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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御心


    ◎一更。◎


    “殿下恕罪。”燕姒起身,朝唐绮抱歉地笑,“不想这个时辰了。”


    唐绮直直看着她,正要说点什么,楚畅奔着二人来了,亲昵地挽起燕姒的胳膊,说:“于妹妹你怎么才来,叫我们好等。”


    湖上风大,燕姒用手将湖风吹乱的鬓发捋向耳后,扭头同楚畅解释。


    “确实有事儿耽搁了,忙完我便立刻赶来啦。”


    楚畅约莫是玩得很尽兴,在身后众人的哄闹声中拔高嗓子,笑说:“我倒是没怄你的气!不过殿下巴巴等了半天,给你留了一桌吃的,就怕你饿着!”


    “真的么?”燕姒回眸略作惊讶,弯着唇露出甜笑。


    唐绮也笑,“真的呀。”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燕姒只不过随口问问,并没打算去揣测唐绮究竟是何用意。毕竟于红英给她的提点是,二公主无才无势,仅因是女儿身受皇帝偏爱,与其相处,面上过得去便好。


    譬如她,就是故意拖的。


    原本她想的午后游湖,怎么着也游不到天黑,谁料这群人,竟真的能在湖上面飘了整个下午,任凭她再拖,也不能拖过晚膳不现身。


    见她含笑不语,唐绮哗地收起折扇,往舫内指道:“你若不信,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信的!”燕姒立时摆出又软又柔的神情,合手说:“我受宠若惊。”


    唐绮说:“最好是。”


    楚畅推推燕姒的肩膀,打岔道:“走啦!船已掉头,回去走得快,咱们抓紧了进去吃些酒,今日贡品里头,我最贪这一口。”


    “好。”燕姒颔首应着,跟随二人一起往舫内去。


    日落西山,天色渐暗,画舫上伺候的女使们点亮灯笼,舫内比外头还要明亮。


    燕姒入内后,见四周桌席只摆瓜果点心,和一些供人赏玩的精巧物件,唯独左边里侧还剩一桌,饭食皆由印天香酒楼字样的瓷器装盛,旁侧跪两个女使,身边放置四层高的食盒,一人燃着小炉,另一人待锅里水沸,热好了的才往席案上摆。


    “殿下有心了。”


    她朝唐绮致以谢意,唐绮点头作应,三人来到桌前,唐绮率先占了一方落座,侧过脸吩咐女使:“去取些葡萄酒来。”


    楚畅按着燕姒的肩膀坐下,将桌上盖碗个个掀开来放到一旁,打趣燕姒说:“冤家呀,你整个下午都不见人影,可得要先罚三杯。”


    燕姒笑道:“好好好,我认罚。”


    饮过葡萄酒,嘴里回甘。


    “过瘾!”楚畅甩袖,笑看燕姒:“怎么样?是不是不虚此行?”


    燕姒附和点头,左右不见唐亦,便问:“三殿下没来?”


    唐绮的手放在案上轻敲,“来了,醉着,你要寻他?”


    楚畅忙说:“让三殿下好生睡,有我们陪你,还嫌不够呀?”


    燕姒哄着说:“不敢不敢。”


    三人都用过午膳,现下没怎么饿,动筷只挑佐酒的小菜,时而举杯对饮。


    燕姒话不多,安静听着楚畅和唐绮聊一些消遣的乐子,楚畅爱酒,喜古玩字画,无论她说什么,唐绮都能与她畅谈,但听来听去,燕姒都没摸清唐绮的喜好。


    此番游湖虽说是应付唐绮,但不能光听不说,燕姒想了想,话赶话地问:“那殿下喜欢什么?”


    楚畅先是一愣,燕姒正不明所以,便听她笑得贼欢,与唐绮同时喝下一杯酒,才神色作怪地道:“她么,好美婢!瞧瞧她出行带着的,哪个不是一副好皮囊。”


    燕姒回想片刻,好像真的是。


    “殿下这个爱好,还挺……特别。”燕姒实在难以想出什么词来奉承她了。


    唐绮不以为意,用勺子舀一颗去好皮的枇杷吃进嘴里,吐出籽,吞了果肉后,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并没什么特别的。”


    她说此话,明眸善睐,耳边是急流之声,风灌进来,燕姒低下了头。


    楚畅嚼碎花生米,放下酒杯说:“这一下午,汤汤水水喝得多了,你们稍待,我去去就回!”


    人一走,舫内只剩下唐绮和燕姒。


    二人自上次侯府门前分别,再没像此时这般独处过。楚畅离席,舫内静下来,外头笑闹的声音隐隐约约听不真切,燕姒手里的筷子在盘中慢慢挑鱼刺。


    “上次同你说的事,你可有想出什么头绪?”


    唐绮果然问了!


    从她提出邀燕姒游湖,燕姒就在琢磨,她约她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看到的唐绮和别人口中的唐绮大相径庭,三年前那个毫不手软箭术精纯的唐绮,和现如今所谓的椋都第一纨绔,根本扣不上,反倒是那一夜……


    那一夜轻易看穿她所布之局的唐绮,和眼下这个喜好不显人前的唐绮,才能扣个严丝合缝!


    燕姒稳稳端坐,掀起眼帘说:“殿下这样看着我,我都要误会了。”


    唐绮手中的勺子随意丢到碗中,笑得惊心动魄,“你一回避我所问,我就更耐不住要去好奇。”


    “殿下的趣味不是美婢么?我自知姿色平平,所求无非自保,并没有什么值得殿下好奇的。”燕姒拨干净了刺,将鱼肉送进口中。


    她嘴巴偏小,唇上的粉嫩和鱼肉的白嫩胶在一处,张口时柔软巧舌往上勾动,撩得人心里发痒。


    可她那双灵动的眼睛,眼尾下吊宛如睡凤,眸子里搁着晶莹,朝唐绮看过来时,又好似浑然无辜。


    先生曾教过唐绮用人之术。


    下乘威逼,中乘利诱,上乘二者兼顾,此外,另有最佳手段,是为御心。


    唐绮专研多日,于家姑娘油盐不进,威逼会适得其反,御心又着实太难,只剩下利诱可取,而先前她摸不透此人想要什么,直到今日游湖之约,她在这样的眼神里,终于意会过来。


    她眸光暗转,挪开视线,说:“你过谦了。我瞧你是拽着风筝的线,收放自如。”


    “什么风筝什么线呢?殿下又把我说迷糊了。”燕姒咽掉了鱼肉,偏身往画舫门舱处看了一眼,“畅姐姐怎么还不回来。”


    和唐绮聊天儿太费神,她总在试图窥探燕姒心中所思所想,自己却藏得严严实实。


    燕姒不想继续与她纠缠,唐绮却并不想就此作罢,她用掌心托起腮,脂粉薄涂的脸被酒意熏红,半垂着睫睨视。


    “送去大理寺那个人连半个月都没挨过,你竟坐得住,我后来仔细斟酌,到国子监见你藏拙,今日,终于想通你安的什么心了。”


    “我不过一介弱女子,根本鞭长莫及。”燕姒拢袖道:“不过,殿下想让我安什么心,那我就安什么心好了。”


    湖上春景被拢入夜,沿岸楼子接连点上了灯。


    唐绮精心装扮的脸映在灯火阑珊里,燕姒看到她倏然笑了,她说,“三弟秉性纯善,本殿望你能以诚待之。”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


    燕姒一头雾水,正欲说点什么,外头突然喧哗声起,唐绮回身,瞥见岸边楼阁里有黑影耸动,随后数只羽箭自楼阁上直冲而来,画舫窗门大敞,再要关上已来不及!


    “躲开!”


    唐绮大喊一声,燕姒肩膀被她猛力拉拽,两人抱作一团,翻滚几圈,撞在了幔帘后的木板上。


    这个位置,刚好避掉楼阁视线,燕姒爬坐起来,瑟缩着退开寸远,圈手紧紧抱住双膝。


    先前奋力的伪装全数散去,她盯着唐绮,警惕高涨,问:“你今日引我上船,为的就是这一出?”


    唐绮和她各占一边,将幔帘拉开缝隙,窥视外间情形,不忘答道:“我要是为这出,做什么以身犯险?”


    “二公主好计策!大理寺囚犯畏罪自杀,背后主谋无机可趁,今日我不上船,便离不了银甲军暗中相护!要我的命不难,难的是你无法在明处杀我!”


    “你想说我是那背后主谋?”


    唐绮收回手,仿佛听到个天大笑话,她道:“画舫上的女使半数会武,今日游湖的人之中也有几个擅拳脚,护着这帮勋贵子女不会吃力。反倒是窗门大敞,舫上灯笼刚好给沿岸刺客作了明灯,我同你一处,刚才救你干什么?”


    燕姒寒声道:“由始至终,你无端护我,这才是离奇之举!今日我为鱼肉你为刀俎!直接动手岂不畅快?何须这般恼羞成怒?”


    再争辩下去毫无意义,唐绮深重沉气,说:“椋都城内天子脚下,外头乱了,今日锦衣卫巡防,很快便会赶来,你把心揣回肚子里,出不了事。”


    燕姒闻言,眉头蹙紧。


    都这般激了,还不见有任何马脚漏出来,莫非真的不是她?


    沿岸的刺客有锦衣卫解决,那万一这碧水湖里头……


    燕姒刚思及此处,她身旁窗外,水花猛然暴起,有黑衣人破水翻入舫内,脚步声杂乱无章,燕姒只觉毛骨悚然,尚来不及思考,那人已挑开幔帘,劈刀朝她砍来。


    今日赴约,她没带防身之物!


    燕姒瞳孔激缩,在这万分危急之际,后头的唐绮抬手砸来一盏金佛,黑衣人头破血流,仰面倒下,她看到唐绮凌厉眼神,竟生出莫名熟悉之感。


    “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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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错乱


    ◎二更。◎


    燕姒话还未出口,忽见唐绮脸色微变,踩上跟前桌席,一跃而起朝她扑来,随即将她整个人罩在身下。


    转瞬间,她便觉着唇上贴了什么,有葡萄酒的香甜,既软又湿。


    不远处传来有人落水的声音。


    楚畅一脚踏入舫内,短暂错愕,反手关上门,对外头喊:“百灵!”


    唐绮单手撑住木板拉开二人距离,侧头过去道:“你别瞎喊,外头如何了?”


    户部尚书家的庶小姐尽管不怎么受宠,那也是从小在高门里头磨大的,今日场面非但没叫她生出惧怕感,反而有些兴奋地提高裙摆,快步跑了过来。


    “瞧你有力气说话,我便知你无什么大碍了。”楚畅说:“摸上画舫的刺客都已被制住,沿岸锦衣卫来得快,此时约莫还在搜寻漏网之鱼呢!”


    唐绮听后,往后退开数步,整个人隐入幔帘内昏暗处,坐到地上喘息,“那便好,你莫张扬。”


    楚畅已到了她跟前,蹲身说:“不张扬,你这个伤怎么弄?”


    燕姒这才明白过来,唐绮方才罩住她,后背暴露在外,那一挡,并非轻薄之举。


    唇上香甜残留,她即刻打消了自己先前的念头,急问:“箭伤?怕是不一般,需得即刻传郎中来。”


    二人说话间,外头有人把门拍得哐哐响,唐绮身边那个貌美女使来了,正焦急朝里头喊:“殿下!三姑娘!”


    楚畅扭头,柳叶细眉敛起,“我看还是听于妹妹的。”


    唐绮说:“不成。游湖是本殿相邀,若我受伤之事传扬出去,别人还当本殿要做什么苦肉计。”


    这话是说给燕姒听的,燕姒一时手足无措,她先前全然想错了。


    今日来行刺的刺客不管是哪一方,都不能是唐绮,间接让忠义侯府绝后的事儿,唐绮没理由做。


    燕姒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楚畅却听了她的话,转头喊说:“我们没事,你去守着三殿下!”


