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打赌
◎一更。◎
孔太保泪落无声,她在近三十年后,还将前朝旧事记得清楚,是心中的不甘支撑她活到今日,唐绮都猜对了。
今夜的风比昨夜来得还凶,燕姒看到孔太保在风中瑟缩着身子,干瘪的手紧紧把在门框上,粗重咳嗽了几声,半点没了于红英所述的厉害非常,武学造诣再高,伴君亦如半虎,若是再吹冷风,只怕身子更熬不住。
燕姒走到她前面,将风挡了,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药瓶,递给她。
“这个吃下去,能让您舒服些。”
孔太保不接,自知命数将到。
“不必了,我活够了。”
歇了少倾,咳嗽声止,孔太保再抬起头,望着燕姒,接着道:“你来此,是作为于延霆的孙女,想要为荀大家洗清冤屈,对吗?”
她心里清楚,燕姒也没必要遮掩,遂颔首认了。
孔太保叹息着,说:“那时发生了一桩私兵案,太子殿下被构陷养兵谋逆,群臣上书递不到御前,荀大家带领国子监上千学子拜跪端门,终于求来面圣之机,谁料官家一道圣旨将他打入昭狱,此后不到七天,官家驭龙而去,太子殿下被囚东宫,谋逆罪名死死扣在了他头上。直到太子殿下病亡,荀大家也没能从牢里出来。判的是满门抄斩。你……怎会是荀大家的外重孙女?”
燕姒将药瓶放到她怀里,答说:“于家当年约莫是自顾不暇吧,偷偷救下了我阿娘,养在侯府。”
孔太保盯着那药瓶,若有所思,道:“他的日子不好过,我其实是知晓的,昨夜的事,对你不起,我只是,不知道该去憎怨谁了……”
燕姒听得极为认真,不察唐绮已走到一旁,同她将另一侧的风挡下了。
孔太保看了一眼燕姒单薄的肩膀,道:“你想为荀家翻案,便要为太子殿下洗净冤屈,过去了这么多年,谁又能做到?”
唐绮忽然开口,道:“我来做。”
燕姒和孔太保闻言,双双将目光投向她。
她退出半步,无比郑重地,朝孔太保一拜。
“太保。此事我有良计!您只需告诉我,密诏何在?”
燕姒眼皮直跳,于红英让她来表明身份,令孔太保开口,原是为这道密诏,当年东宫众人早已亡故,若孔太保不知道,那这条路要断!
“前太子的冤屈,你为何要替他洗?”孔太保斜眼睨了一下燕姒,又说:“莫不是为这丫头?”
话音一落,燕姒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幸好孔太保知道。
唐绮答得铿锵:“是。也不全是。”
燕姒侧眸看过去,见她手里举起的火把,照亮一腔热血。
孔太保静静注视唐绮,似在分辨着什么,顿了顿才道:“你说于我听。”
唐绮倏地单手掀起长袍,曲腿跪立。
她沉声道:“我父登基后,受太后掌控五年,太后临终前,将国库财权留给现今中宫,我母妃出身辽东,随先帝征战举族尽丧,背后并无亲族支撑她与中宫抗衡,是父皇竭力支持贵妃罗氏扶起寒门,才勉强维持安稳至今,可他不知,饮鸩止渴绝非良策,唐国眼下的繁荣昌盛,不过是外表光鲜,内里早已腐败不堪,烂了个透!”
孔太保听后双眼放光,唇上微抖,说:“朝中竟是这番情形了……你母妃,可是那杨门小昭?”
杨门一族,猛如山豹!
无怪乎孔太保激动,连燕姒这个曾经的奚国公主,都曾在老史册中窥见过一二!怪不得唐绮生得这般高挑,她承了辽东最悍的那一族的血脉。
就连于家,都是得到鸿儒荀万森的倾囊指点,才一跃成为后起之秀的。而这杨门,据说百年前,一人可挡十敌,为天赐的将门。奈何唐国前朝皇帝昏聩,东征时阵前换帅,最后那一代,沦为马前卒,最终成了史海钩沉,再不复兴。
“正是。”唐绮答:“我身为杨门子弟,又是唐国唯一公主,眼见椋都外戚势大,盘根错节深为祸患,不可不动!外戚一日不除,唐国内里何安?!”
夜风如吼,火苗狂躁。
孔太保和燕姒,都在唐绮身上看到了蓬勃朝气,那是独属于她别样的坚毅。
这样的坚毅,给予人希冀,最能煽动人心,可孔太保早已历经沧桑了,她深知外戚为患,那种置身漩涡有心无力的挫败感,能摧毁强兵猛将。
孔太保默了片刻,有些可惜地道:“杨门已为当年勇,你既无亲族支撑,拿什么来扭转乾坤?就算你是个公主,兴……当今陛下,不过多予你些宠爱罢了。孩子,你太年轻。”
唐绮的脸被那火把的光衬得隐隐发红,她眸中是凌厉,满眼皆不服。
燕姒能瞧出来,孔太保如何不为之动容。
唐绮又激昂陈词道:“太保信我,今朝我没有的,来日我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只要我活着,一切皆有可能!既然眼下中宫和贵妃互为抗衡,我何不能够借力打力?”
“借力……打力?”孔太保疑惑半晌,眼中骤然一惊:“你莫不是……是想……”
唐绮膝下跪了机遇,后背挺得端正。
“恳求太保,告诉我先帝留下的密诏所在!”
燕姒斜视着她,受了这沉重氛围所影响,恍惚间想起三年前那场守城之战,城墙上一身戎装的女将,是何等英姿飒爽坚不可摧。她忽而释怀,一时无言。
她们之间……
并非生死宿敌,无非立场不同-
从小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燕姒垂首走在唐绮身侧,唐绮手中的火折子为她照着脚下的路。
不知是何时,头顶乌云散去了,预料的雷雨不曾来,连风都缓和。
到了桂花树前,唐绮先停下,灭掉火折子,转身用双手扶住燕姒的肩膀。
皎月如弯钩,四下静得可闻虫鸣。
唐绮说:“这桩事儿,你莫要沾手,由我来办便好。”
燕姒呆立着,不言语。
唐绮又说:“阿姒,你还是觉得我不够有诚意么?你现在可知道我所求的了,也知道了我将要做什么,要不要与我结盟?”
她的声音很温柔,燕姒却无比镇静。
“殿下,我何德何能与你结盟?你的诚意是对孔太保,不是对我,这桩事儿,你要拔除外戚,而我只是要为侯府根除忧患。于家忠君,涉足皇权争斗的打算,并未有过。”
唐绮笑了,她的唇依旧冶艳。
“你呀,今夜得知这么多秘密,还能如此清醒。但你不能否认,至少在为前太子翻案一事上,我与你,是一致的。要不要合作?你可要想好,喻山乃皇陵,就算密诏落到忠义侯手里,上呈父皇,父皇就一定会将真相公之天下?”
若论这一点,燕姒尚且拿不准,她只有回了忠义侯府,问了于红英才能做决定,要是现在答应上唐绮的船,最后弄巧成拙的话,反而被动。
密诏得握在她的手里!
如此一来,就算这桩事,到最后无计可施,必须要同唐绮合作,也不算是侯府欠唐绮一个人情。
燕姒迅速斟酌后,伸手拨开了唐绮双臂。她巧笑着,说:“殿下,不若我们打个赌,清明祭陵当日夺密诏,谁拿到,便听谁的。”
这是缓兵之计。
作为皇嗣,二公主想要入喻山,比燕姒容易得多,只要唐绮想的话,今夜就行动都可以,若燕姒晚她一步,就错失了先机。
唐绮今夜似情绪高涨,连思考的功夫都不需要,张口便道:“既是阿姒所愿,我与你赌。”-
忠义侯府,菡萏院。
于红英被随侍的拍门声惊醒了。
她披衣坐起来,点亮床头的烛火,听见人在外头说:“主子,是姒姑娘来了。”
身侧人跟着想起身,于红英叩住其肩膀,让其躺了回去。
她撩起帐,说:“叫她门前答话。”
不多时,小姑娘的声音隔着门传入。
“惊扰姑母了,可我心里实在没有了主意。想来求姑母赐教。”
这已经是后半夜,院子里没有闲杂人等,于红英的随侍不用避退,直道:“你说吧,我在听着。”
端立门外的晚辈对门行礼,如实道:“我已从那人口中探出了话来,但若翻案的要物由侯府呈到御前,后果难料,现下不知该如何利用。”
于红英早猜到她有所获会来,没想来这么快,沉思片刻,扔出去四个字。
“借刀杀人。”
外头人听清了,遂再拜:“谢过姑母提点。”
脚步声远,于红英转过头,见荀娘子瞪大眼睛瞧着帐顶。
“睡吧。”她挥手扑灭光亮,挨着荀娘子躺回去。
荀娘子翻过身,背对着于红英。
“生气了?”于红英贴近荀娘子的耳朵,轻声询问。
荀娘子在黑暗里叹气,问:“你把她教成什么样,是为达目的不折手段那样么?”
于红英将被角掖紧,安抚她说:“既然是借刀,借哪把刀,都要她自行决定,我教的任何手段,都只有一个目的,让她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境地之中,能谋出一线生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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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心事
◎二更。◎
楚畅无精打采地趴在燕姒桌子上,手指间把玩着一个碧玉无字牌。
“要不畅姐姐先去用午膳?我这还要抄好一会儿呢。”燕姒顿住笔,掀起眼帘问她。
楚畅摇头说:“你好几天没有陪我用午膳了,安乐大街的馆子你是不是吃腻了,我知道一家小馆子,在长盛大街和永泰大街中间的民户区里,可好吃,今天怎么说也要一起!”
她们的确有好几日没一道用午膳了,这些天燕姒在绞尽脑汁想入喻山的事儿,午时放课,都是匆匆离去,今日被夫子罚堂,楚畅才逮到机会赖着不走。
燕姒倒也不是有意要疏远她,只因和唐绮打赌后,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竟全然没一个能担事儿又让她绝对放心的人,她这个处境,显得有些孤立无援。
她心情不佳是有原因,那么楚畅连日的情绪低落,想必也有原因,不管原因是什么,总之眼下二人有点境况相同的意味了。
燕姒笑着搁下笔,双手啪地按在宣纸上。
“不抄了,反正夫子要明日才会检查。走,我陪畅姐姐吃馆子去。”
无精打采的人瞬时眸光闪闪发亮,喜道:“走走走!饿得我,头也晕,眼也花。”
宁浩水从后面过来收拾书本,燕姒同楚畅一道站起来,先往外头走,这时候堂内已经只剩她二人了,楚畅无所顾忌地拉起燕姒的手。
庭院桃李芬芳,骄阳和煦,风也不燥,正是拉近关系的绝佳时候。
燕姒走得慢,关切地问:“畅姐姐是不是有心事?要不你同我说说,虽然我不一定能帮你排忧解难,但有个人倾诉,总归要好过许多。”
楚畅这个人其实过得也挺难的,她看似洒脱的外表下,包裹的是一颗敏感细腻的心。
燕姒从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呢?
大约还是在刚进国子监听学的时候,燕姒的脖子被钗划破了,涂了药,包扎起纱棉又引人注目,便特意让侯府里的方嬷嬷做了条绸带,系在颈子上。同窗的学生们多是夸着新颖别致,只有楚畅课后悄悄说,若是人不舒服,可以同夫子告假,就谎称来月事了。
那时,燕姒细究了楚畅此人。
户部尚书家庶出的三小姐,生母早亡,上头的嫡母又育有一子一女,楚尚书为人虽宽厚,但身处要职无暇他顾,楚府大小诸事,全仗楚夫人一手操持,在楚府里,三小姐的生活可想而知。
这番情形,同燕姒曾在奚国王室分外相似,加之楚畅为人豁达,有些自来熟,于红英让燕姒同她走近些,燕姒便也乐意顺势而为了。
这几日,因孔太保发狂,燕姒脖子再次受了点伤,伤在表里,脂粉掩不住,遂又系起绸带,楚畅也连着问过她,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她问得不多明白,给燕姒留了恰到好处的余地,燕姒便也有所保留的问,让她自行抉择要不要说。
楚畅没立时回答,脸上的笑很牵强,只道:“先去用膳,吃完再说啊。”
之前她们交好,不光在吃吃喝喝同进同出方面,亲昵的举止,也有挽一挽胳膊,挨在一块儿聊聊话本,这些举措。楚畅平日性格豪爽干脆,哪怕时常有人背地里笑话她,一个庶出的小姐成天阿谀逢迎,上赶着巴结算什么东西,她都不在意。
但今日,明是楚畅自己伸手过来牵的手,燕姒笑问着侧过脸时,却见她脸上有红晕,似乎在害羞。
姑娘家牵牵手怎么了?
