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细雪飘落。


    谢流忱沿着宫道, 一路踏着薄薄的雪向前。


    行至明光宫时,暖风从宫内吹来,将雪轻飘飘地斜吹在宫墙上。


    明光宫的宫墙新刷不久, 陛下宠爱郑贵君, 前阵子卫国公家中真假公子的风波过后,陛下更是心疼他, 想要重新修缮明光宫, 以此宽慰郑贵君。


    可陛下既不能明目张胆地偏爱, 让人非议郑贵君迷惑君王, 便将泰半宫殿都给重修了, 以此掩人耳目,给郑妃宫殿大修一


    通。


    明光宫之华美,堪称开朝以来之最。


    谢流忱在雪中驻足片刻, 宫墙红得刺目,让他想起那日崔韵时将簪子插入他掌心,溅在她脸上的血。


    从前他认为受伤是世上最可怕的事,如今才觉得, 被她永永远远地放弃, 比受斧钺汤镬之刑还要让人绝望。


    他可以死千千万万次,躯体永如新生,可他们的关系就像一面镜子, 碎了就是碎了,任他使出所有解数,都不能让它有分毫的好转。


    谢流忱收回神,继续前行, 直到清凉殿前,门口的女侍入内通禀。


    他脚下的雪地还没踩实, 女侍就又匆匆出来,笑着道:“谢大人快请吧。”


    他入内,见皇帝身着常服,坐在御案前,面上表情平和,正拿着一只空茶盏按在案上转动。


    似是漫不经心,随手为之,可谢流忱伴驾多年,一瞧便知她正是盛怒。


    陛下是个左利手,当年还是淳妃的太后要求她和其他人一样,改用右手做事,她便老实地遵照母妃的意思做事。


    待她一登基为帝,便立刻用回左手,此后再也没有人可以管束她用哪只手吃饭写字。


    她贵为天女,天下的至高者,自是想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宠爱谁便宠爱谁,岂容旁人妄加干涉。


    这个旁人,眼下自然是指卫国公郑逢。


    几个月前,郑逢意外发现如今在宫中做贵君的二儿子原来是被奶娘掉包过的假儿子,他立刻将真儿子寻回。


    在郑逢看来,假儿子在宫里受尽皇恩,真儿子却在外受苦,且这假货有那样的生母,哪有可能和郑家一条心,说不定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才在宫里攀龙附凤,给自己铺好后路。


    卫国公恨上了郑贵君,不仅令其派系官员旁敲侧击地劝告皇帝冷落郑贵君,还说动了太后,将刚寻回没多久的真儿子送进宫,得了个美人的位分。


    这是要让真儿子分宠,与郑贵君一较高下的意思。


    可陛下喜爱假的,对这真的没有半分兴趣,只是不能在明面上发作,以免更多人议论郑贵君,说他是个迷惑圣心的妖夫才颇多忍耐。


    皇帝自登基以来就没受过这种气,又知道心肝的身份不正,说起话来理不直气不壮,憋着火没处发。


    谢流忱对他们的恩怨了如指掌,但没有任何兴趣,总归大家都只是趁着水混,扯旗子给自己谋利罢了。


    他也不例外。


    现在郑家扯出了这么一摊子事,倒是给了他可趁之机。


    前不久卫国公又要将他骑马出了差错,摔成跛子的三儿子郑裕礼安排进大理寺。


    虽说只是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大理正,还是他搬出自己父亲老卫国公战死沙场那一回的军功,在陛下面前涕泪横流地恳求,才给三儿子求来这么一个前程。


    可皇帝就是不满,她的心肝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卫国公两个儿子,倒是一个入宫做美人,一个入大理寺当大理正。


    皇帝不高兴,谢流忱却觉得卫国公做得太好了。


    他完全可以借这个机会,向皇帝引荐崔韵时,将她乘着郑裕礼的东风一起推入大理寺。


    皇帝厌恶卫国公,明面上又不能出手给郑裕礼不痛快,那崔韵时就可以做她的刀,有了陛下暗中的允许和倾斜,崔韵时便能牢牢压他一头,让这位郑三公子在任期内毫无建树,颜面扫地。


    最重要的是,郑裕礼是残废,本不能做官,可他却因为他父亲的安排成了大理正。


    种种条件相加,对陛下来说,没有比崔韵时更合适给卫国公添堵的人选了。


    谢流忱将这个提议修饰一番,以全心为皇帝着想分忧的口吻说出。


    陛下闻言,龙颜大悦,立刻不再转那只茶盏,她从没见过崔韵时,但不妨碍她欣喜之下对她大赞一番。


    最后的结果便是,待郑裕礼上任,崔韵时便会收到任命。


    谢流忱也很高兴,崔韵时因为二妹妹前途尽毁,只能通过嫁人来谋取上升之路。


    那一日她控诉他诸多过错,却不曾提及过这一桩。


    这是她自己都不想碰一下的伤口。


    直到如今,他们仍是谁都没提这事,彼此心知肚明,这才是他最大的罪行。


    现在他有了赎罪的机会。


    他要还给她原本的人生,做她的踏板和后盾,只要有他在一日,她这条路就能走得顺畅平稳一日。


    他踏出清凉殿,只觉外边的风雪都比来时小了许多,心境如云开雾散,竟好似瞥见了一丝日光。


    他按捺住心头的期盼和激动走下石阶,此事还不宜马上告知她,任命没下来前,她就知晓此事的话,会整日不能安心。


    等到事情全部妥当后,再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吧。


    ——


    谢流忱今日回的仍是原本的谢家。


    她如今仍然没有离开,不去崔家,也不回他们二人一同布置过的新宁巷的宅子。


    不为别的,只为谢燕拾一直留在娘家养伤,崔韵时就是想要日日近距离地看着她如今的状况。


    多年积怨让她一边舔舐自己的伤口,一边想要看见仇人痛苦的样子。


    如果她看不到这些,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跨过一道月洞门,元若跟在他身后,道:“有几位大人递交拜帖,想要走公子的门路,公子要见一……”


    谢流忱拂开面前的一截花叶落尽的枯枝,漠然道:“全都拒了。”


    他没有那些闲工夫。


    路上听见两个容拂院的丫鬟议论二妹妹的伤情,说二妹妹如今还是卧床不起,整日都要服用止痛药,吃得太多,渐渐也不起效果了。


    当时崔韵时提出要二妹妹的手臂,他答应了。


    只是与她商量,二妹妹如今伤重,若是再添一伤,她或许会活不下去,待她止住血,伤好了,他再用二妹妹的手臂还她。


    这是他们兄妹欠她的,他欠她的,他可以用自己的命和一辈子去还她,可是燕拾欠她的,他没法代替她偿还。


    ——


    谢流忱去了松声院,屋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琵琶乐声,显然是个生手。


    入内后,他被屋中热气扑得面颊和耳朵发痒。


    行云见到他来,停下拨弄琵琶的手对他行礼。


    谢流忱笑一下,示意她继续练习。


    自从崔韵时把一切都想起来之后,他就再也没什么可隐瞒遮掩的,便将芳洲和行云都弄了回来。


    她与这二人相伴多年,情谊深厚,有她们在,她心情也会舒畅一些。


    她待她们俩总是不一般的,行云对琵琶有兴趣,一个月前崔韵时便请了位先生教她。


    某日她们俩玩闹着弹琵琶,行云好歹学了一阵子,弹得有些模样,崔韵时完全就是信手乱弹,不堪入耳。


    她乱弹了半日,他在屋外听了半日,可以想像她此时脸上正带着笑的样子,没有一丝忧愁。


    谢流忱走到崔韵时身旁坐下,今日她穿了一身红裙。


    屋里地热暖和,她穿得轻薄,裙摆是一层又一层交叠的薄纱,像朵半开的花。


    谢流忱和她说自己近来做了什么,比如他已经说服了明仪郡主,让她放弃杀白邈。


    比如他已经派人将白邈接回来了,她若是想见白邈,也可以由他陪着去见。


    他会安排谢燕拾与白邈和离的事,不管谢燕拾配不配合,他都会办到。


    他知道他做的这些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白邈将会恢复自由身,他们可能会重新在一起,甚至可能会成婚。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缓缓地刺入他的心脏。


    可他非这么做不可。


    他要做她希望发生的事,像她爱自己一样去爱她。


    他期许地看着她的脸,等待着她说一句满意的话。


    崔韵时抬头,轻扫他一眼,道:“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


    她笑了,笑容冷而讥讽。


    “你若什么都不需要,为何千方百计把我抓在手里。”


    谢流忱只好说了一半的实话。


    “只要你能让我每日都看见你就可以了。”


    崔韵时还是冷笑:“你又骗我。”


    谢流忱只得和盘托出:“我想……和你重新开始。”


    崔韵时仔细端详他的脸,他的姿容真是世所罕见,技艺最高明的画师也难以描摹他的半分神韵。


    这样厚的脸皮,居然会和这么美的人共存。


    她抬手摸上谢流忱的脸  ,他的呼吸乱了一下。


    她缓缓地摸,抚上他的眼皮,谢流忱顺从地半阖上眼。


    刺啦一声裂响。


    崔韵时撕扯下裙摆上的一大块红纱,盖在他面上。


    谢流忱睁开眼,透过淡淡的红色看见屋中的情形。


    此刻目中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红色的,就像他们成亲大喜那一日的颜色。


    他的心不禁怦怦地开始乱跳。


    崔韵时的手还在往下,抚摸着他的脖颈、胸膛,探入他的衣襟,看她手指划过的地方都泛起薄红色,红得像盖在他面上的那片薄纱一样,他的呼吸终于彻底乱了。


    急促、凌乱,被她一点细微的动作牵引着,再也不像从前那个慢条斯理、淡漠薄情的人。


    他现在真像她的一条狗。


    崔韵时的手停在他的小腹上,问:“想要我继续下去吗?”


    谢流忱知晓她此举绝无好意,只紧抿着唇不说话。


    崔韵时看他眼底漫了一层水雾,整个人从一尊冰凉的玉人变成触手温热的肉体凡胎。


    “告诉我实话,我不想听你骗我,”她像拍一条狗一样轻拍他的面颊,又问一遍,“想要我继续下去吗?”


    “……想。”


    崔韵时笑了,一把将他推倒在地,故意羞辱道:“你放浪的样子真是叫我恶心。”


    谢流忱难堪地闭上眼,眼睫轻颤。


    崔韵时又向他勾勾手指:“过来。”


    谢流忱起身,十指因为极度的屈辱而紧握起来,手背上布满青筋。


    她想羞辱他,那便遂了她的意好了。


    他缓缓膝行到她身边。


    她的手搭在膝上,指尖轻轻地打着她乱弹过的那曲阳春散的拍子。


    即便她这样羞辱他,他还是觉得爱她爱得要命,慢慢低头吻上她的指尖。


    崔韵时一怔,随后像被毒蛇舔到一般猛然收回手,心生恼火。


    他爱亲是吧,等会看他还敢不敢亲。


    她冷冷看他一眼,拿起桌上的茶盏,往里面倒了一点粉末晃匀。


    等到粉末全部融化,她用手指在其中蘸了蘸,又将手指递到他面前,对他道:“我倒进去的可是箭木散,沾唇即死的剧毒,现在,你还要亲吗?”


    谢流忱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看她片刻,端起那杯茶直接一饮而尽,而后他径自亲上她的手指。


    几乎是同时,他唇角溢出一丝血线,两滴血落在她指甲边缘。


    他摇晃了一下,渐渐站立不稳,只有那只手还紧紧抓住她的食指。


    崔韵时控制住握拳的冲动,保持冷漠抽回手,任他摔在地上。


    她一动不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看他痛苦地吐出大口鲜血,看他即便到了这时还想保持姿态。


    她转身,一如他曾经坐视她被谢燕拾欺负那般,对他不闻不问。


    第72章 第 72 章


    元若穿过庭院, 花木上皆覆着一层白,他向前望去,谢流忱正站在一棵树前。


    他一身雪衣, 头发仅用一根紫色的发带半束起来。


    这样简素到没有一丝多余修饰的打扮, 他站在雪地里,却像是在微微发着光。


    元若将一封信交到他手中, 谢流忱没有进屋, 直接启开信封。


    元若看他修长的手指展开信纸扫了眼, 面露浅淡的厌恶, 示意他拿去烧掉。


    随后谢流忱便向松声院去。


    崔韵时正在捡地上的叶片, 一片片地飞出去,射落高处的果子。


    落到地上的果子由丫鬟们捡起,成熟的便分食, 还生的便晒作果干,等缩成小小一个,能拿来做手串。


    谢流忱站在一旁,等到她愿意理会他了, 便对她露出一个笑, 道:“我的人已经将白邈从览风州带回来了,你要见一见他吗?我陪着你一同前去。”


    崔韵时沉默一下,她觉得他用这么和善平常的态度和表情, 对她说起有关白邈的事,实在是很诡异。


    回想上次他和白邈打到脸被抓毁的模样,再看此刻表情一丝不乱,像把教养和温润刻进了骨子里的谢流忱, 崔韵时不禁感慨他可真是能装。


    真想把他这层皮给撕下来,让他无法再这样笑, 让他丢掉所有的体面。


    让他彻底地俯身折腰,做她的一条狗。


    谢流忱耐心地等待她给出回答,心里还存有一线期望。


    或许她不会去与白邈相见,毕竟……毕竟他还没安排白邈与谢燕拾和离,她与白邈总是要避嫌才好。


    “好啊,那就明日吧。”


    谢流忱默了默,她果然迫不及待想要见到白邈,他在痴心妄想些什么。


    “可是明日是寒酥节。”


    寒酥之日,彼此有意的男女、夫妻等多在此日出行游玩。


    她与白邈怎么可以一起,她与他才是一对,即便母亲横插一手,背着他搅散了他们的夫妻关系,可在他心中,他们就是夫妻,到死都是。


    他们的婚书他都还放得好好的,和定亲时交换的信物一同放在他书房博古架上的青白玉如意纹匣子里。


    “那又怎么了?”崔韵时阴阳怪气道,“寒酥节,我与我的前夫、前任情郎一同出游,不是很应景吗,还是你觉得三人里有谁是多余的?”