    百灵终于听到人声,应后走了。


    楚畅立即伸手去挑帘,“让我仔细瞧瞧,你伤势如何。”


    唐绮却道:“你退出去。守住门口,莫让任何人进来便好。”


    楚畅听她声音渐弱,心头一凉。


    她又道:“快去。我缓一缓,稍后自行收拾。”


    见唐绮这般坚持,楚畅便起了身。


    “那好,你之前也上过战场,只要箭矢上头没淬毒,应是行的。”说着,她又扭头看向燕姒,“于妹妹,若殿下有何需要,就有劳你了。”


    燕姒点了头,她才转身穿过桌席间的过道,开门出去,再从外头关好。


    唐绮坐在幔帘里面,燕姒背靠木板,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片刻,唐绮说:“方才那是因着冲力太大,你莫误会。”


    这是指二人……


    无非不小心嘴对嘴的正巧碰到了,燕姒并未多想,眼下她惦记着唐绮的伤势,正在寻思是否要出手相助,毕竟人是帮她挡的箭。


    唐绮见她仍旧不说话,又道:“本殿救你,你也莫多想,若在这画舫上出了事,本殿难以同忠义侯府交代。”


    “殿下缓得如何了?”燕姒听着她有气无力越来越虚弱的声音,憋不住了,“快靠岸了,还是请郎中来看看罢,若有个万一,臣女又如何同陛下和皇妃娘娘交代。”


    “你不是说你一介弱女子么,还管什么交代。本殿若有事,锦衣卫都要提头去替,轮不着你。”


    二人先前剑拔弩张争论了一番,皆因唐绮总是言行咄咄逼人,燕姒看不清她的目的,加之前世城头那一箭埋下的阴影,对她总有些许惧怕,提防的心思便重些。


    此刻唐绮字字诛心,燕姒窘迫之余,反而没了什么防备,胆子也壮大了,不待唐绮应她,迈开腿往前挪了两步,用手指去拨开那坠地幔帘。


    唐绮刚解开束腰玉带,一道明光刺到她眼,燕姒那双含水凤目与她对个正着。


    “你放肆!”


    燕姒抬手,赧然揉起鼻子,眼睫快速眨动,“还有力气吼我,那是没毒。”


    幔帘放下了,里边有细碎衣袍翻动之声,唐绮方才脸很红,大约这才是真的恼羞成怒。


    燕姒脑子里边一团浆糊,在等待中胡思乱想,她腹诽着,的确是胡思乱想,她怎么会因为一个凌厉的眼神,就将当初在客栈掐过她脖子的思霏,和唐绮想作一块儿。


    锦衣卫负责皇帝安危,其中能人异士比比皆是,思霏的身手她见过,行止间定人生死不在话下,若是思霏,在不明暗箭是否有毒的如此情形前,绝不会冒死来挡。


    她该说唐绮是蠢呢?


    还是该说其逞能过了头。


    不管是什么,唐绮突然出声了,她说:“阿姒,你与我说说话。”


    她约莫要拔箭了,声音里含着些孩子气。


    燕姒问:“殿下让臣女说什么?”


    唐绮说:“先前,我砸倒那刺客,你想说,什么,却没来得及说。”


    里头果然传来响动,箭矢撞击船板的声音,夹杂在唐绮间歇停顿的一句话里。


    还真是巧了,燕姒正想到这里。


    隔着幔帘,燕姒口不对心却从容道:“想说殿下英武。”


    唐绮咬牙:“你骗人。”


    燕姒道:“臣女所思所想,一举一动,皆在殿下意料之中,如何瞒得过殿下。”


    唐绮毫不留情地拆穿她,说:“模棱两可。”


    裂帛声响起,燕姒猜唐绮欲要止血。


    “回椋都的路上,臣女遇到刺杀,多亏随行小厮挺身而出,他受了伤,郎中是用纱棉为他包扎伤口。”


    唐绮今日穿了一身极为招摇的丝绸长袍,从里到外都找不出一块纱棉来,她是想将就将就,却被外头身怀医术却不愿出手的小姑娘给指明了。


    “那你还不快去寻。”


    燕姒满屋子扫视了一圈儿,没见着,无奈撩起裙摆,翻到里层想扯下一块,结果侯府给她做的新衣很是结实,根本撕不开。


    唐绮似有所觉,将带血的箭矢扔到了她脚边,她也不言,捡起来以此划破裙裾,扯好之后背对着递进去,另一只手握回箭矢,在鼻间嗅了,确认无毒。


    再低头去看之时,她犯愁了。


    “这外层比里层短上些许,走出去便盖不住,叫人看了,该要如何说得清。”


    唐绮在里头悠哉裹着伤,“说清什么,阿姒不正要拿我去激三弟么。”


    燕姒愕然道:“什么意思?”


    画舫停了。


    勋贵子女们先后登岸,今夜虚惊一场,众人心中后怕,各府车马来接得快,锦衣卫又添了人随行去护,余下近百人,将天香酒楼周围牢牢把守,唯恐画舫上的皇子帝姬再出差池。


    唐亦却没走,站在门口同楚畅闹。


    “你将门打开!”


    楚畅说:“三殿下今日受了惊,还是先回府休息吧。”


    唐亦固执道:“不行,我要亲眼见到二姐和于妹妹无恙,楚姑娘缘何拦我?”


    楚畅又不好说是唐绮下的令,正左右为难,门从里边打开了。


    “二姐!”唐亦前跨一步。


    唐绮道:“方才太乱,于家妹妹胆子小,我便在近前护着,你可有惊着?”


    唐亦醉酒睡得沉,闻言尴尬道:“没。你们没事便好。”


    他害羞时爱低下头,这一低头吧,自然看到了燕姒破了一片的裙摆,方才话说了一半,唐绮还没细说,但唐亦在这瞬息间,脸色由红到绯红,转变极快如同夏日阵雨。


    燕姒再要不懂,就是自欺欺人了。


    “既、既然无事,亦先、先回府了。”唐亦磕磕巴巴地说完,转身走得也是极快,好像后头有什么比刺客还令人畏惧之物。


    唐亦先去登岸,楚畅也一并离开,百灵送走这二位,折返回来时,唐绮吩咐她道:“去寻一件干净的衣裙,给于姑娘换上。”


    百灵对燕姒欠身:“姑娘,请随奴婢来。”


    岸上锦衣卫守卫森严,忠义侯府的轿子却迟迟没有到。


    唐绮身上带伤,负手立在甲板上,眉宇间一片愁云,倘若来的是接人的轿子,那侯府对她便暂无敌意,但若来的是银甲军,反之,侯府对她便是生了防备之心。


    那于家的小姑娘是真聪明,逼急了咬人,但有一点的确说中了。


    今日唐绮邀约游湖,所为有二,一是想要再探侯府局面虚实,二是要引蛇出洞,将椋都里头那些个儿胆大包天的引出来,再杀鸡儆猴。


    唐绮如何会杀她?护她还来不及。


    酉时末,打更人敲响梆子,锦衣卫让行,一顶软轿出现在了唐绮视野之中,她暗自勾起唇,眼底喜色稍露既藏。


    百灵领着燕姒出来了,遥遥瞧见歇在岸边的轿子。


    “姑娘慢行。”


    燕姒朝旁边立着的唐绮欠身,道:“殿下,天色已晚,臣女先回府了。”


    唐绮指了女使给她提灯笼,轻声说:“瞧清你脚下的路。”


    燕姒抬头迎上她的目光,二人对视,默了片刻,她说:“殿下亦是。”


    话毕没再耽搁,转身往前登岸。


    等那轿子彻底看不见,唐绮才扶住栏杆,回想于家姑娘临行前那眼神,背后冷汗陡生,转头对百灵道:“去唤青跃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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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巧妙


    ◎一更。◎


    游湖遇刺的事传开极快,椋都提前宵禁,大街上空无一人,只剩一顶软轿正在移动,轿顶歇着的红蝶双翼收合,于月色下显得诡谲而神秘。


    抬轿子的府兵步子迈得快,燕姒端坐轿中,泯静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燕姒掀着轿上小窗的帘,探头问:“怎么是让你来的?”


    泯静说:“侯爷怕姑娘受着惊,说让我来,姑娘会安心些。”


    燕姒心头明了,放下手坐了回去。


    泯静又说:“姑娘莫怕,奴婢来的时候街上已经宵禁了,刺客都会被抓住的。姑娘若是不安,就跟奴婢说话,奴婢陪着您。”


    “你是给自己壮胆吧。”燕姒温柔地笑了。


    她不担心刺客,这次失了手,再有人想着要她的命,就没那么容易了。


    如同唐绮所说,椋都皇城,天子跟前,不管是哪方势力想除掉她,都不敢再挑衅皇权,这是动摇国之根本的行径。


    今日游湖,燕姒的收获可不小。


    先是周夫人死在狱里,迫她回椋都之人自然不担心会被查出来,由此可见,那人不会轻易来要她的命,不然精心谋划十多年的棋局,岂不枉费。


    唐绮也不会要她的命,忠义侯府和公主府,一无前尘旧怨,二无利益纠葛。上辈子唐绮杀她,是为坚守鹭城,保住身后七郡。现下她的身份,反让彼此不到直面生死抉择的境地。


    剩下的,要再仔细斟酌。


    侯府的轿子走得快,不多时就到了安乐大街与长盛大街的交界处。


    外头传来整齐跑步声,有人拦轿。


    “今夜宵禁,何人夜行?!”


    府兵停步,泯静上前,道:“大人眼拙?这是侯府的轿子。”


    问话的锦衣卫扶刀行礼,退至一旁,拦轿的队伍也立刻往两侧散开。


    “惊扰贵人了。属下职责所在,此时正在沿街巡查,为求稳妥,还望贵人速速归府。”


    这女子的声音低沉有些耳熟,隔着轿帘听得不够清晰,燕姒蹙眉,她一句话已然说完。


    泯静道:“大人辛苦。”


    话罢,府兵重新抬起轿子匆忙离去。


    走出一段路后,燕姒心头一惊,立时掀帘往后看,夜幕里,锦衣卫队伍领头那个背影,正是崔漫云。


    哪里不对劲-


    亥时过半,燕姒用好晚膳。


    泯静端果脯匣子来,搁到她手边。


    于红英招手,让房中伺候的人全退出去,才开口说:“今日算是你歪打正着,锦衣卫拿了刺客,同二公主一道往宫里去了,这些人盘查下来,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燕姒面露凝色,摇头道:“要那般好查,先前的周夫人怎会死在牢中,敢在皇城内动手,多半都是死士了。姑母觉得,宣贵妃和皇后,哪边更想要我的命?”


    于红英靠在轮椅上,轻声地笑。


    “你怎么知道不是国公府?”


    燕姒微微一愣。


    于红英说:“最没有可能的,才是最大的可能。姜国公夫妇爱女如命,于颂是死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英豪烈士,姜舒呢?为情所困。你活着一天,明面上他们受皇帝命不得不认,但私底下呢?”


    燕姒茅塞顿开,道:“私下杀我,明面上可推说大理寺审死了人,黑锅都甩到国公府头上,不清不楚的,反而显得冤。”


    她递了果匣子过去,于红英圆润的手指头挑挑练练,拿了颗蜜枣食了。


    “嗯,这枣甜。”


    “是么?”燕姒跟着拿了一颗,腮帮鼓动,含糊道:“确实甜。”


    于红英咽下嚼碎的枣肉,再拿起一颗,说:“我让银甲军暗中盯着姜家,你猜怎么着,你去安乐大街买仆的时候,就有人从后门悄悄进了国公府。”


    “他们这次是受人唆使,保不齐上次也是。”燕姒舔舔唇,回味着画舫上那时的感触,她说:“姑母,西边贡的葡萄酒好喝,味道也甜的。”


    “在家里你喜欢什么都随你,在外面可不成。”于红英又道:“国公府这次要栽了,锦衣卫如果真的废物,皇帝岂会宠信。”


    燕姒若有所悟,颔首说:“国公府遭殃,那背后唆使的,又会有什么动作?”


    于红英看着手里的枣,说:“人是回的宫,宣贵妃还是皇后,不好说。先前同你讲了国公府由来,依你看,皇帝如何处置?”


