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名声
在局长面前, 肖慧玉是万万不敢造次。但不妨碍她死死盯着林思危,就连打饭也盯着,打完饭坐下也盯着, 吃饭时还盯着。
同事都好奇了, 问:“小肖,那女的你认识?”
“呵。”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冷哼, 从肖慧玉鼻子里喷出来,“我们学校的。”
同事说:“这我知道,你们校办工厂的嘛, 她前阵来跑过手续。怎么不去打个招呼?”
“她配吗?”肖慧玉翻了个白眼,将视线收回,不屑道, “一个私生子而已, 跟她打招呼脏了我的嘴。”
“私生子?”几个同事立刻来了兴趣。这年头的私生子, 绝对是大新闻啊。
“嗯, 反正不是正经生的, 没妈, 爸也不认她。快毕业才到我们班插班, 就没正经上过几天学。”
同事们低声惊呼,之前跟林思危打过交道的,还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我之前还觉得她很能干, 说话办事都很利落呢, 原来根本没读什么书?”
“有点可惜哦,倒长了一张聪明面孔。”
“这么说,她后台应该很硬吧。又能插班, 还能留校,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而且当时来办手续, 她还是你们校办厂的负责人啊。”
“对啊,办手续时我也在的,当时她走了,我们不是还说,这么年轻就当负责人,肯定是哪个大学的高材生吧。”
“原来是粮校……哦不,小肖,我不是说粮校不好啊,只是说她都没在粮校读几天书,太意外了。”
肖慧玉见谣言散布已经初步达成,冷笑道:“长得好看么,总归有点用的。不然她凭啥。”
这回她不敢再说林思危和省厅领导有不正当关系,毕竟已经被张翠警告过,知道省厅那位欣赏林思危的领导是女的,再硬掰多少有点掰不过来。
而且她现在自己就在轻工局,也不敢乱说省厅领导的是非,怕被传上去。毕竟外公这个老江湖早就告诫过她,到了机关,最忌讳当众说领导的是非。
那就丢个影影绰绰、毫无根据的方向,让人猜去吧。
果然,几位同事立刻就信了。大抵上,这些机关里没啥本事的人,都宁愿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长得好看但并不利用美貌的事业女人。
“这就说得通了。年纪小小就这样,以后不得了。”
肖慧玉眼珠一转,又低声道:“酿酒总厂的丁厂长,晓得伐?”
众人惊:“这不至于吧,丁厂长和他家小龚感情好得很,怎么会跟这样的小姑娘……”
“哎呀,看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是丁厂长的儿子,也是我们同学,她在学校把丁厂长儿子迷得晕头转向,直接弄到酿酒总厂去实习了。”
“那怎么没去酿酒总厂,效益那么好,总比在学校强啊。”
肖慧玉扁扁嘴:“出了什么事吧,反正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大家都实习结束返校,她就已经在校办厂了,男朋友也换了。”
“啧啧,这丫头厉害的。”同事们不由又向林思危那边看。
林思危可没心思去管这些人怎么在背后编排,一群蛐蛐而已。她正和张正德谢宝生他们说合资的事,一脑门子全在正事上。
蛐蛐们见她和领导谈笑风生的,心里多少也有些酸,但好歹她也不是局里的人,这酸意也就没有溢出,倒是对她的桃色新闻更感兴趣。
一蛐蛐接着问:“那是她蹬了丁厂长儿子,还是丁厂长儿子蹬了她啊。”
肖慧玉可舍不得说半点儿实话,要她说是林思危没看上丁韶武,那简直就是直接承认林思危牛气、有资本,她绝不承认这一点。
好在她深谙“传播三十六计”之“模棱两可”,语气还是那么不屑:“这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反正她也不会闲着,一个攀不上,立刻就换目标,攀另一个呗。”
“那就是被甩了。不然谁会放着酿酒总厂不去,去校办厂啊。肯定是待不下去了。”
众人纷纷符合,并表示林思危也算是吃了个暗亏。
有一位蛐蛐略有些合而不同。她咬半个狮子头,用筷子指着众人道:“还真不一定。去酿酒总厂,她就算是厂长儿媳妇,最多也就先去哪个科室混着吧。到校办厂,她就是负责人了。这叫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也是。她要在酿酒总厂,今天哪能跟我们张局长坐在一起吃饭。”
“手段还是高,心机非常深。”
这位蛐蛐给出了最终总结。
林思危也不知道,就跟张正德在轻工局食堂吃了一顿简单的工作餐,自己就已经成了赫赫有名的、充满力气和手段的“名女人”。
她只知道经过那位办事蛐蛐身边时,她很有礼貌地和她打招呼,办事蛐蛐虽然也热情,却颇有点皮笑肉不笑。
那一瞬间,她也想过应该是肖慧玉又散播了什么。
但,那又怎样。
她又不靠在轻工局的名声吃饭。
…
顾念申很快就安排了跟胡巧英的会面,经过商谈,双方定下合作意向,胡巧英出资50万,和粮校合资成立良效食品有限公司,并委托林思危全权负责资金运营。
如此,加上省厅的专项资金、粮校的拨款、以及银行的贷款,良效公司的资金上了一个新台阶,达到了八十多万,足以建立一个相当规模的啤酒生产线。而且还有充足的、以供后续发展的资金。
而且有一点很重要,就是在投资份额上,胡巧英占了大头。
至此,林思危算是舒了一口气。后世很多在八十年代发家的企业,经历十几二十年的辉煌,多数都会陷入所有制争议,有些就在这种争议中被拆解,被消耗殆尽,现在终于可以避免良效公司也走上这条老路。
不过,校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当下的校方,只觉得外商投资越多越好,用你的钱,办我的事,根本就是天上掉馅饼。
市里开始着手向外商投资管理局申请项目,良效公司的生产设备陆续到位,梁金声他们尽心尽力发挥余热,唐宁庄严他们孜孜不倦学习,吴山海也已经开始跑生产原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倒是林家欢这边,胡巧月见过林家欢之后,回家很坚定地跟林思危说,家欢这孩子不像她父母没良心,有救。
但要等下周毕业考试结束。
林思危知道毕业考试对林家欢的重要性,却又担心林家欢在最关键的时候掉链子,便问顾洽,能不能在毕业考试那天,远远地跟着林家欢。
顾洽其实有些不解,这么重要的日子,父母总会负责的吧,他虽然学习成绩一般般,当年毕业考试,爷爷奶奶都带着军用水壶等在校门口,就怕宝贝孙子考口渴了,出门没水喝。
林思危却说,林正清和刘玉秀都是老师,林正清是校长,刘玉秀好像也教初三,未必有时间全程接送。总之,只要熬过毕业考试,一切都好说。
顾洽一听,言之有理,拉着林思危的小手保证,自己一定全程保护。
又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可以隔夜就开启保护。
搞不好林家欢这状况,隔夜就要掉链子。
但他千算万算,没猜到掉链子的竟是他自己。
严格来说,也不能算顾洽掉链子。他临时接到人武部通知,归队前要去省里做个英雄事迹汇报。
关键这通知时,人武部直接连车子都派来了。
顾洽只能逮住顾淮:“哥,一件天大的事,我一定要拜托你。”
“天大的事?”顾淮扶扶眼镜,被这措词吓到。
“就是林叔叔家的林家欢,她不是后天要中考吗?”
“她要中考,跟你有什么关系?”
于是顾洽只能将林家欢的病情悄悄跟顾淮说了。
顾淮先是震惊,再想想倒也能理解。
那天顾洽将林家欢带回家,他还辅导了几道题,当时就觉得林家欢有事,但顾淮不是多事的人,加之林家欢是个小姑娘,男女有别,他也不便关心太多,也就没有多过问。
“薇薇怕她出事,这样子别临到考场,她压力太大,又出状况。你知道的,对林家欢来讲,毕业考试最最重要。”
顾淮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成绩最重要了,要我错过考试,我也想死。”
被顾洽瞥一眼,果然学霸能理解学霸。
“所以薇薇让我这两天跟着林家欢,反正就远远跟着,不要让她发现。没事最好,万一有事,也能帮个忙。我反正闲人一个,本来打算得好好的,也没想到人武部这突然有事,连车都来了。”
顾淮叹道:“行呗,我明白了,就是现在你不闲了,但没关系,还有我闲人一个呢。”
顾洽立刻搂住他肩膀:“谁说的,只有我闲人。我哥是大忙人,哪里都缺不得的大忙人。就请大忙人百忙之中抽一点点空,来关心一下邻居,关心一下你未来弟媳妇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顾淮扶扶眼镜,觉得这关系实在有点让人头晕,比数学题还要复杂一点。
第142章 夜晚
顾淮打小就认真, 做什么事都认真,便将这事牢牢地记在心上。
第二天一早,他就在窗口看着林家欢和林家乐上学, 心想, 这双胞胎两个人一起呢,又是直接去学校, 该出不了什么事。
傍晚他忙完调研回家,头件事就是跑去43号门口打探。
一般来说,鱼骨巷的傍晚时分, 家家户户都会敞着大门生炉子打水做饭,43号院门紧闭,一点动静都没有, 应该是一家子都还没回家。
顾淮正松一口气, 打算转身走人,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小淮哥, 你在我家门口鬼鬼祟祟做什么?”
顾淮吓了一跳, 转身一看, 一对双胞胎背着书包, 正不解地望着他。
顾淮顿时脸红到耳根,有一种做贼被捉的感觉。
而且他从小也很少跟林叔叔家这两个小妹妹玩,分不清哪个是林家欢, 哪个是林家乐。
慌乱之间, 倒被他急中生了一个智出来。
顾淮扶扶眼镜:“想来找林叔叔,里头没声音,我正犹豫敲不敲门。”
左边那位扬眉笑道:“肯定没回来。明天初三毕业考试, 我爸这个点在检查考场呢。”
“哦。”
“你找我爸有什么事吗?”她又问。
顾淮道:“没什么重要事,我今天出去调研, 把钢笔丢了,晚上要写报告,想来借支钢笔的。”
右边那位没说话,翻开书包盖,拿出一只漂亮的文具盒,里面有三支钢笔。
她挑了一支,递给顾淮:“拿去用吧。”
顾淮一愣,他是随口胡诌,心中还正有些小小得意,觉得自己有些急智,没想到林家欢倒当真了。
是的,他已经确定了,左边这位说话跟连珠炮似的,应该是林家乐。右边这位眉间有些忧郁,似有重重心事,更像上次在自己家做题的林家欢。
“你明天不是也要毕业考试吗?”他不敢接林家欢的钢笔。
林家欢却没说话,将钢笔塞到他手里,转身掏钥匙开门,进院子去了。
林家乐对着顾淮嘻嘻笑:“小淮哥你就拿着吧,她还有两支呢。家欢啊,万无一失的。”
不知怎的,顾淮心中一咯噔,总觉得此话不详。
他拿着钢笔回家,走几步,又回头看看43号的院门,突然觉得林思危和顾洽的担忧并非无缘无故,而自己也不该仅仅为了完成顾洽交办的任务。
眼下天还亮着,林家欢已经进了家门,想来暂时不会有事,顾淮便放心回家。
不过,即便如此,顾淮也没敢关自家的院门,一直守在院子里,吃晚饭也挑靠近门口,能看到院门外的位置坐。
天将黑时,刘玉秀手里提着一把青菜走过去了。
天色又黑一些时,林正清骑着自行车过去了,还带着一串清脆的铃声。
章秀琴察觉到大孙子异常,问:“小淮你在等人?”
