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最终还是听了自家妻子的话, 乖乖去上药。
对身高将近一米九的贺敬珩而言,艾荣这辆房车的内部空间并不算宽敞,两人稍显拥挤地并肩坐上沙发床, 一句话没说,周遭便开始升温。
简易的翻折桌上摆着医药箱,阮绪宁用镊子取了一枚酒精棉球, 另一只手将贺敬珩的衣袖慢慢卷上去, 随即, 被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惊了一跳:假饵上的鱼钩居然这么锋利?
怪不得刘绍宴方一番道歉,那样诚心。
担心小姑娘被吓着,贺敬珩又变得抗拒,将手臂往回缩:“就这点儿小伤, 不用折腾, 冲点凉水, 它自己就愈合了。”
说来奇怪,贺敬珩身上除了那种“无所畏惧”的气场, 还有一种与体面身份格格不入的“随意感”,不像别的富家子弟那般挑剔讲究,也不知是不是与少年时的经历有关……
阮绪宁能确认的是, 自己对这位贺家继承人最初的一点好感, 就是因此而生。
贺敬珩说完就要离开,回过神来的阮绪宁却狠命扑上前压住他:“你别逞强。”
逞强。
贺敬珩不喜欢这个词, 冷不防轻嗤:“我以前受过的伤可比这严重多了,从来就没有……”
阮绪宁打断道:“那是因为你没有早一点遇到我。”
声音一如既往地软糯。
若有似无的暧昧却通过每一个字,在空气中扩散开。
意识到这句话有多容易让人误会, 阮绪宁飞快咬了下唇,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受过很严重的伤啊, 我怎么不知道?”
掰着指头算算,贺敬珩在雅都名苑住了好些个年头,他若是受了伤,自己肯定有所耳闻,就算一时间没注意,周岑也一定会……
贺敬珩给出答案:“是在遇到你之前。”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像是融杂了许多阮绪宁所不能理解的情绪,搅动空气,让那份暧昧继续发酵。
阮绪宁双唇一碰,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好慌慌张张低下头,用酒精棉球帮贺敬珩擦拭伤口,复又冲着伤处轻轻吹了几口气,似是在用这种方式来缓解他的疼痛。
虽然有点幼稚。
最后,小心翼翼为他贴上防水创口贴:“受伤就是受伤,哪怕伤口再小,也是会痛的。”
阮绪宁抬起脸,认真嘱咐:“以后如果有哪里痛就告诉我,不要一个人忍着、撑着。”
微微睁大的双眸如同骤雨洗涤后的玻璃窗,真诚清澈,惹人怜爱。
可明明是她在怜爱别人……
贺敬珩喉咙干涩,因小姑娘无心的几句话而动容。
忽然就很想抱抱她。
真相又或者是——想让她来抱抱自己。
但他们只是顶着夫妻名义硬凑在一起的两个人,中间还横着一道名为“周岑”的警戒线。
此时此刻,任何一点声音、一个动作,都可能质变成他对一个朋友的越界、质变成他对另一个朋友的背叛。
他什么都不能做。
只能尽可能压抑住身体里涌动着的、最原始的冲动。
被无形的风吹灭了心尖上躁动着的一小簇火苗,这令贺敬珩无奈且沮丧,沉默之际,两个身影前后挤进房车。
谭晴的声音猝不及防炸响:“完了,宁宁,我真来大姨妈了……”
她一向大大咧咧,并不避讳在男生面前聊这一类话题,之所以话只说一半,是因为看见了几乎要贴在一块儿的小夫妻。
清了清嗓子,谭晴瞄向好友:“咳,情况有变,我们刚才讨论了一下,宁宁,今晚你跟贺敬珩睡一间帐篷哈。”
阮绪宁怀疑自己听错了。
跟在后面进来的人是艾荣,他耐着性子解释:“刚才基地那边打来电话,说我们的帐篷被风吹塌了一顶,估计是一直放在车里没用,少了哪里的部件……谭晴说她不舒服、要睡房车,那我想着,珩哥你和小嫂子一起睡,腾一顶帐篷出来,省得再去租了。”
安排得很合理。
但两位当事人却像心有灵犀似的,双双沉默了。
机敏如艾荣,越瞧越不对劲:“你们夫妻俩睡一间帐篷,有什么问题吗?”
知道阮绪宁在纠结什么,谭晴将她拉到一边,悄悄挤眼暗示:“一间帐篷,两个睡袋——跟你们在一个屋子里分床睡,没区别的。”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阮绪宁没再反驳:“行……行吧。”
贺敬珩本想找个借口推脱掉,见阮绪宁答应下来,竟有些愕然,怔怔地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就先这么安排。”
某个瞬间。
那簇灭掉的小火苗,恍惚间又燃起了星点火光。
*
房车走走停停兜转一圈,回到露营基地的时候,正巧赶上放映露天电影。
阮绪宁揣着颗忐忑的心,一路都在偷瞄贺敬珩,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谭晴自然觉察到端倪,有意为好友推波助澜,一下车,就拽着另外三个大男人占据了观影区前排的几个空位——另外几队露营人马姗姗来迟,整个基地热闹了许多。
阮绪宁只得示意贺敬珩在后排坐下。
露天电影是这家露营基地打造的宣传卖点之一,巨型天幕、露营灯、蛋卷桌、珍珠白纱幔和暖黄色灯带装饰,让整个场地看起来氛围感十足。
彼时,第一场电影《布达佩斯之恋》已经放映一半,用一种悲伤的基调展示着上世纪的匈牙利风情。
错过开场,阮绪宁并没有多少观影兴致,她盯着幕布,喃喃询问身边人:“你看过这个电影吗?”
贺敬珩“嗯”了一声。
她又问:“说的是什么故事呀?”
贺敬珩没有直接回答:“你是想听深刻一点的,还是浅显一点的?”
“浅显一点的。”阮绪宁想了想,“如果我感兴趣的话,改天从头看一遍,然后自己总结归纳中心思想。”
是语文课代表的作风。
贺敬珩忍笑,目光略有闪躲:“这部电影说是的三个人的爱情故事,一个女人和两个深爱她的男人。”
“那她最终选择了哪一个?”
“她选择了他们。”
阮绪宁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眨了眨眼,继而又听见贺敬珩的许诺:“有机会的话,我陪你再看一遍。”
猜测这家伙也许不喜欢剧透,她没再说什么。
蛋卷桌上摆了些店家提供的小零食,阮绪宁借着昏暗的灯光挑了挑,选出一颗话梅糖,剥开塞进嘴里。
电影男主角之一的拉西罗正在自我剖析,挣扎过后,他同意自己的爱人伊洛娜与钢琴师安德拉许继续交往:“……伊洛娜的箭现在射出,一个拉西罗,一个安德拉许,分成两半的伊洛娜对我来说,总比半个都没有更好。”
阮绪宁后知后觉,什么叫做“她选择了他们”。
这句台词念完,身边的人影似乎是晃动了一下。
她扭头去看贺敬珩,只捕捉到男人匆匆垂下的侧脸。
嘴里的话梅糖酸大过甜,阮绪宁吞咽着口水,小小声说:“其实,我并不想再看一遍。”
贺敬珩抬眼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不能接受吗?”
“接受什么?”
沉默在小范围弥漫。
电影进度条在不断推进。
许久过后,他才出声:“……三个人的恋情。”
四周光线太暗,阮绪宁看不清贺敬珩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只隐隐感觉,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许。
她迟疑着扯开话题:“我更喜欢看‘合家欢’的爱情喜剧,这部电影是以二战为背景的,太沉重了……”
微凉的夜风,丝丝缕缕挤入两人之间。
阮绪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贺敬珩提醒:“去把外套穿上。”
她没有动:“忘带了。”
怀着侥幸心理,没有再去衣帽间拿外套,没想到,这么快就尝到了苦头。
贺敬珩不发一言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佯装随意地抛过去,可惜,错误地估计了两人的坐高差,也没有控制好力道,衣服好巧不巧落在小姑娘的头顶上……阮绪宁像是只头上顶着巨大树叶的小动物,自带有熟悉气息的外套里探出脑袋,讷讷地向他道谢。
贺敬珩薄唇紧抿,匆匆别过眼。
生怕再多停留一秒,就舍不得收回视线。
*
许是露营基地老板是个文艺青年,今晚放映的第二部露天电影,同样是催人泪下的文艺片。
阮绪宁蜷缩在折叠椅上,渐渐起了困意,所幸,睡过去之前,谭晴跑来招呼她去房车淋浴间洗漱。
听说房车水箱容量有限,阮绪宁不敢太磨叽,迅速解决战斗,等她下车寻到自己要睡的那间帐篷,贺敬珩已经等在里面了。
男人穿着黑色背心,正在用速干毛巾擦拭头发,而他的身下,是边缘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个睡袋……
压在最下面的充气床垫只有一个,为了晚上都能睡得舒坦些,不得不缩小睡袋的间距。
道理她都懂,但不代表心无芥蒂。
蹲身到旅行包旁,将换下来的衣物一股脑儿丢进去,阮绪宁开始没话找话:“你去哪儿洗的澡?”
贺敬珩言简意赅:“露营基地有淋浴间。”
“干净吗?”
“还行。”
“人多吗?”
“还行。”
说话间,阮绪宁注意到他手臂上的创口贴不翼而飞,合理猜测是洗澡时嫌碍事丢掉了,便贴心地问是否需要再贴上:“我想着你晚上可能要换掉,刚才又从医药箱里拿了一枚……”
说着,她松开攥紧的手心,里面果然有一枚捏了一路、已然皱巴巴的创可贴。
贺敬珩愣了愣,将婉拒的话咽进肚子里:“那就拜托了。”
处理伤口时,两人不咸不淡地聊着天,时不时相触的目光延续起先前的暧昧,并将其浓缩至更加狭小的空间里。
眼见小姑娘的呵欠越打越频繁,贺敬珩征得她的同意,灭掉露营灯,阮绪宁挑了内侧的睡袋,动作生疏地将自己塞进去,随即感觉到身边的床垫凹陷下去一块。
他也躺下了。
阮绪宁默默将小脸埋进睡袋,紧闭双眼,祈祷自己赶紧睡着,只是男人的呼吸近在咫尺,两人用的浴液也都换成了不熟悉的味道,帐篷外还有窸窸窣窣的虫鸣声、走动声与说话声……
除了贺敬珩,一切的一切,都与平时不同的。
她睡不着。
辗转难眠,又不好意思玩手机,只能被迫数羊,刚数到第五十七只,一声振动音打破了夜晚的静谧。
是贺敬珩的手机。
艾荣在五人聊群里分享了一些照片,除了他的耍帅照和刘绍宴的耍宝照,其他的都是抓拍。
贺敬珩对这种“记录生活”的行为并不感兴趣,是因为有阮绪宁的加入,才破天荒耐着性子一张一张翻看过来。
照片里的女孩笑起来灵动可爱,如同在山林间嬉戏的精灵,他的指尖动作先于大脑思考,不停按下保存。
狂轰乱炸的新消息过后,又有人冒泡。
刘绍宴:你把照片发在这边,小嫂子和谭晴都看不见啊。
程知凡:重新拉个‘露营群’好了,有什么事群里说。
艾荣:别拉群啊!珩哥和小嫂子住一块儿,传句话很方便的,至于谭晴……你们给我留个找人家聊天的理由嘛!
明白了艾荣的“小九九”,刘绍宴和程知凡一唱一和揶揄起来,贺敬珩懒得搭理他们,正要放下手机,一个许久不活跃的头像却越入了眼帘。
周岑:你们去露营了?
