔首,谢星便已翻身上马离开。
芸青还不曾回过神来,就见江奉容已经转眸看向那鸣翠坊,道:“走罢,进去瞧瞧。”
芸青顾不上再计较方才之事,只得与她一道踏入了鸣翠坊中。
这鸣翠坊可不是什么寻常地方,上京是整个楚国中最为繁华的所在,而鸣翠坊便是上京中最负盛名的簪钗售卖之所。
不说上京的世家夫人小姐,就连宫中的贵人,也对这鸣翠坊的首饰趋之若鹜。
江奉容从前虽是听过这鸣翠坊的名声,但却始终不曾有机会真正来此瞧一瞧,如今一踏入里间,倒是当真领会到了什么叫做眼花缭乱了。
里边各式簪钗首饰可谓数不胜数,而其中各种颜色宝石珍珠更是光彩夺目。
江奉容是从宫中来的,其实不算没见过市面之人,但这会儿还是不由得在心中感概,难怪上京中的女子皆是对这鸣翠坊如此追捧了。
鸣翠坊的掌柜是个约莫双十年华的女子,她正拨弄着算盘,抬眼见有客人前来,便走上前迎接,“这位小姐是要看些什么样式的首饰?”
江奉容想起方才谢星所言,便道:“请问姑娘可是此处的坊主?”
掌柜摇头,又疑惑道:“你要见坊主?”
有些客人确实是直接与坊主相约的,只是此时……
江奉容点头,“不知坊主可方便?”
掌柜轻叹一口气,道:“那小姐稍坐片刻。”
说罢,她转头对其中一小厮道:“去给这位小姐备些茶水点心。”
那小厮连忙应下,她才提着裙摆上了楼。
她在这鸣翠坊当了多年掌柜,早已将察言观色四字揣摩得极为透彻,虽然从江奉容的衣着打扮上瞧不出什么来,可她周身礼仪气度却是不凡,所以这掌柜的不曾生疑。
只是她还没走两步,就听见楼上传来脚步声响,一身着紫衣的女子缓步走了下来,掌柜瞧见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可不曾想她身后亦有一男子出现。
江奉容抬眸瞧清楚那男子模样,不由一怔,这片刻之间,她并未想明白这鸣翠坊的人是否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亦是不知此时的自己是否应当装作并不认识他的模样。
不过他亦是瞧见了江奉容,反而先她一步走上前来,“江小姐?”
江奉容这才向他行礼,“太子殿下。”
原来此人并非旁人,而是太子隋止。
时间若再往前推一刻,隋止与鸣翠坊坊主宴娘,或者说燕娘,可并非是如今这般心平气和的模样。
燕娘几乎崩溃一般将桌面茶盏尽数扫落在地,“殿下,我说过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何偏偏还要来为难我?”
隋止依旧端坐于一地狼藉中,甚至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茶水,“你是她的贴身婢子,当年的事,你应当是最清楚的,怎会什么都不知?”
“我若是当真如殿下所言,知道一些什么。”燕娘冷笑一声,“那我还能活吗?”
隋止抬眼看她,目光中多了几分锋芒,“谁会杀你,是皇后要杀你?”
燕娘看了隋止一眼,神色中有几分疲惫,“我知道的,我早已同殿下说了何止千百遍,殿下往后便不要再来这里了吧,再来,也不过浪费时间而已。”
说罢,起身推开门出去。
隋止却是坐在那处将一杯茶尽数饮尽才起身离开。
而此时,鸣翠坊坊主宴娘却已缓和了情绪,笑着看向江奉容道:“这位小姐是要买些什么?”
掌柜解释道:“坊主,这位小姐方才说要见你。”
“哦?”平日来约见宴娘的大多都是熟脸,她记性不错,便是只见过一两回的人也能记得清楚。
可眼前人却不同,宴娘不动声色地多瞧了她几眼,总觉得自己好似见过她,但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何处见过。
实在是怪事。
江奉容向前几步道:“您便是此处的坊主吧,是这样的,我未婚夫谢行玉在贵坊定了两顶红宝石头面,我今日前来只来瞧一瞧那两副头面的样式,正好也定下哪一顶用作大婚时。”
宴娘想起此事,又不由多看了江奉容两眼,道:“原来小姐是谢将军的未婚妻。”
江奉容点头,隋止却忽然道:“也是江家小姐。”
宴娘看了隋止一眼,而后道:“多谢殿下提醒。”
而后又笑着看向江奉容道:“江小姐稍候,我这便让人去将那两副头面取来。”
江奉容其实能觉察出隋止与这鸣翠坊坊主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可她只当什么也瞧不出来,向宴娘弯了弯唇,道:“好。”
宴娘转头对一旁小厮低声吩咐几句,不消多时,那小厮便小心翼翼地端了两个精巧的木质盒子过来。
上边竟然还是落了锁的。
宴娘开了锁,又将两副头面皆取了出来方便江奉容细看对比。
她做好这些便侧身一步让开道:“江小姐可好生瞧瞧,是喜欢哪一顶多一些?”
江奉容的目光落在那两副头面上,不由怔住,饶是她早已见惯了各种华丽的首饰,此时瞧见者两副头面也实实在在的惊艳了一番。
果真不愧是鸣翠坊。
这两副头面皆是贵气逼人,除却中间那约有鸡蛋大小的红宝石之外,周遭点缀的玉石珍珠也不知凡几,虽数量极多,但却并不会让人觉得是毫无章法的堆砌,反而每一处都极为用心,连极小的点缀都是相得益彰的。
手艺更是不必多说,即便极为仔细的查看,亦是看不出什么手工痕迹来。
而这两副头面其实造型相差并不大,若说区别,那便是左边这一副头面除却红宝石外,便是用了粉色宝石为主作点缀,数量极多的粉宝石嵌在其中,一眼瞧去便让人觉得极富少女气息。
而右边这一副却不相同,这副头面中间亦是嵌了一颗与左边那一副一般无二的红宝石,但其余地方却并未用到粉宝石,反而用了大小不一的白珍珠作点缀,就连吹落下来的流苏,也有不少珍珠的身影。
一眼瞧去,这一副头面并不像是妙龄少女的物件,更像是身份贵重夫人的首饰,只因它上边红宝石与白珍珠皆是极为贵气,又带了几分气场的珠宝,所以江奉容甚至能想到她若佩戴上这头面,会是何种景象。
芸青在一旁看着这两副头面也不由乍舌,“这也着实太过华丽了些,看来谢将军当真费了不少心思。”
又道:“那小姐,你瞧着是哪一副要好看些?”
这实在不是一个容易给出答案的选择题,江奉容将这两副头面又细细看了一番,心下头一回有了两边都难以割舍的念头。
可不论如何,大婚当日她也只能戴其中一副。
况且她怎会瞧不出这两副头面不管用料还是手艺皆是最好的,又是鸣翠坊的东西,是绝不可能便宜的。
谢行玉自然是不缺银子的,只是大婚之事繁琐,花银子的地方更是不知凡几,只是这头面他便已经是选了最好的,其余的自然也不会差。
如此算来,这一场大婚还不知要多少银子。
江奉容也并非不会体谅人的性子,如何能这样任性,竟是要将这两副头面都留下?
见江奉容迟迟不曾作出决定,隋止忽地开口道:“江小姐这是不知该如何选择?”
听他问起此事,江奉容虽然心下并不想与他多言,可却也不得不顺着他的话头问道:“那不知太子殿下有何见教?”