    燕姒凝眉,思索了片刻,“不会在明面上处置,姜国公好歹是功臣,官家不想武将寒心,也就只好高高举起,从轻放下了。”


    “呵。”于红英哼笑,眼中突然生出戾气,她说:“你把皇帝想得多宽仁,弄不了老的,还弄不了小的?姜国公任职兵部尚书,和阿爹在军机处差不离,但他两个儿子,一个在户部刮着油水,一个在刑部享着孝敬,哪个不好动?”


    燕姒听得心怯,“真狠。”


    “狠的多了,这皇城,吃人是从来不吐骨头的。”于红英脸色不太好,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燕姒小心瞄着她,说:“姑母,我今天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崔漫云。”


    “嗯?”于红英回过神来,“哪里碰到的?”


    燕姒拨着果脯匣子,说:“长盛大街和安乐大街岔路口,她拦停了我的轿子。”


    于红英似乎刚想起来,把手里的蜜枣吃了,“今夜锦衣卫值当,又出了乱子正要用人,碰到也不奇怪。”


    燕姒只觉得微妙,她刚琢磨了思霏,崔漫云就现身了。好像在无形中要证实,这两人之间没有干系。可于红英说得又很合乎情理,对方拦停轿子,只叮嘱两句就离去,并未要给她看见什么。


    于红英就着丝帕抹掉指尖糖汁,正色道:“国公府这次栽跟头,以后可算老实了。今夜我来,有另一事要交给你去办。”


    燕姒扬眉,“什么事?”


    于红英说:“想不想让你阿娘活得坦荡?”


    “姑母。”燕姒眼皮直跳。


    于红英抿了一下唇,说:“莫急,我说的是为荀家洗净冤屈。”


    燕姒心弦微松,“那不是前朝的案子?现下还如何翻案。”


    “国子监里有处僻静小院,你去这里,寻一个人。”于红英从袖中拿出一张堪舆图,递给燕姒。


    燕姒接过来在烛火下看,是国子监地形。


    “去时表明你的身份,我想着,只有你能让她说出当年真相。”于红英道:“我先回了,记得用功。”


    于红英离开后,燕姒招来澄羽和泯静,把一匣子果脯分给他们去吃。


    “泯静,新来的人,你好生笼络着,今后我有用处。”


    泯静点头,眼睛里全是果脯。


    燕姒脱了披帛搁在手边椅靠上,踩着矮凳下地,要往外走。


    身后二人跟她出来,澄羽摊手接着泯静分的不爱吃的,问说:“姑娘今夜还练?”


    燕姒撸袖子,“练,怎么不练。”


    清玉院今日来了新人,方嬷嬷白日里安排了下去,夜里来跟前伺候的有先前的女使,也有两个新面孔。


    两个小丫鬟搬靶子搬得小心,却离燕姒不过两三步。


    泯静指她二人,满嘴果脯来不及咽,瓮声瓮气地说:“小竹小菊,远些,远!再远!”


    燕姒从身侧女使端着的托盘里,拾起骨钉,退后两步瞄起靶心。


    “浩水呢?”


    她手臂回折借力再展开,骨钉飞掷出去,牢牢钉在了靶子上。


    澄羽吃完了在抹嘴,答道:“在房里算账,他说姑娘读书后出去买吃的买多了,今日又花了不少,他犯愁。”


    燕姒第二枚骨钉也跟着掷出去了,转头看看澄羽,又看看泯静。


    泯静赶紧捧场地鼓掌。


    燕姒说:“我花了很多么?”


    澄羽说:“这不怪姑娘,椋都物价比响水贵。”


    燕姒仔细想了想。


    在府上她是吃得好也住得好的,花银子的地方本是没有,但自去国子监听学,她能在椋都大街上行走了,暗中采买些药材制成需得着的丹丸,加之结识了楚畅那帮子勋贵,有时候一道进出,免不了大手大脚。


    练完功后,燕姒去了宁浩水房里。


    屋中蜡炬已经燃下去一半,宁浩水*还在打算盘,见了她来,愁眉不展说:“姑娘。”


    “嗯,好歹你读过书,帮我分担些事,辛苦了。”燕姒把剩下那份果脯给他放到了案前。


    宁浩水不似泯静那般贪吃,没去动,将手中账目明细拿给燕姒看。


    “照您这个花钱的形势,娘子留下的银子,怕是撑不过半年。”


    燕姒有些难为情地笑:“我去想办法。”


    老侯爷那里不必说,他不管家,于红英满脑子想着让她干这个干那个,这方面却没替她想到,看来她得先把于红英交代的事办了,再去要一笔银子,有备无患。


    夜已深,宁浩水搁下笔,从上到下扫眼看了看燕姒。


    “怎么?”燕姒注意到他的目光,略有不解。


    宁浩水从她手里拿回账本,转过头说:“担心姑娘。”


    “我都好好回来了,你还不放心。”燕姒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心里微暖,说:“早些睡,明天还要去听学。”


    宁浩水见她是转身出去,复又喊她:“姑娘。”


    燕姒说:“还有啥事?”


    宁浩水躲避着她的目光,神态有些扭捏,“二公主,她喜欢女子,姑娘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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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回避


    ◎二更。◎


    喜欢女子的二公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牵动肩背伤口,疼得她咬紧后牙槽。


    “痛吗?”柳阁老坐在一旁,拢手盯着她。


    唐绮说:“痛。”


    先生板着脸,她就不敢再逞强。


    柳阁老说:“痛就对了,你今日太过于冒险,万一那箭上淬毒,你的身子如何受得住?我又是如何教你的,谋大事者,戒骄戒躁。你自己想想么,那于家姑娘是个狠心的,她敢在人前出手救你?我这把老骨头呢,还指望你给我送终。”


    唐绮羞愧垂头,“先生,我错了。”


    柳阁老紧皱着眉,牵动眼角深刻皱纹,那是迟暮的印迹。


    百灵为唐绮上好了伤药,包扎完后,退出去同青跃一起守在门外。


    师生二人沉默一阵,柳阁老发声叹息,说:“罢了,所幸没有什么大碍,皮肉之痛,你忍得过。此时不宜暴露漫云的身份,这点算做得好。”


    唐绮苦笑,说:“于家姑娘狠心不假,但她该是时候放下对我的戒心了。可惜,父皇还是不动姜家,兵部这块肉,难吃到嘴里。”


    柳阁老早料想到,说:“你想远些呢?官家明面上不好动姜国公,今日不也怒掀御台。我已拟好弹劾奏折,明日让门生送到户科罗家人手里,姜庆该让出个位置来了。”


    唐绮不解,活动着胳膊,问:“父皇会处置姜庆么?先生让宣贵妃的人弹劾姜庆,若宣贵妃就是暗中唆使姜夫人的人呢?”


    “所以我让你想远些。”柳阁老道:“天下财富一归国库,一分户部,你说,这二者有何区别?”


    唐绮道:“各地州府每年税供,至国库三成,户部银库七成,但因商税在前朝先太后掌权时尽入了国库,沿袭至今,故而国库比户部银库要富庶得多。”


    柳阁老道:“不错,国库财权被先太后留给了皇后,户部尚书楚谦之,便是官家亲手培养出来的,有忠义侯在军机处,就有了姜国公在兵部,是同一个道理。你要去想,皇后那个位置,官家本要忌惮她了,她还会动姜家人吗?”


    唐绮想通了,摇头道:“不会。”


    柳阁老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继而道:“再往深里想,皇后只有财权,她缺什么?就你想吃下兵部这块肉么,她不能动姜家,而非不想动。”


    唐绮一点就通,指明道:“我想起来了,那日姜夫人进宫,先去皇后那听戏了,回来就大闹勤政殿。姜夫人曾养在先太后跟前,同皇后有旧,而宣贵妃出身寒门,根本唆使不了姜家。”


    书房里的烛火燃下去,烛泪淌入铜盘,堆叠厚实。


    唐绮眯眼盯着那跳动的火光,剖析道:“先生高见,皇后想要兵权,送大哥进兵部历练在先,唆使姜家在后,她正缺这个。而宣贵妃一人扶持寒门,最缺的是银子,父皇今日大怒,宣贵妃正好卖父皇一个好,又能让罗家人顶了姜庆的位置,送他安生在国子监读书。”


    “想明白了就早些歇着。”柳阁老起身披衣,“受伤了就安分守己,近日夜里无须练功。罗家人进户部只是个开始,你要想收复疆土就得动兵,动兵不仅要军权还得有银子,二者缺一不可。路还长,先生尽力陪你走。”


    唐绮站起来,要送她。


    柳阁老起掌阻了,说:“让白屿那小子送便可,歇吧。”-


    自游湖遇刺一事过去数日,燕姒同唐绮没了先前那般警惕,晨间听课,唐绮约莫是受伤的缘故,近来比燕姒还能睡,都不冒鬼主意去捉弄她了。


    偶尔放课时,楚畅相邀,若有唐绮在,燕姒也跟她们一道去安乐大街用午膳。


    好处是唐绮的伤慢慢养起来,燕姒对那日误会她的歉意便少了,但随之而来也有不好的,譬如燕姒的银子,花得更快了。


    既然是吃饭,总不好一直叫楚畅或唐绮做东,哪怕少得可怜的遇到她请,花出去就是破大财。偏偏国子监里没有重兵把守,却到处都是学生,唐亦又时常跟在她左右,导致姑母给她派的差事,始终没找到机会去。


    这日,官家办了姜庆的事传了下来,课堂上的学生们议论纷纷,夫子戒尺拍着桌,连喊数声:“安静!课堂之上,不可妄议国政!”


    燕姒伺机而动,等到大家都不再讨论了,周围鸦雀无声,她才碰掉书本,发出大的响动,夫子的怒气没地方撒,瞪了她一眼,冷声道:“于姒,今日留堂抄三遍兵法!”


    “啊?”燕姒努嘴,懵道:“三遍要抄到什么时候去……”


    夫子才不管她,捋着长长的白胡子,“我说三遍就三遍,权当给你练字了!”


    燕姒写了十几年奚国字,唐国的字根本拿不出手,在国子监同堂内,人人皆知她字丑,闻言四下又起笑声,气得夫子翻了好几个白眼,直接背过了身。


    他们不会去嘲笑唐绮,因为唐绮在这些年轻人心里,好歹三年前那一场守城之战留下些美名,又是唐国唯一的公主,身份何其尊贵,相较而言,燕姒现在虽然也是高门贵女,但就要好玩笑得多。


    因为她待人宽厚,从不较真,甚至看上去还有些反应迟钝,傻乎乎的很是可爱。


    到了放课,楚畅有些遗憾地倚到她桌子边,调皮地说:“冤家呀,今日我可等不到你一同用膳了,夫子太过残忍,我看着你这一手形如鸡爪的字,心就开始疼。”


    燕姒歪着下巴朝她甜甜地笑,“要不畅姐姐帮我抄?”


    楚畅立时惊恐,脚底抹油往外溜,边走边道:“使不得!三遍兵法啊!你叫我爷爷都没用!”


    堂内人散得差不多了,唐亦逗留许久,有些不忍心地开了口。


    “于妹妹,我帮你抄两遍吧。”


    燕姒现在每每看到他,就怎么都不太自在,那晚在画舫上,他那害羞的模样还残留脑海,活脱脱是话本子上常提到的情窦初开。


    宣贵妃是有力与皇后分庭抗礼,但这不能表明唐亦就能争得过大皇子,人家首先是嫡出,再则已到兵部任职了,这个小老弟却还在听学,前路堪忧呐,哪怕她真的要借亲事来寻个靠山,唐亦也绝非她的首选。


    “大可不必。”燕姒拿笔戳脑门儿,回头却见他神色黯淡下去,又急忙朝他安慰般笑,“你字好看,帮我抄的话,夫子一眼就认出来了,届时只怕他罚我更多,对吧?”


    唐亦听了,颇是认同地点头,接着,翻开书握起笔,道:“那我也陪你抄吧。”


    燕姒胳膊肘架在桌上,竖着手臂,以掌拍额头,得想个法子把他支走才行,不然怎么去找那个偏僻小院子啊!