艾荣:是啊,我们四个,加上小嫂子和谭晴。
刘绍宴:珩哥在干嘛呢?外面挺凉快的,要不要出来喝两杯?
艾荣:你这时候还找珩哥干嘛……
贺敬珩攥紧手机,纠结着是否要回应,或者,单独找周岑聊聊,回神却见好友发了句“玩得开心”,一副不打算再多说话的样子。
打消了主动联系周岑的念头,他决定假装没看见群里的消息。
覆在身上的睡袋仿佛是被放在火炉上烧制的烙铁,逐渐升温,而他被困在其中,难以脱身,反复煎熬。
或许,今晚就不该走进这间帐篷……
可白日里一听见阮绪宁的应允,他便忘了自己的原则,试图用“丈夫”的身份来让一切变得合理化。
真是该死。
余光飘向悄悄睁开一只眼、观察情况的小姑娘,贺敬珩心虚地切出聊天界面,编了句谎话:“他们在说,露营基地的早餐供应到十点半,明早可以多睡一会儿。”
阮绪宁点头:“知道啦。”
随后,急不可耐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挨个点开常用APP进行审阅——贺敬珩自己也玩手机了,就不好意思再说她了吧?
青果群成员果然不负众望,区区几十条未读消息,就让她收获了两则八卦、八张表情包,还有一条来自广广的@,说是明天要召集小组成员来一场紧张刺激的头脑风暴、敲定《失落玫瑰》的完结章剧情。
刚冒泡发了句“嗯嗯”,阮绪宁就听见身边男人的询问:“还不睡觉吗?”
复又像是很随意地提了一句:“……在和谁聊天?”
仿佛前一句带有责备意味的“还不睡觉”,只是为了给后面的问题打掩护。
阮绪宁可想不到那么多,老老实实交代:“是广广在给我们安排下周的工作——喔,广广就是那天在地铁站说你不正经的姑娘。”
“不正经?”
“额,不是,你很正经,是她不……总之,那个就是广广啦。”
生怕贺敬珩纠结于“不正经”的形容,阮绪宁艰难地在睡袋里翻了个身,用手臂支撑住身体,指着群聊界面里难得一见的一枚真人头像:“喏,就是她。”
贺敬珩学着她的样子调整了姿势,凑过去一瞧,冷不防嗤笑出声——那姑娘的群名片叫做“魔法少女谢广坤”。
怪不得叫“广广”。
和“慕容钢板”的“板板”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擅自点评:“卧龙凤雏。”
知道这是在揶揄她和广广的名字,阮绪宁撇撇嘴,索性点开了群名片以证清白:“我们工作室成员都喜欢起这种很好玩的ID,你看,你看。”
被激起求知欲的圈外人默了片刻,抬手指向另一个头像:“梦梦?”
“九亿少男的噩梦。”
“屋屋?”
“房屋中介。”
“房屋中介?”
“嗯,因为她说想要‘一听就是同胞的日文名’,我们集思广益,就给她起了这个。”
贺敬珩:“……”
果然加入了奇怪的组织。
继续向下浏览,目光始料未及地停留在某个头像上,他拧起眉头,身体前探,企图看得更清楚些。
因男人的突然凑近而心跳加速,阮绪宁语气慌乱:“怎、怎么了?”
贺敬珩指向小小的方形图片:“这个人……”
“我们工作室新来的责编,叫杨远鸣。”阮绪宁好奇,“你认识他?”
“不认识。”贺敬珩摇了摇头,语气沉沉,“他的头像让我想起了以前住过的地方。”
阮绪宁点开杨远鸣用作头像的图片,放大后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小男孩吃糖葫芦的铜塑——周围的陌生街景,看上去并不是洛州。
她愈发好奇:“这是什么雕塑?”
“一条老巷子口的雕塑。”
“哪里的老巷子?”
“宜镇。”
“宜镇是哪里?”
“一个很小、很潮湿、很吵闹的南方城镇。”见阮绪宁目露茫然,他解释,“那里距离洛州很远,你没听说过,也不奇怪。”
许多事并不想瞒着妻子,贺敬珩默了片刻,接着道:“我被贺家接回来之前,一直待在宜镇,当年住的老巷子口,就有一尊这样的铜塑。”
小城镇。
老巷子。
阮绪宁暗自吃惊,她只听说贺敬珩以前跟随母亲住在外地,但具体住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都一概不知;原本以为,贺礼文就算再混蛋,也绝不会让妻儿流离失所、吃苦受难,可亲耳听见当事人自己的说法,再一琢磨……
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不好意思深挖贺家秘辛,又想不出安慰的话,她只好试探道:“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呢,有机会的话,真想去宜镇看看。”
贺敬珩不愿多提及:“那里没什么好看的。”
自觉语气生硬,他又补上一句:“早点睡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阮绪宁只好放下手机:“贺敬珩……”
尾音打着旋儿消失。
两人的距离太近了,像是贴在一起取暖的两团小动物。
不,是一团大动物和一团小动物——即便裹着睡袋,也无法消除他们之间的体型差。
阮绪宁双颊滚烫,稍稍向睡袋里缩了缩,喃喃说了声“晚安”。
贺敬珩并没有急于回应,只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定在那儿,直到小姑娘略显忐忑地背过身去,才伸手替她拉好睡袋拉链。
愈发煎熬。
但他还是意犹未尽地扬起唇角:“……晚安。”
015
即便有贺敬珩这个“保镖”, 阮绪宁依旧睡得不踏实。
也可能是——正因为那家伙躺在身边,她才一宿难眠。
天色渐亮,阮绪宁睁着眼蜷缩在睡袋里, 缓了半晌,终于做好了起身洗漱的心理建设准备,只是四下一张望, 发现大事不妙:她的内衣都放在旅行包里, 而旅行包, 在贺敬珩的另一侧。
目光落在身边男人那张几乎挑不出缺点的脸上。
屏息凝视观察了许久,确认贺敬珩还睡着,她轻手轻脚地滑动拉链、解开了束缚住自己的睡袋,纤细的手臂撑着身体, 妄图“翻过”对方去拿那只旅行包……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觉察到周遭不同寻常的动静, 向来警觉的贺敬珩倏地睁开眼睛, 压低声音质问:“你做什么?”
四目相对。
阮绪宁吓得一个激灵,手脚一软, 直接趴在了他的胸口上。
男人的胸肌比想象中更结实,硌得她快要不能呼吸,一句解释仿佛是从嗓子眼里飘出来的:“我的东西……都在、在那边, 我需要……”
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肯定很像手捏寿司饭团上的切片三文鱼。
阮绪宁如是想。
两具躯体之间明明隔着层睡袋,却依然能够相互传递体温, 一秒过后,两人都被烫得瞬间清醒了不少。
贺敬珩率先反应过来,别过眼:“你需要什么, 我帮你拿。”
阮绪宁的声音低到快要听不见:“要……要拿内衣……”
语罢便自责,不该说得那么直白。
只是万万没想到, 像贺敬珩这样的家伙竟也会无措,听完自己的需求,他用更低、更别扭的声音回问:“你的……嗯,在哪里?”
帐篷里没有点露营灯,借着透进来的微弱日光,阮绪宁指了指两米开外的粉红色旅行包。
带着一点悔意和一点赧意,她跟随他起身的动作、慢慢跪坐在睡袋上:“你帮我把包拿过来就好。”
贺敬珩舒展长臂,将旅行包拖拽到妻子面前,随后,利索地从睡袋里脱身、挪到帐篷入口处:“我去洗漱,一会儿营地餐厅见。”
心里明白这是要留给她私人空间,阮绪宁心存感激地点点头。
*
对平日不怎么接触大自然的阮小姐而言,一切户外项目,包括但不限于户外并不好吃的早餐、户外永远接不到的飞盘、户外群魔乱舞的野迪、户外只看不打的牌局……都是很新奇的体验。
如果玩游戏时不需要与自家丈夫强行组队,就更完美了。
这一日过得飞快。
晚饭时间,先前预定的BBQ食材如约送达。
碳火袅袅升起,艾荣一行的牌局如火如荼,阮绪宁和谭晴不擅长这个,很自觉地寻了个角落自拍、闲聊,时不时瞄一眼风云变幻的牌桌,再瞄一眼风云变幻的烧烤炉。
第三次捕捉到贺敬珩佯装不经意飘过来的视线后,谭晴终于将话题引向最感兴趣的方向:“话说,你跟贺敬珩还没有进展吗?”
阮绪宁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进展?”
谭晴咂咂嘴:“昨晚氛围那么好,你们孤男寡女挤在一间帐篷里,就没有发生点什么?”
被昨晚和今早发生的种种“意外”扰得心神不宁,阮绪宁嘴上却道:“都说了,贺敬珩对我没有想法。”
盯着对方的眼睛、确认她不是在妄自菲薄后,谭晴摸着下巴做困惑状:“不应该啊,贺敬珩那家伙正是气血方刚、如狼似虎的年纪,身边躺着这么可爱的老婆,他居然不为所动?有问题!绝对有问题!这些年也没听说他有公开交往的女朋友,该不会……”
面色愈发凝重,她顿了两秒钟:“该不会真的是因为周岑吧?”
对于好友乱磕CP的喜好,阮绪宁见怪不怪:“当年我表白失败,你也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对调了两名男主角的位置而已:
——这么可爱的青梅主动表白,周岑居然拒绝了?
——喜欢野的?周岑不会,咳,是对贺敬珩有点儿意思吧?
——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宁宁,你的理想型男朋友可能已经有男朋友了!
因为过于震惊,以至于阮绪宁到现在都记得谭晴说这些话时夸张的面部表情。
谭晴也记得。
她鼻中轻哼,一把搂过阮绪宁蹭啊蹭:“那我不管,反正,就是他们的问题——我们家宁宁天下第一可爱,谁见了不喜欢?”
是被狠狠夸奖了。
但实在高兴不起来。
贴着“天下第一可爱却不招那两个男人喜欢”的标签,阮绪宁干笑着,借口要去拿些烧烤来吃,这才从好友的“魔爪”下逃脱。
程知凡是个书卷气很重的家伙,一向不爱参与牌局,今晚这种场合,他便主动请缨坐镇烧烤炉。
很快,书卷气便被浓重的辛香料气味遮了个严严实实。
见阮绪宁走过来,他像模像样地摇着手里那把找露营基地老板借来的蒲扇,问嫂子要来点什么。
阮绪宁指着占据烧烤铁架“半壁江山”的牛肉串:“这个就行。”
程知凡分出一大把给她:“够吗?”
“再多给我一些吧。”生怕对方误会自己的胃口,阮绪宁接着又道,“我是想让大家分一分——贺敬珩好像都没怎么吃东西呢。”
无心之言,却是旁人耳中的“夫妻恩爱”。
程知凡会心一笑,正要将剩下的烤串全都给她,忽地想起什么,一把签子悬在半空,吞吐道:“其实珩哥他……”
后半句话被他咽了回去,愣愣看着那位阮家小姐自顾自忙活起来。
只见她用筷子将铁签上的牛肉粒一个一个拆下来,盛在一次性餐盘里,闷声不响连拆三串,想想仍觉得不够,又拆起第四串。
程知凡眯起眼睛,冷不防压低声音:“你都知道?”
“知道什么?”
“珩哥很讨厌这种细细长长的签子,也从不跟我们出来吃烧烤。”
“嗯,贺敬珩和我说起过这件事……可总不能让他看着我们吃呀,所以,我先帮他拆下来。”
说着,阮绪宁瞄了眼摆在一旁的不锈钢长签——这东西看起来比竹签更骇人,他肯定会害怕的。
程知凡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试探:“那你知道原因吗?”
