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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踏青


    ◎一更。◎


    春日宴后,楚畅的婚事定了下来。


    宣贵妃胞弟平昌伯要和户部尚书楚谦之做亲家,婚事操办前一月,楚畅便不能再到国子监听学,日日困在楚府安心待嫁。


    于家姑娘少了同她一起玩乐的小姐妹,面上瞧着倒还精神。她是风光了,国舅爷之子,宣贵妃之子,都在跟前围着打转,原先其它一道玩的贵子贵女,便越不乐意同她一处。


    这也是有原因的。


    据说周昀那厮借职务之便,轮到御林军巡防日,就早早在侯府门口等着,一路将人送至国子监门口。


    三殿下唐亦听到传言,比以前更殷勤了,人家送上学的路,他便要送放课的路,加之午后闲暇的时辰多,二人还能一道在外头用午膳。


    至于于家姑娘本人,不知是真如春日宴那般孩童的心性,还是在装傻充愣,她既不拒绝周昀相送,也不拒绝唐亦相陪,左右都是护花使者,怎叫旁人不生出艳羡?她本是养在外边的野丫头,又笨又蠢,除了一张脸凑合能看,仗的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才能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故此,在椋都土生土长大的公子姑娘们,自然看不上这于姒,表面上客套,私底下埋汰她贪心不足的,大有人在。


    “再过两日就是清明祭陵。”唐绮靠窗而坐,眼角余光瞄到安乐大街人来人往,她动起筷子,在盘中拣着绿蔬,问:“人又去了哪儿?”


    青跃见二楼无人,便说:“今日周副统领轮休,约于家姑娘去东郊的钟山踏青,眼下这个时辰,当是从侯府出发了。”


    他吊在不远处的横梁上回了话,探头看唐绮桌上碟子里的椒盐花生米,咽了咽口水,又补充说:“殿下,屿哥乔装成猎户去跟了。”


    “白操的闲心,只要不进宫,在外头,她身边暗伏的全是银甲军。”唐绮夹起一粒花生,甩腕子朝青跃抛去,说:“我是要问,她还没着人找漫云?”


    “这不都是您让跟着的么?”青跃小声嘀咕,接住花生米,在嘴里咂摸出味儿,“一直没有找,要有找的话,属下早报上来了。会不会是每日都被人绊着,她无暇抽身?”


    唐绮用完饭擦好嘴巴,拿起折扇要下楼。


    “走,同我去一趟金玲乐坊。”


    青跃翻身跳下梁,落地后跟上前,又折回来,瞧着桌上的碟子。


    唐绮背对着他,说:“爱吃就赶紧装上,仅此一次。”


    “下不为例!”青跃抄起碟子,密密麻麻的花生米全滚进了腰上挂的帆袋中,他跟上唐绮,边走边问:“殿下这么早就要去玩儿?”


    唐绮邪气地笑着:“对啊,玩儿。”-


    钟山是距椋都最近的一处丘陵,正望东城门,毗邻碧水湖下游,山上多古树琼枝,重峦叠翠四季常青,风景大好又位置绝佳,是椋都众多勋贵踏青都爱的去处。


    周昀的马车在前面,忠义侯府的马车跟在其后头,为赶着日落西山前折返,随行没带什么女使,只有两府的府兵队列,护车跑步前行。


    出了东城门,沿着官道一路东行,队伍浩浩荡荡,扫开往来的普通百姓。


    这几月,天天待在高墙里,难得见到外边景致,燕姒兴致高涨,一直掀着马车小窗的帘,探头瞧外面过路的行人,瞧长流的水,隐约的山。


    她像个充满好奇的小孩子,看什么都是满眼的新奇。


    泯静坐在她对面,一路上都在紧张,眼底的疼惜显而易见,“姑娘,您真的要那样做么?”


    燕姒放下帘,侧回头来说:“嗯。我想好了,一条道走到黑,不回头。”


    泯静忙着剥新晒出来的南瓜籽,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里,卡进去些碎掉的壳儿。


    她垂下眼,手上的活做得不如平日仔细,“若是影响姑娘声誉,将来只怕不好议亲。”


    “好泯静。”燕姒伸手过去,在瓷盘里拣了一把瓜子瓤,搓一搓,吹掉表层的瓜衣,“上次欺辱我的人,我瞧到了他腰牌,你以为我愿意这般?我让爷爷去查问过,那人原本不在锦衣卫当值,是去年从御林军调过去的,他干的是豁出去命的事,你说是何人授意?”


    泯静紧张地捂了一下嘴,然后用手指着前边,悄声说:“周副统领?不会吧?他不是喜欢姑娘么?他还想求娶您呢?”


    “他哪里是想求娶我,这些日子不过是做点表面功夫,敷衍旁人,让人掉以轻心,周家要动了,我得为他们烧燃这把火。越是心急的人,越吃不了热豆腐。”


    燕姒眼里有隐忍不发的微光,泯静细细看着她,摇头说:“姑娘,我都听不懂。”


    “我知道你听不懂。”燕姒勾着唇,眼角弯落下来,形成两簇黑月牙,“不说这些了,总之你宽心些,你家姑娘什么不行?会没事的。”


    她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走这一步的。


    泯静用力点头:“那姑娘一定要小心。”


    未时许,踏青的队伍到了钟山脚下。


    自成兴帝登基后,顺安年间山道扩修过一次,立安年间又扩修过一次,上山的路不再陡峭,平坦而宽阔。


    周昀叫停马车,走回来同燕姒讲话。


    “于妹妹,山上的路虽好走,但若徒步登山,我怕你受累,身子吃不消,不如就让车马登山,到了山腰望峰台,我们再下来走走?”


    他站在马车前,身形略显着魁梧,燕姒坐在马车上,刚好与他一般高,两人都平视着对方,燕姒略作腼腆地笑了笑,软声说:“昀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分明是一个害羞带怯的笑容,却教平日里勤修己身,很能克制的铁血男人,心头松动,不禁暗自想着,这姑娘有本事,她天生能惑人心,自己却又似浑然不知,若真娶了……


    周昀恍惚地点头,转身回了前面。


    队伍复又前行,因要往上走,马车车身形成斜线,燕姒捉住从袖中滚出的小竹笼,紧紧攥在手里。


    泯静扶稳她肩膀,低喊了一声:“姑娘小心!”


    燕姒靠紧车壁,将小竹笼藏回袖袋,笑着道:“无妨,你快救救我的小食。”


    南瓜籽撒得满地都是,主仆二人对望一眼,乐得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上山的路的确好走,不到半个时辰,路面不再歪斜,平铺而去。


    到达半山腰时,未时将将过半。


    弯弯曲曲的山道盘旋环抱,路上可见来去行人,这些人要么是住在附近的农夫或猎户,要么是椋都城里过来游玩的大户或商民,燕姒提说都内闷,周昀就邀她来踏青,在这之前,她其实已经打听好了。


    钟山上有个忠山寺,户部尚书家今日要来烧香祈福。


    待马车停稳,泯静先跳下地,转身来搀燕姒,入眼一片茂林,不远处有座长亭。


    周昀散开府兵,叫他们四处巡防,走回来说:“于妹妹,那边就是望峰台了,往西能俯瞰到椋都全貌。”


    燕姒丢开泯静的手,说:“你歇会儿,自己转转,莫走远了啊。”


    泯静身负重任,颠脑郑重道:“山路多坑洼,姑娘留神脚下。”


    这山是好山,路上撑出来的树丫枝繁叶茂,燕姒跟在周昀身侧,二人一道上了望峰台。


    十里长亭,向远辽东。


    燕姒曾听于红英说,于延霆当年在此处拜别他堂弟于茂,忠义侯往西下山进皇城,振东伯率于家军往东赴边关,这一别,三十年再不相逢。困于椋都的,又岂止是燕姒呢?


    亭子受风霜捶打,已显得很是陈旧。


    周昀领路进去,燕姒垂首,看了一眼亭中磨去棱角的方形小石桌。


    “该备些点心来的。”


    周昀说:“是我考虑不周,妹妹受了委屈。”


    “无妨。”燕姒立到亭子护栏边,往下一看,北边是断崖,石壁陡峭,其下数丈,碧水湖湖水泛波。


    周昀到她身侧,伸手要揽她的肩膀。


    燕姒不能再后退,便侧身向西迈开一步,她轻轻笑着,眉眼有说不尽的风情,“昀哥哥,你是不是早便想好了,在此动手,最为妥当。”


    周昀平和的脸色倏然剧变,虎目深敛,“你在说什么?”


    燕姒还是笑得那般温和,嗓音也仍旧柔软动听:“银甲军还离着些距离呢,你看,你要是将我一把推下去,谁来得及救我?”


    周昀警觉,以防有诈,端立不再动了。


    他眼珠在左右打转,视线搜索着两侧丛林。


    如果有埋伏弓箭手,今日绝不能草率行事了,本想这丫头对他不加防备,独自跟他到了这亭子里,他说是失足,忠义侯府也拿他无法,但若让他因此断送性命,那却不能。


    “昀哥哥?你在想什么呢?”燕姒轻声问,“我是不是说中了你的心事?”


    周昀还没找出来埋伏的人在哪里,他镇定道:“这个玩笑并不好笑,我对于妹妹的爱慕之心,人尽皆知,怎会害你性命?”


    “那可难说了。”燕姒盯着他的眼睛,收起笑容,认真道:“你叫锦衣卫的钉子来毁我清白那日,不就是想要我死?我死了,你会开心吧?”


    周昀背后冷汗直冒。


    这丫头竟然如此机敏!锦衣卫那枚钉子,是尚膳监掌印包全财送到御林军的,他昔日怕这包全财有问题,故此才让寻了个由头将人调走。就算要查,忠义侯府也该先找尚膳监!


    查到他头上就已经令人毛骨悚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还在后边!这丫头明知有诈,与他装疯卖傻这些天,今日还敢只身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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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小惩


    ◎二更。◎


    燕姒把每句话都掐在点子上了,她说得越明白,周昀越慌。


    周昀脸色已相当难看,山间有细风,斜阳不灼人,他的额上不知不觉起了汗珠。


    “怎么了?原来哥哥也会害怕么?”燕姒笑了起来。


    她笑似花枝乱颤,隔得远一些的人,听见这笑声,还以为他们相谈甚欢。


    周昀瞪眼死死盯着她,浓黑剑眉皱成乱麻。


    见他半天吐不出来一个字,燕姒语调平缓道:“你知道春日宴那日,我有多怕么?呵呵,我一个流落在乡野的丫头,浑浑噩噩过了十七载,哥哥你去听,椋都里头说我蠢,说我笨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像你这样堂堂七尺男儿,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还真是无耻呢。”


    不为其它,也非趁口舌之快。


    燕姒要激怒他。


    稍微有点血腥的男子,最是经不起这样的激将法。她骂他无耻,戳着他的心窝子骂,若他丧尽天良,必定气急败坏,若他良知尚存,必定恼羞成怒。


    周昀还没到丧尽天良的地步,但被燕姒说中心中所想,他也是瞧不起于家姑娘,一个长于乡野的粗鄙丫头,穿上绫罗绸缎,不过跳梁小丑。


    他目眦尽裂,忽然哈哈大笑道:“你骂得好!”


    燕姒心口猛跳,便见周昀双手伸来,紧紧拽住了她的肩膀。


    早已准备好的小竹笼自袖中掉出,燕姒揭开竹笼盖子,千钧一发之际,抬手将笼中幻蛊拍在他下颌。


    周昀视线顿时一片模糊,顷刻间双目神采全失,双手自燕姒肩头滑下去,迟钝地垂在身侧。


    燕姒歪头,盯着他,过了几瞬,柔声说:“昀哥哥,你帮我把头发散下来。”


    周昀神智全无,像受操控的皮影,一顿一卡地抬起胳膊,手伸到燕姒发髻上,卸下她束发的雨燕钗。


    远处红日往西移,西边的椋都城罩上彩云炫光。


    暮色将至。


    烧完香的人们该返程了。


    燕姒的眸中是报复的快意,她笑得翘睫频动,笑得纯真可爱,她用越发甜腻的声音说:“昀哥哥,你帮我把束腰解开,外衫扯破。”


    不多时,山路上下来两辆马车,前头是户部尚书家的马车,紧随其后是平昌伯家的马车,泯静猫在林子里,终于等到此刻。


    她快步冲出,边跑边喊:“三姑娘!求您救救我家姑娘!”