“没有啊。”顾淮慌慌张张,“吃完了,我上楼了啊。”
走到楼梯上,又想起什么,跟章秀琴喊道:“我去小洽房间写东西,他的台灯亮一些。”
顾明德好奇,问章秀琴:“小洽房间有台灯吗?”
“有个屁。小洽要喜欢看书,早就上名牌大学了。”
“那小淮去小洽房间?”
章秀琴冲着老头子挤眉弄眼,一副“这事我懂”的表情,低声道:“这你就不懂了,小淮都24了,还没对象,肯定是去小洽房间沾喜气了啊。”
“啊?”顾明德差点一个跟头栽过去,“又不是结婚新房,这就有喜气了?”
“所以你懂个屁。死老头子,一点不浪漫。”
“什么浪漫,全是外国人装模作样的东西,我看是又浪又慢。”
章秀琴朝他翻个白眼:“算了,不跟你说了,没劲。”
见章秀琴要走,顾明德又不干了,喊她:“哎哎哎,你懂,你说撒,哪里有喜气啊?”
章秀琴撇撇嘴,伸出手指,弹着指甲里的灰:“要么你求我。”
“你……”顾明德眼看就要跳起来,生生按捺住了,终于被好奇打败,“哎呀,什么求不求的,你爱说不说。给你五分钟,不说我就不听了。”
章秀琴这才慢悠悠道:“小洽房间有盆太阳花晓得伐?”
“晓得啊,一直放窗台上,你不是说那个叫死不了,所以才养的嘛。”
“薇薇家里也养了一盆太阳花你晓得伐。”
“这我当然不晓得了,我又没去过她阳川路那个家。”
章秀琴很得意:“所以,这是一种很神秘的力量,小洽房间的太阳花有魔力的,把薇薇给招来了。”
“哦,原来这样。”顾明德点点头,“所以,小淮也想沾沾太阳花的魔力,给自己招一个对象?”
“没错!”章秀琴一击掌,觉得老头子总算有点上道了。
没想到顾明德“呵”一声:“我还当什么呢,原来就这个。这要有用,明天我去花坛里摘一篮子回来,给小淮多招几个。”
“那要犯错误的,就一个!”
顾淮不知道楼下老两口这么关心自己,他来到顾洽房间,一眼就望见窗台上的太阳花。
五月,太阳花已经返绿抽芽,虽然还没有开花,却显出绿油油的生机。
夜幕已经降临,他从窗口望出去,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能看到43号院子里的动静。
虽说刘玉秀不爱让别人看到自家,所以将院墙上的花窗封得死死的,但她却没办法给自家屋子加上盖子,来自高处的审视,她躲不过。
顾淮从43号的窗口看到一家人正坐下来吃晚饭,因为角度问题,他只能看到他们身子以下,看不见脸庞。
先是三个人,过了好一阵,才又来了一个,在桌边坐下。
最后这位,应该就是林家欢吧。顾淮想。
窗口有张桌子,顾淮索性去自己房间拿了台灯过来,坐在桌边看书。而他身边就是鱼骨巷的主干道,只要43号有人出来,就必定会从他眼皮子底下走。
一开始,顾淮只是看着闲书,留意着巷子里的动静,可是渐渐地,他看到了一个自己从未关注过的鱼骨巷。
天气温暖了,巷子里的老人又开始了保留节目,饭后散步,外加传送巷子里当天的八卦见闻。淘气的小孩滚了一半铁环,被妈妈揪着耳朵拎回家,说小赤佬你还不睡觉,这都快八点了。还有两对他不太认识的青年男女,从不同的院门里出来,走到幽暗处汇合,然后小心翼翼地牵手说话。
顾淮从来不知道春夜的鱼骨巷竟然这样温柔。
他觉得自己沉浸在学业里太久了,人间烟火也是挺醉人的。
不知怎的,他想起在省军总时那位口袋里总是装着奶糖的女医生。后来他们通过一次信,不过他有些胆怯,觉得女医生威风凛凛的,而自己说话都不太敢大声。
渐渐地,孩子们都被妈妈揪回家了,负手说八卦的老人们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幽暗处的青年男女又各自回到院门口,没入寻常人家,留下的余香全教楼上的顾淮揽了去。
夜有点深了。43号客堂间的灯熄了,刘玉秀出现在卧室窗口,一把拉上了窗帘,窗口的灯光也变成了透过窗帘的朦胧的粉色。
应该没事了吧。顾淮想。
不过,还是再待一会儿吧。微风轻轻吹动窗帘,月亮的清辉将窗台抹出一层微微的白霜,顾淮有点喜欢上这样的月色了。
突然,43号的家门有一道微光闪过,顾淮立刻扶了扶眼镜,发现43号家门悄悄打开,门上挂着的一块铜牌折射出一道微光,转瞬即逝。
顾淮顿时一激灵,不由站了起来。
只见夜色中,一个人影走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打开院门,随后返身又关上。
那两条辫子,一定是林家欢。
眼见着林家欢向这边走来,顾淮立刻冲下楼,透过院门的缝隙,看着林家欢从缝隙中走过。
算算时间,该走出去几十米,顾淮这才悄悄开了院门,跟上了林家欢。
林思危和顾洽果然猜得一点没错,林家欢真的掉了链子。
吃过晚饭,林正清和刘玉秀都说,早点睡,明天就要考试了,你们轻装上阵就好。
而且刘玉秀还挨个抱了抱两个女儿。
林正清则说:“我和你妈明天都要忙,不能送你们去考试,不过相信你们一定超常发挥,我在市一中等着你们。”
林家乐嘿嘿一笑,抱着刘玉秀的脖子不放:“考上市一中有什么奖励?”
刘玉秀笑道:“带你们去海城玩,要不要?”
“好!一言为定!”林家乐松开刘玉秀的脖子,大喊,“我要吃大白兔,你给我买,还要去玩很多很多地方。”
她到底还是个初中生,对海城这样新鲜的大城市只知好,却也不知哪里好。
刘玉秀一边嘴上答应着,一边拍拍林家欢的肩:“妈妈最担心你,你别有压力啊,明天,最重要的一战,过了明天就什么都好了。”
本来林家欢有点松动的心,顿时又紧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纵然早早和林家乐睡下,听着林家乐均匀的呼吸声,她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第143章 落水
林家欢听到有人在说话。
那人喊:“会考砸的, 会考砸的。”声音尖利刺耳,她不由捂上耳朵,可那声音还是钻进她耳朵里。
林家欢心里害怕极了, 心口有什么东西堵着, 喊不出来,也喘不过气。
窗外又有一个温柔的声音:“来啊, 出来啊,出来就能忘记考试,忘记那些让你难过的事。”
那声音让她狂跳的心稍稍有些安宁。林家欢被这声音引诱, 不由转身望向林家乐。
林家乐睡在另一张床上,呼吸声依旧那么均匀。
好羡慕她,是妈妈最快乐的女儿。
林家欢落下泪来。要是自己考砸了, 妈妈对自己的爱就会全部消失吧。她又一次害怕起来。
她必须跟那个声音走, 忘掉考试, 不再害怕。
林家欢起身下床, 光脚穿着布拖鞋, 悄悄地出了门。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她跟着那个虚幻的、温柔的声音指引, 从鱼骨巷的一条支巷穿行而过,向运河边走去。
顾淮远远地跟着,不敢惊动她, 又好奇她半夜三更出来游荡是想干嘛。
其实在高中时, 顾淮也有同学因为学业过于紧张而异常过,他亲眼看到那男生手腕上一道一道的伤痕。
虽然顾淮不善言辞,但他能感觉到这些伤痕的疼痛。
此时他这样跟着林家欢, 突然有了当年看到同学伤痕的那种感觉,那种痛感, 是一样的。
前面的林家欢已经走出巷子,穿过一座年代久远的桥,从桥的另一边下去。那桥甚高,过桥走几步就已经不见林家欢的身影。
顾淮紧张,也顾不得暴露踪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桥。
却见林家欢已经走到桥下,沿着桥墩下到了河岸码头。那码头是居民平时洗衣服淘米的地方,与运河水面齐平,如今正是水季,运河水位比往常略高些,浸没了几级石阶。
眼看着,林家欢就走到了水中——
“林家欢!”顾淮大喊,冲下桥去。
林家欢一惊,转身回头望过来,却见一个身影直向自己冲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那身影就从自己身边掠过,直接掉进了水里。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瞬间惊醒林家欢。
什么考试,什么声音,一时间通通消失,她只见河面上有个人在扑腾。
“啊,你是谁啊,你干嘛啊。”她惊叫着,四顾寻找能救援的东西。
其实顾淮扑腾得不远。
他看到林家欢走到水中,水面都没过了她的鞋,顾淮想冲下去拉住她。可是,他生来不善运动,跟他的战斗英雄弟弟、他的芭蕾女神妹妹,完全不是同一类型。匆忙间他跑下台阶,很不幸地,一脚踏空了……
于是他非但没能拉住林家欢,反而自己身子一歪,掉进了水里。
可怜的顾淮也不会游泳,惊慌地张口呼救,可还没出声,河水就无情地灌进他嘴里,呛得他没头没脑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扑腾间,他摸到一块板,仿似抓到了救命稻草,死死地攀住。
那板上似乎也有力量,拖着他往前。
河水打在他脸上,视线一片模糊,黑暗中他依稀听到林家欢在喊:“抓住,你抓住。”
其实也只数秒的功夫,在顾淮的感受,仿佛过了很久。
他顺着木板往前蹬,终于攀到了河岸边的台阶。扒住台阶,他终于感觉到自己又摸到了大地。
想哭。
他艰难地坐到台阶上,半截身子还浸在水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发现自己的眼镜已经不见了。
眯着眼睛再看自己从鬼门关到岸边的距离,其实只有——半米。
好丢人。
等顾淮看清林家欢手里举着的那块木板,更觉得丢人了。
那是块搓衣板,大概是哪家阿婆落在码头上的。搓衣板才多长一点点,林家欢在岸边升个手,就把他给捞上来了。
“小淮哥?”林家欢已经认出他,惊呼出声。
“家欢,你没事吧?”他还不忘自己的职责,他是来阻止林家欢临阵掉链子的,虽然自己也掉了链子。
林家欢一愣,这才感觉到腿上阵阵凉意。低头一看,膝盖以下都在水里,布拖鞋也没有了踪影。
这才想起自己是被那声音引诱而来。
林家欢疑惑地摇摇头,那声音没有再来。有时,她疑心这是幻觉,可大部分时间那声音过于真实,真实到让她觉得真有那么几个人,在陪伴自己,在引渡自己。
但此刻,声音都消失了。码头上只有清冷的月色、冰凉的河水,和两个落水的人。
“我没事。”她慌乱地向上退几级台阶,完全脱离运河水面,似乎这样才能证明自己与河水从来就没有瓜葛。
“没事就好。”顾淮也从河水里爬出来,走到林家欢跟前,很是惭愧地,“不好意思啊,我摔下来了,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没有。”林家欢赶紧道。
“谢谢你啊家欢,没有你,我今晚就要喂了水鬼了。”
林家欢却局促地低声道:“没有我,小淮哥今晚也不会落水吧。”
她到底是聪明的。谁都知道顾家大孙子文曲星下凡,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何曾见过他夜晚出没?