    谢流忱如今不想惹她不快,无奈道:“好,我去安排。”


    ——


    次日,两人一同上了马车。


    出门前,谢流忱特意仔细打扮过,一身的装束瞧着简单,毫不张扬,实际不管是发式、衣裳、发冠,全都是他用心挑选搭配过的。


    昨夜他特意吃了一副对他也可以起效的安神散,保证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肌肤处于最好的状态,必然远胜长途跋涉、舟车劳顿的白邈。


    到时候他与白邈站在一起,她自然知道谁才是更养眼的那一个。


    就连元若都对他今日的打扮赞不绝口,称他必能压过白邈一头。


    谢流忱上了车,崔韵时看他一眼。


    他本该为她的注目而欢喜,可她的眼神太过古怪,他被她看得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的吗?”


    崔韵时便在这时拿出了一条金锁链,锁链一头连接着个极粗的挖空的圆状物,另一头做成手环模样,可以套在人的手上。


    他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更强烈了。


    崔韵时摁下机括,一抬手就将另一头套在了谢流忱脖颈上。


    她拨弄了一下链子,这是她近日特意定做的狗链,最适合用来套在瞧着不顺眼的人身上了。


    她道:“这条链子有些细,你若是不顺从,一下子就会断开,链子若被你弄断了,我就会罚你,知道吗?”


    谢流忱全程都呆愣着看她,满脸的不可置信。


    过了许久,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小心翼翼的,像是完全无法接受,可又强忍着,压住自己的手脚来配合她。


    好一会儿,他低下头,乌发垂顺,漂亮的颈部线条向下延伸,脖颈之下的躯体被衣裳遮掩住。


    透过最底下一层衣衫,崔韵时能看见他若隐若现的肌肉轮廓,充满力量感。


    崔韵时慢慢地吸了口气。


    她没有捆着他,他明明可以反抗,却强逼着自己顺从,自缚手脚,像个漂亮玩物一样,心甘情愿被她折辱。


    她终于体会到做谢流忱是什么样的感觉,也终于能体会他掌握着她一举一动时的快感了。


    现在他们的身份掉转,她在高,他在下,她看着他,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既觉着厌恶,又觉着难以遏制的兴奋。


    她学着在醉花阴看见小倌们和女客们玩的花样,挑起他的下巴:“还是这个模样最适合谢大人,真招人疼。”


    谢流忱眉峰紧蹙,眼皮紧紧阖上,不愿面对她。


    她怎么能让他这么舒服,命令道:“睁开眼,看着我。”


    “……”


    谢流忱睫毛颤动,眼眶都红了一圈,并非羞涩或者激动,而是屈辱得快要到他能忍受的极限。


    崔韵时丝毫不感到奇怪,士可杀不可辱,更何况他这般在乎体面的人,平日出现在人前时,穿


    戴永远无比齐整。


    前些日子在她面前服下毒酒,倒在地上吐血都要控制自己的四肢不要扭曲,遮挡住自己的脸不让她瞧见的人,哪能受得了脖子上被套上一条狗链。


    她不禁冷笑出声。


    他可真是高贵,他的尊严也真是值钱,轻轻拨弄这么几下就受不住了,他要是去过她从前的日子,岂不是早早便要装不下去?


    谢流忱就是死不睁眼,还干脆把头转到一边。


    崔韵时也来了火气,她当年都不敢和他对着干,他现在自愿做下位者,就由不得他挑剔做什么不做什么。


    她抬手扣上他的下巴,硬要把他的头掰过来。


    马车仍在不断行进,忽然一阵大风,将车帘整个吹了起来,路人皆能看见车中景象,看见他此时不堪地被玩弄的模样。


    谢流忱猛地躲到角落,别过脸,等风停了,车帘落下,他也不转回来。


    “你不把头转过来,我就直接将车帘掀起来,让人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崔韵时学着他之前事不关己看好戏的口吻说话:“堂堂刑部侍郎,平日多么端雅清正的翩翩公子,总不想让街市上的人都看见你衣衫不整,被人玩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吧。”


    谢流忱忽然低头咬住她捏着他下巴的手指,牙齿磕上皮肉磨了磨,最后还是没有下口,只将她的手指轻轻含了一下。


    崔韵时一下子提起他脖子上的锁链。


    “谁准许你舔我!”


    两人距离瞬间拉近,谢流忱又像上一回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她:“我领罚,你罚我喝箭木散,你要我的命好了。”


    崔韵时冷笑一声,她怎么会顺他的意,如今他是完全将躯体上的疼痛置之度外,死活都要粘上来。


    唯有方才受辱的时候,他才连拿眼睛看她都不肯。


    崔韵时探手入他袖中,拿出他那把匕首,一刀一刀地划破他身上的衣裳,使他衣不蔽体,一片片地露出其下的肌肤。


    车帘不断地被风掠起,外面路过的人都可以看见他此时不堪入目的模样。


    谢流忱无处可躲,羞耻到脸色一点点地泛红,只能用目光祈求她停下来。


    他也有今日,他也有求她的时候。


    崔韵时看着他的脸,开心地笑了,之前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对她百依百顺,无比包容,现在她终于找到可以突破他心理防线的事。


    马车就在这时停下,问江楼到了。


    “我在这里。”一道欢欣的声音传来。


    谢流忱猛然回过身,背对着窗口,不让自己的脸有一丝一毫被白邈看见的可能。


    他绝不能让情敌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他在她面前可以低头,让她解气,至于让白邈看他的笑话,想都不用想,谁都不配看他的笑话。


    崔韵时从车窗探出头去,看见了白邈的笑脸。


    她也不自觉地笑起来:“你怎么不在包间里等着?”


    “我想早点见到你嘛。”白邈熟练地撒娇。


    崔韵时吃吃地笑,意识到自己笑得太难听了,又绷住表情,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发现确实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好看许多。


    “别站在外边了,”她轻摆了下手,“外面冷,你身子才刚好,小心着些。”


    “好。”白邈点点头,又往马车边走了几步,也没其他的想法,只是想走近些看看她,才重新回到楼中。


    谢流忱安安静静地缩在马车角落里,听着这一切。


    她见了白邈,连语气里都是雀跃欢喜,担心他会着凉,对他呵护备至。


    轮到他身上,却只有作践轻蔑。


    可这都是他自找的,怪不得她。


    谢流忱手指颤动,拉扯破碎成片的衣裳,想要遮挡住一些自己的身体。


    崔韵时看着白邈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放下窗边的帘子。


    她刚要下车,就感觉自己的袖子被几根手指轻轻扯住。


    她回头,谢流忱眼底含着水光,嘶声道:“别这样对我……”


    他竭力调整了一下呼吸:“我什么都愿意做,别这样对我。”


    不需多余的解释,两人都知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方才她那样羞辱他的时候,他都忍受了,不多说一句求饶的话,至多只是目光哀戚地看着她。


    现下他说这句,是被她与白邈刺痛了。


    他让她别只爱白邈,也看看他。


    崔韵时撇撇嘴,一句话都没说,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将他撇下,独自下了车去。


    她为什么要说话呢,她曾经需要他为她说一句的时候,他和现在的她一样无动于衷。


    第73章 第 73 章


    谢流忱看着轻轻摇晃的车帘, 发了会愣,心里难以自遏地对白邈生出恨意。


    他得不到一点她的偏爱时,白邈却拥有多到让他想发狂的爱意。


    她的爱给了太多人, 谢澄言、谢五娘、芳洲、行云……只有他得不到一点。


    他面容紧绷如结冰的湖面, 径直扯下身上零碎的布料,如同发泄一般将它们重重扔在地上。


    他从箱笼里拿出平时备着的衣裳换好, 一掀车帘, 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神情。


    谢流忱上楼, 还未及推开门, 便听到屋中白邈的声音。


    他的声线矫揉造作, 全是藏都藏不住的喜悦之意。


    也是,他能被自己的心上人钟情,得到崔韵时的回应, 即便被分离数年,也没有忘了彼此。


    这样深厚坚固的情谊,白邈就算立刻死于非命都值了,如今他还好端端活着, 能不欢欣鼓舞吗。


    谢流忱闭了闭眼, 强令自己沉住气,还没和敌手见上面,他就这样失态, 实在不该。


    他又站了一会平稳心绪,白邈还在对小二报菜名,他仔细听了下,仍是忍不住皱起眉。


    炒血鸭、油炸笋肉夹儿、辣子鸡……


    乍一听没有任何差错, 全是照她的喜好点了些油腻,滋味又重的东西, 甚至还有一杯以浓茶汤为底料的甜口梅浆。


    可是白邈就没发现她最近没睡好,还有些上火,故而眼下微微发青,鼻侧翼还长了颗小痘吗?


    这样一杯下肚,她得精神振奋许久,夜里又要睡不着了。


    白邈根本就不会照顾人,只顾着投她所好。


    谢流忱压着心中的不满,推门入内,又要了陈皮鸭、清炒芦笋几道清热去火的食物。


    小二退出去,三人各占桌子一边。


    谢流忱幽幽地看着对面的白邈,白邈却好似他不存在一般,与崔韵时旁若无人地交谈起来。


    谢流忱冷眼瞧着,要看白邈的脸皮到底能厚到什么程度。


    事实证明,白邈的厚颜无耻远超他的预期。


    菜一道道地上来,白邈毫无自知之明,不仅抢他的分内之事做,给她拆蟹、布菜,还一点都不见外地吃了她吃剩的肉羹。


    谢流忱差一点就要忍不住掀了桌子,扣在他脸上。


    白邈知不知道他还没和离,仍是个有妇之夫,他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之心?


    谢流忱气得放在桌下的手都在发抖,只能给崔韵时从甜口梅浆里捞出她不爱吃的元子,做些别的事来压一压火气。


    天色灰蓝,细小的雪粒从窗前飘过,白邈伸手出去,接了一小片雪花在指尖。


    他将手移回来,呈到崔韵时面前,屋中温暖,不过眨眼之间,原本还有形状的雪花就融化成一粒雪水。


    白邈有些


    弋?


    可惜道:“我觉得那一片最好看了。”


    崔韵时心想雪花也就长那样吧,有什么可看的。


    她见白邈还想再接几片雪粒子给她瞧,制止道:“那么小,根本看不清楚的,算了。”


    “那你可以凑近一点看啊。”


    崔韵时依言靠过去,两人头越凑越近,忍不住相视一笑。


    啪的一声脆响,崔韵时一惊,立刻转头看向声音来处。


    只见一只茶杯在桌上骨碌碌滚了一圈,滚出桌外时,正正好落进了谢流忱手里。


    “吓到你们了吗,对不住,我一时失手了。”谢流忱满怀歉意道。


    失手个鬼。


    崔韵时完全不想理会他,是他自己非要跟过来自找不快,与她何干。


    她喝多了水,需要暂时离开一会,又觉得把白邈和谢流忱放在一块,不是很让人放心。


    但转念一想,白邈上一回都把谢流忱的脸给抓花了好几道,实力也是不容小觑。


    他虽然爱在她面前扮柔弱,可毕竟体型摆在那里,每回和情敌斗起来,更是战力瞬间提升数倍,从没吃过亏。


    崔韵时放心离开了。


    门被合上,屋中一时无人说话,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响声。


    谢流忱瞥他一眼。


    白邈双臂环在胸口,面上再不见方才与崔韵时说笑时的轻松。


    “你的脸好了啊,一定费了不少功夫才让这张脸恢复如初吧,可惜——”白邈拖长声音,“就算好了,她也不会看你一眼。”


    谢流忱对他的挑衅毫无反应,神情平淡得好像他只是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他从桌上的花瓶里抽出一支清新水灵的狐尾花:“这花十分特别,瞧着白白净净,并不比这瓶中的冬寒兰、仙客来引人注目,花香却是最浓郁的,人一进屋子,还没见到花,就先嗅到这气味。”


    “它就全靠这一点过人之处四处卖弄,以为能靠这一点勾住主人,实际上,它到底也只是朵无用的花罢了。”


    他随手就将这枝花扔进了炭盆里,火苗瞬间蹿高了一些,舔上鲜嫩的花瓣与枝叶,很快便将那支花烧得面目全非。


    “你知道像你这样空有几分姿色,又爱勾着妻子不放,霸占着宠爱的只能做什么吗,”谢流忱笑了,“小侍,随时都能被发卖的小侍。”


    “很适合你,”他又抽出一枝狐尾花,递到白邈面前,“还请妹夫收下。”


    他笑容越发柔和:“我祝愿你四季如此花,但愿惜花之人不会有厌了你香气的那一日,叫你伤心凋零,毕竟你除了为人赏玩,也没有别的用处了,不是吗?”


    白邈的表情早就变了,听到话尾脸色更是气得发青。


    他反唇相讥:“你这话怎么方才不敢当着她的面说,是知道她会护着我,让你下不了台吗?”


    谢流忱对他的嘲讽置之不理,一派从容道:“我知道你想和她在一起……”


    “可你能为她排忧解难吗?”


    “你能管好府中内务吗?”


    “你能胜任她的正夫之位吗?”


    “据我所知,你和谢燕拾在一块时,一日内务都没有打理过。”


    “我说你是只能供人赏玩之物,说错了吗?”


    谢流忱露出一抹笑容:“最要紧的是,你与她曾是大嫂与妹夫的关系,你执意要和她在一起,是想惹人非议,让人觉得你早就勾搭上了她,坏她的名声吗?”


    白邈手指蜷起,告诉自己谢流忱就是想打击他,让他知难而退。


    他才不会被人三言两语就说得自卑逃跑,她喜欢他,那他就是最好的。


    管理家事他也可以学啊,他又不是傻子,只是看到字就会头痛而已。


    他当即骂回去:“你装什么大度,装什么贤惠。你这个弃夫,她都不要你了,你还死缠烂打,跑来我这里摆正夫的派头吗?以后等我们成亲了,看看谁才是野男人,谁才是她的心头宝。”


    谢流忱的手瞬间摸上袖中匕首,弹开机簧,刀刃都露出一截,他硬是按捺了下来。


    杀了白邈,只会让崔韵时与他怨结更深,就算白邈要死,也必须死得和他毫无关系。


    忍耐,忍耐。


    谢流忱端起冷茶喝了一口,将心头的杀意浇灭。


    谢流忱:“就算不说别的,你做过别人丈夫,身子都不干净了,还妄图与她在一起,你自己不觉得你脏吗?”