    正当她寻思要再说点什么,最里头趴着睡觉的唐绮醒了,指使伴读的侍卫帮忙收书本,人则蹭到唐亦身边,一把勾住其脖子。


    “好饿,走,陪二姐去用膳。”


    唐亦满脸的不情愿,但燕姒心里已经偷着乐了。


    作为椋都第一纨绔子的唐绮,在人前得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呢?


    她心血来潮时,就要让人顺着她,二公主的面子,谁都不能下,她拖不走也要拽走,拽不走也要想法子让你自愿跟着走。


    燕姒只管埋头抄书,随后,果然听到唐绮说:“你在这里,于妹妹要因为拖累你而愧疚,这样她怎么静得下心抄书呢?她抄不完,你们两个一起挨饿么?”


    她都这样说了,唐亦如果再留着,就是故意想要让于家姑娘挨饿,这般秀才遇到兵,也属实是意料之外,他没了法子,只好跟唐绮一道先走。


    临行前,还不忘回头跟燕姒说:“于妹妹,那我先行一步。”


    燕姒愉快地跟他挥手:“三殿下快先去用膳,我抄好便也回府了。”


    等人走光,燕姒长长呼出一口气,从书箱里翻出于红英给她的堪舆图,塞到袖袋中,起身交代宁浩水,说:“你模仿我的字迹抄啊,我出去转转。”


    宁浩水点头应了,“姑娘当心些。”


    燕姒出了学堂,见四下已没人,索性自袖中取出堪舆图,比着上头所标注的位置找。


    她绕过庭院花圃,沿着鹅卵形石子铺就的小道,走了一阵,通过一道宝瓶门,草木越来越深,只好单手提起衣裙继续往前,谁料走着走着,前头被一道砖墙堵住了,根本过不去。


    堪舆图是于红英给的,以于红英的本事,此图不该出差错,来时的路上标注的每处建筑都能合得上,唯独这里的这道墙,出现得莫名其妙。


    “离奇,这墙看着有许多年头了……”


    燕姒正自言自语,耳边突然出现一声:“喂。”


    “啊!”她吓得惊喊,回头时看到唐绮的脸往后仰,几乎与她鼻尖相擦而过。


    唐绮往后倒退半步,绛紫色袍子铺在兰草上。


    “殿下!你做什么吓我?”


    燕姒话音刚落,便被按着肩膀拽蹲了下去。


    两人埋在高高的兰草里,唐绮看着她,笑眯了眼睛,悄声说:“阿姒,别叫。”


    第35章 私会


    ◎一更。◎


    燕姒蹲在唐绮身边,午时艳阳从兰草叶片的缝隙里碎下来,在二人身上裁出碎芒,唐绮金钗上折射出的强光刺得燕姒频频眨眼,她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


    “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唐绮将食指放到嘴上,“嘘,你听。”


    她们是面对面蹲下来的,唐绮个子高出她许多,为让她听清说话,垂低了头,一张脸离她很近,近到她觉得唐绮温热的呼吸都抚在她额头上。


    她稍稍往上看,那浅薄的红唇和纤细的手指都尽收眼底。


    “听见了么?”唐绮问她,唇上的口脂很艳,像清玉院里刚开的桃花花芯。


    燕姒喉咙一滚,干咽了一下,凝神细听。


    不远处有片脚步声,像是两人同行,而且,似乎往她们这边来了!她心如擂鼓,手里攥着堪舆图,全身僵着不敢动。


    紧接着,有年轻小伙的说话声细微传来,那人说:“又把饭碗给砸了,呸!这疯婆子!也不知道哪天死!”


    “哎,你少说两句,忍忍吧,我听说之前给她送过饭的,想要换差事,结果……”


    另一人是小姑娘,听声音应年龄不大,约莫是伺候人的丫鬟和小厮,小姑娘说到后半句,声音就听不清晰了,隔着大片草丛,这两人只是路过,脚步声近了之后,又慢慢远去,没一会儿彻底听不到了。


    燕姒刚刚呼出一口气,抬眼就发现唐绮正居高临下,笑盈盈地注视着她。


    “你又怎么在这里?”


    这下想要解释,可不容易了,她来的路上半个人影都没碰到,故而专心寻路,对于唐绮什么时候跟到她身后的,有没有看到她手中的图,一无所知。


    即使如此,燕姒还是心存了一丝侥幸,便道:“抄书好累,我出来转转,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殿下不是和三殿下去用膳了么?你跟踪我?”


    唐绮什么也没说,而是在燕姒垂首之际,迅速抬起胳膊,手掩在广袖中不知捏着什么,燕姒眼角余光瞄到她的动作,脑中一个激灵,猛地一掌朝唐绮肩膀拍去。


    “你要干什么?!”


    唐绮猝不及防被大力推得往后跌倒,摔在草里后,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燕姒已扑上前,单腿跪卡在她腰侧,按住了她的手腕。


    “殿下又想干什么?”


    这下换燕姒居高临下了,她瞳孔收缩,满眼警惕地回瞪着唐绮。


    此处偏僻无人,杂草疯长,正是杀人掩尸的绝佳地。


    唐绮无奈地笑了一声,“我手里什么也没有,你头上倒是有,毛毛虫。”


    燕姒侧过脸去察看,唐绮的手从袖口伸展出来,翻开掌心,的确空无一物。


    “别瞪了,我本是落了扇子折回来拿,谁知道刚进院子就瞧你鬼鬼祟祟往后面庭院窜,好奇才跟来的,要是偷袭你,刚才还叫你作甚?”唐绮快速解释完,又往燕姒头上看,“真的,毛毛虫,还在呢,你怎么都不怕?”


    燕姒说:“我乡下来的。”


    唐绮叹上口气,说:“信我了吧?没想偷袭你。”


    燕姒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信了还不下来?你要在我身上坐多久?”唐绮眸光微闪,低头看了看两人眼下的情形,意有所指地说:“还是你喜欢这样?”


    她话音一落,燕姒顿时臊得面红耳赤,放开唐绮,从地上爬了起来。


    唐绮跟着她起身,整着被燕姒压出褶皱的外袍。


    燕姒心里七上八下的,唐绮这厮扮风流是上了瘾么?如此孟浪,什么话都敢胡说。她方才只是为了转移唐绮的注意力,才佯作警惕,眼下却突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


    在她呆立的闲隙里,唐绮整好仪容,动手指了指她,“要帮你拿下来吗?”


    燕姒这才回想起她说的毛毛虫,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唐绮从怀里拿出了绣着芙蕖的绸帕,帮她把那青色小虫拨下来,又展臂往后放到树干上,小虫头上的触角一碰到树干,慢慢蠕动过去。


    她倒还算好心。


    燕姒看着她的动作,不合时宜地想着。


    唐绮放完虫,转身往来时的路走,扬声说:“走了,你要是想去看墙后面关的人,我劝你别去,那人比我可凶多了。”


    被她抓个正着,现在去行么?


    燕姒心里直叹气,听她意思像知道什么,不如跟上去套套话。


    “墙后面关的是什么人啊?殿下认识?”


    “给你堪舆图的人没告诉你?”唐绮突然顿住。


    燕姒正在全神贯注等她回答,没想她会停下来反问,结果额头直直撞在了唐绮的蝴蝶骨上。


    “嗷!”


    “……”


    她揉着头,不仅撞到了唐绮,好像还踩到了唐骑的袍子。


    “我说无心的,殿下信吗?”


    唐绮回眸,看着燕姒那惯常出现的无辜眼神,心里不信,嘴上说:“信。本殿闲的,有时候早退,在国子监里四处转悠,上月便发现这里关着个人了,回去一打听,这人了不得啊。”


    她说着,复又继续往前走。


    燕姒跟上去,问她:“怎么了不得?”


    唐绮说:“你想知道?今夜子时过来,东门边墙后头裂了条缝,尚未修,你从那里进来,里头有颗桂花树,在树下等着我。”


    “现在说不行么?”燕姒为难道。


    唐绮脚下的步伐似乎加快了,地上的影子拉得斜长。


    “现在饿了,没精神说。”唐绮抬手去挡阳光,“白日里去见,很容易被人发现。”


    燕姒听唐绮这般说着,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唐绮一直都跟在她身后,看到了她的堪舆图,知道她是奔着墙后之人来的,那是因故折返巧遇的?还是从她想支走唐亦那时候就察觉出什么?更甚的话,从她掉落书本,让夫子罚她留堂,就在疑心了?


    如果真的是那样,这人心思未免也太细致了,让她又有了几分不安。


    不过这些都只是燕姒心中的怀疑和推断,究竟事实是如何,很难去证实。


    唐绮跟燕姒一道回的学堂,真在自己桌下捡了扇子才走,燕姒无精打采坐回去抄书,过了一会儿,宁浩水拍地将书箱打开,要收东西回府。


    “抄完了?”燕姒讶道。


    宁浩水说:“姑娘为什么跟二公主一同回来的?不是要去寻人吗?”


    燕姒扭头看看他,“怎么啦,还跟我置气了?只是碰巧遇到啊。”


    宁浩水的眉毛皱在一块儿,像之前那条蠕动爬行的虫宝宝。他板着张小脸,替燕姒不平,说:“姑娘每日都在笑,没人知道您心里的苦,那二公主风流成性,与她接近,会害了您。”


    “人小鬼大。”燕姒跟他一起收书,拿过他抄的字来看,“好像!浩水,我捡了你简直是捡到个宝!”


    这夜,燕姒还是去了国子监。


    她没有告诉于红英,唐绮会来,只说白日里人多眼杂,实在找不到机会去寻人,夜里这边没守卫,偷偷溜进去也不会被发现。


    于红英起先是不同意的,让她一人入国子监,怕遇到什么凶险,燕姒反手飞出三枚骨钉,擦着于红英的脸而过,扎进其身后圆柱,深有一段指节长。


    见她暗器使得勉强过得去,于红英总算点头应了,指着旁边似乎窜了点个头的澄羽,说:“让他随你同去,有个照应。”


    澄羽是燕姒身边之人,于红英这点还算周到。


    子时夜深人静,燕姒和澄羽都换了夜行衣,依照唐绮所说,来到国子监东门后边,果然发现裂开半条小臂的墙缝。


    澄羽神情显得有些凝重,拉住要往里钻的燕姒,问:“姑娘,会不会有诈?”


    燕姒指他的眉头,说:“别皱,我心里有数,既然已知晓我有堪舆图,她便没道理诓骗我来。如若我不来,逆了她的意,只怕之后更没机会。”


    她说罢,澄羽便拉着她退后,道:“我先进去。”


    入了国子监,就脱离了隐在暗处的银甲军保护范畴,澄羽担心也不是没道理,燕姒就容他先行了,待他招手,跟着钻入。


    墙边三步开外,正是一颗桂花树。


    看来唐绮没少转悠。


    燕姒这般想着,四下扫视后,确认安全,才随澄羽一道往树下走。


    二人刚到了树下,树后便走出一人。


    唐绮换了件新袍子,一袭暗绛红罗云锦长及鞋面,黑灰花卉纹样束腰里头,别着那把她常带着的折扇。


    她的发没盘成髻,用一根白玉簪子松松散散挽在脑后,对上燕姒看过去的目光,长睫半垂,在桂花树的茂密枝叶下瞧不清,显得很是妩媚。


    “阿姒。”唐绮弯着眼睛,说:“怎么还带了个小子来?你不放心我啊?”


    燕姒别开脸,美是美,美如蛇蝎了。


    “我怕走夜路。”


    唐绮意味不明地笑,拿出折扇,在手里展开,抬步先行,“唉,哪日你对我放心了,我怕是做梦也要笑着醒。”


    燕姒用眼神示意澄羽跟上,自己先追上去,和唐绮并肩走着。


    “殿下,您又说我听不懂的话。”


    唐绮踩倒葱郁小草,说:“你比谁都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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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疯癫


    ◎二更。◎


    国子监里四下静谧。


    唐绮走得肆意,并不去看四周,说话声也没刻意去压,她说:“是你姑母叫你来的么?”