隋止的目光落在右边那副头面上,道:“这副就很合适。”
江奉容还不曾应答,就听他接着道:“左边这一副虽说好看,可却气势不足,既是成婚,又是嫁入谢家,往后便是谢家主母,成婚当日,总是要能震得住场面的。”
江奉容抿唇,她不得不承认隋止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于是顿了片刻,还是点头道:“太子殿下所言不错,那便劳烦坊主,就要这一副吧。”
宴娘应道:“是。”
说罢,让小厮将这两副头面重新收入木盒中。
正在此时,隋止却将一袋金子搁在桌上,道:“左边那副,孤要了。”
江奉容全然不曾想到隋止竟会买下另一副头面,不由一愣,而宴娘也神色有些古怪地看了隋止一眼,又往江奉容的方向瞧了一眼,而后才点了头,吩咐小厮,“那便帮殿下将这副头面装好。”
小厮应下,动作极快地将那头面拿了下去。
江奉容虽想不通隋止此举何意,可左右这事与自己也扯不上关系,她来此只是为了选头面之事,如今这事已经了了,她自然也不必再继续留于此处。
于是同隋止道:“殿下,我的头面已经选好,那我便先走了。”
又向宴娘微微颔首,而后才抬步要往往外间走去,可不想却被隋止叫住,“江小姐,孤来鸣翠坊亦是想挑一样首饰赠人,但瞧了许久依旧不曾寻着合适的,不知江小姐可否帮忙?”
江奉容的脚步顿住,道:“我并不了解殿下要赠之人,更不知她喜好,怕是帮不了殿下这个忙。”
“江小姐很了解她。”隋止随手拿起身侧珠钗道:“她曾救过孤一回,这是谢礼。”
第二十八章
隋止此言, 旁人或许听不出什么来,可江奉容却是再清楚不过。
只是却也不曾戳破,只轻笑一声道:“若是如此, 那殿下赠这珠钗首饰却有些不太合适了,若是那救命恩人已有心上人, 殿下赠这些东西, 岂非要让人生了误会?”
她这是在提醒他,她已是定下婚事,不宜再收男子这些物件。
隋止的目光落在江奉容的身上,如墨染的眸子里映出她唇角弯起的模样, 片刻之后, 他亦笑道:“江小姐这话有理,是孤考虑不周了。”
而后将那手中珠钗放回原处, 向宴娘道:“旁的不要了,只要这副头面就好。”
宴娘应着, 催促负责将东西装好的小厮动作快些。
江奉容便也再行一礼, 转身出了鸣翠坊。
***
回到江府,江奉容显然比往日自在许多。
因着昨晚之事,江怀远即便碰见江奉容都要绕着道走,更别提来寻她什么麻烦了。
而周氏也因为今早与江怀远争吵一番而头疼不已,哪里还顾上江奉容?
至于江成益更是不必多说,他自诩性子清高,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心思放在这些后宅之事上边。
所以如今的江府才如此平静。
只是谢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谢行玉今日当真是怀着愧疚心思约见江奉容的。
那封信方才送到江府时,他便已经收拾好准备出门了,只是这时却偏偏被阿嫣院子里的婢子拦了下来。
谢行玉辨认出那婢子是阿嫣身边的人, 不由皱了皱眉头,“又出什么事了?”
因着昨日之事, 他虽对谢嘉莹发了一通脾气,可连带着却也冷待了阿嫣许多。
他对谢嘉莹发脾气是因着谢嘉莹是他妹妹,他生怕谢嘉莹会学会后宅妇人那些恶毒算计,最终变成面目可憎的模样。
而冷待阿嫣却只是单纯因为他觉着这个人越发麻烦了,他手头事务原本就多,实在不想浪费时间在她身上。
而此时瞧见阿嫣身边的婢子,面色自然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
那婢子却是一脸慌张,声音发颤道:“将军,出事了,阿嫣姑娘她……她上吊自尽了!”
“你说什么?”谢行玉眸色一紧,显然有几分不敢相信。
婢子只得将方才所言又重复了一遍,“阿嫣姑娘出事了,她……她上吊自尽了!”
话音未落,谢行玉已抬步便往阿嫣院子方向赶去。
人命关天,他实在不敢耽误。
那婢子亦是快步赶上谢行玉脚步,等二人匆匆赶至阿嫣院中时,阿嫣已经被院中的几个婢子搀扶至床榻上歇息。
她脸色苍白如纸,更衬托得脖颈处那道红痕触目惊心。
谢行玉大步走上前来,皱眉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阿嫣瞧见谢行玉进来,即便连喘息都还有些艰难,却还是竭力爬下床塌跪在了地上,“将军,阿嫣只是自知给您惹了不少麻烦,让您与谢小姐又生了矛盾,所以才心想着不若……不若一死了之,如今,也能让将军不再为阿嫣的事情烦忧。”
谢行玉捏了捏发疼的眉心,压着心头的怒火道:“你难道不知如今的上京人人皆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将你接到谢府来住,母亲又将你认作义女,为的是偿还你的恩情,旁人知晓了,也会夸我们谢府一句知恩图报。”
“可若是你死在了谢府,传闻出去,旁人会如何议论?”
显然,阿嫣并不曾细想过这一层,她愣在那处好一会,而后眼泪便落了下来,嗫嚅道:“我……我并不曾想过这些,并非是故意要害将军……”
“行了,不必解释。”谢行玉见她这般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模样,心下越发厌烦,道:“凭着你的脑子,便是你不解释,我也知晓你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些道理的。”
阿嫣知晓谢行玉这是在说她笨,却也并未反驳,只是有些手足无措的跪在地上。
谢行玉的话说完,再垂眸看向她,见她依旧跪在地上,苍白的脸色和脖颈处触目惊心的红痕都让她瞧起来极为狼狈。
他心下有些后悔,隐约觉得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实在有些太重了,但话已说出口,即便后悔,也已经收不回来了。
于是只在心里轻叹一口气,神色有些古怪道:“你起来罢,地上凉。”
只一句简单的关心话语,却让阿嫣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她一边艰难起身,一边道:“谢谢将军。”
瞧见这般景象,谢行玉不由有些失神。
其实他方才遇见阿嫣的时候,阿嫣并非是如今这般唯唯诺诺的性子。
在秦川城边陲的那座小山村里的阿嫣,会笑会闹,是一个浑身沾满了活人气息的姑娘。
他被她救回家中时,身上所受的伤极为严重,皮肉与破碎的衣衫血肉模糊地粘连在一块。
若是上京的贵女瞧见这般骇人的景象,怕是都能吐出来,可阿嫣没有。
她一点一点地将他伤口处理干净,而后又用她从山上采来的草药敷上。
那是她原本打算卖去镇上药铺的草药。
那时候的阿嫣脸上总挂着笑意,会与他说起许多零碎的小事,会洋洋自得地与他解释葱与蒜的区别,雨后山上哪处的菌子最为鲜美……
她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眼里时有光亮的。
可是现在的阿嫣。
倘若是那时候的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出自尽的事来吧……
想到此处,谢行玉心底突然有一阵异样的感情在翻涌。
沉默了半晌,他忽地看向阿嫣身侧的婢子,问道:“可去请了大夫?”
那婢子迟疑道:“阿嫣姑娘说……说她自己便是半个大夫,便不必再特意去请了,还说她现在身子无恙,所以并不曾……”
谢行玉不等她的话说完便直接道:“去请最好的大夫来。”
那婢子刚要应下,阿嫣却又摇摇头,认真道:“将军,我真的已经没事了,您忘记了,当初您的伤也是我治好的,我如何会不知晓自己身子的状况。”
她提及谢行玉身上的伤时,声音下意识小了许多,神色中也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似乎担心提及这些事会让谢行玉不高兴一般。
可谢行玉却并未再露出厌烦神色来,反而点了头道:“是,你的医术我是相信的。”
而后又看向窗外,见外间阳光正好,便道:“我陪你去园中散散心吧,我们谢府中园林景致不少,你在这住了也有些时日了,却一直不曾有机会去瞧一瞧。”
阿嫣怔住,有些局促不安地开口道:“可以吗?”