咂摸出对方本意并不是询问,阮绪宁停下手里的动作,直视着他:“我不知道,但我很想知道,如果你知道的话,请务必如实告诉我。”
被揭穿的程知凡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贺太太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他认栽般叹了口气:“那我就多嘴一回,希望珩哥别跟我计较。”
*
阮绪宁后来才知道,程知凡的父亲原来是锋源集团的高管之一,以前专门为贺老爷子办事,去外地接贺家独孙回洛州这件事,就是程父去办的。
她想起那个多雨又吵闹的南方小镇:“宜镇?”
“对,宜镇。”
许是觉得这位阮家小姐对贺家的陈年旧事有所耳闻,程知凡放松了一些:“当年,珩哥的母亲未婚先孕,但贺礼文那家伙根本不打算负责,还污蔑她在外面有别的男人……珩哥母亲不得已回到宜镇生活,受了不少非议,后来她生病去世,珩哥就一直寄宿在姨母家。”
“我爸平时不会多说这些事,有一次喝多了才告诉我,珩哥那个姨母是开串串店的,家里还有个宝贝疙瘩似的亲儿子,对来历不明的珩哥很差劲,非打则骂,一度还逼他辍学看店来着。”
“我爸找过去的时候,发现珩哥就被安排睡在杂物间里,几平米的小地方只有一张破沙发,而且身上还有不少伤……听邻居说,那女人脾气上来会用竹签子扎他,珩哥在宜镇那鬼地方,没少受亲姨母的虐待……”
虐待。
这个近乎于陌生的字眼,令阮绪宁不受控制地双肩轻颤,红润的唇动了动,好半天才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可是,贺敬珩看起来不像是会被人欺负的样子。”
程知凡蹙眉:“那个时候他才十三岁啊,寄人篱下,无依无靠,能有什么办法?”
阮绪宁又哽住。
自幼被家人精心呵护、连打针都觉得疼的大小姐,根本无法想象竹签子扎进皮肉里的痛楚……
即便她一向自诩想象力丰富。
贺敬珩的恐惧不是空穴来风。
贺敬珩的无畏也不是与生俱来。
她不清楚他的遭遇,还自以为是地用彩色蝴蝶和托马斯小火车来安慰他……
或许,那个瑟缩在破沙发里等待无数小伤口自行愈合的少年,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托马斯小火车,也很少见到拥有鲜艳翅膀的彩色蝴蝶。
自己的安慰既无聊,又可笑。
还有点儿愚蠢。
回忆起这段时间与贺敬珩相处的点点滴滴,阮绪宁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直到程知凡将新烤好的五花肉和鸡翅拆下来放进餐盘里,她才背过身,吸了吸泛酸的鼻头。
*
端着喷香的食物回到牌桌前,贺太太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艾荣刚指导完初入江湖的谭晴,又想着拉新人入座转转运:“小嫂子要不要来玩两局啊?”
贺敬珩也怂恿:“要玩儿吗,输了算我的。”
揣着重重的心事,阮绪宁摇摇头,将装有烤牛肉粒的餐盘摆在丈夫手边,又贴心地放了双筷子,随后乖巧坐在一旁,盯着他,生怕再让谁欺负了去。
刘绍宴眼尖,当即酸了一句:“啧,咱们珩哥有了老婆就是不一样,连牛肉串都能吃到拆好的……”
艾荣讪笑:“你不服气,你也找个老婆啊。”
“不不不,荣哥还没老婆,我哪儿敢抢先啊?”
“你是不敢,还是压根找不到?”
“靠,被人看扁了……想当年我在洛大,那也是被学妹们称呼‘欧巴’的男人……”
“是,就因为一个眼神不好的小学妹喊错了人,你四年都在研究什么韩系穿搭,一到秋天,围巾就像焊死在脖子上一样,恨不得洗澡都不摘!”
“不都是你们送的?我每年过生日,你们约好了似的都送围巾,四年啊,十二条围巾啊!我根本戴不完!”
“你也知道,只有我们送你围巾……”
两人夹枪带棒吵起来,谭晴嫌吵,笑眯眯地拿起两块枫糖烤面包,一人一块,堵住了嘴:“行了,两位帅哥,面包会有的,老婆也会有的。”
被“封口”的艾荣和刘绍宴只能相互瞪眼,嗯嗯呜呜,最后,目光不约而同聚集到谭晴脸上。
贺敬珩没搭理他们,只瞧了会儿热闹,便抬眼冲自家妻子道谢。
阮绪宁回了句“不客气”。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地守护着那个自烧鸟店而起的秘密。
以及,生疏又密切的夫妻关系。
阮绪宁小口小口解决着手里的烤鸡翅,心里想着宜镇,想着老巷,想着串串店里的倔强男孩。
她向来“挂相”,心里一旦装进了事儿,全都写在脸上。
贺敬珩很快觉察。
搅动风云间,他分出放在牌桌上的注意力,抓起手机,发消息问她怎么了。
看见手机屏幕上的消息提示,阮绪宁一惊,匆匆点开聊天界面,删改许多次才敲下一句话:没事,就是有点累。
没有回复。
两分钟后,贺敬珩自折叠椅上起身,将手里的纸片扑克随意一拢,丢进牌堆:“突然想起来晚上回去还有点儿事,我们住得远,先走一步了。”
刘绍宴手贱去翻那几张牌,随即大惊:“不是吧?这么好的一手牌,珩哥你直接弃了啊?”
贺敬珩冲前面高高垒起的筹码抬了下巴,对谭晴道:“你拿去玩儿吧。”
刘绍宴吹了个口哨:“呦,泼天的富贵。”
谭晴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乐颠颠揽过筹码,多余的话一句也没问,只一个劲儿招呼小夫妻早点回去休息,帐篷留给他们几个收拾便好。
阮绪宁知道贺敬珩是体谅自己,本想小声劝说没必要提前离席,可男人的语气和行为半点儿没留余地,她只好收拾了东西,乖乖跟他回到车上。
黑色大G缓缓驶出露营基地。
直到草坪上的一切都模糊成了光点,贺敬珩才重新询问:“真的没事?”
阮绪宁没吭声,目不斜视望着一路星辉。
贺敬珩不再追问:“如果困了,就在车上睡一会儿,到家我叫你。”
某人确实归心似箭,觉察到座椅明显的推背感,阮绪宁攥紧安全带,软软唤了他的名字:“贺敬珩……”
这样的呼唤很有杀伤力。
特别是对贺敬珩这种的人而言。
他用余光扫去过。
阮绪宁长睫低垂,道出酝酿了许久的话:“以后,你不要再睡沙发了。”
是通知的语气。
完全没有去思考这句话的深意,贺敬珩只当是阮大小姐又起了善心,于是勾勾唇角,反问道:“那你要我睡到哪里去?”
阮绪宁扭过头,凝视着他。
而后,一字一顿地回答:“……睡床上吧。”
016
阮绪宁的提议着实出乎意料。
贺敬珩放慢车速, 迎着光和影的交替变换,一路自我博弈。
反正也一起睡过帐篷了……
其实睡两床被子并不会有肢体接触……
难不成还真要睡一辈子的衣帽间沙发吗……
说服自己的理由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贺敬珩终于意识到, 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再果断拒绝妻子的主动亲近了——无论她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
回到茂华公馆的时间,比预想中足足迟了二十分钟。
在夜幕映衬下, 绿荫环绕的巴洛克式建筑物愈发庄严、肃穆, 如同审判背叛之徒的刑场。
走进主卧, 关上房门,贺敬珩做着深呼吸,正想再一次确认阮绪宁的意愿,却发现她抱起那床印有兔子图案的被褥、噔噔噔跑进了衣帽间。
喔。
是“交换睡觉的地方”, 不是“睡在同一个地方”。
眼皮一跳, 贺敬珩长时间屏住的一口气, 终于呼了出来。
继而是遗憾。
遗憾具象化成为呼啸的海浪,将他从头到脚吞没。
原地站了片刻, 他摸出手机给阮绪宁发消息:所以,你是打算以后一直睡衣帽间了?
视野外的小姑娘几乎是秒回:我个子矮,睡沙发正合适。
随后, 又发来第一视角的自证照片:两只光着的脚丫。
她已经睡下了, 且三人座沙发空间有余。
确实挺合适。
阮绪宁:你就安心睡床吧。
贺敬珩没再继续掰扯,放下手机, 开始重新适应许久不敢逗留的主卧。
既然拗不过“小钢板”,那就让她睡一晚,等尝过苦头, 明天再想办法换回来。
*
两日的露营生活令体力透支,洗漱过后, 各居一方的夫妻俩都没了动静。
没多久,贺敬珩便被“咚”地一声闷响惊醒。
担心阮绪宁翻身从沙发上掉下来,他迅速下床,借着刻意调暗的甬道灯光,快步走进衣帽间查看。
还好。
掉下沙发的是手机。
不过,小姑娘的睡相也有点糟糕:长发略显零乱地遮住泛红的小脸,睡裙花边吊带拧巴着,露出半边圆润的肩头,印有兔子图案的薄被堪堪盖住小腿,红润的唇瓣微微张喘,连呼吸也比白日里显得急促……
隐隐不安,贺敬珩走近几步,用手试了下阮绪宁的额头。
烫得厉害。
诸多顾忌当即被抛至脑后,他将人打横抱起,折返卧室。
苏醒过来的阮绪宁“唔”了一声,本能地抬手环住男人的脖颈,喃喃地唤:“贺敬珩,你做什么啊?”
她本就娇小纤细,无骨般瑟缩着,更令人心疼。
贺敬珩出声安抚:“你在发烧,回床上躺着,我让医生过来一趟。”
阮绪宁一时间只觉得脑袋沉得厉害,不受控制地往他颈窝贴,却不松口:“会不会太麻烦了,明天一早再……”
男人轻嗤:“叫我别逞强,那你自己呢?”
她哑了火。
贺敬珩将人抱上床、俯身整理枕头和被褥,见对方还企图挣扎起身,情急之下,自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乖。”
他不擅长哄人,语调生硬又别扭,但这个字对阮绪宁来说是永远无法打破的魔咒——她当真听了他的话,乖乖躺好了。
抽屉里就有耳温枪。
贺敬珩替她测了体温,果不其然,烧到38度7,变为红色的电子屏背景预示着状况不容乐观。
取退烧贴、喂水、吃退烧药……
独栋别墅的灯光一层一层亮了起来。
四十分钟后,家庭医生驱车赶来,一番检查过后,给出了两人意料之中的诊断结果:着凉发热,多喝水、多捂汗,静养几天即可。
别墅熄灯已是后半夜。
看着双眸紧闭、面色不佳的妻子,贺敬珩悬着的心并没有放下来。
他搬来一张沙发椅,打算在床边守夜,谁料,俯身替阮绪宁掖被子时,却被自被窝里探出来的小手扯住了衣袖:“别走……”
贺敬珩一愣:是让自己别走吗?还是,潜意识里的呓语?
能让这个小丫头说出“别走”两个字的,想来,也只能是那个人了吧?
胸口莫名堵得慌。
他咬了咬牙,颇为淡漠地丢出句话,提醒对方认错了人:“我又不是周岑,没有出国留学的打算。”
阮绪宁缓缓睁开眼睛,不明所以地望向他:“你也发烧了吗?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周岑……”
贺敬珩发誓,这辈子都没这样犯过蠢。
懊悔之际,耳边又响起小姑娘的挽留:“贺敬珩,别再睡沙发了——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今晚就和我一起睡床上吧,我只是着凉,不会传染的,你看,现在都已经好多了。”
贺敬珩眼眶欲裂。
她泛滥的同情心,在他听来,却是直白的示好。
仅仅是一瞬间,自持垒起的砖墙轰然倒塌,无处不在的警戒线也悉数崩裂,憧憬和向往汹涌倾泄,再难遮掩。
他想,自己的道德感确实不多。
耗尽了。
见底了。
就要原形毕露了。
剖析至此,贺敬珩轻手轻脚地在阮绪宁身边躺下:“那明晚呢,我还可以和你一起睡在床上吗?”