很大可能是顾洽跟他说过什么。
“小淮哥是跟着我出来的吗?”林家欢问。
“嗯。”顾淮下意识想去扶眼镜,扶了个空。眼镜倒是喂了水鬼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林家欢低声道。
“我晚上正好在看书,在楼上就看到你出门。我知道你明天就要毕业考试,看你出门就觉得奇怪,我就跟上来了。”
顾淮不好意思道:“看你下河,我怕出事。”
林家欢坐在台阶上,双手揪住裤腿,深深叹了口气:“谢谢小淮哥,我能跟你说实话吗?要是你不来,我可能真出事了。”
“是吗?我以为是我想错了。”
林家欢摇摇头:“你没想错。你也是听小洽哥说过吧,所以半夜看到我出门才会担心。”
顾淮也不会撒谎,默默点头。
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安慰她道:“你放心,虽然小洽跟我说了你的情况,但我保证,我不会歧视你的。”
林家欢深深地望他一眼:“小淮哥,你成绩那么好,你是怎么熬过考试前夜的?”
说实话这题顾淮不会。
他就是爱学习,做题就有无穷乐趣,一想到第二天要上考场,他都会兴奋。
熬,不存在的。
但面对被压力击垮的林家欢,再不善言辞,顾淮也知道有些话不能说。
“我就想,快考吧,考完就解脱了。就可以……就可以准备下一场考试了。”
林家欢愣了两秒,这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回答。
甚至完全不能算是经验。
“你不怕考砸吗?”林家欢怯怯地问,仿佛这问题会亵渎眼前这位“文曲星”。
顾淮摇摇头:“我从没想过。我一直都是全校第一,我们全校前二十都能去北京,我为什么要担心考砸?”
他是市一中的神,哪怕几年过去,现在的老师还会津津乐道把他当成榜样跟学生讲的那种。
林家欢突然有些被击中。
她喃喃道:“有人告诉我,说我会考砸。这人无所不知的。”
顾淮想了想,从他的经验,这应该是林家欢的幻觉。
若是成熟的大人,或许还能意识到自己出现了幻觉,眼前的林家欢虽然长得也是成年人的身高,脸庞却还是孩子的模样。
她应该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甚至会把幻觉中不合理的那些东西,通过自己的臆想合理化。
顾淮问:“家欢你在哪个初中?”
“实验初中。”
“好巧啊,我也是!”他语气有些兴奋,似乎终于找到了共同话题。
林家欢却说:“我知道的。你初中时也一直是全校第一。”
顾淮没管这些,又问:“你模考第几名?”
林家欢道:“一模第二,二模第一。”
“全年级?”
“嗯。”
顾淮笑了,语气都轻松了:“那你怕什么啊。实验初中前一百都包进市一中的。”
“可是……”
“就算考砸吧,考砸50分,够多了吧,按我对实验的了解,还能在前50,对不对?”
“嗯。”林家欢有些佩服。虽然毕业这么多年,顾淮对实验初中还是那么了解。
“也就是说,你考砸了也能进市一中的。但是,你今天要是落了水,就进不了了。”
林家欢突然被他说通了。
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的确有些多余。就算考砸又怎样呢?自己只要坐到考场上,把考卷写完,就包进市一中的啊。
但要是人没去考场,没把考卷填满,那肯定就没戏。
“小淮哥。其实有些道理,我爸妈也说过,可我总觉得他们是在安慰我。你说的,我倒是信的。”
顾淮道:“别多想了,现在都这么……啊……啊啾!”
他猛地打了个喷嚏。这才觉得浑身冰凉,湿衣服全都粘在身上。
林家欢也回神了:“哎呀小淮哥,你浑身都湿的,不要着凉了,快回家吧。”
“那你也回家。”
两人说走就走,从台阶上站起,急急地走回鱼骨巷。
这速度,比来时快了十多倍吧。
走到巷子里,顾淮道:“你先进去,你回去了我才放心。”
第144章 伴考
林家欢手已伸向院门, 又缩回来,轻声问:“跟我说实话,是小洽哥让你来的吗?”
“嗯。这重要吗?”
“很重要。”
顾淮却误会了。平时他少根筋、慢半拍, 偏偏这时候, 突然灵光一闪,他就华丽地误会了。
林家欢也16岁了。他读初三时, 班里就有双双对对的了。所以顾淮以为林家欢是爱慕顾洽,所以才会这么说。
他顿时有些紧张,很想替弟弟撇清, 情急之下又伸手扶眼镜……
又扶了个空。
他尴尬地笑笑,道:“是林思危怕你出事,让小洽留心你。不过, 小洽昨天去省城了, 这任务就给了我。”
林家欢点点头, 眼神终于不全是茫然。她喃喃道:“还是有人想着我的。”
“肯定的啊。你看, 我们都是邻居, 我们都想着你的。”顾淮觉得自己有点猜到了林家欢的内心, 又恨自己盲区太多, 嘴和身子一样笨,周身上下只有脑子好使。
“知道了。谢谢小淮哥。”
林家欢推开院门,闪身进去, 又关上。
顾淮站在外头, 看着两扇门合上的那一刻,林家欢深深望了他一眼。
眼神很复杂,不全是感激。似乎还有一丝不信任。
这让顾淮感到困惑。
但他想着自己说过的话, 他一定要看着林家欢进屋才放心。他倾听院内的声音,似乎没有听到林家欢开家门的动静。
顾淮不敢走, 在外面站了许久,夜风依然很凉,而他身上衣服湿透,冻得直哆嗦。
他不知道林家欢就在门缝里望着他。
林家欢不敢相信顾淮说的,他们都想着她,在意她。就算林思危跟她还有些血缘关系,顾淮有什么?
顾淮甚至只是他们鱼骨巷小孩的一个精神偶像,是她小时候仰望的一个优秀的大哥哥。
顾淮却不怎么熟悉她,甚至在此之前,他连林家欢和林家乐都分不清。
他只是安慰自己吧。
他只是完全小洽哥交代的任务吧。
思及此,林家欢内心又是一阵悲凉。小洽哥好在乎林思危啊,林思危关照的事,他自己办不到,都会让小淮哥来办。
谁会这么在乎自己呢?
所以林家欢隔着门缝在看,她生怕顾淮说的都是假话。其实没什么人在乎她的,是吧?
可是小淮哥真的没有走。
小淮哥冻得又打了两个喷嚏,甚至还抱起了他自己,他也没走。
林家欢捂住嘴,泪流满面。
顾淮听到一丝动静,就知道林家欢果然还在院子里,没有进家门。
他贴上院门,低声道:“林家欢,快回家。你想让我在这儿站一晚上吗?”
里头没有说话。
但他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上了台阶,又有轻微的开门声,随后是落锁。
顾淮终于松了一口气,打着喷嚏回了家。
…
第二日一早,顾淮不负众望地——感冒了。
他站在二楼窗口,擦着鼻涕居高临下观察43号的院子。
昨晚上落水时丢了眼镜,他翻出初中时的眼镜戴上,度数不够,只能眯着眼睛看。
远远地看到林正清和刘玉秀到院子里接水,刷牙洗脸,又看到双胞胎穿着一粉一绿的同款上衣,前后脚走出来。
松口气,这夜,林家欢平安。
正要退回屋子里,突然,双胞胎中的一位抬头向他这边看过来。四目相接,把顾淮吓了一跳。
有一种偷窥被撞破的尴尬。
虽然对方也知道这是善意的偷窥,但顾淮还是尴尬。他手绢捂着鼻子,讪讪地缩回屋内。心想,也不是全无收获,起码确定了穿绿色上衣的是林家欢。
吃早饭时,章秀琴见他一直擦鼻涕,不由伸手摸他额头。
“不发烧。你注意点啊,现在换季,很容易着凉的。”章秀琴盛一碗热粥,“趁热喝,冲冲凉气。”
“谢谢奶奶。”
顾明德在一旁道:“小淮今天休息的吧,跟我去街心公园晒晒太阳,保管好得快。”
“要多休息。”章秀琴强调。
“要多晒太阳。”顾明德强调。
怕二人又要吵起来,顾淮赶紧道:“临时有事,我今天要出去。”
“不能请个假?你都感冒了。”章秀琴有意见。
“我也不严重的,调研有点赶,今天休息不了。”
章秀琴也不懂什么科学调研,只得道:“那行,我去给你灌一壶热水,你带着喝。多喝热水好得快。”
没想到她去倒水的功夫,外头巷子里有人说话。
“今天毕业考试吧?”
“是的。”这声音又清又脆,一听就是林家乐的语气。
“两个女状元加油啊。”
街坊们纷纷祝福。
顾淮一听,这是要出门了啊,哪里还顾得上拿水壶。将剩下的粥都往嘴里一倒,烫得龇牙咧嘴,就跑了出去。
双胞胎已经从顾家门口经过。
可怜顾淮今天视力不给力,幸好一粉一绿足够醒目,他还能分辨得清。
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跟上,眼见着离双胞胎只有十来米——
“小淮——小淮——”章秀琴大喊着宝贝孙子的名字,高举着绿色军用水壶,一派革命气概地冲过来。
“水壶都不带,你不要命啦!”她大声喝斥。
前面双胞胎听到声音,好奇地转过身,发现了跟在后头的顾淮。
又被发现,顾淮窘得想找地洞。但没有。
还好章秀琴并没有发现宝贝孙子的尴尬。只要对方没发现你尴尬,你就有可能顺势从尴尬的窟窿里爬出来。
“都感冒了,还不知道注意点身体。真是一天都不能让我安心!”章秀琴说得恨恨地,将军用水壶往他脖子上一套,手劲也重重的。
“谢谢奶奶。”顾淮道着谢,不敢看双胞胎。
倒是林家乐嘻嘻笑着问:“小淮哥出门啊?”
“嗯,去化工研究所。”顾淮故意说了个跟实验初中顺路的地方。
“那一起走啊,我们去学校,今天毕业考试,让我们沾沾小淮哥的状元好运。”
那倒是求之不得,顾淮可以光明正大地“跟踪”林家欢到考场了。
他一声不吭,跟在了双胞胎身后。
过马路时,林家乐走得略快,林家欢有意无意落在后面,低声道:“对不起。”
顾淮未解其意,不由一愣:“什么?”