    “你别污蔑人,”白邈差点跳起来挠他的脸,“我与谢燕拾什么都没有,至多是被她摸过几回,其余时候我拼命反抗,从没让她得手过。”


    谢流忱闻言,脑中一阵眩晕,天啊,妹妹怎会如此不中用,居然还让白邈保留着清白之身。


    她这么多年都干什么去了,她就不会给白邈下点药,霸王硬上弓吗?


    她平日一点小事都要找他帮忙,这样的要紧事倒是藏着掖着。


    谢流忱深吸一口气,只觉妹妹真是废得出格。


    她若是待白邈好好的,徐徐图之,六年,就是块石头也打磨光滑了,说不准孩子都生了三个,那白邈现在还有什么机会和脸面出现在她面前。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好好帮妹妹一把。


    “都被摸过了还不算脏了吗,”他硬撑着一口气道,“我和你不一样,我从头到脚都是她的,没有别人碰过,我比你干净多了。”


    眼看着白邈表情碎裂,谢流忱知道自己说到点子上了。


    他面露挑衅之色,又将狐尾花往对面送了送:“此花看来并不适合妹夫,毕竟这花的花瓣洁白无暇,可不是不干不净的。”


    白邈气急败坏,端起桌上的茶盏就往他脸上泼。


    哗啦一声,谢流忱闪了过去,他拿起桌上的茶壶,刚要往白邈头上扣,眼角余光瞥见门外一双刚刚走近的鞋。


    他立刻收住动作,故作淡然地拿起两只空杯,给自己和白邈都倒了茶。


    “妹夫消消火气,是为兄的不对,妹夫不愿听我提你与燕拾的夫妻亲密事,我便不提了,你心中有数便是。”


    崔韵时坐到桌前,看白邈还维持着从花瓶里拔出一把花,正要往谢流忱脸上抽打的姿势。


    她示意白邈先坐下,而后道:“他能不能为我排忧解难、管好府中内务、胜任正夫之位,都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为了我,他总会慢慢学的,我不急,再不济也可以培养一个可靠的管家,分担七成事务。”


    “一切问题都有法子解决。”


    她斜了眼谢流忱。


    “至于你,你倒是样样都在行,结果又怎么样?你如今却有脸在白邈面前逞能耐,也是奇事一件。”


    谢流忱脸色霎时惨白,不是因为被她嘲讽,而是因为她连嘲讽他时都漫不经心,平淡得像是在对待一个不怎么重要的人,全然不见他们单独相处时的激愤。


    她的心思现在都不在他身上了,连骂他都不想多费心。


    谢流忱低下头,他嘴上赢了白邈又如何,只要她一个肯定和维护,白邈就是大获全胜。


    若能被她这样对待,他也情愿输给白邈。


    一顿饭吃得他难以下咽,恍惚间,他不知道吃下了什么,手上起了疹子。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也开始发痒。


    他再顾不得伤心,赶紧起身离开,去她看不见的地方检查自己的脸。


    ——


    谢流忱立在廊桥上,微微发烫的脸颊被冬日里的寒风拂过,逐渐冰凉。


    他用袖镜检查过面部,果然起了一些细小的红点,虽然已经消退大半,可是他一时不能回去,让她看见这张脸。


    一想到这段时间她与白邈单独相处着,他就妒火焚心,连这扑面的寒风都吹不灭。


    算算时间,他离开已有近半个时辰,他们应当都已经用完饭了,接下来还会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一同在街市上游玩,身边全是出双入对的有情人。


    他们或许会停留在售卖发簪的铺子前,一起挑选成对的发饰,那小贩还会自作聪明地揣度他们的关系,起哄说:


    “公子,给你夫人买支簪子吧。”


    谢流忱被自己的想像气得头昏,一粒雪花飘到面前的木栏上,他一巴掌将它挥走,不许它停留在自己眼前。


    那雪花被挥开,飘忽着往楼下落去,直落到了一个男子头上。


    谢流忱定睛一看,呵,薛放鹤。


    今日这是什么日子,一个个对崔韵时怀着狼子野心的狐狸精全都凑到了一起。


    他紧盯薛放鹤的去向,而后便见薛放鹤对面的楼梯上走下来两个人。


    正是崔韵时和白邈。


    三人偶遇,交谈了起来。


    谢流忱走到他们顶上,开始侧耳倾听他们的对话。


    今日是寒酥节,此处来往的人不算少,就算崔韵时耳力过人,也不能从这些杂乱的脚步声中听出他的。


    薛放鹤许久未见崔韵时,往永州军营自己的心腹那里发过好几回信,都没得到崔韵时已经抵达的消息。


    他正发愁,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她,喜不自胜。


    难道是天意,竟叫她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一时欢喜过了头,完全没注意到她身边还有个男子,只问道:“你怎会在京城呢,不是说好要在永州相见,到时候我给你挑一匹最好的马,我们一起在逐水坡赛马吗?”


    “出了一些事,本路折返回来了,到时候说不准要与你们一同出发前去永州,女世子身子怎样了?”


    崔韵时如今留在京城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谢燕拾的左臂。


    不看见她与她一样痛苦,她难消心头之恨。


    让谢燕拾多活蹦乱跳了六年,更是她此生大憾。


    薛放鹤兀自与崔韵时谈得高兴,全然不知几人头顶的二楼廊上,一人听见他们的对话,心头巨震。


    谢流忱把什么都想明白了,难怪她与他和离后要离开京城,连行云、芳洲都留在崔家,他还以为她是为了躲避他。


    原来她是要去永州奔她的前程。


    难怪薛朝容有事,她比谁都着急,上刀山下火海地要救她出生天。


    因为薛朝容就是她的登云梯。


    她若去永州,天高路远,和京城隔着十万八千里,她和白邈在一起也不会有人说嘴他们曾是大嫂和妹夫的关系。


    真是一招盘活整盘棋,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


    那他怎么办?


    她真要丢下他了,从那么早之前就做下了周全的准备,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半分动摇。


    寒风瑟瑟,悬空廊桥上,他硬生生出了一头冷汗,魂不附体。


    第74章 第 74 章


    好不容易与薛放鹤寒暄完, 崔韵时与白邈行至江边,白邈给她找了个挡风的地方看江景。


    江边带云树生得高大,树上的团团淡粉花絮被风一吹, 就四下飘散, 如一场场乍起乍落的雪。


    红粉雪团翻飞间,谢流忱的身影出现, 他凝望她片刻, 好声好气道:“我有要紧事同你说。”


    他目光轻瞥白邈, 又看着崔韵时。


    崔韵时给白邈一个安抚的眼神, 白邈会意, 很听话地暂时离开。


    谢流忱向她走了两步,她披着斗篷,为了防风, 已经将兜帽拉了起来,帽檐边滚了一圈兔毛,蹭在她脸旁,叫人忍不住想揉一揉她的脸。


    他一步步靠近她, 江风扑面, 将花絮全数吹远。


    风势渐大,几乎叫人站不稳,有游人惊呼着从江边跑开, 还有人追着被风吹走的暖帽狂奔。


    崔韵时却仍在原地等着,她站得极稳,似是另一株带云树,挺拔而富有生命力。


    他眼眶莫名有些湿润, 他纵是她生命中轻微若花絮的存在,也妄想能逆风飞入她怀中。


    要是能留下她, 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想把自己的命和一切都交到她手里,可她根本不愿收下。


    两人的距离仍是越来越远,远到他再也看不见碰不着她。


    谢流忱稳下翻腾的心绪,如今他不得不提前将自己浑水摸鱼,给她安排了大理正官职的事说于她听。


    他本不想在她收到任命前说这件事,可若他不用这件事挽留她,他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谢流忱在她面前站定,将卫国公与郑贵君等人的事从头原原本本地和崔韵时说了一遍。


    说完后,他拿出原本准备在诸事妥当后用来恭喜她的说辞,告诉她,陆盈章正任大理寺少卿,她将在陆盈章手下做事,会受诸多照拂,绝不会被同僚暗中挤兑,也不会有人不配合她做事。


    他又挖空心思想了好一会,还有什么能打动她,让她留下的地方,最后发现还是直接说永州的坏处最好。


    “在永州做薛朝容的亲随,哪有做京官好,起点就大不相同。”


    “永州那般远,你若想见你母亲与妹妹都十分不便,而且战场上刀枪无眼,若是你有个万一,我还不如死了。”


    “旁人的庇护总不如自家人的可靠,我的命都是你的,我比任何人都会不遗余力地帮你,你知道我的秘密和弱点,随时可以用这一点来要挟我。”


    谢流忱只恨没有东西能明白证明他说的话句句为真,让她相信他没有骗她。


    崔韵时听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话,听着听着就忍不住张开嘴。


    谢流忱说的话她听见了,句句都如同梦话一样在她脑子里轰隆作响。


    哪有这样的好事会落在她身上。


    她一瞬间清醒许多。


    谢流忱该不会又在骗她吧,他必是听到了薛放鹤提及永州,情急之下说一个谎来拖住她也不是不可能。


    可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实在太大太香了,崔韵时半信半疑道:“你莫不是又在诓我?”


    谢流忱哑然片刻,随后郑重起誓:“我若有半句虚言,便千刀万剐,不得善……”


    崔韵时打断他:“别说什么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之类的空话,你上回用过了,我问你还有没有什么隐瞒我的事,你说得比唱得都好听,说什么身中千万刀,不得好死。”


    “你明知道自己死不了,钻空子钻得倒是开心,”她有些气愤,“换一个更重更惨烈的发誓。”


    “好。”


    谢流忱想了想,道:“若是我有半句虚言,便永远见不到崔韵时。”


    崔韵时听完他这发誓的内容,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他,有心想骂两句,又不知从何骂起,居然找不出合适的贬低他的词。


    谢流忱轻轻拢住她的手,哀哀恳求:“我是真心爱慕你,我比白邈更适合做你的助力,从今往后,什么事我都听你的,绝不会让你生气伤心,你考虑一下我好不好?”


    他在她面前低下头来,用鼻尖蹭她的手指,呼吸洒在她的掌心,满是眷恋与不舍。


    崔韵时真是心累,他现在这个样子,真是打他他受着,骂他他听着,完全打击不到他的心。


    只会让他觉得他在赎罪,他们又近了一步。


    崔韵时抽回手要走。


    谢流忱眼尾泛红,楚楚可怜道:“今晚我在这儿等你,寒酥节虽是男女定情游玩的日子,可是也有不少人在今日放花灯祈愿平安。我已备好十盏如意莲花灯,祈愿你今后平安顺遂,安乐无忧。”


    他又重复道:“我会一直等着你来。”


    崔韵时嘴角一抽,心想他可真是……


    难怪他会如此成功,这种脸皮与到了黄河也不死心,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心态,天底下怕是没有他做不成的事。


    她没有回应,双手抄进袖里取暖,走了。


    谢流忱看着她写满拒绝的背影,心里反倒升起一丝微弱的期望。


    她没有直接出言讽刺并回拒他。


    若是之前的崔韵时,听到他的邀约,必定会一脚把他踢江里去,并且让他滚。


    现在她什么都没有说,说明她对他的怨恨多少消解了一些。


    事情还有转机,他还有希望。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带云花絮飘飞的街市上,心中微微揪痛,自控许久,才


    没有跟上去。


    ——


    崔韵时对在麻腐摊前的白邈招了招手。


    白邈跟上她,将已经洒好辣子面的麻腐交到她手里。


    “那个王八……那个他和你说什么了?”白邈问道。


    崔韵时和他详细地说了一遍谢流忱所说的话。


    白邈听到谢流忱给她提供了一个大理正的职位,脚下一顿,落下她半步,很快又跟了上来,安安静静地听她说话。


    等到他们走过三条长街,崔韵时说完了话,两人正站在桥上。


    白邈沉默着,手里抱着的纸袋被他捏出了一点细碎声响。


    他忽然问:“你是如何想的?去永州,还是接受他的提议?”


    崔韵时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白邈道:“我觉得他说得没错,永州没有京城安稳,你若是受伤可怎么办?”


    他顿了顿,轻声道:“还是留在京城好,没有受伤的风险,前程似锦,你还可以利用一下他。”


    崔韵时也知晓这个道理,也知道这两个选择,显然是留在京城更好。


    可她一直想着谢流忱发的那个誓,还有他宁可一次次往她刀上撞来送死的举动。


    他这样自私的人,投入多大的代价,就有多大的图谋。


    他是非要她不可的。


    倘若她答应留京,照他给她铺的路去做大理正,从此就和谢流忱绑在一起分不开了。


    就他这个见缝插针的死德行,他必然对她百般纠缠,绝不会放弃。


    想想都觉得将来的日子不能安生。


    崔韵时站在石桥边,看着桥下潺潺而过的河水,说:“可我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想遂了他的愿,更不可能与他在一起。”


    虽说将来在谁手底下做事,仰仗谁的提携都要少不得看人眼色,在谢流忱这儿却是反过来,是他要看她脸色求着她。


    可薛朝容也不是什么磋磨人的上司,而她在谢流忱手里那段屈辱的年岁却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一见到他,她就会想起那些让她心碎的往事。


    他如今再诚恳再祈求,都不能叫她忘记那些事。


    若是为了前程又走回那条路,她倒宁可熬一熬,去走一走没走过的那条路。


    想来也可笑,人的骨气又值几两,她一贯都是最实际的那个人。


    往日交际时,哪怕是有旧怨的夫人,可为了对方娘家商道上的便宜,她也能言笑晏晏,同对方合起伙来做生意,一笑泯恩仇。


    这一回,九成九是她唯一一次能在京城做官的机会。


    可她不打算留在京城。


    这是她做过最不理智的决定,但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她觉得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她不用逼着自己和伤害过她的人再维持着紧密的联系。


    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


    谢流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与她约定的时间尚未到。


    他想着或许四处闲逛,能与她偶遇。


    只是走了许久,他特意往她会去的摊子附近转了转,都没有如愿遇见她。


    倒是在一家酒楼前遇见了陆盈章一家。


    陆盈章已然与那位跟表姐勾缠不清的丈夫和离,欢欢喜喜地迎回了裴若望。


    两人婚期在即,裴若望几次找他出来聚一聚,都是欢天喜地的模样,一扫从前的阴沉郁怏。


    陆盈章热情地招呼他道:“小谢,你怎独自一人,如此良辰美景,怎不伴在妻子身边啊?”


