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崔韵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谢流忱听出她的声音,整个人僵住:“崔姑娘?”


    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着屋内走来。


    崔韵时看他起身起得这般快, 心想这一会他倒是知道丢人了, 不肯再让她瞧见他满地爬的模样。


    谢流忱走路和爬的时候一样狼狈,因为看不见, 手伸在前边摸来摸去, 才走出几步, 便在石阶上踩空, 身体失去平衡。


    那只被碎瓷片扎破的左脚, 便实实在在地踩在了地上。


    碎片全部嵌进肉里,他面目扭曲一瞬,猛吸几口凉气, 显然痛极了。


    崔韵时看他就这么走到门槛前,这里若不爬进来,便只能迈过去,那只受伤的左脚必须再次踩实在地上。


    她以为他要放弃了, 没想到他还要强撑脸面, 硬是踏过门槛,左脚着地,身后留下一条洒着零星血迹的血路。


    谢流忱终于站到她面前, 轻声道:“一直没听见你的声音,我以为你出事了。”


    崔韵时斜着眼看他:“嗯,我没事,只是摔坏了你的东西, 人也磕着了,不好意思回应你。”


    原来她不是因为他的脸恢复原状, 露了馅才这样态度古怪的。


    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道:“我有专治治跌打损伤的良药,这便拿来给你。”


    他就这样拖着流血的脚去到柜前,抱来一整个小箱子给她,让她取一瓶贴着红色签纸,上书通血散的瓷瓶。


    崔韵时故意弄出一些动静,听起来像是在擦药油。


    谢流忱转身,慢慢走到帘后,偷偷打开瓶塞吃下一粒丸药。


    崔韵时盯着那片帘子,等到帘后的人走出来,已然是成归云的面容。


    简直比画皮还要自然。


    若非她亲眼所见,实在难以想象会有这样的事。


    她终于可以确定,眼前这人就是谢流忱。


    等到他拖着伤脚回来,在她面前单膝跪地,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看着他想象中她的脸该在的位置。


    崔韵时抬手摸上他的脸,谢流忱整个人都绷紧了,受宠若惊地瞪大眼。


    紧接着他就听到她轻声道:“谢流忱。”


    “……”


    他有一瞬间惊慌得无法理解她的话,四面墙壁朝他压来,挤压着他的内脏,让他听见自己心脏迸出血的声音。


    “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你永远都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你就是这样‘不出现在我面前’的吗?”


    崔韵时的语气里没多少愤怒,她都习惯他的出尔反尔了,他或许会将之称为爱。


    他一向如此,怨恨是出于爱,折磨别人的心也是出于爱,欺骗是爱。


    她的手仍按在他脸上,而后抬高,落下。


    啪的一声脆响,谢流忱被她抽得整个人摔出去,撞倒在装满瓷瓶的药箱上。


    血一滴滴地顺着箱体滚落,很快汇成一小滩血泊。


    他没有任何反应,撞上药箱的那一刻便昏了过去。


    她没想用那么大的力气,她也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大的怒气,可是这一巴掌下去,她的手都震麻了。


    她不知道打过他多少次耳光了,可他从没长过记性。


    她一次次地在他身上施加疼痛,他一次次地凑上来,好像不知道害怕一样。


    她能猜到他是怎么想的,他大概是觉着,他对不住她,所以自愿在她手里受苦受难,想要赎罪,想要换取一个机会。


    崔韵时将发麻的手掌摊在膝上,满心疲惫,仰头空望着房梁。


    地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


    他爬起来,来不及喊痛,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握住她的手。


    这么久以来,每当他想抢夺身体的控制权,另一个谢流忱就会往手心划一刀,活活把他给痛昏过去,魂魄再不能和他角力。


    这本就是他的身体,他却不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她,用自己的口对她吐露心声。


    他跌跌撞撞地爬过来,想要拉住她的手,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他摸了个空,心里一阵恼恨,失明就是这样不好,他在她面前免不了丑态百出,她见了怎么会喜欢。


    崔韵时十分不解,他怎会醒得这般快。


    谢二摸不到她的手,暂时放弃,柔声道:“是我啊,我不是上辈子那个与你有怨仇的谢流忱,我是落江后被你绑回私宅鞭打蹂躏的那一个谢流忱。”