许是没料到这个问题,阮绪宁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很轻的声音回复道:“明晚也可以的。”
他扬了下唇角。
随之而来的,是更轻声的允诺:“以后,都可以的。”
悄然无声攥紧双拳,贺敬珩释然地、安详地闭上眼睛:“知道了。”
道德感?
那玩意儿谁爱要谁要……
反正,他是不要了。
*
对阮绪宁而言,这是一个黏黏糊糊的夜晚。
醒来时浑身都覆着薄汗,她难耐地用额头去蹭枕头,下一秒,顺滑却触感陌生的布料便令她猛然睁眼……
搁在自己脑袋下面的,不是枕头,而是贺敬珩的胳膊——那件黑色丝绸睡衣都被压出了褶皱。
见男人一副醒来多时、被迫给她充当枕头的模样,阮绪宁讷讷道歉:“抱歉,我睡觉不太安分……”
短暂的沉默后,贺敬珩颔首表达认同:“确实不太安分,啧,露营那晚怎么没看出来?”
“可能是因为被睡袋‘封印’了吧?”
“原来如此。”
“你要是觉得困扰,要不,我们把床上的被子换成睡袋?”
看着小姑娘盛满真诚的双眼,贺敬珩忍不住别开脸,轻笑出声。
阮绪宁抓抓头发,也跟着笑了起来——自然是不可能的。
笑着笑着又僵住。
两人光顾着说话,还保持着紧贴在一起的姿势。
她面上一烫,忙要起身。
贺敬珩却取过床头柜上的耳温枪,俯身过来:“别动。”
阮绪宁乖乖不动。
或许是还在发烧的缘故,耳廓很烫、耳根也很烫,随着耳道内出现异物感,她瞬间有种周遭变安静的错觉……
全世界似乎只剩下贺敬珩的呼吸声,她的心跳声,以及耳温枪的读秒声。
很快,又多出一个富有磁性的男声:“退烧了。”
阮绪宁回过神,“喔”了一声,遮掩尴尬似的拿起手机。
有三通来自“魔法少女谢广坤”同志的未接来电。
瞥了眼数字时钟,她惶恐惊呼:“糟糕,忘记请假了……”
说着,心急火燎开始回拨电话。
生怕她勉强自己,贺敬珩提醒道:“多歇几天。”
话音未落,小姑娘满含警告的眼神就飘了过来。
随即,手机听筒里传来了广广的颇有特点的嗓音:“板板,你怎么啦,到现在都没来工作室,电话也不接……刚才是谁在你旁边说话?男人?你在家里藏了男人?还是和男人在外面鬼混?什么情况!”
贺敬珩懂事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起身走进衣帽间。
阮绪宁及时找补:“哪、哪有男人,是视频忘了关而已!嗯,我昨晚发烧了,吃了药,刚刚才醒过来……不用,不用,我明天就能去……”
尽管阮绪宁一再表示自己可以,广广还是让她在家休两天病假,又替正在开周一例会的老陆转述了工作安排:杨远鸣接下来会负责运营工作室的少女漫项目,让两人尽快磨合。
挂断电话后,阮绪宁心力交瘁地倒在床上,视线逡巡,卧室里已然不见贺敬珩的踪影。
倒也并不失落。
说到底,那家伙是贺家继承人、要管理那么大一家公司,他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也没必要成天围着她转。
更何况,他待她已经足够好了。
掌心不经意碰触到贺敬珩昨晚睡过的位置,那里仿佛还留有他的温度,阮绪宁抿紧双唇,情不自禁涌起窃喜。
*
再次睁眼,是下午三点半。
阮绪宁洗了个澡,换上最舒适的睡裙,不下楼去了趟餐厅。
按张妈的说法,病人吃白粥只会更加没力气,所以,她将山药、香菇、虾仁和瘦肉一起炖煮在粥里,做了简单调味,尝起来味道很不错。
错过两顿饭点,阮绪宁的胃口比平时更好,一口气喝掉大半碗营养粥,感觉整个人都重新活了过来。
正对着桌上那一大束淡绿色的木绣球花出神,男人修长的手指便毫无预兆闯入了她的视野。
伴随着指节轻叩桌面的声响,贺敬珩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感觉好些了吗?”
阮绪宁脱口道:“好多了。”
等等……
这个时间点,他不应该在家啊。
贺敬珩拉开欧式扶手椅,略显疲惫地坐在她身边:“对了,我和老爷子说了你生病的事,他很记挂,晚上记得给他打个电话。”
阮绪宁应着声,继而感慨:“你今天回来的好早呀。”
贺敬珩没说话。
她反应过来:“贺敬珩,你是一整天都没去公司吗?”
难得翘班的贺总只言其他:“刚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
怪不得在家还穿着正装……
阮绪宁又低头喝了口粥。
她很清楚,贺敬珩是在担心自己,那家伙虽然看起来不好相处,其实很会照顾人,不然,也不可能与性格温和内敛的周岑玩在一起。
物以类聚。
他们的内核都是相似的,强大,稳定,温暖。
贺敬珩轻咳数声,打断她的深入思考:“再去床上睡一会儿吧。”
阮绪宁抬手指向楼上书房的位置:“不睡了,要去整理电脑里的画稿呢。”
贺宅书房空间很大,还是里外套间,婚礼前夕,贺敬珩就按照新娘子的要求配置好了电脑和手绘屏,硬生生将书房“爆改”画室。
显然,贺敬珩并不希望某位病患过于操劳:“不着急的话,就歇一天。”
阮绪宁小声反驳:“可我真的睡够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做点事正经。”
正经事。
听到这三个字,贺敬珩忍笑,转而提议:“那,要不要用我当参考?”
他抬手扯掉系在脖颈间的纯黑色领带,慢条斯理缠上手腕:“刚才开会一直坐在电脑前,身子都僵了,想去健身房活动活动筋骨,你要过来看看吗?”
阮绪宁想起来了,露营前夕说好的,这周看他打拳。
但贺敬珩昨晚没睡好,今天又居家办公,让他当“参考”,既出卖力气又出卖色相,会不会太累了呀?
有点心疼。
迟迟未听见回应,贺敬珩抬眼睨她,刻意压低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要来看吗——不穿衣服的剧烈运动。”
017
粗重的呼吸, 潮湿的额发,块状分明的胸腹肌肉,捶打沙袋的沉闷声响以及少女的仰望, 构成了这个午后的主旋律。
阮绪宁面红耳赤。
但目不转睛。
毕竟,难得有这样正大光明欣赏“男色”的机会。
贺敬珩也很卖力。
脱掉碍事的衬衫,仿佛也解放了最原始的战斗欲, 挥拳之际, 汗水顺着他蜜色肌肤缓缓滚落, 不遗余力地释放雄性荷尔蒙,昭然着身体主人傲人的精力。
沙袋摇摆不定,如同女孩胸膛里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不穿衣服的运动,果然很剧烈。
阮绪宁托着腮默默地想, 贺敬珩像是那种一生气就会把女主按在床上do五六七八次的狠人。
等等!自己在想什么, 生活又不是漫画, 哪里来的男女主角?
就算有,女主那也是……
她捂住滚烫的脸, 迅速甩掉脑袋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
怪异地举动引得贺敬珩收拳、侧目:“不看了?”
透过指缝,阮绪宁的目光依旧黏在对方精瘦的腰腹上,点了点头:“那个, 我刚才拍了几张照, 已经够用了……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说着,又担心行为不妥:“你放心, 照片我不会拿给别人看的。”
贺敬珩最后猛击两拳,稳住了沙袋,这才卸下拳套和绑手, 抓起收纳架上的干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身体:“拿给别人看也没关系, 只是先得想清楚,要怎么介绍照片里的‘男模特’。”
阮绪宁被问住了。
想起广广那天的猜测,她灵光一现:“那就说是花钱去会所里请的……”
“嗯?”
“没、没什么。”
贺敬珩没听清楚,也不打算刨根问底,他丢掉毛巾,将先前脱下来的衬衫很随意地披在肩膀上,敞着前襟,走向健身房角落里的小型水吧。
这给了阮绪宁“逃过一劫”的错觉。
她再次郑重承诺:“私人参考素材,一般不随便分享。”
被“私有化”,贺敬珩还挺受用。
黑金配色的壁柜里成排摆放着饮品,他打开柜门,取出两瓶矿泉水,递给阮绪宁一瓶,忽地想到什么,又收回来:“算了,你别喝这个,我让张妈送杯热水上来。”
阮绪宁并不在意,见贺敬珩已经拧开了瓶盖,便径直接过喝了一口。
又端详起手里的塑料瓶标签:“你还在喝这个牌子的水呀?”
记得念书那会儿,她偶尔会趁午休时间跑去篮球场看周岑打球,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再塞给他一瓶从校园超市里“顺手”买的矿泉水——就是这个牌子。
周岑似乎并不反感和她说话,也从不拒绝她送的水,只是会在球友们起哄时,示意他们别吓着小学妹。
再后来,阮绪宁认识了贺敬珩。
每次“顺手”买一瓶水,变成了“顺手”买两瓶。
贺敬珩同样记得那些零散保存在脑海中的青春秘事,他深深看了阮绪宁一眼:“当年我沾了周岑的光,没少喝这个牌子的水,习惯了。”
阮绪宁缩缩脖子,不敢接话,生怕又被对方取笑。
两人在水吧的大理石岛台边坐下。
健身房里的器材与家具都是按照贺敬珩的喜好定制的,对阮绪宁而言,圆形吧椅有点高,费了些力气才坐稳妥。
贺敬珩一口气喝完剩下的水,扭头望向她:“其实我挺好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角色,需要‘这种’参考?”
他说的含糊,但阮大主笔听明白了:“一个反派BOSS,我的手机相册里就有画稿,我找给你看。”
她兴致高涨地将手机递过去:“喏。”
图片里是个身材健硕的男性角色,黑西装,大背头,叼着烟,眉眼与贺家少爷有几分神似,只是脸上多了道骇人的疤痕,身后还常年跟着一群气氛组小弟,一看就是混社会的大哥。
想到小姑娘画这一类角色就会自动代入自己,贺敬珩哭笑不得:“不会还参考了我的名字吧?”
“当然没有。”
“这个反派BOSS叫什么?”
“丧彪。”
贺敬珩:“……”
读懂了沉默中的不满,阮绪宁解释道:“是大家一起想的。”
贺敬珩微微颔首:“确实很符合你们工作室一贯的起名风格。”
阮绪宁无法反驳,坐在那儿安静喝完了小半瓶水,起身道别:“我先回房间整理照片,今天辛苦你了,回头我请你吃……”
边说话边跑路的结果是:差点梅开二度,再次撞上玻璃墙隔断。
好在她及时站稳了身子,挽回些许颜面。
贺敬珩心有余悸地皱眉:“回头我让郑海安排人过来,把那几扇玻璃拆了。”
生怕兴师动众惊动了贺老爷子,阮绪宁急忙婉拒:“没必要麻烦,我又不会经常过来。”
贺敬珩默了片刻:“万一,还有别的角色需要‘参考’呢?”
