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伤痕


    那天晚上, 灯抱影洗了三遍冷水澡。


    洗完澡还是忍不住,趁着深夜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隔着黑暗看至高神的睡颜。


    听起来确实有点变-态,但他变-态也不是这一回两回了。


    大概因为酒精麻-痹-的关系, 至高神睡得很沉, 呼吸声清晰可闻。光是站在门口听着她的呼吸声, 灯抱影都感觉自己胸膛之上泛起了甜蜜的、病态的愉悦感, 就好像屋里的这个人——这个神,是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一样。


    灯抱影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脱离了人类群体的种族之后, 这种劣根性好像更重了。


    并不是饥饿。在神殿那次, 神主已经给他灌了一个月的神血量。


    吃得太多会导致精神谵妄, 幻觉和其他成瘾性综合征的产生, 在这方面, 至高神管他还是管得很严的。


    卑劣的爱火在胸口熊熊燃烧几乎引人不适,灯抱影简直快要怀疑,他做这一切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被勾-引的到底是神主,还是他


    好在酒精这东西还是很管用的。


    第二天起来时,符皎跟被记忆重塑了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


    除了头晕晕痛痛的, 嘴里口-干-舌-燥, 也没什么别的印象。她扶着脑袋晕晕乎乎下楼, 刚巧看见外面天光大亮, 灿烂日光从落地窗内投落下来一地金灿灿, 灯抱影就站在窗前, 身边是传讯的全息光屏。


    看起来应该是在跟雾覆衣交谈。


    “怎么样?昨晚?”


    雪鹿那边应该是刚开完会,喧嚣之中依然清晰可辨其略带戏谑笑意的声音:“有没有发挥你身为肉食系亚种的优势?”


    “没有。”灯抱影冷冷道。


    ""雾覆衣沉默了一下, 如果打开投影光屏,大概能看见他头顶的一个问号,“你昨晚没”


    灯抱影深深吸气,看起来是想删除脑子里的某些回忆。


    调整好情绪,他面无表情,语速却快了整整一倍:“昨晚神主睡得很早也很香,怎么了。”


    雪鹿那边再度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寂静了半晌,他听见雾覆衣疑虑地对旁边的学生开口:“明天把庭长的体检报告重新发给我一份,我记得他在繁衍方面应该没什么问题,到时候再重点检查一下”


    “雾!覆!衣!”灯抱影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念他的名字。


    “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雾覆衣收敛起了笑意,故作正经地、抱歉地颔首,“我只是有点惊讶。明明那么大好的时机,我是说你毕竟已经等了很久了吧。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抱影?”


    身后传来至高神的声音,听起来比寻常沙哑上几分。灯抱影应声回头,看见了一蹦一蹦从楼梯上下来的符皎。


    因为宅邸里只有他们两个,符皎也不必遮遮掩掩。那三对柔软蓬松且雪白的大翅膀忽闪着从后脊椎骨延伸-出来,震颤着牵起柔和的波光,挨挨擦擦地簇拥在至高神身边。


    那睡翘起来的黑发顺滑地流淌下来,似乎比以往还长了一些,一直延伸到了小腿处。


    看起来就像是某种


    年轻的新婚妻子。


    真是罪恶的联想。狮鹫喉结再度微微滚动一下,随即移开眼神,只道:“醒了吗?神主。早上好。”


    “早上好。”


    符皎顺势蹭到他旁边打了个哈欠,晕晕乎乎地冲光屏那边:“你也早上好,覆衣还在开会啊?今晚要不要来吃饭?”


    “啊,早上好,神主。”


    闻声雾覆衣说话方式顿时温和体贴了许多,彬彬有礼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过来:“今晚就不了,还有会议要开首都星关于火鹤花节的庆典草案报告也要审批,总而言之,稍微有一点忙。”


    “你们最近又有很多会议要开呢。”符皎抵着下巴,懒洋洋地评价,“抱影也忙忙的。”


    “如果遇到了什么麻烦,记得要跟我说。”


    雾覆衣停顿了一下,笑着回答“是”。


    研究院那头人声喧嚣,披着白大褂的雪鹿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份文件。


    ——《关于星系风暴蔓延后的移居报告申请》


    *


    宅邸后面栽得堪比墓地白桦林的果树林,短短一晚已经渗出了些绿色。


    两人摸着下巴嘀嘀咕咕半天,最后只能得出结论——应该是至高神所在的神力气息促使它们成长得更为快速。


    而彼时,距离火鹤花节还有一周多。


    看起来火鹤花节确实是很盛大的节日,整个首都星都被装饰上了相对应的饰品。城市中心繁华区域更是立起了红艳艳的雕塑和舞台景观,成串精致的全息花朵灯笼投影,还有巨幕3D的大规模影音布置。


    星网上已经有一-大-波前赴首都星市中心打卡的游客,火鹤花购物节更是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每天星网都会给符皎推送大量全息直播带货内容,力图勾-引起用户最大的购买欲-望。


    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看,他们也确实很成功。


    “如果有喜欢的东西,直接买就好了。”


    发现符皎在他名下的账户把一-大批商品加入了购物车,却一件都没买后,灯抱影特意从督查庭给她发去了通讯:“不用担心别的到时候会有人送货上门。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去市中心那边逛逛,最近那边会有各种活动,很热闹。”


    “喔我听说了,特遣基地那边要为火鹤花节组织新的活动?”


    在家待得百无聊赖的符皎在地毯上翻滚了一下,拖长了音调。


    “嗯,算是吧。”


    灯抱影顺手将一份改完的文件放进传讯光感专装置里,微微颔首:“因为自从神殿开放之后,热度水涨船高,那边在申请在神殿里开展火鹤花节的新活动——猞那边也想来征询一下您的意见。如果您不愿意的话”


    “神殿?”


    符皎整个人都软趴趴地靠在沙发上,闻言支棱起来,总算是打起了点精神:“为什么不可以?大家热热闹闹的不是挺好吗?”


    “说起来,应该是因为之前的大规模时间回溯吧,导致了亚种群体性的谵妄和盲信,需要一两年的时间来修复——这也算是回溯时间的弊端之一。如果施用范围更大,给这个宇宙造成的影响也会更加不可估量。”


    “在神殿里开展活动,也会让参与活动的人类更兴奋。”


    这么说起来,神殿的确是作为节日活动中心的最好选址地。


    面积够大,也够宽敞,设备和安保一应俱全。周围正是市中心的广场和游玩点,也适合开展集市游园会之类的活动。


    按照社交季的常态,神殿里应该会开展联邦高层的晚会和联谊会,到时候外面热热闹闹,他们还得先在室内会议厅寒暄一阵子,再坐一起开上一场长达数个小时的会议。


    一想到这里,灯抱影就顿觉头疼,抵着太阳穴揉了揉。


    “好,我会跟举办方商讨,尽量不开放正殿,”他微微颔首,又在文件上更改了一些内容,“邀请函出来后给您送去一份怎么样?如果您喜欢,也可以一起参加。”


    两人说定。


    狮鹫那边工作繁忙,短暂跟神主交流了一阵子就挂断了通讯。


    符皎放下智脑,瘫在沙发上又萎靡不振地放空了一段时间,旋即坐了起来。


    “啊,真是的”她喃喃道,“怎么又有种不祥的预感”


    至高神揉着突突乱跳的右眼皮,低下头,看向天穹。


    今日也阳光大好。


    当然,她暂时所看不到的某处黑市星域。


    黑市首领庄园,图书室。


    虽然名为图书室,但其实庄园里用以存放各色典籍是一整栋小楼。


    楼内巴洛克式装潢奢靡,一如观九本人的特点。光是手工缝制的地毯就价格千金,毕竟在星际时代,能继续坚持手工品的使用,也是身份和荣耀的某种象征。


    观不回已经在图书室里待了整整一天了。


    观九这些天一直不在黑市星域,对他的管控也放松了许多。


    每逢空闲时间,他就得以自己溜进图书室内翻阅各色典籍。记载近万年前废土文明的书籍浩如烟海,可真正有用的寥寥无几。观不回翻了几百本厚重图书,也没能了解到万年前一切事情的源头与结果。


    为什么神祇会突然离开尘世,离开尘世的那天,废土文明又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养父会如此执着,又为何不惜创造出一个能毁灭世界的怪物,也要报复整个文明,又或者说,报复守望文明的神祇。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人类,不该成为刺向自己同类的利刃。


    黑市也不该成为爬伏在文明之上嬉笑着吮吸腐肉毒血的怪物。


    还有在过去的无数岁月里,他所不知晓的岁月里,观九,到底又做了什么。


    想到这里,手臂又开始丝丝缕缕剧痛起来。


    观不回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臂——很奇怪,虽然整个时空都被逆转了,但留在他身上的半缕伤痕,却未曾消失。


    他还记得这道伤痕的来由。


    在督察局按下阀门之前,傀儡把他按在宽大的办公桌上,伪神气息如同黏腻舔舐猎物的毒蛇,锋利指尖从他脸颊滑过肌肤,脖颈到小臂被淋漓勾勒出血痕。时空回溯后这缕血痕只剩下半道,显露出触目惊心的深紫色,愈合不了。


    更诡异的是,除了他以外,似乎没人能看清这道伤痕。


    这件事他没跟观九说过。


    “”


    应当,没什么大碍吧。


    大概。


    他惴惴不安地扯了扯袖子,把那道伤痕又遮住了。


    第72章 购物车


    平静安心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快得像门口那些果树林一天一个样子, 枝头逐渐出现了浅浅的翠色。


    火鹤花节临近前,果然有专人彬彬有礼地为符皎送来了邀请函。


    负责送请柬的应该是某个高官的管家一类。


    昂贵奢靡的纸面与金丝涂边,上流畅书写有英文花体字,看起来就与此刻站在门口穿了件睡衣没睡醒的符皎完全不相配。


    从某种角度来说, 使用纸质邀请函, 同样也是上流社会表现品味高级的方式之一。


    “”


    开门时, 符皎嘴里还叼着根电动牙刷, 顺口道:“是要给抱是要给庭长吗?那请等一会儿,他在做早饭。”


    做早饭。


    谁?


    庭长?那个昨天刚在全体会议上把一群纸上谈兵的学者骂得狗血喷头的庭长吗?


    管家可耻地沉默了一下,再次抬头, 用相当不一样的眼神来回打量面前看着实在没什么亮点的女性。


    最近, 联邦高层那边纷纷传言, 说庭长金屋藏娇老树开花, 终于包养了一个小情-人。


    不仅娇宠得厉害, 还简直跟捧在心尖尖上一般欢喜。


    ——这些形容词听着好像就跟堪比怪物般的灯抱影几乎扯不上关系。


    无论怎么看,督查庭庭长都不会是那种会像偶像剧霸总一样白-痴撒钱的人设吧!!


    因此,整个联邦高层社交圈都在蠢蠢欲动。


    火鹤花节不仅是盛大的庆贺节日,也是联邦社交圈社交季的开始节点。


    大家都等着看传言里敢攀附上这尊大佛的小情-人究竟有何种手段,又是何方神圣派来的人


    就是她?管家暗自思忖:看着好像也一般啊。


    不过作为经历过优良训练的敬业管家,他还是清了清嗓子, 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不, 小姐, 我想这个是给您的。”


    符皎低下头, 指尖摩挲了一下那上面用金色花边英文书写的、凸出的名字——FUJIAO。确实是她在尘世的名字。


    喔应该是抱影让他们送来的请柬了。


    “好吧, 辛苦你了!跑这一趟!”


    至高神从善如流, 取下牙刷热情洋溢地招呼那位管家:“那要不要进来坐坐?或者喝点水吃点东西什么的,反正来都来”


    好吧, 还是个不遵礼数的野丫头,不知道是从哪个穷乡僻壤的边缘星系跑出来的。


    管家暗自撇了撇嘴,刚想抬头再说话,却只感觉一阵寒意从脊椎骨处直直地腾升了上来,如同被某种野兽盯住,刺得他指尖都忍不住痉挛了一下,难以言喻的恐惧袭上心头。


    慌乱中他抬起头,看见屋内客厅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灯抱影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楼梯旁边。


    即便披着家常简洁的白衬衫,那鎏金的、锋利的兽瞳,依旧直勾勾地落到了他身上。


    平静,漠然,且可怖。


    “”


    “不不了不了,”大脑如遭重击,他恍惚间后退,嘴里这回只知道喃喃,“不不您,您歇息吧,打扰了。”


    他转身就跑,连体面都顾不得。符皎站在原地才刚放下牙刷,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回头。


    两人视线对视,她停顿几秒,迟疑:“你你又把人吓跑了?”