    崔韵时:“……”


    她看着眼前这人脸上还带着讨好的笑,往后靠了靠,拉开和他的距离。


    她听明白了,前世和今生两个谢流忱如今都在这一幅躯壳中。


    可他说的这叫什么话,她明明是羞辱他,把他带回去抽打的,他却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好像她是把他带回去金屋藏娇的。


    两个谢流忱都是一样的不要脸,和不听人话。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准备给这个谢流忱也来一下。


    谢二看不见,但他感觉到了崔韵时身上即将抽打他的气息。


    他马上大叫一声:“等一等。”


    他飞快道:“你讨厌那个谢流忱是不是,我有法子解决掉他。”


    崔韵时放下手,给他机会细说。


    他却不说她想听的,反倒开始分割自己和上辈子的谢流忱的关系。


    “韵时,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是无辜的,你能不能不要讨厌我?”


    他眼巴巴地望着虚空:“我会做得比他好,也比白邈好,比任何人都好,我比白邈更能扶持你,不管是内还是外,我都愿意为你肝脑涂地,我才是最好的。”


    “那个谢流忱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白邈能做的事我更不在话下,我也可以给你生儿育女,我还年轻,你摸摸我的脸,我很好看对不对?”


    他将自己干净的侧脸往她裙摆上小心贴了贴,再度仰着脸看她,仍旧没看对位置,还是望向虚空。


    崔韵时:“……”


    她现下心情十分复杂,有种被鬼缠上了的感觉。


    这鬼不仅是死不掉甩不开的艳鬼,还总想爬她床,时常说要给她生孩子。


    她无力道:“你方才说的那个,彻底解决谢流忱的法子是什么?”


    “我可以制出一种丸药,能摧毁一个人的神智,到时候他都变成痴傻之人,还怎么能暗暗缠着你?”


    他的语气充满诱惑,好像比她还期待这件事发生:“你也不


    用再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是否都是谢流忱假扮冒充的,你可以过安稳的日子,让这片阴云永远离开你的世界。”


    崔韵时凝望他这张脸片刻,道:“好。”


    ——


    谢二用了十八日才制出丸药,只因前五日他视力尚未恢复,什么都做不了。


    这期间,另一个谢流忱十分安分,没有再在脑海里说一句话,不仅默许了他所做的一切,还完全放弃了身体控制权。


    谢二终于能操控自己的身躯了。


    唯有丸药即将完成的那个晚上,另一个谢流忱要求使用这具身体。


    他在烛火映照下写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放入匣中,嘱咐谢二要将这封信交给崔韵时。


    而后重新遁入了意识深处。


    ——


    崔韵时如约前来,他们仍是在“成归云”的屋中相见。


    在这样一个装满谎话的屋子里结束最大的谎话,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


    崔韵时一眼扫过去,便看见了桌上那只匣子,而后才是两个瓷瓶。


    谢二推出左边那瓶:“这是毒药。”


    再推出右边那瓶:“这是解药。”


    崔韵时:“我要解药有何用?”


    谢二:“若有一日你需要上辈子的谢流忱为你解决烦扰之事,可以让他服下解药,令他恢复清醒。”


    崔韵时不发一语,先去净手,擦干手上的水后,才从装着毒药的瓷瓶里倒出一枚:“吃下去就可以了?”


    谢二微笑着点头,觉得她真是体贴温柔,都要和那个谢流忱一刀两断了,还这样照顾他的习惯。


    崔韵时:“那混在吃食中能起效吗?”


    “不可,必须整颗囫囵地吞下。”


    崔韵时皱眉:“那他怎么会乖乖吃下?”