    燕姒并不爱跟唐绮聊天,唐绮喜欢自顾自地说,偶尔说的话,要连带着拐许多弯,燕姒费劲半天,才能弄清楚她的言有所指。再或就是现在这样的提问,问个八九不离十,让燕姒生出一种她能看穿所有事的错觉。


    没有毫无缘由的看穿,除非她极慧。若真是如此,唐国女子开国,公主与皇子一样享有继位权,她真的就只甘心做个闲散纨绔?


    燕姒仔细看着脚下的路,随唐绮穿过庭院。


    “是殿下让我来的。”


    唐绮又笑了,“阿姒,你好能装。”


    “我信殿下不会要我的命,别的则要另说。”燕姒也笑,“殿下不会指望我一个乡下来的丫头,入了这椋都,身处龙潭虎穴,还能无防人之心吧?先前我已经说过了,我所求无非自保,殿下所求我也不感兴趣,那么,大家都是逢场作戏,装不装的,何必计较呢?”


    今夜星子亮得好,唐绮仰头看了看,步子迈得更显洒脱。


    “言之有理。我会让你对我感兴趣的。”


    燕姒落在了她的后面,故意拉出些微距离,尽管那宽袍掩了唐绮窈窕,但她的高挑,在夜幕中又让燕姒想起了思霏。


    这种相似,真的毫无半点干系么?


    燕姒心中琢思着,唐绮对国子监的地形显然是很熟悉了,没有堪舆图,他们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白日里燕姒见过的那堵墙。


    前头的人停下脚步,转身回眸,“这墙砌了许多年,爬过去会留下痕迹。”


    燕姒看向跟在身侧的澄羽,“有法子吗?”


    澄羽往前几步,去墙边察看一番,回来摇头说:“姑娘,土太旧,周围也没有能供人攀爬的落脚点。”


    “那殿下之前是怎么进去的?”燕姒扭头,对上唐绮含着笑意的目光。


    唐绮抄着手,说:“你想知道啊,唤声好听的。”


    “……”燕姒难得窘迫一回,看看澄羽,说:“罢了,再去找。”


    墙边杂草生得茂盛,燕姒沿着墙走,暗沉光线下,她视物不够清晰,没走几步就一脚踩进个浅洼,整个人往前趔趄。


    唐绮就在她身旁,极快伸手带了她一把。


    “你瞧瞧,唤一声比自己找来得便宜,何必耗时耗力呢?”


    燕姒微不可察地叹气,侧过脸扬起下巴,一双眼睛定定看向她,“殿下想听我喊什么?”


    耳边有轻巧的风,唐绮看见燕姒额前的碎发微晃,那眸子里像是盛了一斗星辰。


    她松开扶住燕姒胳膊的手,别过脸,说:“你都叫楚畅什么。”


    姐姐?


    燕姒微微愣怔,她可高攀不起。


    可是人家二公主就是想听,到底要不要叫呢?燕姒试图开口,却死活吐不出那两个字,二人僵持片刻,唐绮又举步往前走了。


    “下次吧。”唐绮背对着她,说:“跟我来。”


    土墙砌得高,但院子总得有门。


    唐绮把二人领上一条小道,前边道路多岔口,七弯八绕片刻,总算到了门口。


    她既然知道门在这里……


    “殿下明明认识路,为什么还把我带到墙边去?”


    燕姒这样想,便问了。


    唐绮没答,澄羽却指了指门,说:“姑娘。”


    燕姒走近一看,见一把大锁挂在门环上,上头的铁链得有两指粗。


    “殿下既然带我们来了,想必有法子。”


    唐绮点头默认了,踮着脚伸展手臂,在门框上头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把钥匙来。


    燕姒了然笑着,站到一旁等唐绮去开锁。


    “里头的人凶得很,我上次来,她追着我打,吓死人了。”


    门被“吱嘎”叫着推开,唐绮取下立门柱上的火把,从袖袋中拿出火折子,吹燃了去点火,燕姒在火光中看清她的面容,那嘟出来一下的唇上,口脂仍是很艳。


    大半夜的,她竟还保持着白日里的妆容,这人还挺臭美。


    唐绮把火把举到澄羽跟前,侧头来问燕姒:“这小子叫什么?”


    “澄羽。”燕姒下意识答着。


    “澄羽,拿着。”唐绮把火把递给他,自己负手入院。


    澄羽接过火把帮燕姒照亮四周,这院子比那堵墙的年岁要久得多,入眼所见杂乱无章,野草灌木遍地横生,中间的石板汀步都被盖得瞧不出了,倒是靠右边有人时常走,走出了一条光秃秃的泥巴路。


    说是院子,周围却只见高墙,廊子也没有,独个儿一簇堂屋与小门两相对立。


    堂屋跟前摆着一口硕大的三角炉鼎,除此外,就剩院中还有些矮小断柱,在灌木中露出一角,再没了其它陈设。


    “这里怎么能住人?”


    燕姒不解,顺着泥巴路跟上唐绮。


    三人在紧闭的堂屋外停下,唐绮纠正说:“不是住,是关。”


    燕姒问:“没人看守?”


    唐绮侧立让出路,说:“总之人在里边。”


    按照方位来推断,于红英给的地方的确是这里没错。但唐绮这话,似乎不太想进去。


    燕姒猜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似有些不自在地揉了下鼻子,说:“你们去吧,那人真的凶。”


    来都来了。


    燕姒跟澄羽互换眼神,二人抬脚上阶。


    澄羽上前欲要推门,门后突然响起桀桀诡笑,澄羽皱着眉,猛地将门推开,笑声消失,火把先入,眼前是一座蛛网裹缚的残破佛像,老佛龛倒在地上,蒲团积满了灰。


    燕姒站在门口,澄羽先进去找了一圈儿,走回来说:“没人啊。”


    人既然是关在里面的,想必方才的笑声便是其发出的,或许躲在某个角落,燕姒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去,正要说找,门后突然跳出一团黑乎乎的活物,澄羽要拦已来不及,那活物扬手一把灰撒了燕姒满身。


    “咳咳咳……呸!”


    “奸贼!吃我一击!”


    尖细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强劲之力,似要将耳膜刺穿,燕姒抬手捂住耳朵,澄羽已带住她肩膀,将她拽出了屋。


    那活物几步追到门边,澄羽将火把举高,二人这下瞧清了活物的真面目。


    这是个老妇,她身上罩着破烂幡布,手腕和脚腕都被铁链所禁锢,见自己不能再往前,蹲身在地上抓了一把碎石子,又要掷来。


    燕姒和澄羽遂连退出了几步,唐绮双手环抱着腰,站在台阶下哈哈笑,“我都告诉你了,她可凶。”


    “……”燕姒蹙眉,仔细观察这老妇。


    她手脚健全,四肢有力,若不是因为受困,只怕攻击力不会弱。她约莫已经被关在这里许久了,一头灰白的发多处打结,乱糟糟地坠在肩头,盖住她的脸,却没挡住那双凹陷下去的眼。


    于红英没说,这是个庙。


    人被关在庙里,是要做什么?


    叫她忏悔。


    但见她这番行状,燕姒便知她根本无心悔过,或者说她根本没觉得自己有罪。


    “奸贼!奸贼!”


    她怒瞪着燕姒,张牙舞爪想要扑出来,带动锁链绷直,勒得她整个人往后弹,但她似乎气得不行,反复挣扎,最后退到屋中,走来走去,像是要找什么可以攻击的东西。


    这人俨然已经疯了。


    燕姒心头暗叹。于红英或许不知道,想从一个疯了的人嘴里挖出什么真相,那得多难,除非给她种下一只明神蛊,令她恢复神智。


    这是唐国,哪里能找到这类偏门蛊虫。


    何况,唐绮就在眼前,燕姒并不能直接告诉这老妇,自己是荀大家的外重孙女。


    “算了。她都这样了。”燕姒拿出帕子擦了脸上的灰,转身往台阶下走。


    那老妇跑回门边,突然大叫:“荀大家!”


    燕姒霎时顿住了脚。


    唐绮也是一愣,随即匆匆过来,拽住燕姒的手腕,将她带回门前。


    “孔太保,您看清楚,这不是荀大家。”


    老妇突然砰地一声跪下去,膝盖砸起一片尘土。


    “荀大家……您怎么才来啊?太子被害死了,太子被皇后妖妇害死了!您要为他报仇!您要为他报仇啊!”


    她啜泣着,不停叩头,额头砸在门槛上,叩得哐哐直响。


    燕姒一脸肃然,心道或许有望,立时矮身去扶她起来。


    “荀大家是男子,太保您看看我,您口中的荀大家早已驾鹤西去,时过境迁了。”


    老妇颤身,用满是脏污和老茧的双手拨开挡脸的发,认真盯着她看。


    “不是荀大家……”她的泪止不住地流,盯着燕姒的脸看了半晌,又喃喃自语:“不是荀大家,你来这里作甚?你是谁?你是谁!谁让你来的?是那妖妇派你来的!”


    唐绮见其又似疯魔了,带着燕姒忙退出去两步,后者果然出拳来击,又被铁链拽死在门边。


    燕姒正欲再试试激她几句,唐绮却突然开口,一句话惊得燕姒脑中轰然。


    唐绮朗声说:“孔太保,这是荀大家的外重孙女,忠义侯的嫡亲孙女,您知道忠义侯吧?于延霆。”


    老妇在暴躁中停了下来,泪眼逐渐聚神。


    “于……延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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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红蝶


    ◎一更。◎


    老妇看清燕姒面容,犹疑半刻,突然大喝道:“于延霆!于延霆这狗杂碎!忘恩负义!”


    燕姒听得震愕,眉头当即紧蹙起来,追问她道:“忠义侯半身戎马,所立下的功劳可载入史册,他如此忠君护国,怎到你的嘴里,反说他忘恩负义了?”


    “他忠君!他护国!当初他父入椋都,得荀大家手把手精授用兵之道,可他倒好!荀大家下狱,他竟龟缩不出!”


    唐绮发现不对,再要出手时机全失。


    老妇双臂高抬收合而拢,周遭劲风陡生!只在瞬间,燕姒被一道蛮劲催动,人已随着惯性扑到老妇面前,被其干瘪的手锁住咽喉!


    燕姒喉头一紧,大力之*下,顿时满脸涨红。


    老妇已勃然大怒,目显凶光,如猛兽咆哮道:“你知道什么!你是他孙女!我杀!啊——”


    此时,一只红蝶突然莫名出现,随风飞来,燕姒双目瞪大,见其煽动双翼,以雷霆电光之速钻入了老妇口中。


    蛊?!


    老妇当即哑然失声,闭目后,双手脱力垂在身侧。


    燕姒脖子上一松,重获呼吸,抬手边揉边退,脚底已然发虚,不敢置信地退到了唐绮身边。


    澄羽匆匆上阶,也到了她跟前,手里握着不知在哪里找来的半块砖头,急问:“姑娘?受伤了吗?此地不宜久留!”


    燕姒放下手给他看,脖子这里一道脏污红印,若没有方才那只红蝶,此时,她只怕已气绝身亡。


    唐绮满脸沉郁,刚才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她离得近,也瞧见了那诡异场面。


    澄羽扔掉手里的砖头,扶起燕姒要往外走。


    燕姒却拨开他手,转脸去问唐绮:“这人是孔太保?前朝太子太保?”


    唐绮还未从刚才的惊诧中回过神来,被燕姒拉了拉衣袖,才道:“是。除了她还有谁,她本是锦衣卫出身,因得一个江湖大师真传练就有凶悍内力,破格提升成太保的。你见识过了,走吧。”


    外头起了风,烂掉的门窗挡不住,风一灌进去,呜咽声如同幼子啼哭。燕姒打了个寒颤,并不想走,继续问道:“她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殿下一定知道,对么?”