    “是他先对您不敬的。”


    灯抱影走过来,伸手取过她还沾着泡沫的电动牙刷,替她披上一件薄薄的针织外套:“我只是做了眷属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吗?另外,您又光脚出来没穿外套,最近天气开始转凉了——要记得加衣服。”


    “你知道人类把你这种行为称作什么吗?”符皎摸了摸身上软乎乎的针织外套,半开玩笑道。


    灯抱影微微挑眉,半句“愿闻其详”还没说出来,就听见至高神目视远方,幽幽-道。


    “pua,精神控制,包养金丝雀。”


    “”


    狮鹫罕见且久违地陷入了沉默,半晌,出声:“真的很明显吗?”


    “挺明显的,其实覆衣撺掇你也挺明显的,”至高神语气平淡且幽怨,听起来像是在说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其实我怀疑那天我喝醉了也是你俩搞的鬼,但我确实没想起来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了。”


    “没关系,我的感觉告诉我我应该没吃亏。”


    说到那天晚上的事情,狮鹫忍不住又沉默了一下,目光微微有些发散。


    是啊。


    您当然没吃亏了。


    洗三遍冷水澡的是我。


    “好吧,我为此道歉,”在这种时刻,灯抱影从来不吝啬自己的尊严,他垂下眸子,替她把针织毛衣的领口往上提了提——说起来,这件针织毛衣还是他自己织的——露出了一点淡淡的、忧郁的神情,“我昨天帮你把购物车清空了,能弥补你受伤的心吗。”


    “?!”


    符皎一下子就支棱了起来。


    至高神转身震惊地看着他,难以置信地:“你给我把购物车清空了??”


    “嗯,昨天晚上,工作完之后没什么事,”灯抱影得到了满意的效果,微微眯起了眼睛,看起来有一种诡计得逞的忠犬坏狗感,“你的卡绑着我的账户,我就顺便嗯,看了一眼。”


    “快递已经帮你签收了,都堆在衣帽间我还帮你选了几套礼服,你看看喜不喜欢。”


    一个好眷属就是要学会为神主分忧。


    反正主人足够宠爱他,就算是稍微那么越界一点,也不会被说。


    见至高神神采飞扬起来,披着针织毛衣溜溜达达往三楼衣帽间跑的时候,他站在阳光没照到的角落,露出了真情实意的微笑。


    礼服当然不是灯抱影选的。


    礼服是他定制的。


    *


    随着火鹤节临近,猞他们的工作也肉眼可见地忙碌了起来。


    在周末的某次蹭饭里,明显憔悴了许多的猞猁堪比大型挂件般挂在至高神身上,呜呜咽咽地控诉。


    “灯抱影为了跟你一起去神殿参加舞台剧和晚会,把在外巡查的工作全他么推给我了!!”


    “整个市中心的节日巡查,全是我负责啊!!”


    毛茸茸大猫耳朵蹭得她脸颊痒痒,端着平底锅还在煎迷迭香黑椒小牛排的灯抱影对此不以为然,借助食材下锅的滋啦滋啦声装作自己没听见。端水大师符皎拍着大猫呜呜咽咽的脑袋瓜,情绪稳定地同仇敌忾:“那太坏了!狮鹫太坏了!”


    “是啊!太坏了!凭什么不推给整个研究院都放假的雾覆衣要推给我!!”


    “因为我们猞最乖最厉害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也没办法,”符皎熟练地顺着她呼噜毛,“好了好了不叫唤,今天多吃几块小牛排好不好,我叫他把他那份给你吃。”


    得到了家长的安抚,猞猁吸了吸鼻子决定就此作罢,并且向灯抱影投去挑衅的目光。


    今天是火鹤花节日的第一天,也是火鹤花节的前夜。


    彼时,由研究院一手督促的、市中心的场景和布置已然搭建完成。


    如同整座星球的狂欢,半个城区都被全息投影的庞大火鹤花树林笼罩包裹,连天穹之上的防护结界都被调成了淡淡的绯-红色。市中心广场和主干道旁都有仿真模拟的花雨飘落,呈现出巴洛克风格的短期街市业已然被架构好,半透明护栏封住,只等正式开放。


    烈火般的、狂欢般沸腾的景象,在整个联邦首都星内,淋漓尽致地展露无疑。


    从星网之上也能看出,其他旁侧星系、甚至较偏远的边缘星系,也纷纷以各种形式庆贺起了这一年的火鹤花节。


    一个多月前被神明抹除的、战争的纷乱痕迹彻底悄无声息自时间轴中消失,取代而之的是从未出过动乱的、安宁的时间线。


    联邦依然是一副繁荣昌盛的盛世景象。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种繁荣的文明盛世之下,到底被怎样的未知侵蚀着。


    正如在无人知晓处,大量外地游客自首都星通行港处蜂拥而入,安检港口超负荷进行着数据运算,甚至不得不出动计算型机器人。


    某处通行港内的私密入口,负责安检的机器人接收到了错误的放行数据,按下了“安检通过”的按钮。


    一艘漆黑的、装载有反雷达检测涂料的私人飞舰,如同黑暗中的游鱼一般,进入了此刻正提前庆贺盛大节日的首都星。


    从上空俯瞰下去,本该湛蓝的首都星如今洋溢着热气腾腾的、鲜艳愉悦的红,庞大虚拟火鹤花树矗立在各城区街头,源源不断往下挥洒着花瓣雨。火鹤花的话语本就是幸福和安康,人们把其意象化为神祇祝祷的圣物。


    即便到了星际时代,依然有一大批人聚集在那些巨树之下,忙忙碌碌地打卡留念。


    “”


    观九往下看了几眼,就意兴阑珊地移开目光。


    他端详着自己在澄澈水晶杯中的倒影,停顿几秒,懒洋洋地问下属:“我看起来怎么样?”


    “光彩照人,首领。”被点名的下属谨慎地回答。


    “适合勾引人吗?”


    “”


    下属闻言一愣,神情看起来有些茫然和不安。


    他抬起眼看向火红长发披肩,丝绸衬衣一如既往华贵美丽的毒水母,张口顿了顿,小声道:“很,很适合,首领。”


    观九不以为意地发出一声嗤笑,顺手拨弄了一下自己精心养护的长发。


    “再怎么勾引人也没用,”他喃喃,“有的时候,我倒真希望,自己勾引的是人。”


    而不是神。


    第73章 罗曼蒂克


    火鹤花节当天, 首都星堪称一个热闹非凡。


    一-大早上,巡游的花车飞舰就于天穹之上穿行不休,投落下大量全息烟花和仿真的星星。大多数主干道停止行车,节日庆典的花车和游行活动如火如荼地开展着, 路两侧聚集了从各色星系前来的游客和公民, 热热闹闹沸反盈天。


    一-大早上, 督查庭那边派过来的形象团队就匆匆忙忙跑进了督查庭庭长的宅邸。


    符皎那头还没睡醒呢, 迷迷糊糊就被人从床上抓起来,风风火火推向了梳妆室。


    “???”


    被按在椅子上绑带一系开始整理发型的至高神半晌才反应过来,茫然地看向他们:“等等这是干什么?怎么没人通知欸欸我的头发!!!”


    “我们是督查庭那边派来的形象管理团队, 专门为您制定形象方案的。”


    为首的设计师朝她鞠了一躬, 后面年轻的发型师羡慕地摸着她垂落顺滑的黑发叽叽喳喳。


    “哎哟你看看这头发, 发质真好”


    “是啊是啊, 一看就没经过基因优化, 纯天然的呢”


    “光是看见这张年轻的脸,我就有设计方案了”


    符皎:“?”


    年,年轻?


    呆胶布?


    好吧,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过她年轻了。


    事已至此,她再反抗估计也没用,只能任由对方给她浑身抹了滑溜溜一层高级精油, 又推进了水雾蒸腾调好温度的浴室里。满满一缸子粉紫色散发着玫瑰香气的洗澡水在那里等着她。


    至高神一面堪比水獭一样绝望且怠懒地漂浮在水面上, 一边听着门外设计师捧着书籍高声念诵给她护肤的材料。


    “边缘星系出产暮色玫瑰精油三分之一瓶, 试验田空运香薰蜡油一整瓶, 超导电磁毛孔护理装置”


    符皎绝望地抱着脑袋叹了口气, 默默把自己沉入了香香的洗澡水里。


    神躯不会产生浊秽, 因此洗澡对她来说只是一种精神放松的享受。


    在考虑到一会儿可能要面临更严峻的摆弄和调整,她还是把自己往水里泡了半天, 直到外面有人催才磨磨蹭蹭出来。


    现在的联邦上流社会要参加个晚会都这么麻烦了吗


    她稍微有点后悔想去神殿的晚宴凑热闹了。


    几个小时的“精细护理”——至少是他们口中的精细护理结束,符皎总算被推进了衣帽间。为首的设计师依旧保持着毕恭毕敬的态度,轻咳一声,让助手抱来几个精致美观看着就价格不菲的大盒子。


    “根据庭长的建议,我们选择了这套礼服作为您此次出行的服装”


    设计师可疑地停顿了一下,看向符皎的眼神略微有些怜悯,瞧得符皎简直有些莫名其妙。


    “毕竟是庭长的建议,我们也不能不采纳包括配套的首饰和珠宝,也都是根据礼服挑选的。”


    “如果您有任何意见的话”


    说到这里,设计师移开眼神又咳嗽了一声,看起来心虚不已,甚至直接吩咐助手替她穿衣服。


    再也没有下文了。


    符皎:“”


    她揉着从今天早上醒来就一直突突跳动的右眼皮,眼神更加茫然起来。


    *


    晚上七点,天已经黑透了。


    媒体报道中把火鹤花节庆典时的首都星称作不夜城,此刻看来,这个称呼倒全然没有作假。


    矗立于城区的仿真巨树幻影带着灿烂绯-红光芒,漫天层叠几乎晃眼的烟花轰鸣之下根本看不出夜色暗沉,市中心的火鹤花集市与花车游行庆典气氛极度热烈,城市血液般的主干道上到处是佩戴假面欢呼雀跃的行人。


    烟花炸裂时的轰鸣声混杂着无数浪潮般喧嚣声音涌入耳膜,远处神殿也一改往日圣洁神秘的气质,院内喷泉喷洒出的不再是水,而是殷红浓郁的酒液。电磁网结界在这种庆典节日里也罕见地解除了禁制,收到邀请函的贵客们有说有笑地进入通行口。


    整个星球都沉浸在放肆的狂欢之中。


    符皎从接送贵客的专车上下来时,督查庭那边安排的侍应已然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很抱歉,小姐,庭长说他还有会议要开,大概晚上八-九点钟才能同您见面,”侍应彬彬有礼地朝她微微鞠躬,示意她往神殿内走,“您的权限已经被调整至最高,庭长吩咐您玩得开心就好,其他的一概不用考虑。”


    “”符皎深深吸气。


    远处层层叠叠耀眼烟花刺得整片天穹只剩下火光,周遭天鹅绒红地毯兢兢业业铺设于贵宾入口处。


    她来得正是时候,许多年轻贵女与绅士正成群结伴言笑晏晏地一同通过安检。侍应说的声音并不大但足够清晰,他话音刚落,符皎就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脊梁骨上,似乎连旁边人群都安静了一瞬间。


    这跟她此刻的穿着应该脱不开关系。


    设计师美其名曰“庭长亲自为她挑选的礼服”,是一件做工极其精致的无袖刺绣复古款长裙。


    还是招摇的赤红色。


    她记得早在废土文明时,那边的高层宫廷就格外流行这种款式。层层叠叠的蕾-丝和手工刺绣既高雅突出气质,又象征了来宾不可逾越的尊贵身份。背部干脆整个就是镂空刺绣的设计,深色黑红刺绣配上雪白皮肤,颜色对比相当鲜明。