燕姒听惯楚畅聊美男子,知她对些许话本里头的才俊豪侠流过口水,并不介意给她牵,反握紧了她。
二人手牵着手走过了庭院,在国子监大门口,瞧到了一顶软舆。
唐绮肆意摆着腿,以手托腮,靠坐在起起伏伏的纱幔里头,正朝门口看过来。
“……”燕姒微不可察地蹙眉。
楚畅已朝那边露出笑脸,喊话说:“殿下!你怎么还没走啊?”
她边问着,边拉着燕姒一道下阶往前走。
到了软舆前,二人跟唐绮见礼。
唐绮半掀着眼帘,目光匆匆滑过她们握在一处的手,对楚畅道:“吹吹风。”
“你不会是在等我们吧?”楚畅说:“我和于妹妹要去民户区用膳,要不一起?”
唐绮摆手道:“不去,民户区乱,本殿回府了。”
她瞧也没瞧燕姒一眼,折扇指了指旁边立着的女使,跟着说:“百灵,回府。”
楚畅和燕姒退至旁侧,待公主府的软舆走远了,楚畅才道:“奇怪,她瞧着怎么不太高兴的样子,没事闲着在这里吹什么风?”
燕姒也好奇,但没有问。
“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可能不想去民巷。”
“或许还真是,她吃喝都在安乐大街上,最好的楼子。”楚畅明白地点点头,又笑着对燕姒道:“咱们走吧。”-
楚府轿子先行领路,侯府轿子跟随其后。
永泰大街直通皇城端门,是入宫必经之路,主街道两旁全是椋都官用,譬如六部办事处、锦衣卫总属、大理寺、翰林院、国子监这类,而它所连接的长盛大街基本都是些大府邸,譬如公主府、皇子府、侯府、国公府、尚书府等等,在这中间穿插数条小巷,便是楚畅提到的民户区。
楚畅有话要同于家姑娘讲,从永泰大街上的国子监启行,若绕去吃喝玩乐包办的安乐大街未免就有些远了,在民户区边吃边说,再各自回府正顺着路。
不多时,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到了民户区,这边巷子窄,轿子进不去,楚畅便吩咐轿子停在外边,带着燕姒步行往里走。
“快到了,就是前面那家。”楚畅边说着,边指给燕姒看。
阁楼外墙陈旧,挂在立杆上的招牌幡旗灰头土脸,门口搭一根矮板凳,伙计坐在凳子上晒太阳打瞌睡。
的确是个小馆子。
燕姒同楚畅抬脚进去,宁浩水在外边拍醒那伙计,“起来了,用膳。”
“你怎么寻到这里的啊?好生僻静。”
燕姒举目扫望,在巷子里瞧着不干不净,馆子里倒是打扫得仔细,桌椅虽旧了些,胜在一尘不染。
楚畅带着燕姒往上阁楼的阶梯走。
“老馆子了,小时候同父亲大人来过几回,他爱吃这里的羊肉水饺,那玩意儿味道重,我是吃不来,我偏爱打卤面和东坡肘子。”
燕姒转身吩咐宁浩水:“不用跟着上来,你想吃什么,自己去同伙计说便好。”
宁浩水点头走了,楚畅便也让她那个刚换的小厮留在楼下。爬楼梯时,又说:“不过方才说那些都不是他们家招牌,招牌是蜜藕和粘豆包,你爱食甜,待会儿尝尝看。”
二人上了阁楼,随意挑一张靠窗的桌子相对落座。
伙计说话间就到,先斟茶,再问:“二位贵客,吃点啥?”
楚畅是熟客,燕姒听她点了菜。
等候上菜的功夫,楚畅脸上的笑全消散了,她愁眉深锁着,伸长胳膊握住燕姒放在桌上的手。
“于妹妹,帮我想想辙……”
燕姒见她有些激动,眼圈都红了,安抚地捏捏她的手,道:“不着急,你慢慢说。”
楚畅深吸一气,缓慢呼出来。
“母亲要将我嫁给平昌伯爵府的嫡次子罗兆松,他都二十八岁了,比我大七岁原本也不打紧的,可他是个花花公子,听闻他的通房丫头都有六七个之多,我怎能嫁给这样的人。”
儿女亲事,多由家中长辈做主,燕姒听得头有些大,心道难怪那日在街上遇到她,身边小厮换了个人,她语言神态都是不悦,情绪低落这些天,大约是被嫡母逼着了。
“这事儿,我也还没议亲,先想想啊。”
虽说,唐国民间,女子地位与男子持平,女子可娶男子入赘,亦可外嫁,还可同性成婚,但不管大门户还是小门户,婚姻一事,总是鲜有能自行抉择的。
一时间,燕姒也不知道该如何办了。
二人沉默半晌,茶喝下去几杯,伙计将菜也上齐了,但这种身不由己的境遇,却让她们都失去了胃口。
楚畅眼前摆着羊肉饺子,她拿筷子夹了一个,塞进嘴里,嚼碎了,合着泪吞下去。
燕姒赶紧自怀中掏出手巾,伸手过去给她擦拭,“你别哭,别哭啊,容我想想,你可有别的中意的人呢?或是中意你的,比这个罗……什么……”
楚畅哽咽着:“罗兆松。”
“对,比这个罗兆松名声好些的,哪怕家世不如平昌伯爵府公子的,有没有?”
燕姒给她擦了泪,她鼻尖通红,脸也更红。
“有是有,可不成了,那人早娶了妻。我中意他,他又不喜欢我,就算两情相悦,又能如何呢?他不会帮我。”
这可真叫燕姒作了难。
她上辈子当公主,亲事是两国大事,由不得她,这辈子当侯府千金,亲事是家族利益,也由不得她,她也未曾与人两情相悦,光看话本里两情相悦的人为什么都豁得出去了,可话本都是假的。
回到楚畅身上,对方已娶有妻室,该怎么争呢?
除非……
燕姒敛眉,慎重望着楚畅,道:“二公主不是没娶妻么?”
第43章 唆使
◎一更。◎
楚畅被燕姒惊为天人的话给震懵了,她甚至都忘了自己还在抹眼泪,打了个哭嗝,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喝下去,才道:“我的个乖乖,你可真敢说,二公主的主意,谁敢打?”
若是在密会孔太保之前,燕姒不清楚唐绮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并不会提出这个点子来,但她现下却知道了,唐绮表面风流佻达,实则对情爱一事压根儿没什么追求,二公主志不在此。
燕姒动了筷,拨下一块糖藕,放到自己的碟子里。
“你想想,公主既然是好美婢,喜爱女子,你与她身份悬殊,素日里却都玩在一处,由此可见,她对门户并不挑剔,若你求她娶你过门,哪怕是纳你为侧室呢?她金尊玉贵,官家面前去开个口,这事儿就成了。”
楚畅越听越心惊,不住摇头道:“不成的不成的,她爱在外头野,公主府中馈至今空置,别说侧室了,就是个蚊子她都不愿抬进去。”
燕姒吃掉糖藕,又道:“你都没去求她,怎知她不愿出手相救?”
楚畅一张小脸皱皱巴巴,犹豫不决,又有几分松动。她拿公筷给燕姒夹着菜,自己则将跟前的那盘羊肉饺子推远了。
之前,燕姒听她说吃不来羊肉饺子,点菜时她又点了,不仅点了,还吃了,她心中对楚尚书这个爹,或还存留着一丝期待,可大户人家孩子多,勉强吃下去的饺子是什么味道,楚畅已体会明白。
她沮丧懊恼,放下筷时,指节都在打颤。
“再没别的法子了么?殿下她,对我没那份心思,我就是求了也是徒劳。”
燕姒小口啖食,细嚼慢咽。
“情爱之事太过玄乎。上次游湖,我见她与你也很谈得来,哪怕不是两情相悦,引为知己日子不也能过。何况婚姻之事,你自己又做不得主,眼下事态紧急,不然你今日不会苦等我,就看你选哪头了。”
对于楚畅的身份来说,二公主的确是个好靠山,燕姒是真心想要帮她。
因为燕姒知道,不管唐绮今后走到何种境地,一个连毛毛虫都会待以温柔的人,自己迎回府的,且迎娶户部尚书之女还有利可图,自会护楚畅安好。
楚畅叹息着,抬眸瞧着燕姒。
“于妹妹。三日后,宫中要办百花春日宴,宣贵妃已给府上递了帖子,母亲让我去,届时约莫就为着跟平昌伯爵府的公子相看,我只能试试去求二公主了。若是不成……”
燕姒眉心一跳,“不成你要如何?”
楚畅坚定道:“不成我就削了这一头青丝,庙里当姑子去!”
燕姒看她是死也不愿嫁进罗家门了,脑中突然又闪过一个鬼主意,虽不厚道,但或许可行。
“你莫急,若二公主不答应你,我还有个比较损的招,要是你豁得出去的话,也可一试。”
她说损,反而叫人好奇。
楚畅问:“什么招?”
燕姒眨了眨眼,道:“像我与你这样的身份,我想也不奢望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只要你不怕拈酸吃醋,那个你中意的人无非是娶有正妻,咱们将他邀出来,私下一见,我可让他答应迎你过门做个平妻,在自己喜欢的人身侧,也好过去庙里孤独一生啊,畅姐姐?”
楚畅听得瞠目结舌,呆滞了好半晌,突然激动地握住燕姒的手,道:“你有把握么?明日先求二公主,不行的话,我就邀王路远出来!”
燕姒也瞪大了眼,“你说哪个?”
楚畅道:“于妹妹你可能不认识的,锦衣卫同知,王路远。”
“那还真是赶巧了,我入于家族谱那天,他到侯府恭贺,我见过。”燕姒惊诧道:“那人瞧着也不是什么美男子,你怎么会喜欢他啊?”
王路远不仅不是个美男子,还是个大胖子!
燕姒之所以对此人记忆犹新,不光是那日王路远替思霏接过了她递的籍契文书,那人胖硕的体型,也占了不少功劳。
提到王路远,楚畅竟一反常态地露出了少女的娇羞,支支吾吾地说:“我在妹妹这个年纪还很是贪玩,有一日夜里吃醉了酒,被几个地痞给堵上了,他一身锦衣从天而降……”
好吧,英雄救美。
燕姒叹道:“情爱之事,果然玄乎。”-
因楚夫人正着手为楚畅议亲,身侧有人跟着,楚畅夜里便不能出门玩乐了。
到了次日听学,燕姒赶在夫子来前,故意说想吃天香酒楼的糯米酿鸭子,三殿下唐亦这人能处,燕姒一说要吃,他马上就邀着同去用午膳。
燕姒顺着唐亦的话道:“好呀,叫上畅姐姐和二公主一起么?人多吃着香。”
唐亦心说于家妹妹怕人说他闲话,思虑这般周全,忙不迭暗喜着又请了唐绮和楚畅。如此一来,四人放课后就自然而然凑到一块儿,同往安乐大街去。
天香酒楼的糯米酿鸭子是招牌好菜,仅有一个缺点,做起来工序复杂颇为耗时,饭吃到中途,这道菜还没端上来。
燕姒脚尖蹬着地,将坐椅往后移,“我想去他们后厨瞧瞧,都还*没见过这鸭子怎么做的呢。”
唐亦有所顾虑,皱眉道:“后厨人多杂乱,于妹妹,我陪你同去吧。”
燕姒笑着站起来,朝他略微欠身,“那便有劳三殿下了。”
二人提前开溜,席间只剩唐绮和楚畅,唐绮散漫随意地坐着,将空掉的酒杯往桌上一放,抬眼瞧向楚畅。
“你和她在玩什么把戏?”