    车架被拦,楚畅掀帘跳下地,泯静涕泗横流,跪在她脚下,给她指望峰台。


    楚畅先依稀听到呼救声,认出泯静后,赶紧招揽巡防回来的两府府兵,自己打头往前冲向长亭。


    罗兆松后她一步下来,但到底是男子,跑得比楚畅快,第一个进了亭子,他所见到的,便是周昀将于家姑娘按在亭柱上,手上撕扯着人家的衣裳。


    这可真是太让人匪夷所思!


    要不是亲眼所见,在场之人绝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堂堂国舅爷之子,御林军副统领,竟在此时此地,行如此龌龊之事!


    罗兆松一人拉不动他,是好几个府兵一起使力,才将人拖开压跪到地上。


    “我的个亲娘!周昀!我打死你!”楚畅上去就是一巴掌,脆响声几步开外都听得见。


    于家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住腿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上。


    罗兆松拉住要提裙踹人的楚畅,给她递了个眼神,说:“别声张,先将人送回马车,此事……此事回都再议。”


    山道上还有不少路人,因这边动静太大,都停下来凑热闹了。


    户部尚书府的楚夫人和平昌伯爵府的伯爵夫人,都掀帘问身边小厮,是出的什么事。


    这边小厮还没来得及答话,那边楚畅已经护着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的于家姑娘,快步过来了。


    忠义侯府的马车就停在他们前边,挡了一半的道,府兵们将围观的行人隔绝在外,议论声却越发沸腾。


    “是忠义侯府的姑娘吧?”


    “看这模样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老侯爷这次定要大怒了!”


    “听说于家姑娘还没议亲呢,哎哟,这叫什么事?”


    “老哥,瞧见她被谁欺辱了吗?”


    “别乱说!这么多兵,当心你脑袋!”


    两位夫人听了这些声音,大约猜出是哪档子事儿了,二人隔着马车对望一眼,心照不宣地坐回其中。


    四面八方的林子里突然传出来马蹄声,盔甲震动如擂鼓,重击在人心上,山石铺就的道路都开始抖动。


    少倾后,数十名银甲军潮涌而出,齐声高呼:“保护小主人——”


    随之而来的重骑将忠义侯府马车团团围住,闲杂人等被这强军彪悍气势所震慑,很快四散而开,趁早远离这事非之地。


    燕姒坐进了马车里,楚畅拿帕子给她擦着泪,泯静为她顺着背,将她乱掉的发重新归束。


    “我没事了。”她张口吸气,示意泯静挑起车帘。


    罗兆松和侯府的府兵押着人过来,袍角飘动。


    周昀已恢复了些神智,他带的府兵尽数被俘,手边又没个兵器,被押跪在侯府马车前,张嘴破口大骂道:“贱人害我!”


    一名银甲军校尉打马绕至他身侧,翻身下来抬手就是一马鞭,抽在他胸腔,力道之大,疼得他嘴角溢出了血渍。


    燕姒冷眼看着他,说:“捆好,带回去,交大理寺。”-


    金玲乐坊。


    唐绮隔着屏风喝茶,“我今日所言,若有半句虚假,便教我来日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屏风后的人微动了动,沉重的声音显得闷,他说:“你亲自来会,我已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此事我还是要查。”


    唐绮起身,道:“人在我手里,你要查很难,最终你还是要线索尽断,虽是前尘旧事了,但我想,你会作出最正确的抉择。”


    那人听到唐绮迈步的响动,追问道:“为什么帮我?”


    “我知道头痛到想自尽的滋味,我是废了,你还有长远的机会。”


    唐绮走出厢房,绕廊子打了一圈儿,在楼中间的好位置,椅栏往下瞧。


    楼下的娇娥和小倌们各自练把式,走路要摆腰,看人要露笑,步伐要轻盈,眼神要勾人。


    琵琶声急催,众人拥挤着往艺台前凑。


    幔帘里坐着金玲乐坊的头牌乐师,指尖拨出醉生梦死。


    太多的人醉生梦死了,椋都作为唐国的心脏,云烟过眼,最是能蒙蔽人心。


    二公主携一壶酒,学风流之七八,路过的弟弟们掐过翘臀,错身的妹妹们也摸过手,她能装样子,瞒得过周皇后,瞒得过宣贵妃,瞒过所有人,却瞒不过自己。


    楚畅不在,今日陪唐绮混迹乐坊莺莺燕燕之中的,是翰林院院首家的小子解星宝,这是个真混账,当庭便能抱起美人儿来啃。


    唐绮瞧见了,喝空的酒壶丢下去,正摔在他脚边,吓得他怀里美人儿花容失色。


    解星宝胖得见不着脖子,抬头就是双下巴,他也不恼,笑道:“二公主,你还成不成?”


    “没拿稳,喝不动了,你继续啊。”唐绮跟着笑,摆摆手招来旁边候着的行首,“扶你二公主下楼。”


    外头夕阳漂亮,唐绮走出金玲乐坊,刚眯着双目看了那么一眼,白屿打马疾驰而来,在阶下停住,翻身下马。


    “长史来得巧。”唐绮歪歪倒倒,推开行首,自己下了阶。


    白屿上前搀住她的胳膊肘,附耳小声道:“殿下,那边出事了。”-


    国舅爷收到消息,带御林军拦在大理寺门口,和银甲军僵持不下。


    人要是锒铛入了狱,大理寺有的是办法让他招!上一个被忠义侯府送进去的,没挨过半个月就丧了命。


    酉时过半,永泰大街难得这般热闹,看稀奇的百姓将大理寺外头围得水泄不通,唐绮和白屿赶到,只能下了马,转去对面的鼓楼上察看情形。


    大理寺门口,停着三辆马车,一顶软轿。


    唐绮立在楼沿,问白屿:“楚府和平昌伯爵府,怎么也在其中?”


    白屿说:“刚好,就那么巧啊,今日这两家去钟山上的忠山寺烧香祈福,将于家姑娘被周副统领欺辱的事,给撞了个正着。我离得远,那长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是不清楚。”


    “欺辱?”唐绮挑起一边眉,难以置信道:“周昀失心疯了?”


    周昀有没有失心疯暂且还不知道,但唐绮马上就见到国舅爷抽了御林军手中刀,奔着押解周昀的银甲军冲去。


    银甲军没有命令不为所动,横刀将其挡开,校尉振声道:“国舅爷!唐国律法不可挑衅!此子对我等主人行不齿之事,我等未将他乱刀砍死,已是对国舅爷礼让!”


    “反了天了!”国舅爷大怒喝道:“你敢杀害皇亲国戚!忠义侯府还把官家放在眼里吗?!你们今日敢动我儿!便是造反的乱臣贼子!”


    大理寺丞窝在里头紧闭大门,从门缝里偷偷往外看,这案子里全是些要他命的人,天可怜见,他今天出门分明是看了黄历的。


    银甲军校尉稳如泰山,国舅爷高举长刀,下令道:“给我——”


    话音未落,忠义侯府的马车车帘掀动,于家姑娘从里头出来,高声道:“国舅爷且住!”


    【作者有话说】


    开心的锣鼓敲出——


    第53章 静置


    ◎一更。◎


    曹大德脚下步子迈得密。


    元福宫的宫人正往庭院里送菜,见了秉笔太监回来,各自做礼后为他让开道。


    成兴帝要在这里用晚膳,沐上晚霞,庭中的极品花卉盆栽吐着芳香,姹紫嫣红煞是好看,这都是御赐的,同宣贵妃一样娇。


    此时天欲晚,曹大德刚得了宫外消息,神色复杂穿过新设的席面,隔着一座花台,欲言又止。


    成兴帝捉着宣贵妃的手,宣贵妃手里捉一把金剪子,多*余的花枝还没修剪好,曹大德不好贸然打搅,憋了片刻。


    “有什么事,直接说。”成兴帝乜他。


    意思是,贵妃面前你有啥可避的,没点眼色。


    曹大德的胖手在袖中擦了又擦。


    他低头哈腰,说:“陛下,国舅爷公子今日约忠义侯府姑娘去钟山踏青,似是冒犯了姑娘,被银甲军押解回都扭送去了大理寺。”


    成兴帝脸上不见喜怒,他松开宣贵妃的手站直起来。


    “周昀这小子,是升了官昏了头吗?”


    曹大德哪里会晓得。


    这事儿着实透着古怪,那周昀并不贪恋女色,平日里勤于操练值勤,为人谨慎又本分,去年秋猎上拔得头筹,才升起来不久。就算仰慕于家姑娘,也不至于如此行事。


    宣贵妃放下花剪子,瞧了成兴帝一眼,说:“陛下,臣妾觉着,冒犯可轻可重,既然押到大理寺,于家丫头委屈恨了?人可还好?”


    曹大德说:“人还好,跟着去的,马车都停在大理寺门口,与其同行的还有楚尚书家眷和平昌伯爵府的家眷。”


    成兴帝负手,问:“他们跟着凑哪门子热闹?”


    曹大德说:“赶巧去烧香撞见了,不仅他们撞见了,今个儿天好,钟山上人多,现下估摸着坊间已大肆传开,于家姑娘若不计较此事,怕是名声要坏。”


    宣贵妃不满道:“咱们亦儿最是知礼数,纵使爱慕于家姑娘得紧,两个孩子也是乖觉的。陛下不如早将他二人婚事定下来,别再叫有心人肖想才好。”


    成兴帝没有表态。


    曹大德观他面色还好,继而道:“这事本该大理寺秉公去办,坏在国舅爷带了御林军过去,非要银甲军放人,大理石门口要打起来了,这才来惊扰陛下和贵妃娘娘。”


    大理寺难做啊。


    刑部早年得兵部支持,很多难办的案子,姜国公没少帮手,大理寺因此被挤兑,差点名存实亡,幸而有忠义侯的银甲军暗中帮着照拂,这才得以和刑部平起平坐。可官家还没立储,从名分上来看,大殿下有极大优势,周家乃国戚,故而大理寺丞根本不敢收人。


    成兴帝对这情形心知肚明,但不想周国舅这般冲动。他沉下脸色,说:“御林军成周家解决私事的小卒了?”


    提到此处,曹大德脸上抹开一丝笑:“于家姑娘也是这般当街质问国舅爷的,她还劝国舅爷谨言慎行来着。兴许是国舅爷过于爱惜独子,急了吧。”


    成兴帝脸色稍有缓和。


    宣贵妃静静听着,心里窃喜不已,翘起的嘴角都有些压不住。


    那边院中的晚膳已布好,老嬷嬷给宫人使眼色,没人过来请,成兴帝却看见了。


    他牵过宣贵妃的手,冲曹大德说:“仪鸾司今日在宫中值当的是哪个,你去着人传朕口谕,周昀先教大理寺暂时收着,好生照顾不得有差池,待清明过了再审。”-


    大理寺这边,周国舅不明事情经过,今日的确是急了眼,才没回府去带府兵,而是从校场直接点了御林军赶来。


    他原本想着若真动起手,府兵也不是银甲军的对手,这些年御林军由他掌管着,吃一份俸禄,还吃一份周皇后的私银,不上战场也没短练,装备也足够精良,单独拉出去能抵得上一支边防守备军。


    于家姑娘立在马车上,外头罩了披风,出言点醒周国舅时,他面色一凝,不再鲁莽,收刀后凑上前去,询问周昀。


    “今日到底怎么一回事?”


    周昀马有失蹄时,心里除了怨悔,更多还有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他眼珠暴突,想了一路都没弄明白在望峰台上究竟缘何失控,那一会儿的记忆是残缺的。


    他挣不开擒住他的银甲军,现在听到父亲的诘问,只能反咬一口,怒道:“我没有轻薄她!是她自己!是她自己凑到我跟前来的!她!她装的!”


    周国舅对自己儿子很是了解,自然不信周昀会做出这样的事儿。等周昀说完,他便道:“御林军乃椋都正统守备军!职责正是护卫皇城安宁!尔等在此污蔑皇亲国戚,搅得都内人人惶恐,御林军怎么不能加以阻拦?”


    他这是诡辩。


    围观百姓听不出其中偷梁换柱之意,因他慷慨激昂的陈词,不由得心生些许赞同,认为他很有道理。


    议论声不小,他趁热打铁又情绪激动地道:“你忠义侯府的银甲军,仗着官家宽厚,便真蹬鼻子上脸,随意构陷以武力压人!以为在这天子脚下,百姓面前,就能压得过公理了吗?!”