    不过这件衣物引人注目的点,并非颜色更并非样式。


    而是上面的手工纹路装饰。


    那是一只金色的、灿烂的、美丽的狮鹫。


    对,她衣服上的刺绣暗纹装饰是只金灿灿的狮鹫。刺绣缝合入昂贵不菲丝绸中,用星屑矿石点缀出波光粼粼的暗纹,静止时已经很显眼了,若是再行走起来,那衣物上的狮鹫花纹简直生动得跟活了一样,灿烂着跟随着她的脚步。


    张扬到简直是在向世界宣称她的所属权。


    又或者说,是他的所属权。


    联邦高层上流社会的人一个个都是人精,这么明显的暗示怎么会看不出来。符皎只感谢火鹤花节的传统是参加活动要戴假面——虽然她配套的假面也是金灿灿的狮鹫装饰,但好在能遮住她半张脸,总不至于暴露面孔。


    至高神也不知道现在想爆锤谁的狗头了。


    那一刻,她深刻地感受到,家长太惯着孩子是会出事的。


    没关系没关系,等这次火鹤花节结束一起清算。


    想到这里,她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嘴角抿成一道硬邦邦的直线,跟着接待她的侍应走进了开放活动的神殿区域内。


    身后如芒在背的目光火辣辣依旧灼热,神殿晚宴区域还未开场,剧院里倒是已然聚集了不少宾客。


    火鹤花节传统的活动里确实有歌剧环节,偌大的会场剧院光线明显比外面暗上许多,天鹅绒血红幕布紧紧掩着。


    来此的宾客们依然落座,小声交谈着窃窃私语,恒温系统持续运转,周遭墙壁绘着巴洛克风格的壁画。


    根据侍应所说,庭长他们此刻应该在研究院那边开会,要等开完会才能赶到会场。


    因此,他先行把符皎引到了提前订好的顶层包厢内


    吊灯明晃晃,偌大一整面墙的玻璃居高临下投射出下方剧院盛大景象,整体复古风格恨不得精细装潢直到每一处角落。雕花茶几上已经布置好了果盘酒水和点心,看起来也相当名贵。


    符皎不太会喝酒,但她足够嘴馋。


    等侍应生一走,她立刻给自己浅浅倒了一杯底的酒尝尝,被辣到了舌头,遂作罢。


    只得捡了几颗葡萄吃吃。


    彼时刚好是夜间六点多钟。


    宾客陆陆续续到齐时,歌剧也快开场了。剧院内的灯尽数关闭,昏沉黑暗内只剩下周遭的氛围灯还开着。


    天鹅绒红幕布缓缓退开,展露出全息投影模拟出的仿真夜景。温度光感和声色系统同时调节,夏日夜些微燥热的风和蝉鸣喧嚣着一同响起,仿佛整个剧场的季节顷刻间翻转。


    漆黑之中,幕布后的男演员身穿繁复中世纪风格的演出服出场,低沉的、和缓的歌声以早已被文明所遗忘的语言唱出。


    昏暗里,连带着顶层包厢里的灯光都暗了许多。从玻璃墙旁居高临下俯视,绯-红的萤光在黑暗中漂浮不休,几乎带了悠远缠绵的暧昧之感。


    即便最不懂音乐的宾客也能听出来,这是首表达爱意的情歌。


    舒缓,安详,平定,甚至到了让人昏昏欲睡的程度。


    符皎右眼皮微微一跳。


    “啪!”


    伴随着眼皮这一下细微的痉挛,吊灯倏忽间熄灭,整个专属包厢彻底陷入了黑暗里。


    空气死寂,除了飘扬沉缓的情歌似乎再无其他。女主角终于登场,复古繁复衣装的男女主在舞台之上周旋,牵连起更多黑暗里扑闪的赤红色萤光,似乎是仿真的萤火虫在私下飞舞。


    死寂的、凝滞的黑暗里,至高神重重呼出一口气,伸手又揉了揉右眼皮。


    跳了一整天的眼皮,终于不跳了。


    ——“在最传统的火鹤花节里,歌剧曲目通常都会选用缠绵的罗曼蒂克虐恋,来颂扬纯洁爱情的至高无上和圣洁。”


    “不过很可惜,我个人向来欣赏不来这种风格的作品。比起缠缠绵绵的虐恋,或许背信弃义相爱相杀,更符合我的审美。”


    身后响起的脚步声极其细微,毕竟踩在了毛毯上。


    火红微卷的长发落在肩膀处挑-逗似地泛着痒意。


    灯光再亮起时,颈窝已然喷洒了人类所呼出的温热,声音也比数千年前更沙哑轻佻。


    观九垂下眸子来,下巴从后面抵着至高神的肩膀。透过那一整面墙的玻璃倒影,符皎看见,身后雌雄莫辨的美人有双锋利不输狮鹫的血瞳。


    像是海底的水母终于悄无声息地捕获了渴求已久的猎物,麻-痹-的毒素早已不知何时渗透了每一寸皮肤。


    “晚上好,至高神。”


    “您这件衣服,还真是丑到极点了。”


    第74章 就你和我


    符皎把最后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塞进嘴里。


    “真是糟糕的拜访, ”她语气一如既往平静,甚至有点感叹的意味,“不过,好久不见, 观九。”


    “我还以为, 这次降临, 你不会再来找我了。”


    “这是什么话, 神主。”


    观九笑了起来。


    他后退两步,摊开手,向后坐在了符皎对面的复古沙发上。


    毒水母扯了扯大敞的领口, 超绝不经意露出腕上的赤红神纹, 那双血色的眸子依旧直勾勾地盯着符皎。


    看得出来, 他此次来有精心打扮过, 无论是奢靡华丽的丝绸衬衫, 抑或是宫廷风格的外套,都透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几近肆无忌惮的招摇感。


    “毕竟万年前,我的命是你救的,”他轻描淡写,“就算再怎么恨,也总要来见你一面吧。”


    “说起来, 想见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知道那个疯狮鹫在你身边布置了多少暗线和兵力吗?我甚至要花上一段时间处理。”


    说着, 观九慢条斯理伸手, 把一堆银制徽章, 像扔垃圾一样丢到了茶几上。


    金属与茶几表面碰撞声不绝于耳, 符皎已经跟督查庭打了一段时间交道, 几乎一眼就能认出,那些都是督查庭队员胸口的胸章。


    上面依旧镌刻着剑与盾纹饰的徽记, 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无机质的光芒。


    “不过,也就那样吧。”他淡淡补充。


    “你把他们杀了?”符皎目光落到那堆曾让旁人无比羡艳的银质徽章上。


    “没,只是一点小小的手段。你知道的。”


    观九懒洋洋地给自己倒了杯饮料,身后缓慢摇晃出庞大的、毒水母的幻影。


    血色的水母身躯半透明,腕足缠绕着在灯光下闪烁出迷幻光彩,掩藏在躯体之中的毒腺源源不断分泌着黏滑的毒液。


    他的毒液特性相当罕见。


    每一丝毒液都是水母细胞分化所成,观九本人能远程控制这些毒素的分泌和扩散。


    毒素通过触碰或进食都可以蔓延入人体,无色无味,难以察觉。这种毒液微量时并不会对人体造成多大影响,顶多是更饥饿嗜睡,两周后便会被人体自行分解掉。


    但只要被毒素标记,服毒者就会时刻处于观九的控制之下。只要他想,甚至可以在半秒钟之内让服毒者周身血液爆裂而死,如同受人遥控的远程定时炸弹。


    这也是观九手下黑市死士忠心耿耿、从不背离的原因之一。


    “三毫升就足够让人昏睡一天,五毫升就能让强悍的肉食类亚种陷入休克——十毫升?”观九抵着太阳穴看起来有些倦怠,慢吞吞地拖长了声调,“十毫升,在毒液被分解之前的两周内,这条人命就由我一手主宰,生死都由我来定。”


    “你猜,我在神殿的空气里散播了多少毒素,又有多少人吸入了我的毒素?”


    符皎没说话,殷红的车厘子被洁白牙齿咬破,爆裂出鲜艳的果汁。


    抹去唇角如血般的果汁,她微微扬起脸,冲他笑了一下:“这么大阵仗,抱影那边估计很快就会知道了吧。”


    “嗯,是啊,说不定几分钟之后这里就要响警报疏散宾客了,”观九赞同地点点头,站起身来,“所以事不宜迟,闲聊就到此为止。”


    “不想让整个神殿沦为屠宰场的话,跟我走吧?”


    至高神笑了:“这算威胁吗?”


    “怎么能算威胁,顶多算交易,不是吗,”毒水母露出一个无辜的神情,把双手举过头顶,嘴角上扬眯起眼睛,看起来一如往日般狡黠,“我们至高神向来爱护世人,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况且,我只是想跟您久违地度过一个夜晚,仅此而已。”


    “就你和我?”符皎问。


    “就你和我。”观九肯定道。


    台下黑暗中歌声还在响,女主从城堡高墙上跳下来,攥住了已然等候多时的男主的手掌。背景乐声逐渐高亢,鲜艳铺满大簇蕾-丝与花边的裙摆飞扬,观众们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大家都喜欢这种男女主叛逆挑战权威的剧情,尤其是在双方私奔的时刻。


    观九做了个彬彬有礼的邀请姿势,侧身朝着门的方向。


    “虽然看您这件衣服,我真是有够不顺眼,”他声音柔滑得体,“不过介于我们即将迎来的美好夜晚,我愿意捏着鼻子忍受一下某些人烂到爆表的服装品味。”


    “”


    看起来好像真的很讨厌这件礼服呢。


    这已经是他今天晚上第二次拉踩灯抱影了。


    符皎叹了口气,整理裙摆,站起身来。


    “走吧,”她温和地、淡淡地说,“分别这么久,你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告诉我。”


    “就算是要打架,也不要在人这么多的地方打架你说呢?”


    *


    包厢门外,甚至整个剧院内的安保都被悄无声息撤换了个彻底。


    督查庭原本安插在此处的眼线,尽数都换成了黑市的人。


    就算是大摇大摆直接走出神殿,也不会引来任何安保的阻拦。


    私人飞舰停在神殿门外,观九打开飞舰门,自己坐进了驾驶室。


    “为了今晚,我特意没叫司机来,”他抵着下巴侧头,看了一眼坐进副驾驶的符皎,“虽然有自动驾驶,但我还是建议你系安全带。”、


    “真是准备周全。”符皎叹气。


    似乎就好像他口中所说的那样,观九今夜大费周章过来,只是为了跟久别重逢的神主度过一个美好的、节日的夜晚。


    天穹之上花火不断,轰鸣声伴随着周遭熙熙攘攘人潮汹涌,四处都是缤纷绚烂的、嘈杂热闹的场景,透着一股子爆米花和苹果糖的味道,丝丝缕缕从时间的缝隙里传过来。


    在人潮之中飞舰行驶得也很慢,与主干道上蜂拥聚集而来的,尖锐警笛回荡的督查庭飞舰擦肩而过。


    刺耳警笛声刺破这个喧嚣夜晚的欢腾气氛,节日里游行变装热热闹闹的人群纷纷回过头,疑惑地看向大批警用飞舰驶去的方向。


    那是神殿的方向。


    与此同时,飞舰里,符皎的智脑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小狮鹫”。


    “看起来,你被发现了呢,”符皎按着智脑看了看,没接,只是淡淡评价道,“不过你把痕迹扫除得很好,自身又带隐匿的天赋。现在人群拥挤太杂乱了,督查庭想要找到你,还需要一段时间。”


    “是啊,应该足够我们度过今晚了,”观九目视前方,跟没事人一样提议,“要不要去集市上逛逛。”


    “走吧。”


    符皎没接通讯,关闭了智脑,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


    虽然都是在市中心,但集市区域无疑还没有受到突发变故的波及,依旧是一片欢欣鼓舞的海洋。小摊小贩支起的篷车之间悬挂着金鱼灯和火鹤花全息投影的装饰,两侧路人都带着假面和奇装异服,有说有笑闹闹哄哄朝着不同的地方走。