“害你感冒了。”林家欢道。
顾淮脸一红:“没什么,不严重的。”
可话音未落,一道鼻涕不争气地滑到人中。可怜的顾淮,感冒让他鼻子麻木,感觉不到鼻涕流出,但他的人中不麻木啊。
等他意识到鼻涕时,已经吸不上去了。
在女生面前流鼻涕,就是幼儿园都没有这么糗过。顾淮一低头,赶紧掏出手绢擦了擦。
然后脑袋就再也没敢抬起来过。
幸好林家乐叽叽喳喳,一会儿问顾淮还记不记得他考试时的作文题,一会儿问当年他毕业考数学有几道大题,倒都是顾淮的强项,问一句答一句,这一路总算走得也不算尴尬。
晋陵城区并不算大,实验初中离鱼骨巷也不远,十来分钟后,顾淮就目送她们进了学校,还喊了一声“加油”。
林家乐开心道:“谢谢小淮哥。”
林家欢没说话,只向他点了点头。
有同学四面八方走来,林家乐献宝似地大声道:“瞧,这位就是老师们说过的,咱们学校的状元顾淮,是我小淮哥,送我们来考试的。”
她是吹牛。但居然吹到了点子上。顾淮就是送她们来考试的。
不仅送,还接。
他在门口打听了上午考完的时间,提前出现在了校门口,然后站得远远的,在双胞胎出校门后不久,又装成偶遇的样子,跟她们一起回家。
还关心地问,难不难,做出来没。
照例还是林家乐叽叽喳喳,但其实顾淮没怎么听。他只听林家欢说了一句:“都做出来了。”
顾淮松了一口气。
准确说,这两天他松的气,比他这两年都多。
下午还有一场考试。他已经打定主意,反正脸皮就厚到家吧,上午回来路上他也已经打了埋伏,说是中午回家吃饭,下午一点还要去研究所的。这样下午再一起走,似乎也不是那么生硬了。
正打算去门口“偶遇”,门口有人喊:“小淮哥,走了。”
这声音沉稳,竟然是林家欢。
顾淮那个高兴啊。林家欢竟然主动来喊他,这说明小姑娘状态不错。
林家欢知道顾淮是奉命保护,而顾淮也知道林家欢知道,这相邀,其实是心照不宣。
他大声回应:“来了!”
然后冲章秀琴:“奶奶,水壶呢?”
章秀琴喜滋滋出来,还是那样重重地将水壶往宝贝孙子脖子上一套,又伸手将他衣兜里的脏手绢拿出来,塞了两块干净手绢进去。
说实话,顾淮的生活能力是比较差的。这要是顾洽感个冒,不仅能把自己照顾得井井有条,还能把章秀琴安排得团团转,而且是幸福的团团转。
林家乐自觉上午发挥得不错,一定是有了顾淮这等大神的照拂,所以下午也十分欢迎顾淮继续同行。
但林家欢主动去喊,也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毕竟林家欢已经郁郁寡欢很久了,跟她的名字“家欢”早就背道而驰。
不过她以为林家欢是跟自己一样的心态,是想沾大神的好运,毕竟林家欢最最在意毕业考试。
第145章 责任
其实林家欢完全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镇定, 她紧张得要命。
上午她出门时,脚都是软的,视线也是模糊的。甚至隐隐约约还是能听到有人说话。
多亏了顾淮。
她怎么也没想到, 顾淮会来送考。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翻开考卷的那一刻, 她脑子一片空白,考卷上的字都看不清, 如何凝神都看不清。
有那么一瞬,她想站起身,直接走出考场。
可是打开文具盒, 望见里头的钢笔。她本来有三支的,其中一支借给了顾淮,现在还有两支。
一支在文具盒里, 一支在自己手里。
她突然回过神, 缩回了手。连林思危这样的“仇人”都在意着她, 连小洽哥这样去了省城作报告的英雄都在意着她, 连小淮哥这样不问世事的人都在意着她。
他们在意她考多少分吗?并不。
她林家欢考得好, 并不会为他们增添荣光。她林家欢考得不好, 也完全不会损毁他们一点。
他们在意的是, 她不要错过最重要的考试,不要辜负掉自己的人生。
林家欢的手微微颤抖,再凝神去看试卷, 字迹已清晰可辨。她深吸一口气, 提笔在考卷上端端正正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可以说,上午两场考试,她就是凭着这股心气顶下来的。
很累, 非常累。
下午她主动去喊顾淮,正是隐隐中觉得顾淮是支撑她的那股力量。
她想平安考完, 非常非常想。
此刻顾淮走在她身边,隔着两三米远,时不时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擦鼻涕,林家欢就想,自己都连累小淮哥差点送了命,现在还生着病,就是为了小淮哥,也得考完吧。
林家欢自己都没有发现,数月以来压弯她的分数,她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想到过。
她只想写满,做完。
她考完出来没有对题,也完全没有算分。就连等在校门口的邱老师关心地问她,她也只淡淡地说:“都做完了。”
这只是一场考试,仅此而已。
到校门口,顾淮道:“最后一场了,你们加油。”
林家乐又娇笑:“我们两点半就考完了,这下碰不上了吧。”
顾淮很认真:“我那边工作也是两点半结束。”
林家欢迅速看他一眼,心中一暖。即便是自己考完了,小淮哥也还会来。
其实顾淮心里想的却是,我必须要来,我要不折不扣完成小洽交给我的任务。我得亲眼看着林家欢从考场出来,我的使命才算完成。
顾淮压根就没走。他等二人进了考场,便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坐在校门口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五月的太阳照在身上,正是最舒适的时候。他看几页书,又喝两口奶奶准备的热水,觉得头也没那么痛了,堵得死死的鼻子也有些松动了。
一个半小时很快过去,考试结束铃声响起,顾淮立刻起身,冲到校门口,紧张地盯着出来的考生。
就在他看到林家欢的一刹那,林家欢大喊一声“小淮哥”,而后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家欢!家欢!”林家乐吓坏了,伸手去扶她。
林家欢双目紧闭,额头上满满一层汗珠,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就冲着那声“小淮哥”,顾淮也责无旁贷,立刻蹲下,喊:“快把她扶上来。”
几位同学上来,七手八脚地将林家欢从地上抱起来,搭到顾淮背上。
邱老师已经从后面跑了过来:“怎么回事?林家欢?”
顾淮急问:“请问最近的医院在哪里?”
这其实问得奇怪,晋陵城区这么小,实验初中不出几百米就有两家全市最大的医院。
但邱丽丽此刻也已经顾不上问这些,着急道:“去第一人民医院,你跟我走,北门最近。”
又冲林家乐道:“我和顾淮送她去医院,你赶紧去市一中喊你爸。”
林家乐吓得脸色惨白,慌张地点头,然后拔腿就跑。
可怜顾淮本来就是运动能力超弱,虽说林家欢很瘦,到底也是背了一个人啊。而且他还生着病,跑得跟脚下灌了铅似的。
一路上邱丽丽还问:“你不是在北京读书吗?放假了?”
顾淮也是实验初中的骄傲,邱丽丽自然也认识他。可顾淮却不回答 ,脸憋得通红,只管往前冲。
不是他不想回答,是他顶着一口气,生怕一张嘴,这股气就散了,他就得跟林家欢一起摔倒在地上。
二人到了医院,听说是毕业考试的学生晕倒,立刻有医生过来,将林家欢接了过去。
顾淮已经累得直喘粗气,瘫在医院大厅的长椅上,动弹不得。
邱丽丽哪能不知道顾淮的体质,只是眼下情况紧急,她也顾不上安慰顾淮,小跑着去窗口办挂号手续。
这边手续还没办完,那边林家欢已经醒来。
她对自己在医院一事显得非常麻木,躺在病床上缓缓将四周打量,轻轻地说:“终于考完了。”
没人听到她说话,包括旁边忙碌的医生。
等林正清冲到医院,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长椅上的顾淮,而是焦急的邱丽丽。
“邱老师,家欢怎么样了?”
“在考场晕倒,现在苏醒了。医生正在做检查。”
林正清舒一口气,又问:“她考完了吧?”
邱丽丽略有些奇怪:“不是林家乐去喊你的吗,她没说?”
“说了,是考完出来,我就是再确定一下,她的确考完了吧。”
邱丽丽望他一眼,想到不久前找到学校的胡巧月,心中百味杂陈,一时不知如何评价。
二人一同走进急诊室,林正清看到躺在床上的、苍白的女儿,说一点不心疼也是假的,他还是很疼爱林家欢。
“家欢。”他走过去,拉住林家欢的手,又摸摸额头。
林家欢眼神空洞,毫无回应。
林正清只得转身,对医生道:“我是她爸爸,请问她情况怎么样?严重吗?”
医生道:“目前看来没有大碍,手上有些擦伤,应该是晕倒时不小心擦到。不过看她状态不太好,怀疑晕倒是由于压力过大,还是建议做进一步检查。”
林正清又问:“还要做哪些检查?”
医生说了几项常规检查,又提议,最好让神经科医生也来看看。
林正清一听就知道医生的意思,赶紧道:“神经科就不要看了,我们孩子还小,就是考试压力大,这是考完松了一口气,一下子弦崩了,别的没什么的。把那几项检查做了就好。”
医生看他一眼,也没有坚持,毕竟他也只是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如果家长都觉得没必要,他也犯不上多这个事。
这边说完,林家乐才带着刘玉秀气喘吁吁跑进来了。
她跑到市一中去喊林正清,又在市一中校长室挂了个电话给刘玉秀,然后赶紧来医院,正好就在门口碰到惊慌失措的刘玉秀。
刘玉秀又逮住医生一通问,医生倒是好耐心,又将林家欢的情况说了一遍。
这时候邱丽丽才想起来,背着林家欢来医院的顾淮呢?
她跑到大厅,长椅上已经空空如也。顾淮已经走了。
林家欢并不知道,顾淮回去就发高烧,躺了三天,把章秀琴急得骂了三天顾淮的导师。认为都是导师催得太紧,才会把顾淮逼得生着病还要去做调研。
可怜的导师,全然不知情就被章秀琴骂了祖宗十八代。
林家欢没有住院,当晚就被父母接回家。当然,是趁着夜色,整个鱼骨巷都睡着了,林家一家人才悄悄摸进了巷子。
从来没有这么鬼子进村过。
林家欢也昏睡了好几天。那股吊着她的仙气终于散了,她已经没有需要努力的目标。除了睡觉,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但其实她也没有完全睡着。
很多很多混乱的梦,时醒时睡,还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吓得林家乐都不敢跟她睡一个屋,抱着被子硬是挤到了刘玉秀床上。
至于林正清,那就只能委屈他打地铺了。
…
顾洽在省城整整待了五天,做了四场报告。
用顾洽的话说,不好玩,他最不喜欢做报告。他宁愿上战场打仗,对付一千个敌人,也不愿意站在大礼堂的舞台上,面对一千个观众。
主要是每回做完报告,掌声雷动之后,总有年轻女观众在礼堂门口等着他,往他军装兜里塞纸条。
最多的一场,他就走出礼堂的功夫,兜里被塞了十八张纸条。
离谱啊!
更离谱的是,省里某些领导,以晚上请他吃饭为名,还带上自己女儿。
顾洽头都大了。早知道就该把薇薇也带来,让薇薇也出席。
哼,我家薇薇一出席,绝对谈笑风生,把这些领导女儿都比下去。
可惜我家薇薇在忙事业。
不过不要紧,忙事业她也可以跨城出场。
顾洽是心里恼火,嘴上还抹蜜的。不管哪个领导女儿来,他都是一通夸,然后说:“要是我家薇薇在,一定特别欣赏你,你们一定能当好朋友。”
对方困惑:“你家薇薇是谁?”
“我对象。”
所以,有对象了?领导女儿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林思危:一天天地带我出场,给出场费没?