她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让谢行玉心中越发不是滋味,于是他笃定地点了头,道:“当然可以。”
又道:“你换身衣裳,我在外间等你。”
说罢,迈步走了出去。
而他身边的谢星却是一脸纠结,迟疑了好一会才斟酌着上前道:“可是将军,今日咱们不是约了江家姑娘吗?这个时辰她怕是已经收到您送去江府的信,都在前往鸣翠坊的路上了。”
说着,他往里间瞧了一眼,“您若是当真要陪着这阿嫣姑娘逛什么园子,这时间恐怕就赶不及了。”
谢行玉叹了口气,道:“如今阿嫣这般模样,我倘若再不管她,她若是再想不开……”
“罢了,左右阿容那里只要带她去选个头面便是,你去帮我传个消息,让她见了那鸣翠坊坊主只消报我名字便好,选好了,届时鸣翠坊那边会将东西送来谢府。”
谢星见他显然已经打定主意,便也只能应下,而后匆匆出了谢府。
至于谢行玉,却是头一回这一整人都陪在了阿嫣身边。
如他所预料的那般,阿嫣虽对小山村里的各类青菜菌子了解甚多,但对于府中园子里的花卉,她却一窍不通。
就连最常见的几样花卉,她都是极为不好意思的解释她从不曾见过。
如同她当初向谢行玉介绍那些绿油油的青菜种类一般,谢行玉也少见地耐着性子同她介绍起这些花卉来。
她亦是听得极为认真。
如此,几个时辰的时间便就这般流逝。
江奉容远在江府,自然是不会知晓此处所放生之事,可是谢嘉莹不同,她人在谢府不说,因着昨日里那一闹,还特意吩咐底下人多关注着阿嫣的院子。
若是有什么动响,须得第一时间前来禀报。
所以阿嫣前脚才闹出上吊自尽的事儿,后脚此事就已经传到了谢嘉莹耳中。
听说谢行玉已经前去探望,谢嘉莹脸色更是变了又变,“我算是知晓了,这阿嫣果真是个心机重的,平时做出那副怯弱的模样来,如今却连自己也能下得了狠手!”
谢嘉莹虽不算聪明,亦不是擅长争斗之人,可昨日里的那一出已是让她认定了这阿嫣不是好人。
如今得知此事,自然也索性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她了。
锦绣见自家小姐一脸恼怒,心中所想几乎全然展现在了脸上,心下不由有几分担心,开口劝道:“既然这阿嫣姑娘心机这般深重,小姐你可莫要意气用事,您若是当真要对她动手,恐怕……反而会被她抓住把柄,到是局势只会对您更加不利。”
锦绣其实最担心地便是谢嘉莹当真起了要与阿嫣去争斗的心思。
因为谢嘉莹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那阿嫣的。
但这话却也不好直接说出口,于是也只能拐着弯劝说。
谢嘉莹语气中带着分明的怒气道:“她如今这般做,就好似明晃晃地说是我将她逼入了死路,我平白无故又被她扣了一顶帽子,这让我如何甘心?”
“再这般下去,怕是用不了多久,她这个谢府的义女就要越过我这个谢府嫡女了!”
锦绣知晓谢嘉莹心头怒火难消,可却也还是只能劝道:“自然不会,无论如何您是夫人的亲生女儿,是将军的亲妹妹,如何是那乡下来的粗野之人比得的?”
谢嘉莹冷笑一声,“这可难说!”
锦绣在心底暗自叹了口气,正欲再开口劝说,却见谢嘉莹缓和了脸色,道:“罢了,左右我也不能当真将她如何。”
锦绣虽是意外,可却也松了口气,“小姐能如此想是最好不过。”
依着她的想法,谢嘉莹无论如何也是谢家嫡女,那阿嫣不过是个义女,她有心要闹,便由着她去。
无论如何却也是不可能当真撼动得了谢嘉莹的位置的。
所以此时,什么也不做是最好的。
可正当她悬起的心稍稍放下,谢嘉莹却又忽然道:“算来好些日子不曾在家中办过宴会了,你去帮我备下请帖送到上京各府,邀请些世家小姐来我们府中参加宴会罢。”
锦绣一愣,道:“小姐,这……”
谢嘉莹要在这时举办什么宴会,还如此突然,显然是与阿嫣有些关系了,这让锦绣如何能不担心?
“怎么?”谢嘉莹的声音冷了几分,“她阿嫣在,我便是连在自己家中办一场宴会都不行了?”
锦绣在谢嘉莹身边伺候多年,两人素日关系早已超过了寻常主仆,亦不会太过苛求那些规矩之类。
可主子毕竟是主子,婢女也始终是婢女,眼下谢嘉莹既然已是如此说了,锦绣若是再开口劝了,便太过逾矩了。
所以她只得问道:“小姐打算将宴会定在哪一日?又以何种名头设宴呢?”
上京世家女子设宴虽是寻常之事,可却总还是需要一个名头的。
谢嘉莹思忖片刻,道:“兄长近日不是得了一副名画?便就称之赏画宴罢,至于时间就定在这个月三十吧,正好还有十日日,留够了安排的时间。”
锦绣应下,正要去办,却被谢嘉莹叫住,她道:“对了,记得将请帖送去江府一份,务必要亲手送到江姐姐手中,让她无论如何也得来。”
锦绣又应道:“是。”
如此,才匆忙去办。
确定宴会邀请人选,制定请帖之类就已是花了两日功夫,第三日,这请帖便送到了江奉容手中。
依着谢嘉莹的意思,是锦绣亲自去了一趟江府,客客气气地将这请帖送来的。
“赏画宴?”江奉容想起那日在谢行玉书房中见过的那幅画,下意识问道:“可是那副李章的山水赋?”
锦绣点头,有些意外道:“江小姐见过那幅画?”
那幅画方才传入上京就已被谢行玉买下,按理来说江奉容是不应当有机会见过这画的。
“在将军那儿见过一回。”江奉容将请帖递回,笑道:“既然这画我都已经赏过,这宴会我便就不去了罢。”
她原本便不是喜好热闹的性子,况且再有两月便是她与谢行玉的婚事。
依着楚国女子出嫁的规矩,成婚前,新娘需得亲手为夫君做一身里衣,如今江奉容虽已选好料子,但却还不曾下手。
她素来不擅女红,这身衣裳又不是寻常衣裳,又不能马虎,所以直至今日,她都还不知该如何下手。
况且再有两日,更是她父亲与母亲的忌日。
这些事情堆叠在一处,她又如何还有心思去参加什么宴会?
可锦绣却不肯接下那请帖,一脸为难道:“可是小姐特意吩咐了,说是让江小姐务必要来,您若是不去,恐怕奴婢不好向小姐交差。”
江奉容倒是不曾想锦绣会如此说,一时间亦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见江奉容依旧不曾松口,锦绣竟是对着她的方向忽地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江奉容没料想到锦绣竟会突然有此动作,连忙与芸青一块将她搀扶起身,“不过是一场宴会罢了,我去与不去哪里就这么要紧了,值当你这样求我?”
江奉容是当真有些弄不明白了,谢嘉莹或许与锦绣说了定要将自己邀来,可倘若此事不成,谢嘉莹应当也不至于太过苛责锦绣。
瞧锦绣这般模样,却好似怕极了江奉容会不去一般。
芸青也点头问道:“你可是有什么旁的缘由?”
锦绣犹豫了几番,到底还是开了口,“事已至此,奴婢也不好再瞒着江小姐了,从前几日那桩事之后,我家小姐便彻底记恨上了府中那位阿嫣姑娘,一直念着要教训她,这回突然说要办什么赏画宴,奴婢想,小姐定是打算在这宴会上对阿嫣姑娘做些什么。”
说到此处,锦绣轻轻叹了口气,“我家小姐那性子,江小姐您也是知道的,她心底想着什么事都尽数写在了脸上,有心之人多瞧几眼,便也就瞧出来了,她如今想在自个办的宴会上算计阿嫣姑娘,奴婢实在是担心……”
她的话说到这份上,江奉容自然没有再听不懂的道理,于是道:“你是担心嘉莹算计阿嫣姑娘不成,反而被她算计?”