    遥遥看去,整座集市简直如同吵闹的灯海,小孩子的尖叫笑声与商贩们的吆喝声混作一团。


    像是要融化在这个盛大的夜里。


    这样看起来,反而是穿着正式的符皎和观九,更像不伦不类的外人。


    灯火连绵,好在路人们说说笑笑都在忙自己的事情,鲜少有人会回头看并肩而行的两人。


    路过糕点铺子时,符皎还自掏腰包,买了一盒子样式精巧的火鹤花节传统糕点。


    糕点被捏成花朵的形状,挤挤擦擦把盒子塞得满当,符皎自己吃了一块,又给观九塞了一块。


    “太甜,做工太粗糙,就那样吧,”观九毫不客气地大吃了一口,捻了捻指尖鲜艳的糕点碎屑,挑剔评价,“我在黑市那边有专门的甜点私厨,味道远比这个强多了。你好不容易降临一次还这么没品,一看就是臭狮鹫都没带你吃过好的。”


    “”符皎把糕点塞进嘴里忙着嚼没说话,只翻了个白眼,把刚买的彩绘面具盖在了他脸上。


    这孩子现在真是有够难伺-候。


    他好像铁了心就非要跟灯抱影比出个上下高低来,一路上符皎买什么东西都要絮絮叨叨半天,最后那半盒糕点还不是被他全吃了。符皎站在原地回头,看见神殿的方向已然被警用飞舰和无人机围得水泄不通。


    路上的行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么大的阵仗,伫立在一旁谈论着那边发生了什么,灯火晃眼。


    好在符皎非常有先见之明地已经关闭了智脑,不然此刻智脑应该已经被小狮子的传讯给打爆了。


    “你信不信,你那个智脑里至少装了三种高精密的监控定位芯片,”观九瞥了一眼神殿方向持续传来的闹哄哄警笛声,嘴角一撇,露出了一个促狭的笑意,“我是恶人,他又是什么好东西?控制欲监禁狂,也就你才会溺爱他溺爱成这样。”


    “吃你的糕点吧,”符皎呼出一口气来,捏捏眉心,“我自掏腰包买了一-大盒了,还堵不上你的嘴吗。”


    观九闻言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他眉眼弯弯地看着身边的至高神,刚给他买的彩绘面具盖在脸上,只露出那如同狐狸般狭长的血色眼瞳。


    “不够。”


    水母抱着臂堪称理直气壮地如此说。


    如果观不回在这里,大抵会意外地发现,他这个素来懒散诡计多端的养父,唯有在此刻,才像个孩子气的、没长大的少年。


    “只有糕点算什么,”观九一侧头,看向边上商贩卖的冰激凌,“还要那个,对,就那个。”


    第75章 共度之夜


    事已至此。


    符皎叹气, 又去给他买了冰激凌。


    刚烤出来的脆蛋筒香气浓郁,冰凉奶油入口即化,不可避免沾染到了唇-瓣上。


    灯火通明集市喧嚣吵闹,轰鸣烟花炸裂, 远处警笛做背景陪衬整个夜色越发深黑浓稠。


    “真是个乱糟糟的晚上啊, ”观九靠在路边的长椅上, 修长双腿交叠着, 有一搭没一搭舔着至高神亲自给他买的奶油冰激凌,“人也乱糟糟,事也乱糟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也不知道这种节日到底有什么庆祝的意义。”


    “如果光用寿命来评定某些事物的意义, 那文明应该也会很无趣的。”


    符皎坐在长椅另一边, 看着远处闹闹哄哄红□□光下的剪影和花火, 淡淡道:“而且你也很喜欢这种日子吧?不然怎么会千方百计选在今天跟我见面?还打扮得花里胡哨的。”


    两人表现得都太平静, 平静到仿佛整个市中心的躁动跟他们全无关系。


    一直到观九慢吞吞地啃完一整支冰激凌,这才肯拍拍身上的衣服站起来,立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处,抻了抻腰肢。


    “走吧,”他问,“你还记得飞舰停在哪里了吗?”


    风里传来苹果糖和奶油冰激凌的味道, 越飘越远。


    观九像是终于玩够了, 末了还买了一桶爆米花放进奢华的私人飞舰里。这种平民小吃看起来跟高顶尖的漆黑飞舰风格迥异, 他一面咯吱咯吱嚼着爆米花, 一面又打开了自动驾驶功能。


    飞舰如同骄傲的、怠懒的大鱼, 无声无息地汇入了夜幕之下的车流中。


    路两旁交错的光影与集市绚烂颜色被拖得越来越远, 周遭也逐渐安静下来。不知为何,符皎的右眼皮又开始突突地跳了。


    她揉着眼皮瞥了观九一眼, 只见对方神情依旧怡然自得,甚至还很有情调地打开了车载星网,想听一下音乐。


    结果刚一打开,里面就传来了首都星总台的播报。


    “——由于突发-情况,各主干道即将封-锁,活动入口将提前关闭。请各位公民在十一点之前离开活动区域。”


    “重复,由于突发-情况,各主干道即将封-锁”


    “”


    伴随着总台星网字正腔圆的播报,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了尖锐刺耳的、逐渐清晰的警笛声。


    符皎透过后视镜向私人飞舰之后看过去。


    不知何时,他们已然离开了城区主干道。两侧飞舰逐渐稀稀拉拉变少,取代而之的是身后赫然追上来的一-大批警用飞舰。


    耀眼红蓝警灯撕破节日盛大黑夜的喧嚣,围追堵截着在他们这艘飞舰后面狂飚。


    为首的那辆警用飞舰上还挂着一个巨型声波喇叭,持之以恒地播放着录音。


    “前面的飞舰!!你越境挟持人质,已涉嫌多项联邦违规罪名!!现在停止行驶!否则我们有权利对你”


    “现在立刻停止行驶!!我们还能争取宽大处理”


    头顶无人机持续监控蜂鸣旋转,拥挤着如同乌云般俯冲下来,好似成群结队的飞鸟。


    很显然,督查庭那边已经发现了异常,并锁定了观九的行驶路线。


    “哎呀。”


    观九透过后视镜也瞥了一眼身后:“这样的阵仗,说不定整个市中心都在封-锁呢。”


    他轻笑一声,侧过脸来刚好面对符皎幽幽的眼神,导致市中心封-锁的罪魁祸首半点愧疚之心也没有,只又吃了一颗爆米花,慢吞吞地回应:“你看,现在咱们是从犯了。”


    “从犯你个水母头,”符皎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得扯了扯嘴角,冷笑,“你听清楚后面警用飞舰喊的什么了吧,你才是罪犯,我是被你挟持的人质。”


    “喔——”观九拖长了声调,“那可真是无情啊。”


    话虽如此,他笑得却更开心了。


    像是许久不曾嚣张过的野兽终于得以玩一场紧张刺-激的游戏,他一手撑着头,眼睛落在符皎无言以对的脸上,神情看着倒是放松又戏谑:“不用担心。”


    “督查庭想阴我都想阴几千年了,之前他们逮不到我,现在也逮不到。”


    他话音未落,私人飞舰尾翼猛然间喷-出暴涨蓝焰,发动机引擎轰鸣作响,刹那间如同离弦之箭般直接冲上了前方被封-锁清除障碍物的主干道桥梁。两侧灯光混杂着警笛嗖嗖从窗口飞驰而过,头顶无人机潮水发出最后的警报声,阻拦索枪口已然对准了那横冲直撞上主干道大桥的漆黑飞舰——


    “嗡!!”


    数架小型战机携卷着电磁引力,直接从夜空云层之上俯冲而来,黑市标志于金属机身上煜煜生辉。


    底部舱口大敞而开,无数形似煤球却安装了金属摄像头眼球的微缩机器人蜂拥而至,如同口香糖或毛线球般,直接吸附在了那些无人机、监控摄像乃至追击警用飞舰的引擎上,发出了欢快的“嘟嘟”声。


    然后,那些煤球机器人,就那么爆炸了。


    头顶此起彼伏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作响,震得人耳膜都要应接不暇,无人机坠毁时爆裂出灿烂夺目的火花,如同坠落的小型火陨石,似乎比刚刚的花火还要炽热。


    身后追得最紧的某辆警用飞舰外置引擎陡然间爆裂,驾驶员紧急转了个大弯,所幸没有直接冲下大桥,却跟身后的警用飞舰乱做一团。


    追击进度刹那间减缓,观九悠然自得从后视镜看着混乱的一切,笑容露得更大了。


    频道智脑里传来黑市成员带了些滋滋杂音的汇报声:“正在组织拦截,请首领放心前进。”


    窗外落下层层叠叠燃烧着的小型无人机零件,更多煤球被抛洒下来,如同一场瞬爆炸弹的暴雨。当然,这种煤球机器人并不会产生多大的伤害,观九似乎只是想截停他们的追击——


    又或者说,阻止他们对这个“与神主共度之夜”的干扰。


    漆黑的私人飞舰在头顶数架战机的逡巡保护之下,速度极快地向前飞驰着,外界气压与车内气压晃荡着碾压飞舰。


    符皎闭了闭眼,恰好飞舰飞越过前方桥梁出口铺设的路障。


    车内连爆米花桶带其他小物件一并脱离星球地心引力腾空而起,至高神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撑住扶手,脑袋瓜险些撞上旁边的水晶摆设。


    “你能不能别在车里放这么多东西”符皎抱着后脑勺,艰难撑起上身,“而且你能不能”


    “砰!!”


    被煤球机器人自爆摧毁前,无人机挣-扎着歪歪扭扭射出阻拦索,不偏不倚直接击中私人飞舰外壳。巨响伴随着金属撕裂声袭来,符皎回头一看,只见阻拦索末端尖锐利爪已经深-入飞舰舱室内部,随着惯性“邦”地一声又飞出去了。


    “哦呀。”观九回头看了一眼,挑了挑眉。


    “多么美好的、热闹的夜晚啊,”他感叹,“这才像是节日的样子嘛——”


    “别美好的夜晚了,”至高神忍无可忍,“你的飞舰爆火花了!!!”


    *


    事实证明,黑市出品的高精尖科技到底还是领先市面一-大截。


    在督查庭那边出动巡查重型战舰之前,观九成功驾驶着噼里啪啦一顿爆火花的、被阻拦索扎得千疮百孔的飞舰,冲出了首都星主城区,头也不回闯入了黑漆漆茫茫夜色里。


    周遭逐渐安静下来,但两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静。


    身后督查庭依旧咬得很紧,观九的踪迹已经暴露,想要带着至高神继续狂飙,只会越来越困难。


    “好在,我们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毒水母轻快地笑了起来,自动驾驶中的方向盘猛地一甩,刹车制动系统发出刺耳轰鸣。


    已经千疮百孔的私人飞舰最后爆出一阵黑漆漆浓烟,歪歪斜斜地停在了某座高大建筑的旁边。


    至高神挣-扎着解开安全带,下车之前终于得以松了一口气。


    她感觉再不滚下飞舰,自己真的要晕车了。


    经历了这一番如同电影般的速度与激-情,灯抱影特意为她定制的刺绣复古红色长裙依旧鲜明而煜煜生辉,在漆黑夜幕下如同一道火焰的亡魂,金线绣出的狮鹫张牙舞爪。紧随其后的观九目光又一次落到了金丝狮鹫上,明显再次皱眉。


    随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面前的建筑。


    这是坐落于首都星主城区最边缘的钟楼。


    在星际时代,这种看起来复古听起来也很复古的东西本应该早就被岁月所淘汰。它能留存于此,原因是文化价值远远多过于实用价值。里面的大摆钟早已换成了自动的电子钟,每到特殊的日子,钟楼就会自动摇摆轰鸣,在夜色中把钟声传遍主城区的每个角落。


    也正因如此,它也是整个主城区,最高最古旧的建筑物之一。


    涂了特制白漆的墙体甚至已然斑驳,符皎抬头嗅了嗅空气中清晰的腐朽气息,叹了口气。


    “这就是你不惜得罪整个首都星也要带我来的地方吗?”至高神问,“虽然听起来很浪漫,但其实幼稚到不能再幼稚了我该感觉荣幸吗?”


    “当然,”观九-大言不惭,笑着走上前去,拉开了那道钟楼的门,“幼稚是用什么来定义的呢?如果是你的话,哪怕整个宇宙放在你面前,你都会感觉到怜爱且幼稚吧。”


    说着,他九十度彬彬有礼弯下腰,装模作样地冲着至高神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女士优先?”