第146章 梁家
顾洽在省城疲于招架之际, 林思危这边也遇到了新问题。
作为啤酒制造最基本的原料——麦芽,他们最初的想法是可以从周边的麦芽厂收购。
但林思危却觉得,依靠收购的方式, 一来难以保证麦芽质量, 二来万一市面上麦芽紧张,还会被人拿捏。酿酒总厂如今大麦收购不足, 就是个很好的前车之鉴。大麦这样的基本农作物尚且会有短缺挤兑,何况半成品的麦芽?所以和吴山海商量过,又考察了周边的厂家, 他们决定自己制麦。
而大麦收获之后并不能立刻进入制麦环节,而是需要经过大约6到8周的贮存 ,让大麦度过休眠期, 从而具备发芽能力。现在大部分厂家的制麦车间基本都是箱式地面散存的方式, 但酿酒总厂不同, 他们是全省第一家采用立仓贮藏的厂家。
立仓贮藏更科学, 也更先进, 能采用机械提升, 也能自动控制温度和湿度, 大大提升麦芽品质。现在胡巧英这边很快会有资金到位,林思危觉得,不如直接上马立仓, 淘汰旧技术。
梁金声现在非常有“专家”自觉, 他也认为林思危的想法是对的。
设备不难买,吴山海一个电话自然会有省内的同行帮忙介绍,但需要去隔壁城市订货时, 梁金声却面露难色。
吴山海想的是,既然现在他们两个主管厂里的设备技术, 那他和梁金声去订货当然顺理成章。
且出差也不会亏待他。
小林老师虽然平时对他们要求严格,但在这方面却一点都不抠门。可梁金声还是不愿意出差,说做什么都可以,但每天晚上必须回家。
林思危听闻,便让庞建萍去问原由。
说起来庞建萍如今倒也是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做事细致,管内勤极好;脾气也好,厂里这些人有什么困难啊,困惑啊,开心啊,都愿意来跟她说。
谁让小林老师太年轻,且工作也太忙呢。
庞建萍得知,倒也不大张旗鼓,端着茶杯来到制麦车间,在忙碌的梁金声身边站定。
梁金声刚刚纪录完一组数据,抬头就望见庞建萍笑眯眯看着他。
“庞会计什么事?”
“没什么事,刚给同学们布置完任务,闲了,随便走走。”
“哦。”梁金声脱下手套,走到工具箱边喝水。他每天一早过来,总是泡上浓浓的一杯茶,原本雪白的搪瓷缸内壁厚厚一层茶垢,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
他手指一搭上茶缸,轻轻“咦”一声,问:“庞会计帮我倒的水?”
茶水是热的。
庞建萍笑道:“刚刚看见你茶缸都快见底了,就顺手帮你倒上。”她指指工具箱边的热水瓶,那示意是很方便,并不是特意为止。
“不过啊,也见不了底,你茶叶放这么厚一层啊,水都喝光了,茶叶还有小半杯呢。”
梁金声笑道:“这样味道浓。”
“不怕睡不着觉啊。”庞建萍又问。
“浓茶么就是提神的啊,我晚上又不喝,就白天喝。”
“怎么了,怕上班打瞌睡啊?”庞建萍笑道,“梁师傅你晚上做贼哒?”
晚上做贼是晋陵的一句俚语,形容晚上不睡觉的人,倒也是没有恶意的一句玩笑话。
没想到梁金声倒是呵呵笑了两声,笑得颇有些惭愧:“也差不多就是做贼。我家里有人要照顾的。”
“啊?”庞建萍觉得自己可能碰到了真相的边缘。
“梁师傅你负担很重啊。”她故意没直接问。因为大概率梁金声说需要照顾的,并不是家中老人,照顾老人天经地义,并没有什么说不出口。
“重的啊。所以我们厂谭科长跟我说,粮校这边想找人,问我愿不愿意,我马上就来了,毕竟能多拿一份工资,减轻一点家里的负担。”
“那谭科长肯定也是了解你家的情况,才会一下就想到你。”
“是的。谭科长人挺好的。”说完,梁金声好奇,“你认识谭科长?”
“不认识。”庞建萍捂嘴笑了,“不过我听出来了,应该是以前你们酿酒总厂的人,介绍你过来的。”
“嗯。”梁金声点点头。
庞建萍轻声道:“照顾人最难,比上班难多了。梁师傅你要有什么困难就跟我们说,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的啊。”
梁金声扯了扯嘴角,也算笑过了,但笑得特别勉强。
“还好,也算不上什么困难。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想办法熬过去。”
庞建萍见他不肯说,也不追问,只点点头:“都是这样的,熬过去就好了。不过……”
她顿了顿,继续道:“有时候也需要人帮忙的。我要不是小林老师帮忙,可能就熬不过去了。”
“哦?”梁金声顿时好奇了。
他们来这里上班也有段时间了,却从来不见庞建萍回家,她白天上班,晚上就住在厂里,好像没有家人似的。
庞建萍道:“我是个没人收留的,婆家不要我,娘家也不要我。是小林老师收留了我。”
“小林老师……还管这些?”
庞建萍笑道:“是不是平常看她风风火火的,以为她不近人情?”
“不不不。”梁金声赶紧摇头,“我看她也就是个小姑娘嘛,那么年轻,以为她只管生产,不会管这些琐事的。”
“才不是。小林老师啊,就是吃相不好看。其实特别仗义。”
听庞建萍这么说,梁金声心里有点活动了。
说实话他也想拿出差补贴,一天五毛钱补贴,快赶上半天工资了。
“小林老师上午还跟我说呢,说梁师傅不肯出差,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啊。”
梁金声垂头,沉默片刻,道:“儿子离不了人。”
“他怎么了?生病了?”庞建萍关切地问。
她的真诚终于让梁金声放下了防备。梁金声长叹一声,仿佛叹尽半世悲凉。
“傻的。”梁金声只说了两个字,头又垂得更低了。
这倒让庞建萍始料未及,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下意识道:“梁师傅你太不容易了,应该照顾很多年了吧?”
梁金声点点头,倒也没流眼泪。
二十多年了,他早就接受现实,不会再为这事流眼泪,只是偶尔提及,总还是会内心痛苦。
“他小时候还好带,现在成年了,老是晚上不睡觉。他妈经不起他折腾,晚上我就让他跟我睡,这样他妈晚上就能睡个全觉。”
“怪不得梁师傅你要喝这么浓的茶,还真是晚上睡不好,怕白天打瞌睡啊。”
“是啊,这些都是调试的机器,一点差错都不能有,不能打瞌睡啊。”
“那我去跟小林老师说,梁师傅,你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真的要跟我们说。不然你看,还以为出差费给少了,你不乐意呢。”
“那怎么会。”梁金声赶紧解释,“家里少个劳动力,那小子吃倒是真能吃,我只要能赚钱就行,哪会赚多赚少啊,实在是不方便。”
“嗯,我知道了。小林老师一定可以理解的。”
小林老师当然能理解,不仅能理解,还非常同情。
看来这位多年兢兢业业的老劳模、老骨干,真正是克服了太多困难才走到今天这步。
她给谭向梅打了个电话,确认梁金声家的情况。
这才知道梁金声是老来得子,快四十岁才生了这么个儿子,本来一家人兴奋得不得了。没想到六个月不会坐,八个月不会爬,一周岁也不会走路,到三岁也不会说话。
儿子小的时候,梁金声夫妻上班,孩子就由奶奶带。后来奶奶去世了,好在他老婆退休,就在家照顾儿子。
但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虽然说话还是笨笨的,行动倒是利落了,而且长得又高又壮,精力充沛极了,开心起来,半夜也闹着要出去玩。
一来二去,就把梁师母也折腾得大病了一场。
这下梁金声吓怕了,跟老婆轮流陪同儿子,一个陪晚上,一个陪白天,能让老婆睡个安稳觉。
只是这样就苦了梁金声自己。他靠着浓茶吊精神已经很久了。
林思危听闻,也不及感叹世间苦人多,立刻把梁金声叫来,跟他说不用出差了,她会让庄严跟吴山海一起去。反正庄严随地大小睡,但办正事时不会睡。
又说,以后每个月会给梁金声多发十块钱饭菜票,他可以从食堂多打一点带回家,给他那个胃口很大的儿子吃。
梁金声连声道谢,一时激动得差点落泪。
林思危又道:“不过梁师傅,你虽然不用出差,却也有另外的任务。”
“什么任务,小林老师你只顾说。”
“你应该没有用过立仓吧。立仓到酿酒总厂时,你刚好退休。”
“是的。”梁金声佩服林思危,这些细节都能想到。
“整个苏省只有咱们晋陵的酿酒总厂用立仓,你能不能帮我找几位制麦车间的工人,要技术好的。礼拜天来咱们厂里帮忙。”
这事就不能麻烦谭向梅了。
要退休工人,这说得过去。要现在正上班的,多少有些尴尬。
第147章 多话
梁金声十分珍惜这份工作。
虽说退休后有时间在家照顾儿子, 但收入低了不少。加之儿子动不动就发病,每月还要额外支出一笔医药费。所以他宁愿以浓茶提神,也要白天来上班。
现在听说厂里需要懂立仓存储的工人, 梁金声立刻就拍胸膛, 说他徒弟现在就干这个,他下班就去徒弟家请人。
林思危心中一动:“他要愿意, 晚上过来也可以,咱们肯定会给报酬。”
现在的良效厂可谓是开足马力,不停歇地工作着, 用梁金声的话说,这里所有人都干劲十足,他从未见过这样奋斗的一群人。
身为局长, 张正德显然也察觉到了良效厂的来势汹汹。
这天局里开会, 丁光耀也来了。张正德找了个空, 拉丁光耀聊天, 一到办公室就喊:“给丁厂长倒水。”
肖慧玉走进来, 给丁光耀泡了杯茶。
丁光耀一看肖慧玉, 觉得脸生, 问:“张局长,来年轻人了?”
张正德这才发现来的是肖慧玉。肖慧玉压根不是办公室的人,张正德连她名字都想不起来, 但记得姓肖, 便介绍道:“小肖,以前市里刘腊根的外孙女。”
肖慧玉的办公室离局长办公室隔着好多间。她是听同事说,酿酒总厂的丁厂长来了, 一想,这不是丁韶武的爸爸吗?
高低要去混个脸熟啊。
同事们还在嘻嘻哈哈说丁厂长人到中年还是这么神气, 中年人还保持这份气质的不多了之类的话,肖慧玉已经主动出击,候在了局长办公室门口,果然听到局长喊倒水。
虽然肖慧玉名不见经传,但她外公还是有头有脸的。
一说刘腊根的外孙女,果然丁光耀也向她点头,说:“你外公身体好吧?”
“谢谢丁厂长,他很好。”肖慧玉堆起一脸自认为很美的笑容,道,“丁厂长,我还是丁韶武的同学呢。”
“哦?”丁光耀的眉毛顿时扬起,“你也是粮校的?”
“是的,我也才毕业。”
“哈哈,非常好。粮校出人才啊。”
他说这话十分真心,心里想的是林思危。肖慧玉却不知道,以为他在夸自己:“丁厂长夸奖了,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张正德闻言,眉毛已经拧起。
他这种官场老油条,怎么听不出丁光耀根本没在夸肖慧玉,这位小肖同志倒是很会对号入座,实在不太机灵。
于是张正德不打算搭理她了,转身对丁光耀道:“厂里啤酒产线减了?”
“减了。今年大麦质量不行。难得有几个产地的还不错,北方厂家抢得厉害,价格太高,就没利润了。”
“上次去你们厂参观,不是刚建了新的大麦仓库?还以为你要大干一场。”
丁光耀摆手,一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表情:“嗨,这两年我们白酒效益好,厂里资金充裕嘛,能改建的,能扩建的,都弄一弄。早知道今年大麦这么难搞,这立仓就不建了,还不如扩大白酒生产线去。”
张正德道:“你说也奇怪啊。咱们这儿怎么就不流行喝啤酒呢?”