    于家姑娘,几个月之前才回的椋都,当初忠义侯府已故大将军于颂抛妻弃子的传闻,后来不了了之。近来百姓们又街头闲话,听闻这姑娘容貌惊艳,迷得国舅爷之子和三皇子团团转,这下出了丑闻,嘴里自然要踩低捧高。


    人心倾向,自古如此。


    没见着真章,就会信服自认为占理的一方,因为凭借国舅爷之子,又是御林军副统领这般身份,在椋都勋贵子女中一直有着好名声,故此没人会相信他干得出龌龊事。


    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这么想了,不料,那端立马车上的于家姑娘,突然转身举目四望,她果真长了一张极为秀美的姣好面容,这在满椋都也不可多得。


    她被国舅爷数落,却并不畏人言,她的神态很平静,平静到就像这件事根本不是发生在她身上,她似乎并不需多作辩解,反而叫人摸不清她此刻在想什么。


    “换了常人,受不住这些歪曲事实的唾沫星子,于姑娘能忍,我都要佩服她了。”白屿认真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下边。


    唐绮哗地展开折扇,扇走飞来的蚊虫,眼底带着浅浅的笑,“几遇危境,自然能忍。”


    白屿侧耳听着唐绮的声音,一瞬不瞬地看于家姑娘,说:“早前没发现呢,她长得真好看,别说三殿下,今日后我回去,也禁不住要想。”


    唐绮倏地转头,睨向出口孟浪的白长史。


    察觉到身边有如芒刺的视线朝自己看过来,白屿匆匆转头摆手:“没有没有,不是那意思,我哪有那个胆子,我是在想,她接下来要做什么,怎教人看不透呢。”


    他话音刚落,唐绮就说:“你再瞧。”


    白屿复又转头回去。


    大理寺门口,于家姑娘正当街挽起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高举起手。她不怒不恼,反而一笑,道:“冤枉他?小女手腕上的淤青莫非是自己掐的?”


    鼓楼之上。


    白屿瞧不清,但听其言下之意,又闻民声再次沸腾,大约也猜出她的腕子上的确带了伤。


    唐绮缓缓摇起扇,眼神意味不明。


    白屿回头看见,说:“殿下早想到她能自证了?”


    唐绮沉沉应了一声,说:“即见分晓。”


    白屿三度回过头。


    于家姑娘将手腕亮出来后,只举了片刻便放下来。


    “今日周公子欲行不轨,若非平昌伯爵府公子出手相助,银甲军及时赶到,我府府兵将其拖开,小女恐怕无颜再见家中亲长,当场就该跳崖自尽。”待人声渐歇,她又道:“平民家的好儿郎尚且礼让女子三分,在咱们唐国皇城,难道弱女子就该忍受奇耻大辱,还要纵容这厮猖狂?”


    围观百姓如被当头棒喝,这看着娇小的女孩儿,哪里有那么大的力气掐伤自己呢?那手腕上的淤青分明就是勒痕,在苦苦挣扎中才会落下的!


    她受了这样的委屈,还能言语平淡语速缓慢,想必之前并不想公然发作,忍辱负重是还想给皇家留些脸面啊!


    这动听的嗓音,富有极强穿透力,让在场围观的人都听清楚了。


    众人又忍不住地想,懂道理,识大体,于家这是出了一位好姑娘!不惧勋贵,不畏强男,简直是好样的!


    这下国舅爷之子再难狡辩,色中饿鬼就该下大狱!


    风向倒得太快。


    周国舅眼见他儿子要成众矢之的,满头冒起汗,心想于家这个丫头太难对付,他先前那番诘问反输了一手,怪自己关心则乱,后悔不已,但他还有办法,他赌大理寺丞不会开门。


    “从钟山回来这一路之上,你身边银甲军和府兵加起来得有几十人吧,谁知道是不是你叫人掐的伤?此事不清不楚!不论你如何煽动百姓,今日也休想动我儿分毫!”周国舅抛下这句话,又将事态引入迷障。


    于家姑娘不慌不忙,道:“银甲军听令,将人押入大理寺。既然不清不楚,就请大理寺丞过堂公断。”


    周国舅冷哼一声,拦在门前,喝道:“我看谁敢?!”


    两方再次要起冲撞,银甲军和御林军先后拔刀,在场围观群众立时退开寸许,忽闻永泰大街另一端有人奔马,一片笃笃马蹄声冲来,人群见到锦衣卫的高头大马,左右分开为其让开了道路。


    到了大理寺门口,领头的锦衣卫指挥同知王路远勒住缰绳,座下骏马前蹄高扬,嘶鸣声后,众人听见他振声道:“陛下口谕!周昀押入大理寺!清明后再审!”


    一直猫在门里看戏的大理寺丞长长呼出一口气,退开半步,令人将大门打开,他赔着笑脸走出来,拱手说:“国舅爷,下官要得罪了,您看这事儿……”


    周国舅被王路远传的口谕,震得脚下虚软,踉跄了一下,攥拳站稳。


    于家和罗家沆瀣一气,官家要将此事搁置,周家再不能不动。


    他还有阿姐。


    周国舅隔着银甲军阵列,深望马车上的于家姑娘一眼,最终颤着手放开掌,散了御林军。


    【作者有话说】


    走啦。拉着小手去祭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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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喻山


    ◎二更。◎


    因横生钟山之事,燕姒不便出门。祭陵前一日,她命宁浩水独自去找了崔漫云,拿回一张早前问其要的喻山堪舆图。


    喻山是唐国皇陵所在,平日由神机营的重兵把守,清明祭陵,事关国体,尽管忠义侯作为重臣年年都会去,但并不能自由出入闲逛,对山上地形不是很清楚。


    这夜,他看到宝贝孙女儿拿来的图,对着烛火瞧了半天,疑道:“这上头标注的陵位和祭祀大典上的格局的确对得上,上山的大路也没问题,其它的我也看不出真假啊,乖乖,那个崔漫云,为何帮你?”


    “一点小把戏。”燕姒皱眉道:“其它地方不需去管,这里是不是前太子的陵墓?”


    她手指点在陵地后方。


    前太子虽是定了谋逆罪名,但到底乃皇家血脉,死后落葬在陵园里,无人大张旗鼓祭拜他,而不管成兴帝是顾念手足之情,还是为显贤德仁厚,太常寺负责祭典诸多事宜,这处没有漏。


    老侯爷双拳挤着脸,想了想,说:“是。早年太后还在世,这地儿没人敢去,后来这些年,太常寺走得慢的那些人,回去洒扫打理,除了前太子,也没旁的了。”


    烛光下,燕姒冷静自持道:“可有法子把我塞进太常寺。”


    老侯爷听得手一滑,嘴大张着:“你说啥?”


    “先帝密诏在这里面,我得去取出来。”燕姒简洁道,她这话说得就像“我要去吃饭了”一样自然。


    老侯爷胳膊上汗毛都竖起来了,惊慌地摇头说:“不成,这太冒险!你告诉我密诏放在何处,我找个银甲军去取。”


    燕姒不能直说她和唐绮打着赌呢,只好软声喊道:“爷爷。”


    于延霆脸上一僵,犹豫半刻,还是将头摇作拨浪鼓。


    “不成,你才冒过一次险,想起钟山望峰台,我这个心还发颤呢,这么大的事都没个商量你就办了,万一你有个好歹,我,我……”


    “爷爷。”燕姒拉一拉于延霆的袖子,劝说道:“银甲军个子大,这事儿他们办不好,我身量小,好乔装成杂役,这个密诏是为前太子翻案的重要物,交给谁都不能放心,只有我亲自去取。”


    “可是……”


    “别可是了,有什么好可是的。”于红英转着轮椅进书房,眼里的赞赏克制下去,面无表情道:“塞个人进太常寺还不简单,你放手叫她去,她已快满十八了,早晚要担事儿,钟山下来一遭,闯个皇陵有什么干系。”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燕姒觉得于红英不疯言疯语的时候,比老侯爷要沉着果断得多,反而是活阎罗上了年岁有些优柔寡断。得了她的赞同,老侯爷不说话了,眨巴着眼睛,又用拳撑起脸,这下子显得有些憋屈。


    一物降一物。


    燕姒有些想笑,但忍下去了。


    于红英眸子一转,朝燕姒看过来,不知为何,眼神里充满探究,让燕姒恍惚间想到了渤淮府码头某个瞬间,她的姑母在压制情绪,那情绪仿佛是兴奋。


    燕姒被她盯得难受,心想就不该觉得她沉着,像是又要疯。


    于红英还好,定了半晌没卖关子,而是木着脸问:“你找崔漫云两回了,一回春日宴前安乐大街的石桥,一回自己没有去拿到这张图,我早前不是叫你,离她远些?”


    得。


    她就知道自己一直被盯着的!


    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在椋都除了个忠义侯嫡亲孙女的身份,啥也没有啥也不是。人家二公主,想要用人大抵信手拈来,她却不成,她想要用人,束手束脚。


    “春日宴受了点委屈,没同您二位讲,多亏崔千户帮了把手,我下次谨慎。”燕姒扁了扁嘴道。


    “没有平白无故的帮衬,今日帮你的人,明日就可能害你。”于红英没被燕姒糊弄,反而更严肃道:“那个崔漫云我查过,早年家境尚好,世代都是椋都良民,祖上经营铁铺,传到她父亲这代,立安年初闹火灾,她父亲葬身大火,留下孤儿寡母,她母亲眼灼瞎了,她自己的脸也烧毁了,柳栖雁救她,为己所用是施恩之举,这人助你必有图谋,在没弄清柳阁老心向哪方之前,再不能将要事托到她手里。”


    燕姒耐心听教,心头思绪已飞甚远。


    早前她也疑心过崔漫云,甚至揣测过崔漫云就是唐绮,后来一想不对,这两人只是身形差不离,游湖那日遇到,春日宴上再遇到,崔漫云只是崔漫云而已。因为在春日宴唐绮和崔漫云同时在场,她又疑心崔漫云是不是唐绮的人,这才生出心思借堪舆图试探。


    眼下的结果是,她拿到了真的喻山堪舆图。


    那么,不管崔漫云到底是不是唐绮的人,至少有一点她可以确认,崔漫云这个人有恩必报,柳阁老对其有知遇之恩,她对其却有救命之恩。


    这个崔漫云,如果蒙着面纱是因为毁了容,那她或许将来还用得上呢。


    崔漫云此时毕恭毕敬垂着头,脸上的面纱挡尽她烧毁的脸。


    “她没亲自见你?”唐绮诧异了一瞬,忽又明白过来,“也对,她刚点了把火,火烧眉毛的人正急着寻她的短处。”


    崔漫云合手一礼道:“属下按照殿下所说,将真的堪舆图交给了她派来的人。”


    唐绮点头道:“如此便好。”


    柳阁老左右看看二人,要起身穿鞋,崔漫云上前去扶,她撑起来说:“明日大祭,咱都早歇着,周家该有动静了。”


    唐绮蹲身去帮柳阁老把鞋套好,仰头说:“国舅爷会做什么?”


    柳阁老说:“周昀入狱,三殿下和于家姑娘的事要成,你当问,中宫会不会做什么。”


    坤宁宫的灯还点着。


    管事姑姑平翠端来温热银耳汤,周皇后靠在榻上,喝了两口嫌腻,说:“不用了,拿下去吧。”


    “国舅爷还在等您决断。”平翠放好瓷碗,扶周皇后起身。


    她坐起来,用丝帕蹭一蹭嘴,下意识拿起佛珠来盘。


    寝殿里的烛火散发出橘黄的芒,她眯起眼睛,沉思良久。


    于家有问题,赶在清明祭陵前设计害她侄儿入狱,似乎是用的激将法。那么,春日宴上便还是打草惊蛇了。此时周家若忍不住稍有动作,极有可能中连环计。


    她太被动。


    如今还能稳坐中宫位,她靠的是太后留下来的国库财权,和周家世代作为皇室妃嫔首选,所累积下来的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必须慎之又慎。


    又过许久,平翠剪断一节灯芯,才听周皇后叹息着道:“罢了,再容罗氏逍遥几日。”-


    清明。


    天降细雨。


    椋都文武百官随圣驾往喻山,路上锦衣卫和御林军夹道护着皇帝,到了山脚下,换神机营替守,太常寺的人马原本走在最后头,但入山就要往前先行。


    成兴帝倒是不累,只是随行的几位阁老都上了年纪,受不了太长时间的车马劳顿。他的一后两妃并三个子女都有车马,武官们体力好,而文臣步行吃力,于是大部队要在山下行宫歇息半个时辰,等太常寺将山中的事全部安排妥当,这些人才上去。


    前头的队伍浩浩荡荡入行宫,唐绮坐久了,跳下马车坠在后头,说要散个步,她身侧有长史跟着,成兴帝便随了她不爱受约束的闲散性子,暗中让锦衣卫去护。


    “走去前头林子瞧瞧。”唐绮信步往前。


    白屿将随身布袋挂好后,匆匆去追她,提醒说:“殿下,那边草很深。”


    “本殿知道。”唐绮已经走远了。


    穿进入山的林间小道,唐绮七拐八绕瞎走,走着走着顿住脚,弯腰探手摘了根狗尾巴草,对着一颗树说:“去把尾巴甩掉。”


    树梢动了动,须臾后重归平静。


    唐绮站直起来,把狗尾巴草衔在左边嘴角,一对黑漆漆的眼珠转来转去。


    白屿将将追上她,她又快步往草更茂盛的深处走。


    到了一块布满苔藓的大石头后边,唐绮停下来,一把将白屿摁进草里。


    “殿……”白屿扭头喊她。


    唐绮说:“嘘。”


    大石头前边是上山的平坦大路,太常寺的队伍刚途径此处。白屿不解,绕来绕去,怎么又绕回了路边?