锦绣点点头,“小姐已是打定了主意,任由我如何劝说她亦是不肯改变心意,倘若宴会当日有江小姐在的话,或许能避免许多不当发生的事儿发生。”
“所以江小姐,还请您务必来参加此次宴会。”
锦绣的担心并不无道理,不论那阿嫣是否当真是个心机深沉之人,谢嘉莹若当真在宴会中做些什么,对于她,对于谢行玉,或者说对于整个谢家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江奉容斟酌片刻,最后还是点了头,“既是如此,那我便应下了。”
锦绣才终于是松了口气,感激道:“多谢江小姐。”
江奉容道:“不必如此客气,我是将军的未婚妻,嘉莹也算是我妹妹,我自当是要帮她筹谋。”
锦绣闻言,又是恭敬向江奉容行了一礼才出了观荷院。
其实此时赏画宴一事对于江奉容来说不过是一件小事,所以听得锦绣那般说了之后她几乎不曾多想就应下了此事。
只是两日之后,她去拜祭了江父与江母之后,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两日后,六月十五,是江遂与赵文婴的忌日。
即便时隔多年,江奉容也依旧记得他们二人被押送回京时,身上砸满臭掉的鸡蛋与烂菜叶子的景象。
从前每每回京,总是被百姓们夹道欢迎的两位将军,那一日却受尽了百姓的唾骂。
人人皆道,他们是恬不知耻的叛国贼。
亦是在那一日,他们当众被砍下了头颅。
圣人仁慈,默许她与家中几个老仆为他们二人收敛了尸身安葬。
江奉容将他们二人葬在一处,便也记住了这一日,这是她父亲与母亲的忌日。
后来她入了宫,却也再没了前去拜祭的机会。
而如今她因着成婚在即,成了江家的义女,才算有了去看看他们二人的机会。
自然,此事谢行玉也是知晓的。
毕竟他们二人快要成婚了,这一回,他也理当与江奉容一同去,这样,也算是带着他见过了父母双亲。
这天一早,江奉容便带着提前准备好的祭奠所需的祭品出了江府。
而此时,谢行玉却也已经等在门口。
他瞧见江奉容出来,便快步迎了上去,唤她,“阿容。”
江奉容的目光却落在了他身后的两辆马车上,不由皱了皱眉头,“怎地准备了两辆马车?”
江奉容的父母亲并非寻常人,而是因着通敌叛国被判处了死刑的罪人,像他们这样的人,尸身能得以妥善安葬便已是圣人莫大的恩赐,就连坟上的石碑,都是不能刻出身份姓名来的。
后人前去拜祭更是犯了大忌。
圣人既然已经定下他们的罪行,若再有人前去拜祭,岂非是对圣人的裁决不满?
江奉容一个寻常女子便也罢了,谢行玉却是楚国将军,又得圣人重用,此事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恐怕并非小事,所以一早,她便已与谢行玉说明,此事无论如何都应当尽可能低调。
全然不让人发觉是最好。
可如今谢行玉却安排了两辆马车前来,岂非更是吸引人注意?
谢行玉闻言,迟疑片刻后方才看向后边那一辆马车,叹了口气道:“是阿嫣。”
江奉容一怔,正欲开口询问,却见那辆马车的车帘掀开,阿嫣被婢女搀着下了马车,她走上前来向江奉容行了礼,“江小姐。”
第二十九章
江奉容还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谢行玉却先皱眉道:“你身子还不曾大好,何必在意这种礼节,况且阿容也不是旁人,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也是我们谢家的小姐, 往后只唤一声姐姐便是。”
阿嫣小心翼翼地看向江奉容, 唤了一声,“江姐姐。”
江奉容朝她笑了笑,却上前一步将谢行玉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今日并非寻常时候, 乃是去拜祭我父亲母亲, 阿嫣姑娘她一同前去……实在是有些不合适吧?”
江奉容是如何也想不到谢行玉会将阿嫣带来。
谢行玉叹了口气,“此事是我母亲做的安排。”
谢行玉也心知如此行事极为不妥, 他原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生出这般念头来的。
只是此事不同寻常,他心下明白, 倘若母亲知晓他要亲自去祭奠江父江母, 定是不可能会应允的,即便在谢家人面前他也不曾言明实情,于是随便寻了个由头说是要与江奉容去郊外踏青。
但他还不曾出府就被谢母拦下,道:“大夫不是说阿嫣心情郁结,应当多去外头散散心吗,今日你既是要去郊外踏青, 不如索性带上阿嫣,左右不过是多一个人罢了。”
谢行玉当即拒绝,“这如何能行?我早已与阿容约好, 再多带一人实在不合适。”
“怎地就不合适了?”谢母瞪了谢行玉一眼,道:“阿嫣前些日子出了什么事你也清楚, 况且她从来了上京,都不曾好生去外头走走,正好今日有这机会,只让你带她去散散心都不成了?”
其实今日若当真只是散心,谢行玉便也就不会如此为难了。
可偏偏今日他是要陪着江奉容去祭奠江父与江母,带着阿嫣,实在不妥。
于是又要出言拒绝。
可不想阿嫣却为他开口说了话,“夫人,阿嫣只在府中散心也是一样,府中有几处园子景致很好,阿嫣都还想再去走走,将军既然有自己的事要做,便不要再为难他了。”
但谢母听了这话却冷哼一声,“他有事情要做,有何事情要做?不过是陪那个江家女罢了,你是救了他一条命的恩人,难道不比她重要些?如今只是让他带着你出去散散心,怎么就为难他了?”
如此念了一番,谢行玉实在没了办法,只能无奈道:“好,今日阿嫣同我一同去罢。”
之后谢行玉便又吩咐人多备了一辆马车,带着人一同来了江府。
江奉容听完这一番解释,虽然知晓了其中缘由,可却依旧有些为难,“可今日是去祭奠我父亲母亲,阿嫣姑娘她……”
“此事我已经做好了安排。”谢行玉道:“届时我们二人去祭奠你父亲与母亲便是,至于阿嫣,只让她在林中稍候,有谢星在,左右是出不了什么事的。”
江奉容迟疑片刻,道:“也只能如此了。”
说罢,她又看向那两辆马车,“既是一同前去,那阿嫣姑娘也不必单独坐一辆马车了,与我们同乘便是,这样不至于太过引人注意。”
谢行玉颇有些不情愿道:“可我想与你单独坐一辆马车。”
“此事并非小事。”江奉容温声道:“若让旁人知晓了,对你有诸多不利之处。”
谢行玉叹了口气,只能点了头。
而后江奉容便几步走到阿嫣面前,与她道:“阿嫣姑娘,我们一共方才三人,谢家的马车宽敞,便不必再多安排一辆马车了,你与我们同乘一辆可好?”