楚畅不想唐绮这般开门见山,事到临头,她若退缩,反而白瞎了她于妹妹的一番好意,于是咬牙离座,走到唐绮跟前,为其斟满了酒。
“殿下。”楚畅咚地跪下去,“我有一事相求。”
唐绮眸中生疑,端起酒杯浅饮。
“有事你就说事,做什么行这样大的礼?我又不爱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
楚畅闭上眼,一鼓作气地道:“我不想嫁去平昌伯爵府!求殿下娶我入公主府!”
“噗——”
唐绮一口酒全喷了,连忙拿起帕子掩口,喉间辛辣呛得她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我……”楚畅不料她是这么个反应,“我”了一声断了下文。
唐绮把酒杯扔到桌上,缓过劲儿道:“你们昨日手牵着手去民户区用饭,就是在想这个事儿?”
楚畅在这一句话里,恍惚着抓住了些什么,她静了片刻,跪直起来。
“两年前,官家曾想过,要为殿下另寻一门亲事,殿下道亡妻尸骨未寒,戴白在身,不便续弦。如今都过三年了,纵使殿下嫌我身份低微,容我做个侧室或妾都可,只求殿下救我!我必一生当牛做马,尽心侍奉!”
唐绮越听下去越是气,一股无名之火直往头顶上窜。
“我当你平日洒脱只为在楚府求存,至少出门是带着脑子的,谁知你才吃下去几盏酒,就开始胡言乱语。”
楚畅见她似有怒意,俯身叩首:“殿下恕罪。我绝非有意冒犯,是急得糊涂了。眼下我已别无他法,求殿下看在过往情谊上,为我指点迷津。”
唐绮靠在椅子上,双手抱起臂。
“姻缘是一生的大事,你我相交至今,我是那存门户之见的人?还身份低微!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楚畅,我拿你当朋友,我能娶你?若是你想不通这些,权当你我白相识了一场!”
楚畅被唐绮训斥这么一番,已然涕泗滂沱,她跪趴下去,哽咽着说:“殿下息怒,殿下莫气,是我想岔了,可我实在没有法子了,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唐绮对她有失望,却终究是于心不忍,冷静后又想,或是受的于家姑娘唆使,不管是出于义气,还是权衡利弊,她都绝不可能娶楚畅。
席上摆着的菜式很丰盛,但一经久置,再好的菜凉下来,就都坏了。
唐绮起身离座,背对着她道:“你只因听说那平昌伯的公子不济,便不想应这门亲事,可人你见过了吗?品性如何能下定论?”
一想到将要所托非人,楚畅就慌得六神无主,哪里还管那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她只道:“万事皆有由头,没有什么空穴来风,那罗兆松光是通房丫头都好些个儿,我若嫁他,能落个什么下场,见与不见又有何区别?”
唐绮烦闷,铁青着脸说:“你怎么不动动脑子,宣贵妃为什么想同楚家结亲?求人不如求己,楚府日子如何,你那个长姐楚可心是什么货色我难道不知,离了楚府才有你的出头之日。我给你一日去想,明日此时此地,你再同我说,百花春日宴去是不去。”
话罢,唐绮拂袖离去。
下楼之时,正好迎上一身纱白打倒子涤云锦的于家姑娘,明明距清明祭陵还有好些日子,她们的赌约尚未开始,这丫头已经在盘算让她先栽个跟头了。
唐绮眸光暗沉,冷着脸说:“唐亦呢?”
燕姒一看其脸色便知,没谈好。
她欠了身,长寿明光裙的下摆堆叠在地面,掩住脚上乳烟缎重瓣莲花绣鞋。
“三殿下府上来人催,已先回去了。”
唐绮忽地弯腰,贴到燕姒耳侧,悄声道:“阿姒,耍赖可不好。”
【作者有话说】
二公主委屈,二公主不说。
感谢在2022-04-1816:08:23~2022-04-1902:5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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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托付
◎二更。◎
唐绮撂下一句含沙射影的话就走了,燕姒只觉得莫名其妙。
谁就耍赖了?
她回到二楼雅间,见楚畅匍匐在地上,全身抖得厉害,立时上去将人扶起来。
“畅姐姐,你不要伤心,她不帮就不帮,咱还有个备用的法子嘛。”
楚畅接过燕姒递的绢子拭着泪,肩膀耸得厉害,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的酸涩难以言说,唐绮字字句句锋利无比,戳得她心窝子痛,她从未把唐绮看轻,而是没把自己看得太重。
今日这宴席,怕是要凉了唐绮的心。
思及此处,楚畅更是伤怀,好半天都缓不过来。燕姒心当她是不仅被拒了,还被唐绮数落了,忙着给她倒水端茶,抚着她后背轻轻顺着。
“别难过啊,咱还有法子的。你说二公主这个人,蛮横不讲理,不帮忙就算了,她发什么气呢?”
得了她耐心的安慰,楚畅稍微好了些,磕磕巴巴地说:“二公主,她,重情义。”
燕姒惊讶道:“想不明白了,你这么好的姑娘,若我有能耐,我都想把你娶回家,同你待在一处多开心,她帮你又不难,还重情义呢?”
她说着说着,楚畅破涕为笑,扭头看过来。
“等你哪日开了情窍,有了自己打心底喜欢的人,大约就能理解了。”
燕姒此刻并不想去理解,于她而言,那些情情爱爱,鸳鸯连理,本质上都是互相看得顺眼的,相互扶持着过日子,哪有那么些个弯弯绕绕呢,太耗时耗神了。
这些眼下不重要,她现在急着两件事,想的是先解决其中之一。
见楚畅情绪得以平复,她便继续道:“畅姐姐,你有法子邀王路远出来么?毕竟你身边那个小厮……”
楚畅将手中的绢子仔细叠起来,无力地笑着道:“容我再好好想想,你这块绢子脏了,我回头挑块新的给你。”
“一块绢子没什么的。”燕姒未解其中之意,以为楚畅说的是想怎么把人给邀出来,也跟着琢磨,过了少倾,说:“锦衣卫总属离国子监不远,眼下这王路远该是在属里当值吧?莫不如,我差人去请他?”
楚畅已站起身离座,垂首道:“我还没想好呢,到底要不要连累他。”
“啊?”燕姒闻言直接懵了,“这怎么能叫连累?你既钟情于他,过门后再对他好一些,莫跟他现在的妻子闹别扭,那他不得多享福。”
楚畅的手轻放上燕姒肩头,拍了拍。
“有些事我不便与你明着说,让我再想想,好不好?”
左右都是她自己的事儿,燕姒也不好剃头挑子一头热,这便跟着她起了身,二人一道下楼。
天香酒楼门口设有停马车和轿子的地儿,燕姒同楚畅道了别,径直上了侯府轿子。
坐定后,她摸出袖袋中的小竹笼,端详着陷入沉思。
唐绮到底在气什么呢?-
公主府。
唐绮解下披风扔给百灵,一脸漠然地说:“先出去,我自己静一会儿。”
百灵躬身告退,收好披风出去掩上门。
书房的门窗都关严实了,唐绮走到紫檀多宝格旁,伸手转动右上角一尊大肚子金身弥勒佛,旁侧的墙壁松动,一道暗门缓缓出现。
她侧身走入,在供桌上拿起香,对着一副画作了祭。
画中的女子短衣跣足,手腕戴钏,腰缠绿萝,舞姿翩若惊鸿,袅袅婷婷气质天成。
唐绮端立,凝神久久痴望。
这是她的亡妻,奚国公主燕姒。
彼时唐景两国正在交战,鸿胪寺卿携此画入宫,唐绮在九曲宫廊上遇到他,他将此画展出来看。
唐绮对画中女子一见倾心,不由得失言赞叹:“好生漂亮!”
鸿胪寺卿却抚着胡须,一脸遗憾地道:“漂亮不中用,她不是奚国王后嫡女。咱皇后娘娘相中周氏本家女,大殿下正妃已下了定,三殿下还未及冠,官家这次难了,若是退婚,这位公主将来的命数也……”
若被退婚,此女便令奚国颜面尽失,损了两国邦交,她在奚国将成千古罪人,莫说再议亲,终生都要背负骂名。
那时候的唐绮在想什么呢?
她从鸿胪寺卿手里拿了画跪到御前,对她的父皇拜道:“我娶她。”
成兴帝脸色是难看的,可最后应下了。
唐绮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要娶妻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朝野,许多看到她的文臣武将都扼手惋惜,因为公主不招驸马反娶妻,没了正统子嗣,便失了继承大位的资格。
可也有人偷偷揣测,奚国虽小,盘踞南荒百余年却神秘而隐晦,若举国相扶,唐绮将来的前途,难以限量。
有得有失,因是未知,便更让人忌惮。
直到后来婚期将至,飞霞关失守,鹭州七郡一城危在旦夕,唐绮受命披甲出征,保住了国土,也亲手送走了这位公主。
她们素未谋面,她却害死了心上人。
外间敲门声打断唐绮的回忆,女使百灵禀报说:“殿下,有客来访。”
唐绮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画中女子,退出暗室,走出去坐回长桌前,问:“是谁?”
百灵说:“崔千户。”
唐绮竖起胳膊,以掌撑着额头,平缓道:“带她过来吧。”
书房内的长桌上有一方紫铜卧炉,里头燃着麝香,过了片刻,崔漫云抬脚入内,被浓郁的香味儿所提神,抱拳拜了唐绮,立在桌边提醒道:“殿下,这香还是少用,去过什么地方,太容易辨别。”
唐绮心里的烦闷还未散尽,匆匆点头,道:“先说正事吧。”
崔漫云是锦衣卫千户,在椋都里,五品的官儿不大不小,行走起来绝不是没人去留意的,因此平日里若非有事,她不会来公主府。
唐绮灭了燃烧一小半的香,等她开口。
崔漫云蒙着面纱,说话声不太清晰地传出来,“于家姑娘派人到总署寻我来了,邀我今夜戌时,去安乐大街碧水湖畔的小石桥一叙。”
唐绮敛眉说:“有提是何事吗?”
崔漫云说:“没提。”
唐绮指她脸上的面纱,说:“这个留给我,让百灵给你换一块。”-
燕姒酉时用过晚膳后,坐轿出侯府,到了碧水湖畔,沿岸的灯笼已经都亮起来了。
人间烟火盛,百姓迟归家。
她提起裙闲逛,在街边摊子上瞧瞧看看,选了一只彩布小老虎,拿着逗宁浩水和泯静。
宁浩水把老虎夺过来,放回摊头,说:“姑娘,你若喜欢这个老虎,回去请方嬷嬷做一只便好。”
燕姒有些舍不得,伸手在老虎背摸了摸,去问泯静:“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泯静侧身挡住路过的行人,笑着说:“让您不要乱花银子。”
“哦。”燕姒努了下嘴,大步往前走。
小石桥边上有几颗茁壮花树,树冠宽阔,辛夷盛放,燕姒慢悠悠走上石桥,倒退着赏花。
“咱院里的桃花快谢了,这花开得却正好,泯静,看看哪里的枝丫矮一些,咱折一支回去插瓶呢。”
泯静盯着那些树说:“都很高,摘不到的吧。”
一只手忽然落到燕姒肩头,制止她再退。
“这花好好开着,你折它作甚?”
燕姒转身,见思霏没有穿锦衣卫常袍,换了一身轻便交领服。
桥上人来人往,燕姒趴到石护栏边,跟她保持着半臂距离,笑着道:“我那院子里花都快谢了,这不是缺个观赏的么。”
思霏道:“后天春日宴,花多得是,想看什么样的都有。叫我来,是为赏花?”