    唐绮当然知道,从白日里见她寻到墙外边,便也知道了她是为何而来。


    今夜有怪,那只红蝶能顷刻控制住发狂的孔太保,唐绮不敢再逗留下去,匆忙道:“前朝太子逆党,又曾救驾有功,关在这里不足为奇,你不走我走。”


    她说着要往阶下走,身后突然冒出个声音。


    “是啊!我救过官家,我要御前陈情!太子殿下不是逆党!他没有谋反!”


    此言一出,燕姒和唐绮回头,见老妇再次睁眼,眼珠打转盯着她们,目中似恢复了清明。


    “你们是谁?”她先是茫然,而后又似想到什么,冷声问:“不对……你说前朝……前朝……现在是谁坐着皇位?!”


    唐绮两鬓长垂的黑发被风后扬,她看着老妇,眼睛微眯,心道,此人若因刚才那只红蝶,恢复了些神智,今夜便是机会,她不能一走了之了。


    老妇也注视着她的脸,瞳孔逐渐放大,张了张口,更为疑惑地问:“你……你是皇嗣?”


    “您瞧出来了。”唐绮转过身,伫立不动,让她瞧清楚,“兴王之女,唐绮,见过孔太保。”


    孔太保抬手掩面,默了片刻,又将手放下去。


    “没有错。那妖妇害死太子殿下,将她周家侄女嫁给兴王,她要扶兴王登基,兴王虽不是她孩子,却是最好掌控的闲王。兴王他,他登基多久了?”


    唐绮如实道:“我父登位,距今已有二十九年。太后故去,已有二十三载。”


    “就死了?”孔太保如在梦中呓语,蓦地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死了!都死了!太子死了!荀大家满门问斩!东宫的人全死绝了!她怎么不死……只有我,我怎么还活着?我应该随太子去……”


    燕姒眼神忽变,暗道不好,孔太保突然浑身一震,往前呕出一口血,瘫软倒地。


    唐绮神色稍有动容,抬脚上前,探手察看,“还有气,应是晕过去了。”


    燕姒道:“这下可好,人给你气晕了。”


    唐绮站直,耸着肩膀说:“我哪知道她会气吐血,不过,我听说像她这种练内力的人,一般轻易死不了的。只是,你想问的,大概现在没法子问了。”


    先前唐绮直接道出她是荀大家的外重孙女,燕姒心里本已起疑,现下唐绮又说她有事要问,让她索性不想顾虑了。


    今夜诸事存疑,她要一个个弄清楚。


    燕姒转过身,左右张望,说:“澄羽,快去找找院子里有没有水。”


    唐绮问:“做什么?”


    燕姒说:“人都昏迷了,当然是想办法将她弄醒。”


    待澄羽下了阶,去院子里找水,燕姒抬头望着唐绮,眨着水汪汪的眼睛,问:“殿下为何说我是荀大家的外重孙女?”


    “这个。”唐绮抿了一下唇,说:“你并没必要再装,我有办法知晓你阿娘的真实身份,别的人,也会知道。若我要揭发侯府,早将真相呈到父皇跟前了,你说呢?”


    燕姒认可地点点头,索性恢复了冷漠疏远的神情,寒声问:“殿下还知道什么?”


    唐绮眼睛转动,迅速扫视四周,确认再没什么奇异的蝴蝶了,才将视线重新落回燕姒的脸上。


    她并不打算再掖着藏着,神态显得坦然,平和道:“我还知道,你来这里寻孔太保,是想洗清荀家冤屈,只有掀了当年旧案,才能防范他日你阿娘的身份大白。”


    燕姒静静看着她,沉思一会儿,便笑着道:“殿下果然有先见之明,我此刻,还真有些感兴趣了。”


    夜风急催,卷动两人衣角。


    “你对我有防备,我能体谅你。”唐绮似是极为认真地想了想,忽而笑弯眼睛,道:“阿姒啊,但我若说,我只是想与你结盟呢?”


    二人对视,燕姒的目光闪烁。


    “殿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回之温软的笑,“殿下想要忠义侯手里的权。可我不过一介晚辈,哪怕将来承袭爵位,也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事了,像这位孔太保,时过境迁,殿下等得起?”


    “你好聪明呀。”唐绮对她不吝啬夸赞,敛眉道:“若我要的是你呢?”


    二公主风流成性,好美婢,不务正业,乃椋都第一纨绔,但这些都是假的。


    燕姒回想之前种种,直到今夜,桂花树下的蛇蝎美人,面对红蝶那样未知的诡物,仍能端立于此,同她一道置身荒庙,在这漫天星辰下,立如芝兰玉树,她想——


    她看清了。


    这人要翻身,要至高无上的权柄,更甚的话,是要那独一无二的尊位……


    先前将自己伪装得那般好,唐绮的城府,定然深不可测。


    燕姒前世便是奚国的一颗棋子,在唐绮的手上丢过一回命,这一世,身处忠义侯府受人摆布,韬光养晦,只为他日能脱离掌控,她选择唐绮,岂不又是自讨苦吃。


    不过……


    留条后路,也未尝不可。


    燕姒将身前的发捋到耳朵后边,只过了这瞬息,她已想尽许多,豁然间,又露出一个甜腻的笑。


    “那殿下,可要先拿出诚意来。”


    澄羽用一片硕大的芭蕉叶装盛清水,自院中回到堂屋前,唐绮和燕姒默契地不再往下聊,燕姒先到门边,随意摸上孔太保被铁链锁住的手腕。


    “水给我吧。”她朝澄羽招手,后者立即递过芭蕉叶。


    孔太保被凉水泼了一脸,等了半刻,人却还是没有醒转过来的迹象。


    唐绮说:“我看她气性大,一时半会儿是醒不了,今夜已很晚,莫不如,明日再来?”


    燕姒却有顾虑,孔太保脉象虚浮,又得知仇人都已经死了,万一明日醒过来,再寻死,那谁能救。


    唐绮却似会读心术,接着道:“走吧。太保说先太子是被冤枉的,当初的秘密就决计不会带到地下去。她关在这里多年,怎么能甘心?”


    燕姒又看了孔太保一眼,站起身道:“也只能如此了。”


    三人原路折返,行至国子监东面院墙边,已到丑时,还刮着风,桂花树的叶子被吹得沙沙作响,唐绮同燕姒在树下道别。


    “阿姒,我会拿出诚意的。”


    燕姒看着她那一张一翕的红唇,颔首欠身,“我拭目以待。”


    唐绮没再说什么,侧身挪出墙缝。


    回府的路上,燕姒冷着脸,沉默不语许久,直到进了清玉院,泯静和宁浩水纷纷围到她跟前,她才神色一松,说:“你们都没有睡啊。”


    泯静说:“姑娘没回来,睡不踏实。”


    燕姒抬脚进门,先叫宁浩水去睡,留澄羽在门口守着。


    泯静掌灯,瞧到她脖子,“呀!姑娘受伤了!”


    燕姒疲累地笑,说:“不要紧,你铺了床,拿化瘀的药膏给我,便也早些去歇。”


    泯静不肯依,非要帮她涂了药膏,伺候她洗漱更衣,待她躺到榻上,才安心离开。如此这番折腾,又过一阵,外头动静全没了,她披衣爬起来,走去开了门。


    灯笼下的少年,已高出她半颗头。


    燕姒看着他,说:“你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讲的?”


    【作者有话说】


    昨天没有看到评论,歪?我的小伙伴还在吗?(〃▽〃)


    第38章 春雨


    ◎二更。◎


    长盛大街多是府门贵居,后半夜寂静,只零星几户卖早点的铺子亮了灯,早起劳作。


    唐绮手里拎着酒壶,摇摇晃晃,边走边喝。


    “你听过一种蝴蝶么?钻到嘴巴里,能让发狂的人顷刻冷静下来。”


    青跃扶住她半臂,答说:“从未听闻。”


    唐绮神清目明,道:“还能让疯了的人恢复神智,你说奇不奇?”


    前头有打更人提着灯笼来,见了这二人,马上避让到旁边,跪地行礼。


    青跃瞄了瞄那人,说:“殿下,下次不能再喝这么晚了,明日您还要读书。”


    “读!”唐绮情绪高涨,胳膊压在青跃肩膀上,“读个鸟!本殿认得书,书认得本殿吗!”


    夜空湛蓝,映着脚下大道依稀可变,前方不远就到公主府了,青跃能看到门口耸立的两座石狮子。


    身后打更人站起来拍了膝盖处的土灰,敲着梆子走远。


    “明日去请太医过府,就说我宿醉起不了床。”唐绮收回手,步态保持着蹒跚。


    公主府看大门的府兵匆匆迎下台阶,青跃摆手说:“不必搀,殿下吃醉了,脾气正大,速去开门。”


    唐绮歪歪扭扭地登上阶梯,说:“几时了?”


    青跃紧跟着她,“丑时过半。”-


    丑时过半,燕姒房中的烛火还没熄灭。


    她靠在圈椅上,神色冷然。


    澄羽已跪了一盏茶,仍不愿吐露半句真言。


    那只红蝶来得太过突然,她现在还没办法平息心中掀过的滔天波澜,唐绮绝不是会养蛊的人,明神蛊要悉心培养许久,以饲主的指尖血为令寄生,寄生既是自杀,这种指令控制范围不能超过百步。


    而当时在场的人,除了她和唐绮,还有澄羽。总不能是孔太保养的蛊,那么红蝶的主人,只能是澄羽。


    早该起疑了。


    燕姒回想起过往之事,他们一同逃离周府,自响水郡分别,在明凤郡码头巧遇,当时澄羽的解释是说得过去,可也巧得过了头。


    而且,明神蛊还有另外一种用处,红蝶羽翼下的磷粉,可追踪行迹,不论多远都能找到磷粉所在的目标。


    能养这种蛊的人,只可能出身奚国,还得是个高阶蛊师,条件太苛刻了。


    燕姒有点恼,心头卧着火,却难以对着澄羽发作出来。


    他们是一道共过患难、历过生死,还发过终生盟誓的主仆啊!


    她知道。


    澄羽不会伤害她,澄羽所做的,所隐瞒的,都是对她的保护,可她不能容身边追随者有秘密,这样的秘密,会让她感到恐慌和不安!


    一旦恐慌和不安埋进了内心深处,再要想连根拔除会很难,她会对周遭所有人感到不信任,若连澄羽都不能让她放心,她还如何安枕?


    房门关着,连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可跪在她跟前的少年人,还是不愿意坦诚。


    她看着澄羽这张已分外熟悉的脸,越发感到陌生。


    奚国人,高阶蛊师,奴籍应和荀娘子的一样,是假的,那他怎么作的假,隐藏在周府三年,究竟又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


    燕姒脑中是一团乱麻,隔着重重院墙,外头响起打更声。


    澄羽忽然动了动唇,说:“姑娘,时候不早了,您身子才将养好些,今夜又受惊……”


    “你莫叫我姑娘。”燕姒打断他,手在膝上握成拳,将中衣拽得皱起。


    澄羽朝燕姒叩拜,又劝:“姑娘,莫恼我,我真的不能说。”


    “那好。”燕姒冷眼看着他,“你不必守着我了,明日去菡萏院当差吧,我会同姑母知会一声。”


    “姑娘!”


    澄羽终于急了,抬起头,望向燕姒的目光里都带着焦灼,他扁了扁嘴,瞧着像是快要哭了。


    到底是舍命护过她的,燕姒心头不忍,别过脸不看他。


    “出去吧。”


    澄羽用力叩头下去,额头撞在梅花毯上,再抬起来,那里红了一整片。


    “我不能说,但姑娘可以问。”


    燕姒闻言眨了眨眼睛,眼里带着探究之意,都这般了,他还不说,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是奚国人?”


    澄羽点头。


    这还真是一个毫不意外的结果。燕姒无奈地笑了,视线从他的眉眼经过挺拔鼻梁,再到稍微延长出来的下巴,是隐约有奚国男儿面相。


    “高阶蛊师?”


    澄羽又点了点头,垂头拓翼的样子,像犯了大错的小狗。


    燕姒心里打了个突兀,到底现在谁该委屈啊?澄羽出身奚国,又巧在三年前荀姑娘出事后入的周府,莫非也知道她不是真正的荀姑娘,而是再世重生的和亲公主?