    谢二笃定道:“你和他说,让他吃药,他就会吃的。”


    就算是穿肠的毒药,他也会吃下去的。


    谢二看她已经做好准备,道:“那我先让位了。”


    崔韵时点头。


    谢二撑住头,阖上双目。


    她看着他,不清楚两个谢流忱会不会拥有共同的记忆和感知。


    待眼前这人慢慢睁开眼,崔韵时便明白过来,他什么都知道,两个谢流忱能看见、听见一样的东西。


    谢流忱深深望着她,伸手将匣子推向她时也没有移开目光,像一段脆弱的蛛丝挂在她身上。


    徒有固执的姿态,实际上她一扯,就能将之扯断。


    “上辈子我活了很久,知晓六十多年间朝局是如何发展的,历年发生的大事我都写在里面,有些时候该做什么选择,何时该明哲保身,何时该抓住机会冒险一试,你可以拿这个做参考。”


    他说完,又道:“我不会害你,请你一定相信我,里面写的都是真的。”


    崔韵时将匣子拉过来,没多看他。


    谢流忱仍旧不放心,还想再嘱托她几句,全是很多余的废话。


    天冷记得加衣,不能一味地吃自己喜爱的油腻食物,不要纵着白邈,他要在外面厮混,她就跟着一起混到深夜。


    他满心不舍,谁有他照料得细致呢,总是得他亲自看着,他才觉得她不会有事。


    他想了许久,终究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能再见到她已经很好了,他的存在才是她人生的缺憾。


    他最该做的事,就是彻底消失。


    他的眼皮渐渐支撑不住,意识像飘散的雪花,冰凉的触感落在他的魂魄之上,像父亲离去的那一日,寒意彻骨。


    他想抓住什么,可是连手都没有抬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掉出这个世界。


    这一世太短了啊……


    谢二睁开眼,他歪了歪头感受了一下,唇角渐渐勾起。


    事情办成了。


    他一高兴,从架上拿起一壶梨花酿,斟满两杯,推到崔韵时面前。


    他嗅了嗅清甜的酒香,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话都跟着多起来:“酒不管闻着多甜,入口却都是辛辣的,每回应酬不得不喝酒时,我都悄悄倒了,一滴都没有沾,从未有人发现过,你想看看我这一手吗?”


    崔韵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也慢慢不笑了。


    他明白了,那瓶毒药里也有属于他的一颗。


    他眼里忽然闪出泪光:“我不想吃,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没有犯错,为何都要这样对我?”


    崔韵时不想和他过多分辩有没有错的问题,只简短道:“你也和他一样不想放弃,会想方设法地继续纠缠我,我累了,想过些安生日子。”


    崔韵时拿着那瓶药:“你要我来动手吗?”


    谢二想了许久,嗓音干涩道:“我自己来。”


    谢二:“我有身后事需要安排,不然会出乱子,让我写一封信可好?”


    崔韵时同意了。


    他磨开墨,写好一封信,交给屋外的元若后又重新回来,干脆地倒出药服下。


    很快就结束了。


    谢二窝在圈椅里,崔韵时看他这么高大的一个人,缩在里面时,却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谢二忽然睁开眼:“你若是有解决不了的事,一定要来找我,给我喂颗解药。待我将事办完,我会自己再服下那药,不会叫你为难,所以不要自己一人心烦,尽管利用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嘴唇徒劳地张了两下,整个人就昏了过去。


    崔韵时将桌上那瓶解药装入匣中,拿出那本册子翻了翻。


    内容详实,字迹工整,要点全都用朱笔勾勒出来,做了不同的记号。


    第一页和最后一页还提醒她多抄录几份,以防遗失。


    她忽然想到,谢流忱若是给人做爹,或许会做得不错。


    她抱起匣子,离开了这间屋子,彻底与他作别。


    ——


    裴若望得知谢流忱变成傻子的时候,差点以为元若在和他说笑。


    他忍俊不禁道:“你瞧着挺正经,说起玩笑倒是厉害啊。”


    而当他亲眼见到了痴痴呆呆的谢流忱时,他猛搓了两把脸。


    “怎么回事?”他震惊无比,“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五日前我见他还是好好的。”