风吹来,花蕾吐香,燕姒放下的长发随着风往后扬。
“你快换第三副方子了吧,里头的两味药材源自别国,很是难寻,正巧我有,想到便给你送来啊。”
她摆摆手,泯静会意,绕到思霏旁边,悄悄将那药包递过去。
思霏接下说:“多谢。”
湖面水波粼粼,燕姒盯着涟漪,有些难为情地道:“还有一事想劳烦你。”
思霏毫不意外地道:“就知你还有事儿。”
燕姒尴尬笑道:“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嘛,有事自然第一个想到你,互帮互助,谁也不亏,是不是?”
她其实并未第一个想到思霏,要不然这么些天早就来找了,是经楚畅提到锦衣卫指挥同知,才让她想起来椋都内还有故人,她们好歹一起历过些事,思霏这里,值得一试。
身侧人拿了她给的药材,没有含糊地道:“此处人多,有话快说。”
燕姒如话家常般道:“清明祭陵你去过吧?喻山堪舆图,能不能画一幅给我?”
“你何时要?”思霏轻声询问。
燕姒答:“不急的,春日百花宴过后。”
思霏“嗯”了一声后,说:“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等等。”燕姒喊住她,将人从上到下看了看,“我还有个问题想问呢。”
“什么?”思霏与她目光相错,似在看石桥下的辛夷。
燕姒说:“我有一个朋友,她是女子,正要议亲,她不想嫁,就去求她的朋友娶她,她那个朋友是女子,也喜欢女子,两人分明是交好的,为什么她不愿意娶?”
思霏听完,垂眸说:“蠢死你。自然是有心上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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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贵妃
◎一更。◎
春分一过,椋都城里的景观花树开得好,宫中御花园更甚,每年这个时令,后宫便要筹备起一场春日宴,明面上是为万物复苏求个好兆头,暗地里不过让各家勋贵子女相看,到了年岁的小辈们凑一起,促成几桩笼络人心的姻缘。
自成兴帝登基,周皇后操持此宴约莫有二十年之久,立安年间,寒门渐渐崛起,周皇后忙着培养大殿下,这宴会的操办特权才转而落到宣贵妃手中。
唐亦抱着一本古诗集,倚在窗边发呆,外头宫人忙得难歇过一口气,他视若无睹。
“亦儿,你过来帮我瞧瞧呢,明日我穿哪个好?”宣贵妃挑衣裳,“是左边这件暗绿盖针瑞鹿团花锦好一些,还是右边这件粉绿挑花针仙鹤罗云锦好一些?”
她得宠也是有因由,年过中旬还保养得娇嫩,一头黑瀑般油光顺滑的长发垂散身后,走两步都称得起仪态万千。
唐亦被她拉到了撑衣架子前,两边各瞧了一眼,道:“右边这件。”
宣贵妃春风满面,笑着说:“颜色会不会太浅?我都这把年纪了,别镇不住场面,叫阖宫的人看了笑话。”
“母妃,您要没什么事,儿子就先回府了,再晚宫门要落锁。”唐亦显然的心不在焉。
宣贵妃屏退旁侧伺候的一众宫人,嘴角的笑意尽失,“亦儿长大了,便同我生疏了,连帮着挑个重要场合穿的衣装都这般不耐烦了。”
唐亦最禁不住她这说不到两句,就要装娇弱,眨两下眼睛,就要掉泪的模样,忙道:“儿子不敢。母妃常说母后端庄老成,昭妃娘娘寡淡无趣,您心中早有衡量。”
“国子监去读书,还学会贫嘴了。”宣贵妃拉着唐亦的手,带他到一旁软塌上去坐,越瞧她儿子,越是欢喜,“你去年刚行过及冠礼,母妃就在想,到时候给你物色正妃了,和于家妹妹处得可好?”
提到忠义侯的孙女,唐亦的神色明显起了些微变化,他低着头说:“挺好的。”
宣贵妃窥见他耳根红了,心中窃喜。
“明日你父皇会去,届时你可要把握住机会,像你二姐当初那样,拉着人在你父皇跟前这么一跪……”
“母妃!”唐亦被她说了个面红耳赤,“儿子还没有问过她。”
“这事儿哪需得问。你想想啊,谁叫你去国子监读书?”宣贵妃温和笑道。
唐亦想了想,说:“父皇。”
“对呀!你父皇叫你去的国子监,于家妹妹又是谁叫去的?也是你父皇。他让你们先处着,心底是默许了你二人的事啊。我的儿,这等良机,你岂能错过?若跟于家结亲,军机处大权还不是咱们罗家囊中物!”
“母妃!我若是娶于妹妹,便要诚心待她,没想过夺什么权。”唐亦愁道:“大哥已到兵部历练了,东宫之位,他更能胜任,而且他又是嫡出……”
宣贵妃见他又不乐意,先前的好声好气顷刻没了,甩开他的手,冷声道:“嫡出又怎么样?他又不是亲生的!这母子二人早晚离心离德!”
唐亦不爱听这些勾心斗角,无奈道:“母妃慎言。”
寝殿内烛火明朗,照得宣贵妃面露锋芒。
“此事暂且先不说,周氏原先不知于家有后,打错算盘早早给大殿下娶了周家女巩固外戚,又将大殿下送去兵部,想要从姜国公手里夺权,你瞧,她一步错,步步错,眼下正是你的大好时机。你还不愿谋取东宫之位吗?”
一提及此事,唐亦心里便很不是滋味儿。
他打小就因宣贵妃专宠,而被罗家叔伯们当储君教养着,言行举止循规蹈矩不说,十年寒窗从不敢懈怠分毫,可他并不是天生聪慧的人,只因肩上扛着寒门势力所有期许,才奋力活成如今的模样。
无人疼惜他的冷暖,也无人顾虑他的喜恶,他根本就不想去争那万人之上的王座,可他又读着圣贤书,不能忤逆尊长。
这满殿的富丽堂皇非他所爱,当听到他母妃叫他利用婚姻之事去夺权,他只感受到无言的凄凉,他活得可笑,却毫无对策。
唐亦沉默许久,宣贵妃复又拉起他手。
“亦儿,母妃苦心经营多年,才有罗家如今地位,若你不争,来日你父皇仙去,大殿下念及手足之情能容你,周氏能容下我么?她恨我已非一朝一夕,不光是我,整个罗家乃至寒门子弟,届时莫说给周家提鞋,会连猪狗都不如。你怎么能不争啊?”
这些话,唐亦从小听到大可倒背如流,此刻再听,已是心如磐石,半点不为所动了。
宣贵妃好言劝说一阵,见唐亦脸色仍是不虞,只好另辟蹊径,哄说道:“你不想这些,你想想于家妹妹,你不喜欢她么?她一个小姑娘,脸皮子薄,若等不到你主动提,又被旁人相中呢?你听母妃一回,就这一回,成么?”
磨了这半晌,眼看时辰渐晚,唐亦最终没磨得过宣贵妃,点头应下后便走了。
熙和宫今日不冷清,唐亦一走,宣贵妃眼中却浮出亢沉孤独,她斜靠软垫,指间绕着一缕发,低头时,瞥见其中有一根,被殿内暖光映得刺眼,竟是雪白。
“怎么还有白头发了呢?”
她恍恍惚惚地下榻,匆忙坐到妆桌前,对着铜镜去扯那扎眼的细白,扯着扯着,长指甲带下好些根青丝,而那白发却还在。
她双眼失去神采,手上越来越急躁……
刚进殿来伺候的嬷嬷看到,急着上前按住她手,焦急道:“娘娘这是做什么啊?不能再扯了,官家最喜爱您这三千青丝。”
宣贵妃脸上神情木然,眼泪无声滚落下来,她喃喃道:“乳妈,我有白头发了,我老了。”-
酉时末,于侯用过晚膳,留家中两个小辈续话。
他褪下了官袍,着一身暗夜蓝万字纹素长衫,抄高袖子坐在石阶上,对庭院中扎一字马的孙女儿指点:“歪了歪了,左腿往回收。”
入夏还早,燕姒只穿薄衣,额上已淌汗,努力协调着腿,“这下子正没有?”
“差不多,差不多。”于侯伸手抓起琉璃盘里的黄瓜,敷衍着道。
“差不多也是差,再收点。”于红英的背靠在轮椅椅背,“接着方才的说,推翻前太子案的确开罪周家,但搅乱椋都只是第一步,催动他们去争,东宫之位一日不见分晓,你的婚事便不能草率,罗家的船,也上不得。”
燕姒想了想唐亦,待她好是好,就不知缺了什么,约莫是性子太腼腆,教她喜欢不起来。她道:“这个我晓得了,今日的宣贵妃,来日的第二个前朝太后,不论周家还是罗家,二者没差,都是官家心头结。”
“你的腿动了。”于红英毫不仁慈道:“明日入宫赴宴,你切忌出头,楚畅和罗兆松的事儿,你若沾手,便是开罪宣贵妃。除此以外,还有一人,你要万分小心。”
燕姒咬着后槽牙问:“谁?”
于侯抢说:“中宫娘娘。”
燕姒收腿换气,疑道:“她不是不操持百花春日宴多年了?宣贵妃的主场她也去?”
于侯牙口好,把黄瓜嚼得嘎嘣响,他说:“咋不去,她光有钱咋个行?玩一箭双雕玩砸了,官家不动国公爷,教宣贵妃白白捡到个便宜,这下要想咱们头上了,要不了你的命,也不会再教宣贵妃得人呗。”
眼下怎么赶在唐绮之前搞到先帝密诏,燕姒都还没想到,这又冒出个春日宴,她心累,有苦无处说。
“那个大殿下不是有正妃,中宫娘娘去春日宴,又能作什么妖?”
于侯又忙着啃第二根黄瓜了,于红英便道:“皇后礼佛,春日宴虽不是她操办,但也是后宫一年一度的大宴,大殿下不成,周国舅膝下还有一子周昀,与你年龄相当。”
燕姒头疼,感叹道:“天爷,婚姻之事,全拿来给他们作筹谋了,这怎么着也得你情我愿吧?”
于红英盯着她的腿,直言不讳道:“你讲什么情愿,情愿也不过是有利可图的愿。总之,不论皇后说什么,你都不能应,自己随机应变罢。”
燕姒笑得牵强,“姑母,您能不能给我备些银子?明日进宫,说不定使得上。”
于侯丢了黄瓜屁股,说:“给,使得上。”
于红英扭头看了于侯一眼,再回头朝燕姒道:“成吧,明早我让随侍给你送去。”
半个时辰之后,燕姒扶墙回清玉院。
泯静等得正心焦,见了她这行状,心疼不已,“姑娘……”
燕姒呲着牙笑:“我还好,睡一觉便又能生龙活虎,热水备了么?一身的汗,黏糊得不舒服。”
“早就备着,奴婢伺候姑娘泡个澡。”泯静别过脸,用手背偷偷抹了泪。
燕姒跟她往屋里走,“浩水呢?给他说个好消息,我要到笔银子,明早就送来。”
“他应在自己房里读书,晚些时候等姑娘睡下,奴婢再过去同他讲吧。”
主仆两个走得慢,澄羽已把廊子上的灯笼挂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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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春宴
◎二更。◎
夜里星辰稀疏,柳阁老趁着天黑来,唐绮命人备了她喜欢的茶和几碟子酥软糕点,师生两个关在书房议明日春日宴的事。
柳阁老已及高龄,听着唐绮讲近日事,她喝茶,糕没有去吃,她说:“你在外头耍得铺张浪费,到家还是要节俭,不用回回备这些吃食。”
唐绮恭敬说:“不敢怠慢先生。”
柳阁老喝着茶,说:“战祸刚停又遇天灾,今年才缓好,户部手头紧着,要多攒点私银,将来需得用,你与我跟前不用见外。”
唐绮颔首,将案几上的糕点挪走,摆开一局新棋,“弟子记着了。”
柳阁老低头去看局势,说:“宣贵妃想要拉拢楚家,明日春宴,你留个心,莫让人从中破坏了。只有让皇后觉察罗家在做手脚,两边才能斗得起来。”
唐绮拧着眉摆棋,说:“我正有此意,楚畅婚事落定,户部财权和罗家再难脱干系,周家人只出了个御林军总督国舅爷,其下小辈文武平平,单靠着先太后留下的权柄维系朝中地位,皇后隐忍不发多年,哪怕是樽真佛,也该动动身了。”
柳阁老放下茶碗道:“于家什么动向,你可有摸清?”