    第76章 可复制


    这时候又说上女性优先了。


    符皎深深叹气, 还是默默拔腿,走进了灯光昏暗的钟楼内部。


    两人一前一后关了门,腐朽尘埃气隔绝外界逐渐微弱的警笛声,漆黑建筑内部罕见地依旧保留着螺旋楼梯而非电梯, 一圈圈绕着直到钟楼顶端, 抬头看去如同后现代抽象派的画作, 光是瞧着就让人眼晕。


    周遭墙壁上遍布着污渍斑斑的电路板与电线, 摸上还微微发着烫,楼梯也老旧,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看起来有几百阶呢, ”至高神一边扶着扶手往上爬, 一面又叹了口气——这是她今晚不知道多少次叹气了, “说不定等咱们爬上去, 底下已经被督查庭围满了。”


    “真是悲观啊, 神主。”


    观九笑着跟在她身后,语气轻飘飘地补充:“不过没关系,你不是说了吗?我才是罪犯,你是人质而已。”


    “就算被围满了督查庭的队员,挨抓的也是我。”


    符皎脚步慢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 后者露出一个几乎挑衅的, 大大的笑容。


    “不是吗?”观九问, “在我和灯抱影之间, 你还是更偏爱那只狮鹫, 不是吗?”


    “得了, 至高神,你早就知道灯抱影对你是什么感情。”


    虽然是笑的, 但观九的红瞳却直勾勾地盯着她。


    就像是执拗的、幼稚的孩子,在此刻就想朝家长要一个答案。


    “”


    “我不否认,”至高神淡淡地扭过头去,继续爬楼梯,“但抱影是我的幼崽,猞和覆衣是我的幼崽,你也是。”


    “我不会容许他们受到伤害,一如我也不会放任你不管。”


    真是说得好听啊。


    毒水母如此想到,嘴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身边墙体电线裸-露出来缠绕在楼梯上,符皎不得不迈一-大步绕过电线,避免被绊倒。


    这一句话说完之后,观九倒是一改常态地陷入了沉默,钟楼内部一时只剩下两人一深一浅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爬了半小时才爬了一半。


    他俩靠在栏杆上短暂休息时,红发水母的目光始终落在符皎身上。呼吸声在钟楼里清晰可闻,周遭探照灯一闪一闪地晃着,止不住周遭昏暗腐朽。螺旋形状的楼梯朝着钟楼顶端蔓延,符皎想重新登上一阶台阶时,听见观九长腿一迈,声音在身旁极近处响起。


    “当年,我知道你为什么走。”


    观九在她身侧,那轻描淡写的、似乎含-着笑意的声音:“说那些好听话骗骗他们也就算了,你骗不了我。”


    这一回,至高神上楼梯的动作总算是停顿了半秒。旋即似乎想到了什么。


    半晌,她如同恍然大悟般,回头看了眼观九。


    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安然。


    “啊所以,”她淡淡道,“你那天,并没有离开议会,是不是。”


    “是呀。”


    毒水母笑了起来,像是愉快于她终于、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


    “那天,我听见你和祂的对话了,一字不落。”


    *


    “现在想想,我真不知道当时遇见你,是好事还是坏事。”


    扶手栏杆上沾了灰,冰凉。


    总算是爬到了顶楼,观九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了通行卡,走到另一边去开电闸。一面开电闸一面似随口闲聊。符皎坐在台阶上抵着下巴看他开锁,这电闸密码锁看起来似也落后市面上好几十年,开起锁来相当费劲。


    通行卡滴滴几下不出声了,毒水母叹气,顺手把卡丢到了一边,解下腕上金属袖扣,咔咔重新组装。


    再一摁袖扣机关,那本该小巧的装饰物顶端瞬间喷-出炽热的蓝色光焰,绕着电子阀门灼烤两下,登时爆出堪比电焊的火花。


    “吧嗒”一声,密码锁装置应声而落。


    符皎:“”


    你有这东西你刚才用通行卡鼓秋半天干什么。


    顶楼的门总算开了,冰凉夜风混杂着火鹤花节燃放的烟火气飘过来,大抵是真的换季了,又或者是高空太冷,站在风口的地方,符皎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小臂。


    烈风从顶楼倒灌进来,走进高空钟楼的夜色之下时,那件火红的礼服都在风里飒飒地招摇着。


    不愧是主城区最高最老旧的建筑,四面八方眺望过去,尽是绚烂的、辉煌的、灿烂明亮的灯火。


    连带着那些充满科技感的、湛蓝的光轨环绕于城市之上,无数文明的火焰明灭不休间贯穿时间与空间,赫赫煌煌被笼罩在巨型的仿真火鹤花树幻影里,伴随着那些涌动不休的、凡人看不见的数据流。


    漆黑与喧嚣,沉寂与生动,老旧与崭新,在顷刻间仿佛被割裂成两个世界。


    而水母,她曾极为钟爱的、亲手从奴隶拍卖会上带出来,一手教导成长的幼崽,就这么站在她面前。


    站在光照不到的、割裂般的阴影里。


    观九面朝着至高神,倒退了几步,张开双臂,像是在给她展示这个尘世。


    那剪裁精致的、末尾拖曳下来连绵雪白丝绸的衣衫,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像被剪断的羽翼。


    “这些年,我有很多话,很多话想对你说,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你,”观九笑了,“特别是在你走后。”


    “你,和那个‘观测者’。”


    “整个宇宙,在你们眼底都是待宰的羔羊,对不对。”


    毒水母略略歪头,看着她,眉眼弯弯地问:“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降临这里,又要假惺惺地救我们走呢。”


    “是不是只有对你有价值的东西,才能顺理成章地站在你身边呢。”


    “”


    至高神静静地站在他对面,没说话。


    没认同也没反对,只是极轻地、淡淡地叹了口气。


    半晌,观九听见符皎说:“你不该偷听那些话的。”


    “我确实不该听那些话,”毒水母微微停顿一下,嘴角扯了扯,流露出一个薄凉的、几乎是饱含涩意的笑,“如果可以重来,我甚至不愿意再踏进那个夜里一步。接下来你走的七千年,我每每午夜梦回都是那一幕——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的嘴里,到底有没有对我们说过真话。”


    “至高神,如果在你眼里,这个宇宙是可复制的、一切都可以推翻重来的推演棋盘和副本。”


    “那我们,又算什么?你的棋子吗?”


    观九向前一步,双手插-进裤兜里,唯有那双瞳孔似浸-透了鲜血般明晃晃映着黑夜之下的光。


    像是淬了怨毒的鬼魂,从极其茫远的过去爬回来,声声诘问着故人。


    “如果这个宇宙的一切灾难、我们曾费尽心思阻止的一切,都是你们轻描淡写的推算和赌局,我们又算什么呢?”


    一如过去的每一次诘问自己,又一如过去的无数次诘问星穹,观九还是没能得来回应。


    钟楼顶楼一片寂静,只剩下远处轰鸣炸裂的烟花太璀璨,今夜盛大的火鹤花节依旧狂欢。


    再远的地方,是警笛的刺耳尖锐声音划破死寂,钟楼之下的轨道尽头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层层叠叠的飞舰倒影。


    符皎低下头,仔仔细细摸索过袖口。那里刺绣着的某颗红色小珍珠似乎不翼而飞,应当是在围追堵截狂飙的中途被抓掉了。


    观九的声音从面前传来,灌透了夜风的寒凉。


    “从那一-夜开始,”观九说,“我就再也没为自己活过。”


    “你不该救我的。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未来一万年的观九,已经死成了枯骨。”


    “我恨你。”


    “以前是,现在也是。”


    符皎抬起眼。


    在浓重的、黑沉沉压下来的阴影里,在这个本该盛大狂欢的、艳丽滚烫的节日里,钟楼上的观九解开了衣服。那张漂亮的、雌雄莫辨的、苍白到不像人类的脸上露出了一点肆无忌惮到快意的神情,笑得绝望又欢畅,几近病态。


    丝绸衬衫领口歪歪扭扭大敞着,那苍白劲瘦的胸膛上,赫然间显露出从锁骨直直劈到小腹的巨大深紫色裂纹。


    那裂纹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胸膛,血管似的深色纹路从胸口向周围延伸着,如果放大一万倍,与伪神融合的那道规则裂隙简直毫无差别。就连堕-落的、不带半点生机的、绝望到浸染魂魄的气息都如出一辙。


    裂纹中间深紫近黑,一颗金色的、如同竖瞳般圆溜溜的结晶震颤着,内部一缕黑色贯穿而下。


    放眼看去,如同观九的胸口,寄生了一只巨大的、深紫的眼睛。


    ——比猞、雾覆衣,甚至是灯抱影。


    更深层的、更濒临崩溃极点的、源自精神和意志的谵妄和崩溃。


    简直如同他就是更为羸弱也更为疯癫的、另一道被规则裂隙吞噬共生的怪物。


    与伪神系出同源。


    攀附于观九肌肤之上的深紫色眼瞳亮起,那些紫色纹路如同藤蔓般妖异着蔓延,天穹之外隐隐传来轰鸣之声。


    脚下钟楼如同惊恐的巨人般战栗,真实的空间从观九脚下开始缓慢塌陷,就好似平实的维度被更高的阶级撕开了纸张般脆弱的一角。那些钢筋混凝土哗啦啦从内部瓦解,取代而之的是犹如黑洞般漆黑的、贪-婪吞噬一切的紫黑色裂隙。


    如同浓硫酸般从他皮肤之下侵蚀着,携带着谵妄的紫黑数据流,顷刻间就将整座钟楼同化成不稳的、好似旧电影中滋滋闪烁杂质的“混沌”。


    不真实、彻头彻尾的虚假,彻头彻尾的混沌与无序。


    就这么细细密密地、稀碎地啃噬着真实世界的一切,向上流淌着包裹起来,形成了由紫黑色数据流与频闪杂光组成的——


    属于裂隙的庞大无序空间


    与此同时,在节日狂欢不曾涉及的城郊边缘上空。


    屏蔽战争的电磁结界被开放至最大,黑市与督查庭的兵力于夜空之下逡巡不休。


    似在对峙,又似在隔着黑夜警惕对方,双方都不曾再进一步。


    没有人知晓为什么观九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会突然挟持着一个刚来首都星的、疑似跟他们庭长说不清道不明的女人来这种远离市区的鬼地方。


    说实话,黑市和督查庭一直保持着奇异的、无需多言的平衡。


    毕竟黑市管理着联邦内最难管理的黑市星域与边缘星系,以暴制暴压制着那些反社会人格罪犯与恶人——没有观九堪称雷厉风行到缺德的狠辣手段,他们不知道又要熬多少次大夜,深陷多少次险境。


    再加上观九跟灯抱影又同为神祇选中的继承者,退一万步来说昔日也曾共事。


    因此。


    只要黑市不明着搞出什么幺蛾子,督查庭基本不会与其正面发生冲突。


    但这次似乎不太一样。


    第77章 观测者


    “这群疯子是不是真疯了不是, 我知道黑市的死士们一个个都是只听首领命令的死心眼,但就这么堵着不让我们过去算什么事??”


    战舰旁狼狈撤下来的队友骂骂咧咧,驾驶着飞舰朝后十多米,任由另一架飞舰候补上位置。


    就在刚刚, 他们才刚想趁着夜色从小路往钟楼那边的方向摸, 就被黑市另一支神出鬼没的战舰队伍恐吓着发射-了模拟导弹。


    虽然只是擦着边掠过去, 并未直接引起冲突, 但其威胁之意已然不言而喻。


    双方牵扯太多利益,肯定不会撕破脸皮真打起来。


    况且即便开了大规模屏蔽电磁和最大程度减小弹药伤害的结界,即便身处于较远的主城区郊外地带。这里也依旧是首都星, 联邦的政治和经济中心。


    要是真在这里开战, 黑市和督查庭都会损伤惨重, 得不偿失。


    黑市那边似乎也毫无开战之意, 只是想拖延时间。


    “不会真像他们说的那样, 黑市首领和咱们庭长有什么桃色秘闻吧?两个大人物同时争一个来历神秘的小姐?黑市首领还是趁着庭长工作繁忙时在歌剧院撬的墙角??这他么也太荒谬了我是身处什么霸总小说里吗?”