言下之意,是邀请她常来。
阮绪宁暗自琢磨了一会儿,为贺敬珩、也为自己出主意:“或者,在玻璃上贴点儿醒目的标识?我就是看不清,才会撞上的……”
她抬手冲玻璃比划了几下:“我那儿正好有一些贴纸,是之前布置工作室剩下来的,可以贴在这里吗?”
贺敬珩松了口气:“你做主就好。”
得到准许,阮绪宁兴高采烈跑去小画室拿贴纸。
一去一回,不过五分钟。
看到那些贴纸的第一眼,贺敬珩略微有些后悔:是一堆造型各异、憨态可掬的卡通兔子,如果贴在玻璃上,自己以后就得在这群小东西的“注视”下跑步、撸铁、打拳了……
阮绪宁热切地睁大眼睛:“很可爱吧?”
她的神态和其中几只兔子无异。
甚至,还要比它们更可爱一点。
轻不可闻叹了口气,贺敬珩投降一般从小姑娘手中接过贴纸,眉眼低垂,主动开始撕背胶。
每天能被这种眼神注视,似乎也不坏。
*
阮绪宁上手之后才发现,工程量巨大,好在有贺敬珩帮忙,两个人配合起来,还算顺利。
她撕下最后一只兔子贴纸,将有胶的那一面覆上玻璃,正要抬手抚平,掀眼却发现那家伙不知何时绕去了另一侧,没穿好的衬衫虚虚掩着上半身,仅隔着一块透明玻璃,连胸腹肌肉的纹理都看得清。
阮绪宁吞咽着口水,本该按压贴纸的小手,鬼使神差,探向别的位置……
直到碰触冰冷的玻璃,才堪堪回神。
她不敢声张,心虚地垂着眼,埋头继续干活。
还是想摸。
比起看的话,如果能摸几下,应该更具有“参考”价值吧?
她努力为自己的私心找借口,只是没想过,内心的挣扎全都写在了脸上。
贺敬珩低头观察小姑娘好一会儿,识破那点小心思后,唇角弧度越来越大,倏地前倾,与之视线持平。
阮绪宁讷讷地盯着那双满含戏谑的眼,忽而意识到,两人此刻的动作,宛如即将接吻。
婚礼那天的错位表演,还记忆犹新……
她吓了一跳,鼻息在玻璃上凝出一团小小的雾气,随即退后一步,捂住起伏不定的胸口:“贴、贴这一面就好了,你跑去那边做什么?”
贺敬珩直起身子:“哦,看看整体效果。”
他双手抱肩,语气罕见的轻佻:“……是挺可爱的。”
谁知道是在说那些兔子贴纸,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气氛不对劲。
阮绪宁将没贴完的兔子贴纸紧紧攥在手里,本能地想逃:“那、那就先贴这么多吧,我下楼喊张妈上来打扫。”
婚后的频繁接触,她发觉贺敬珩越来越奇怪,而自己面对他的时候,心跳加速也越来越频繁:如果是在少女漫画里,这绝对是陷入热恋的迹象;可放在现实中,她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没有任何参照物。
自始至终,贺敬珩都不是自己偏爱的那一类男主角人设。
她猜不出后面会发生怎样的剧情。
*
是夜,阮绪宁带着解不开的疑惑上床就寝。
卧室亮灯后没多久,贺敬珩也从健身房回来了,见她躺在床上玩手机,什么都没说,径直拿了换洗衣物走进浴室。
很快,传来淋浴声。
阮绪宁在煎熬中点开朋友圈,最新一条就是谭晴递交辞职信的状态,还配了“从前是牛马,如今要做人”的表情包,她点了赞,正打算找好友私聊两句,却意外看见通讯录一栏冒出红点。
是杨远鸣的好友申请。
想起老陆的近期工作安排,她急忙确认通过。
杨远鸣大大方方打了个招呼:身体好点了吗?
阮绪宁:好多了。
阮绪宁:我明天就去工作室,不会耽误连载进度的[握拳]
杨远鸣:我没有催你来上班的意思,广广不是给你批了两天假么,安心在家休息。
阮绪宁:我已经没事了。
阮绪宁:过段时间还要回学校答辩,参加毕业典礼呢,不好意思总请假。
杨远鸣没再多劝,接着为她带来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全新的漫画平台“悠看”在签S级稿件,有意与青果工作室合作。
杨远鸣:我接触过“悠看”,那边对有潜力的新作品扶持力度很大,广广说你一直想画原创故事,有没有兴趣尝试一下?我也会尽力帮忙的!
阮绪宁:当然有!
杨远鸣:如果身体撑得住,今晚好好想一想,明天我们开个小会?把故事梗概梳理一遍?
阮绪宁:嗯嗯!
敲完这句话,她捧着手机翻身坐起,面上有止不住的笑意。
好巧不巧,身着浴袍的贺敬珩推开了浴室磨砂门。
两人远远相望。
经历白日一场视觉盛宴,再加上晚间独处一室的氛围加成,被赧意浸没的阮绪宁迅速敛起笑容,目光躲闪。
贺敬珩愣怔,一股莫名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他用手捋着半干的头发,顺势将睡袍领口扯得更大,随即走到床边铺好被褥,故意发出不小的动静。
没用。
小姑娘仍抱着手机,不知和谁聊得热火朝天。
为了保暖,她换了一身灰粉色的丝质长袖睡衣,伸出被窝的袖口上,绣着颜□□人的草莓图案。
贺敬珩靠坐床头思考片刻,故技重施:“还不睡觉吗?”
接下来,就可以问“在和谁聊天”了。
阮绪宁并不知晓这个套路,只当是贺敬珩好奇,便主动交代:“在和责编聊天呢——就是那个杨远鸣,我们刚加上好友。”
男同事。
凭空给妻子的聊天对象标好备注,贺敬珩的眼底有寒芒暗涌。
借着暖黄色床头灯光线,阮绪宁又与杨远鸣闲聊了几句,这才想到干晾了丈夫许久。
她抿了下唇,补偿似的寻他说话:“我问过杨远鸣了,他真的是宜镇人,就住在南坛巷。”
贺敬珩眼皮一掀,淡淡道:“我以前也住在那附近。”
没有等来更多有关“南坛巷”的后文,阮绪宁略显失望,回忆起贺家少爷的童年经历,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欠考量:“贺敬珩,对不起啊……”
“为什么突然道歉?”
“就是觉得,你可能不想回忆以前的事。”
贺敬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叮嘱某个爱逞强的病患早点休息。
阮绪宁应了声,又开始碰触手机屏幕:“嗯,我这就跟他说‘晚安’。”
空气突然安静。
男人的声音像是裹着层冰渣子:“你还要跟他说晚安?”
阮绪宁一愣:“你介意这个?”
接着碎碎念:“你不是,挺大度的吗?”
贺敬珩森森然接了话:“他又不是周岑。”
无端暴露出隐藏许久的掌控欲,他回过神,又迅速找补:“……他又不是我的好朋友,我当然介意。”
非但不“大度”,反而很“小气”。
阮绪宁似懂非懂地“喔”了一声,只觉得,今晚的贺敬珩也好奇怪。
并不满意妻子的反应,男人眯起眼睛,言语中带着几分赌气:“贺太太,你引以为傲的道德感呢?”
像是被拿捏住了“七寸”,贺太太乖乖放下手机:“那我不跟他说晚安了,只跟你说。”
两秒钟后,贺敬珩收获了来自妻子的一声“晚安”。
但他依旧沉着脸,任由酸意弥漫。
如果“晚安”可以说给周岑听、可以说给他听,还可以随随便便说给周岑与他以外的男人听,那么对她而言,自己这个合法丈夫似乎也没有多特别……
瞧出对方没有接受自己的诚意,阮绪宁陷入沉思。
随后,重新组织语言:“晚安,老公。”
因为太过突然,话音未落,贺敬珩便眼角一缩,心脏最柔软的部分像是被轻轻揉捏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喉结上下一滚,欲/望自眼眸中喷薄而出。
意识到自己失态,贺敬珩翻身背冲向阮绪宁,按灭床头灯,也灭掉了入侵视野的可爱源。
拇指和食指不停揉捏鼻梁。
许久,他才回应:“晚安。”
疼痛和酥麻压抑着骨血里的兴奋,喜悦自阴暗的念头中慢慢滋生。
那一刻,贺敬珩笃定了一件事:在阮绪宁心中,自己终归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至少,她不会管别的男人叫“老公”。
018
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天一早, 两人各自换好衣服,前后脚走进餐厅。
担心阮绪宁的身体状况,吃早餐的时候, 贺敬珩一直在琢磨如何将小姑娘哄上自己的车。
然而,就在他打算提议送阮绪宁去上班之际,特助孙淼打来电话, 说贺礼文出了点事, 请他尽快来公司商量公关对策。
贺礼文能闹出的幺蛾子, 无外乎那么几桩。
挂断电话后,贺敬珩点开娱乐八卦的热搜,很快就找到了与贺家沾边的词条:贺礼文养在外面的一个小明星,不满足现状, 擅自找了狗仔来偷拍, 放出自己与贺礼文的亲密视频, 打算单方面公开恋情。
虽说贺礼文早已不担任公司的核心职务,但不妨碍这种花边新闻成为客户与合作商津津乐道的谈资, 同样会对锋源集团产生不利的影响。
他既是总裁,又是贺礼文的独子,于公于私, 都得替父亲收拾烂这个摊子。
觉察到贺敬珩脸色不太好, 阮绪宁加快速度吃完剩下的半碗小米南瓜粥:“遇到什么事了吗?”
贺敬珩只言其他:“让柴飞送你去文创园。”
阮绪宁本想拒绝,又怕他因自己分心, 最终没有再推脱。
柴飞在贺家当了十几年司机,和贺家三代人都有交集,因为为人机灵, 也经常去锋源集团帮忙做事,阮绪宁上车后, 便旁敲侧击问了几句——虽然没听清孙淼的电话内容,但方才谭晴发来了营销号的分析八卦,她知道,贺敬珩肯定是在为贺礼文混乱的私生活而烦恼。
柴飞嘴巴很严:“都是那个女人的问题,想要的太多了。”
阮绪宁很讨厌这种“遇事先给女人定罪”的腔调,咬了下唇:“……不是一个人的问题。”
扫了后视镜一眼,柴飞当即反应过来,这位看似不谙世事的阮家大小姐,其实很清楚贺家的局面、并且坚定地站在丈夫贺敬珩这一边。
他飞快投诚,明里暗里讽刺了贺礼文几句,将自己所知道的事和盘托出:“董事长也不是第一次闹出这种事了,以前都是老爷子帮忙摆平,现在,老爷子退居二线不管事,这不,他又指望上儿子了……哎。”
“阮小姐你放心,那些媒体有一点没说错——贺总不太可能再有兄弟姐妹了,董事长年轻时身子就有毛病,医生诊断说他很难有孩子,所以,他当初死活都不肯认少爷,是老爷子发话让他们去做了亲子鉴定,确认过好几遍,最后才把少爷领回了贺家。”
“就这么一个失而复得的儿子,我们都以为,董事长肯定宝贝得不行,结果因为公司继承权的问题,他对少爷心怀芥蒂,关系越闹越僵……好在,锋源上下都知道董事长做过的那些破事,没人向着他。”
听柴飞这样说,阮绪宁稍稍定了心神:这世上不缺能够明辨是非的人,即便贺敬珩如今与贺礼文一起共事,应该也不会窘迫。
还是觉得烦闷。
因为这段微妙的亲缘关系,也因为贺敬珩曾经受过的那些委屈。
但“曾经”又是最让人无力的东西,它屹立在另一个维度,刀枪不入,除了反复回味和刻意遗忘,根本没办法影响它、改变它。
意识到这里一点后,更烦闷了。
时间还早,阮绪宁无心欣赏沿途风景,便让柴飞将招摇无比的劳斯莱斯停在文创园附近,步行前往工作室。
穿过马路时,她收到了杨远鸣发来的消息。
很突兀,问她有没有吃过早餐。
阮绪宁刚想回复“吃过了”,倏地福至心灵,仰起脸向四周张望:果不其然,杨远鸣就站在街角的咖啡店门口。
见小姑娘发现了自己,他笑起来,冲她招了招手。
*
青果工作室所在的文创园,是政/府扶持项目,环境不错,租金低廉,除了十来家商业工作室,还有几家年轻人开的网红咖啡店和桌游店。
门店装修别致,当然,消费也令人咋舌。
阮绪宁虽然不缺零花钱,但也不愿当冤大头,尝试过几次不伦不类却价格高昂的网红咖啡后,果断成了街角连锁咖啡店的忠实拥趸。
她用咖啡券给自己点了一杯柠香美式,顺手帮杨远鸣的香草拿铁也结了账。
还没来得及婉拒,就听见了成功付款的提示音。
杨远鸣推了下眼镜,略有难为情:“哪有让你一个实习生请客的道理?”