    元若转交给他一封信,谢流忱在信上写明,是他自觉人生无趣,才制出能损伤神智的蛊服用,叫他不要声张,也不用为他担忧,这是他自己期望之事。


    而后又是洋洋洒洒对他和陆盈章的关怀和嘱托,叫他小心一个叫闻遐的人挖他墙角云云。


    裴若望拿着这信,看得既恶心又感动。


    他怎么都没想到谢流忱还会自我了断。


    谢流忱明明爱死他自己了,觉得自己命苦,老天都欠他的,恨不得活一百八十岁,活够本钱,怎么会选择这条路。


    裴若望看着捡起鸟毛,用嘴吹着满院子转,还招呼他一起来玩的谢流忱,只用了三日便做下决定。


    什么这是他自己期望之事。


    谢流忱犯糊涂,他却不能看着他糊涂下去。


    他要将他带去南池州,找人给他解蛊,等他一清醒,裴若望就要给他两个大嘴巴子,让谢流忱知道,掌他的嘴,也是他期望之事。


    他将谢流忱拽上马车,给他装了一袋五彩斑斓的鸟毛,两人就这样出发了。


    一路上裴若望很后悔没有带上元若和元伏,如果有他们同行,裴若望的痛苦就能多两个人分担。


    因为谢流忱傻了以后十分闹腾,会闷不吭声地突然抓人头发往后扯,也会在漱口时,忽然朝着他的脸吐水,吐完以后说自己是河豚。


    裴若望气个半死,一边打他的脊背一边骂,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但傻子什么也不懂,傻子下次继续朝他的脸吐水,还会在他沐浴时把他的衣物扔去水中。


    唯有给他一把剑,他才会安静下来。


    一开始裴若望松了口气,以前没看出来,谢流忱还有对兵器的热爱。


    后来他发现不对劲了,谢流忱时常拔出剑,对着自己脖颈比划。


    裴若望警惕道:“你做什么?”


    谢流忱想了很久,久到裴若望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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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都不确定道:“我总觉得,好像割断自己的脖子,就能见到想见的人了。”


    裴若望一听,一把将剑抢走,栓在自己腰间,再不许他多碰一下。


    第92章 第 92 章


    两辈子以来, 崔韵时是第一次前往南池州。


    白邈躺在她腿边轻声痛哼不止,她握住他的手,让他依靠着自己。


    她不知该说他是太倒霉还是太莽撞, 才会招惹上那群苗人。


    白邈当时跑来找她抱怨, 大骂这群蛮夷之人把他家客栈的发财树给铲走了,不知拿去做什么。


    他怀疑对方是特意给他家客栈找晦气的, 当即把这几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然后就被对方洒了一脸粉末。


    白邈原本十分害怕被对方下毒了, 可是过了两个时辰也没什么事, 大夫也看不出有问题。


    所以他一下子有了胆气, 跑来找她诉苦, 顺便惹她怜惜。


    崔韵时都能想象那个场面,刚安慰了他两句,他忽然发了急症, 浑身冰寒,冷得直打颤。


    崔韵时便知他确实是被苗人下毒了,满京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她只能带上他去南池州寻找解毒之法。


    今日路过山下一间供过客歇脚的茶摊, 她补足了水囊, 又灌了一壶热水给白邈搂着取暖。


    好在这寒症不是时时发作的,一日总会留几个时辰给白邈喘息。


    崔韵时购得食水,准备妥当, 上了马车,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马车辘辘而去,风将车帘轻轻掀起一角。


    茶摊不远处的一棵树下,裴若望将最松软的一块烧饼递给谢流忱。


    谢流忱望着远处, 咬了几口,忽然啊了一声。


    裴若望:“怎么了, 是不是吃饼烫到了?这个饼太冷就会很干,你会咽不下去。你拿来,我给你凉一下再吃。”


    谢流忱的目光追随着那辆马车,小声道:“我不吃了。”