    她忽地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地问:“三年前,你为什么进周府?据说你们奚国人,要很高天赋才能达到高阶蛊师,像你这样年轻的,更是凤毛麟角。你接近我,是想利用我做什么?”


    澄羽眼中错愕,连连摇头。


    好的,燕姒觉得更加糟心了,烦躁的情绪逐渐堆叠,让她的耐性快要消耗而空。


    为什么进周府,澄羽不能告诉她,知不知道她是奚国公主,也不清不楚。


    燕姒的手攥得更紧,沉下气,换一个方向问:“你是为我进的周府?”


    跟前的少年陷入沉默,燕姒见他跪得更端正了些。僵持少倾,他才似从犹豫中做了决定,郑重地点头。


    燕姒疲累地松开手,手心已起出一层细汗。她几乎可以完全确定,澄羽背后有人,不是指使,就是胁迫,瞧其今夜态度,胁迫的可能性更大。


    “好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现在不能如实告知我,以后呢?”


    澄羽不再用动作回答燕姒,他又朝燕姒磕了一个头,起身后看着燕姒,底气十足地道:“我来到姑娘身边,只有一个目的,纵使豁出性命,亦要护姑娘周全,除此之外别无他求。的确是有人让我来的,但我眼下不能说,以后时机成熟,姑娘自然会知晓。”


    即使他不说,燕姒也能看出,他绝没有要伤害她的念头,也绝没有要胁迫她去做什么事,至少现在没有,他的存在,仿佛是一种隐在她身侧的保护。


    像这数月里,雨天的伞,长夜的盾,暗里无声作伴的孤灯,明里听命出鞘的刀剑。


    “罢了,不赶你走,但也不要离我太近,出去守夜吧。”


    既然没有危险,便不必过于执着真相,可澄羽不说,她不再追根究底,表面上仍是和和气气的主仆,实际上心里破开了口子,失望和无奈都同在-


    次日早起下了些小雨,宁浩水背着书箱,手里替燕姒撑着伞。


    随侍推起轮椅,于红英把燕姒送到侯府门口,嘱咐宁浩水,说:“倒春寒了,莫让你主子受凉,课堂上她睡觉,你也仔细着。”


    宁浩水木讷地行礼,说:“是。”


    侯府檐下的台阶湿淋淋的,燕姒拜别了于红英,提高裙摆往下走,侯着的轿子过来了,抬轿的府兵掀帘迎她入内,待她坐稳,起轿往国子监去。


    街上行人零星不多,燕姒掀帘去看时,意外瞧见路边的早餐摊子前,立了一个熟悉的人。


    楚畅没坐轿,她身边的小厮斜举着泼墨伞,给她挡风雨,那伞压得低,店家递了油纸包给她,她很不痛快地推推小厮,怒说:“挡着我了!你起开些!”


    奇怪,平日里的楚畅虽然散漫好玩乐,但并不跋扈。燕姒疑惑着,放下帘,没去同她打招呼。


    到国子监时,已临近已时,外头的雨有下大的趋势,滴滴答答敲打着石子地,堂内空空荡荡,这个天气,同燕姒一道听学的些许个世家子女犯懒,窝在家中告假不来了。


    唐亦到是风雨无阻,坐定后,隔着过道,递给燕姒一个小巧的食匣子。


    “是今早府里的嬷嬷做的桃花饼,于妹妹趁热吃。”


    他如常殷切,自打来了国子监一起听学,送好玩的,送好吃的,几乎没断过,早前燕姒还拒绝,说旁人瞧着有损三殿下名声。


    后来楚畅并其它几人也跟着送,唐亦便借口道:“于妹妹初入椋都,大家相互照应着,并不损什么名声。”


    他送的东西也不多稀缺贵重,燕姒便照单全收了,偶尔也让泯静做些响水郡特有的吃食,给这些同窗带来分。


    这会子,燕姒拉开食盒,赶在夫子来前,拿出一块桃花饼,以袖子挡着咬了一口,随后眼中惊喜,“竟没晒干了磨成粉,我吃到花瓣了。”


    唐亦跟着她欢喜,腼腆地笑,“你喜欢便好。”


    清玉院里也开了不少桃花,燕姒把食匣子递给宁浩水,说:“收着,晚上回去让小厨房学了做。”


    唐亦拿眼角余光偷偷看着这如花似玉的于妹妹,脸上有些热,小声说:“不必那么麻烦,你要喜欢,我日日给你带。”


    “那才劳烦三殿下呢。”燕姒笑得温柔无害,视线跃过他,瞟到一张空着的桌案,“公主殿下今日没来?”


    隔着前侧好几桌,楚畅回头高声说:“她昨天晚上同我吃酒吃醉了!今天约莫起不来!”


    “原是这样啊,醉酒伤身,你也少饮些。”


    燕姒低下头,瞧了瞧指间捏着的半块桃花饼,脑中蓦地闪过一副画面。


    是唐绮那涂上口脂后,分外好看的唇。


    第39章 桃花


    ◎一更。◎


    唐绮打了个喷嚏。


    幔帐外,百灵恭敬和手立着。


    “殿下如何了?”


    老太医收回诊脉的手,捋着胡须斟酌用词,百里弯腰撤掉盖在唐绮腕子上的绸帕,转身让房中伺候的一概女使全部退出去。


    人退尽了,老太医才答说:“殿下夜里受了寒,发着虚热,只需好生暖着,好好睡一觉自然缓和,用不上药。”


    唐绮在帐中高卧,曲立着腿压在被子上,她再暖就要热炸了。


    “院判大人,你见多识广,有没有听过这样一种蝴蝶,入人口腹,当即能让暴躁发狂的人冷静下来。”


    老太医起身跪在紫檀雕凤拔步床前,禀说:“回殿下的话,老臣生平从未听过此物。”


    没听过?


    这倒是让唐绮讶然了,要是连他都有听过的话,整个太医院大概都不会有人知晓。


    “百灵。送院判大人吧。”


    女使颔首,说:“大人请。”


    “难道只是凑巧?让孔太保情绪镇定下来的,不是那只蝴蝶?”唐绮摸着下巴兀自琢磨道。


    青跃从外头来,和老太医擦肩而过,进屋直奔床前,抱手道:“于家姑娘去听学了,没见任何异样,倒是有另一件事儿,要同殿下禀告。”


    “你说。”


    唐绮把吃完的橘子皮递出去,青跃接了,放到床边花几上的空碟子里。


    “属下早间在长盛大街上,看到楚三小姐,身旁的小厮换了人,似是楚家夫人跟前的。”


    唐绮就着帕子擦了手,扶在高折的膝盖上轻轻拍指。分析道:“户部走了个姜庆,来了个罗兆松,楚家夫人观起风势了,你叫人留心楚府,咱们按兵不动。”


    青跃咋舌,说:“不会吧,她想把楚三小姐许给罗兆松?那可是个花花公子,而且啥都爱吃嘴里,能成啥气候啊?”


    “你不也说你主子眠花宿柳,我眠了还是宿了?”唐绮坐直起来,撩开帘,说:“不要小瞧罗兆松,他不争气,宣贵妃会把这么要紧的职务给他吗?”


    青跃躬身说:“属下懂了。”


    “你懂个什么。”唐绮斜他一眼,“憨憨的。算了算了,去拿纸笔来,我要作画。”


    青跃扁下嘴,快步出去帮她备笔墨纸砚-


    午时,国子监放课,宁浩水背着书箱走在燕姒后边,被一个往里小跑的杂役撞了下肩膀。


    杂役回身做礼:“小人急着了,并非有意冲撞,您恕罪。”


    宁浩水道:“不打紧,你且先去。”


    出了国子监,晨间急雨已停,骤风吹来,冷得燕姒不禁打了个寒颤,疾步过去坐轿。


    楚畅隔着她半丈,在楚府轿子里打帘,冒头瞧着她,说:“今日家中有席面,老祖母作寿,我便先走了啊。”


    燕姒还未上轿,倾身侧过脸,对楚畅一笑:“畅姐姐可别再贪杯吃冷酒,明日再会。”


    楚畅摆摆手,脸上的笑意却有些牵强,她说:“晓得了晓得了,你疼我。快进去吧,风跟刀子似的,刮得瘆人。”


    燕姒遂钻进轿子里去坐了,侯府软轿轻颠,行至道上,宁浩水伸手,扔进一个皱巴巴的纸团。


    “是什么?”她在轿子里问。


    “不知道。”宁浩水挨近轿子小窗,压低声音说:“起先那个撞我的。”


    燕姒展开纸团一看,上头画着一颗树,树有大簇枝叶,斜上角是弧浅月,虽然画工清奇,但树下两个小人儿煞是生动。


    她不自知地弯起嘴角,心道,这拿折扇的,不用说,一看便知是谁了。


    唐绮的意思,是今夜子时再去探孔太保。燕姒心中明了,将那纸团在双腿上展平,折叠起来夹到手中的话本里。


    回到侯府,用过午膳后,燕姒缩在房中的贵妃榻上,望着手中的话本发呆。


    沉水香燃了小半,于红英身边的随侍进门,过来禀说:“小主子,六小姐传您去书房。”


    于红英几乎每日这个时辰来,燕姒习以为常,放腿下去穿鞋,泯静要扶,她推了,说:“不用跟着,去厨房里看看桃花饼可成了,成了就拿到书房。”


    泯静先行,燕姒随后跟随侍一道往书房走,进门时,于红英将轮椅转过来朝向外边,挥手示意随侍出去。


    “姑母。”


    她今日瞧着气色颇好,丝毫不受风雨所干扰,燕姒走近,先到桌边给她擂茶。


    于红英静静看着燕姒熟稔的手法,过了一会儿,说:“早前答应过你的事。”


    燕姒手上一顿,飞快转头,见于红英从大袖中拿出一封信,递交于她。


    这一月,熬着熬着,竟也到了。


    燕姒在帕子上毛毛躁躁擦干净手,颤巍巍接过信,捧在心口,欢喜得难以言喻。


    于红英难得面慈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收敛笑意,淡漠地看着燕姒,提醒说:“茶打散了。”


    燕姒低头去瞧,赔着笑说:“还真是散了,我再重新打。多谢姑母!”


    这是自打入侯府以来,唯一一桩令她欢喜的事儿。


    于红英要研磨这孩子的性子,并不给她立即看信的机会,而是道:“官家办了姜庆,国公府的事只能算暂了,你阿娘的身份始终是侯府将来的隐患,那人……你去瞧得如何?”


    说到这个,燕姒小心翼翼放好信,回头把见到孔太保后发生的事,囫囵说了大概,自然掩去唐绮,只说孔太保的情形。


    于红英听完后,搅着手巾,思考片刻,说:“她怨怪于家,合乎情理,当初朝纲不稳,前太子受困东宫,文武百官谁不知他绝无谋逆之心,先太后……也就是当时的皇后周氏,现下中宫娘娘的姑母,手里握着国库财权,内有外戚阁老和宦官干政,外有御林军统领驰援,她道太子谋反,太子就是逆贼,太子党就是逆党,谁人敢动,整个椋都都在她老人家掌控中,她一手能遮天。”


    燕姒光是听着这些话,眉头就蹙紧了,问说:“不是还有神机营在么?”


    于红英摇头,说:“先前同你讲的是现在的神机营,和前朝的神机营大有不同,前朝神机营被外戚搞得调换职责,沦落到四散各处行宫,成了没人管没人顾的杂头军,拿着微薄的俸禄,只有遇到节日或重大仪式才会露个脸,先帝过了半百后,身子弱,荒废秋猎,他们更是闲散了。如今神机营能重入都内,与御林军并驾齐驱,还是当今天子熬出来的成果。”


    即便是如此,燕姒也记着,护卫皇庭的不止御林军和神机营,还有一支不算军队的特殊队伍,她道:“不是还有行动迅捷的带刀锦衣卫么?怎么一手遮天?”