阿嫣闻言,下意识看向谢行玉,见他点了头,这才小声应道:“好。”
如此,江奉容才吩咐另一辆马车的车夫将车驾回谢府,又与阿嫣,谢行玉一同上了马车。
因着江奉容所言,谢行玉特意选了一辆外表瞧着极为普通的马车,连谢家的图纹都只刻在了极为隐秘之处,外边更是灰扑扑地蒙了一层粗糙的布匹,确实并不起眼。
只是里间却是截然不同。
不仅很是宽敞,更是极为舒适,甚至有书桌茶盏,笔墨纸砚,各式点心之类,可谓应有尽有。
即便比起从前江奉容坐过的宫中马车,也是不遑多让。
阿嫣在江奉容面前向来是沉默的性子,如今三人与芸青以及阿嫣身边的婢子唤做雁儿的同乘一辆马车,却也依旧极为安静。
刚上马车时,江奉容也找了话题尝试与阿嫣说说话,甚至说起那日她与谢嘉莹之事,与她道谢嘉莹性子向来如此,只是有些骄纵,却没有坏心,让她不要往心里去。
阿嫣却只是唯唯诺诺应着,连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了。
聊了几番,江奉容也瞧出她有些不自在了,便没再开口说话。
四下安静中,江奉容发觉掌心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她下意识低头看去,原来是谢行玉悄悄牵起了她的手。
只一瞬,便有热意化作红云漫上她的脸颊,她抿唇,要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离,可他却不肯松开,只若无其事地依旧握着她的手放在腿上。
神色却始终不曾有任何变化,好似什么也没做一般。
只是这般动作却被阿嫣瞧在眼里,她盯着那双紧握的手好一会方才移开了目光。
马车从闹市中驶过,一路往山林方向而去。
外间嘈杂叫卖声渐渐远去,车轱辘碾过的道路也由宽敞大路转为山间小道,其中还有不少碎石散落其中,即便车夫驾车技术极好,却也依旧不免有些颠簸。
马车还不曾往山间小道行进时,阿嫣的面色就已经染上不正常的苍白之色,似乎还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只是她一直低垂着头,阿嫣与谢行玉便也都不曾注意到。
可那马车在山间小道中颠簸几下,阿嫣身形都已是摇摇欲坠,江奉容瞧出不对劲,有些担心道:“阿嫣姑娘,你可是身子不舒服?”
话音未落,阿嫣竟是“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旁边的雁儿一边手忙脚乱的帮着收拾,一边解释道:“回江小姐的话,我们家姑娘向来体弱,更有晕车之症,向来是因着这山路实在颠簸,这才……”
谢行玉皱眉令谢星停了马车,向着雁儿吩咐道:“扶你家小姐下去吐,吐完了再上来。”
雁儿不敢耽误,连忙应道:“是。”而后搀着浑身好似都已经被抽干了气力的阿嫣下了马车。
江奉容原本要跟着一同前去,想着看看是否有可以帮忙的地儿,可不想却被谢行玉拉住,“不必管她,这只是小毛病罢了,等吐干净了便好了。”
江奉容叹了口气,却还是看向一旁芸青,道:“芸青,你倒杯水端去给阿嫣姑娘,让她漱漱口,祛祛嘴里的苦味也是好的。”
芸青应着,用那茶盏倒了杯水,而后端着水下了马车。
马车的帘子落下,便将外头那听起来有几分刺耳的声音隔绝在了外边。
但这份安静却也并未持续太久,不消多时,雁儿便将帘子掀开,搀着看起来面色更是苍白得彻底的阿嫣上了马车,芸青亦是紧随其后上了马车。
她一上马车,便先是向江奉容与谢行玉道了歉,“将军,江姐姐,实在对不起,我影响到你们兴致了。”
谢行玉没说话,江奉容却叹了口气道:“怎地还说这种话,你的身子是最要紧的,现在感觉如何了,可好些了?”
阿嫣连忙点头道:“现在已经好多了。”
可江奉容瞧她脸色分明比方才还苍白许多,与自己说话的气力都仿佛只是强撑起来的,心下不免有几分迟疑,“当真?”
“当真!”阿嫣好似是担心她不相信自己,连忙直起了腰身,看起来确实是多了几分精气神。
谢行玉看了她一眼,道:“既然她都说没事了,阿容,咱们动身吧,莫要误了时辰。”
江奉容犹豫片刻,想起今日是要去父亲与母亲坟前祭奠的,确实不能耽误,便只能点了头。
如此,谢行玉向那谢星吩咐一句,马车便摇摇晃晃地继续沿着山路行驶。
之后一路上,江奉容的目光时不时地便落在阿嫣身上,担心她身子再有不适。
谢行玉却仿佛是浑然不在意的,偶尔目光落在她身上也会很快移开,但心底到底是否当真全然不在意,却只有他自己才知晓了。
这山底的路其实还不算太难走,越往山顶方向去,那山路才越发颠簸陡峭。
阿嫣吐过那一番确实是不曾再吐了,可是这面色却依旧惨白得吓人,就连嘴唇,也并无一点血色,实在不像是已经无碍的样子。
江奉容这般看着,实在有些放心不下,正想着莫不如让人先将阿嫣送回去,寻个大夫也好,好生歇息一番也罢,总好过继续这般折腾。
她身子看起来实在柔弱,再这般熬下去,如何能撑得住?
可不等她开口说出心中想法,阿嫣便好似支撑不住一般闭上眼眸,瞧着竟是要晕倒在地,雁儿吓的慌忙要去搀扶她。
但阿嫣倒地的前一瞬,却已经被一双有力的男子手臂揽入怀中,正是谢行玉。
周遭的人还不曾回过神来,他便已经动作轻缓地将人好生放下,而后看向江奉容,神色歉疚道:“阿容,我恐怕得先带她去瞧瞧大夫。”
此时的阿嫣双眸紧闭,唇色惨白,任凭是谁也不敢再说她身子已是无恙。
人命关天,哪怕谢行玉与江奉容不过两月便要成婚,哪怕今日是这么多年来江奉容第一回去拜祭父亲与母亲,哪怕谢行玉曾经不止一次地对阿嫣表现出极为厌烦的模样来。
哪怕江奉容此时心底也有些古怪地异样情绪。
可她依旧什么也不能说,甚至不能迟疑,否则便是她的过错了。
所以她只道:“好,此处距离那儿也不过只有几步路而已,你就先送阿嫣姑娘回去,给她寻个大夫瞧瞧罢。”
说罢,江奉容起身便要下马车,可谢行玉却叫住她,“阿容,今日实在是抱歉,我亦是不曾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的死活我并不在意,可她若是当真出了事,传闻出去,对我,对谢府都极为不利,所以我……”
谢行玉的话还不曾说完,江奉容便直接点头道:“我知道。”
“谢朝,我相信你。”
谢行玉仿佛松了口气,又认真道:“等我将她送回去,便再来寻你。”
江奉容弯了弯唇,应道:“好。”
江奉容与芸青下了马车,便沿着山路继续往山林深处而去,那马车在原地稍稍等了片刻才调转了马头一路往山脚方向驶去,不消多时,便已瞧不见那马车的踪影。
芸青跟在江奉容身后,却时不时回头往那马车离开的方向瞧去,等那马车当真消失与蜿蜒的山路之中,她才颇为不满地开了口,“那位阿嫣姑娘实在是麻烦,既然知晓自己身子不好,何必又非要跟着一同来?偏偏在半道上晕倒,竟像是故意的!”
江奉容沉默片刻,道:“瞧她那模样是当真难受,便是别有心思,也不值当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原本她其实也并非不曾带着几分恶意来思忖这事,觉得阿嫣或许存了别的念头,毕竟江奉容也并非如同谢嘉莹一般被家中人娇养着长大,而是在宫中见惯那些尔虞我诈之人,自然不可能将这世上之人都当作心思纯善之辈。
只是那阿嫣不同。
她是救过谢行玉之人,所以江奉容总还是下意识觉得她心底是良善的。
再加之她如今已成了谢家的义女,听闻谢夫人待她也一向不错,往后的婚事,大约也是会安排妥当。
依着谢家的门楣,即便只是个义女,亦是会有不少高门大户愿意前来求娶,有谢夫人帮着谋算,定是会寻一才学兼备,家世亦是般配的男子与她相配。
如此,她往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又如何还需用损害自己身子的法子来折腾这些?
“可是……”芸青迟疑片刻,到底是将心底的话说出了口,“这阿嫣姑娘不会是……瞧上谢将军了吧?”