    谢流忱:“……”


    裴若望怀里正抱着陆盈章与前夫的孩子,一边阻止孩子吃自己的手,一边好心道:“好了你别说了,他被他妻子赶出家门了,你别戳人家伤心事嘛。来,阿南,你看这根手指,它不是拿来嗦的,另一根也不能嗦,小拇指也不行,哎呀爹给你买山楂条嗦吧,别吃手了。”


    陆盈章闻言歉疚道:“真是对不住,原来你遭遇了这样大的不幸,等会小裴买山楂条,给你也来一份。”


    谢流忱婉拒了,听着这两人在他耳边大喊大叫,耳朵嗡嗡的,真是一点为人爹娘的样子都没有,一个比一个聒噪。


    三人相识十几年,但凡这两人凑到一块,岁数立刻同时减掉一半。


    看着眼前二人活像两只喝多了酒,疯狂的松鼠,他委婉道:“你们……越来越有夫妻相了。”


    裴若望把扯住他马尾的孩子往上举了举:“是啊,我也觉得,我们一家人都长得有些相似。”


    谢流忱难得语塞,看那孩子一手抓着裴若望的发尾,一手扯着陆盈章的头发,咯咯笑着打了个死结。


    ……真是热闹的一家子。


    三人在酒楼前分别,谢流忱看着他们一边试图解开头发一边走远,发现解不开后,陆盈章与裴若望干脆肩挨着肩走在一起。


    陆虞南从中间冒出一个头来,拿手指戳戳母亲,又戳戳新爹。


    孩子啊……他先前做出的抱取蛊,可使男怀女胎。


    虽有极大的致死风险,可他不会死,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他却一直没有用上,以她现在对他的态度,他若敢与她同房,恐怕她会厌他至深。


    若是他早些知晓自己对她的情意,做出抱取蛊,给她生一个女娃娃。


    她如今看在孩子的面上,或许也会给他一个机会。


    谢流忱垂眼,看着游人如潮,从他身边来来去去。


    寒风驱散了方才萦绕在周身的暖意,他忽然觉着有些孤独,在这世间无所适从的孤独。


    他抬步继续向前,在找到她之前,他永远都不要停下。


    ——


    夜幕降临,街上的人越来越多,白邈早就买来了河灯,不必挤在摊子前与人争抢漂亮的款式。


    买河灯时,他似乎瞧见了谢流忱的身影,于是买完便一猫身子跑了,以免被他跟上打扰。


    白邈买的是三盏粉色莲花灯,一人一盏,还剩一只。


    崔韵时问:“这一只用来做什么?”


    “留作备用,若有个万一,还有一盏可以替换。”


    “我们小白做事真是越来越妥当了。”崔韵时夸赞道。


    白邈小小地得意了一下。


    他们在花瓣内侧写下各自的心愿,点燃灯芯,将它们放入水中。


    还剩下第三盏灯,崔韵时冲白邈笑了笑,而后写上祈愿一生相守的话语。


    白邈欲言又止,下午崔韵时同他说了自己的决定,可他想,她说不定是为了他俩能顺利在一起,才选择去永州。


    他忽然道:“你还是再想一想,我觉着,留在京城,比在永州安逸多了。”


    “嗯?为何这般说?”


    “他很喜欢你,我看得出来,”白邈的声音干巴巴的,“因为我也是这么喜欢你的。”


    他慢吞吞地,不情不愿地道:“所以他会听你的话,会心甘情愿被你利用。”


    崔韵时笑了:“你这样想,是以己度人,你也心甘情愿被我利用吗?”


    “你不会利用我的,”白邈小心地托着那盏花灯,用手挡住风,以免灯被吹灭,“因为我没有利用价值。”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一头白熊,他没有狡猾的人族那般脑筋灵活,只能在每个冬日窝在她身边,和她抱团取暖,用自己的毛皮给她带去一点点聊胜于无的慰藉。


    等到冬日过去,他就会自觉离开,躲在山里看她重新回到人的世界厮杀,争夺荣耀和资源。


    崔韵时摸了摸他冰冷的脸,轻声道:“如果我有两个选择,一个天一个地,那么我会离开你,选择最好的那一个。”


    就如六年前那样。


    “可是如果这两个选择相差不多,我一定会选有你在的那一个。因为你弥补了那点缺失和差距,所以你怎么会没有利用价值,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很大的价值。”


    她说完,白邈突然发出古怪的声响,像是一只鸟被踩到了肚子发出来的。


    崔韵时迷惑:“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我要哭了的声音。”白邈呜呜道。


    “……”


    崔韵时忍住不要嘲笑他,和他一起将最后一盏花灯放入水中。


    白邈还在念叨:“你随时都可以反悔,即便你回到他身边,我也会永远等你,等你功成名就,我们能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那日。”


    崔韵时放弃温情的劝说,直接恐吓道:“你再多嘴我就踢你屁股。”


    白邈立刻闭嘴了,他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上了自己最爱的花衣裳,不想被踹一个脚印。


    三盏莲花


    状的河灯与旁人方方正正的骰子灯撞来撞去,数次颠簸,又顺利地向前飘去。


    满河的河灯,像是一条新的光明的道路,看得崔韵时心里充满毫无来由的希望。


    她转头对着白邈大笑,想要拉着他跑起来,随便跑到哪里都好。


    但她最后还是没有拉起他,他们就站在原地,凝望着彼此。


    河灯一盏盏向下流去,一盏不知其主的河灯撞在岸边,搁浅在岸上,谢流忱伸手帮它调整了方向,重新送回水中。


    他抬起头,就在这时,远处烟花乍起,仿佛是从崔韵时身后升入高空。


    桥边灯火通明,她就站在光亮最盛处,笑得开怀。


    他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即便她身边站着旁人,她正因为其他人而欢笑,可是他许久都不见她这般开心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过了会才正色,眨了眨眼,又与白邈说起了什么。


    满河的花灯照亮了她的眼睛。


    她有着世上最漂亮的一双眼。


    她也曾用这样专注的目光看过他。


    这些记忆就像细碎又稀有的宝石星辰,在他满是遗憾的生命里闪耀。


    他和她说,会在江边与她一起放花灯,他会一直等她,他说让她考虑一下他。


    她没有来。


    这不代表她不会考虑他。


    他这样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他看着她,眼眶渐渐感到刺痛。


    他低下头,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此刻自己脸上的神情。


    她放的那三只河灯渐渐接近,他抬手向后做了个手势,别开脸,让元若和元伏把那三只河灯捞过来,他要知道她许的什么愿望,要悄悄帮她实现。


    他几乎拥有一切世人终生追逐的东西,多到他疲倦厌烦的地步。


    可若是能把那些东西给她,让她像此刻一样开心,那便是世上最好的事了。


    元若将勾过来的三只河灯排好,瞧了一遍,而后莫名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瞬间移走,可谢流忱却捕捉到其中的同情。


    他忽然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遍,她不来,不代表她不会考虑他。


    他会好好做她的丈夫的,他并非不知怎么对一个人好,他只是错误地判断了他对她的感情,在这件事上,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愚蠢,错得更离谱了。


    可是现在他已经全都改过,再也不会犯半点错。


    他用这些话语给自己鼓足勇气,抬起她放的最后一只河灯,烛火摇晃,清楚地照亮上面她一笔一划写下的心愿——


    双影相伴,白头不离。


    其下是崔韵时与白邈的名字。


    他将这几行字看了又看,神色渐渐空茫,便这么僵硬着脸,落下泪来。


    第75章 第 75 章


    人潮涌动, 人人手中提着花灯,满街流光溢彩。


    谢流忱略略掀开车帘,寒风扑面, 送来焰火、烤饼、辛香料、脂粉香交杂而成的气味。


    前方不远处那辆马车里坐着崔韵时, 她带上白邈,正往白家去。


    谢流忱的眼中渐渐有雾气弥散。


    崔韵时出来时和他坐的是一辆马车, 而现在她坐的这辆却是她早让行云准备好的。


    她并不知道今日最后会发展成这样, 她有此安排, 是出门前便做好准备, 要让白邈回去时方便一些。


    她这样体贴的心思, 白邈受着,心里不知该有多熨帖。


    此时谢流忱手边还放着那盏她祈愿与白邈一生相守的花灯,灯芯燃着一簇小小的火苗, 煎熬着他的心。


    他没有办法下手销毁这盏她寄托心愿的花灯,又不能把它送回水里,让这个心愿被神灵瞧见,庇佑她与白邈的姻缘。


    他不知要拿这个东西怎么办, 就这么将它带上了马车。


    夜风时时吹拂, 他阴暗地盼着这风能把莲心那朵火苗吹灭。


    这样就不算他动手破坏,违背她的心意。


    而是天意要让这个心愿破灭,他们相守的愿望注定是不成的。


    可那微弱的火苗颤抖数次, 瞧着险险就要熄灭,最后居然挺了过来。


    谢流忱看着心烦,微阖双目。


    这样的莲花灯平平无奇,随处可见, 他有更好更精致的,莲瓣拱在一起时, 可以防风,中间的灯芯能烧一整夜而不灭。


    他将那九盏祈愿她平安无虞的河灯放入水中,只在手里留了一盏。


    他留着这盏什么都没写的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


    有朝一日,他或许能将这盏灯拿到她面前,和她一起写上二人的名字,祈愿生生世世,恩爱不离。


    ——


    白家是折柳巷进去的第二间大宅子。


    崔韵时的马车停在白家后门,过了好一会儿,白邈才下了车。


    谢流忱让人将马车停在巷口出来一些的位置,以免被崔韵时发现。


    他掀开车帘看去,石墙青瓦、斑驳的树影、喁喁私语着的男女,一切都如当年。


    当年他注意到她之后,便时常寻一个合适的位置,不远不近地窥伺她。


    那时她就常来白家后门,偷偷接白邈出来游玩。


    白家附近还有一家茶楼,她有时怕被白母白父看见,会在那里等着白邈出来相会。


    后院还有一棵长得极高的石榴树,崔韵时出入不需借助这棵树,她只是时常坐在树上,等白邈从自己院中偷偷摸摸出来,摸到后门,她就学鸟叫和他爹娘说话的声音逗他吓他。


    少男少女,情意纯挚。


    这样好的日子,白邈过了十几年。


    换作他是白邈,他也忘不掉。


    他看着崔韵时从怀里取出一截短短的干花枝,和白邈两人互赠了雪信花。


    谢流忱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位置,他也买了一枝,一枝或许永远都送不出去的雪信花。


    他轻轻将头抵在车壁上,等着他们说完话,终于分别,崔韵时重新上了马车。


    她要回谢家去了。


    如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街上都是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


    谢流忱的马车跟在后面也不会引起她的注意。


    可他觉得一点都不好,自己这样跟在她后头,就像一路相送,让她远走。


    ——


    崔韵时回到松声院,丫鬟送上一碗暖身的热汤。


    崔韵时懒懒瞥一眼那碗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药膳排骨汤,不需丫鬟说,她都知晓这汤是怎么一回事。


    必然是谢流忱出门前吩咐的。


    之前她失忆的那阵子,一直都是如此。


    他白日哄着她去了南山寺、颜家马场、三秋园之类的地方玩,一去一回,回到家时常常天都黑了。


    某一日开始,只要她回来,就一定会有一碗放在灶上热着的汤,温温的刚好入口,喝下后暖身驱寒,每日都不重样。


    他这份用心,若是放在几年前她自然是会领受,觉得日子终于有了转机,而现在就不需他多此一举了。


    她又不是傻子,记吃不记打。


    不过汤是没有任何过错的,她当然要喝。


    屋中烛光倾泻出来,谢流忱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的影子藏起来。


    他往里看了一眼,见她一勺勺喝完了汤,正撑着脸发呆,似乎有些疲惫的样子。


    她今日走了许多路,必定累了,之前她失忆那会儿,每晚他都会给她揉揉腿按一按脚。


    但现在不是那时候了,她不会让他碰她一下的。


    他有心想为她做一些事,可是她不会让他近身伺候。


    他站了又站,刚想进去,又听见她吩咐人放洗澡水来。


    他下意识退回到院子角落,树木的阴影之下。


    过了一盏茶功夫,她沐浴完回房,他这才进门。


    床帐已经被丫


    鬟放下来了,烛火摇曳,映照着帐中她的身影。


    崔韵时听见脚步声,支着头微微转过身,见到是谢流忱,便坐起身。


    不等她掀开床帐下床,谢流忱便已经在她床边坐下。


    崔韵时就又坐回去,隔着轻薄床帐看他。


    昏黄的烛光勾勒出他的轮廓,他背着光,面向她这边,微垂着头的模样,让人想起庙中一尊尊悲天悯人的神像。


    谢流忱道:“今日我在问江楼对白邈说的那些话,并非是为了激怒他,而是当真怕他不济事,也担不起事。”


    崔韵时莫名,他这是在特意向她解释?


    她问:“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不想你误会我。”


    “我们之间的矛盾,随便提出哪一件都比这个误会大,不差这一点。”崔韵时没有太多讽刺他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


    谢流忱听出来了,这次停了好久,才嗓音滞涩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在你心里又被记上一笔错,我差这一点,少一点是一点。”


    崔韵时不接话了。


    谢流忱忽然问:“你为何喜欢白邈?”


    听他这不让对方好答,更不让他自己好过的问话风格,崔韵时立刻想起上回朝廷剿灭苗人后,他与她在山坡上的那一场对答。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把寒光闪烁的短刀,犀利无比,不是戳进对方心窝里,就是戳进他自己死穴里。


    他这该不会是在刑部干久了,才培养出来的习惯吧?