说起于家,唐绮首先想到的便是于姒,那丫头今日着人来请崔漫云,要一幅喻山堪舆图,约莫跟于家长辈不睦,如若不然,于侯想要得张图比她容易得多,何必让她找来锦衣卫。
唐绮说:“于家的意思不太清晰,但于家姑娘,似和侯爷有芥蒂。夺密诏的赌期是清明祭陵,她唆使楚畅来求我在前,找漫云要堪舆图在后,很是新鲜。”
棋子摆好了,柳阁老择了劣势黑子,摸索起下一步。
“认了祖宗丢了娘,有芥蒂,生疏不亲,乃人之常情。你要通过她,找准于延霆的赌注押在哪。”
“国子监这些日子,瞧上去她有意避着唐亦,而唐亦的性子呢,越是不给他的,越要生渴望,巴巴送到他手里的反倒不喜。先生,于家姑娘长得一副好皮相,侯府约莫会倾向宣贵妃。”
柳阁老落子说:“这姑娘若以心御人,恐难直接为你所用,不过无碍,眼下于家倾向宣贵妃,是必须给前太子翻案来去除后顾之忧。明日还有一事,估摸着要撞到一起了。”
唐绮没看得太透彻,问:“不是只有宣贵妃拉拢户部一件事吗?”
“你看我这一步。”柳阁老指着棋盘,道:“暗度陈仓。”
唐绮低头认真去瞧,豁然道:“宣贵妃借春日宴,看似要拉拢户部,实则是要定下三皇子府和忠义侯府的亲事!”
“一点就透。”柳阁老道:“依你看,于家姑娘人如何?她给你的药,有没有问题?”
“人么?”唐绮脑中瞬时涌起许多模糊画面。
有当初响水大街二人初遇的,有客栈里给她施针治病的,有城郊林子里匆匆作别的,有侯府假山后纵情哭泣的,有公主府马车里充满警惕的,有学堂上藏拙的,有游湖遇刺疑心震怒的,有夜探孔太保沉着冷静的……
柳阁老从旁抽来戒尺,敲她的胳膊肘,“要想这许久?”
唐绮回神,连忙说:“人还好,有几分聪慧,但势单力孤,更像只布老虎,发威也显得可怜。”
柳阁老冲她笑道:“我是在问你,她对漫云可还猜疑,给的药如何?”
唐绮脸上发热,将石桥一面给柳阁老详说了一遍。
“应是不猜疑了吧?近日我很少再感到不适,方子让青跃在外头寻的游医看过,说是寻常药方,只剂量下得偏门,就算治不好病,也吃不坏人。”
柳阁老捉襟说:“误打误撞,她倒帮了你大忙。若你这病根治了,你还算着只图个垂帘听政?”
“我……”唐绮一时语塞。
柳阁老也不着急,从瓮中摸出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
“你还有时日慢慢考量,眼下先将这局拿稳,于家不能这么快和罗家绑缚在一起。”-
百花春日宴设在坤宁宫正后方的御花园中,这日天晴,午时开宴,各家主内的郎君夫人携了勋贵子女们,绕道神武门,下轿后,由宫人领路,巳时将至,就陆陆续续地入园。
燕姒掐着时辰,到得晚一些,因楚畅头一天最终决定不去找王路远,她又受了于红英和侯爷的叮嘱,今日刻意避着楚家的轿子,不想和楚畅挨在一块儿。
领路的宫人将她迎到园子大门口,站在廊前躬身说:“姑娘可先在园子里赏花,今日人多,奴婢先告退了。”
燕姒让其先去,自己正好独自走走,闲逛比扎在人堆子里强,席上还不知会是什么情形。
园内亭台楼阁平铺直叙,不到开宴的时辰,宣贵妃没露面,郎君夫人们按男女分去往左右两边的对亭抱厦,落座吃用茶水点心,勋贵子女们则三三两两,绕园赏景游玩。
燕姒隔着回廊远远地瞧,东边盆景花卉摆设得密集,又临着池中对亭,离园内重檐盝顶的主殿最近,那边人多。
她转而往南,彩石甬路两侧良木成荫,进了林子,信步走着,忽见前路来了一队巡逻的人,从衣着看,是锦衣卫。
领头的那人不用走太近,燕姒一眼就看到其脸上的面纱,是崔漫云。
两边打了照面,崔漫云招手让巡逻队先走,自己留了一步。
燕姒上前,问她说:“千户大人,今日在宫中当值?”
崔漫云退后,与燕姒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扶着刀行礼,说:“都是些天潢贵胄,三位殿下齐聚在此,锦衣卫轮值轮到了,不敢掉以轻心。”
燕姒敛眉,说:“大殿下和二公主也来了?”
崔漫云稍稍往东南边侧了下头,“林里山石藤萝多虫蚁,敞亮处好些。”
燕姒顺着她转头的方向一瞥,四方阁浮在池子上,一女子倚坐喂鱼,两男子端立在侧,后头有二三十宫女随侍,左右两侧立着带刀锦衣卫。从三人衣着和身后排场隐约可分辨出,成兴帝的三个孩子难得聚一块儿了。
“多谢大人提醒。”燕姒欠身,崔漫云并不久留,说了句“职责所在”就先走了。
燕姒望着崔漫云走远的背影,依稀想起游湖遇刺那天,这人也是正巧遇见她,说没两句就将她留在原处,搞不好,不是凑巧,是这人又闲的了,暗中注意着她的安危。
她低头笑了笑,起码思霏姑娘曾给她一条逃生的路,她也替其拔了毒,大家互*相救过命,若没有权利纠葛,她们算得上是朋友。
燕姒出林子的时候,在垂花门前遇到一个小宫女,宫女朝她过来,见礼后道:“于姑娘,三殿下请你去四方阁。”
“我这还没逛完,不是说午时才开席么?”燕姒推辞道。
小宫女规规矩矩道:“奴婢只是个传话的,还请姑娘不要为难。”
燕姒瞧着她年龄尚小,也不好让她交不了差,便道:“那你领路吧。”
四方阁里阴凉,中间石桌上铺设锦布,陈有时令瓜果众多,唐绮没喂鱼了,手边揪着红提,扔嘴里吃。
唐亦到廊子上迎人,燕姒随他进阁,唐绮停手,笑说:“三弟急着护花,老远看到你一个人在瞎转悠,非说把你叫来,过来见见吧,这是大殿下。”
燕姒垂着眼,朝唐绮身旁坐着的人欠身道:“见过大殿下。”
“起来吧,坐着吃点果子,离开席尚有些时候,于家妹妹这般瘦,莫饿着了。”男子声音沉稳,说话也很客气。
唐亦带着燕姒落座,燕姒拿余光瞄着大殿下唐峻,据说他比唐绮长不了几岁,瞧上去模样冷峻,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约莫是娶了周家女为正妃,成了亲便更加显得稳重。
“于妹妹,你尝尝这个蜜桔。”唐亦剥完了桔子皮,把果肉递过来。
“谢过三殿下。”燕姒乖巧地笑着接了。
唐绮兀自揪手边的红提,岔腿坐得毫不端庄,就像与那红提有仇,她手上用了些劲儿,红提破开,果汁溅到燕姒的袖子上。
“唉,不小心。”
她说得轻巧,分明是故意。
燕姒保持着脸上的笑,不与她去计较,倒是旁侧的唐峻伸腿碰了一下唐绮的椅子,说:“阿绮,你坐好,不像个样子。”
唐绮就着帕子,逐根手指仔细地擦拭着,心里根本无所谓,嘴上则道:“大哥凶我,等会儿就去给父皇告状。”
“多大了你还告状。”唐峻管不住她,转头朝燕姒抱歉地笑着,“她失礼了,于妹妹见谅。”
二公主被成兴帝宠得没个正形,昭妃娘娘不说什么,皇后娘娘不说什么,大殿下就这一个妹妹,嘴上斥两句都是不轻不重的,旁侧伺候的宫女们,谁也不见着怪。
燕姒不介意唐绮这点小把戏,唐绮这人,大抵是之前在学堂上捉弄人成了习惯,在大庭广众下,总要摆出混子纨绔的做派。
她点头说:“臣女不敢,只是袖子脏了,一会儿入宴只怕……”
听这话的意思,于家姑娘像是要落跑。
唐亦皱起眉,招手唤来两个宫女:“带于姑娘去浣花阁内更衣。”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47章 吃席
◎一更。◎
浣花阁是一所靠南边宫墙的三层楼阁,前朝用以藏书,里头大小厢房可供后妃使用,到周皇后主持百花春日宴,成兴帝后宫嫔妃不多,这里就劈出来几间,给赴宴的勋贵子女们作临时小憩使。
燕姒入楼后,任选了一间靠里侧的空厢房,两个领路的小宫女候在门外。
她将外头罩着的月白对襟缂丝褙子脱下,递出去说:“有劳了。”
个子高些的宫女伸手接了,欠身道:“于姑娘稍待,奴婢们洗好熨干了送来。”
外头脚步声远,燕姒掩好门,转身四望,这厢房久不住人,约莫是最近才打扫的,看着干干净净,但门窗闭合,通风不佳。
她待了会儿,便挨不住潮湿霉味,走到后面墙边去,欲开窗透透气。
谁知这层层红格漏窗推开,正对着外头古树后站的两个人。
楚畅倒不足为奇,王路远为何在这?!
这二人听闻动静齐齐回头,与燕姒的视线撞在一起,三人皆是愣怔,燕姒下意识要去将窗关上,楚畅已急忙朝窗边走来,迅速拉住燕姒的手。
“于妹妹,你怎么没在前边儿逛园子?到这里来作甚?”
燕姒尴尬不已,扯着笑说:“我外衣脏了,过来歇一歇,什么也没看见!”
楚畅一手按住她的腕子,另一只手按在窗沿,“你等我啊,我进来同你解释。”
“畅姐姐,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燕姒今日不能插手她的事,偏就这般巧地撞到她密会有妇之夫,恨不得原地给自己刨个坑,埋进去就不用面对。
但事已至此,躲是没地儿躲了。
“于妹妹,等着我,我马上便来。”
楚畅松开燕姒的手,转身回去和王路远说了两句话,王路远先行离开了,燕姒瞧着古树旁山石满壁的迎春花,头也晕眼也花。
少倾后,楚畅进了厢房。
两个人对坐着,燕姒先道:“畅姐姐,你胆子比我可大多了,你,你怎么这时候见他啊?不是说不寻他了么?”
楚畅还有些羞涩,性子也急,握住燕姒的手道:“我本来在前头赏花嘛,遇到个锦衣卫,给我塞了个条子,是他要见我,我想今日之后,怕也没了什么机会,就打算,来同他来作个别……”
“等等。”燕姒忽而察觉有异,正色道:“条子呢?”
楚畅从袖袋里取出一个拇指大的小纸卷儿,放在桌子上。
“我刚过来,正要问他寻我作甚呢,这就被你撞着了,话还没说。”
燕姒展开纸卷儿一看,道:“不对头!”