    唐绮猫身蹲着,耐心等那队伍缓缓走过,白屿悄声问:“殿下,看他们干啥?”


    身前半人高的茅草被唐绮撇开了一些,她下巴往山道上递。


    “你看那是谁呢。”


    白屿顺着她的视线,在太常寺队伍里好一通找,总算见着有个娇小身影,吊在末尾,抬手把帽子压回脑袋上。


    那帽子,一看就不是很合适。


    唐绮扭头把狗尾巴草吐了,说:“干啥,守株待兔呗。”


    白屿还很惊讶:“您怎么猜到她会混在太常寺队伍里的?”


    那稀松的队伍快要消失在丛林间,远远看去,像一条滑腻的游蛇,唐绮站起来整衣袍,这身行头实在费事,她得找一套轻便些的。


    往回走的路上她才想起来,回答白屿方才的问题。


    “因为太常寺要去给前太子扫墓啊。”


    白屿说:“我是想,她为什么亲自来办这件事,找个银甲军,岂不方便?”


    “方便什么?银甲军很难藏匿,到处都是巡逻的队伍,撞见神机营、御林军,再或是锦衣卫,那都难以成事。”


    树上传来几声布谷鸟叫。


    白屿仰了仰头,瞥见半片衣角,茫然地问:“他又做啥?”


    唐绮说:“玩儿。”


    白屿:“?”


    树上挂着的人忍俊不禁。


    唐绮忽然又说:“去帮我寻一身太常寺的衣服,要快。”


    白屿抱着手,跟着唐绮往前走,“殿下,那得是偷。”


    唐绮:“意思一样。”


    青跃顺着树干攀下来:“???”


    第55章 陵宫


    ◎一更。◎


    沿着茂林中的道路徒步登喻山,燕姒脚板心都走疼了,终于在汗流浃背时,太常寺的队伍停下来,原地暂作修整。


    遥遥往前看,一座宽六七丈的硕大石牌坊坐落队伍前端,晨辉映照其上三个烫金大字“下马坊”。


    “我们马都没有,为什么要叫下马坊啊?”


    燕姒单手扶在腰侧,另一只手在脸颊边上卖力呼扇,累得也不用顾忌形象了,她现在是太常寺随扈的小杂役。


    眼前人是带燕姒进来的人塞给她的。


    小王年纪尚小,人闲不住话多还热心肠,正好相处。


    他脱下布靴坐在草里,边捏自己的脚,边答说:“往前就是主陵大道了,为表礼敬,诸司官员都要在此处下马。”


    堪舆图上瞧着这地方本不大,谁知展眼望去,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似的。这体力活儿太累人了,看来平日里于红英督促她强身健体,完全很有必要。


    燕姒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喘了几口气,又问:“那官家和几位殿下,到了此处也下马吗?”


    “你瞧。”小王伸手往下马坊后边指,“路还长呢,龙子龙孙哪个不金贵,要到祭祀台外边才会离了车马。”


    那就是说,行宫的人上来了,留给她的时辰并不多充裕?


    燕姒一张热红的脸开始发起愁,她冒充的是杂役,如果在祭祀大典的前一个时辰,找不到机会去前太子陵,二公主再提前到,可有得一争了。


    孔太保说密诏在前太子陵,又没说具体放在哪个地方,那位帮她送密诏来的人早就自尽了,一切要看天。


    燕姒不爱看天,二公主将随大队伍祭陵,她若是把这一段时辰拖过去呢?


    “你叹什么?龙命凤胎是羡慕不来了,不过你福气还是好的,分到跟我一起,咱们这些个杂役活儿虽多,但有我罩着你,不会叫你太累。”


    小王的嘴吧嗒吧嗒雨打芭蕉,说完不忘给燕姒使眼色,“过来先帮你王哥拿拿肩。”


    “好呀。”燕姒懂事地走到小王背后,给他捏肩膀,“轻重可还行?待会儿就承蒙王哥照顾啦。”


    小王眯着眼睛享受:“再重点儿的,挺好,照顾都好说。”


    到皇陵祭祀台的时候,燕姒领会到了小王的照顾。


    他们这一小队负责摆放祭品,小王直接把她那份帮着摆了,挤着她悄声说:“现在都忙着呢,没空盯你,咯,你往后边儿看,那边的林子深,这里我顾着,你去睡一觉,等祭祀大典开始了,再出来跟上我去后头。”


    燕姒感激涕零,朝小王千恩万谢,在袖子里找出早前藏着的酥饼,偷偷塞给他。


    “那我去了?”


    小王挤眉弄眼地,收下酥饼:“赶紧的。”


    燕姒避开来往忙碌的人,偷偷钻到林子时还在想,简直天助我也,小王这人不错,省去她装闹肚子的功夫了。


    祭祀台西侧的茂林极深,寻常人钻到里头,容易迷失方向,幸而奚国的丛林比唐国的还要复杂得多,分辨方位对她不算太难的事儿。


    燕姒拨开杂草,快步往前太子陵那边走,绕到陵地后面,她双目猛地收紧,蹲在草里不敢再发出响动。


    大意了!


    前太子陵前,竟然也有神机营的人在值守,早前她应该想到的,结果脑子里光顾着琢磨唐绮何时行动,忽略了这点。


    二公主穿上太常寺杂役的服饰提前上山,拎了个木桶和扫帚,她大喇喇出现在前太子陵的祭台门楼前时,燕姒正抓心挠肺地寻思,怎么把值守的神机营兵士给引开。


    “两位兄弟,辛苦了,前面祭祀诸事已备妥,掌事令我先来洒扫这边。”


    神机营兵士让唐绮亮腰牌来看,她很干脆地递过去,查验后就被放了行。


    燕姒蹲在草里,看到唐绮上阶过门楼,灵机一动。


    她小心翼翼摸上小路,先站直了活动胳膊,再拍拍脸蛋,随即换上盈盈笑脸,快步朝门楼前走。


    神机营的兵士见她,只瞄了一眼她腰间的牌子,便说:“太常寺的杂役?我说一个人要洒扫这地方,得干到何时去,别磨蹭了,快点进去。”


    误打误撞,反而教唐绮为她开了道。


    燕姒连连称“是”,内心欢呼雀跃,脚下步子飞快。


    喻山云气诡辩,在山脚下时还飘绵绵细雨,上山之后一路清风,到了陵地炙阳当头,现下一入前太子的陵宫,里间的阴冷又激得燕姒原地抖了抖。


    这地方有点瘆人,听不见半点活物响动,燕姒进来已不见唐绮的踪影,入耳只有贯穿进来的嘘呼风声。


    两侧石壁高耸,中间祭祀用的香案上摆了青铜三角炉,里头插香,新燃的青烟正缓缓上浮,旁侧点着孤零零的长明灯,案上供奉的,便是前太子牌位。


    燕姒在昏黄和漆黑中来回逡巡,她只在古书上见过唐国的陵葬,奚国人都是树葬的,这地方比她想象里的要大太多了。


    她开始后悔起来。


    早知如此,不该同唐绮打什么赌,她若先低个头,两人合作行事,岂不方便很多,也不知道自己当初哪来那么充分的信心,缓兵之计,倒给自己缓出了个难题。


    现下也只能挨着找了。


    她找不到,唐绮也不一定就那么快能找到,她们所知晓的消息是相同的。


    既然要藏密诏,不叫人轻易发现,那么这个密诏大抵不在显眼的位置,燕姒直接放弃了前面只设有祭台香案的祭室,靠着墙往右侧甬道走。


    甬道狭窄,好在沿路都有透气小孔,外间的光线穿进来,勉强能让燕姒看清脚下的路,这条弧形的路并不长,没走一会儿,眼前便是侍殿的门。


    燕姒脚步放得很轻,顿了顿才跨一步,不想紧接着,她的手便被人握住,直接将她大力拖入。


    “阿姒。”唐绮温声在耳边喊。


    燕姒瞪大眼睛,方才那瞬息揪紧的心松缓下来,说:“殿下到得好早。”


    唐绮说:“我一直跟着你的。”


    好哇!


    她定瞧到自己犹豫不前的窘迫样子了!


    燕姒想将手从唐绮手中挣脱出来,唐绮却反而握得更紧,她低声说:“抢密诏么。你捡了便宜进来,不该笑一笑。”


    “殿下。”燕姒面对着她,用手撑在她心口,不让她再凑近,“先人面前,你握着我的手是不是不合规矩?”


    唐绮说:“是啊。”


    二人在侍殿中转了一圈,这里面放的全是随葬品,铜胎画珐琅的冥器整齐堆放在角落,中间的圆形铺地砖同四周的壁画一样,积着厚厚土灰,两人的脚印凌乱留在上面。


    燕姒低头,看向自己手腕处绑缚的帛带,无奈地笑着道:“殿下,真的不必如此。”


    唐绮走在燕姒前面。


    走两步,拽一拽,她说:“万一你跑出去喊抓贼呢?”


    燕姒的手腕被扯向前,翻找完最后一堆有口能藏物的冥器,唐绮回眸说:“这间没有,去下一间。”


    两人往侍殿外走,燕姒瞄着中间地砖上的脚印,也抬手拽人。


    唐绮:“……”


    燕姒冲她笑:“脚印。”


    “祭祀大典将要开始了,你觉得我会管这些脚印?要是被人发现,我就赖给你。拿到密诏后,你会回来把这里清理好的,对吧?”


    唐绮今日脸上未带精致的妆容,燕姒在昏暗里看到她勾起唇。


    “对。”燕姒咬牙切齿。


    这可真他娘的太对了。二公主贼精明,拖延她看来行不通,还得想别的法子。


    唐绮跨步出了侍殿的门,拽动中,燕姒不得不跟上,听到她在前面,又补几句:“我早都帮你想好了。水桶和扫帚就搁在外头立柱边的。”


    燕姒呼气。


    好想奉送她仨骨钉,但又不行。


    二人结伴到了左侧侍殿,唐绮突然顿在门口,不再往前,燕姒愣愣看她:“怎么了?”


    唐绮脸色不太好,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长睫将眸光掩得不清不楚,时常向上弯出轻佻弧度的唇角也坍塌下去,在昏暗甬道中,整个人显得很低沉。


    难道这间侍殿有问题?


    据说唐国开国女帝为防劳民伤财,废修地宫,除了棺椁在下,墓地上仅建殿宇,耗时短暂,三月便能起一座陵。但这样的陵宫有个疏漏——容易被盗,故此曾广征民间机巧工匠,设些复杂的致命关卡以作抵御。


    燕姒尚在脑中飞快回想,还没决定好要不要进去,唐绮忽又重新跨步,什么也没说,先她一步进了左侍殿。


    玩我呢?


    燕姒无奈一笑,被拽着跟上。


    这间侍殿与方才那间全然不同,光秃秃的墙面没壁画,正中间竖立一座石碑,上面刻着的约莫是祭文,写尽一个人的生平。


    石碑之后,陈列数十座人俑,刻工很细致,连面部表情都栩栩如生。除此之外,整个侍殿再无旁物,显得比右侧侍殿空旷许多。


    燕姒看了半天,深觉密诏不会藏于此处,这里头连个蛛网都不曾见到,想必唐国人重视有祭文的侍殿,年年清扫。


    唐绮走得比先前要慢,二人绕视回来,她停步在石碑前,问燕姒:“你怕不怕?”