    为了让他死心,崔韵时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又认认真真地答了:“我们自小相识,他掏心掏肺地待我好,相貌俊俏,家中又十分富足,原本他怎么过都是舒舒服服的……”


    “若不是为了我,他早早从了谢燕拾,一日苦日子都不用过。他这样死心塌地对我,我为何不喜欢他?”


    话音刚落,忽然有丫鬟推门入内,拿走花瓶中落了一半的花,匆匆出去。


    门被打开的霎那,屋外的风灌入,像一只无形的手撩动屋中的珠帘与幔帐。


    风掀起床幔的那一刻,崔韵时瞥见谢流忱的半张面容。


    呼呼的风声中,他脸上的神情,叫她想起易碎的瓷器。


    丫鬟阖上门,风又停了。


    床幔落下,他的面容再次变得模糊。


    她听见他用同样模糊的声音在问:“你失忆的时候,我们那么要好,如果你一直没有想起来,会有一日喜欢上我,与我两情相悦吗?”


    崔韵时觉得谢流忱真是失了分寸,昏了头,这种话都问得出口,这和把脸伸到她手前让她抽一巴掌有什么区别。


    简直是在自取其辱。


    崔韵时斜眼看着他:“你我之间,再谈这个,只是对我的践踏。”


    从谢燕拾暗害她坠楼,而他帮着隐瞒这件事,此后六年毫无歉疚,仿若无事发生般地纵容他妹妹玩弄羞辱她,现在他再如何弥补追悔,她也不会原谅他。


    崔韵时支着头,半躺在床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床帐上的某处。


    她忽然觉得哪哪都让她看不顺眼,心烦地翻过身,用背对着他。


    谢流忱看向她原本看的那一处,那里绣着一对鸳鸯,爱热情浓,依偎着在水中嬉戏。


    难怪她要错开眼。


    崔韵时心情一差,便又想刺痛他,来发泄心中的愤懑。


    他现在和以前一样不好对付。


    从前薄情寡义,用温和的外表包裹他冷漠恶劣的本性,如今是打他他受着,骂他他也低头认错。


    唯有被她不放在眼里的时候,他才会失态。


    崔韵时冷声道:“你走吧,我见着你就心烦,我今晚还想睡个好觉,你别扰我。”


    这句话出口后,崔韵时看不见他现在脸上的表情,可是能听见他瞬间变得痛苦沉重的呼吸。


    她满意了,又仍怨恨着。


    她干脆闭上眼,不再理会他。


    身上忽地一暖,有柔软的被子裹住了她的身体。


    那只手很懂分寸地没有碰到她,引动她更大的怒气。


    “你别生气,”他轻轻说,“我这就走。”


    ——


    谢流忱关上屋门,看见自己的影子晃在身前,被拖得极长。


    他浑浑噩噩地站着,不想离开,就算不是在她床边,只在她附近再呆一会也好。


    不知不觉中,他又回到了角落的那片阴影里。


    两个丫鬟提着挎篮从外面回来,两人轻声说着笑。


    其中一个邀另一个明日出去玩,寒酥节持续三日,她们可以和其他丫鬟调班,明日还来得及赶这场热闹。


    另一个说她明日还有事,去不了。


    “为何啊?”


    “明日是十六呀。”


    “嗯?”


    那丫鬟见同伴脑筋还没转过弯来,道:“之前公子去曲州,疫病凶险,夫人便向善堂捐了银钱给公子积福。每月都要捐的,原本都是夫人亲自去做这事,公子回来后,又不知怎的,夫人就不管这件事了,只将这差事交给我,而且之前钱都是走夫人的私账,后来改为从公子的帐上划钱了。”


    两人聊着天,向后院去了,并未注意到院角轻轻摇晃的树影中,正立着一人。


    院中一时再无人来往,安安静静的,谢流忱心中却似有一声接一声的哀吟,几乎要无地自容。


    她没有想起往事之前,他们相处得那般好,她明知他不会死,却还是心疼他,怕他会受病痛折磨,为他积攒功德。


    她对他一直都很不错,是他非要计较她对他不够真心,对她心生怨恨。


    六年里有那么多次回头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全都不屑一顾。


    现在连这样的善待都没有了,他满意了吧。


    他们本不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们本该有很好的开始,只要他对她好,那么如今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不会一心要和白邈成双成对,她会喜欢上他,她会像心疼白邈一样心疼他的。


    想到这些永不可追回修正的过去,和错失的机会,谢流忱嘴唇颤抖着,似有冰雪冻住肺腑,一直冷到了心里。


    锥心之痛,莫甚于此。


    第76章 第 76 章


    裴若望听说谢流忱病倒之事时, 大为吃惊。


    谢流忱不是有红颜蛊在身吗,即便得病,一两日便该好转, 甚至痊愈, 怎会病到这种程度。


    他万分不解,但还是前来探望老友。


    被元伏引着入了院中, 他推开门, 本以为会看见缠绵病榻、憔悴卧床的谢流忱。


    结果就见他正站在桌前, 站得还很稳当, 手上正用帕子在擦拭一只长匣。


    裴若望心想自己真是白来一趟, 他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还有闲心清扫房间。


    他问:“怎么不让元若元伏来打扫?”


    谢流忱慢慢地回道:“有些事还是自己亲自做比较放心。”


    他擦干净匣子,正将桌上的物事一件件往里放。


    裴若望往匣中瞥了一眼, 似乎是两卷婚书,用细细的红绿丝缎缠好,并排放在一起。


    他视线飘到一边,心想谢流忱如今也就只能干干这个了, 毕竟他对崔韵时无计可施。


    他迈步转到谢流忱对面坐下, 给自己倒了杯茶,一碗冷茶下肚,从头冷到了脚。


    他抬头想要抱怨两句, 就看见谢流忱的脸色苍白至极,却又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显然是正发着热,且十分严重。


    裴若望惊讶道:“你还真病了啊。”


    谢流忱不说话, 将信物与婚书都放好后,合上匣子, 放在博古架的第三层。


    他绕去窗前的躺椅那里,默不作声地躺下,而后一动不动。


    裴若望看他这个自我封闭的样子,觉得分外眼熟。


    上一回谢流忱看见崔、白二人亲吻,就是这副天塌地陷的模样。


    他后来甚至开始自我怀疑,觉得自己是否其实相貌粗陋难看,才会让崔韵时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思及此,裴若望将琉璃镜端到躺椅前,想让他恢复自信。


    “来,好好看一看你的脸,若是科举只看脸,凭你的姿色,你连做十年状元都是当之无愧。”


    谢流忱往镜中扫了一眼,转过头,将脸压进袖子里遮着:“她都不想看见我,我长成这样还有什么用?”


    得不到期盼之人欣赏的花,竭力盛开也毫无意义。


    裴若望顿感牙疼,真是别管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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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哪怕从前再理智自持,一为情所困都是这样憔悴不堪。


    他都快认不出这个因为女子而半死不活的人,是他那嘴巴刻薄,爱看人笑话取乐的朋友了。


    裴若望本能地想说几句风凉话,想起谢流忱在搅散陆盈章和闻遐的事上出了大力。


    他又住了嘴,转而关切道:可吃了什么对你能起效的药,我瞧你似乎在发热?”


    他在屋中没有闻到药味,想来是没有吃的。


    “死不了,迟早会好。”谢流忱看着窗外振翅而飞的一只鸟,语气没什么起伏道。


    裴若望打量他片刻,虽然这样想不太厚道,可谢流忱如今的病容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脖颈修长,衣袍若雪,似一只离群的白鹤,气质飘渺若仙。


    裴若望给他出主意:“不如你就拿你现在这副模样去勾引一下崔韵时,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准她猛地一看你这样,有些心动呢?”


    谢流忱斜他一眼,抬袖盖住自己的耳朵。


    “你要是觉得这个法子不好,”裴若望接着劝道,“我看你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给她下浣心蛊,让她忘个干净,你再用上抱取蛊,双管齐下,抓紧点时间,明年这个时候,你都给她生出个女娃儿来了。”


    谢流忱怏怏道:“下不了手。”


    裴若望正兴致勃勃地给他筹划,闻言哽住了。


    一直以来,他对感情的预判几乎没出过错,他可以断言,谢流忱若再不动手,就没任何机会了。


    谢流忱这一路要死要活的,若最后得到的是这么一个结果,裴若望都不知到时候他会是什么反应。


    出于报答谢流忱扶他上位的目的,裴若望又耐下心,劝说他快刀斩乱麻,别管什么对不对得住崔韵时,把人留下来,让她忘记他曾经做过的一切,重新开始才是最实在的。


    谢流忱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眼前是一片茫茫雪景,方才飞走的那只鸟再也没有回来。


    裴若望以为他是因为被崔韵时拒绝而心伤病倒,其实他是怨恨他自己,怨恨得夜不能寐,日日焦心,才会被一场冬寒击倒,躺在这里。


    裴若望絮絮叨叨的声音仍在继续,时不时便提起她的名字。


    而窗外,雪一直在下。


    ——


    崔韵时好几日前便知晓谢流忱病了。


    这消息就如落在身上的一点雪粒子,她知晓它的存在,但不必去理会它。


    它自会融化。


    谢流忱的心硬她领教过,如今她不过是十中取一,还给他一点而已。


    今日她登上青雪楼,楼外有大片竹林,向下可以望见整个谢家。


    下了雪的庭院格外干净,到处都有人来去,在雪地上落下几行脚印。


    这些脚印又在不久之后,被新落的雪覆盖。


    她在看容拂院,院中谢燕拾正在大夫的引导下,前后被几名丫鬟照看着,艰难地动着手脚。


    她已经能慢慢地走路了,只是还需要拄着拐杖。


    崔韵时时常到这儿观察谢燕拾的恢复情况,慢慢地发现每日都有人造访容拂院。


    明仪郡主偶尔会去看望谢燕拾,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由郡主身边的大丫鬟代为探望,而后转达给郡主二姑奶奶的情况。


    郡主一向如此,她虽也心疼儿女,不过什么都不及她本人过得开心来得重要。


    她还有自己的乐子要寻,不能整日挂心在女儿身上。


    崔韵时觉着,像郡主这样过日子,至少不会亏待了自己。


    不过安平公主却是每两日便要来一回的,且是亲自前来。


    谢燕拾出事那一日,安平公主就在谢家,给大女儿明仪送些她刚打下的猎物。


    她一见到外孙女的伤势,就心疼不已。


    谢家的女儿个个珍贵,受些损伤都是天大的事,更别提是这样终身都好不了的残疾。


    安平公主本是雌鹰一般强壮刚毅的女子,那日看着谢燕拾的伤,却痛心到流泪。


    崔韵时远远瞧着,心想谢燕拾的命真是不错,有这样的外祖母为她牵肠挂肚。


    而她的祖母,却是那样一个傲慢刻薄之人。


    崔韵时发觉,就算谢燕拾失去了一条腿,仍然有着高贵的身份、家人的爱护,还有许许多多人围绕着她。


    好在谢燕拾是一个不知足的人,她不会因为自己拥有的东西而感到快乐,她只会因为自己失去的而发疯愤怒。


    崔韵时没有过问,谢流忱是怎么抹平她将谢燕拾扔下楼的事的,甚至谢燕拾本人都没有向任何人提及是她做的这一切。


    至今为止,都没有人将她与这件事联系起来。


    谢流忱将她从这件事中完全隐去。


    他做事的手法太利落,就像这场大雪一样,干净又不容抗拒地将所有真相掩埋在三寸积雪之下。


    这让她联想到从前的他,他的本质里就有一种近乎无情的冷漠。


    崔韵时转身,步行回到松声院。


    她低着头,听自己的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身后留下一串脚印,而前方的雪地正等着她落下印记。


    她想像自己是一只冬日里出来觅食的……嗯……大狗熊,威武雄壮地咚咚咚地踩过雪地,大地为她震颤,整座山林的动物都知道她出洞了。


    谁才是这座山里的王?当然是她。


    她模仿着狗熊的动作在雪地里跑起来。


    谢燕拾的腿坏了,可她的腿脚还好着。


    想到这里,她不禁高兴起来,跑得更快了。


    忽然有低低的笑声传入耳里。


    这笑声混在呼呼作响的风雪声中,她险险才将之捕捉到。


    崔韵时猛然抬头,谢流忱正站在她屋门前,微微笑着看她。


    他显然来了有一会儿,他四周没有半个脚印,说明他来时的脚印已经被落雪覆盖了。


    崔韵时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仪态端庄地进了屋。


    他的病容显而易见,可她只作没有看到,也不问他为何不进屋等候。


    她让人上了茶后,问:“来此可是有事?”


    “我想向圣上自请任宣慰使,和你一同去永州,这样一来,你在永州便又多一个依仗,若有什么事,我也能帮上你。”


    “你别发疯!”


    崔韵时到嘴边的茶都喝不下去了,拎着茶盏,为他的坦白震惊不已。


    以他以往先斩后奏的作风,只会等她和白邈到了永州,他再会直接以宣慰使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震撼他们一把,而不会提前告诉她。


    “我不想一个人留在京城。”谢流忱用那双雾蒙蒙的眼望着她,那眼神还能拧出几分可怜。


    崔韵时训斥他:“你觉得这样好看吗,让整个军营看我们三个人纠缠不清,从京城闹到永州,我的脸面往哪放?你存心要让别人看我的笑话吗?”