“你喝不?”丁光耀问。
张正德笑起来:“我还真不喝。我还是喜欢白酒,够味道,上头。”
丁光耀道:“所以吧,连张局长都不喝,啤酒还能卖给谁去啊。据我所知,红酒啊,啤酒啊,卖得都一般。夏天老百姓宁愿喝汽水。”
张正德看看他,有意无意提醒:“那天我去粮校的校办厂,看到你们厂的梁金声了。”
“老梁?”丁光耀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又不意外,“老梁家庭困难,去校办厂发挥发挥余热,赚点钱,倒也不错。”
“不怕他们把晋陵厂的生意抢了?”
“哈哈,张局长您这么一说,我倒要去粮校参观参观了。办得不错?”
张正德道:“真的不错。出乎我的意料。前几天我陪一位归国华侨去参观,嘿,真是像模像样。设备和人员都在陆续到位,要是顺利的话,我倒是挺看好的。”
“归国华侨?是姓胡吗?”肖慧玉插嘴。
张正德这才发现肖慧玉还没走,居然就大喇喇在这儿听着,实在很没有混机关的自觉。
不过丁光耀面前,又冲着刘腊根的面子,张正德没有发作,道:“是啊,你认识?”
肖慧玉已经想到了,一定就是林家乐嘴里那位舅爷爷。
好嘛,原来舅爷爷都去粮校了,这显然就是冲着林思危去的啊。
果然张正德并没有等她答复,对她认不认识胡巧英也完全不关心,已经转头对丁光耀道:“胡老先生已经决定投资粮校的校办工厂,以后啊,如虎添翼哦。”
“哦?”丁光耀好看的眉毛扬得更甚,“不得了,真要抢我们厂的生意了啊。看来我得去会会林思危那丫头了。”
肖慧玉已经听呆了。
什么意思?林家乐的舅爷爷,要投资粮校的校办工厂?
虽然她没上几天班,但她知道什么叫投资,就是出钱啊。
“张局长,胡老先生投资多少?”
“50万。”说完,张正德发现她还没走,这下也是实在忍不住了,皱眉道,“小肖啊,你先忙去吧,有事再喊你。”
这逐客令下得很明显了。肖慧玉顿时涨红脸,默默退了出去。
回到办公室,她越想越不服气,问同事:“你们听说没,有华侨给粮校的校办厂投资?”
之前那位给林思危办过手续的“办事蛐蛐”,叫张莉。张莉立刻道:“当然听说了,签约现场我还去了呢。”
“啊?我怎么不知道?”肖慧玉惊讶。
张莉道:“就前几天我跟张局长一起去的啊,在市政府办的签约仪式。哦对了,那天回来我还跟你们说那个华侨也太有风度了,你当时在看电影画报上的男明星,根本没空和我们聊了。”
肖慧玉脸一红,假装想起来:“哦,就那回啊。我也不知道你去的就是那个签约仪式啊。胡老先生还是我亲戚呢,这次是回来探亲的。”
办公室三个人,加上正在这儿串门说闲话的一位,一共四位,齐刷刷望向她——
“胡巧英是你亲戚?”
“对啊,我小姨夫的舅舅。他出手可大方了,你猜猜,给我两个表妹的见面礼是什么?”
“派克钢笔!”
肖慧玉摇头。
“进口手表!”
肖慧玉还是摇头。
“不会是很难买的巧克力吧?”
肖慧玉依然摇头,甚至表情带了一丝不屑。
“这些算啥,普通人都买得起。”
“那是什么?”众蛐蛐都十分好奇。
“白金手链。我两个表妹是双胞胎,他送了一条蓝宝石手链,一条红宝石手链,全是白金的。”
众人听呆。
张莉不由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红宝石戒指。那是她今年春节托了晋陵金店的人,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一颗红宝石,米粒大小,花了她半年的工资。
当时戴着这枚戒指到单位,多少人围着看啊,那些天她吃过饭洗饭盒都只用两根手指,洗脸都只用左手。
而且……白金哎。
当然,张莉作为整个轻工局行政部门最有钱的女人,也不会轻易服输。
她以退为进:“进口的,肯定比我这粒大吧?我这粒还是从省里硬抢的,东南亚过来,本来到不了晋陵,省公司多少人看中了,我亲戚在金店,托了人终于弄到了。”
后面一段她在局里起码已经说过三十遍,大家也已经不甚在意。
只有肖慧玉认真回答她:“每一颗都有黄豆大小,一串手链上有五颗。我大表妹拿的蓝宝石,小表妹拿的红宝石。”
众人皆惊呼。
张莉也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这一颗就花了半年工资,黄豆大小,比她这颗起码要大三倍以上,那不得一年半的工资?
不不不,宝石不能这么算。
宝石大三倍,价格绝对不是翻三倍。很可能是翻三十倍。
而且是五颗……
张莉觉得自己有点晕,甚至开始想,为什么我就没有一个在外国的舅爷爷呢?
不止她这么想,其他蛐蛐也这么想。
甚至有一位蛐蛐还直接说了出来:“啧啧,这出手也太大方了吧,我也想要这样的舅爷爷。”
来串门的那位,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你是说,胡老先生,是你表妹的舅爷爷?”
“对啊。我小姨夫的舅舅,可不就是我表妹的舅爷爷嘛。”
“你表妹姓林?”
“对啊。”
串门蛐蛐突然一拍大腿:“原来林思危是你表妹!”
肖慧玉懵了,什么?什么林思危?林思危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串门蛐蛐说:“我跟张局长一起去的粮校,我听他们介绍,说校办工厂那个林思危是胡老先生的外甥女,我听林思危是喊他舅爷爷的。”
张莉也有点懵了:“不对啊,小肖不是说,林思危是私生女?”
肖慧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突然觉得,言多必失,自己好像说得太多了。
蛐蛐们都看着她,有人已经忍不住问:“到底什么关系,好复杂啊。”
串门蛐蛐已经忍不住笑起来:“我懂了。林思危是你小姨夫的私生女吧,你小姨夫不是市一中的大校长林正清吗?他生的是一对双胞胎女儿,还在读中学呢。”
第148章 新闻
不能更尴尬。
肖慧玉简直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她后悔啊, 怎么话那么多呢?她来这儿上班第一天,就得意地把自己家有头有脸的亲戚全部吹嘘了一遍。
现在好了,让人给联上了。
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偏偏那个串门蛐蛐还不放过她, 还在那儿咕咕叽:“胡老先生是真有实力。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投资粮校的校办工厂, 就是给林思危的。”
张莉终于不懵了,也赶紧道:“对啊对啊, 我也想起来了。签约会上,胡老先生还说,他投资的份额, 以后委托林思危全权打理。”
委托,全权打理。
纵然肖慧玉刚毕业,还不太懂这些经济上的术话, 但这两个词顾名思义都能知道个大概。
肖慧玉目瞪口呆:“你是说……50万都给了林思危?50万?”
她刚参加工作, 一个月工资26。她妈工龄厂, 级别高, 一个月工资42。就算按她妈工资算, 一年500, 十年5000, 一百年5万……
肖慧玉不敢想下去,这是个天文数字,竟然给了林思危。
张莉还在喋喋不休地解释, 委托打理是将资金委托给林思危进行投资和监管的意思, 并不是把50万送给林思危花。可肖慧玉已经听不进去了,50万已经把她的脑回路都烧崩了。
她下班回家,立刻向刘金秀宣布了这个特大爆·炸新闻, 说小姨夫那个归国华侨舅舅给林思危送了50万。
刘金秀也被炸懵了,嘴巴张得老大, 能塞进两个鸡蛋。
半晌才道:“所以家欢家乐那两条很贵的手链,就是小菜一碟?”
刘金秀觉得,不能自己一个人被炸,她要立刻,马上,现在就去炸刘玉秀。
胡乱吃过晚饭,刘金秀不顾天黑,骑上自行车就往鱼骨巷去了。
鱼骨巷43号,林家刚刚吃过晚饭。今天刘玉秀学校忙着学生的毕业事宜,下课比平常晚,再去买菜回来做饭,又比平常更晚了些。
到家一看,林正清也不在家,已经考完的林家乐也出门找同学玩去了,就留恍恍惚惚的林家欢一人在家。
刘玉秀哄了林家欢几句,又觉得她状态还不错,起码说话挺正常的,就拿个脸盆给林家欢,让她帮忙摘菜。
林家欢自然不会反抗,乖乖接过脸盆,将一把芹菜合到盆里,坐到院子里摘菜去了。
没多久,林家乐旋风一样冲进院门,一看林家欢在摘菜,就喊道:“妈回来啦——”
林家欢点点头,指了指屋里。
林家乐又旋进屋子里,大声喊着妈,没想到刘玉秀今天在学校受了点气,加之加班回家晚,心中正不爽,没好气道:“你一个人跑哪里去疯?不知道在家陪陪家欢吗?家欢一个人在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话都没说完,林家乐已经一跳三丈高,尖叫道:“妈,你什么意思啊!我考完了都不能出去玩了吗?我难道一定要跟家欢绑在一起吗?她痨病鬼一样,我又没生病!”
然后一阵砸东西的声音,夹杂着林家乐的哭声。
林家欢在院子里静静地听着,觉得耳朵嗡嗡的,屋子里的哭闹声听起来很遥远,隐隐还有妈妈哄劝的声音,不太真切,但妈妈哄劝之后,林家乐的确哭声渐小。
应该是妈妈又许了什么愿吧。林家欢想。
会哭的孩子总是多吃奶的。
天黑了林正清才回来,一回来就拎着公文包进了卧室。刘玉秀见状,立刻放下手里盛汤的勺子,跟着林正清进了卧室。
果然,是一位学生家长想给自己孩子调个好班,送了两条香烟。
“进口烟啊,这人出手真大方。”
林正清道:“你小声点,让孩子听到不好。”说完,不免又有些得意,道,“这家长外贸公司的,有点路道。”
刘玉秀打开柜子,将香烟放进去,只见里头满满当当塞了几十条烟,都快把整个柜格撑满了。
“得找个可靠的人,把这些烟卖了。”刘玉秀掰着烟,大致数着,“这里能卖个好几千了。”
林正清却道:“你让春国先去黑市上问问价,你别出面。”
刘玉秀却摇头:“不行,越是自家人,越不能让他们知道。你也知道的,我姐都惦记上杨柳巷的房子了,要是让他们知道咱家现在日子好过,更加要算计咱们了。”
林正清冷笑一怕:“你嘴上倒会说,两孩子一人一条手链去你家招摇,那时候你怎么不说怕人算计?”
“想吵架?”刘玉秀沉着脸,眼神凶凶地,死盯林正清。
林正清被她盯得发毛,放弃了争论,挥手道:“算了算了不说了,先放着吧。反正现在烟涨价厉害,再等等说不定卖得更贵。开饭。”
没想到,吃饭的时候一眼就望见了林家乐手腕上的红宝石手链。
林正清皱眉:“怎么又戴着,不是说小孩子不要戴这么珍贵的东西?”