阮绪宁振振有词:“怎么说我也比你先入职,请你喝杯饮料,也没什么呀,不过听你这意思——你难道没有实习期吗?”
杨远鸣笑了笑,算是默认。
果然是个大佬,入职待遇都和其他人不一样……
阮绪宁默默咬着吸管,决心抱紧这条粗壮的大腿。
进电梯的时候,杨远鸣终于想出了“礼尚往来”的办法:“这样吧,改天我请你吃饭。”
阮绪宁受宠若惊:“诶?”
杨远鸣学着她的语气,为自己辩解:“怎么说我也是你的责编,请你吃顿饭,也没什么呀。”
见小姑娘表情还是懵懵的,他又笑:“以后,我罩着你。”
隔了一日未见,青果工作室成员都对阮大主笔想念甚紧,以广广为首,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往她桌上放,就连橘猫团子都一个劲儿在她脚边打转。
顺利完成今日份的《失落玫瑰》连载进度,阮绪宁收到了杨远鸣发来的悠看漫画新作品签约扶持计划。
两人一拍即合,用最快的速度梳理出新项目的故事脉络。
许久没有遇到“会讲故事”又“有画面感”的新人作者,杨远鸣心情不错,盯着面前满满当当的思维导图笔记,突然问了句听似与漫画相关的题外话:“你还挺懂男女主角之间的拉扯,该不会是——正在热恋中吧?”
听到“热恋”这个词,阮绪宁惊愕于自己脑袋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居然不是周岑……
而是贺敬珩。
她心生慌乱,胡乱编扯理由:“没有啊,我从小喜欢看这一类漫画,看过很多很多很多,有着丰富的知识储备。”
杨远鸣被逗笑了,转动手中的笔,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过来凑热闹的广广坏笑着揶揄一句:“放心追。”
阮绪宁没能衔接上前后的对话,懵懵地看着两位“上司”。
杨远鸣嘀咕了一句“别乱说”,随后,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与悠看漫画独家合作的想法得到了陆然和广广的支持,当天下午,青果就组建了新的项目小组。
目标是,保A争S。
而主笔的重任,自然而然落在了阮绪宁肩上。
杨远鸣作为新项目的负责人,当即开始鼓舞士气:“只要大家一起努力,S级签约并不是什么难事!百分百的态度,加上百分百的行动,就会有百分百的收获!今年的暑期爆款,一定有我们青果工作室的名字!主创团队好好练签名,明年这个时候,做好准备去各大漫展开签售会吧!”
听到这话,小组成员无一不发出轻呼。
以广广为首的几个女生也对杨远鸣暂不绝口:
“哇,杨杨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原来这么会搞气氛!”
“特别像动漫社团里那种特别可靠的‘二把手’,不知道为啥,他一说,我就觉得能信!”
“是眼镜属性加成吗?”
“男妈妈。”
成为漫画作者以来,阮绪宁鲜有经历这么“燃”的时刻。
她小手握拳,目光灼灼给予回应,最后越想越激动,还发了条朋友圈鼓励自己坚持梦想。
自从与贺敬珩订婚以来,阮绪宁在社交平台上“消失”了很长时间,这次状态一更新,立刻收获了不少点赞和评论,她认真翻看,逐条回复,直到点赞栏里突然出现了“周岑”的名字。
阮绪宁捏紧手机,愣怔在工位上。
那颗快要清空的心脏,似乎又被填进去了一点东西。
指尖轻触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她点开了与周岑的对话框,里面只剩下不久前的一段聊天记录。
周岑:你和贺敬珩这个月就办婚礼?
阮绪宁:嗯,昨天刚去领了证。
周岑:恭喜。
阮绪宁:谢谢。
阮绪宁:婚礼那天,你会来吗?
周岑:一定。
在阮绪宁的印象中,周岑不是一个惜字如金的家伙,但是那一天,他只和她说了这些。
屏住呼吸,阮绪宁将几乎读不出情绪的文字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忽而想到,贺敬珩说过并不介意好朋友之间相互关心……
刚才周岑主动关心了她,给她点了赞,那出于礼貌,她再关心一下周岑,应该也很正常吧?
就问问他,伦敦的天气怎么样。
就问问他,是否习惯留学生活。
仅此而已。
然而,指尖刚移向输入框,谷芳菲便打来了电话。
突然跳出来的来电界面吓了她一跳,不得不大口呼吸,瞳孔微缩——俨然是一副做坏事被抓包的模样。
误以为母亲是想八卦贺礼文的花边新闻,阮绪宁抱着手机闷头跑进休息室,这才按下接听键。
所幸,谷芳菲女士只是来问女儿想不想回雅都名苑吃晚饭:“哎,就是我和你爸刷到了你发的朋友嘛,想你了,反正你从文创园回家也方便,最好,能喊上敬珩一起来……”
阮绪宁十分为难:“他这两天挺忙的。”
谷芳菲语气不满:“他怎么总是在忙啊?”
阮绪宁敷衍了几句,连声允诺下班后就回家,这才堵住了母亲的嘴。
挂断电话后,她坐在蘑菇形状的矮凳上发了好一会儿呆,终于想起来给丈夫发消息说晚上要回雅都名苑。
没有回复。
阮绪宁又想,贺敬珩可能真的在忙。
打了个岔,她再次点进朋友圈查看那条状态,没想到,周岑的点赞居然诡异地消失了——应该是他主动取消的。
也许是不想被谁看见。
也许,本来就是手滑。
忽然间失去了“关心”好朋友的理由,阮绪宁蔫蔫地僵在原地,任由自己被一种顿挫感侵蚀,化身成一朵不知所措的蘑菇。
*
雅都名苑座落于城南繁华地段,闹中取静,房价不菲。
整个小区只有九栋洋房,住户之间也大多相熟。
好一阵子没回来,脸熟的几个保安大叔依旧待阮家小姐十分热情,远远便抬手打招呼:“喜糖很好吃啊!”
知道一定是谷女士给小区里的邻居街坊们都送了伴手礼,阮绪宁难为情地笑笑,快步走进八栋一单元。
电梯停在三层。
阮斌已经在家门口等候多时,一见到女儿,立刻送上一个大大的拥抱。
接过阮绪宁手里的羊皮小包,他又不死心地往电梯里看了两眼,嘀咕道:“真就是你一个人回来的啊?”
阮绪宁直皱眉:“都说了,贺敬珩很忙——我这不是临时决定回家的嘛,也没有提前和他约时间。”
阮斌笑着应了两声,领她进屋。
看见玄关摆放着印有胡萝卜图案的拖鞋、线条小狗地垫还有淡粉色的扩香石,阮绪宁心头的阴霾逐渐散去。
再深深吸一口气。
就连空气里的味道,也是那么熟悉……
她惊恐地嚷起来:“妈,你是不是又把东西烧糊啦?!”
得知女儿要回家吃晚饭,谷芳菲早早便让保姆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等待的时间里却闲不住,非要亲自下厨再做几个菜。
结果,好心办了坏事。
阮斌一边收拾厨房里的烂摊子,一边笑话厨艺不佳的妻子:“我早就说过,让你没事别进厨房、别碰厨具,现在好了,阿姨都走了,还得我……”
谷芳菲剜了他一眼。
阮绪宁倚在厨房门边,看着拌嘴的父母,回忆起那些无忧无虑的居家时光,鼻头发酸。
扭头看见眼眶泛红的女儿,谷芳菲急了,一把推开阮斌,直接用油腻腻的双手捧住她的脸:“哎呦,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在贺家受委屈了?”
阮绪宁吸着鼻子:“没有。”
谷芳菲与阮斌相视一眼,像是约定好不拆穿任何谎言一般,双双闭上了嘴——即便女儿真在贺家受了委屈,他们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突然响起的门铃声惊了一家人。
阮斌瞄向妻子:“你不会还点了外卖吧?”
谷芳菲松开女儿:“当然没有。”
她看向阮斌:“你去开门看看。”
阮斌看向阮绪宁:“你去开门看看。”
深谙“谷女士”是站在阮家食物链顶端的生物,阮绪宁不敢怠慢,用手背擦着双颊的油光,走到玄关打开大门。
旋即,瞪大眼睛。
西装革履的贺敬珩就站在门外,手里还提着不少礼品——他在国耀上学时住在小区五栋,又是楼下周家的常客,对这里并不陌生。
但阮绪宁依旧很讶异。
以至于忘了第一时间将人请进屋,而是脱口质疑:“你怎么来了?”
贺敬珩看着她,语气听不出真实情绪:“还不是因为你糊涂。”
阮绪宁原本是不糊涂的,听他这么一说,反而糊涂了:“啊?”
贺敬珩压根没把自己当外人,熟门熟路地挤进屋。
他将礼品放在边柜上,目光逡巡与记忆中无差的布置,这才开始控诉新婚妻子的罪状:“结婚以后第一次‘回门’,你不带礼品就算了,居然还能忘了带老公?”
019
阮绪宁思考半天, 终于想起来确实有“婚后回门”这么一说。
只是,婚礼当天省略了接亲环节,婚庆策划团队也没有提醒新人后续相关事宜, 爸妈应该是不好意思明着提,才委婉暗示了好几遍,结果她当真一个人两手空空跑回家蹭饭……
说没在贺家受委屈, 谁信啊?
回过神来, 阮绪宁喃喃解释:“我以为你今天会很忙, 所以就没喊你。”
“没看到我给你发的消息?”
“没注意。”她挠挠头,“麻烦事都解决了吗?”
贺敬珩“嗯”了一声。
想来也是解决了——到家这么长时间,谷女士居然一句都没有八卦亲家,肯定是锋源集团做了有效公关, 撤了热搜。
挺熟练的。
贺礼文果然不是第一次出幺蛾子。
正想着心思, 贺敬珩突然俯身凑过来:“脸上怎么回事?”
说罢, 帮她擦拭。
想到自己一直顶着张“油光水亮”的脸在和他说话,阮绪宁又羞又急, 亦抬手去抹脸。
大小两只手不经意交叠,被听闻动静走出来的阮斌和谷芳菲撞了个正着。
见到女儿和女婿相处还算融洽,谷芳菲笑容满面, 先前的猜疑和担忧烟消云散:“敬珩来啦?快, 快进屋坐!”
贺敬珩客客气气叫了爸妈。
男人的语气神态过于自然,以至于令阮绪宁腹诽:这家伙是不是在门口偷偷演练过几遍才按了门铃?