    谢流忱立刻道:“那我偷偷地见你,绝不让人知道。”


    崔韵时:“你可真会出主意啊!!!问题不在于你是不是来偷偷见我,问题在于我不想见你。”


    谢流忱没有接话,安静了好一会儿,他伸手入袖,拿出两个小瓷瓶。


    崔韵时拉着张脸看他还有什么花招。


    现在他的路数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完全是一套乱拳,让人无从预判,无法闪躲,只能一惊一惊再一惊。


    而谢流忱接下来说出的第一句就把她震住了。


    “这是浣心蛊,你吃下去便会被洗去大部分记忆。”


    “这是抱取蛊,我吃下去便能为你生育子嗣。”


    “我


    曾经……想要抹去你的记忆,再给你生个孩子,这样我们就会变成真正紧密的一家人。”


    “有个孩子总是不一样的,她有你的血脉,这是你第一个孩子,你一定会接纳这个家,再也不会想要丢下我,每日放值后我们回到家中,我抱着孩子,让她叫你娘亲,你若是喜欢,我还可以再给你生,让家中热热闹闹的,孩子都由我来管教,你只要逗一逗他们便好。”


    他描绘着那个画面,语气却满是怅然。


    崔韵时惊呆了,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她最离奇的设想里也不会出现这一种情况。


    她怎么能想到谢流忱的蛊术高明到这个地步了。


    神医啊。


    她好不容易回过神,防备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做。”谢流忱打开瓷瓶,将丸药扔入炭盆里。


    崔韵时赶紧捂住口鼻,万一这丸药的使用方法就是焚烧后产生气味,她可不能中招。


    谢流忱见她对他越发怀疑,愣了一下,才道:“我将它们销毁,是想让你知道我再也不会骗你,也不会背着你做什么事,你可以相信我,若你有用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不会害你,如果你不情愿,我便不会违背你的意愿擅作主张,摆布你的人生。”


    像是怕她误会他的话,这两句话,他说得极慢,字字恳切,可那眼中的期待,却仍旧是藏不住的。


    崔韵时明白了,他把底牌都翻出来交给她,想孤注一掷,以此表现自己的诚意和真心,想要换取一丝机会。


    那两瓶丸药确实可以令事态完全转变,强行让一切都回归到最开始的状态,朝他期许的方向发展。


    而他却将它们全都摆在她面前,将事实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谢流忱抓住她的沉默,继续争取道:“我是世上唯一一个可以给你生孩子的男人,你不用受任何生育之苦,也不用担负任何风险,一切都由我来。”


    “只要你要,我就会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她是你的孩子,一定聪慧又可爱,处处都是好的。”


    崔韵时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她并没有动摇,她只是觉得眼前人万分陌生。


    过了很久,她开口:“你做这些,是想要一个转机、一个机会。”


    “可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形同陌路,无爱无恨。”


    她的意思很清楚,他想要的结果和机会,永远都不可能。


    谢流忱喃喃道:“这样啊……”


    每一个字,都像屋外被风吹落的雪一样,颤颤地发着抖,再坠了地。


    第77章 第 77 章


    “二小姐你瞧, 这朵梅花开得真漂亮。”青溪指着梅树,想哄她笑一笑。


    谢燕拾站着没动,连头也不曾抬。


    青溪住了嘴, 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她阴沉的面色, 不敢再多说。


    过了会,谢燕拾拄着拐杖, 慢慢地往前行。


    青溪忧心不已, 这样厚的雪, 这样冷的天气, 二小姐本不该出来, 若是要活动筋骨,在廊下屋中都可以。


    之前公主为了二小姐的腿伤,重金请来一位专攻骨科的名医, 令他长居谢家,便于随时照料二小姐。


    庄大夫说了,二小姐不能受寒,不然伤腿便会痛得厉害。


    可是二小姐执意如此, 她们做丫鬟的也只能陪着。


    见香正拿着一件披风在旁边等候, 随时准备给她裹上。


    谢燕拾拄拐走了一小段距离,忽然甩开拐杖,朝青溪伸出手。


    青溪会意, 立刻搭了上来。


    谢燕拾将重心偏移,拖着一条跛腿,先由青溪扶着慢慢走,走过五株梅树后, 她推开青溪,自己一个人, 极其缓慢地朝前去。


    她很快就习惯了这样的行动方式,甚至可以拖着那条腿快走几步,步速只比常人慢上一些。


    可不管走得快或是慢,视野都是一高一低起伏着的,每走一步,她所见的世界都在上下摇晃。


    她的伤都已经好全了,可是她的腿再也不会好了。


    她的余生都要和这样一条腿凑活着过。


    谢燕拾头上渗出冷汗,青溪很有眼色地给她递过拐杖。


    谢燕拾拄着它,慢慢转了个方向,在湖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


    湖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她看着平静如死的冰面,举起拐杖,用力地敲下去。


    一下、两下,她想要将它敲出一个洞,可是却只将它敲裂,并未彻底敲破。


    她重重地喘着气,差点从岸上摔下去。


    青溪赶紧扶住她:“二小姐小心,什么都没有身子要紧啊。”


    谢燕拾没有推开她,她将大半个身体都靠在她身上,心中无处发泄的恨意让她胸闷气短,不由地哬嗬喘着气。


    那一日她刚刚苏醒,意识一恢复,她便要喊人,去杀了崔韵时,把她大卸八块,怎么样都可以,杀了她。


    她要杀了她。


    她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转过头,看见一人立在屋中。


    是长兄。


    她的心沉下去。


    长兄发觉她的异样,走过来用帕子轻轻擦拭她额上的汗,而后道:“别告诉任何人你坠楼之事与崔韵时有关。”


    “为何?!”谢燕拾怒极,沙哑着嗓子,几乎要咳出血来。


    “她手里捏着证据,有关于你在醉江楼坑害她的证据。”


    谢燕拾只觉牙根都恨得发痒:“长兄不是将它们都销毁了吗,怎么会有证据落到她手上?”


    “因为我会给她,如果你还要挑衅她,让她不快,她手里就会有你的把柄。”


    他的态度说不上温和,也说不上冷淡,他看起来更像是在想别的事,表情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


    可谢燕拾深深喜欢过白邈,她一看长兄这神情,同她如出一辙,便知晓他是在想着一个对他毫无回应之人。


    谢燕拾手下抓紧床褥,想要撕碎一切。


    谢流忱重新清洗过巾帕,不断地帮她擦着汗水。


    “你是我妹妹,你做过的所有事我都可以帮你扫尾收拾,让你不用对任何人低头。唯独这件事不行,在崔韵时面前,你必须低下头去。”


    “只要你别再和她闹,以后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谢燕拾再也不想看见任何东西,她紧紧闭上眼,感觉世界暗无天日,熟悉的怪响又出现在脑海里。


    她一直以来的预感没错,果然有人要害她,而她的亲兄长,却成了那人的帮凶。


    她的仇人就和她住在同一屋檐下,她却不能让她受尽屈辱,死无葬身之地。


    长兄还口口声声要她对崔韵时低头。


    只是这么一年功夫,她和崔韵时的位置就对调过来了。


    怎么会这样,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这一场游戏,她一直无往不利,所有难题都在她面前自动消失,所有阻碍她的人都会被解决。


    就连母亲都管不到她。


    可她一帆风顺的人生,却因为一个人而被毁了。


    她只得日日夜夜地诅咒,诅咒崔韵时不得好死。


    长兄太残忍了,他居然要她咽下这一口气,更要她在崔韵时面前低三下四。


    她何错之有啊,为什么她要遭受这样的委屈?


    谢燕拾死死盯着被敲出裂缝的湖面,急迫地想要打碎些什么。


    身后传来踩雪声,那几人走路的动静很大,朝着她这边来了。


    谢燕拾沉着脸望过去,看见的却是崔韵时。


    崔韵时的目光落在她的腿上,过了会儿才挪开。


    时间不算长,但那几眼却立刻激怒了她。


    她攥住手中的拐杖,感觉全身的血都在往脑子里冲。


    崔韵时在笑话她,她在为她的残废而高兴,她是故意走出这样大的声音,引起她注意的。


    说不定,她平日都在悄悄看她这样笨拙可怜的走路姿势。


    谢燕拾拼命遏制住自己和她撕打的冲动。


    长兄已经不再可靠了,他背叛了她,背叛了他们的兄妹之情。


    她是那么地信任他,他怎么能拿她的信任来捅她一刀。


    若她这时控制不住,他一定会说到做到,把她的把柄交给崔韵时。


    谢燕拾逼着自己在仇人面前垂下头,一言不发。


    崔韵时看着这样顺从的谢燕拾,没有说话。


    她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因为谢燕拾失去得再多,她也不会因此恢复到四肢健全的状态。


    可她也绝不能让谢燕拾好过,那就太


    对不住她自己了。


    谢流忱就在这时赶到。


    崔韵时瞥他一眼,觉得他大概是在谢燕拾身边放了眼线,否则他不会来得这样及时。


    谢燕拾被元若好声好气地劝着先行离开。


    谢流忱站在崔韵时面前,如同保证一般道:“我会好好管教她,绝不会让她再生事,惹你不快。”


    他觑着她的反应,似乎是在观察她是不是动气了。


    那日她将话说得很死,但谢流忱仍不死心,她总是能在许多意想不到的时候看见他。


    或是从娘家回来,在府门口同时下马车相遇;


    或是在街市上采买土仪赠给好友,碰上他也恰好在这家店中,店主也已经照他的吩咐将她的花销挂在他的帐上。


    她才不去细想这些是不是他刻意为之,全都视而不见,不给反应便是。


    反正要不了多久她就要离开了,她只要谢流忱践行他的承诺,将谢燕拾的左臂废了,来还她的债。


    其余的事都与她无关。


    雪地上数道脚印交错,延伸向远处,她心念一动,抬步悄悄跟去了谢燕拾的容拂院。


    她从无人的角落翻进去,停在窗外,听屋中这对兄妹的交谈。


    “今日你做得很好,没有与你大嫂吵嘴,往后也要将她当作母亲一样的长辈去敬重。”谢流忱沉缓的声音传来,暗含夸奖。


    “那两件雪狐皮袄已经做好了,等会元伏就送过来让你看看,轻便保暖,你穿着行走也不会疲累。”


    “今后也要这样乖乖的,世上总有你看不惯的人,难道要一个个全都收拾掉吗?何必给自己树敌,如今家人尚在,还能保护你,若是将来可以保护你的人都不在了,你要怎么办?”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若不惹那些事,今日也不会坏了一条腿。”


    “好了,不要哭了,你是大孩子了,腿还疼不疼,你这样,母亲和祖母瞧见了都会心疼的。”


    “长兄如今还会心疼我吗?”谢燕拾终于说话了。


    “自然,家中谁不担心你?即便像澄言那样嘴上不饶人的,其实都记挂着你。”


    崔韵时很慢很慢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听谢流忱对谢燕拾的安慰。


    她情不自禁冷笑出声,真是个擅长管教与引导的好兄长啊。


    真是难为他了,一面心疼妹妹,不忍心看见疼爱多年的妹妹落到如今这般地步,一面又不得不践行对她的承诺,对妹妹下手。


    崔韵时气得发抖,转身就走。


    回到松声院后,她遣人给元若传个信,等他那位公子得空,她有事与他商议。


    一个时辰后,谢流忱来了。


    崔韵时请他坐下,开门见山道:“既然谢燕拾已经好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如何动手?”


    谢流忱静了一会,道:“我想给她下麻沸散,在她神智涣散,如同做梦之时,再断折她的左臂,等她醒来,一切都已经发生,她不知经过,只会发现自己的左臂已经废了。”


    崔韵时的眼神瞬间变化。


    麻沸散、还让她如同做梦。


    她要的不是这样温和的方式,他以为她要他取走谢燕拾手臂有什么好意吗?


    她为什么不自己不管不顾地来?


    因为她既要报仇,也要让自己的手干干净净,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她还要他亲手对亲妹妹下手。


    他重视亲人,就算他的母亲数次伤害过他,他也依然爱着自己的母亲。


    所以她要他去思考如何伤害谢燕拾,如何做成这件事,目的就是要让他痛苦。


    她是想一箭双雕,让这一对兄妹各自煎熬,而不是让他钻空子,用尽量无痛的方式让谢燕拾还她一条手臂。


    邪火噌噌地往上冒,她越是愤怒,脸上的神色越是冷寒如冰。


    “我是从四层摔下去的,谢燕拾是从三层摔下去的,我直接摔在地上,她还有楼底下的水池缓冲,你将这个法子说出口时,你觉得我听了会开心吗?”


    谢流忱赶紧解释道:“这种做法更不留痕迹,不会让人想到你身上来,其他法子动静都有些大,一个掌控不好,二妹妹会说漏嘴,坏了你的名声。”


    崔韵时才不信这鬼话。


    “你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谢流忱,你的本事我最清楚,让她痛不欲生废了手臂,还撇清我的法子多的是,你有什么可为难的?”


    “你为难的不是如何把我摘出去,而是怎么既让我满意,又能尽量减轻谢燕拾的痛苦吧?”


    崔韵时跳起来,指着他斥道:“你根本就是哪边都舍不下,哪边都想留住,若不是我逼你,你根本不想伤害你妹妹。”


    “我绝无此意,”谢流忱立刻拉住她的手,“我们重新商量,我会做到你满意为止,好不好?”


    崔韵时却不会再听信他这一套说辞,她已经给了他很多时间,也给了谢燕拾很多时间。


    他没有做到对她的承诺,谢燕拾也依旧对她怀恨在心,毫无真正的悔改之意。


    崔韵时:“我不会再把时间浪费在你的计划上,你的计划就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来敷衍我。”


    她咬牙切齿道:“指望你还不如指望我自己,我不需要你了,我的仇人,我自己来解决。”


    她早已有个模糊的想法,此时这个朦朦胧胧的念头迅速完整起来。


    她要让这对兄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无能为力,左右为难。


    她直接撞开门,冲出茫茫的风雪中。


    身后传来急促的追赶声。


    她知道谢流忱一定会跟来,她要的就是他跟来。


    她直接潜入容拂院,谢燕拾刚发了脾气,她要歇息,不许丫鬟们进来打扰。


    崔韵时便瞅准时机将她堵上嘴,绑了扔上马车,将床铺布置成谢燕拾仍在小憩的状态。


    她驾着马车,直接上了清净山。


    寒风呼啸,刮得她的脸生疼,她拉起兜帽,只露出一双燃着怒火的眼睛。


    她一路上了山顶,在谢流忱赶上来之前,简单地做好了布置。


    ——


    谢流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带上元若和一支最得力的护卫队,靠着从前放置在她身上的不见蛊追踪过去。


    两旁的景物飞快地向后掠去,他认出她要去的是哪儿。


    这是通往清净山的路,山下有一片巨大的湖,他在这座山上还有一座别苑。


    在她短暂的失忆期间,他们曾一同来过这。


    那时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游玩,且意外救治了一只受伤的幼鹿。


    他们还相约春日再来这里,她会摘下桃花树上最高的那一朵送给他。


    如今他们一前一后来这,却是到了分崩离析的时候。


    谢流忱追至雀舌崖,就见谢燕拾被绳子吊在一株老树上。


    她双脚悬空,人已经在山崖外,全靠那根粗绳将她系住,才没从这千丈高山上坠下。


    她的嘴被堵上,只能发出呜呜的凄惨呼救声。


    谢流忱带来的人刚要上前。


    “站住。”崔韵时喝止。


    山上的风很大,她的声音却很清晰地传到所有人耳中。


    她指着谢流忱:“把地上的弓拿起来。”


    谢流忱心里猛然一跳,猜到她要做什么。


    “拿起来。”崔韵时再次道。


    他只得照做。


    崔韵时:“早就听说,谢大公子箭术高绝,百步之内,箭无虚发。”


    她没有任何感情地笑了一下,拿着成秋当时送她的弩,对准树上维系谢燕拾性命的那


    条麻绳。


    “你选吧,要么我射断绳子,让她掉下山崖,要么你射我一箭,阻止我。”


    “没有第三个选择。”


    “今日这里,必须有一个人出箭。”


    “你要怎么选?”