    燕姒茫然道:“怕什么?”


    唐绮说:“没什么。”


    声毕,燕姒见她朝石碑一拜,然后不作停留,转身往外走。


    燕姒坠在她后头问:“不再找找么?”


    唐绮人已到了侍殿门口:“方才那些是曾经的东宫辅臣,先太后让他们活着站在这里,被工匠浇筑成俑,让他们终生奉主。”


    燕姒听得脑子轰然,只觉后背被数十双眼睛盯着,耳侧阴风阵阵,她心头喊了声娘亲,立时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头的人,双手紧紧抓住了唐绮的胳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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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昵称:


    主持人:请问,四儿给二公主取过什么昵称?


    燕姒:没有。我是个正经人。


    主持人:那请问,二公主给咱们四儿取过什么昵称?


    唐绮:嗯,我也是正经人。


    燕姒:她都喊我阿——


    唐绮:小瘸子、麻烦精、小狐狸、布老虎……


    燕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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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密诏


    ◎二更。◎


    “你不是说你不怕么?”唐绮说着风凉话,放慢了脚步。


    燕姒抓着她就不敢再撒开手,“咱们快出去吧,你不晓得,人是有魂的,枉死之人的魂会滞留人间,因为他们投不了胎,得寻个垫背的替死鬼!”


    不知是不是一种错觉,唐绮走得更加慢了。


    “你话本子看得杂,世上无神无怪,那都是人心生出来的慰藉。”


    燕姒不想跟唐绮争论此事,她的魂现在就不在自己本来的躯壳里头,奚国人信神,大泽神庇佑他们的世外桃源丰衣足食。


    但这话不能讲,她便道:“宁可信其有啊殿下,你若全然不信,入了陵宫,为何先去敬香?”


    唐绮说:“自然是祭奠先人。”


    话及此处,两人都愣怔了短暂的瞬息。


    她们将左右两间拱卫的侍殿都寻了一遍,要祭奠先人,那密诏……


    唐绮霎时脚下生风,燕姒紧抓她胳膊不松,狭窄的甬道并不能容两人并肩通过,于是,她们便这样你争我抢,侧身前行。


    燕姒踩到了唐绮的布靴,唐绮撞到了燕姒的脑门儿。


    前太子陵宫甬道中,响起一些不寻常的声音。


    “嗷——”


    “啊——”


    燕姒:“殿下你不是要慢慢走吗?!”


    唐绮:“少说一句好吗?不准再踩我!”


    明明是她非要绑着燕姒的手,现在却又要倒打一耙,这人也太不讲道理了,燕姒怒瞪着她,不满道:“你还撞到我头了呢!”


    唐绮:“……”


    两人争着抢着,相互扯着,几乎是面对面贴在一起扭出了甬道,一出甬道唐绮便不再管燕姒,直奔祭室香案而去。


    燕姒在她后面猛地拽住手腕帛带,把人拖拽住后,笑得纯然无害:“殿下,你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唐绮揉发疼的手腕,一言不发,动手开始解腕子处的活结,燕姒一看要坏,待她解帛带,拔腿就冲。


    眼见香案就在寸步之远,唐绮的帛带也解开了,反手抓住那带子,往回大力一扯。


    燕姒伸开的手指从香案边沿滑下去,整个人旋转数步,重心不稳往后仰去。


    她没摔个屁股开花。


    唐绮的手搂在她腰际,将她接入怀中。


    两人视线撞个正着,只此一瞬间,燕姒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她想,她知道思霏和唐绮是怎么回事了。


    “殿下。”燕姒泯然一笑,笑得秋波频送,说:“您摸够了么?”


    唐绮顿时撒手。


    燕姒站直,在对方尴尬的空隙里,快步冲向香案。


    太常寺的人表面功夫要做足,密诏不会在案上,她直接蹲下身,将手伸入供桌底下,摸索一阵子,便摸出来一方锦盒。


    “我赢了。”


    唐绮抱手靠着旁边石柱,点头道:“你赢了,但你打不开这道密诏。”


    燕姒得逞的笑意僵在唇边:“什么?”


    凉风撩动唐绮方才动作间散下来的一缕发,燕姒看到她稳如老狗般侧身,从石柱后头拧出木桶和扫帚。


    “前朝工部有位奇人,精通机巧工事,擅长奇门遁甲,你现在拿着的锦盒,正好出自他手,为什么密诏内容至今无人知晓,孔太保满心怨恨,为何不以此密诏为前太子沉冤昭雪,他并非不想看,而是打不开。”


    燕姒脑子转得快,听懂后道:“我就不能找这位奇人来打开么?”


    “晚了,他死了。”唐绮脸上终于重现吊儿郎当的笑,她说:“我认识他唯一的弟子,而且交情匪浅。”


    燕姒没心情去瞧她笑得多好看了,低头尝试去打开手里的锦盒。


    这黑漆漆的匣子也不知是用什么打造的,表面琢有奇形怪状见所未见的花纹,严丝合缝没有任何锁孔或关扣。


    啥玩意儿?


    “东西给我,你抓紧去清扫。”唐绮已走过来了。


    燕姒边摆弄边琢磨,边往后退。


    “万一我运气绝佳呢?说不定就打开了。”燕姒退着退着,后背抵上了石壁。


    唐绮伸出两只手撑上墙,把燕姒困在两臂之间,她个子比燕姒高上些许,所有的光线都被挡完。


    “阿姒,给我。”她的声音,从燕姒头顶洋洋洒洒传下来。


    燕姒毫不动容地说:“就算我打不开,带回侯府好好研究一番,给它劈开也行。愿赌服输,殿下难不成还要抢?”


    唐绮的声音变得慎重低沉:“此事干系重大,我绝不骗你,若强行打开锦盒,触动里面的机关,密诏就会被破坏销毁。”


    燕姒缓慢抬头,迎上唐绮无比认真的目光。


    “殿下。太近了。”


    唐绮退开半步,叹息道:“我承认。”


    燕姒的眼睛湿漉漉盯着她:“承认什么?”


    “承认你同我打赌我没有当一回事。”唐绮神情凝重,字句清晰道:“你要赌拿密诏,不是赌拿这锦盒,我早知晓你拿不到。现下紧迫,我要先去前面了,你相信我,不要破坏锦盒,三日后金玲乐坊来寻我,我带人当着你面打开。”


    燕姒静静注视她,并不言语。


    过了片刻,唐绮又道:“阿姒,这是我最大的诚意了。”


    话罢,她放下手转过身,疾步往外走。


    燕姒望着她的背影,说:“思霏。”


    唐绮脚下一顿。


    燕姒眼里充斥着得意忘形,就算唐绮能打开锦盒,拿到密诏,她们的结盟,也不能只按唐绮的心意来。


    她自信满满地说:“崔千户,崔漫云。是殿下的人,对吧?”


    唐绮再次抬脚。


    燕姒又说:“三日后见呀殿下!”


    唐绮离开后,燕姒大松了一口气,不管唐绮所言是不是真的,起码现在密诏是落到了她手里。


    她心满意足将锦盒藏进衣襟内,放眼一瞧,地上的水桶和扫帚也变得顺眼了不少-


    祭陵这日,一切章程与过往并无不同,祭祀大典按部就班,御林军和神机营轮流值守,锦衣卫在皇室众人身侧保驾护航。


    风平浪静什么事儿也没出。


    于延霆在朝臣行列里,大典落幕就随行下山了,燕姒混在太常寺的队伍里,跟小王一道留得晚一些,故此她再返回椋都,天已擦黑。


    把腰牌和太常寺的服饰还上去后,小王送燕姒到太常寺门口。


    “哎,你就凑一日热闹帮着顶一日班,再见恐怕就难咯!”


    燕姒在灯笼下同他挥手,又道谢说:“今日多亏王哥,若再见到了,我请你吃酥饼呀。”


    小王瘪嘴回忆那饼子的滋味儿,笑说:“走吧,家去。你姐姐不还病呢么,见到再说。”


    从永泰大街穿过民户区,燕姒瞧到一条先前去过的巷子,顺道买了份糖藕,提着回侯府。


    后门开得快,女使等她进去,忙左右四顾,见没有半个人影,才匆匆落下锁。


    燕姒走了一日的路,脚底痛到难熬,可此时她全然顾不上,因为女使让她先去菡萏院。


    女使提着风灯在前面照亮,燕姒紧跟着人,沿蜿蜒小道抄近路,没走多久见到“菡萏”二字。


    她来得少,大多数时候都是于红英去清玉院。


    这个院子到了夜晚显得冷僻,伺候的人零星可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于红英的性子太难叫人将就,燕姒在风里立了一阵,想起于红英荒废多年的腿。


    戌时初,随侍快步到了寝房门口,门虚掩着,便躬身朝里说:“主子,小主人到了。”


    房内点了一盏孤灯,有轻微的水声。


    于红英拽住从她腿边挪开的手,“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叫她进来。”


    荀娘子的脸上有灯芒,于红英瞧清她脸颊上的红晕。


    “荀兰。”于红英用气声说:“帮我洗漱是不是太委屈你了?你是不是不愿意了?”


    荀娘子不回答,只摇头。


    她的手在细细发颤,湿帕子送上于红英毫无知觉的腿间。


    于红英带住她纤薄手腕,往双腿中去。


    荀娘子闭着眼,心道这么大的人了,本质上却还幼稚得紧,她捏着帕子仔细为于红英擦拭,白皙的腿根被水润红。


    外头的随侍等了片刻,没听见说话声,又提一句:“主子,小主人还候着呢。”


    于红英笑得愉悦,战栗感让她愉悦,她的声音有些哑,缓慢着说:“叫她到门口说话。”


    少倾后,外头响起燕姒的声音。


    “姑母,东西拿到了,但是还打不开,再容我三日,我好好琢磨一番。”


    于红英道:“拿到就行,今日可有横生枝节?”


    燕姒说:“并没有。”


    屋里低缓的说话声停了小半会儿,复再响起:“你先回去吧,梳洗好别忙着睡,阿爹去了宫里,既然中宫没有动,官家大抵是要议周昀入狱一事。”


    随侍送人。


    燕姒自己提起灯,让女使不必跟着,她要一个人走走。


    于红英的态度好生奇怪,先前她托崔漫云要喻山堪舆图,于红英还说此事重大,不能有疏漏,不该找崔漫云,现在密诏到手了,她却仿佛又不是很感兴趣。


    燕姒从袖中拿出锦盒,灯笼提起来照。


    这玩意儿,可是先帝密诏啊!


    于红英竟然不感兴趣?竟然没有让她把密诏留下?竟然就这样放她回清玉院了?


    简直离奇!


    【作者有话说】


    #姑母的兴趣?#


    第57章 锁骨


    ◎一更。◎


    于延霆今晚没笑呵呵。


    勤政殿中众人神情都很严肃,只成兴帝一贯看着分不清喜或怒。


    曹大德压住袖,躬身禀道:“陛下,奴婢把人提来了。”


    擒龙柱边侧,周国舅面僵如石。


    内宦们搁好丝绒屏风,陆陆续续退出殿外。


    户部尚书家和平昌伯爵家的二位夫人,同楚畅一起,静立在屏风后头。


    御案前,成兴帝放下手里的闲书,抬眼说:“都齐了,带进来吧。”


    周昀被锦衣卫押进殿内,先扑通跪地,话还没说,呼吸已急。


    “你是很委屈?”成兴帝扬下巴。


    周昀道:“陛下明鉴,小臣绝不是不顾忠义礼信之辈!”


    这可头疼了。


    他不认。


    成兴帝又瞧向和忠义侯并立着的儿郎,问他:“兆松啊,你来说说,当日钟山所见。”


    罗兆松掀袍下跪:“陛下,微臣到的时候,正见昀公子将于家姑娘按在望峰台长亭的石柱上,欲对其……对其行不齿之事,臣费了好大劲都没将他扯开,是同侯府府兵一道将人擒住的。”


    周昀这几日被关在大理寺的牢里,惶惶不见天日,越关人越颓丧,他哪里经受过这等磋磨,由始至终,都没想明白自己当日为何失控。


    尽管大理寺未对他动刑,照顾周到得连胡子都帮着他刮干净,他双眼仍是无神,满脸的疲累之色。


    “陛下……”


    他磕了一个头,却不再辩解什么了。


    在场的人无一不知,人证齐全,他就是说破了天,此事已无回旋余地,成兴帝之所以叫了这些人来当堂对质,今日便是要定下他的罪,好给忠义侯府一个交代。


    成兴帝重重叹了一息,看着他道:“你让朕说点什么好?”