林家乐立刻用手一捂,歪着脑袋道:“今天和同学出去玩才戴的,平常我不戴。”
总之还是想出去招摇呗。
见林正清又要批评孩子,刘玉秀不由出来护短:“别总是那么小家子气。就咱们现在的背景,家欢家乐戴个手链怎么了?别忘了以后她们还要分大楼房,住半条街。现在不娇养着,以后跟那个野种一样没见识啊。”
林家欢闻言,刚伸出去夹菜的手顿时缩了回来。
她可没戴手链,也不爱戴。虽然那手链的确漂亮,她偶尔也会拿出来在阳光下欣赏把玩,但她觉得这手链太重了,各种意思上的重,她还没有到配得上它的年纪。
现在她很怕被父亲一眼瞥见,又拿她当榜样去教育林家乐。
林家乐一听母亲都帮自己说话,就得意了:“妈妈说得对。以后我们就是千金大小姐,戴个手链怎么了,以后我还要住洋房,开汽车。”
“啧啧,真敢想。”刘玉秀伸出一根手指,亲昵地点在林家乐额头上。
吃过晚饭,林家欢照例缩回自己卧室里,林家乐现在也嫌她有病气,时常去跟父母挤一间大卧室,就算回屋睡觉,也会到点了才回,一进屋就上床,不太愿意搭理林家欢这个病人。
隐约中,林家欢听到家里好像来人了。
那声音非常宏亮,像是大姨。嗯,妈妈招呼去了,正是大姨。
林家欢正犹豫要不要出去打个招呼,好孩子家里来长辈肯定会出去问好,哪怕问过之后再回屋,这点礼貌也不能少。林家欢觉得自己还是应该保持礼貌,便起身拖上拖鞋,拉开了门。
也就开门那一瞬间,她听到母亲一声惊叫:“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们家老林那个归国华侨舅舅,送给林思危50万!”
“5……50万?”
刘玉秀和林正清面面相觑,心中一时竟不知道50万是个什么概念。
刘金秀好像预料到了这一切,已经开始掰手指:“我跟你们说啊,我一个月工资42,一年500,十年5000,一百年5万……”
“行了行了你别算,我头晕。”刘玉秀掐了掐大腿,疼得吸了一口气,“我们办公室赵老师,家里刚造了两间楼房,一共花了不到一万,这50万……”
这50万,能造50座两间楼房,还是市区的黄金地段。
谁听谁懵啊。
林正清率先回过神来,笑得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笑:“这个,你不会搞错了吧。我那个舅舅虽然有钱,也没有钱到这地步吧?”
刘玉秀却瞥一眼林正清:“你懂个屁,就冲送给家欢家乐这么值钱的首饰,就知道50万对他不算什么。这钱肯定不是给林思危的,是给你妈的。”
林正清顿时双眼一亮,觉得刘玉秀这个推测十分靠谱。
胡巧英明显是非常心疼胡巧月的遭遇,当年他们将胡家值钱的东西都带走,只给胡巧月留下了地契房产。
这些地和房子,一场土改就全没了,等于什么都没给胡巧月留。
而胡巧月性子清冷孤傲,要说谁给她补偿点钱,她是断断不会要的,所以胡巧英才使了一招迂回战术,将胡巧月不愿意接收的50万,直接送给林思危。
刘金秀比他们还急,在旁边大呼小叫:“管他给谁的,现在给林思危了是事实啊。我家慧玉亲耳听到的,不可能有错。”
刘玉秀却还是有些狐疑:“慧玉怎么会听到?不是说已经去轻工局上班,还想要杨柳巷的那套房子吗?”
一句扎中刘金秀。她老脸红了红,却也未伤大雅,大声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啦。说重点,你舅舅去粮校参观,又跟市里签什么协议,慧玉办公室的同事都在现场,他们亲口说的,你舅舅给了林思危50万。人家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道理来编排林思危吧。”
刘玉秀已然信了。尤其是她已经认定这钱其实是给胡巧月的补偿,现在却让跟胡巧月同住的林思危拿了。
她咬牙:“都是你,把这野种弄到你妈那里去。现在好了!”
林正清也恼火:“那还不是你不让她住家里,你要不赶她走,她会去阳川路吗?”
见二人又要争起来,刘金秀是又开心又担心。
开心的是,妹妹已经过得比她好了,总要夫妻不和让自己开心一下吧。担心的是,到底还是自己妹妹,尤其这归国华侨送来的财产,给林思危自己是一点沾不到,给了妹妹,说不定自己还能跟着沾沾光,所以,要不然,夫妻还是和一下?
第149章 遗传
“凭什么啊!”一声尖叫响起, 是在父母卧室里的林家乐,闻言冲了出来。
她在卧室里看小说,正看得津津有味, 大姨来她都懒得搭理。但一听林思危拿了这么多钱, 她破防了。
“哦哟,吓我一跳。”刘金秀正说得唾沫横飞, 冷不丁来一声怒吼,吓得她心脏砰砰跳。定睛一看,才认出是林家乐, 便道,“家乐你不要不服气,现在觉得一条手链不算啥了吧。”
林家乐手腕上还戴着那条红宝石手链呢, 被刘金秀一说, 顿时将手缩了缩, 再看这手链也变得刺眼了。
“爸, 为什么不带我们去看舅爷爷?”林家乐倒是立刻发现了问题所在。
林思危能得这么多好处, 不就是跟舅爷爷走得近吗?听大姨的意思, 舅爷爷还去粮校参观。粮校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吗?能有市一中出名吗?舅爷爷为什么去粮校却不去市一中, 肯定是林思危撺掇的啊。
一听林家乐这么说,刘玉秀也突然清醒过来。对啊,是这个道理。林正清自己倒是去见过了, 还拿回来两条手链, 可为什么没有邀请全家去见面?
不过,当着刘金秀的面,刘玉秀还想保持一贯的优越感。
她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先前的失态, 觉得让刘金秀看了笑话。
刘玉秀瞥一眼林家乐,那意思是叫她闭嘴。然后冷冷地看着刘金秀:“慧玉兴许是听错了, 或者理解错了。她舅爷那么成功的企业家,又不是白痴,不至于拿自己的钱开玩笑的。”
刘金秀却是呵呵一笑:“听起来,你们连面都没见过。都说外甥舅家狗,没吃都能爬灶头。你们老林可是他在国内唯一的亲外甥,都不邀请你们一同见个面,说明也没多在意你们嘛。”
果然她在看笑话!
刘玉秀心中已经非常不痛快。其实她也听巷子里街坊说过,市里领导都带着胡巧英一家来鱼骨巷怀古,却偏偏,完全没有见她们一家的意思。
如果说,胡巧英是不知道她家住鱼骨巷,那至少也说明,林正清去的那一趟,其实交谈得并不深入。
但之前这份不痛快是藏在心里的。且内心深处她也知道,这种疏离是自己多年来不和胡巧月来往的结果。现在被刘金秀这样残忍地挑破,刘玉秀是要翻脸了。
“我家的事,自己会处理。老林和他们也见过面了,相处很愉快。至于说其他的,你也知道,省里市里有多么重视他这趟探亲,行程安排得根本忙不过来。我说姐姐,老肖是没有什么显赫的亲戚,你体会不到这些也很正常。”
“你……”刘金秀气结,“好心当成驴肝肺。刘玉秀,我今天算是认清你了。”
已然翻脸,刘玉秀也没啥顾忌了,冷笑道:“你真是好心吗?要真当我是亲姐妹,就不会说这些冷嘲热讽的话。你不就是妒忌我家老林比你家老肖有出息,妒忌我家两个孩子也比你家慧玉成绩好。仗着爸爸的关系弄到了轻工局,要是我就躲被窝里偷笑了,还不知足,还想着杨柳巷的房子,呵,真是亲姐妹啊。”
“神经病!”刘金秀脸涨得通红,恨恨地骂一句,打算拂袖而去。
可转身要走的功夫,一句“神经病”突然提醒了自己。她转回头,望向一直站在房门口没有说话的林家欢,突然就咯咯笑了。
“我妒忌你什么?妒忌你有个陈世美老公,妒忌你有个神经病女儿?”
刘玉秀顿时脸色一变,嚎叫着就朝刘金秀扑了过去。
“你胡说些什么!”林正清也震惊不已,刚痛斥出声,发现刘玉秀已经扯住了刘金秀的头发,尖叫着狂甩。
这还了得?吵就吵了,打坏了可就损了我们林家的名声。
不,我们胡家!
我们胡家可是马上要继承阳川路半条街、拿回所有财产、闪耀整个晋陵的大户人家!
林正清赶紧冲上前拉架,从身后一把抱住刘金秀,并且呼喊着:“家乐,快把你妈拉开。”
怎么拉得开啊。
况且林家乐也根本不想拉。
她看大姨也讨厌得很,林正清抱住了大姨,大姨动弹不得,正是妈妈下手的好机会啊。
极会演戏的林家乐,一边大叫着:“好的好的,妈妈,你住手,你别动手啊,有话好好说啊。”一边在旁边左突右闪,看似忙碌,其实半根毛都没挨着。
愤怒的刘玉秀不仅扯下了刘金秀一大撮头发,还把刘金秀的脸抓出了好几道血痕。
眼见着刘金秀痛到惨叫,林家乐这才抓住刘玉秀的手:“妈,您消消气啊,大姨这张破嘴,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啊。”
刘玉秀犹不解恨,却也怕真把刘金秀打伤,朝着刘金秀呸了一声,终于松了手。
“刘玉秀!你这个疯子,你从小就是疯子!”刘金秀又气又痛,嗷嗷地哭,“林家欢就是遗传的你,全世界都知道了。”
林正清惊讶地转头,却见刘玉秀冲到炉子旁边,一把抽出火钳子,死死盯着刘金秀:“哪里来的传言,你给我讲。你不讲,我捅死你。”
刘金秀来的时候,她正好在换煤球,没来得及把火钳子从煤球里取出来,现在烧得火红火红,甚是骇人。
“玉秀,不可以!”林正清惊呼。
今天的刘玉秀也是他不认识的刘玉秀了。他跟她结婚十几年,知道她性格古怪,爱发脾气,却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暴戾。
来不及去想刘金秀的话,林正清知道,闹归闹,打归打,却万万不能出事。
“玉秀,放下!”林正清死死抱住刘金秀不敢放手,甚至一转身,自己隔在了姐妹俩中间,这样刘玉秀起码不会轻举妄动。
“刘金秀,说话,哪来的传言?”刘玉秀语气冷冷的,和她手里通红的火钳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刘金秀颤抖道:“听……听医院的人说的。我家邻居在市一院上班,前几天……前几天跟我说,林校长女儿发神经病去医院了。”
“哦。”刘玉秀扔了火钳子,通红的火钳子落到水泥地上,发出“滋”的一声,水泥地黑了一小块。
“你邻居搞错了,家欢毕业考试考完,太紧张晕过去,被同学送到医院。当天就回家了。”
“哦……”这回轮到刘金秀“哦”。
一个“哦”得阴冷而不知所谓,一个“哦”得恐惧而战战兢兢。
“那是我搞错了,是我搞错了。”刘金秀一边说着,瞅了个机会,一把推开林正清,夺门而出。
她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好像身后有恶魔在追赶。
避免了一场恶□□故,林正清终于松了口气,转身去看刘玉秀。却见刘玉秀愣愣地望着门口,眼神涣散的样子跟林家欢如出一辙。
林正清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玉秀。”他轻轻喊了一声。
刘玉秀回过神来,眼神重新聚焦在他脸上,看了一会儿,道:“我得好好想一想,这事有点复杂。”
冷静的样子,好像她从没有疯过。
“家欢!”林家乐突然喊起来。他们这才发现,林家欢不知何时已经瘫倒在房门口。
林正清和刘玉秀赶紧上前,手忙脚乱地扶起林家欢,将她扶到床上躺下。
“我没事……”林家欢的声音细不可闻。
“快去倒水。家欢,喝口水。”刘玉秀急道。
林家欢摇摇头:“不要喝水。”她没有昏倒,她只是觉得全身无力,两条腿完全支撑不了自己的体重,不自觉地瘫在了房门口。
“让我……自己躺一会儿。”林家欢说着,闭上了眼睛,那是将人拒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或许是这家人对于林家欢这种样子已经见怪不怪,刘玉秀虽也心疼,却有更烦心的事情在折磨着她。
她给林家欢盖上被子,拧开床头灯,又将床头灯稍稍转向,让它不那么直直地照向林家欢。
“那你先睡一会儿,有事喊我。妈妈在的啊。”
林家欢点点头。
就在她还在咂摸“妈妈在的啊”这句话的真诚度时,刘玉秀已经起身离开床边,快步走出去,并且转身带上了房门。
妈妈的确在的,她在鱼骨巷43号,但,不在我身边。
林家欢深深叹了一口气,任由眼泪从眼角流下,又流过太阳穴,湿了枕头。
一出女儿的房间,刘玉秀就看到了站在窗口的林正清。
此时的林家乐似乎也看出来气氛不对,很识趣地躲回了父母房间。
“院子里去透透气吧。”林正清道。
刘玉秀点点头,知道该来的都会来,默默跟着林正清来到院子里。
天边挂着半弯月牙儿,院子里有棵广玉兰,间或漏下些月光。
林正清站到树下,那漏下的月光照得他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林正清道:“金秀说的是真的?”