还有专利收购上的事要仰仗贺家, 阮斌面对贺敬珩根本没有预岳父的派头,他打开鞋柜,主动弯腰替女婿拿拖鞋。
没想到, 却被谷芳菲小声斥责:“蓝色拖鞋是周岑的,敬珩的是绿色——以前不是一直这样区分的?”
周家还没有搬走的时候, 周岑偶尔会来做客。
再往后,又多了一个贺敬珩。
知道少年是贺名奎的孙子,阮斌与谷芳菲对他很是热情,更是在家里准备了两个男生的专属拖鞋,按照颜色区分。
见阮斌挨了顿训,贺敬珩边穿鞋边打圆场:“一样的。”
谷芳菲“啧”了一声,坚持道:“那哪儿能一样?”
确实,现在不能一样了。
如同得到了某种认可,贺敬珩不动声色挺直腰板,将目光从拖鞋上收回来,看了阮绪宁一眼。
误以为贺大少爷是嫌弃拖鞋太旧,趁爸妈张罗着收拾沙发,阮绪宁小声道:“下次来给你买双新的。”
物质需求一向很低的贺家少爷破天荒没有拒绝。
甚至,还提出了要求:“换个颜色。”
阮绪宁本能地捍卫起自己的审美:“这个低饱和度的墨绿色挺好看的呀,很有高级感……”
说到一半,还是决定顺从丈夫的意愿:“换成黑色的,可以吗?”
贺敬珩颔首。
他不懂低饱和度,也不懂高级感,只是单纯觉得绿色的拖鞋,不好看。
*
这一顿饭,贴着坐在一块儿的小夫妻各怀心思。
阮斌没抵抗住诱惑,盯上了贺敬珩带来了好酒,几杯下肚,终于借着酒劲摆出了岳父的架子;谷芳菲则回忆着两个小辈的学生时代,中心思想无外乎,看着长大的男孩如今成了自家人,怎么不是一种命中注定的缘分呢?
阮绪宁很喜欢家里保姆做的排骨汤,海带咸香,仔排炖到软糯,筷子一戳,瘦肉便散开。
她安安静静喝汤,余光扫向只吃面前一盘蔬菜的贺敬珩,又想起那家伙第一次在她家吃饭时的模样……
那天,周岑父母的公司开年会,邀请阮斌和谷芳菲作为准客户一起参加,临出门前,谷芳菲特意嘱咐保姆晚上多做几个菜,说喊了周岑来家里吃晚饭,顺便帮阮绪宁辅导功课。
阮绪宁翘首以盼。
到了饭点,一听到门铃响,她便兴高采烈跑去开门,没想到门外除了周岑,还站着个一脸不大情愿的贺家少爷。
彼时的阮绪宁,认定那家伙如同传闻中一样,令人发怵,但出于礼貌、也为了给周岑面子,她还是请人进屋一起吃饭。
出乎意料,贺敬珩吃饭的样子非常拘谨,低着头,不吭声,只夹自己面前的香菇和青菜,当周岑对糖醋里脊和捞汁小海鲜赞不绝口时,他也不伸筷子……阮绪宁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夹了一块糖醋里脊,鼓足勇气“扔”进贺敬珩的碗里,才缓解了饭桌上的尴尬。
以前她不明白,总以为是贺敬珩不好相处、嫌弃别人家的食物;如今才知道,贺敬珩只是不习惯那种温馨和睦的用餐氛围罢了。
也许曾经的他,根本没机会上桌吃饭。
也许曾经的他,只要多吃两口,就会遭到一顿责骂。
想到这里,阮绪宁又变成了心软的神。
她站起身来,难得不顾餐桌礼仪、在汤锅里挑挑拣拣,找了一块肉多的排骨,放进贺敬珩碗里:“你多吃点呀,不要每次来我家吃饭,都让我给你夹菜。”
收回筷子,她又小声纠正:“现在这里也是你家了,想吃什么,自己动筷子。”
贺敬珩看看她,又看看碗里的排骨,唇角倏地一扬:“好。”
四个人边吃边聊,气氛比想象中更融洽。
只是,新鲜事总有聊完的时候。
见场子“冷”了下来,端着酒杯的阮斌忽然又开腔:“说起来,周岑那小子现在在做什么啊?我记得,宁宁以前最喜欢跟在周岑……”
谷芳菲重重咳嗽两声。
他反应过来,话锋一转:“……和敬珩后面玩儿。”
贺敬珩回话:“还在念书。”
阮绪宁及时补充:“他去了伦敦留学,学音乐。”
谷芳菲说了句“挺好的”,迟疑片刻,又问贺敬珩:“周岑的爸妈,是不是还在以前那家投资公司做事啊?”
“怎么了?”
“我前两天在超市碰到周岑妈妈了,那个岑莲,以前不是挺爱打扮的嘛,每次出门,项链呀耳环呀戒指呀,一个都不会少的!结果,我看她那天都没化妆,人也清减了不少,我问起周岑的近况,她死活都不说,聊了几句就走了,后来,还在微信上劝我投她老公那边的项目……”
谷芳菲话没说完,就被浑身酒气的阮斌打断:“什么投项目,那就是拐弯抹角找你垫资来了,你要真听了她的话,投了钱,就甭指望拿回来——我早就发现周鹏那公司的盈利模式不对劲,迟早要出问题的。”
以前两家人住楼上楼下,平日里客客气气、你好我好,一关上门,难免会在背后议论几句。
阮绪宁见怪不怪。
只是头一回听见这种有关周家财务问题的“议论”,她想着心思,一时间忘了咀嚼嘴里的吃食:周氏夫妇一向以行业精英形象示人,两人伉俪情深,生活考究,又培养出了周岑这么优秀的儿子……
很难想象,他们也会遇到事业低谷。
觉察贺敬珩脸色微变,谷芳菲不轻不重拍了丈夫一下,又笑着叮嘱小夫妻:“这事儿啊,你们可别跟周岑说,也许只是个误会呢?我们就是一家人吃饭,随便瞎聊而已!”
阮绪宁“嗯”了一声。
贺敬珩则沉溺于“一家人”这个温暖的字眼中,直到饭后帮忙收拾餐具时,才隐隐意识到,周家可能真的出事了。
*
发给周岑的消息石沉大海。
贺敬珩压着内心的不安,又不想让阮绪宁知道周家有变故,只能强撑精神,继续陪阮斌和谷芳菲聊天。
晚饭过后,外面淅淅沥沥落了雨。
考虑到贺敬珩喝了酒也不方便开车,谷芳菲提议让小夫妻在家留宿一晚:“反正这里距离文创园也近,明天在家吃早餐,敬珩还能顺路送宁宁上班……”
阮绪宁被说服了。
贺敬珩也不好推脱。
两人在“商超速送”买了些生活用品和换洗衣物,在谷芳菲的催促下,前后脚回到楼上。
阮家是复式结构的洋房,阮绪宁的卧室和书房都在二楼,隔壁还有一个采光很不错的露台。
可惜,四层楼到底是矮了,无法将洛州的繁华夜景尽收眼底。
茂华公馆就不同了。
独栋别墅虽然只有三层,但贵在挑高优秀。
更重要的是,城北那儿地势本就高——地基高了,自然什么都看得见,就算看不见,也会有人把城市的繁华搜罗过来,送到他们眼皮底下。
阮绪宁张罗着要先去洗澡,落了单的贺敬珩驻足于房檐下,点了根烟,又捧起手机。
还是没有回复。
伴着露台上杂乱无章的雨声,贺敬珩给孙淼发了条消息,让他去查一下周鹏公司的财务状况,接着拨通了周岑的电话。
所幸,这一次没有等待太久。
忙音过后,周岑语气轻松地打招呼,主动汇报行踪:“刚和朋友吃过饭,在摄政街上瞎晃悠呢,这边天气太糟糕了,拍照都是灰蒙蒙的,怕被你们笑话,就没发朋友圈……对了,洛州那边天气怎么样?”
张口闭口谈论天气。
倒是有“入乡随俗”那味儿了。
贺敬珩听了一会儿对面的环境音,没能找出破绽,只好答话:“也在下雨。”
两人有一茬没一茬闲聊了几句。
贺敬珩担忧周岑似乎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变故,自己关心则乱,一时冲动说了多余的话;还有一种可能,周岑知道,但演技出神入化,把他都给骗了。
他决定先等孙淼的调查结果。
听闻楼上动静,在客厅看电视的谷芳菲扶着楼梯张望一眼,扯着嗓子提醒:“敬珩啊,别站那儿吹风,容易着凉!”
周岑几乎是脱口而出:“谷阿姨?”
“嗯,我今天陪阮绪宁回了雅都名苑。”
“回门吗?”
“算是吧。”
“雅都名苑啊,真怀念住在那里的日子。”
贺敬珩眼皮一耷:“你是怀念住在雅都名苑的日子,还是怀念住在雅都名苑的人?”
周岑笑了笑:“都很怀念。”
坦诚,又不那么坦诚。
得知好友很可能面临困境,积攒在贺敬珩心中醋意与隔阂都短暂地消失了,他大度表示:“阮绪宁在洗澡,一会儿等她出来,你们要不要聊聊?”
这可是百分百的坦诚。
一口吞咬住诱饵,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
贺敬珩紧张起来。
手中无形的鱼竿绷出一个弧度,鱼和垂钓者,在较劲。
许久过后,他听见周岑略带沮丧的声音:“算了。”
贺敬珩长舒了一口气:所幸是“算了”,如果周岑回答说“好啊”,自己今晚一定会后悔得睡不着觉——他对周岑的大度,也仅仅至此。
战术性询问:“怎么就算了?”
周岑又安静了一会儿,终于把话说开:“她现在是贺太太。”
战术性拉扯:“我说了,你们可以当我不存在……”
周岑直言:“怎么可能当你不存在。”
电话这头,自诩得胜的贺敬珩无声地扬了扬唇:是啊,怎么可能当他不存在?
周岑不可能,阮绪宁更不可能,从一开始,他就蛰伏在他们两人的身边,如不散的阴魂般,如今又多了一个“合法丈夫”的身份,存在感更强了。
他还怕被无视不成?
对手的懦弱与退却,是自身滋长疯狂的温床,那一刻,贺敬珩终于承认,自己打心底里不希望阮绪宁与周岑再有任何接触,听声音也不行。
周岑说算了。
那就算了吧。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外表新鲜的苹果,光鲜亮丽地挂在树梢上,接受着好朋友和合法妻子双方的赞美,但只要撕开果皮,他们就会发现皮下的果肉,已经开始变质。
指尖猩红泯灭,他们也结束了通话。
贺敬珩反复回味着变质果肉的“酸涩”,打算点第二支烟的时候,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闯入视野。
阮绪宁洗了完澡。
她戴着垂耳兔造型的干发帽,只有几缕碎发自脖颈处散落,赤着脚,身后的地板上留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贺敬珩,你怎么还在这里呀?”
贺敬珩将烟塞回烟盒,言简意赅:“打电话。”
说着,他快步走近,毫无预兆用单手抱起纤细的小姑娘——单手便足够了。
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一路没入半挽的衣袖。
视角突然转变,被迫坐在男人小臂上的阮绪宁伸手勾紧他的脖子:“你干嘛突然抱我……”
贺敬珩目不斜视:“地上凉,当心再发烧。”
阮绪宁分不清此刻不断攀升的体温是因为泡了热水澡、还是因为那家伙的温柔体贴,她长睫微颤,大腿不经意蹭着他的腰腹肌肉,整个人散发着牛奶浴液的甜腻香气。
连声音也是软软糯糯的:“你刚才是在和谁打电话呀?”