    “别扯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什么强取豪夺私奔的破文呢?说不定跟跟隔壁猫科亚种族别一样,是两夫共侍一妻”


    “喂!!明显是你这个脑洞更可怕点吧!”


    队友你一言我一语还没呛完,整个战舰忽然异常地震颤了一下,刹那间舰内灯光全灭。


    舰内的成员一瞬慌乱,驾驶员立刻拉开备用电阀, 联络频道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杂音, 滋滋着勉强辨认, 全是舰队内其他型号战舰的报告声——


    就那么一瞬间, 城郊之上的整座舰队, 竟然全都断电断信号了。


    黑夜沉沉地压下来, 备用电阀链接时雷达发出不堪重负的蜂鸣,刺目探照灯再度穿透黑暗, 连同头顶上笼罩如同湛蓝色肥皂泡的电磁结界都错杂着滚过深紫色数据流,好似被什么病毒侵染的程序。


    “”


    负责侦察传递数据的成员声音从莫名其妙开始波动的、信号极差的频道里传过来,听起来甚至出现了失真感。


    “嘿,伙计们好像不太对劲。”


    战舰内的队员微微一愣,随即抬起头,看向钟楼方向的,浓重的黑暗与星穹。


    透过严丝合缝的钢化玻璃舷窗,他看见了如同海啸般潮水般腾升而上的,蜂拥着占据半个天穹,从钟楼之上蔓延开来的紫黑色物质。


    比起某种光线,那更像是吞噬一切的黑洞,又或者是有自主意识的、质感柔软又奇诡的裂缝。


    鼓胀着,蔓延着,从地面一直吞噬至天穹,再从郊区的天穹细细密密如同藤蔓般垂落下来。


    像是紫黑色的、由无数泛着微光的深紫与黑暗数据流组成的、蠕动的。


    虚无的水母。


    “”


    星舰舷窗倒映着这巨型且几乎令人恐惧的、形似水母的怪景,如同庞大怪物之下细微的蝼蚁。


    队员脑子嗡嗡作响。


    恍惚间雷达不堪重负地蜂鸣,几乎一切依赖信号传输的设备,在被逐渐污染的湛蓝深紫杂糅结界里,都逐渐疲弱下去。


    漆黑天穹之下,他听见自己身边的战友骂了一句极脏的粗话。


    “黑市他么的又造出来了什么东西”


    *


    至高神原以为虚空里面会是混沌和吞食者的“胃”。


    毕竟这种概念的怪物她见过太多了,凡是一只脚踏出“人类”范畴的进化级别物种,都会对进食有着难以言喻的渴-望。灯抱影是这样,伪神是这样现在看来,观九很有可能也是这样。


    但令她相当意外,那源源不断流淌侵蚀形成独立空间的虚无数据内部,并非极具攻击力的腐蚀类空间。


    相反。


    周遭的数据流进一步扭曲更改,逐渐幻化出了实体。


    建筑的形状,轮廓,高高垂下来的鲜艳帷幔和长廊处矗立的雪白大理石塑像,拱门形的落地窗外投射出园林景观。


    废土文明时期的月亮被雾霭掩着看不太清晰,风里依旧会传来淡淡的腐朽与烟尘味道,即便是在上流社会装模作样的“议会大厅”内,烂透了的本质依旧清晰分明。


    这一方由数据流搭建的空间内,如此清晰真切的模拟出了,当年的幻影。


    那是至高神离去的前一-夜。


    符皎此刻在长廊后面某道楼梯上,看这个视角应当是观九当时的视角。


    楼下大厅内熙熙攘攘,人群刚刚开完会,有说有笑三两成行往外面走,唯独这一处灯光照不到,隐秘,甚至称得上孤寂。数据流空间内的一切都如同当年情景再现复刻,就连楼下人群们掠过时的表情都清晰可见。


    至高神垂眸看向楼下,总算是想起了当年的时间点。


    这个时候,废土文明社会渐趋于稳定,她所亲手教导的幼崽们正在以自己的意志推动文明的巨大改-革。


    那些上一辈的腌臜与等级划分严苛分明导致的贫富差距分化,也在被逐渐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修补。年轻一代逐渐更替了死死焊在权力宝座上不愿离去的亚种族群族长,百废待兴。


    而这一-夜,废土文明联合律法于会议上被提出。


    后世的历史教材里如此评价这场会议。他们说废土文明联合律法是真正意义上有利于民-主发展的、有利于社会进步的法律条文之一,为后世文明秩序的完善打下了坚实基础。


    这场会议的开展,标志着混乱废土时代的衰弱和终结。


    楼下人群讨论着聚餐,观九孤僻惯了,向来不喜欢随大流一并出去玩乐,找了个机会从人群中脱身。


    虽然年轻,但彼时的小水母已经有未来骚包的模样了。估计是这次要开会不能穿得太艳,他披了件黑绣红暗纹的长袖高领衬衣,领口还是大簇大簇荷叶边,眉眼尚且带着青年的稚嫩,而非如今老谋深算的戏谑和狡黠。


    作为神祇选定的继承者,即便是在见光的不见光的势力两方,他也仍旧相当引人注目。


    应当是在这次会议里牟取了更多利益,年轻的观九心情还不错,绕着螺旋楼梯往上走,遥遥地甩开了人群。


    走到靠近长廊的位置时,他听见了说话声。


    是至高神的说话声。


    观九是一手被符皎带大的幼崽,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她的声音。他眼睛微微一亮,以为是符皎特意来这里接他,刚想往上快走几步,忽然从拱门窗棂与长廊所遮掩的、夜色的缝隙里,看见了另一道身影。


    不那还能被称之为,“人影”吗?


    那是一道连轮廓都模糊的,仿佛在不断往外逸散着光与热量的、虚无的人形。


    金色黑色白色交错的、波光粼粼质感极其诡异的,像是由无数光羽拼凑而成的。


    唯有眼睛的位置能看得清流光溢彩仿佛藏着烈焰般滚烫灼热的鎏金瞳,垂着长长的雪白眼睫,直勾勾地望着至高神。


    “”


    与此同时,在幻影空间里的符皎也无可奈何地抬起眼,看向了旧日的自己。


    那时的她跟现在的她没什么区别,顶多是脸瞧着再嫩一些。


    披着湛蓝色的衣袍,束着袖子,神情淡淡。


    “你是说,”幻影符皎声音似乎有些意外,眉眼微微上挑了一下,“我应该走了?”


    “是的,在这个宇宙的推演里,已经到了走的时候。”


    出人意料的是,那道光影的声音竟然意外地温和,听起来有强烈的失真感,甚至仿佛不该属于这个世界:“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不必担心,一切都会按照所该发生的事情发生。我保证。”


    “这算什么?”幻影里的至高神嘴角微微一扯,“因为知道了‘果’,所以现在的‘因’也是‘果’的一部分?”


    “如果您想这么理解的话。”光影似乎并不在意至高神有些复杂的眼神。


    “没有别的办法?”幻影符皎又问。


    “或许有,不过毫无疑问,已经经历过的事情更好推演,不是吗?如果要贸然更改这个时空的命运,说不定又会出现其他的事情,我并不想让重逢受到这些麻烦的干扰。”


    "裂隙,灾难,混沌这个宇宙需要这些,又或者说,只有重蹈覆辙,才能保证结局不会发生改变。"


    “”幻影符皎似乎有些无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抵着太阳穴揉了揉,半晌才淡淡道,“你就这么肯定我会配合你?你是来自未来的‘观测者’,而未来的路径,就连我也窥探不清。”


    “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在撒谎。”


    “哦——”


    观测者拖长了调子,似乎眯起眼睛来,露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意料之中的神情。


    “因为你舍不得啊,亲爱的,”他淡淡地如此道,“你舍得让我消失吗。你舍得这个推演的宇宙沙盘消逝吗。”


    “就算我在欺骗你,你敢赌吗,神主?”


    “”


    从观九的角度来看,至高神像是没说话。幻影里的她抱着臂,指尖在小臂上烦躁地敲了两下。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未来,应该会有很多麻烦吧。”


    符皎微微移开了眼神,低声:“我没有保护好你们吗?”


    “正因为您保护得很好,因此,我才得以站在这里同您说话。”


    观测者似乎是笑了起来,又像是没笑。那双流光溢彩的漂亮的鎏金色眸子弯起,半晌,轻声道:“未来将由我亲手铸就的一切灾难,都是必然经历的、必然存在的。”


    “文明的成长不能没有灾祸,他们不能一直活在你的羽翼里。”


    “所有灾难,都是轨迹上的一部分。”


    “总而言之,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这么说着,祂抬起的眼却并没有在看符皎,反而透过层层叠叠的幻影,看向了驻留在阴影里的观九。


    就仿佛某种未来既定的预兆。


    第78章 死亡


    随着祂这一眼望过去, 符皎听见了类似玻璃破碎般的一声。


    轻灵又诡谲的,牵连着数据流的滋滋声。


    观九被这一眼看得似乎愣住,仓皇微微后退几步,把自己整个人都掩藏在阴影里。真实的符皎微微侧过头看幻影里年轻的观九, 听见了数据流模拟出来的心跳声, 扑通, 扑通, 声声分明。


    ——“连告别都不能?”


    半晌的安静之后,旧日的至高神呼出一口气,重复。


    “恐怕不能, ”光影观测者回答, “我很抱歉。”


    “谁定的规矩?”


    “您父神的许可, 无论是从权柄还是从位格。”


    至高神表情顿时更难看了, 那双金眼睛里难以置信地流露出半点震撼:“我他么还带你去见家长了?”


    “是啊。”


    观测者微微侧过头去, 语气轻描淡写,但似乎依旧带着浓浓的、愉快的笑意:“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至高神没说话,只抱着臂看对方。那瞬光影则垂下眼眸来,去看走出议会厅大门外走出来的人。


    人群熙熙攘攘有说有笑,废土文明的月亮比未来更暗沉几分,远处传来临近深夜的钟声, 像是催促当事人做出某些决定的号角。


    “也该是时候了, 剩下的事情, 交给我吧。”


    观测者站在了她身边。那光与热组成的人影比她高出一头来, 并肩而行时连拱门窗棂都投射不出倒影, 像是不存在于真实世界的鬼魂。


    “未来见。”祂轻声道。


    *


    最后一句话落下, 视角里顷刻间涌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仿佛被魔咒打碎的镜面。


    只是呼吸的半秒内, 幻觉如同高温熔炼的黄油般混淆成一团,面前由深紫数据流组建而成的幻影刹那间褪色。


    废土文明气息的巴洛克风格建筑好似被橡皮擦擦除的图画,露出了原本虚空般的紫黑色空间来。


    这方空间似乎没有重力也没有引力,甚至半点声息都无。


    如同身处真正的规则裂隙般,至高神的神格受到了相应的限制。符皎微微蹙眉,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一切都在不断褪色。


    宇宙般辽阔而混沌的深色空间内,冰冷的、紫黑色符文与数字所覆盖的修长手臂,缓缓贴在了至高神的肩膀上。


    “真是狠心啊,”观九喃喃,“非常,非常狠心的选择,是不是?”


    “你当年无声无息的、连同存在和记忆都一并抹去的离开,是为了这些该死的天灾能顺利威胁到宇宙的生存。”


    “星系风暴,裂隙,变异兽潮都是你们,你和那个‘观测者’,甚至还有更高维的存在,已经计划好的结果。”


    “所有这个宇宙所发生的变量,都是必然存在的命运。”


    “当年你立下‘此间宇宙动荡才会苏醒’的契约,是不是也是为了这些时刻?”