    “这要看形势。”于红英道:“锦衣卫十二所是只听命于皇帝,君王宝座下栓着链子的鹰犬,链子一端只握在皇帝一人手中,凝聚力和忠诚度远高御林军和神机营,这些人出身不一,要么军户世袭,要么朝臣举荐,要么能人异士受皇帝钦点,其中不乏佼佼人才,但皇帝宾天,他们就如同脱了链子,全然没了主心骨,这种时候,只能审时度势,为自己今后谋个好前程。前太子饱读诗书满腹经纶,那又如何呢?他手里不掌实权。”


    “原是败在这里。”燕姒深思一阵,道:“如此难啊,哪怕从孔太保嘴里挖出当初真相,又怎么翻得了案?都过去这么些年了。现今……”


    “现今你只需听我的,勤奋用功,如何翻案若是由我来想,你还怎么学以致用?”于红说话间,燕姒擂好了新的茶,奉给她喝,她捧在手里,目光落在茶盏里,“你瞧,心静了,事就成了。”


    外头有人来叩门,是泯静到了。


    燕姒唤她入内,从她手里接下托着青花瓷的木盘,让她先走。


    “姑母,尝尝这个,今日三殿下给我的。”


    于红英在青花瓷里拣了一块饼子,小口吃着,舌尖有桃花的清香。


    燕姒笑着道:“您咬多一点,里头不一样。”


    于红英拿帕子掩着嘴,依着她多咬了些,神情毫无起伏,说:“有鲜花瓣,图个新鲜的趣,唐亦对你还没过那新鲜劲儿?”


    “没呢。”燕姒颇有些无奈,“他性子纯,我已很避着了,架不住日日见啊,姑母,您说官家让我到国子监读书,会不会是属意三殿下了?”


    于红英细嚼着桃花饼,就着饼吃下一口八宝茶,“我说不清。官家的心思若那般好揣度,于家也走不到今天这般困兽犹斗的地步。你这般行事也是好的,谁也不太亲近,谁也不太疏离,拿捏好了,等人家主动。且再慢慢看,不着急。”


    燕姒点点头,说:“好。”


    于红英又与她讲了些现下的局势,二人出了书房,燕姒到院中练暗器,待天色一暗,前院女使来请,便一道走,去陪老侯爷用晚膳。


    燕姒再回到清玉院的时候,外间女使们已点亮了廊子上的灯笼,她进屋,急不可耐想去看荀娘子写的信,却见澄羽过来了。


    “你有事?”


    澄羽不作声只点头,垂着脑袋,不敢看她的眼睛。


    第40章 风云


    ◎二更。◎


    院里有女使候着,澄羽立在门边,不进,也不好直说。


    燕姒看他一眼,道:“进来吧。”


    澄羽手里拿着一个藤荆编制的小竹笼,不及巴掌大,他跨脚进屋后,反手将门掩上了。


    “姑娘,今夜若不想带我,便把这个带着,好吗?”


    他似乎怕燕姒惧他,只敢站在门边,没有再往里头走,燕姒坐在桌边,见他把手中的小竹笼托高。


    “这是什么东西?蛊?”


    澄羽轻轻“嗯”了一声,详细分说道:“姑娘要是遇到危险,只需打开这个盖子,里面的东西可致幻,令人失神半炷香,足以助姑娘脱险。”


    燕姒心头掠过惊奇,这家伙是有多能耐,昨日才用掉一只红蝶,今天又掏出一只幻蛊,他在哪里搞来的?


    唐国和奚国的商道已经断了三年,他今年满十五,三年前他才十二岁啊。


    “你这些……蛊,不会是用一只少一只吧?你把你保命的,给我?”燕姒试探性地问他。


    澄羽却并没有含糊,答说:“唐国境内有黑市,有奚国血脉的商人混在里面,会卖些初级蛊虫,好好养起来,还会有的。”


    “你说的黑市是在哪里?”燕姒一时激动,问出口又后悔了,这样不是暴露了她想养蛊。


    澄羽却似乎并不介意,反而认真想了,说:“椋都不知道有没有,但南部,庆州,鹭州,都有。”


    燕姒忽然间就想起来了。


    奚国以前一直和唐国有民间通婚的,所以唐国境内,有奚国血脉的人不少,澄羽瞧着似乎就是这样,单单从他的容貌,已不太能分辨出他是哪国的人。


    搞不好,澄羽是唐国人和奚国人的孩子,那么在背后指使他的,会不会就是精心布局十多年,让忠义侯孙女重返椋都的主谋?


    “姑娘?”澄羽唤出一声,将燕姒喊回了神。


    “今夜你不用跟了,去叫泯静来。”


    “那这个……”


    燕姒咬牙看看他,一想,确实有带着这只幻蛊的必要,虽说她心里清楚,有唐绮在,唐绮眼下还不会让她有性命之忧,但带着这个,说不定还能有旁的用处。


    “拿过来吧。”


    澄羽见她总算答应了,紧张的神情一松,眼里有了些喜色。


    燕姒指着他往前迈出一步的腿,说:“放地上,放地上我自己拿。”


    澄羽刚才的暗喜瞬间全没了,有些窘迫地俯下身,把那小竹笼放在了梅花毯上,而后朝燕姒一拜,再退出去找泯静。


    今夜不能带着他了。


    燕姒靠后倚上罗汉床,长呼出一口气,若澄羽是那背后主谋的眼线,为保她周全是确定的,不会将她的一举一动传达给对方却吃不准。


    澄羽过来打了岔,他走后,燕姒才拿出先前收好的信来看。


    荀娘子不愧是鸿儒荀大家的孙女,她的字遒劲有力,与上次留的那封信毫无二致,燕姒通过她工整的书写,判断出了她此刻平安无虞。


    信中提到椋都这月要倒春寒,叫她多添衣物。又说一月不见,她心中惦念,不知女*儿的身子可养得好些了。此外,还有些许家常小事,字字句句,告知燕姒她过得很好,字里行间,叮嘱女儿务必珍重自爱。


    荀娘子说,山高水迢迢,相聚终有期。


    荀娘子还说,日日所盼,四儿安好。


    泯静端着装热水的铜盆进屋时,燕姒刚仔细收妥书信,偷偷抹干了眼泪。听到脚步声,仓促地捋了捋耳边的发丝。


    “姑娘,水烧好了,您洗漱了直接睡么?”


    “放着吧。”燕姒朝她微笑着,说:“去将储药的箱子搬来,我寻些用得着的带上,今夜还得去一趟。”


    泯静不知道头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儿,迷茫地问:“澄羽不同姑娘去了么?他怎不过来姑娘这里守着?”


    “嗯。昨夜探过了,挺安全的,不用陪着去,有银甲军在暗处呢。”


    泯静走到里间,去床后面拖出来一口酸枝木箱子,拖到燕姒身边停下,又去多宝格上翻出把钥匙,回来将箱子外挂着的锁打开。


    燕姒蹲身翻找瓶瓶罐罐,不想这一个月里,治各类常见小病的药都备了些,攒下来也挺多了。


    她已替孔太保把过脉,对症拿好药,起身叫泯静收拾,泯静应着,伸手指房门前架子上的铜盆,说:“姑娘先洗个脸,洗了小憩一会儿,到亥时了,奴婢喊您。”


    这夜,燕姒孤身前往国子监,因白日里下了场雨的缘故,她错身钻过院墙,一脚踩进草里,鞋底就黏上一层泥。


    她到得早,才亥时三刻,只好先扶着墙,走到桂花树下去等着,提起衣裙,伸脚在树上刮掉泥巴。


    既是唐绮要来,纵然有堪舆图在手,她亦不能先去见人,唐绮不知何时会到,若撞上,那便显得不太厚道。


    谁叫这人手里握着侯府的把柄,只能先让着唐绮,令其安心方可相安无事。


    没等一会儿,唐绮到了,负手走到桂花树下,先是一笑,指着桂花树,打趣说:“阿姒,你给它穿了新衣啊。”


    “嗯。”燕姒扯出个假笑,复又收回,木着脸问:“殿下昨夜也是这时候到的?”


    唐绮说:“差不离,我约你来私会,总不好叫你等我。”


    “不是私会。”燕姒面无表情地否认。


    她收回脚,放好裙摆,唐绮已先往前迈步领路。边走边道:“不是私会是什么,那个澄……”


    “澄羽。”燕姒不想争论。


    唐绮说:“澄羽怎么今夜没来?”


    “有殿下在,旁人不必来。”燕姒跟在她身后,与她保持一臂的距离。


    唐绮一如之前那般,忽然停下脚步,转头问:“信得过我了?”


    “能信一点吧。”燕姒斟酌着答。


    唐绮继续往前走,手里燃起火折子,放在身侧,前后的路都能看清。


    “能信一点是一点。”


    二人你来我往,问着答着,走了一阵子,便瞧见小院的门。


    燕姒眸中有些错愕,微扬起下巴说:“昨晚,不是这条路吧?”


    唐绮说:“不是。”


    燕姒又道:“那殿下昨晚……”


    “自然是逗逗你,想让你有求于我。”唐绮没等燕姒问完便答了,笑起来说:“拿着,我取钥匙。”


    她回身,将火折子递给燕姒。


    燕姒接过来,不自觉地瞟了一眼她的唇。


    院中的泥巴路上,有两串凌乱脚印,想必是白天来给孔太保送饭的人留下的。


    燕姒急于去寻孔太保,抬脚要走过去。


    唐绮伸手轻轻带一下她的肩膀,说:“往边上走,你把脚印留在这儿就麻烦了。”


    燕姒心律乱了瞬息,沉默着没有说话。


    唐绮道:“在想什么?跟过来啊。”


    “嗯。”燕姒低下了头。


    孔太保在破庙里听到外面的说话声,拖着锁链走出来,坐在门槛上,望着二人一前一后穿过院子走进来。


    等她们双双上了台阶,她说:“我想着,你们还会来的,今夜没空等。”


    冷静了一整日,此刻的孔太保像是彻底恢复神智,她坐在那里,身形显得枯瘦,也就一日,她将头发拨到脑后,整张脸露了出来。


    “太保。”唐绮朝她行礼。


    她干笑两声,说:“我算什么太保,到最后也没保住太子殿下,我碌碌半生,苟延残喘罢了。”


    燕姒静静站在唐绮的身边,垂首没作声。


    孔太保侧头将目光落在跟前二人身上,说:“想问什么,快问,我时日已经不多。”


    唐绮用胳膊肘去碰了碰燕姒,“不是要问么?”


    燕姒深吸一口气,道:“晚辈想知道,东宫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先太后周氏是拿什么证据给前朝太子定罪的?”


    今夜无星辰,灰云下压,死气沉沉,唐绮手中的火把照亮这方寸之地,为孔太保添了些暖意。


    孔太保大喇喇岔开腿坐着,手臂把在膝头,她收回视线,仰头望向昏沉天幕,眼中是斗转星移,风云变幻。


    “我记得,那是永益年间的事儿了。官家缠绵病榻,身侧伺候的宦官,镇守高台的御林军,全是皇后的人。他的病怎能见好呢?他将根除外戚的希望寄托东宫,早早留下道密诏。他临终前,太子殿下在雨夜里跪了彻夜,最后一个进去面圣,我守在殿外,没能同殿下进去,约莫过了一盏茶,秉笔太监哭喊着跑出来,大呼殿下弑君杀父……”


    孔太保停顿下来,泪水顺着眼角淌湿苍老面容。


    她有些哽咽了,燕姒取了袖中锦帕,俯身塞进她半握的掌中。


    唐绮皱眉问:“所以,那天晚上,除了周氏的党羽和前太子殿下,没人看见先帝是怎么离世的?”


    孔太保点了点头,攥紧手中锦帕。


    “可惜了太子殿下一生贤名,可惜了,当时朝臣们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没有用,辅佐东宫的一众官员,多达半数以死为谏,周氏恍若未闻,因为天亮时,太子殿下满手鲜血,是被御林军扣押回东宫的。周氏没有立时要他的命,因为还有一道密诏没找到。而密诏里的内容,至今无人知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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