江奉容一怔,而后笑着摇头,“怎么会?那阿嫣如今可是已经被谢夫人认作义女了,这样算来,阿嫣便是谢朝的妹妹,阿嫣倘若当真有这心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应下此事的。”
“她顶着这个妹妹的身份,便是费再多心思,也是嫁不进谢家的。”
恩人倒也罢了,与救命恩人成婚传闻出去,其实也算一段难得的佳话。
可若是与家中妹妹成婚,那可就是惊天的丑闻了,即便是寻常人家,有这种事传闻出去,亦是要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更别说像谢家这般人家了。
芸青听得这话,才算是松了口气,“小姐说得对,那阿嫣已是谢家的义女,想来不至于再打谢将军的主意,好在有这一层关系,否则奴婢还当真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之类……”
说到此处,芸青意识到这话似乎有些不对,慌忙止住了话头,道:“自然,谢将军亦不是会随意移情他人之人,便是那阿嫣姑娘当真有这心思也是无碍的。”
江奉容只轻笑一声,道:“走罢,前边还有好一段路呢。”
芸青不敢再胡言,点点头之后便跟上了她的步子。
虽说方才江奉容在谢行玉面前说只余下几步路便能到祭奠之处,但实则并非如此。
余下的路程,江奉容与芸青二人却是走了近乎半个时辰才走完。
她来时脚步匆忙,几乎不曾有停下来歇息的时候,可等到当真行至那低矮的坟堆附近,她却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因着经年不曾有人来清扫,此处早已长满了杂草,倘若不是那斑驳的无字石碑还屹立着,恐怕寻着那坟的所在都要费些时间。
既是到了,江奉容也并未再耽误,而是从竹篮中拿出一把小铲,利索地开始清理杂草。
芸青也连忙帮衬着干起活来。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将周遭杂草清理干净,便又将水果点心一一摆上,而后点了香,将带来的那些纸钱之类尽数烧作了灰烬。
等这些事尽数做完了,江奉容才终于有时间站在那座坟面前,与葬在里间的二人说说话。
她看着那座低矮的坟,竭力回想着江遂与赵文婴二人的模样,可惜不论是他们的样貌还是声音,于她而言,都仿佛只存在极为久远的过去。
早已模糊不清了。
她沉默着,心下忽地一阵酸涩,她张了张嘴,终于开口道:“父亲,母亲,我要成婚了。”
周遭除却风掠过树叶的声响,便再听不到旁的声音。
那座低矮的坟不会给她任何回应。
江奉容便自顾自地接着道:“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像你们一样,也是我们楚国的将军,年纪轻轻就立下不少功绩,亦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今日遇上了一些事,所以不曾来见你们,等来了寻了机会,我便将他带来给你们瞧一瞧。”
她细碎地与他们聊着,几乎是想到了什么便与他们说些什么,就仿佛将他们当作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倾诉。
芸青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等着,她知晓江奉容与父母双亲这样多年未见,定然有许多话要与他们说,所以自觉地不曾打扰。
只是江奉容却也不曾让她等太久。
她将想说的话说完之后便转身向芸青道:“走罢,我们回去。”
芸青愣住,“小姐与老爷夫人十年未见,不多再说说话么?”
江奉容道:“从前在宫中,自然是有诸多不便之处,可如今出了宫,再想见他们直接来便是,无需再有这么多顾虑了。”
芸青细想,倒也是这个道理,于是点头道:“对,往后小姐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
“嗯嗯。”江奉容被她认真的样子逗笑,又抬眼看了一眼天色,见天边一抹暗色渐渐临近,心下不由担忧,道:“今日还是先回去罢,眼瞧着天色便要暗下来了,不知是不是要下雨。”
芸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不由变了脸色,“瞧着确实有几分不对。”
可她还记着谢行玉的话,又有几分迟疑道:“我们现在便要走么?谢将军送那阿嫣姑娘离开之时曾说会回来的,可要再等一等他?”
来时谢家的马车是将她们二人送到了临近祭奠的所在,只需走上一段路自然不算大事。
可此时回去若要让她们从此处靠着一双腿走回江府,那即便是走上一天一夜也未必是能到得了的,所以芸青神色有些迟疑。
“先动身吧。”江奉容却并未纠结,“此处下山唯有一条路,他若是要来,亦是顺着这条路从山下而来,我们此时动身下山,自然能与他遇上的。”
如此,芸青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收拾了东西便与江奉容一道往沿着来时的山路往山脚方向而去。
因着天色愈发暗沉,有山雨欲来的征兆,主仆二人都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即便知晓无法当真靠脚程走回江府,可若能在下雨之前离开这座山林,也至少安全几分。
若能行至闹市,或许还能租一辆马车回江府,那便再好不过。
时至此刻,江奉容也实在无法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谢行玉身上。
就在二人行色匆匆地往山下赶去之际,却有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临近,因着二人只顾着赶路,周遭风声拂过林中枝叶,发出的猎猎声响亦是有几分刺耳,所以二人皆是不曾发觉那脚步声响。
直至二人绕过一处蜿蜒的小道时,才同那穿了一身灰布短衣的男子遇上,那男子腰间别了把短刀,手中还拿着半坛子酒,正一边喝着一边摇摇晃晃地沿着山路往上走。
瞧见江奉容芸青二人的一瞬,那男子的眼神分毫不曾避讳地落在了她的身上,仿佛带着欲望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嘴里还不住发出一些古怪声响。
这让江奉容浑身皆是有些不自在。
芸青心底亦是极为恐慌,她拉着江奉容的手,想着尽可能快些离开此处。
可到底还是被那面容粗犷的男子拦了下来。
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咧嘴笑道:“哪里来的小姐,竟是跑到这山里头来了?”
江奉容后退两步,拉开与那人的距离,垂首道:“先生,我是来此祭奠故去的父亲与母亲的。”
那男子听得这话,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笑得前俯后仰,过了好一会才摸着笑得发疼的肚子道:“先生?哈哈哈,还是头一回有人这样唤我,不错,倒是好听,衬得我这莽汉竟也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了?”
江奉容指尖掐入掌心,等那男子笑完了,才勉强道:“眼下天色暗沉,想来很快便会有一场大雨,先生,若无其他事,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她向那男子福了一礼,而后便要与芸青一同离开。
此时二人的心皆是已经悬到了嗓子眼,不住祈祷着希望此人放过她们。
只是那男子显然并非那般好说话的人,虽说江奉容如今这般客气模样算是给足了他面子,亦是让他原本不快的心情爽利了不少,但他却依旧不肯就此让二人离开。
见那人再度拦在了自己身前,江奉容心下也明白此事怕是没有那么简单了。
但她依旧竭力稳住了心神,而后将身上值钱些的手镯先是摘了下来,正欲递过去,却已经被那男子伸手拽了去,随意瞥了眼便揣入怀中,可目光却依旧如同令人恶心的水蛭一般黏在她身上,“既然是送上门来的,自然是钱财也要,人……也要!”
第三十章
芸青站在江奉容身侧, 着急得已经是要落下眼泪来。
江奉容心中亦是惊惧不已。
纵然她也曾遭人算计过,可却不曾面对过如此直接的险境。
再如何也不过是个方才十五六的少女,遇上这种事, 自然是怕的。
可她心下亦是明白,越是这种时候, 她偏偏需得更加冷静。
否则, 她恐怕会因此而坠落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抬眸看向眼前男子,几息之间,竟是朝他弯了弯唇,那男子显然不曾遇上过这样的事, 一时也是不由愣住。
江奉容却笑道:“先生方才如此说, 可是真话?”
她此时说完与方才全然不同,语气中竟是带了几分娇媚之态。
这让那男子越发心动, 只是他虽饮了酒,可脑子却依旧极为清醒, 知晓如同江奉容这般的女子, 是万万瞧不上他的,于是道:“自然是真话,只是……难道小姐愿意与我一同归家不成?”
江奉容往前走了两步,与那男子余下不过两寸之远时,才开口道:“倘若是真心话,那我与你归家倒也并无不可, 我无父无母,一介孤女,家产也尽数被叔伯侵占了去, 如今他们还要将我许给一年过半百的老爷做妾,我是万万不肯的, 只是……只是叔伯掌家,绝不会放过了我……”
其实这不过是江奉容偶然从一话本中瞧见的情节,彼时还为那女子所遭遇之事甚为惋惜,却不想这一番说辞是在此处派上了用处。
江奉容声音凄婉,话语之间更是动人心肠,她从前虽不做此姿态,但若有心表演,竟也不算太难。
那男子见此,已经是对江奉容所言信了八分。
左右不过是个柔弱女子,依他所想,即便她所言尽数是谎话,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于是面露怜惜道:“不曾想小姐这般美人,竟有如此遭遇,你那叔伯实在太不做人!”