    他心里胀胀的,这应该就是吃饱了的感觉。


    他钻进马车里,闷不吭声地缩在角落里,掀起毯子将自己兜头罩住。


    裴若望频频看他,天快入夏了,这毯子实在多余,他也不怕把自己热死。


    裴若望劝说过,可是谢流忱就要抱着,说这是父亲给他的小毯子,他从小就抱着睡。


    裴若望听得很唏嘘,谢流忱真是傻了,这明明是裴若望从家中带来给他的,以防路上下雨,天气寒凉,可以盖一盖。


    这一路上,谢流忱一挨骂就伤心,肚子饿也伤心,以上两种情况,最后都会演变成谢流忱往马车里一钻,拿毯子蒙头。


    裴若望琢磨出这是难受、不高兴的意思。


    可现在他既没斥责他,也没饿着他,他为何又难过了。


    裴若望深深叹气,大口吃起了饼。


    ——


    一路舟车劳顿,最后比她预料的还要早一日抵达南池州。


    崔韵时想尽快给白邈解毒,他好少受些苦,整日听着他可怜的喘气声,她揪心极了。


    崔韵时找了城里最好的客栈,将白邈安顿好。


    出了屋后,她掏了二十个铜板给小二,向他打听解蛊的门路。


    小二将铜板收起来,殷勤道:“那姑娘可得尽快,今日就要找到。”


    他手往外一指,让崔韵时看那些写着奇怪文字的彩旗:“明日开始这七日是伏神节,非常热闹,大家都在欢庆游街,姑娘是找不到人给帮忙解蛊的。”


    崔韵时点头,朝小二形容的巫医馆位置走去。


    刚走过一条街,她便瞧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谢流忱的外袍从左肩上滑下去,挂在臂弯间,他一路走走看看,却不知将它拉起来,就这么衣衫不整地在人群中穿行。


    崔韵时站住脚,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


    他似乎是在找人,盯着每个从他身边经过的男子看,最后却站在一个包子铺前不动了。


    肉香弥散在蒸腾的白气里。


    她看着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好像是馋了。


    崔韵时不自觉就看了他许久。


    她还从没见过他对着吃食咽口水的模样,诚然,他也是人,可她总觉得他不会为衣食享乐而喜怒形于色。


    就算他在她面前又哭又闹又求,但他给她的感觉便是他在自找苦吃,一旦他想通了,站起来收拾一下他自己,又可以做回从前那个谢流忱。


    没有她,他根本不会有什么损失,照样风度翩翩、坚不可摧。


    对,他在她心里,就像水一样,可以柔软到被她轻易打破原来的状态,却永远不会被任何东西伤害,留下长久的伤痕。


    一名食客从包子铺里出来,牵着女儿从他身边过,小姑娘手里拿着的一小只灌汤包不慎掉在地上。


    谢流忱望着他们走得越来越远,没有回来的意思,立刻蹲下身准备捡起那只灌汤包塞到自己嘴里。


    崔韵时看不下去了,即使她从前羞辱他,也不是用这样恶心的法子。


    他到底是被谁带来南池州的,怎会让他过这种日子,怎么能把他饿到捡地上的东西吃。


    他若是清醒之时,宁可饿死也不会吃不干净的东西。


    之前他外出办差,一整日都没有用饭,回来时饥肠辘辘。


    元伏给他送上鱼羹,因为忘记用盖子遮盖,就这么敞着放了一刻钟,他都嫌空中的飞尘会落到里面,一口都没喝,催促着人将汤倒掉。


    眼看他就要捡起灌汤包,崔韵时拿出一小块给白邈买的饴糖,打中了他的手腕。


    谢流忱浑身一震,缩起身子,只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发现地上又多了一块饴糖后,开心地伸手去捡糖吃。


    崔韵时:“……”


    她跑过去把他抓起来。


    谢流忱吓坏了,举起手臂捂脸,好一会儿没觉着疼,才敢偷看她。


    他看见这人的脸,脖颈上忽的一痛。


    他哇哇叫着捂住自己的脖子,以为会摸到一手的血,可什么都没有。


    他低着头想了很久,想起这个人很讨厌他,他要走远一些,远到她看不见他为止。


    心里忽然又酸又苦,他更想吃糖了。


    他刚弯下腰,想将那颗糖捡起来,再次被抓住衣领。


    崔韵时将一整包糖扔到他怀里,又买了三个肉包,他全程都缩在旁边,一动不动。


    崔韵时也没理会他,等包子放凉了才推到他面前。


    两人分坐饭桌的两侧,谢流忱一口口地吃,越吃头越低,她只能看见他的发顶。


    头发倒是洗得很干净,看来带他来这里的人,多半是与他失散了,并非故意苛待他。


    他头垂得太低,肉包卡住嗓子,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副快噎死的模样。


    崔韵时:“把头抬起来吃。”