听出妻子语气中的期待,贺敬珩黑眸低垂,颇为凉薄地甩出一个答案:“你不认识的人。”
落在露台上的雨似乎更凶了些。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明的腥气,像是浆果腐烂在泥地里。
贺敬珩很清楚地感知得到。
自己快要烂掉了。
020
刚走进房间, 就能闻见一股淡淡的香味。
是阮大小姐严选的室内熏香。
那味道甜腻却并不恼人,用阮绪宁自己的话来形容就是:穿着小洋裙参加好姐妹们的茶会,午后阳光洒下来的时候, 正好吃完最后一口巧克力蛋糕,再偷偷舔掉香草冰淇淋上的杏仁碎。
贺敬珩将人轻轻放下:“穿鞋,去把头发吹干。”
语气不容置喙。
阮绪宁听话照做, 趿上拖鞋走向浴室, 贺敬珩想去帮忙, 却被拦在门外:“我吹头发很慢的。”
复又隔着玻璃门叮嘱:“我房间里有好多漫画书,你可以随便看。”
浴室里响起吹风机的声音。
说来奇怪,听到小姑娘发出的噪音,贺敬珩胸膛里那颗原本鼓噪的心, 竟慢慢平静下来。
他走到占据房间一隅的书架前驻足, 取了本漫画, 没看几页便拧紧眉头:整面墙都是阮绪宁钟爱的少女漫画,本以为会是青涩的恋爱故事, 没想到随手一翻,就是限制级画面。
贺敬珩默默将书合上:说好的圣光呢?
思考再三,又打开钻研了一会儿。
最后, 再合上。
男主角还挺会的, 小姑娘喜欢看这一类漫画,该不会也喜欢这样的恋人相处模式吧?
就在他纠结是否要换一本书继续“研究”的时候, 漫画书的所有者已经吹好头发,打开了浴室大门。
阮绪宁难得眼尖,三步并作两步走近:“你怎么拿了这本呀?”
明显是慌了。
贺敬珩故作镇静地将书放回去:“是你说可以随便看的。”
“都是日文, 你又看不懂。”
“有些剧情看画面就懂了,不需要文字解释。”
阮绪宁越琢磨越觉得这话有颜色, 可看着男人那张气定神闲、充满“道德感”的脸,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于是将嘴边的话咽下去,解释道:“这本是我出国旅游的时候顺手买的,当时只觉得封面很好看,没想到里面的内容这么,这么,这么……”
强制爱。
虽然毫无道德感可言,但确实刺激。
阮绪宁咂咂嘴。
贺敬珩没有消停:“内容怎么了?”
终于意识到自家丈夫果然什么都懂,阮绪宁为自己的天真而恼羞:“你快去洗漱吧!”
贺敬珩压着上扬的唇角,翻出购物袋里的一次性内裤,正打算去洗澡,转而又听见小姑娘的轻呼:“对了,贺敬珩。”
她为难地看了一眼单人床:“我房间里只有一条被子,这么晚了,我不想再麻烦妈妈准备被褥了,你……能将就一晚吗?”
贺敬珩眯起眼睛:“你能将就就行。”
阮绪宁点点头,目送他走进浴室。
磨砂玻璃门“啪嗒”落锁,她双肩一垂,眉眼间尽是伎俩得逞后的庆幸,悄悄松开了攥紧多时的手机,最近的聊天记录是在五分钟前:谷芳菲发消息问,要不要给他们再添一条被子。
谷芳菲:敬珩个子高,你们只盖一床被子肯定不方便。
谷芳菲:是我把被子送上去,还是你下来拿?
然而。
阮绪宁的回复却是:不用麻烦,一条被子足够了。
*
比不茂华公馆那张king size的双人床,阮绪宁卧室里的床虽然有做加宽,但终究是单人床,尺寸要小许多。
特别是对身高接近一米九的贺敬珩而言。
两人被迫挤在一块,交换着彼此的气息,阮绪宁拼命闭紧双眼,暗暗责备自己有贼心没贼胆——都把参考物先生“骗”进同一个被窝了,居然不敢伸手摸一下近在咫尺的胸肌和腹肌?
真是没有一点为艺术献出脸皮的精神……
慕容钢板啊慕容钢板,活该你人体画的稀烂!
她在煎熬中渐渐起了困意。
许是再度回到了雅都名苑的缘故,半梦半醒之间,又想起了许多在国耀念中学时的片段。
与周岑有关。
与贺敬珩有关。
彼时,三人同住一个小区,上下学路上经常碰见。
有着比同龄人更出挑的身高和惹眼的外貌,只要两个男生不穿校服,就会被通勤路上遇到的女孩索要联系方式:贺敬珩一向懒得回应,头也不回径直走开;周岑则会笑眯眯地从单肩包里摸出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示意自己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使命。
阮绪宁还记得有一天早晨,自己刚走出单元楼,就看见贺敬珩与周岑站在绿化带旁摆弄单车。
发觉小姑娘情绪不对,周岑主动询问她发生了什么。
阮绪宁揉着泛红的眼尾,回答说弄丢了校徽,在家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也来不及找班委买新的了,不知道一会儿能不能躲过校门口值勤师的检查。
听起来并不是大事,但对当年胆小敏感的阮绪宁而言,总觉得自己是犯了天大的错误:“我们班的纪律分已经是年级倒数第二了,要是因为我再扣一分,就会变成垫底……”
不等周岑想出安慰她的话,贺敬珩撑着车把手,凉凉插嘴道:“倒数第二和倒数第一也没什么区别。”
阮绪宁瞪大眼睛看着这位不好惹的贺家少爷,张了张嘴,愣是没憋出一句话。
真有话想说……
她也不敢说。
还好,周岑及时打圆场:“我家里有个备用校徽,我上楼给你找找。”
贺敬珩出声阻拦:“你那个在我这儿,忘了?”
说着,垂眸看了眼自己胸前崭新的小铁牌。
阮绪宁也跟着他挪动视线,随即,暗暗发出一声感慨:国耀中学的校徽质量不敢恭维,但夏季男款校服的版型是真好啊,套在贺敬珩身上,都能把人家的胸肌轮廓衬托出来……
周岑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打断她的妄想:“那我早点到学校找班委买一个校徽,帮你送到校门口?”
阮绪宁轻轻点头:“谢谢。”
贺敬珩轻嗤一声,盖过了周岑的回应:“这点儿小事,搞这么麻烦。”
说着,他便扯下胸口的小铁牌,抛进阮绪宁怀中:“拿着。”
“那你……”
“值勤老师不敢记我的名字。”
啊,这就是贺家少爷的特权吗?
阮绪宁腹诽,随后听见周岑刻意压低的提醒:“贺敬珩,你昨天刚答应参加市里的短跑比赛,报名表都填了,今天没法再拿这事儿‘威胁’老师不扣我们班的纪律分了。”
像是在揶揄好友“逞英雄”的行为。
然而,看一眼还在等待“解救“”的小青梅,他好看的丹凤眼微微一垂,开始自我说服:“扣一分而已,也没事,回头再挣回来。”
贺敬珩不想留在这里磨磨唧唧,长腿一迈,跨上那辆红色单车:“谁说要扣我们班纪律分了——我翻墙进去,抓不到的。”
语气平静,拽得也不是那么明显。
啊,这就是贺家少爷的气魄吗?
阮绪宁的错愕达到了最高峰,手里捏着冰凉的校徽,怔怔盯着两个人走远,甚至忘了向贺敬珩道谢。
……
顺利坐进初三(6)班的教室,阮绪宁心有余悸,在阵阵早读声中,她立起语文课本,偷偷将胸前的校徽摘下来擦了又擦,愧疚地想着,贺敬珩那家伙不会真的翻墙进来了吧?
这个念头令她坐立不安,上午第三节课结束,便鼓动谭晴一起去了趟位于隔壁楼的高二(4)班。
正好赶上他们物理实验课结束。
抱着课本的学长学姐陆陆续续走回教室,见两个初中部的小姑娘等在走廊上,大多都投来好奇的目光,也有见怪不怪的女生一语道破:“有什么好奇怪的?不是来看贺敬珩的,就是来看周岑的,或者,来看他们两个的……”
阮绪宁不好意思地垂下眉眼。
却又被谭晴扯住衣袖:“来了。”
猛然抬头,只有贺敬珩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示意谭晴等在原地,独自跑了过去。
见到小姑娘出现在高中部的教学楼,贺敬珩理所当然向身后张望一眼:“周岑在帮老师收实验器材,等等就……”
“我是找来你的。”
“找我做什么?”
阮绪宁伸出手,掌心里是藏了许久的校徽:“这个还给你,谢谢。”
贺敬珩并没有接的意思:“你拿着呗。”
“我已经买过新的啦。”
“这个校徽,是周岑的。”
贺敬珩歪了歪头,意有所指:这是周岑的东西,难道你不想收藏?
阳光正好落下来,淡金色的光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跳跃,阮绪宁眨眨眼,另一只手的指腹摩挲着校服裙摆:“可是这段时间,都是你戴着这个校徽呀。”
贺敬珩默了两秒钟,还是把校徽接了过来,正要迈开步子,又忍不住问:“因为我戴过,所以你就不想要了?”
误会大了。
她急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贺敬珩并没有留给她解释的时间,他无所谓地将校徽塞进口袋,和几个刚回来的男生一起,走进教室。
阮绪宁只能悻悻回到倚靠在走廊上看高年级帅哥的谭晴身边,没想到,她前脚刚离开,周岑便走进教室。隔着玻璃,远远能看见清秀的少年坐在位子上,拿出笔记本翻看,后排的贺敬珩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头不知与他说了什么,两人齐齐向窗外望过来……
似乎是与周岑有那么一瞬视线相触,阮绪宁低下头,拽着谭晴拐向楼梯。
谭晴咬着酸奶吸管,边摇头边感慨:“一个是帅气多金的体育生阔少,一个是温柔内敛的萨克斯王子,哎呀,这两人的设定要是搁在晋江,最后肯定是要在一起的……”
阮绪宁指了下自己:“那我呢?”
彼时的谭晴还没瞧出她对周岑的心思,哈哈哈干笑两声,挽起好友的手,向初中部教学楼走去。
阮绪宁想到什么:“贺敬珩是体育生吗?”
“不是啊。”
“那你怎么说他是体育生?”
“身材太好,像体育生呗。”谭晴一口气吸完了酸奶,短暂地考虑过垃圾分类问题,将塑料壳扔进了对应的垃圾桶,双手合十,“信女愿一生吃素,换以后能睡到那种双开门、公狗腰、倒三角的大帅比。”
阮绪宁陷入沉思:“听你的描述,感觉贺敬珩就不是个人。”
谭晴倏地认真:“是仙品。”
……
曾几何时,这只是一段透明的,无声的,不常被翻找出来的记忆。
如今却不一样了。
第二天醒来,阮绪宁赖在床上,又回味了一番“仙品”年少时的模样,最后得出结论:现在的贺敬珩,与之前还是有些不同的。
更门,更狗,更三角了。
想到这里,阮绪宁稍稍翻了身,打算趁机观摩一下那张更冷峻、更帅气的脸,然而,没有间隙的距离不允许她这么做——睡相极差的她,眼下几乎是整个人挂在贺敬珩身上。
上摸他的胸。
下缠他的腰。
想象清楚自己八爪鱼一般的姿势后,阮绪宁脑子里“嗡”地一声响……
完了。
她以后,是不是得改吃素了?
阮绪宁想把不安分的手脚偷偷收回来,被“束缚”住的男人却突然侧目,半是调笑、半是警告地开了腔:“大早上的,别乱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