    毒水母用气音笑了一声。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笑”的话。


    符皎后退几步,转过身去看他。


    由于主动与半边裂隙寄生,观九现在的模样确实人不人鬼不鬼的。如同繁复纹路般的紫黑色裂纹遍布于苍白皮肤之上,连带着那雌雄莫辨的脸庞上都蔓延上了细细紫色,人类的躯壳似乎已经在崩溃的边缘,符皎甚至听得见他体内骨骼一点点破碎的声音。


    咔嚓,咔嚓。声声分明。


    “在废土时代里,遭受酸雨与硝烟侵蚀腐坏最深的亚种族群,就是海族亚种。”


    “那时候的海洋跟现在的海洋不一样——黑的、绿的、每一寸海水都带着浓烈的酸腥味儿。在这里孕育的海族亚种远比现在更羸弱更惨烈,没有陆行生物引以为傲的天赋和力量,平均寿命在一百三十多岁,比其他物种少上数倍。”


    “我的母亲因难产而死,死之前生下了三个畸形儿,我是唯一正常的孩子——我是说,表面正常。”


    “海族的长辈说我活不过一百岁。”


    “那一年,海族亚种大部分都沦为了陆行亚种的奴隶。在极度的虚弱和落后之下,连海族的美貌与音乐天赋都成了可以被觊觎和评判的标准。在遇见你之前,我觉得短命或许是神祇赠与海族的礼物,毕竟死亡远比奴役要来得更和顺。”


    “遇见你之后,我不想死了。”


    说到这里,观九眯起那眼白已然彻底腐朽成紫黑色的红眸,呼出了一口尘埃似的、轻飘飘的气。


    他摸了摸脸上清晰可见的裂纹,轻声:“你消失的第一千年,星系裂隙出现在了刚刚成立的联邦边缘星系内,很细微,甚至不足以引起人的注意。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们所谋划的一切就要开始了。”


    “在星系风暴尚未形成威胁的那一千年里,我将绝大多数出现星系风暴的边缘星系笼入了黑市的麾下,阻碍了联邦高层对裂隙的发现和研究。首次发现裂隙会对周围生物产生污染后,最先通过它的特性来更改基因构造的人,是我。”


    “我知道你会回来——即便得到了你的神祷和契约,我的寿命也远没有其他继承者那样绵长几近永生。我怕我等不到你。”


    毒水母的声音甚至称得上平静柔和,柔和到平滑,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最开始跟裂隙融合的时候,很痛。五脏六腑都像是要被污染了,我见过那些变异兽的样子,三个头六只脚的,很丑。所以那时候我都随着带着枪支,随时准备一枪把自己崩了。要是真死了的话,我还是想漂漂亮亮地死。”


    “不过估计是因为神的赐福,我没有变成那种鬼样子,还成功从裂隙的存在里偷来了生命。”


    “更为绵长的、几近不死的生命。用我曾身为人类的意志作为代价。”


    “我看过雾覆衣给灯抱影写的诊断书。那头雪鹿怀疑你所赠给狮鹫的神血正在缓慢从内而外腐蚀他,直至将其变成与原来完全不相符的存在。现在想一想,逐渐被裂隙蔓延的这具躯壳,是否也不属于‘观九’了呢?”


    “现在你所看见的我,是不是也只是裂隙获得了旧日记忆后,覆盖了旧我的人格呢?”


    观九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看起来倒是并不在意这个问题:“不过很可惜,我不是研究院的学者,也没空琢磨这些破道德伦理的问题。说起来,因为这个灵感,我还让手底下公司研发了一款新的游戏,名字叫‘忒修斯之船’,销量大爆。”


    “说起来,你的账户里是不是也有这个游戏的支出。”


    上个月刚给这款新游戏氪了一千星币的至高神:“”


    观九抱臂,无情地总结:“看来是。”


    “不过你也知道,赊账总是没什么好下场。”


    毒水母话锋一转,懒懒散散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千疮百孔布满裂隙的身躯,随后张开双臂,像是在给至高神展示。


    “我等了整整七千年,这具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或许还能再活一百年?两百年?我不知道——但至少在你回来之前,我几乎已经要放弃等你了。我快死了,死人是等不到你的。”


    “黑市之前提出了一个构想,说是可以把意志移植到另一具年轻的身躯上,像真正的忒修斯之船那般活下去。对于灵魂已经被这种谵妄非人物质寄生殆尽的我来说,这种方法似乎也可以一试,甚至更加方便快捷。”


    “所以我领养了观不回那个蠢货崽子。”


    “就像人类饲养牲畜是为了吃一样,我从领养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准备好在他长大后,夺取他的躯壳。”


    “继续活,活得更漫长,说不定能等到你。”


    “”


    “但是他脑子太蠢了,我怕夺舍了也影响我自己的脑子。”观九微微停顿了一下,嘴角勉强扯了扯,如此说道。


    一个挺蹩脚的谎言,至高神知道,他自己也知道。


    观九不曾对这个联邦产生过任何类似归属感的感情,也自认为不会再对任何事物有情绪的波动。


    在这种条件下,似乎爱也成了难以启齿的、值得感觉到羞耻的事实。他耻于说出这个词汇。


    就像观九旧日不敢承认,他曾经爱过至高神,胜过爱他自己的一切。


    就像观九现在也不敢承认,他爱着观不回,胜过爱他所精心布置的所有谋划和计策。


    “至于伪神?喔祂的出现不能怪雾覆衣,这确实是我的错。”


    “祂本来不该存在的,又或者说,祂本来会安安稳稳地按照雾覆衣的计划,成为一个没什么脑子的人形兵器的。不过很可惜,这种由神血孕育的复制品,似乎也与裂隙有着奇怪的共鸣。我以为他会是比人类更恰当的容器。我尝试过夺取他的身躯。”


    说着,观九颇为遗憾地一摊手:“如你所见,失败了。”


    “可能是哪里出了差错吧,裂隙的注入反而给了祂更强烈的自我意识。在意识到祂即将被我吞噬的那一刻,这东西竟然还能垂死反扑,以至于现在还在恨我,真是遗憾——因为他,我还正经休养了好一段时间呢。”


    “又说远了,不好意思。”


    “总而言之,我要死了,”毒水母如此说,“从一百年前开始我就在精挑细选漂亮的墓地,到了现在反正也没挑出来。好惨的,是不是。”


    第79章 长刀


    “不过介于我这一生过得实在是草蛋, 宇宙和命运从来不曾对我释放过什么善意。”


    “因此,在我死之前的几百年里,好好搅一搅浑水,也是应该的吧。”


    “反正, 所有人都知道, 我不是什么好人。”


    观九耸了耸肩, 用这句话, 作为这漫长且轻描淡写阐述的结论语。


    说得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简直像是在闲聊。


    “”


    “所以, 伪神, 是你故意放出来的, 对吧。”


    至高神并没有插话, 而是选择在观九絮絮叨叨说完一-大堆之后, 才慢吞吞地开口:“还有在战争发生之前关闭通行港,边缘星系前核废料试验区是你专门给伪神养的饲养笼。把观不回派过去,其实也是为了给伪神一个突破口?”


    “要不是你,那东西短短近十年,也不可能成长成如此惊人的量级。”


    说着,至高神环顾整个儿由数据流构造而出的紫黑色空间, 神情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变化:“你跟裂隙融合得很好呢, 运用这种近似于眷属的力量也很熟练了, 至少比抱影要熟练很多。裂隙的力量源自堕-落的灵魂, 也源自精神的污染——看来黑市首领的位置, 也给你对自我能力的训练添了许多方便。”


    “甚至于, 连面对无数人的生或死,都能如此平淡, 如此事不关己。”


    “就像你明明知道,释放伪神后的那场M31星系战役,无数生灵因此而死亡,整个联邦文明科技都将因此而倒退数年。”


    “如若我不曾干涉这场灾难的轨迹,不曾逆转时间轴的前行,裂隙中将平白无故多出成千上万条哀嚎的灵魂——星系风暴内将重新孕育无数暴虐的兽潮。”


    这段话落下,紫黑色数据空间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至高神和受污染的信徒两相对望。虚无与混沌的空间内没有重力和引力之说,亦没有时间和距离的分割。只剩下混沌里那双神目,平静的、滚烫的、悲悯的、安然的。


    像是流淌的烁金,被数据流的河水冲刷,从表皮里渗出绝望的光彩来。


    “我很遗憾,阿九。”


    她说。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是我当年的谬误铸就了现在的你,你所犯下的罪孽也尽数是我的罪孽。”


    “包括你现在的模样,你受污染至此的精神,你的爱和恨,你的所有伤痛——都是我的罪孽。是我的错。”


    “”


    至高神平淡的、毫无芥蒂的检讨就这么淡淡地回荡在这方由观九铸造的空间内,毒水母猛然微怔,随后深深蹙眉,眼底流露出几乎是耻辱的恼羞成怒。


    他骤然间提高了声调。


    “你这算什么?!怜悯?谁需要你怜悯我?”


    观九往前一步,难以置信地按着自己的胸口,眼中凶光毕露:“你那是什么眼神?你真把自己当成什么救赎万物的至高神了?虚伪的神祇也配说出这种话吗??别那么看着我符皎!!!”


    他的震怒声还未落下,只听那混沌的虚无空间之外,炸雷般陡然间惊响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愤怒到极点的咆哮声。


    连带着整个空间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悍然撞了一下,剧烈震颤了那么几秒,又如同柔韧的肥皂泡般重新归于寂静。


    但这里可是裂隙规则组出来的混沌空间。


    能使这里产生波动,也就意味着,外界出现的破坏力度极其可怖。


    “狮鹫”


    观九的脸色陡然间阴沉下去,他和符皎同时回头,眼看着远处那空间临近边缘的位置,出现了如同气球被撑大般的形变。


    一瞬暴虐灼烫到极点的天光从中透出,又很快被数据流覆盖下去。


    符皎神情终于有了些许诡异且复杂的变化。


    她下意识摸了摸心口,感受着精神世界契约里源源不断传来的、如同滚沸油锅般噼里啪啦爆开震怒与难以置信情绪的光团,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点心虚。


    “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这样,”至高神放下手,叹气,“这样,先赶紧处理一下问题”


    毒水母把视线收了回去,直勾勾地看着至高神。半晌,他把手伸向了自己胸口那道巨大的裂隙。


    从那如同虚空般的、形似眼瞳的紫黑色裂隙里,抽出了一柄闪烁异常数据流的、仿佛不该存在于这个空间内的——


    长刀。


    流畅,刀刃锋锐,连存在都泛着异样的紫色数据流。


    “你说得对,咱们的确需要尽快,”观九一字一顿地如是说,“处理一下问题。”


    “”


    符皎垂下眼帘来,望着那柄数据流组成的、不断闪烁的长刀,似乎也沉默了一下。


    “喔阿九,”她迟疑地摇摇头,“我可不赞同”


    “没关系。”


    观九抬起头,因过度汲取裂隙里的力量,他原本漂亮的眼瞳都缓慢收缩成了一道细细的竖线,浓重深色氤氲于眼眶里,甚至裂出了密密的纹路。紫黑颜色蔓延于那张几近妖艳的脸上。


    怪异,却显得本就美丽的容貌更多了诡谲的非人感,像是从火海里爬出来的鲛人。


    “已经,走到这里了,”他说,“已经没办法再回头了所以,就这样吧。”


    “反正,我的能力也不会对你产生伤害,不是吗。”


    观九的确没说错。


    裂隙所具有的能力绝非灯抱影那般可怖的“毁灭”,倒更像是“封-锁”。


    规则堕-落的气息铸就牢不可破的密辛,在这方由数据流铸就的领域里,连至高神的权能都会被削弱封-锁一部分。


    包括他手中的长刀,比起武器来说,也更像是钉子。


    被这把刀穿透胸膛,就算是神,也会永久地滞留于此,如同被钉子钉住魂魄的蝴蝶,沦为标本。


    与其说是能力,倒不如说这是观九几千年几万年沉疴下来的执念,刀刻进意志里,又被堕-落的裂隙涂抹得更深更难熬。


    正如至高神从初降临时,他就曾毫不掩饰地,正大光明地袒露所言。


    “反正我也只是想”观九低声,“只是想。”


    “囚神而已。”


    修长的、镌刻着紫黑色繁复纹路的苍白手掌攥住了刀柄,那双深色眼瞳抬起来,终于显露出了一点笑意。


    “既然您能溺爱狮鹫的亵渎与冒犯,不如也溺爱溺爱我吧?”