    殿内陷入死寂。


    成兴帝转头,唤:“曹大德。”


    一直立在旁侧的周国舅终于绷不住了,忙跪下去膝行数步,到了成兴帝跟前,泪如滚珠,他说:“陛下……陛下,饶他一回,给他留条命,纵使他有心要轻薄于家姑娘,有人赶到了,他为何还不撒手呢?陛下,此事不对啊,他是冤枉的……”


    秉笔太监见此情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卡在原地没有再动。


    “那依国舅爷的说法,他轻薄人,还有理了?”成兴帝刀削般的脸转了回去,看着跟前跪地的人,指着丝绒屏风道:“若不是正好被他们撞见,那于家姑娘还有命在?”


    周国舅岁与成兴帝相差无几,一脸横肉抖得凶,他连着磕头不起,情急下想到一个主意,便不管不顾嚷道:“犬子病了,犬子绝非有意要行此事!犬子是失了神智!求陛下念在周家尽心辅佐的份上,求陛下,开恩!”


    他简直是在鬼扯。


    周昀就好好地跪在殿中,每日行动如常,去年秋猎更是一举夺下头名,难不成这样的人会突发失心疯?


    殿内众人不信,成兴帝自然也不信。


    他磕得头破血流,冷在一侧的忠义侯终于出言,沉声说:“陛下,不若劳请太医来给看看?”


    磕头声停顿了,周国舅转头瞋目裂眦,于延霆要他儿去死!此事回天乏术了……


    成兴帝为尽公道,最终还是令曹大德去太医院请了太医来瞧,周昀呆跪着不动,心中尚存着一丝侥幸。


    若他是中了什么奇毒呢?那日他明明是想一把将人掀下断崖去,怎么最后变成了轻薄?他的记忆混沌,没一刻闭过眼,却如何都回想不起来。


    可太医把着周昀的脉,摸了半天,也只敢如实答说:“公子并无任何病症,疲劳缺觉罢了。”


    皇帝念及周家情面,最终赐下一杯毒酒。


    周昀推翻毒酒,大喊一声“臣冤枉”,而后挣脱束缚,挺身拔了锦衣卫的刀,横刀自裁。


    他的血溅在地上,丝绒屏风后的女眷们不忍看,纷纷背过了身。


    周国舅不再哭,他甚至没有扑过去,等周昀倒下,他才慢慢爬到儿子身旁,帮其合上双眼。


    于延霆回到侯府的时候,听说清玉院还没灭灯,差人传了话,随后将自己关在书房,周家该诛,这一点毋庸置疑,可他想起了自己一个个英年早逝的儿子女儿们。


    在皇室权柄之下,这些年轻人没能活下去,他们成棋,任由操纵者摆布。于延霆捧出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开锁后拿出一本旧书。


    他厚实又粗糙的手翻开书页,里面的纸张已泛黄,字迹都模糊。


    他记得每一个字,是荀大家教给他的父亲,又传到他手里,他再传到儿女手里,送他们上了断头台。


    周国舅把儿子送上去,他也曾把他的儿女送上去,他是名副其实的活阎罗,一点没错。而今,难道还要将孙女也送上去?


    于延霆一时茫然了。


    半个时辰前,清玉院里还有人声。


    燕姒坐在小榻上,脚根本不敢往木桶里伸。


    她嘱咐泯静在里面扔了药草,脚底起的水泡被她挑破,这伸下去的感知不用去想,前世在奚国王宫,她练舞时也起过这样的水泡,大祭司往她嘴里塞颗枣糖,趁她不备时将她的脚按进药汤里。


    那时候,她含着糖哇哇直哭,甜味儿融化在舌尖,痛感也叫她记得铭心刻骨。


    她嗜甜,也怕痛。


    泯静将她带回来的糖藕热好了端进来,瞧见她愣神,便问:“姑娘怎么不泡啊?再过一会子要冷了。”


    燕姒从前尘旧事里回过神,闻到糖藕的香甜味儿,招招手说:“先让我吃一块。”


    泯静拿筷子夹起一片厚厚的糖藕,送到她唇边,她张口咬下一大块,这才把脚放进跟前的木桶里。


    预料之中的痛感从脚底板直窜上来,她眼里的泪花便泛滥成灾。


    泯静蹙着眉叹气:“太受罪了,姑娘再吃点,泡好脚咱们就好好睡一觉。”


    是该好好睡上一觉,这些日子她受惊受怕,惶惶不安,今晚诸事暂毕,她需要好好缓一缓神。


    但不在此时。


    她嚼碎糖藕吞咽下去,目光随着泯静手里的筷子而移动,“还要等一会儿,老侯爷进宫去了,今日周昀的事要了结。”


    门外有人探头探脑了半晌,燕姒看见了,又吃下几块糖藕,唤人进来。


    澄羽已有许多时日闷闷不乐,泯静问他不说,但不难看出来,姑娘许多事,都背着他,二人之间定是有事。


    一直这样僵着也不是那么个事儿,待燕姒不吃了,泯静匆匆将剩下的糖藕塞嘴里,说了句“我去洗碟子”便跑了。


    她走后,燕姒才看向澄羽,“你寻我?”


    澄羽跪在木桶前,点点头说:“姑娘您是不是用了幻蛊?”


    燕姒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澄羽又急忙解释道:“我不打听。致幻的蛊虫寄生只在一时,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姑娘不必忧心此事,今夜可早早入睡。”


    他的神情很专注,也很坦诚。


    直到此时,燕姒确信了。澄羽不知道她是奚国公主,若奚国公主连幻蛊的效用也不懂,那便枉为大祭司座下弟子了。


    少了一层芥蒂,也不知是好还是坏,燕姒挥手道:“如此便好,我泡脚,你去忙你的,外头的人是不是在洒扫,让她们扫干净些。”


    澄羽起身欲往外走,燕姒想了想,叫住他说:“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跪。”


    多少天了,燕姒想不起,少年闻言僵了僵,脸上终于露出喜色,开心地跑了出去-


    三日后,国舅爷之子病故的消息传遍椋都坊间。


    燕姒乔装入金玲乐坊,坐在行首香闺里,攥着拳道:“还真是便宜他了。”


    唐绮展开扇子轻摇,将人自上而下打量着。


    “你恨透了他?”


    “那也没有。”燕姒说:“成王败寇,他不死,他就得让我死,哪来的恨呢,我不过以牙还牙而已。”


    唐绮含笑说:“他是该死。周家这把火你烧得及时,但中宫警惕,没那么容易激怒,国舅爷倒是把忠义侯府恨了个透,御林军与你们要势同水火了,不如连根拔起,直接将这棵树除掉。”


    “你好狠。”燕姒咧了一下嘴。


    唐绮说:“多谢夸赞。”


    燕姒轻笑着摇摇头:“周家害我,我才自保,即使我有心,也无人能帮衬。”


    “阿姒,你有我。”


    唐绮说这话时,整个人往前倾,她今日穿得花枝招展,脸上的妆容似又精致许多,身上琼花大衫的外襟随动作敞开。


    燕姒被她盯得心里有些发慌,稍不注意就能瞥见一缕春光,唐绮的锁骨突出,形状华美,猛一瞧见,叫人慌得更厉害。


    奚国服饰不露香肩,露出来的要么是手腕,要么是足,燕姒以前也不爱看这些,是个人都长了锁骨,可不知为何,唐绮露一分,在她脑中就久久不散。


    这叫人如何顶得住?


    “咳咳——”燕姒掩着口干咳两声,“殿下你,那个,就……”


    “阿姒要说什么?”唐绮的扇子摇得好,两缕青丝在她露出来的锁骨前晃呀晃。


    燕姒实在顶不住满脑子的奇思妙想了,匆忙别开目光,盯着房门口,顾左右而言他道:“我们等的人何时才能到?”


    话音刚落,门被叩响。


    【作者有话说】


    嗯,绮绮子好看。


    第58章 接近


    ◎二更。◎


    来人穿着粗布短打,腰侧挂有一个一尺来宽的厚实土色布袋,他进屋后,没有走得太近,只在翠鸟闹枝画屏前停步,朝对坐着的二位躬身抱手见礼。


    燕姒侧头看过去,见此人容貌俊朗,似曾相识,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人已开了口道:“殿下。于姑娘将东西带来了?”


    唐绮的手放在圆桌上轻敲两下,道:“带来了,你过来瞧。”


    这人微微垂着头,跨步过来之际,燕姒看见他面上无波澜起伏,步态却显得有些急躁。


    锦盒就摆在燕姒和唐绮跟前的桌上,他走近前来,目光扫过那盒子,没有先说拿起来将盒子打开,而是掀起衣摆跪下去。


    他的双手叠在额前,头埋更低。


    “属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殿下和于姑娘能够成全。”


    唐绮不语,给燕姒递了个眼神过来。


    燕姒道:“你说吧。”


    这人便等不及似的立即开口,他道:“此锦盒乃先师打造,先师离世已有十五载,属下将其打开后,可否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盒子留给属下以作缅怀?”


    这就是唐绮之前提到过的,那位前朝工部奇人唯一的弟子了。


    燕姒要的是里头的先帝密诏,对这锦盒并没有什么兴趣,便容了他说:“我没意见,殿下呢?”


    唐绮似早已想到了这人的不情之请是什么,略微点头,直接道:“给你也成,不过你快别跪着了,速速将此盒打开。”


    这人俯下身,朝燕姒和唐绮一大拜,然后才放下手起身,过来拿起了锦盒,燕姒见他双手手掌虽薄,但指节骨处布满了茧子,按茧子的粗糙厚度来看,这是自小就积攒出来的。心下对他的身份也不做存疑了。


    锦盒在他手中翻来翻去,他看了半晌,盒子却并没有什么动静。


    燕姒已经有些着急,但凡是手艺人,自古流传着一句俗话,叫做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人看着很诚恳老实的模样,但万一他也打不开呢?


    那这一趟岂不是白费功夫?


    唐绮耐心很好,指了旁边的矮脚凳子,对这人道:“你坐着解,不用急于求成,万不能将里头的东西损坏丝毫。”


    此人依言坐下了,就在燕姒身侧,这番下来,他离燕姒便更近了些,依旧低着头,专心致志摆弄手里的锦盒时,一张容颜叫燕姒看了个仔细。


    在等待他解开锦盒机关的闲暇之中,燕姒猛地拍了一把自己的腿。


    “我想起来了!”


    唐绮应声回过头,目光从锦盒上移到燕姒脸上,疑惑地问:“你想起什么了?”


    燕姒伸手起来,手背缩在男装窄袖里,手指指向跟前人。


    “我见过他。”


    这人却毫无所动,置若未闻地继续摆弄锦盒,他的手指摩挲着锦盒上繁复花纹,仔细分辨其中微妙。


    唐绮倒是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你在哪里见过啊?他是我的长史。”


    燕姒:“……殿下,你戏耍我有意思么?”


    唐绮收起折扇,笑得饶有兴致,“我怎么戏耍你了?”


    燕姒对她的明知故问感到万分窘迫,感叹道:“我早就该想到的,既然崔千户是殿下的人,那么跟着崔千户办事的,自然也可能是殿下的人。”


    专心找机关的人,此刻全然沉溺在了自我之中,对二人的对话充耳不闻。


    唐绮还是那般笑着,折扇搁到桌上,手伸上来托起下巴,凝望着燕姒,轻声说道:“于家姑娘冰雪聪慧呀。”


    不知是不是错觉,燕姒总觉着,夸赞的话从她这张冶艳红唇里说出,显得非但不令人愉快,反而似乎有些嘲弄的意味。


    她心道,崔漫云若是受命模仿唐绮的言行举止,那还真是教人很难分辨清楚呢。


    单单论眼前二公主这样托下巴的动作,以及她这似看又似非看的眼神,还真真是像,不过学一个人的神态举止,除非摸到了精髓,彻底浑然忘我。


    否则……


    总是还有些自己的习性掺和在其中,若有心之人好好留意,是能看处细微的端倪的。


    譬如,唐绮风流了足足三年有余,她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一些轻佻随意,作为锦衣卫的崔漫云身上不会有。


    又譬如,崔漫云不太爱与人过于接近,还有些爱洁,连她为其施针,都要先被问有没有净过手,唐绮却是随时都能凑上来,在前太子陵宫里,直接就牵起了她的手。


    想到牵手,燕姒的目光不自觉落到了圆桌上。


    唐绮的手指很细长,指甲修剪得细致齐整,上头涂了和唇上口脂同色的蔻丹,那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动,像一簇摇曳的富贵籽,敲得人不禁失神。


    在燕姒失神的时辰里,光阴飞逝,不知不觉间,大半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


    等她再抬起头时,听到两声咔哒轻响,心口倏然一紧。


    唐绮的手也蓦地停止敲动,眸子里的激动难掩,“打开了?”