    “为你的二妹妹,再废我一只右臂吗?”


    第78章 第 78 章


    咻咻几声破风之声, 再是轰的一声炸响。


    青天白日,焰火升空,劈里啪啦散作绚丽的光点。


    又是不知哪家富商或是商铺在放焰火, 寒酥节从早到晚, 总有这样的热闹好瞧。


    雀舌崖上却是一片安静。


    风势凌冽,元若出来得急, 没有戴上手套, 双手勒着缰绳, 通红一片。


    谢流忱握弓的手却是青筋毕现。


    在家中时, 崔韵时怒气冲冲地指责他, 说了好些话。


    他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她面前薄弱得很,她再气一会儿,他就要答应, 完全照她的意思去做了。


    那一会儿,他不禁对妹妹生出愧疚。


    二妹妹和崔韵时的矛盾追根究底全是他的问题。


    是他没有制止过妹妹,才让局面发展成现在这样。


    可就是迟了这一瞬,崔韵时已经作下决断, 要甩开他, 自己亲自上手把事办了。


    罡风像刀一样刮在脸上,谢流忱却无心掀起风帽遮挡。


    他知道,今日的事收不了场。


    她会走, 她要彻底离开他了。


    她对他很失望。


    就算是做工具,她都不要他了。


    身后的护卫蠢蠢欲动,谢流忱听见兵器缓缓出鞘的轻微声响。


    他冷沉着脸回头,命令道:“全都不许出手, 退至百步之外。”


    护卫俱都收起刀,促马回身, 远远退开。


    元若是最后一个走的,才离开几步,他便忍不住回头,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公子。


    他背对着他,背影像一座石刻的雕塑,在这铺天盖地的雪花中,僵冷到仿佛即将碎裂。


    终于,雀舌崖上只剩他们三人。


    谢流忱照崔韵时的要求搭箭弯弓,箭在弦上,却是对准两人之间的虚空。


    她给他两个选择,但他怎么可能会伤她。


    他知晓她是故意要逼他折磨他,才说那样的话。


    她会为了薛朝容冒险,可她不会为了谢燕拾而将自己的命押上去,她只是要拿话刺伤他的心。


    在她看来,她只是在要求自己应得的东西,她伤了左臂,她也很讲道理,只要了谢燕拾的一条左臂。


    这样一件小事,他却想要和她讨价还价,才彻底惹怒了她。


    她要摔桌上的一盘菜,他没有立刻同意,于是她便要将整张桌子都给掀了,让他后悔不早点答应她原本那个提议,以至于事态越来越严重。


    崔韵时拨弄着自己衣裳上一朵金线牡丹的半截线头,不知这是什么时候勾脱的,等回去让行云帮着缝补一下好了。


    她将线头抹抹平,含着嘲讽的笑意,看向谢流忱:“为何不将箭对着我,为何不出箭?你要看着你心爱的妹妹摔死吗?”


    她话说到一半,毫无预兆地突然射出一箭,谢燕拾绝望地大叫一声。


    嘴却被堵着,叫声全闷在口中,变成凄惨的呜咽。


    那箭却是射在了她面前的山崖上,而不是她身上。


    谢燕拾手脚发软,不敢再看脚下的深谷。


    崔韵时故意催促谢流忱,继续给他施压:“快一些,拿出你以往的狠心干脆来。”


    快一些也没用。


    谢流忱箭筒里的箭大有玄机,这些箭光瞧外表,没有半点不对劲,可实际上就算神箭手在世,用这箭也一样什么都射不中。


    中看不中用的废箭而已。


    前阵子井慧文与她二弟暗斗得很严重,两人要在父亲面前比试箭术,决定继承人的位置。


    井慧文与井二同年出生,只差三个月。


    两人积怨已久。


    最早可以追溯到她的小妹六岁时,被井二污蔑不敬祖宗,摔打坏祖宗牌位,致使小妹被罚抄家训二十遍,抄了一整夜,熬得发了一场热,险些烧坏脑子。


    不过两人暗中斗得再厉害,在父亲面前仍一直保持着姐友弟恭的状态,谁都不想被扣一个残害手足的名头。


    而井慧文箭术虽很是不错,比起井二还是差上了一点。


    想到自己会输给这么个货色,井慧文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崔韵时想了个主意,这主意虽缺德,但放在井二身上就不缺德了。


    她提议在在箭上做文章,用蔽木油刷在箭杆子上,干透后不留任何痕迹,但箭支会变得薄脆,一旦射出,箭在半路就会断折。


    这箭不是用来放入二弟箭筒里的,而是要放进井慧文箭筒中。


    十支箭里有三支是废箭,数量卡得很微妙。


    一番周折后,井慧文成功用这个方法坐实了二弟心思狭隘,为了继承最多的家业,就要行此下作手段的罪名,还让他挨了十杖。


    井慧文高兴,她便也跟着高兴。


    当时为了不要出纰漏,崔韵时秘密实验了很多箭。


    多余的箭便在眼下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别说谢流忱不可能会出箭,就算他真出手,他的箭也射不中目标。


    崔韵时再次催促:“你不动手吗?”


    转过头,她又对谢燕拾道:“妹妹,你要体谅你的长兄,可不要怪他太过薄情,眼看你性命垂危,却不杀我救你。”


    “他心中也很苦呢,一边是亲妹妹,一边是从前的妻子,左右为难,好生可怜。”


    谢燕拾双目净是血丝,瑟瑟着不敢乱动,只敢流泪。


    刺激完谢燕拾,该换个人刺激了。


    崔韵时将弩箭对准谢燕拾,手指按在扳机上:“谢流忱,和你妹妹说对不住,是长兄不能救你,下辈子还要投生到一家做兄妹。”


    她作势要按下。


    “等等。”谢流忱喊道。


    “你要她的左臂,就射穿左臂好了,留她一条命吧。”


    “好啊。”


    崔韵时很痛快地答应他,这本来就是她的目的,杀了谢燕拾,不如让她活着,和她残废的身躯为伴,继续苟延残喘地过下半辈子。


    “可是我要你来动手。”


    “你自己射穿你妹妹的左臂,你别想干干净净站在岸上。”


    崔韵时翻身跨上他的马,趴在他的背上,撑开他的手掌,将弩架好,对准了谢燕拾。


    两人手掌相叠,崔韵时的拇指按着他的手指,朝着机括缓缓摁下。


    在最后时刻,崔韵时在谢流忱耳边说:“这一切全都是你的过错,你妹妹落到这个地步,我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你自己。”


    “所以别原谅你自己,像怨恨你母亲一样,永永远远地怨恨你自己吧。”


    箭出如流光,这一次终于命中该命中的目标。


    谢燕拾左臂被射中,叫声凄凉。


    崔韵时如释重负般叹了半口气。


    终于快要结束了。


    她跳下马,快步走向谢燕拾,将她从老树上解了下来,放在安全的地方。


    谢燕拾一获自由,却没有逃跑或者如何,而是痛得在地上不住打滚。


    崔韵时看着她这样,心想自己当年,也像谢燕拾这样痛得嚎叫吗?


    应当也是如此的,只是太痛了,她的脑子刻意将那段记忆模糊。


    井慧文和奚莹也从不对她提那一日的事,只是常常宽慰着对她道,都过去了,往后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她对着地上的谢燕拾道:“你猜猜那一箭是我射的,还是你从小到大全心信赖的长兄射的?”


    崔韵时大声地说,怕她少听了一个字:“你可以去问他,我相信他一定会对你说实话。”


    无论谢流忱的回答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因为在谢燕拾看来,可能性只有三种:


    一,是她射的箭,两人手叠着手,谢流忱却没有阻止;


    二,是她按着谢流忱的手射的箭,而谢流忱放任她射出这一箭;


    三,就是谢流忱亲自射的箭,他彻底将她这个妹妹弃之不顾,倒向了崔韵时这一边。


    无论是哪一种,对谢燕拾来


    说都是不可承受的打击。


    曾经给她遮风挡雨的人,如今成了给她带来狂风暴雨的人。


    她曾经有多亲近这个长兄,今后就会有多痛恨他。


    毁灭一个人的心境多么容易,不管是她的,还是谢燕拾的。


    只要摧毁对方心中最重要的东西,那就大功告成了。


    崔韵时将弩扔在地上,吐出一口浊气,这次是终于结束了。


    这才是真正的“都过去了,往后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她看着地上的弩,想起这是成秋亲手制作送她的礼物,又将它捡起来拿好。


    她若无其事,仿佛是在寒酥节到清净山游玩的闲人,走过谢燕拾,走过谢流忱。


    在经过那些护卫的时候,招呼一个人下马,换她骑上这匹马。


    她指着那辆马车对元若道:“这是你们谢家的马车,让人驾回去吧。”


    元若点点头:“夫人放心,交给我吧。”


    崔韵时想起这些年来元若对她的一些关照,虽然没什么用,但他是个心眼很好的人。


    她还记得她被谢燕拾强迫编花环时,元若悄悄地和她说,帮她拿着,她好编织。


    她道:“多谢。”


    元若啊了一声,过了会才道:“今后也多保重。”


    他已不再称她为夫人。


    “你也是,再会。”


    “再会。”


    崔韵时策马向山下去。


    风将她的头发和衣袍都往后吹,连同她耳上戴着的那两串紫鸢花耳夹,也互相撞击着,发出细碎的喜悦的轻响。


    她没有耳洞,一直戴着的都是耳夹。


    小时候到了该打耳洞的年纪,母亲说,还是不打的好,将来与人打架斗殴时,被人一拽耳环,耳朵生生拉出一道口子怎么办?


    母亲果然很有先见之明,长大后,她果然少不了与人动手。


    身后忽而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崔韵时回头,果然是谢流忱。


    她干脆停下来,反正不和他说清楚,他是会追到天涯海角的。


    谢流忱的马缓缓放慢速度,直到停到她面前。


    崔韵时正打算听听他还有什么狗话要说,等了半天,他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真有趣,她射的是谢燕拾,可是谢流忱的脸色,活像他才是被射中的那一个。


    好一会儿,谢流忱才开口:“我会处理后续的事,你……你不用担心,这件事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


    他知晓,她要离开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可以叫永州,可以叫览风州,可以叫任何名字。


    她只是要去一个没有他在的地方。


    “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走,”谢流忱找到了一个听起来很合理的借口,“至少再待两个月,不然二妹妹前脚出了事,你后脚马上远走,太引人怀疑和注意。”


    崔韵时直接看戳穿他的意图:“你还要纠缠吗?你能不能像以前一样,无视我,把我搁在我自己的院子里,十天半个月都不来看我一次。”


    谢流忱哑口无言。


    他已经把能道的歉,能做的补救和许诺都做过一遍,他在她面前已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她,多看一眼是一眼。


    崔韵时面露些许疲倦和厌烦:“你凭什么要我给你机会?”


    “你能无条件站在我这边吗?”


    “不曾损害过我的利益吗?”


    “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我吗?”


    “你不是巧舌如簧的吗?现在这是什么意思?要么说话,要么给我让开。”


    谢流忱骑在马的脊背上,却感觉自己的脊梁骨正被人一块块地抽走。


    他缓缓道:“我有愧于你,一辈子都补偿不完。”


    崔韵时被他气得想笑:“所以我该留下来,和你一辈子在一起,让你好好补偿我是吗?”


    “谢公子,你真特别,你现在是在强迫我接受你的好意、你的赎罪,强迫我接受你。”


    “你是换了一种方式欺凌我。”


    她很早以前就觉得他是一把玉做的锋刃,果然如今,连划伤人留下的刀口都是这样别致。


    谢流忱怔怔的:“对不住,这不是我的本意……”


    “有没有法子,能让你原谅我?我什么都可以做。”他失魂落魄道。


    崔韵时早就领教过他的固执,他根本就是自己想要如何便如何,求和的姿态再卑微,骨子里还是强要她和他一生一世。


    她真想抓一把自己的头发,像飞头凤一样大叫一声,然后掀起自己的翅膀径自离去,让他永远都追不上她。


    元若就在这时赶到,他怕出什么事,过来看看情形。


    清净山四通八达,很容易走错路,要不是谢家的马都受过训练,可以寻到其他马的踪迹跟上去。


    光靠他自己,是找不到这两人的。


    崔韵时决定换一个干脆点的方法,把弩抬高对准他的胸口:“你是一定要让我对你动手,才肯让开是吗?”