刘玉秀已经恢复镇定,反问:“50万吗?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说你从小就有病,是不是真的?”
刘玉秀沉默片刻,道:“我不觉得那是病。”
“这么说,你小时候的确疯过?”林正清的语气严肃了起来。
第150章 战场
刘玉秀沉默不说话。
这是默认。
林正清太了解她, 如果冤枉了她,她会大发脾气,她会反唇相讥。
“你是默认了。呵, 结婚这么多年, 你可真瞒得住啊。怪不得家欢生病了,你坚持不去看病, 是怕被人知道你也有病吧。”
面对林正清的逼问,刘玉秀出乎意料的冷静。
“结婚这么多年,你见过我吃药吗?”刘玉秀反问。
的确她除了吃过感冒药, 以及最近被狗咬了打疫苗之外,平常甚少去医院。林正清被她这么一反问,倒也迷惑起来。
略一思忖, 他还是不想轻轻放过, 道:“但刘金秀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你最好还是说实话。”
刘玉秀知道, 林正清狠起来也是真狠, 自己要是死不承认, 他转头就去找刘金秀核实, 反而不可收拾。
于是刘玉秀冷声道:“青春期有过情绪病, 治疗过一段时间,完全好了。”
这是承认了。
林正清不由冷笑:“你心思很多啊,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刘玉秀横他一眼, 眼神里是尖利的刀子, 带着恨意的那种:“你前头有个野种都瞒着我,我这点事算什么。林正清,这些日子我想得很清楚了, 当初要不是为了回城,要不是想分个好工作, 你会找我?我当年瞒着你,是怕你嫌弃,不愿意娶我。我是真心爱着你,怕失去你。你呢?”
她呵呵笑两声,有点疯,也有点凄凉:“从林思危找上门,我知道你前头结过婚,还有个女儿,我是生气,是愤怒,但不也原谅你了吗?你在学校门口被人举牌子,我不也忍着屈辱去支持你了吗?不过,你或许不一样,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是不会像我这样容易原谅的,对吧?”
林正清默不作声。
因为刘玉秀说得对,他的确没法原谅她,她自己有病就算了,还把病遗传给了女儿。
“你说话啊。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心事,不敢说话了?”刘玉秀逼问。
林正清心一横:“刘玉秀,你怕是忘了,咱们已经离婚了。”
“林正清,你……”
刘玉秀一口气没顺过来,捂着胸口,脸色煞白,跌坐在地上。
而林正清连扶都没扶,转身就进了屋。
…
顾洽回到晋陵时,正是顾淮感冒最重的时候。
可怜的顾淮,先是下河救人差点搭了自己性命,后又一路背着林家欢狂奔拼了一身力气。终于病倒了。
章秀琴哪知道缘由,顾洽一回来,她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又在顾洽跟前骂顾淮导师。
这几天导师的耳朵何止是烫,怕是要烧起来了。
顾洽得知了前因后果,心里倒是十分抱歉,尤其顾淮嗡着鼻音,虚弱地说:“我终于把你交代的任务完成了啊。”
顾洽恨不得冲上去拥抱他这个大哥。
他这个大哥,从小就是特别特别胆小的那种啊。当初顾洽受伤,顾淮风尘仆仆赶到省军总,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半点主意也没有。
这样的顾淮,竟然能下河救人,怎么不是一种勇敢啊。
但听说林家竟然没有一丁点感谢的意思,顾洽也替大哥抱不平。林家欢是病人,又是孩子,她不来可以理解,林正清和刘玉秀身为父母,又是住对面,怎么也该来感谢吧。
平常冲着自己的副市长爸,林正清明明很热情。
顾淮却说:“算了算了,我也是同情林家欢。咱们做这些也不是图人家一声感谢对吧?”
“话是这么说。下河那段,还能说林家欢瞒着家里,你在考场救人,这么多眼睛都看见,林家乐都在旁边,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顾淮吸了吸鼻子,还是堵得厉害,只能继续嗡着声道:“我猜,他们是想瞒着吧。真来感谢,爷爷奶奶就会知道。爷爷奶奶知道了……”
“那整个鱼骨巷都会知道。”说完,顾洽自己也笑了。
终究,顾洽也不是计较的人,想着自己好几日没见林思危,十分想念,想见她,也想把林家欢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林思危,便立即去了粮校。
林思危正带着工人量车间,计算立仓的坐落。顾洽远远地看着她,不去打扰,越看越觉得这个忙碌的丫头啊,怎么就这么招人呢?
他顾洽不是没见过女生,那些娇媚的、可人的、会用眼角看人的,都极会撩拨。可不知道为什么,他都毫不心动。
后来他想明白了,他根本就不喜欢这样无趣的人和事。
只有林思危是例外。
林思危是漂亮的,不管走到哪儿都是极亮眼的,但在顾洽看来,美貌是她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她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是战场本身。
远处的林思危,穿着一身帆布灰色夹克,是不知从哪儿淘来的旧工作服,墙上搭着一架长梯,她就登在长梯尽头,在墙上做着记号。
“顾洽同志。”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是庞建萍。
庞建萍在学生实操教室那边,隔着玻璃瞧见这边车间来了个陌生人,顿时责任心起,便出来张望。
一看,这哪里是陌生人,分明是林思危的对象顾洽,那位帮自己制服了暴力哥哥的解放军同志啊。
于是赶紧出来打招呼。
“庞建萍同志,你好你好。”顾洽也认出来了。他听林思危说过,庞建萍到了粮校工作,现在的庞建萍脸色红润,整个人都有了朝气,和之前怯懦愁苦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我来找林思危。”顾洽道。
“我去帮你喊。”庞建萍自告奋勇。
顾洽赶紧阻止:“不用不用,我不着急,不要打扰她工作,我等等没事的。”
庞建萍也看出来了,这位顾洽同志好像很欣赏小林老师工作的样子啊。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各种西施,比如现在就是工作西施。
庞建萍笑道:“小林老师工作起来特别忘我,总是这么亲力亲为,大家都特别佩服她。”
“是啊是啊,思危就是这样的。”顾洽笑得眼睛都弯了,大白牙露了超过八颗,“就是太高了,我看着危险啊,以后你们跟她说说,让她别爬这么高。”
庞建萍噗哧笑了:“我们怎么不劝啊,小林老师才不听呢。顾洽同志,她听你的,你劝劝啊。”
顾洽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她也不太听我的……”
看出来了,顾洽同志,是你听她的比较多呢。
庞建萍回办公室搬了一张凳子过来:“我去忙了,学生还等着我呢。顾洽同志你坐坐,她马上就好。”
“没事没事,你去忙,谢谢啊。”顾洽乐呵呵的,一点不介意一个人干坐着。
等林思危下了长梯,见到顾洽,又惊又喜:“你回来了?”
车间里的工人们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又高又帅的小伙子是来找小林老师的。先前见他一直在那儿,又和庞建萍比较熟悉的样子,工人们就有了猜测,现在小林老师一脸惊喜藏不住,实锤了撒。
魏淑芬害羞的眼珠子已经粘在了顾洽和林思危身上,悄悄道:“难道小林老师已经有对象了?”
王小虎铁憨憨:“郎才女貌,很般配啊。”
魏淑芬也觉得他们很般配,但是一想到小林老师才十八岁,都有对象了,自己都已经二十七了……
更羡慕了。
林思危不好意思在工人面前和顾洽过于亲密,毕竟她是有威信的“小林老师”,便对顾洽道:“去我办公室说话。”
这是顾洽第一次到她的办公室。
小小的办公室,却看得出林思危的繁忙。窗边的铁皮柜里放满了文件夹,办公桌上也堆着不少资料,有些资料已经翻旧了,有些资料则摊开着显然是刚刚看过。
“哎呀,这乱的,有损我形象了。”林思危嘴上说着,手上却一点都没有要收拾的意思。
还收拾啥呀,小手已经被顾洽牵住,腾不出来了。
顾洽也压根不在乎。办公室凌乱才说明他家薇薇工作的干劲和冲劲,他都不用看她怎么工作,只看办公室就能想象她怎么“冲锋陷阵”了。
虽然手被牵着,也没耽误林思危转腕看了看手表,不免抱歉道:“小洽哥,只能陪你说会儿话,两点我还有个会。”
顾洽很有“家属自觉”,立刻道:“知道你忙的,没事没事,待会儿你去开会,我在这儿等你下班。”
这样的对象,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林思危非常真诚地觉得自己幸运。
顾洽先跟她说了林家欢的事,林思危听闻,也深觉连累顾淮。她也是上班时接到顾洽从小卖部打来的电话,才知道顾洽要立即出发去省城。
她本想自己抽时间去陪考,顾洽却说已经拜托了顾淮。
想来想去,顾淮也的确比她合适,她林思危太触目,也太敏感,万一被林家乐看到,闹出来,怕反而对林家欢的病情不利。
现在这样的结果,一方面庆幸林家欢被及时救起,没有大碍;另一方面也觉得顾淮未免牺牲太大,林思危觉得,自己应该去探望顾淮,以表感谢。
一听林思危要去他家,顾洽开心得像小狗,就差摇尾巴了。
“今天下班就去,我奶奶可惦记你了,你去了她保管开心得不得了,都不骂大哥导师了。”
可怜的导师,没办法,还是得让你奶奶多骂一天,因为今天胡家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