王路远已有妻室,楚畅的祖母过寿那日,平昌伯爵府是送了大礼过去的,三姑娘要议亲虽说不是人尽皆知,但锦衣卫过着椋都里一手消息,指挥同知不能不晓得。
他胆子再大,也不敢这时候主动私会楚畅,除非他受人指使。
燕姒话音刚落,便依稀听到外头有大片脚步声,楚畅显然也听到了,秀眉皱成一团,燕姒朝她作了个静声的动作,两人轻手轻脚挪至窗户边上,将窗悄悄开上一条缝。
数步外的小道上来了一群人,领头的宫女给一位穿戴富贵的妇人指着路,说:“就在里头呢。”
楚畅拉过燕姒,将窗户关回来,悄声道:“是平昌伯爵府的伯爵娘子。”
二人靠墙蹲下去,燕姒也悄声道:“看来有人要坏你的亲事。”
楚畅捂着起伏不定的心口,道:“我若是坏了名声,连带着爹都要被戳脊梁骨。这人,好生歹毒。”
“王路远,会是谁的人?”燕姒疑惑道。
楚畅却摇头:“他像是不知情,方才他先问我,有什么要同他说。而且……他这个人江湖出身,并无背景,私会我于他而言,是死罪。”
话及此处,二人心头都有了具体的猜想,操办百花春日宴的是宣贵妃,宫女为伯爵娘子引路,一旦事情宣扬起来,宣贵妃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唯一不想宣贵妃好过的,只有中宫!
二人静下来,外头已有了说话声。
宫女没寻到人,急得直喊:“三姑娘!您在哪儿呢?”
又有女声道:“可别误入了后头的林子,被什么杂草绊倒了,快进去找!”
方才去给燕姒领路的两个小宫女已走了一阵,燕姒担忧她们突然回来,立时对楚畅道:“就说你远远瞧见我,是过来寻我的。”
楚畅捣蒜似的点头,连声说:“好妹妹,大恩不言谢,来日我报。”
燕姒哪有心思管她报不报,抬手将方才的纸卷儿塞进嘴里,当着楚畅的面嚼了两下,吞了。
“她们声音太大,不能装没听到,起来开窗。”
楚畅拍拍脸让自己清醒,跟燕姒一道站了起来,推开窗,朝往林子里走的宫女们说:“寻我吗?我过来同于家妹妹说说话!”
她开了窗,伯爵娘子立在小道上朝这边看。
燕姒歪头出去,茫然地笑了笑。
伯爵娘子见了燕姒,明显神色一松,对窗内二人点头示意。
这一出刚过,给燕姒洗袖子的两个小宫女回来了,燕姒穿好衣后,朝她们道谢,小宫女便道:“快开宴了,二位姑娘随奴婢们去主殿那边入席吧。”
御花园主殿外有大片空地,席案数十张摆在此处,周围装点的盆栽姹紫嫣红。前来赴宴的勋贵子女们在此落座,长辈们则坐在主殿延展出来的两边抱厦里。
燕姒和楚畅挨着坐下,侧头往主殿檐下看,高阶上陈设五张席案,三位殿下各占一座,中间还空余两席。
午时一到,殿前的内宦唱声:“请贵妃娘娘——”
殿门缓缓打开,宣贵妃一身盛装走出,身后十六个宫女随行,右侧还有老嬷嬷搀扶,她到了主座前,四下赴宴众人悉数起身,朝她拜了一礼,整齐划一地喊上去:“贵妃娘娘万福。”
她今日心情大好,容光焕发地摆手:“都坐。”
这一众官眷个个俯首,闻声便稀稀拉拉坐下去,给足了宣贵妃面子。
燕姒也跟着楚畅一同坐下,心道此等排场,皇后若真来了,不得捶胸顿足也要憋坏身子。
宣贵妃坐定后,先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后侧身嘱咐一旁老嬷嬷,说:“可以开席了。”
尚膳局太监下令道:“传菜——”
两旁陆续来人,一道道精致菜肴搁上席面。
宣贵妃先动的筷,席间的小辈们不再端着礼,各自吃起来。
这春日宴上有特色,为着应景,尚膳局用了不少心思,光是作花朵形状的菜式就有七八道,燕姒默着数,一轮热食上完,不算老山参甜羹和鹅脯团子米酿,拢共三十六个青花碟子,若拿侯府比较,简直小巫见大巫。
每样菜量都少,吃个两三口就没了,燕姒紧着甜的吃,楚畅隔着一臂的空隙,把自己的那份分给她。
燕姒侧头过去冲她笑:“畅姐姐真好。”
“吃你的吧。”楚畅也笑。
看样子是没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了。
席间觥筹交错,偶有几个国子监同窗过来劝酒,燕姒全都举杯应和,看得楚畅都怕她醉,不到一会儿,身后来了个宫女,替她挡下酒,说:“三殿下怕于姑娘吃醉了难受,劝姑娘少吃两盏。”
燕姒也听了进去,长睫半垂,说:“不喝了不喝了。”
主殿前边,宣贵妃偶尔同官眷们寒暄几句,饭吃到中途,成兴帝的仪仗队到了御花园,总管太监曹大德跟在身侧,他下廊子,席上众人立时跪叩相迎。
燕姒跪下去,身子歪歪扭扭,旁侧宫女听她嘴里话都说不太清楚了。
成兴帝径直往主殿空席走,宣贵妃过来搀他,挽着他胳膊,显得很是亲昵。
燕姒起身时瞟到一眼,侧头问楚畅:“畅姐姐,你挽我时,咋瞧着不那么柔情蜜意?”
楚畅忙让她住口,小声说:“不要胡言。你吃点果子,快醒醒酒。”
成兴帝入座时,四周都静下来,他夸着宣贵妃,说:“爱妃辛劳了,这宴办得有声有色。”
宣贵妃侧身拜着他,道:“今日高兴,有桩喜事要同陛下说。”
成兴帝洗了手,问:“什么喜事?”
宣贵妃说:“平昌伯爵府的嫡次子,倾慕楚尚书家的三姑娘已久,今日伯爵娘子同楚夫人相谈甚欢,罗兆松又是臣妾侄儿,方才二位夫人问臣妾的意思,臣妾一瞧,两个孩子今日都在,郎才女貌,登对着呢!”
成兴帝展眼望了望右侧抱厦,伯爵娘子与楚尚书的夫人果真坐在一处,便朝身后招手。
曹大德上前,说:“陛下。”
成兴帝取下腰间悬挂的一块草青玉佩,交给曹大德,“送过去给伯爵娘子,算作新婚贺礼。”
宣贵妃笑得像满园子盛放的娇花,“谢陛下赏赐。”
燕姒瞧那总管太监往抱厦去了,心道这事儿算是板上钉钉,正疑着哪里奇怪呢,主殿前,最边上的唐亦突然离座。
他大步走出,到了成兴帝跟前掀起袍子直挺挺跪下,引得席间众人全都看了过去。
燕姒眼前一花,心头大感不妙。
唐亦已高声开口:“父皇,儿臣今日也有一事要禀……”
第48章 佯醉
◎二更。◎
艳阳当空,御花园鸟语花香。
唐绮的胳膊架在桌案上,身子歪斜着,仰头被阳光刺了眼。
她状似不小心地收手,广袖带倒了酒壶,酒壶砸碎了碧玉盏,叮呤咣啷一通突如其来的脆响,伴着园中鸟雀啾啾声,刚好把唐亦的话打断。
成兴帝侧目,脸上是宠溺的笑,“阿绮?可是吃醉了?”
女使百灵正同随侍宫女一道收拾狼藉,唐绮离座,朝成兴帝和宣贵妃拜道:“贵妃娘娘的酒好喝,儿臣哪能早早醉了,都怪日头太晃人。”
宣贵妃在桌下悄悄攥手,二公主文不成武不就,饶是草包,皇帝也当心头宝偏爱,眼下,倒不能让人觉着自己怠慢了她。
“是臣妾思虑不周了。”宣贵妃招来身后嬷嬷,说:“去传仪羽扇使[1]来,为二公主把太阳挡着。”
老嬷嬷应“是”后去办了,这一通耽搁,唐亦还跪在地上。
成兴帝看看他,道:“有话起来说吧。”
唐亦被这番打断,先前想好的说辞已忘了个七八,他的手叠在额前,虎口相错的位置已生出热汗。
他年纪还小的时候,父皇爱抱他,大一些,父皇夸过他的字,再大些,夸过他的文章,他是欢喜的,但罗家人教他沉稳识大体,便从未御前求过什么恩赏,与他二姐大有不同。
因为是第一次要讨成兴帝恩赐,又是婚姻大事,唐亦紧张得心口狂跳,脸颊发烫双腿发麻。
起?还是不起,他忽地没了主意。
宣贵妃也早捏一把汗,满园子的人看着,唐亦若临阵退缩,只怕要错失这无人能搅局的大好机会!
她比唐亦还要紧张,这会子心里头焦躁,也觉得那日头照得很是晃人了。
成兴帝发话,唐亦不好违逆,挣扎一番还是站了起来,不过箭在弦上,他再找别的话来搪塞已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大声道:“儿臣倾慕侯府嫡孙女于姒妹妹,求父皇为儿臣赐婚!”
“你这……”成兴帝似吃了一惊,眼睛微瞪,而后很快又恢复平静,道:“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今日倒是争气了一回。”
御花园左右庇荫的抱厦之中,列席的大多是三品以上官员内眷,唐亦相当于是在昭告天下,他钟情于家姑娘。
若两个小辈心意相通,男欢女爱乃常情,一个重臣独孙女,一个宠妃皇嗣,自然般配,皇帝没道理拒绝他。
眼看宣贵妃的好事将成,旁侧一直不做声的大殿下唐峻突然离席,匆匆走到唐亦身边,也朝成兴帝一拜。
“父皇。儿臣以为,于家妹妹亲长今日不在场,自古儿女姻缘,都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曾问过于侯,此时赐婚,似有不妥。”
成兴帝手臂支在腿上,似在斟酌,“峻儿所言也不无道理。”
“大殿下已有正妃,他人姻缘为何要插手呢?”宣贵妃凉悠悠地看向唐峻道。
唐峻端正再拜:“贵妃娘娘言重了,儿臣无心插手,只是忧心父皇贤名。”
“陛下贵为天子,为臣子赐婚还要受大殿下教么?”宣贵妃绵里藏针,依偎到成兴帝身边,攀着他的龙袍,娇滴滴道:“陛下,臣妾想,若两个孩子相互爱慕,像臣妾爱慕陛下,结为连理幸福美满,何不快哉?”
宣贵妃这番话,不仅堵住了唐峻的嘴,皇帝若不应,仿佛也成了不通情理。
席间众人竖耳细听,个个暗叹贵妃高明。
成兴帝抚摸宣贵妃柔软长发,果然笑着道:“爱妃说得是。”
邻座的唐绮心下焦灼,面上却不好作什么拖延,一旦她再有动作,意图就要显露人前。
宣贵妃成竹在胸,满脸喜色。
正当她以为事成了,成兴帝突然话锋一转,拍拍她的手,说:“那问问于家丫头的意思,曹大德。”
总管太监下阶,颠颠朝主殿前的桌席去,一众官眷的视线紧随着他,领了忠义侯嫡亲孙女,慢步折回。
于家姑娘脚下轻飘飘的,走路慢而缓,仿佛怕自己稍不留神,踩死御花园里饭后溜达的蚂蚁。
她回椋都这些时日,忠义侯府费心将养,便不似早前那般清瘦了,整个人圆润了些,行走间体态婀娜,大家闺秀的端庄气质渐渐透出来,相较上元时,瞧着还要惹人喜。
成兴帝见了她来,说:“越发像模像样了,看来国子监还是教得好的。”
她立着不动,众人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曹大德替她急,好言提醒说:“姑娘,还不快快谢陛下赏识。”
燕姒当然听见了,罗家的船上不得,她在绞尽脑汁想对策,闻言噗通跪下去,身子一晃,方才的端庄全送去喂了狗。
她眨眨眼抬起头,望着成兴帝说:“陛下,臣女膝盖痛。”
唐峻瞧到她这举动,忍不住笑起来,叹道:“于家妹妹还是个孩子,望父皇宽宥她御前失仪。”
成兴帝倒是不恼,指曹大德说:“扶起来,给她赐张垫子坐。”
曹大德将燕姒扶着起身,宫女忙搬了软垫放在席前,燕姒坐下去,什么也不说,用手揉起自己的膝盖。
宣贵妃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燕姒身上,燕姒能察觉到,不光是她,成兴帝也在等着,要为前太子翻案,宣贵妃是不能得罪的,到底应该怎么办?