这男子一副义愤填膺之态,瞧着竟当真有几分像那正义之士了。
江奉容逼出两滴眼泪,一咬牙竟是扑入那男子怀中,道:“如今,便也只能求先生救一救我。”
那男子原本便已被她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勾得心痒,此时见她竟已主动入怀,女儿家的香气扑面而来,令他身子已是软了半截,伸手正欲揽住她的腰身,可心口处却猛然传来剧烈痛感。
他低头一看,怀中那女子哪里还有半分梨花带雨的柔弱姿态,她眼神锋利宛如刀刃,即便是眼角还残余未干的泪珠也全然瞧不出畏惧来。
而她手中紧握着的那根簪子已经没入他的身体,喷涌而出的鲜血将她白皙的手染得通红,也濡湿了她胸口的衣衫。
怒火以极快的速度侵占了他的大脑,他用力拽住想借机逃脱的江奉容,怒骂道:“贱人!”
他虽已受了伤,可到底是成年男子的气力,江奉容想要从他手中挣脱,绝非是那样容易的事。
可眼下已是生死存亡之际,江奉容显然已经没有多少思考的时间,于是她挣扎之下,又竭力将那簪子往那男子胸口送了几分,同时拔高声音喊道:“芸青,快过来帮忙!”
此时变故太多,芸青虽是一直站在江奉容身侧的,但却依旧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直至听到江奉容开口唤她才算回过神来,慌忙前去想帮着掰开那男子的手。
那男子因着刺入胸口的发簪又深入了几分,疼痛感剧烈袭来,心绪也越发暴躁,他一手下意识想护住自己胸口处的伤势,另一手却已经是摸向了腰间短刀。
而此时,他自然也就无法再空出手来拽住江奉容,借着这个空隙,江奉容慌忙拉着芸青想要逃离。
但也正在这时,那男子抽出了腰间的短刀,竭力往江奉容身上刺去。
此时的他早已红了眼,心中所想自然是既然自己已经落得如此地步,那定不能让罪魁祸首好过,于是即便用尽所有气力,也要将江奉容杀了。
只是江奉容却也反应极快,眼见那刀锋临近,她急忙侧身想要避开,可是那短刀的锋芒依旧划伤了她的手臂,但江奉容显然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她仿佛全然觉察不出疼痛来,只顾拉着芸青沿着山路奔走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再也跑不动了,这才终于喘息着停下了脚步。
此时江奉容再转头往回望去,身后的山路蜿蜒着远去,早已听不到那男子的任何动静了。
她心下微松,但也就在这时,密密麻麻的疼痛感从她手臂处蔓延,直至窜到四肢百骸,她脸色苍白了几分,冷汗布满了额头。
芸青瞧见她手臂上的伤口,虽然此时天色极为暗沉,但依旧能凭借余下的几分光亮瞧见这伤势如何骇人。
那男子砍向江奉容时用了十足的气力,而那柄短刀平日便是他用来割肉的物件,自然是锋利无比,如此即便江奉容及时避开,却也被那短刀划伤了手臂,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江奉容拿出手帕简单作了包扎,见芸青还想说些什么,反而先开口道:“眼看着就要下雨了,我们还是先赶着时间下山罢。”
听她如此说,芸青依旧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江奉容手臂的伤,担心道:“这伤势如此严重,您当真……”
“无碍。”江奉容认真道:“倘若被这场雨困于山中,恐怕会更糟。”
芸青只得点了头。
二人拖着疲累的身躯继续沿着山路往山脚方向赶去。
等天边的暗沉终于化作漫无边际的雨水混着雷声砸下来之时,江奉容与芸青也正好走完最后一段山路。
但即便到了山脚,此处距离江府依旧有一段不近的距离。
只依靠着一双脚是万万不可能走回去的。
更何况此时江奉容的情况实在不好。
来势凶猛的雨水仿佛冲破了堤坝的洪水一般倾泻而来,只是几个呼吸间,就已经将她那件不算厚实的春衫淋湿得彻底。
雨水顺着她手臂处的口子灌入,将那处殷红的血迹晕开,仿佛开出了一朵朵靡丽的花朵。
其实倘若她不曾受伤,大约只会因着这场大雨感一场风寒,在家中休养个几日便也就好了,她的身体向来不算差。
只是她不仅受了伤,而且那伤势还并不轻。
如今在山路并不停歇地行走了两个时辰有余,又遇上此番大雨,自然是脚步越发不稳。
其实腿脚疲累倒是小事,更严重的便是因着她手臂处鲜血好容易稍稍止住,却又被雨水冲开,是怎地也止不住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住如此折磨的。
她能坚持行至山脚下,已是全然靠着自个的意志。
此时她的脚步已是不受控制地变得迟缓,眼前不知是因着雨水还是那阵压不下去的眩晕之感,她已然是连周遭的景象都瞧不清楚了。
浑身更是冰冷地彻底,倘若不是还能从一直搀扶着她的那双手中汲取到一点点微弱的温度,她恐怕会以为自己已经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雨仿佛越来越大了。
她的一双腿仿佛灌了铅似的,一步也挪不开了,她努力地撑开眼睛,转头想对身侧的芸青说些什么,可还未曾张嘴,便被那铺天盖地的眩晕感彻底淹没。
被黑暗吞没之前,她隐约听到的是芸青的声音,“小姐,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能……”
而后,一切的光亮与声音都尽数消失殆尽。
她甚至再觉察不到自己的存在,仿佛连同所有一起消失于这世间。
***
再醒来时,仿佛是午后。
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微微有些刺眼,江奉容适应了几番,才勉强睁开了眼睛来。
瞧清楚周遭模样的一瞬,她猛然清醒过来,又将周遭细瞧了一番,确定自己不曾看错之后才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因此时的她并非身在别处,而是在宫中。
虽说她瞧不出此处是哪个宫殿,但她已是在宫中生活了十余年,对宫中的一些摆件陈设都是极为熟悉的,所以一眼便能确定这是回到了宫中。
她竭力回想着昏倒之前的景象,试图回想起来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可她即便再如何回想也只能记起那日她刺伤了试图对他不轨的男子之后便与芸青一路奔逃,后来遇上大雨,再后来……便记不清楚了。
而她手臂处的伤势,她垂眸一看,那处已经被人极为仔细的包扎妥当了。
虽然只要稍稍有些动作,便还能感觉到那处传来的疼痛感,但是比起那日,显然已经好太多了。
如此,至少能确定将她带来此处之人,并未怀着恶意。
只是,芸青又在何处呢?
这里是宫中,自然与寻常所在不同。
江奉容甚至不敢高声唤人,摸不清楚那将她带来此处之人的目的之前,她自是不敢闹出动静来。
她正欲起身下榻,却听见外间隐约传来脚步声响,她的身子猛然僵住,还不曾想明白是否要伪装出昏睡不醒的模样来,就见芸青推门而入。
瞧见来人是芸青,江奉容悬起的心终于落下,芸青见她已经醒来,亦是满脸喜色,快步迎上前来道:“小姐,你终于醒了。”
江奉容心中疑惑甚多,顾不上与她寒暄,只开口便问道:“此处可是宫中?是何人救了我?”