    对面的人将盒子放到圆桌上,“打开了。”


    唐绮并用两指将敞开的锦盒勾到自己面前,取出里面卷好的密诏。


    “山雨,多谢。”唐绮道。


    对面的人站起来,拱手说:“属下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燕姒已急不可耐地凑到了唐绮身边,想从她手里拿过密诏,唐绮这次倒是并没有争什么,直接将密诏转而递给了燕姒,握到那诏书的绸皮表层,燕姒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就是先帝密诏!


    能为前太子翻案的密诏,能让荀娘子今后活得坦荡的密诏,能让侯府消除隐患的密诏!


    唐绮随意挥了挥手,那叫做山雨的男子便拿上锦盒,恭敬地退了出去。


    燕姒等他走后,才去解开密诏上的系带,放在桌面上往两侧展开。


    这一展开,唐绮先露出了惊讶之色。


    “没有字?”


    燕姒翻来翻去,将密诏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的确没有字,一个字都没有。


    唐绮方才的激动和喜悦褪去,表情有了三分凝重。


    “所以说,打这个赌的意义又何在呢?”燕姒缓慢眨动翘睫,露出一个颇为得意的笑来,“殿下还是得靠我。”


    她的手抚摸在密诏上,绸中镶嵌的宣纸保存尚好,滑腻的触感不比绫罗差。


    唐绮微蹙起平直的秀眉:“你看得到?”


    燕姒摇了摇头,眼里笑意更甚:“现下看不到,殿下去房里找找,有没有火折子。”


    唐绮依言起身去寻,她记得行首是把火折子放在床边妆桌上,那个小抽屉里的。


    燕姒见她转过了身背对着自己往妆桌边去,心道幸好自己早有所备,立时从袖中拿出一个毛茸茸的兔皮钱袋,打开来从中取了几钱细粉,在唐绮拿回火折子之前,撒在密诏宣纸上抹开。


    等唐绮回来时,她便装作无事发生,认真地说:“听说用某种药水当墨,在纸上写的字,风干了就会隐形,肉眼不可见。”


    唐绮并没有这样的听说,但还是点了点头。


    燕姒从她手里接过递来的火折子,目光滑过她艳丽指尖,吹燃火折子后,在宣纸上燎了几瞬,“像这样在火上烤一烤,这些字就会显现出来。”


    唐绮站在她身侧,弯着腰俯下身,聚精会神盯着密诏。


    上面的字果然慢慢现了出来,燕姒眉开眼笑,回过头道:“呐!殿下快看!”


    唐绮是站着的。


    而燕姒是坐着的。


    但燕姒根本不知道!唐绮将腰压得这么低,低到能与她的视线持平。


    所以,燕姒这猛然间地一抬起头,两人便不高不低、不偏不倚,近到了鼻息可闻。


    燕姒:“……”


    唐绮的眼睛还落在密诏上,她已在默密诏内容,先帝将前太子那桩私兵案的真相写了下来,而证据没有直送宫中,因为当时的宦官几乎全是周氏的人,先帝身边无人可信。


    燕姒脑子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她看着唐绮专注的神情,回忆起了贡品葡萄美酒的香甜,那唇好艳,她的心不知为何砰砰跳个不停,分明只是一个瞬间,她便下意识地压低下巴,错开了目光。


    可她的脑子根本不听她的使唤,她不看,脑中画面却全然是唐绮的唇。


    她记得,那触感很软。


    “看来还要去一趟永泰大街上户部办事处的档房。”


    唐绮的声音打断了燕姒的遐想,燕姒不自在地吞咽起口水,懵懂地问:“去那里作甚?”


    身侧人已走开两步,坐到了她旁边的矮凳上,而后似在琢磨着什么难题,片刻后才道:“你又不是不识字,上头不是写了么?证据全在户部档房里,要想拿出来,不去怎么行?可是怎么去呢……”


    户部办事处非户部官员不得入内,更何况是存放唐国历年所有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等等册子账簿的要地,这样重中之重的地方,忠义侯的嫡亲孙女进不去,燕姒充其量能冒名个杂役。


    在看完密诏内容之后,她也犯起了难。


    二公主自然也不能去的,因为唐绮和户部没有任何干系,她倒不是无权进户部档房,而是她的身份,无端过去,反倒叫人生出警惕。


    两人思忖片刻,唐绮忽然道:“或许,有人能帮我们。”


    【作者有话说】


    18点点击几乎没有,试试21点,存稿丰富,静待开花结果~感谢默默陪伴我的小伙伴们不嫌弃我的慢热!!!想要两个人慢慢日久生情坚不可摧!明天见!!!


    第59章 愿者


    ◎一更。◎


    盛夏时分,平昌伯爵府里忙得热火朝天。


    罗兆松官袍的领子被汗濡湿,他摘下官帽递给迎上来的丫鬟,打眼瞧到伯爵府大小姐在廊下乘凉,摇着扇指挥下人搬聘礼箱子。


    “都仔细点儿啊!”大小姐敞着嗓门儿道:“诶诶诶,那个箱子不能搁太阳底下,要被晒坏了,放到廊上来。”


    罗兆松抬步,袍角急动,走近了说:“长姐。”


    罗大小姐见了他,扇子在他身前连连煽动:“瞧你这一身的汗,坐轿子还把你热成这样,永泰大街回来才几步路啊,赶紧去洗洗。”


    “晚些洗,我有要事,得先同长姐商议。”罗兆松拉起他姐的手,面色肃然。


    罗大小姐绣鞋蹬地,跟着罗兆松手上的力被带起身,她手中的仕女图团扇东西指点着,说:“你们赶紧搬好,明个儿就得抬去楚尚书府了,不要叫我事事都盯才能干好,务必仔细着。”


    姐弟两个进了屋,里间闷热,便坐到冰格子跟前说话。


    罗兆松热得喝下去三大碗加了冰块的凉水,缓过气,才说:“姑母托我去办一件大事,我翻来覆去地想,总要问问长姐的意思。”


    “她又叫你办什么事?你我的终身大事都顺了她的意,而今还要怎么着?”


    楚畅性子有趣,罗兆松对这桩婚事其实还算满意,若非前头生出周昀之事,国舅爷家里办丧,他们的婚期不会推迟,他并不介意楚畅的庶出身份,反而因这两月难得见到人,心里生出些相思。


    他想起楚畅,便道:“话也不是如此说。”


    “那我应当怎么说?我罗兆楠好歹也是平昌伯嫡长女,非让我去娶个通州商贾做正房,我看她掉到了钱眼儿里。罗家原本是书香门第,实在叫我气。”


    罗大小姐成婚已有几年,她的郎君路一泽,乃通州商贾巨贵路家嫡出长子,二人虽成了婚,但路家家主总将人叫回去,一年三四趟,一去少则半月,多达两三月,闹得小两口常年分隔两地。


    她瞧不上商籍,加上聚少离多,心头*有怨气也是自然。


    “姐夫过完端午不是要回来一趟么?别的不论,他待长姐那是奉若至宝,长姐就先别置气了。”


    得了几句宽慰,罗兆楠似想到了郎君对自己的疼惜,脸色稍缓,舀着瓷碗里冰过的西瓜肉吃起来,边吃边道:“你说吧,姑母叫你办何事?”


    罗兆松拿过她放到案上的团扇,给她扇起风。


    “她不知从哪听说,周家养得有私兵。周阁老不是早几年病去了,这些兵就交到了国舅爷手里,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同我们一道玩的杜家哥哥?”


    罗兆楠啖了西瓜,目中一惊说:“记得,远北侯杜家的。”


    “前朝四大将领,三位封侯。”罗兆松沉气道:“除了忠义侯困在椋都,征西侯和远北侯都坐镇边陲之地。西边多风沙,地贫人也穷,鲜少征兵,故此周家女儿除了扎根在椋都的,好些都嫁去了远北。杜家吃军饷,先太后还补贴一份私银,长姐想想?”


    这都是些老黄历了。


    罗大小姐读书读得死板,心思不如她弟活络,但平昌伯不济,借着罗贵妃的专宠才被封的爵,姐弟俩的娘也是寒门出身,不懂这些门道,所以平昌伯府大小事,罗兆松多半要问过罗兆楠的意见。


    罗兆楠闷声想了一小会儿,从怀中拿出手巾擦了嘴,说:“远北太远了,杜家年年都在征兵,这些兵到底有多少无人去数,或许能作古。”


    “正是。”罗兆松压低声音说:“前太子被周家逼上绝路,是周家和宦官联手做局,现下如果找出构陷证据,周家握着御林军,手里还有私兵,这事铁板钉钉,周家就完了!”


    罗兆楠越听越犹疑,抓住罗兆松手腕问:“这和户部有什么干系?”


    “姑母让我去一趟户部档房,她说先帝动用锦衣卫秘密调查过前太子私兵案,那里可能存有证据!要真给找到了……”罗兆松急切道。


    罗兆楠不如他年轻热血,心里打着鼓,总觉得此事说不出的蹊跷,周昀出事才两月余,现在宣贵妃又要让罗兆松去查前太子的私兵案。


    她犹豫再三,问:“姑母从哪里得的消息,她近日来都宣过谁进宫?翰林院的还是吏部的?”


    “只召过楚畅进宫听女则。”罗兆松认真一琢磨,说:“不对,与楚畅同行的,还有忠义侯家的于姑娘。”


    姐弟俩对望一眼,眼底皆有惊诧,莫非,忠义侯已经选定了三殿下?


    这天儿太热了。


    傍晚时太阳沉下去,忠义侯府前院地气蒸腾。


    于延霆不想在前头吃饭,吩咐下去说往南边儿清玉院去吃。


    于红英和他一同到清玉院时,女使婆子们在庭院桃树下摆好了桌席。


    他落座后,瞄到枝头硕果累累,便问:“这桃子啥时候熟啊?”


    泯静在燕姒身侧打扇,燕姒望着老侯爷,答说:“我这个丫头也问了我好几回了,早着呢,这桃熟得较慢,要到七月底。”


    女使们先上的是几碟子凉拌菜肴,而后陆续端来熏肉、糖醋鱼、烧猪蹄儿,南瓜青菜小米粥过过一次冰水,此刻不热不冷,刚好能入口。


    于延霆收回目光,在桌上扫视一圈儿,迫不及待动起筷说:“吃吧吃吧,你小厨房比前院做得还精细,看来方嬷嬷是尽心在办事。”


    于红英每样菜都夹个两下,哪个都不偏爱,燕姒学着她的样子,每日晚膳都这般用,两人照旧吃得少,荤菜还留有些没吃完的在碗里。


    奚国冬暖夏凉,燕姒自活过来,还没经历过这样的夏天,热起来她就不太有胃口。中原太热了,唐国的椋都更是热得像个大蒸笼,要不是国子监的夫子每日讲的诗书有趣,她能边装睡边学到不少东西,早就像二公主那般三天两头摸鱼逃课了。


    长辈没离席之前,燕姒哪怕已经吃好了,也端坐旁边陪着。


    泯静打扇打得哈欠连天,但不敢当着侯爷和六小姐的面就开起小差,这府里的人都凶,只有她家姑娘好相与。


    席上无人说话,等老侯爷搁筷,于红英先转动轮椅,说:“今日还早,也该考教你功课了。”


    女使送上来冰西瓜,于延霆要去伸手去拿,燕姒记起来他早前牙痛得夜不能寐,立时唤了声:“姑母,还有西瓜呢。”


    于红英回头,正好瞧见于延霆伸在半空中的手,她瞪着那只手,说:“郎中不是不让您吃太甜的吗?”


    后者扁了一下嘴说:“给我拿根冰黄瓜,总是行的?”


    燕姒忍着笑意,推推快要瞌睡过去的泯静:“你还不快去。”


    院中女使们忙着收拾残局,清扫院子。


    燕姒跟着于红英的轮椅,先到了庭院中间的空地之上。


    “姑母先考什么?”


    于红英轮椅急速在原地打了一个转,翻动腕子甩出袖内金丝,燕姒瞬时侧身,将将躲过,于红英第二条金丝又直疾驰攻来,燕姒挪脚,连着两个后空翻,避到几步开外。


    她站直后道:“姑母,饭后动武,有伤肠胃!”