她没揉一会儿,成兴帝便又道:“丫头,朕问你,你可喜欢唐亦?”
燕姒双眸含着泪花,面上丝毫不慌,心头已有猫儿在抓挠。
宣贵妃瞧她一直不吭声,笑得面容慈和:“陛下,哪有这样大庭广众下问小女儿家心事的,您瞧瞧,脸都羞红了,她不答,不正是喜欢咱们亦儿么?”
唐亦就站在燕姒身边两步远,闻言侧头朝燕姒看来。
燕姒开口拒绝也不成,不说话就是默认,真真是骑虎难下。
所有人都看着她,唐亦看着她,大殿下看着她,宣贵妃看着她,成兴帝也看着她,她好想为自己辩解一句。
——脸不是羞红的!酒喝红的!
实在不行,干脆装晕?
燕姒眨巴着眼睛,心头拿定主意,目光也渐渐失神,正在瞧哪个角度倒下去不会磕伤到脑袋,外头突然有宫人高喊:“皇后娘娘驾到——”
御花园里的细风顿停。
主殿外的宫人们簇拥着周皇后快步走来,周皇后头戴燕居冠,身着深青色缘襈袄子,外罩明黄大衫,手里盘着一串老檀佛珠,在众人的跪叩请安声中,很快到了主殿席前。
宣贵妃笑脸僵了瞬息,立即起身见礼:“皇后娘娘圣安。”
两位皇子随后跟着行礼,二公主更是嘴快,浅笑着道:“母后千岁。”
“你今日倒乖了。”周皇后不苟言笑,抬手让众人免礼,又朝成兴帝甩帕见礼,“臣妾见过陛下,陛下洪福。”
成兴帝说:“皇后怎过来了?”
周皇后扫眼四座,说:“百花春日宴,本是祈愿国泰民安的。陛下体恤,宣妹妹辛苦,臣妾,来得不是时候吗?这个……”
她说着手一扬,食指正好指向跪坐在软垫上的燕姒。
成兴帝说:“于侯的孙女么。皇后不曾见过,正在说她的婚事,亦儿钟情她,这不,求到朕跟前来了。”
唐亦低下了头。
宣贵妃已起身站到一旁,立即道:“臣妾不知皇后娘娘今日要来,这席备少了,娘娘若不嫌,还请上座,陛下正要为孩子们赐婚呢。”
“赐婚?”周皇后眉头微蹙,立着不动,道:“赶巧了,本宫那侄儿周昀,上元去侯府贺过喜,对这丫头一见倾心,朝思暮想好几月,如今他擢升了御林军副统领,前几日也求到了本宫跟前。”
燕姒狂吞口水,成兴帝也状似无措。
周皇后不等宣贵妃再言语,转身朝外头席间招手,让席上一俊逸青年进前说话。这青年眉目周正,高鼻方脸,宽肩狼腰略显英武,相较之下,唐亦便文弱许多。
他掀起锦袍,跪下后铿锵有力道:“启禀陛下,微臣斗胆,今岁二十,已有官职在身,若得于家妹妹为妻,定不相负!”
这便是国舅爷之子。
成兴帝搓着额头,说:“妹妹只一个,你们表兄弟两个,问问她的意思吧。”
场面紧张到一度令人窒息。
是选三殿下唐亦为夫君,还是选国舅爷之子为夫君,满园子的人都在等着于家姑娘给出个明话。
燕姒再次陷入了两难。
不,应说是三难,得罪宣贵妃不成,答应宣贵妃不成,答应皇后更加不成。这哪里是叫她择选未来夫君,俨然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方才吃的甜食味道在嘴里淡去了,这满园子的春色不赏心悦目了,花也不香了……
成兴帝看向燕姒,平和道:“丫头,你的婚事,你自己挑,莫叫朕做错了媒。你是喜欢与你同窗的亦儿,还是喜欢这个一面之缘的哥哥?”
燕姒爬了起来。
身后的宫女要扶,她没让扶,先看了看唐亦,说:“三殿下好。”
宣贵妃顿时喜不自胜。
燕姒忽然又看了看周昀,说:“这位哥哥也好。”
众人不解,见她灵气十足的双眼氤氲水光,白皙的脸迎向骄阳,“臣女……”
话音未落,众人惊呼。
于家姑娘醉酒,在百花春日宴上,仰面栽倒。
【作者有话说】
娘娘们好~
仪羽扇使[1]:杜撰的,举大扇子的,一般是两个人一起。
感谢在2022-04-2102:56:58~2022-04-2116:4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ve-fay-离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危境
◎一更。◎
成兴帝命人将于家姑娘送去浣花阁休息了,宣贵妃和周皇后脸色都不好,那丫头话只说了一半,两边都不得罪,也哪边都没选。
唐绮躲在仪羽扇使为她遮挡出的阴影里,嘴角微不可察地轻轻动了那么一下。
心道小狐狸,装得还挺像。幸而是摔在软垫上,没伤着哪儿。
成兴帝看了看还跪在跟前的周昀,笑说:“朕看那丫头初入椋都不久,还是个孩子心性,婚事便容后再议吧。”
宣贵妃气得心肝肺都在冒大火,面上又不好发作。
周皇后吃斋念佛多年,不以为意说:“全凭陛下替孩子们做主,臣妾还要回去抄经文,先告退了。”
皇后这一走,大殿下唐峻也道兵部还有差事,跟着走了,周昀留下来去席间用膳,宣贵妃瞪着他挺拔的背影,眼神似要将人给刺穿。
成兴帝侧过脸,宣贵妃又立时收回目光,换上温和的笑,说:“陛下,您尝尝这道花开富贵呢……”
唐亦回到唐绮身边的席上,坐定后发起呆,宫女给他换新的碟子,他都没注意要抬手。
唐绮长腿伸出去,手臂支在膝盖骨,笑得安然,“三弟,想什么呢?”
“浣花阁背阳,她喝醉了酒,会不会着凉啊?”
“阿嚏——”
燕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这厢房的床也太硬了吧,被褥里也是一股子陈旧味儿,熏得她难受。
小宫女把她送来就先走了,说的是要去备醒酒酸汤,先前她还装醉,等外头没了动静,索性翻身爬起来。
这地儿她方才来过,僻静无人,正好供她休憩,她靠在床杆上,心想总算是躲过一劫,镇定后,将今日前后发生的事儿在脑中过了一遍。
宣贵妃这招好啊,周皇后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楚畅身上,但宣贵妃身边定还有周皇后的人,或许是宫女,或许是内宦,只有这样不起眼的人才不会被注意到,将御花园的动静一层层传出去。
周皇后抵着最紧要的时辰来,将宣贵妃的如意算盘给砸了,打得宣贵妃措手不及,这下子,燕姒若拿到密诏,再通过唐亦之手,让宣贵妃去斗周家,便绝不会惹人怀疑,也不会将祸水引到忠义侯府。
燕姒越想越开心,越想越激动,随之而来的恶心感和身上蔓延开的异常热度,却教她有些不适。
“怎么会这么热啊……”她呢喃着,眼皮也变得愈加沉重。
明明是按着量在饮酒,没道理酒劲发作得这般凶。
燕姒掀高袖口,给自己把脉,脉象强而急,她的脸已经很烫了,灼热让她变得很焦躁,可浑身又很是乏力,四肢都软绵绵的。
一团莫名的邪火,烧得她的意识开始混沌不清,她将脸贴在床杆处,被冰冷光滑的木柱子激得周身轻颤。
好像……
靠着会舒服。
这定然不是醉酒导致的,她感觉自己似漂浮在一团火烧成的云朵上,里衫已经被大汗逐渐濡湿。
这是中毒的症状,而且药性极为猛烈,似乎是……奚国皇室中最忌讳、最不齿的。
——媚药!
门咿呀着开了,那声音不刺耳,却惊得燕姒肩背抖动,混沌的思绪短暂恢复了清明。
有人要害她!-
周皇后今日来得及时,又不是绝对的及时,御花园紧挨着坤宁宫,楚畅回席间,坤宁宫就该有动静了才对。
唐绮懒洋洋地喝酒,心里暗暗揣摩,没能破坏罗兆松和楚畅的亲事,又没能促成周昀和于家姑娘的亲事,礼佛礼到鲜少露面的中宫娘娘,就这般吃了个闷亏?
席间众人各自叙着话,勋贵子女们凡是与罗兆松和楚畅熟识的,都围过去打趣闹腾了,眼下成兴帝没离座,锦衣卫在四周巡防,多双眼睛都盯着御花园主殿。
唐绮沉思一阵子,心头没着没落。
她微微眯着眼,扬起下巴给百灵使了个眼神。
宣贵妃正同皇帝撒娇,不曾留意这边,百灵蹲身斟酒,重心略有不稳,一个手抖,酒水洒了唐绮一身,弄脏了她外头的云锦大衫。
“殿下恕罪。”
“无妨。”唐绮将她拦开,自己拿帕子擦了擦,转头对成兴帝说:“父皇,儿臣下去整理仪容。”
成兴帝摆摆手说:“你去吧。”
唐绮离了席,让伺候她的小宫女领路,快步往浣花阁走。
她到时,迅速脱下大衫扔给小宫女,急道:“立时去洗好烘干,再送过来。”
小宫女低眉顺眼,抱着她的外衫,红着脸跑了。
唐绮不敢再等,顺着阁内厢房,一间间找,于家姑娘醉酒后,被送到这边已经过去了半炷香,如若周皇后留有后手,只怕今日要出大事!
“于妹妹?”唐绮着急寻人,见阁里没有留守的宫女,直接抬脚踹门。
甬道里静谧无声,门板被踹开的响动格外大,再醉酒的人也该听到才是,唐绮走到了最里侧,一楼只剩下这一间了。
她眉头紧皱着,丝毫没有半点的犹豫,抬脚又是一踹。
“唔!”有人被捂着嘴,发不出太大声的叫喊。
唐绮的心猛地下沉,快步冲入里间,只见榆木大床上,于家姑娘被一个身着锦衣卫服饰的男人压住腿脚,正在拼命反抗。
“……”唐绮无话,抬腿一脚,大力踹在这男人裆部,对方吃痛翻滚过去,嘴里发出细碎呜咽。
床上躺着的姑娘哭红双眼,衣衫已乱,腰带都被扯断了,莹润肩膀和突出的锁骨都暴露在唐绮眼底。
唐绮怒发冲冠,大喝:“狗胆包天!”
话罢抬手自发间拔下一只金步摇,跃到床上,当胸踩着行猥琐之事的男人,蹲下后,对着男人的喉咙猛刺下去。
血溅起来,洒落成花。
男人断了呼吸,瘫在一侧没了动静,这一切发生在顷刻之间,男人丧命前连呼喊都没来得及。
唐绮回过头,将床里侧的被褥拽过来,罩在于家姑娘身上,她被吓坏了,缩在被子里抖得不成样子。
“阿姒。”唐绮轻轻喊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没事了。”
被中的人似乎慢慢平复情绪,急促的呼吸听上去有些闷。
“阿姒?”
唐绮凑近,小心翼翼地拉开被子一角,接着就被抓住了手腕,触感及烫,非同寻常,唐绮脸色一僵,小姑娘从被子里冒出半颗头,含水双眼湿漉漉地盯着她。
“我热……”
“那就不捂太紧。”
被子被推开,唐绮匆匆别过脸,躺着的人借着她手腕的力,爬起来倚到她的肩上,而后松开她的手,将她环抱住。
“我渴……”
唐绮稍微低头,往后看,唇上送来柔软滚烫,小姑娘不由分说地在轻薄她!
不对,这眼神涣散,额发虚汗的模样,唐绮脑子蓦地清醒,瞬时将其推开来压回床笫间,“你是不是中毒了?”