    谢流忱这时倒是很听话,看起来不那么傻了。


    等他吃完以后,他立刻就要起身,像只老鼠一样畏畏缩缩地想从她面前逃开。


    崔韵时一敲桌子:“坐。”


    他又坐回去了。


    崔韵时拿出那瓶解药,倒出两颗:“吃。”


    谢流忱仍旧很老实地吃下。


    崔韵时看他的眼神从躲闪到逐渐清明,而后他忽然撑住自己的头,难堪地和她对视。


    崔韵时知晓他恢复清醒了。


    她手里还保留着大把毒药,随时可以再喂给他吃,如今这个东西在她手里更像是一种恫吓和遏制他的工具。


    她言简意赅道:“白邈遭人暗算,中了苗人的毒,你可以去看看有没有法子解吗?”


    谢流忱再怎么样都比此地的巫医可信。


    他自然答应,跟着她回了客栈。


    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


    身后,连她的影子都没有挨到一点。


    白邈这会正是毒发的时候,冷得给自己裹了几床厚被,见崔韵时掀开纱帘进来,刚要凄惨地哭两句,就见她身后还跟着个陌生男子。


    白邈一看那人的脸,只觉天都塌了。


    这等惊为天人的美貌,生来就是要勾姑娘魂的,崔韵时生平最爱看美人,这下怎么把持得住??


    他顿时也不觉得冷了,一头靠进她怀里:“这是你给我找的大夫吗?年纪好轻呀,医术会不会不够可靠,还是年纪大的瞧着更让人安心啊。”


    崔韵时失语片刻,他先前毒性发作时,冻得上牙磕下牙,结果现在见到个有姿色的,不仅能瞬间坐直身体,还能条理清晰地说完整句话。


    真叫她刮目相看。


    男人的脑袋里都有大问题。


    她把白邈交给谢流忱,半个时辰后,谢流忱拔出扎在白邈头上的数根长针,告诉她,毒性已除,白邈无碍了,她可安心。


    崔韵时道了句谢,便越过他坐到白邈床边。


    白邈虚弱地伸手给她,他想说一句特别的话,要让此时此刻变得特殊,让她记一辈子的话。


    但是他想不出来,只能哎了一声。


    崔韵时与他相识这么多年,大致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忍不住笑,捏了捏他的耳垂说:“我听到了,你说得很好。”


    纱帘外,谢流忱看见这么一幕,默默地背过身。


    崔韵时哄了白邈几句,看他闭上眼,有了睡意,才走出来。


    谢流忱还在等着她,他有要事与她说。


    “你该赶紧离开这里,上一回要带走我的人,便是大巫。你还记得在京城苗人占领的洞穴吗,那则有关于情蛊的旧事里,提到了大巫这个职位,大巫在苗人中地位崇高至极,更胜族长。”


    “据我所知,自从这一位大巫出现后,苗人已经许久没有推举过族长了,她代行族长之职,是如今苗寨的实际掌权者。”


    他长话短说,告诉她,这里是大巫的地盘,上次大巫抓他未成功,他已经有了防备,大巫或许会抓崔韵时,来要挟他就范。


    崔韵时听完:“……多谢你一清醒就告诉我这种好消息啊。”


    她觉得他就是克妻,和离了都没用,重活一世都没用,走哪都克她。


    谢流忱被她说得无比惭愧。


    他道:“我会继续再这里呆两日,先不上路,大巫的目标是我,我留在这可以吸引她的注意力,保证她不会盯上你,你可以趁着这段时间远走。”


    崔韵时不想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直接道:“反正不要牵连到我,我这就离开。”


    白邈刚解完毒,不宜连夜赶路,更别说走夜路危险也不小。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她还是赶紧跑吧。


    崔韵时立刻带上白邈和车夫,连夜踏上了回京的路。


    谢流忱在夜色中目送她离去,有风灌入心口,吹着他心里一整片破碎的冰河。


    他摸着怀里她给他的那一小包饴糖,心想她真是个好人。


    他喜欢的人这般好,无论怎么想,他都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