    于红英撤回金丝,说:“若有人来杀你,会管你是不是在用饭还是刚用好饭?”


    太毒了。


    燕姒就像一头勤劳耕地的牛,她这副娇弱身躯能练到这般,已是不易,但于红英就是扬着鞭子在后头鞭打她的农夫。


    不对,农夫尚且还心疼自家的牛呢,于红英凶死了,丝毫都不疼她。


    燕姒垂头搨翼,胃里一阵不适,委屈得特别想念荀娘子。


    于红英倒没再继续,轮椅转去书房的方向,在前头扬声道:“黄瓜啃完了就跟过来!”


    这一家三代进了清玉院书房后,各占一处座,女使过来点起灯奉上凉茶,自觉出去掩好了门。


    燕姒手里搓着个铜匣子,里头搁的冰块已经化开,但凉意透出来还挺舒服的。


    于红英先开口,问说:“你将前太子私兵案的内情,透露给宣贵妃时,她是什么态度,为何迟迟不见有动作?”


    燕姒眨着眼睛想了瞬息,辩白道:“我又不能直接告诉她,私兵案的证据放在了哪里,太轻易得到的,反而会起防备之心。我抛出个野史歪传,再由楚尚书府的三小姐提那么一嘴,她定然惦记着了。”


    屋内灯亮,于红英一时无话,伸手端起凉茶来喝。


    于侯从旁道:“你看,她办得是妥的。”


    燕姒见于红英还是不说话,又道:“宣贵妃至少也得等证据到手才会动,罗兆松不是从户科调到了户部,现下任职户部侍郎么?宣贵妃定会让他去户部档房的。”


    于红英放下茶碗,手抚到自己的双腿上。


    烛光里,她的脸显得恬静。


    片刻之后,燕姒忽闻一声轻微的叹息,于红英说:“我不急,这么多年,不也等过来了。”


    燕姒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神情的姑母,入侯府这小半年,于红英从未遗憾过她的腿,因她总在鞭策侄女,教人忘记,她原本也是向往着自由的。


    于延霆低着头,不敢去看于红英的神情。


    燕姒也愣在当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去宽慰她。


    过了一会儿,燕姒才道:“姑母,官家寿诞快到了。”


    【作者有话说】


    改一点重复的小语句bug。不影响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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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赛舟


    ◎二更。◎


    端午这日,国子监休课。


    燕姒窝在清玉院里,倚着窗数桃子。


    院里女使们在忙着洒陈艾水避蛇虫鼠蚁,泯静捧着雄黄酒进屋。


    “姑娘,过来吃一口酒,有你的拜帖和信。”


    燕姒现在最想听的就是信,从第一次于红英替荀娘子送信来,后边她每办成一件事儿,日子就提前个几天,这两月没什么动作,等信的日子变得有些煎熬。


    她忻悦不已地离了小轩窗,往泯静身前奔,急说:“信先给我。”


    因炎热之故,房中的梅花毯早收了起来,地面光滑石砖上洒的水还没干透。


    泯静惊呼:“姑娘当心些!你怎又不穿鞋了?地上滑,摔了怎么好?”


    燕姒前世还是奚国公主的时候,礼仪里要学舞,习俗上裸足也是常态,平衡把握得好,加之现在这副身子练着练着便柔韧了,自然不会摔着。


    泯静话音未落,燕姒已赤着足,踩过几个小水洼,冲到了她跟前,追问:“信呢?!”


    “姑娘呀,我去给您拿鞋。”泯静无奈地笑着,手中托盘搁到桌上,从怀里拿过信和拜帖,一并交给她,又道:“信是菡萏院送过来的,拜帖是前院女使递来的。”


    燕姒坐下来,早已是迫不及待。


    她先拆了荀娘子的信,逐字逐句看完,又反复看了两遍,将信捧在怀中,心道还好,跟上次一样,荀娘子定是安然无恙的,还跟她提了天热少贪冷食。


    泯静去拿了帕子和鞋回来,放在燕姒脚边上,帮她擦干净脚套上鞋袜,等再站起身时,正见她家姑娘笑得欢喜。


    “什么好事儿啊?”泯静猜测起来。


    燕姒将信递到泯静手里,道:“你看。”


    泯静脸摆成苦瓜状:“姑娘又忘了,奴婢不识字。”


    燕姒开心得不行,一开心便还真的忘了,泯静是不识字的,她这个院子里,只有宁浩水识字。


    她拉过泯静的胳膊,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家信,阿娘写的。”


    这次换泯静惊讶,随后也跟着她喜笑颜开,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那之前姑娘每月有一日最是开心,都是……”


    燕姒打断她道:“嘘,你知道便好啊,不要说。”


    泯静雀跃道:“奴婢明白啦!”


    燕姒将荀娘子写的信叠起来收好,复才想起:“啊对了,拜帖我还没看呢。”


    拜帖是楚府送到侯府来的。


    楚畅关在家里日久,上次进宫因有燕姒作陪,小姐妹两个一路上说不完的话,这是又想出来解闷了。


    帖上说,碧水湖上今日正午,有赛舟盛事,想让燕姒陪她同去。


    既是楚畅相邀,燕姒也不好回绝她。


    正好还能从楚畅那里,稍微打听一下,罗兆松近日是否还往楚府送信,这两人即将大婚,不能见面的时日里,便也保留有书信往来。


    燕姒放下拜帖,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边往里间走,边同泯静讲着:“畅姐姐约我去碧水湖观赛舟,酒先不吃,你过来帮我找找鞋。”


    泯静见她欢欢喜喜地说话,也跟着她欢喜,打趣道:“姑娘看到楚三姑娘要出嫁,现下也跟着爱打扮了嘛,是不是有心仪的人啦?”


    “瞎说,我哪有。”燕姒想也不想便矢口否认,转身瞧着泯静贼兮兮的笑,道:“好哇,你都敢笑话起我来了。”


    说着她便伸手去戳泯静的腰窝,逗得泯静咯咯直笑,主仆两个打闹一番,又停下来去商量穿什么样的鞋好看,又能方便追着看赛舟。


    燕姒全听了泯静的主意,选好了绣鞋和轻便的薄裙,换衣时,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唐绮那双冶艳的红唇,以及唐绮涂满蔻丹的手,她匆忙拍了拍自己的脸。


    什么呀,魔障了!


    她怎么会突然想到唐绮?她应该想想赛舟。


    前些日子,燕姒听于红英说过这事儿。


    椋都每年端午,便会在碧水湖举行一场这样的赛舟,天太热,皇帝虽不会出来看,但坐在宫里也会听着消息,等出了结果给夺魁的龙舟队伍赏些不菲恩赐。


    参赛的不仅有御林军、神机营和锦衣卫,还有椋都三大狱的狱卒,以及各府府兵均出两人的府兵队,拢共七支队伍,起始点在安乐大街西市口的大白桥,终点是安乐大街东市口的小白桥。


    文武百官有三日假,平民百姓也可沿湖观赛助威,故而每逢此日,沿岸挤满了人,要去,就得早早地去。


    清玉院今日没摆午膳。


    燕姒吃了几块点心,乘软轿自侯府出门,到楚尚书府与楚畅的轿子碰了面,再一道往安乐大街走。


    两顶轿子前后到大白桥时,巳时已过了大半,大白桥两侧被今日值勤的神机营兵士拦起来,桥的两头人山人海。


    楚畅还好,燕姒个子着实有些矮,踮起脚尖举目望去,也只能瞧见黑压压大片耸动的人头。


    “这什么也瞧不见啊。”


    燕姒正急说着,忽然有人走到她身侧,抱手道:“二公主殿下在沿岸楼阁中间搭了木桥,请二位姑娘去葳蕤居上观赛。”


    楚畅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跳,燕姒与她同时侧过头,见到来人是上次帮着开锦盒的男子。


    “原来是你啊。”燕姒笑了笑,心道唐绮准备得真是周到,赶上未卜先知了。


    楚畅说:“哟!于妹妹还认识白长史。”


    男子朝楚畅点头道:“有幸见过。”


    燕姒有些发懵,“你不是叫……山雨么?”


    男子又躬身:“在下白屿,表字山雨。”


    这下通了,燕姒道:“那还劳烦白长史带路?”


    片刻后,两府的人都入了葳蕤居。


    随行伺候的人都在外头候着,燕姒拨开放下来的竹帘,先楚畅一步上的廊子。


    入眼是唐绮一身鹦鹉纹金锦襕衫和翘头金丝暗纹靴,高束的云鬓两侧,别致点缀两只金步摇。


    二公主有钱。


    燕姒的目光从唐绮唇上扫过,落于她摇扇的削骨玉手,欠身道:“殿下。”


    唐绮往旁边挪了一步,身后还有个人,燕姒又欠身:“三殿下。”


    “三殿下也在啊,今儿个真是巧。”楚畅随后走过来,挨着燕姒对这姐弟二人行了礼。


    “我来看看赛舟的。”唐亦见了她们,还是一贯地笑容腼腆。


    唐绮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说:“龙舟竞渡有什么稀奇,咱们四个人,不如来赌钱。”


    听到赌钱,楚畅先起了兴致。


    她可是好久没玩乐了,但侍从留在葳蕤居楼下,钱袋不在她身上,她思索瞬息,取下腕子上的一只坠珠手钏,道:“不值钱的,凑个数,我买锦衣卫!”


    “锦衣卫以行动迅捷闻名椋都,去年赛舟好像就是夺的头名吧?”唐亦从旁认真剖析道。


    唐绮浑身上下,似乎都很值钱的样子,她随意解下玉腰带上挂着的錾花白玉佩,不假思索地道:“我看御林军今日很有精神,就这个吧。”


    唐亦苦哈哈地笑:“你们好能抢。一个抢去年的龙舟状元,一个抢去年的龙舟榜眼,看来我和于妹妹要未赌先输了。”


    “助助兴嘛。”燕姒不以为意,见碧水湖面七支龙舟已在赛前预热,便道:“三殿下先选。”


    唐亦不是个赌徒,随性道:“府兵队吧。”


    他也摘了腰间玉佩,握在手中。


    燕姒看看三人手里的赌注,自己似乎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好从袖中摸了随身香囊出来,说:“这个本不值什么钱,但是我近日琢磨香道所悟,亲手配的。我选大理寺狱卒队。”


    话罢,身侧三人纷纷看向她,唐亦先疑道:“怎么不选神机营呢?”


    唐亦有心将可能会获胜的队伍留给了她,大家心中有数。


    而燕姒并不想太顺唐亦的心思,她装作不知:“你们都看我作甚?我以前也没见过赛舟。”


    她没见过,因此搪塞也不会叫人多想。


    葳蕤居上四人打完了赌,赛舟还没开始,燕姒蹭在楚畅身边,与她聊着闲话。


    “你那准夫君,近日还给你写信么?”


    楚畅轻轻碰燕姒的肩,脸上有些红晕:“他忙呢,每日都泡在户部办事处,哪里有那么多空闲给我写信嘛。”


    二人声音都压得低,嘀嘀咕咕说些女儿家的小心事,唐绮站在燕姒身侧,和最右边的唐亦也在聊些不着边际的事儿。


    午时一到,外头鸣金鼓响,唐绮的胳膊肘撞了一下燕姒的腰,说:“开赛了。”


    碧水湖上七只龙舟鼓手先动,桡手后动,两岸百姓追着舟跑好不热闹。


    先头队伍过了葳蕤居,楼阁上四人,便踏过衔接邻楼的临时横桥一道往前追。


    一共走过多少横桥,燕姒不记得,但到最后,她也没输得太惨。


    神机营拿了第三,大理寺狱卒拿了第四,反而是唐亦觉得能得第四的府兵们因为严重缺乏配合,落在了大理寺狱卒后头。


    头名和第二名在锦衣卫和御林军,两队角逐激烈,燕姒她们赶到小白桥时,御林军已经欢喜疯了。


    “哎呀!今年御林军哥哥们这么虎啊!大意了,要论玩儿还得是二公主!”楚畅意犹未尽。


    唐绮从她手里拿过赌注,又去要唐亦和燕姒二人的。


    几样物什摆在一处,燕姒忽然觉得难为情。


    她扭捏道:“要不我还是给殿下换一个,赶明儿听学给您送来?”


    唐绮一把从她手中抢过香囊,心情颇好地道:“走了,天香酒楼,我做东,请你们吃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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