虽然那日昏倒之后所发生之事她便已全然不知,但依着眼下景象,却也不难看出,那将她带入宫中之是救了她性命之人。
否则不会替她寻来大夫为她包扎伤势,她也不会如此顺利地见着芸青。
芸青迟疑片刻,道:“此处乃是东宫,救小姐之人不是旁人,而是……太子殿下。”
江奉容怔住,其实芸青开口说出这个答案之前,她心下便已经有此猜测,殿中那过于浓重的安神香气息与隋止身上的气息,其实很是相似。
只是……又总还有几分不敢相信。
大约多管闲事,实在太不像隋止此人会做出来的事儿吧。
见江奉容如此神色,芸青叹了口气,将那日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原来那日雨势越发凶猛,江奉容支撑不住,到底是昏倒在了她怀里。
那会儿她们虽已离开山林,可即便身处原本便有些冷清的街市之中,亦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如此困境。
大雨滂沱,即便街市中还有行人经过亦是行色匆匆,连自己都顾不上了,更别说再去救人了。
芸青立于大雨中,求了好几个路过的行人,但却始终未有人愿意相助。
眼看江奉容气息越发微弱,芸青艰难背起她,想着即便只能先寻一个避雨的所在也是好的。
便是在这时,有一辆马车停在了她面前。
她下意识抬眸,发沉的雨水却让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只模糊看见一身着黑衣的男子打帘下了马车,而后顺利成章地将自家小姐抱上了马车。
她回过神来,也慌忙跟着一同上了马车。
这马车里间与外间竟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般。
外间雨势惊人,冰凉的雨水能将人周身的温度尽数吸食,而里间却有暖意袭来,将风雨之声连同冷意尽数隔绝。
芸青却顾不上这些,她抬眼看向那黑衣男子,正欲开口询问,却瞧清楚了那人样貌,这才发觉此人竟是太子隋止。
她神色瞬间变了,慌忙便要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可不等她端正地行完那一礼,隋止便道:“起来罢。”
芸青战战兢兢起身,却又意识到此时自己竟是与太子同坐于一辆马车之中。
便是一点规矩都不通的人,也应当知晓这是如何逾矩之举,更别说芸青这种在宫中待了那么多年的老人了。
只是此时自家小姐亦是在这马车之中,芸青又实在不放心就此离开。
如此,便是左右为难。
不过她并未纠结太久,隋止便开口道:“你家小姐的衣裳都湿了,孤这里有些备用的衣裳,你先帮她换上。”
“啊。”芸青迟疑了片刻,还是吞吞吐吐地将心底的话说出了口,“可是您还……”
隋止看了她一眼,起身打帘子坐到了外间。
芸青这才松了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帮江奉容将湿透的衣裳换了下来,又帮她把手臂处的伤口简单处理了一番。
其实芸青心底也明白江奉容此时换上隋止的衣裳是有些古怪的,可她想着自家小姐原本便受了伤,总不能一直穿着湿透的衣裳。
旁的事情再如何重要,也总是比不过性命重要的。
况且隋止亦并非寻常人物,此次之事,只要他无心外泄,旁人便极难探知。
如此想想,心下顾虑便也就少了许多。
江奉容听到此处,便也大约知晓后边的事儿了。
既然是隋止救了她,而此处又是宫中,显然,隋止是直接将她带回东宫了。
而依着芸青所言,她竟是在此处昏睡了一夜。
江奉容抬眸再度瞧了瞧这殿中陈设,问道:“此处是东宫偏殿?”
芸青一顿,面色有些古怪道:“这里是……主殿。”
或者说,亦是隋止的卧房。
那日隋止将江奉容带回东宫,身侧的侍从便又问起要将她安置在何处,甚至道:“东偏殿与西偏殿都还空置着,只是东偏殿宽敞些,亦是更适宜居住。”
这般说了,芸青便以为隋止会直接将江奉容安置在东偏殿。
可不曾想他看也不曾看那侍从一眼,直接将人抱进了主殿之中。
那日他身侧侍从的神色,芸青直至现在都还记得极为清楚,惊愕中夹杂着几分莫名的激动,脸上仿佛明晃晃地写了几个大字“我不是在做梦吧”。
江奉容听得这话也是颇为意外,难怪这殿宇之中有着与隋止身上极为相似的安神香气息,原来这便是他素日居住的所在。
看来隋止待她,确实算是用心。
不过越是如此,江奉容心中反而越发不安,她神色严肃了几分,道:“你可知太子殿下所在何处?”
芸青点头,“奴婢听外间伺候的宫人说殿下才下了早朝回来,应当是在书房处理政务。”
“书房在何处?”江奉容道:“我们得回去了。”
芸青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她的手臂处,那处虽然已经被包扎妥当,但她亲眼见过那伤势如何严重,便迟疑道:“小姐,咱们为何不在这儿多待两日,反正江家的人又不管咱们,宫中的太医医术不是外边的大夫能比的,太子殿下对您也是极为用心,若是回了江家,周氏,江怀远都不是个安生的,实在不是个适合养病的地儿。”
“芸青,你可是忘了,我与谢朝已经定下婚事了?”江奉容皱眉道:“我留在此处,或许现在是无人知晓的,但多在此处待一天,被人拿住把柄的可能性便也就越大,我的伤势既然并不至于让我到卧床不起的地步,便不当久留。”
芸青叹了口气,点头应道:“奴婢知道了。”
如此,江奉容简单收拾一番,便由芸青引路去了书房。
因着她本就居于主殿,所以与书房相隔并不远,不过几步路而已。
行至书房门前时,守在外间的侍从唤做赵献,他一瞧见来人是江奉容,便三两步迎上前来,笑着道:“江小姐醒了,身子可好些了?”
江奉容见他态度如此恭敬,便也客气应道:“身子已经好了不少。”
又问道:“殿下可在里间。”
赵献连忙点头,“殿下在呢,江小姐直接进去便是。”
“这……”江奉容并不知此时隋止在里间处理何种事务,自己贸然进去是否会有不妥当之处,所以有些为难道:“这怕是有些不妥……”
赵献一愣,很快意识到江奉容的意思,但却道:“没什么不妥当的,殿下方才还念着江小姐,若瞧见江小姐已是安然无恙,想来定会高兴的。”
他这话说得暧昧,江奉容听着,心下也不免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便只得勉强应道:“好。”
不过走到书房门口,她依旧是敲了敲门,等里间传来隋止的声音,“进。”之后才推门踏入里间。
“江小姐。”隋止抬眸看了她一眼,而后目光又再度落回到翻开的折子上,“身子这是好些了?”
江奉容向他福身行了一礼,点头道:“多谢殿下救阿容这一回。”
隋止道:“不必言谢,你亦曾救孤一回。”
他如此说,江奉容便也不曾再继续坚持,而是开口说明了来意,“殿下将我带回宫中,寻了太医帮我医治,我心中很是感激,只是……如今我却并不适合再久居于宫中,既然身子已然无恙,自然不当再麻烦殿下。”
“所以来向殿下告辞。”
江奉容将这一番话说完,便以为他会随口应下。
毕竟他性子向来如此,如今能救她一回,应当也是因着当初在隐山寺时,江奉容曾救过他的缘故。
如今既是已经还了她的恩情,自然已是两清了。
可不曾想隋止却忽地道:“不麻烦。”
江奉容一愣,“殿下说什么?”
隋止抬眸看向她,神色认真道:“你在东宫,于孤,不算麻烦。”
四周寂静了一瞬,江奉容亦是不曾想到隋止会如此说。
她迟疑了片刻,方才开口道:“殿下,我是谢将军未过门的妻子,如今留在东宫,实在于理不合,即便殿下与我皆是问心无愧,但殿下应当知晓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的道理,瓜田李下,总不免生出祸端。”
隋止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最终才道:“孤让人准备马车。”
江奉容便知晓自己这是说服他了。
其实即便隋止不答应,江奉容想要离开东宫也是有法子的。
只是若有隋止帮衬,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此处了。
就仿佛是从不曾来过这儿一般。
东宫的人做事效率不低,不消多时,一辆不起眼的灰布马车便停在了外间。
江奉容向隋止福了一礼,而后才与芸青一同上了马车。
马车因着隋止的安排,一路畅通无阻的出了宫,极为平稳地往江府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