她居高临下,满脸肃然。
“我热……”
这是醉迷糊了还是中毒了?唐绮分不清,伸手拍小姑娘红扑扑的脸,“我是谁?”
那双眼睛隐含春情,鼻翼微动,气息混乱。
“对啊,你是,你是……”
一只空着的小手拽住唐绮的束腰,奋力一扯。
唐绮猛地跳下床,远离之后,背过身系自己的腰带,手指颤动。
她冷着脸说:“你不是会医术吗?中毒了,怎么不知道先替自己解毒。”
此事绝不宜声张,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唐绮心如乱麻,又走回床前,扛起床上的死人,出了门拐回自己方才停留的厢房,砰地关上了门。
她从尸体身上扒下腰牌,端详片刻,塞进自己袖袋中,再出门去,将沿路遗漏的血迹一滴滴擦拭干净,还没到于家姑娘歇息的那间厢房前,外头有脚步声来。
唐绮立时侧身,就近躲进一间空厢房,她趴在门上仔细听着,小宫女在外间说话,似是给于家姑娘送醒酒汤来。
糟了。
那于家姑娘约莫还在犯迷糊,刚才走得太着急,床上的血迹也没来得及清理。
唐绮心中暗嘲一句“麻烦死了”,手倒是伸得快,藏好帕子拉开门,出去和两个小宫女正好遇到。
“给于妹妹送酸汤么?给本殿吧。”
小宫女们来的路上撞见自己的熟人,知道二公主也在阁中暂歇,不疑有他,将托盘送上,说:“是。”
唐绮接过了手,想了想,又说:“阁中没有守卫,两位妹妹辛苦一趟,去将锦衣卫的人传一位来。”
小宫女被她的笑容激得五迷三道,转身就要走*。
唐绮又补充道:“本殿在此稍作休息,你们传个千户来当值吧。”
崔漫云到浣花阁中时,唐绮已经在厅内的贵妃榻上坐了好一会儿,见到人,立时说:“两件事,你要去办。”
唐绮简要陈述了事情的经过,第一件事,是要崔漫云想办法解决掉她房中那具男尸,她的步摇还插在其喉咙上。
至于第二件事。
两人一道进了于家姑娘歇息的厢房,趴在床上的人鞋袜尽褪,下裙拉高,光着脚踩在木几上,看着香艳无比。
崔漫云都还没瞧清楚,唐绮已拉着她背过身去,压低声音,很不自在地问:“这个,药,怎么,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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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棋子
◎二更。◎
燕姒是被冷水激醒的。
她睁了睁眼,卷翘睫毛上残存的水珠滚到眼眶里,有一些干涩的痛。
床边站着个人,面纱由模糊到清晰。
崔漫云手里捏着没了盖子的茶壶,瓮声瓮气说:“姑娘若醒了,就穿好衣。”
四肢酸痛,好像被什么东西碾压过一般,燕姒撑着床坐起来,崔漫云放下床幔后背过了身。
她依稀记得,在无边的恐惧快要将她吞没的那个时刻,有一个人出现,将她拉离了白日的噩梦。
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下作戏码。
宫里的水深不见底,人人脸上带着看似无害的笑,任谁也分不清揭开那层伪装,底下藏着的是什么样的丑陋与恶毒。
皇后啊,皇后!
于家姑娘和周国舅次子并无交集,大殿下如今在兵部历练,姜国公早晚要成空壳,游湖谋害侯府嫡孙的把柄,周皇后定有所留,不然她不会如此迅速地想要毁掉一个人。
刚经历过危境,燕姒脸上没有太多慌乱和惊恐,反而愈发镇定地将事情理顺了。
她的衣物被撕扯得不能再穿出去见人,枕边有一套新的,约莫是在她没醒来之前,崔漫云寻来备着的。
被子里暖和,身上异常的热度已退,燕姒缩进去,将衣衫换了。
她撩开帐,下床去穿鞋,见崔漫云站到圆桌边,桌前还坐着一个人,燕姒从衣着认出了这人。
二公主,唐绮。
扫眼屋中,欺辱燕姒的人已不知去向,一切平静得像无事发生。
“殿下怎么来了?”她快步走过去,略欠了身。
唐绮让她坐,侧头对崔漫云说:“你正当值,先去吧。”
崔漫云恭敬一礼,抬脚走出了厢房。
门从外头掩上,燕姒坐到右侧,双手握在膝前,唐绮伸手过来,帮她将散乱的鬓发理了理。
“今日之事,你作何想?”唐绮看着燕姒的眼睛,沉声说:“春日宴上有周氏的人,或在尚膳局,或在元福宫,能对你的酒水膳食动手脚的,无外乎其中之一,查起来费神。”
“不查。”
燕姒垂眸,任由唐绮的手放在她脸侧,温柔地动作。
“不查?”唐绮微微愣怔,而后了然说:“不查好,你看得清局势。从你入椋都那天起,便是入了这大局。阿姒,你想脱身棋外,可谁容你。”
是啊,谁容她?
燕姒闭上眼。
脑海里浮现出今日种种,于红英教她随机应变,她像个摸不着方向的孩童,置身在满院春色里,身边尽是豺狼虎豹,这才稍有不慎,就险些粉身碎骨。
于红英就是要她认清,她而今叫做于姒,她是忠义侯府的孙女,她每说一句话,每露一个姿态,每办一件事,都将被人瞧着看着。
有人想拉拢她,就会有人想她死。
拉拢的人在众目睽睽下来逼迫,要她死的人在暗处以最卑劣的行径来戕害,不管是宣贵妃还是周皇后,统统是权势下的恶鬼。
她已经是这个命了。
前世她便是这个做棋子的命,而今又是。燕姒无声笑起来,这个命还真不肯放过人。
唐绮等她沉思片刻,才道:“人我处理了,外头有锦衣卫守着,你可安心。我不迫你现在做决定,赌约仍有效。不过我也是个急性子,留给你考虑的时候不多,你好好想想,今日若非我来得及时……”
“方才是你?”
燕姒问了个白痴问题,问出口回了神,心里也忽地得到答案。
救她逃离危境的,并非崔漫云,崔漫云在外巡防,锦衣卫的重点落在御花园主殿,浣花阁这边无人值守。
首先赶来的,是唐绮。
唐绮笑说:“你记不清?”
燕姒脸上有些燥,目光却不退缩,而是稍扬起下巴,看进唐绮眼底。
她轻声问:“殿下既然能发现端倪,那么,四方阁上故意弄脏我袖子,也是你刻意让我来为畅姐姐解围的?”
“阿姒啊。”唐绮上半身前倾,胳膊肘趴到桌上,眼底尽是笑意,“我们不是在说皇后么?”
燕姒颔首道:“殿下请说。”
唐绮道:“大殿下在兵部任职,游湖刺杀的主使你想不到?皇后手里握着国公府的把柄,姜国公早晚成空壳,皇后不必通过你的婚事来与忠义侯联手了,她要毁了你,把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燕姒在桌下掐掌心,脸上风平浪静:“这只是殿下的推测,无凭无据的,我拿什么信你?”
“你尽管装,小狐狸,我不信你心里不清楚。”唐绮笑得温柔,悄声道:“今日我救你一命,你应该感谢我才是。”
“臣女谢过殿下。”
燕姒闭上眼。
她只是一颗棋子,唐绮说想同她结盟,所图也是忠义侯府的军权,但相较宣贵妃和周皇后,唐绮会在她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也会征求她的首肯,游湖那日是,今日,亦是。
唐绮不知燕姒心中所想,站起身道:“我久留会让人生疑,晚些时候叫三弟过来瞧你。既然旁人杀心已动,你无处可逃。待你想好,咱们莫不如联手,搅他个天翻地覆。”
厢房里静悄悄,唐绮往外走,拉开门时有风灌进来,她的发挽得细致,髻上的步摇似从未中途拔下来过。
燕姒盯着唐绮的背影,莞尔一笑。
棋子?
她不认命。
谁都别指望教她再认这破命,若真是皇后动杀心,那周氏就别想再有安稳日-
周皇后在坤宁宫等了许久,外头来人时,她的小楷抄得端正。
“娘娘。”尚膳监的小内宦走近后,跪下去伏着地。
“事办妥了?”
小内宦不敢喘气,细声说:“包掌印让奴婢来禀,过了时辰,人没有见着,若死了还好,若落了网子,尚膳监求娘娘庇佑。”
啪地一声脆响,细竹毛笔应声折成两段,毛刺灰跌到旁侧的墨盘里。
“你回去告诉包全财,他若自己擦不干净屁股,趁早悬梁去投胎,本宫赏他一卷破席。”
坤宁宫管事姑姑平翠蹑手在侧,啐小内宦:“还不快滚!”
人走了,殿内短暂清净,周皇后将断掉的毛笔轻轻放在案上,重选了一只好笔,低头一看,方才那一瞬的怒,宣纸上的字也坏了。
“娘娘莫恼,这是尚膳监的事儿,同咱们没有干系。”
平翠上前一步,帮周皇后把纸也换掉,周皇后却搁了笔,靠在椅背上盘起佛珠。
“打草惊蛇,易反被蛇咬。”她的神情冷若冰霜,“告诉阿弟,清明时节好,稚子该哭孝了。”
平翠躬身下去,面无动容道:“奴婢现在去么?申时了。”
周皇后道:“申时,春日宴已散,神武门热闹啊,你去瞧瞧。”
神武门。
各家轿子井然有序地离宫。
唐亦把于家姑娘送至侯府马车前,歉意和不甘堆积在眉宇间,他说:“于妹妹。”
燕姒费劲坐上去,歪头出来笑一笑:“三殿下还有事?”
唐亦看着她,那张白皙小脸在阳光斜出的阴阳线里,灵动的眼睛缓慢眨动,于妹妹干净,她的纯真教人不忍去破坏。
“没有了。”唐亦无奈地轻叹,指驾车的马夫,叮嘱说:“路上车马多,走稳些,务必把姑娘安然送回。”
马夫不敢揣测皇子言下之意,冷清地答出一声是。
皇子们不住在宫里,十六岁后,成兴帝便在长盛大街给他们赐了府邸。唐亦转过身,朝自己的车架去。
车轱辘动起来,燕姒收回意味深长的目光,放下马车车帘。
泯静将果脯匣子递到她手边,“姑娘,宴上没吃好吧,这里有吃的。”
她有些疲累,摇了摇头,什么也吃不下。
泯静瞥着她身上袍子,欲言又止。
燕姒洞察出来,解释道:“席上不小心弄脏了,就换了一身。”
泯静垂首,没说话。
她早上给燕姒梳的十字髻,现在左边的花式散到身前,掩住了脖颈。她有些难堪,脸也开始发起红。
燕姒越瞧泯静,越觉着自己还有哪里令其不安,静了一会儿,憋不住问:“你在想什么?要不然,你问我?”
泯静大吸了一口气,似放弃挣扎,凑到燕姒耳边,悄声问:“姑娘,你同三殿下,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吧?”
经她一说,燕姒迅速反应过来,也跟着闹了个大红脸。
“真做了?”泯静瞪大眼,差点惊呼出来。
燕姒伸手在她脑门儿上弹指,脸上有些羞恼,“浑想什么不着边际的东西,无中生有。”
之后,泯静乖乖“哦”了一声,再不乱说。
马车摇摇晃晃在大道上走,燕姒却开始心神不宁。
唐绮知她被人药了,是怎么替她化解的?
她并非不通人事,前世临出嫁,奚国王后给了她好几本这方面的书,有男女的,也有两个女孩子的,鱼水之欢么,和最私密的亲昵搅合在一处。
“没有,绝对不会有!”燕姒猛拍了一把自己的腿。
泯静一顿,“啊?”
燕姒不知是在宽慰泯静,还是宽慰自己,低声说:“眼前都有旁的人呢,不至于有什么吧。”
泯静郑重点头,问:“姑娘你手痛不痛?”
燕姒后知后觉蹙起眉,捧着手放在嘴边吹:“有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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