    “”


    “亲爱的,我觉得,你可能是误会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至高神叹气,然后伸手,把遮挡前额的刘海撩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


    “我说不赞同,不是不赞同你的行为,”符皎说,“我只是不赞同体罚的教育方式而已。”


    “还有,到底是谁告诉你,在这里我不能用神力的。”


    “你们为什么都”


    符皎的声音后半截隐没入无穷无尽的、好似光羽般陡然间绽开的光芒里,披着定制刺绣礼服的赤色身影刹那间自紫黑色幕布里整个儿撕裂,雪白长袍的、仿佛浑身上下连半点杂色都没有,由霜雪雕琢而成的神祇,从凡俗的皮囊里抽身而来。


    那柔软的、丰满的、庞大的羽翼从肩胛骨里延伸而出,伴随着脑后悬浮的神环。


    即便是投影于尘世之内的分身,而非宇宙之上难以窥-探的神祇本体,也足以在这一方空间内掀起滔天巨浪。


    精神谵妄的滔天巨浪——


    “嗡!!!”


    无声神力浪潮以光华中心展露真身的神祇为圆心陡然间爆开,观九张开唇-瓣瞳孔赫然微缩,本能伸手捂住耳朵的半秒内,浪潮已然席卷至眼前。即便护住耳朵,耳膜依旧在那诡异到庞然的震颤蜂鸣中战栗剧痛,仿佛那一下,连脑子都被这神力与谵妄的共鸣搅成烂糊。


    毒水母隐匿于数据流之下的紫黑色幻影此刻不得不脱离而出,那些黏黏糊糊的半透明触-须如同史莱姆般护住本体,形成了软腻且柔韧的防护罩。


    隔着那史莱姆质感的半透明触-须,观九张开眼睛,看见那流光溢彩的、比宇宙更庞然比星辰更浩瀚的鎏金眼瞳。


    近在咫尺。


    “你们为什么都觉得,”瞬间就到了观九眼前的至高神停顿,然后叹了口气,“神是那么弱的东西呢。”


    说罢,她身后的三对六只雪白羽翼轰然一扫。


    整个紫黑色数据空间为之猛然间震颤,数不清的深色裂隙气息自水母触-须中毒液般迸射而出,妄图锁链般锁住那三对柔软雪白羽翼。刹那间无数电影倒带般的数据流朝至高神蜂拥而去,丝丝缕缕捆绑住她的神躯,又在一个呼吸的瞬间拉扯崩断。


    “纵然是得到了规则之力,凡人也终究是凡人。”


    至高神的声音响彻整座虚无空间内,无数数据流遮不住那双煜煜生辉的瞳,四面八方的虚无镣铐此刻形似轻飘飘的缎带,顷刻间就会被灼烤的烈焰烧成哀悼的灰。


    “如果是未来的你,或许我还要考虑一下怎么怀柔地说服你但是阿九,现在的你,还是太弱了。”


    “太弱了。”至高神重复。


    “”


    未来?


    观九只来得及捕捉到这个关键性的字眼,脑子还来不及运转,那些半透明触-须的壁垒就被彻烧灼殆尽。


    鎏金色光泽晃得他差点目盲,五脏六腑剧痛侵袭全身,用以束缚灵魂的长刀赫然脱手,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像是迎击上大卡车的螳螂,轰然间连人打毒水母幻影一并飞出数十米!


    第80章 心脏


    自从变成这副鬼样子之后, 观九就很少再感觉过痛了。


    或许是蔓延在神经里的裂隙气息屏蔽了痛楚,又或者是某种身躯改造的诅咒,他对痛觉的感知不再如常人般敏感。


    就算锋锐的刀子刺入皮肉之中,他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可这次不对。


    好痛。


    仿佛直直撕裂灵魂的痛, 仿佛浑身血肉骨骼顷刻间都被碾压成肉泥, 连喉管都被压着发不出声音。


    毒水母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后背脊椎骨猛地撞击在紫黑数据流空间边缘壁障, 骨骼发出不祥的“咯吱”脆响,不知道断了几根。


    剧痛之中他艰难吸了一口冷气,背后数据流壁障又是一阵轰鸣震动, 温度一瞬升高至灼烫又飞速降下, 估计又是那只疯狮鹫在屏障外对着数据流空间又撕又咬。不过眼下这并不是最紧要的事情。


    最要紧的是——


    “很痛吧。”


    柔软雪白羽毛擦过肌肤时甚至有点痒, 跟对方的声音一并清清淡淡地落下来。


    遭受痛楚重击的脑子混混沌沌运转那么几秒, 观九瞳孔微微缩起, 恍惚之中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处境。


    他仰面朝天躺着,至高神就这么坐在他的身上。


    神躯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周遭光点附着于符皎诸身,像是漂浮的萤火虫般,轻轻一碰就要呼啦一下散去。


    符皎坐在他身上,那双鎏金色眼瞳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倒映出观九小小的、狼狈的身影, 像是悬浮于宇宙之上的灿烂的星辰, 从来都不曾为了尘世间的任何存在而哗然, 冰冷而悲悯。


    激得观九从颈椎骨往上腾升了寒意, 又像是难以置信的、绝望的回声。


    “所以我才说我不赞成体罚啊, ”至高神慢腾腾地开口如是说,“很麻烦的以我现在的量级, 想要教训你们又不能让你们受太重的伤,那个程度实在是太难把控了。”


    “不过我最近也有看一些育儿宝典啦”


    符皎伏下了身,那雪白的、柔顺的长发垂下来,落在了观九的脸上,依旧泛着痒意。


    毒水母后知后觉察觉到耳朵、鼻孔和嘴唇内都有滚烫的热流淌下来,他艰难抬起痛到发麻的手臂胡乱往脸上抹了一把,摸到了一手紫黑混杂着鲜红的颜色。是血,他的血。


    至高神轻描淡写挥出的这一下羽翼,直接把他震得口鼻出血。


    喉咙里泛起强烈的铁锈气息,像是翻上来的血凝成块在咽喉里堵着,只能发出“咯咯”的战栗声。


    “孩子犯了错,固然要给予相应的惩罚。但惩罚之后,还是要想办法解决问题的。


    至高神俯下身,那双冰凉又温暖的手,按住了他苍白的胸膛。


    毒水母喘息着闭上眼睛,几乎是释然到麻木地往地上一躺,摊开四肢,等待着至高神的审判。灯抱影说得对,人类总是喜欢犯妄自菲薄的错误,更喜欢在取得成绩后无限夸大文明的功绩。镌刻在魂魄里的劣根性,即便得到了种族的跃迁与进化,也难以更改。


    地震般的轰鸣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此,伴随着死寂,比安然更沉默的死寂。


    那一瞬间,观九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久远的、万年前与至高神的初遇。


    他缩在笼子里,抓着冰冷坚硬且肮脏的栏杆,从黑暗中如同卑微的兽类般窥-探一抹天光,然后自那些浊臭权贵鄙夷的目光中,看见他的神从黑暗里走出来,蹲下来,隔着栏杆攥住他的手。


    “”


    是什么时候。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嗡。”


    轻微的震颤声传来,观九陡然间睁开双眼,倒吸了一口冷气,脑子里仿佛有烟火轰然炸开。


    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一把撑起近乎赤-裸的上半身,难以置信地看过去。


    至高神皓白的腕。


    已然有半数触碰进了他胸膛的裂隙之中。


    那实在是非常诡异的一幕,符皎专心致志地垂着长长眼睫,再然后是手掌,手腕,就好像在探囊取物般毫无凝滞和阻碍,流畅得几乎让观九san值狂掉。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诡了,那道深紫色的如同眼球般的裂隙周遭纹路都在因此而细微震颤,就好像他用胸膛的裂隙或者说嘴巴,吞入了一抹冰凉的火焰。


    或者说,观九从废土文明到现在,长这么大。


    根本完全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啊!!


    “符皎!!!”


    这回观九实在是忍不了了,他耳根子到脸颊好似熟透了的番茄般,一下子就覆上了通红颜色,像是下一秒就要喷-出蒸汽。


    连带着连裂隙都染上了恼羞成怒般的潮-红。


    “你在干什么!!给我……喂!!听见我说话了吗!!!那他么的是”


    “我?我在救你。”


    符皎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小孩,带了不赞同的疑惑和茫然:“我当然是在救你,不然我在干什么?非礼你吗?”


    “难道不是吗!!!”这句话观九简直像是吼出来的。


    但下一秒,他就吼不出来了。


    因为符皎毫不犹豫地,没有半点迟疑地摸得更往里了,就好像在探一个深不见底的大麻袋。


    毒水母哽咽,苍白的脸更红了。


    “有点奇怪这里面好像不是虚空,是像你水母本体那样的触感呢,有点像果冻,还是史莱姆。”


    “看来里面也没有被完全侵蚀,而是更像跟你融合了这是个很好的兆头,比我想象的情况要好多了。”


    至高神雪白且长的眼睫颤动,一边一本正经地分析着他的情况,一边平平淡淡地把手往他胸膛的裂隙里伸得更多了。观九勉强睁开视线模糊的眼,难以置信地看清至高神的半条小臂都快看不见了。


    “够了!我说够了,你听见了没有!不准再……!!”


    观九后槽牙死死紧绷着咬到吱吱作响。他浑身上下肋骨盆骨脊梁骨不知道被那一下羽翼震荡的余波轰断了几根,说实在的他也不太在乎。只是这具身躯本就破破烂烂,此刻更是虚弱到了极点,连挪动都费劲。


    毒水母从锁骨到耳朵根都红透了,火辣辣的感觉甚至淹没了骨折与五脏六腑出血的剧痛。


    他拖着残躯咬紧牙关想避开符皎的触碰,后者不悦地蹙眉,伸手就把他的胸膛给按住了。


    “你这个时候又闹什么脾气,我还没有检查完你再这样我真的要把你的手脚全打断了,反正之后还能再接上。”


    “我说过了,别,动。”


    神祇本体言出法随的规则即便是在权能层层削弱的数据流空间里,也依旧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性。只是这一字一顿的话语刚落下,观九顿时感觉浑身像刚出土的白毛僵一样,连手指尖都动不了。


    只能眼睁睁感觉着那股温热的火焰,顺着胸膛的裂隙而上,越来越深,越来越向上


    “至高神!”


    毒水母实在不想像个黄花大闺女一样恼羞成怒,但那微微震颤的指尖,连同一起一伏的胸膛,都显而易见地昭示着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直到符皎终于在那史莱姆般触感里,摸索到了一颗温热的、突突跳动的、拳头那么大的器官。


    那是心脏。


    心脏被人攥住的刹那间观九整个人都不好了,尽管被言出法随的规则压制着不能动弹,那向来悠然自得戏谑的眼瞳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掠过了惊恐与慌乱。


    他眼睫难以自制地颤动起来,声音里也发着颤:“等等那里,那里不行”


    “为什么不行?”符皎深-入他体内的手掌触碰那颗温热的心脏,问。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行!那是,那是人的隐私你这个家伙到底知不知道尊重过别人的隐私!!”


    “我是在救你,又不是干别的。你被医生检查身体的时候也会这样恍恍惚惚扭扭捏捏的吗?”至高神反问。


    观九都快要彻底崩溃了:“根本就不是那个原因!!”


    “你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我,我好不容易创造机会才能来这里跟你见一面,为此甚至把自己搞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破样子,你就这么对我!!!”


    “我怎么对你了,我这是”符皎拧着眉头没松手,声音就淹没在了一声震撼的抽泣里。


    至高神:“”


    至高神:“?”


    符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见毒水母喘息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尾一下子就红透了,声音里也染上了不可避免的颤音。


    如同在海里的水母类别会刻意维持自身性征,而此刻,他眼眶里滚动的如同雾气般的液体,也透着几乎是绝望的,委屈的意味。


    看起来不再与以往般戏谑自然飞扬跋扈,反而更多了


    更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诡异的可怜感。


    “凭什么他就能得到你的怜惜你的喜欢,甚至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无论他做什么亵渎神祇的事情你都可以原谅他,为什么唯独只有我不行。为什么万年前你的目光一直放在他身上,万年后也一直放在他身上。”


    “你爱他。”


    观九剧烈喘息着,掩盖不住声音里的委屈和绝望:“别找那些什么神要爱信徒的借口了,你就是爱他。你早就知道他爱你了,你也爱他。”


    “”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观九终于听见了至高神沉默后薄唇轻启,说出的那句话。


    “啊……是的,阿九,”符皎淡淡地说,“我也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