    谢流忱看见指着他的凶器,反倒恢复了一点精神,用胸膛抵住弩箭,好像终于找到了能让她多留一会儿的法子:“你可以对我下狠手,怎么样都可以。”


    崔韵时调整了一下弩的倾斜角度,箭头锋锐,因他抵得太迫切,箭头微微刺入他的胸口。


    雪白的衣袍上泅出一点血迹,崔韵时却不为所动。


    谢流忱见她真的要杀他,并不怨恨,只是觉得极其难过。


    自从决裂以来,她最生气的时候,也只是拿瓷枕砸他的手臂数十下,连他的头都没有砸。


    就算紧接着,她就用玉簪穿透了他的掌心,那也只是误伤,是他自己突然伸手垫一下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如今他却逼得她要对他动手,她一定气坏了。


    崔韵时看他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手上弩仍旧架得很稳。


    其实她并没有杀他、伤他的打算。


    他还得清醒着收拾这场残局。


    所以她只是想要佯装即将射出弩箭,实际重重砸他几拳,将他打懵在地,她趁机溜之大吉。


    要不是被他耽误,拖住了脚步,现在她都快到山脚了。


    这样冷的日子,若非要与这对兄妹斩断仇怨,她本该在暖融融的屋子里,和芳洲行云一块打叶子牌,然后大家一起吃碗热汤面,或是金玉羹。


    行云的琵琶弹得越来越有模样了,教习她的先生都说行云天分不错,是块好材料。


    其实她最想的还是能和娘、小妹在一起,而所有她爱的人俱都平安康健,日日都能相见。


    大家每每相聚,便说笑到天亮,不知黑夜已悄然逝去。


    她想得有些出神,似乎已经嗅到了栗子的香味。


    她真是贪婪啊,既想要出人头地名利双收,又想要与亲友相伴一生纵情高歌。


    可既然是白日梦,自然是想要什么就往梦里添什么。


    忽然一阵咻咻的轻响,她回过神,心想又是哪儿在放焰火。


    她下意识转过头,想瞧一眼异响的来源。


    她没来得及做完这个动作。


    一支羽箭从脖颈侧面穿入,射穿了她的喉咙。


    她转不了头了。


    第79章 第 79 章


    裴若望搀着陆盈章下了马车, 阿南则被留在家中,由嬷嬷和丫鬟照看着。


    今日天气晴朗,比前几日都暖和了一些。


    天色澄明, 让人看了心中就生出希望。


    崔韵时的送葬之日就被定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


    灵堂设在设在东花厅, 裴若望与陆盈章由丫鬟带着过去。


    有宾客带来的几个孩子在廊下玩闹,几人在抢一个足有两个拳头大的果子。


    结果争来争去, 果子掉在旁边一个没有参与游戏的孩子手里。


    那孩子毫无准备, 一下子没有抓住, 果子在她掌心撞了一下, 又从她手里掉出去, 摔溅出了鲜红的汁液。


    他们为此吵了起来,争论那个孩子是不是故意要将果子抛去地上,让所有人都没得玩。


    吵得一旁的嬷嬷都上来劝架。


    裴若望旁观全程, 看得很清楚。


    一切都是只是巧合。


    那孩子只是恰好站在那个位置看其他人玩闹,手掌


    又不够大,抓不住果子罢了。


    世上时刻都在发生着这样大大小小的巧合。


    崔韵时的死也是一场巧合。


    那一日谢家的乱子闹到次日天明都没有休止。


    元若遣人将裴若望请到谢家,看住谢流忱, 别让他伤着自己。


    其余护卫都极听从谢流忱的命令, 他不许他们动手的时候,就算谢流忱本人当着他们的面自尽,他们也不会出手阻止。


    裴若望不明所以, 谢流忱为何要自裁,他又死不了,自裁做什么,痛着好玩吗?


    裴若望匆匆赶到谢家, 先是被崔韵时的尸首震撼一下,又是被事情的真相惊到。


    他站在一边, 听安平公主半是不明所以,半是惊怒地对家人说起了来龙去脉。


    安平公主那一日特意前往清净山脚下的那片湖泊中取净水,打算用来供奉在天女娘娘面前,祈愿她的外孙女早日好起来,走出右腿残废的阴霾。


    这样的供奉还是不足够的,她带了弓箭,想等会亲自猎杀牲畜作为祭品,表示诚心。


    她满怀虔诚地取完水后,侍卫才来禀报,说瞧见大公子带着人往山上赶去,似乎很是着急,不知出了什么事。


    安平公主知晓女儿年轻时不着调,对长子多有疏忽,并不算用心教养过。


    是以待谢流忱找上京城后,她对他便多关照一些。


    只是她养不来男孩,祖孙俩虽也算亲近,但也没亲近到那个地步。


    可如今已经有一个外孙女出了事,她不想再有一个外孙遭遇意外,便和这个侍卫一同往山上去瞧瞧状况。


    好在他们今日是直接从明仪郡主府上出来的,马儿都受过训练,若是彼此距离不远,就会自发寻到同伴的位置。


    当时安平公主远远就见一人将弩抵在外孙身前,眼看就要射死他。


    安平公主立刻与侍卫一同出箭,她年纪虽大了,箭术却没有落下,一箭就射穿了那人的喉咙。


    那人顷刻便死了,身子一歪,从马上摔下去,落入崖下。


    她救了外孙,可是外孙却没有感激或是庆幸,反倒是发疯了一样要跟着往下跳,被元若死死拽住,险些把元若一起带下去。


    事后她才知晓那个被她了结性命的人是崔韵时,她的外孙媳妇。


    安平公主痛心疾首,那女子都要外孙的命了,那便不可能再做谢家妇,他怎么还执迷不悟。


    他们家从不出这样死心眼的孩子,怎就谢流忱一个如此极端。


    果然是女儿头一个丈夫的种子就不好,才会导致生下的孩子也是这样。


    裴若望听得唏嘘,站在其中任何一人的角度上,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没有任何过错,可最后的结果却叫人说不出话来。


    阴差阳错,原来是这样要命的四个字。


    裴若望进了灵堂,谢流忱与谢澄言都在,听说明仪郡主才离开不久,他们若要拜见,可以去清晖院通传。


    他看了一圈,安平公主果然不在。


    他上完香,走到谢流忱面前,他一身素白丧服,面容被袅袅青烟模糊,辨不清神色。


    只是他僵坐在那里,让裴若望想起前朝国宗前的石像。


    流传至今的画卷记载着前朝尚未覆灭时它们的精妙模样。


    而在前朝王都陷落之战后,它们被丧失信仰的人们推下石阶,摔成了残缺的破烂。


    这一生所有的辉煌与荣光,都在这一夜中寂灭。


    裴若望想对他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太多余,他只能道:“节哀。”


    他又说:“我和盈章都很记挂你,往后的日子还长,你……她的母亲和小妹都还在,你得好好照顾她们,她泉下有知,才能安心。”


    谢流忱点了点头,往火盆里又扔了些什么。


    裴若望没去看,只是又望了望他,倒是少有的想听他说句话。


    他潦草地四处看看,却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白邈正在棺材边,旁人不绕过来就不会注意到的角落里,安静地折着纸元宝。


    这太不可思议了。


    谢流忱居然容许白邈大大方方地给崔韵时守灵,还不在乎让所有人都看见。


    裴若望:“这……你没事吧?”


    他难得不是在阴阳怪气,而是发自真心地关怀谢流忱的精神。


    他看见谢流忱抬起眼皮,眼中没有一点光彩。


    “她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争可忌讳的。她生前最爱白邈,如今一定很愿意看见他侍奉在侧,送她一程。”


    他说话条理清晰,看起来神志也很清楚。


    但裴若望觉得他整个人就像只活了一口气,他每说一个字,这一口气就散溢一些。


    这口气吊着他的命,气散完了,他这个人也完了。


    现在连“崔韵时最爱白邈”这种他从前绝不会说出口的话都轻易说了,真是吓人。


    裴若望沉默好一阵,向后一伸手,元若就递上一碗冷透了的参汤。


    谢流忱喝不得热的东西,十几年来吃的都是冷食。


    裴若望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样一碗冰凉的东西喝下去,他心里该更没热气了。


    他将参汤递过去,谢流忱很配合地端过汤碗一饮而尽,没给人添一点乱。


    和那一晚要放火,将他和崔韵时烧在一块,烧成一捧灰的疯样大相径庭。


    很快就要到送葬的时辰了。


    裴若望和元若都担心崔韵时被火化的时候,谢流忱会突然投火自焚,在所有人面前暴露不死的秘密。


    为了看住他,裴若望表示想和谢家人一起扶棺。


    谢流忱同意了,他说崔韵时喜欢热闹,裴若望长得俊俏,看着养眼,她见了也会高兴。


    裴若望失语。


    半个时辰后,在漫天飘散的白色纸钱与哀乐中,送葬的队伍出发了。


    谢流忱的话突然开始多起来,多得像他从前那样,也多得很不正常。


    谢流忱:“我请了钦天监的监正算过日子,今日不仅日子好,而且天气也好,是这一个月最和暖的日子。”


    裴若望附和他:“是啊,天气真好。”


    谢流忱:“这乐声太过哀凄,她一定不喜欢。”


    裴若望语塞一会儿:“……是凄凉了些,不过也挺热闹。”


    “我们已经和离了,可是我想她父亲必定不会对她上心,所以仍将她葬在谢家祖坟,往后她可以受谢家子孙的供奉,到了那儿也有花不完的钱。”


    他顿了顿:“我给她选的那块地方,旁边有一棵枣树,每日都会有鸟儿栖在上头,她听着可以解闷。”


    裴若望夸他:“你想得真周到。”


    谢流忱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奇怪,像是从前在国子监时他们一起密谋做些不大不小的坏事时那样。


    他小声对他说:“其实我想将她的骨灰带回去,装在匣子里,不会像坛子那样容易摔坏。我去哪都带着她,定期带她去听戏听说书,再给她烧时兴的话本,那样日子比较有趣。”


    “她可以时常晒到太阳,闻到花香,看见月亮。”


    “一直待在地下太闷了。”


    裴若望接不上话了,他招来陆盈章,两人一左一右地把谢流忱挤在中间。


    裴若望拿出他毁容时谢流忱照料他的耐心,和他讲人要入土为安的道理。


    谢流忱又不说话了。


    最后崔韵时的身体被送去火化,谢流忱等人都留在外面。


    裴若望抓着他的手腕,以防他突然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


    就因为这个动作,他渐渐地察觉到,谢流忱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裴若望:“撑住撑住,很快就过去了。”


    他胡言乱语道:“一辈子也是这么快过去的,到时候你就能在地下见到她,和她说对不住,你想啊,她肯定不想这么快看到你,因为她还在生气,所以你再给她几十年的时间,等你老得死掉了,她的气消了一小半,你再去见她,或许会好一些。”


    “不要在人气头上的时候,追


    着别人不放啊。”


    门被打开,元若捧过来一个小小的白瓷坛子。


    里面装着的是崔韵时的骨灰。


    谢流忱立刻甩开裴若望,将坛子抱住,他仿佛是要带着坛子从这个地方逃跑一样,阔步向外走了两步。


    两步后他就停了,转过身,对白邈招了招手,将他叫了过来。


    “你捧着它,放它下葬。”


    话说完,他却没有动作,只紧紧抱住坛子,良久之后,他才将装着骨灰的坛子交出去。


    白邈脸上泪痕交错,看着谢流忱的表情满是怨毒。


    他无声地抱过坛子,向着已经挖好的墓坑走去。


    崔韵时的母亲不在场,她伤心太过,几度哭到昏厥,谢流忱怕她有个好歹,送了府医和心腹去崔家,精心照料她。


    而崔韵时的亲妹妹崔芳展年纪太小,不适合来送葬。


    谢五娘与谢澄言却是在的,坛子从一个又一个人手里过去,最后到了井慧文手里。


    “让我来吧,”井慧文面无表情,“让我来送她,她成婚的时候,是我送嫁的。”


    现在她走了,她再把她送出去。


    墓碑上只刻着崔韵时的名字,而不是什么谢家妇,这块土地也只是世间的一片土,就算谢家将它划作自家祖坟,它也不属于任何人。


    谢流忱站在人群的后面,点点头,同意了井慧文的要求。


    按照惯例,井慧文在坛上盖了一块红布,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空棺中。


    谢流忱远远站着,看着这一幕,恍惚间看见一个新娘子盖上红盖头,一步步地被人抬着,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棺盖合拢,她入土为安。


    天也压下来,把他关在外面。


    生死与阴阳的界限,原来是这样。


    ——


    送葬那日之后,裴若望很注意谢流忱的状况,但他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一切都风平浪静,仿佛他已经看开。


    可裴若望对人的感情的把握异常精准,而且他太了解谢流忱,他始终觉得这事永远过不去完不了。


    迟早有一日,谢流忱会再次崩溃。


    在崔韵时下葬的半年后,谢流忱突然登门,带来大量维持裴若望容貌的丸药,足够他吃上十年。


    他还带上了元若,告诉裴若望,从今往后,会由元若来给他制作这种丸药。


    以防万一,他还将这种蛊的炮制方法写下交给裴若望,他可以找除他们之外的人制作,永远在陆盈章面前保持现在的容颜。


    裴若望顿时警惕起来。


    若不是谢流忱不会死,裴若望都要以为他要去寻死了。


    他想了想,觉得他大概是要暂离京城这个伤心地。


    但以他对谢流忱的了解,他也不是会逃避痛苦的人,而是紧抓着痛苦不放的人。


    因为那痛苦曾给他带来希望和喜悦。


    “不管你娘你家人如何看你,我和盈章都在乎你。”


    裴若望不太自然地拍拍他的肩:“没有你,我过不上如今的日子,于我而言,你是个好人。”


    他实在不太习惯对人说中听的好话,别扭极了。


    “不管去哪,你记得别去水边,离那里远点,出了事没人知道,你只能在水里死去活来。”


    “好。”


    裴若望送走他后,没过几日,陆盈章带回谢流忱向皇帝请求辞官的消息。


    皇帝没有准许,但恐他哀思过甚,准许他休假半年,半年后回来继续做他的官。


    谢流忱就此了无音讯,不知去了哪里。


    裴若望想,他们总是会再见到谢流忱的,等崔韵时忌日那一天,他一定会回来祭拜。


    但是半年过去,到了忌日,谢流忱却没有出现。


    又过了一个月,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于是明仪郡主和谢澄言开始找他。


    最后查到他根本没有出京城,也根本没有在京城生活过的痕迹。


    谢澄言找上门来,问他知不知晓谢流忱的去向,裴若望这才知道,他真的失踪了。


    裴若望:“他怎么会出事,他……”


    不对,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大骇。


    他敷衍了一下谢澄言,赶紧跑去谢家墓地挖坟。


    时间过得太久,他已经看不出这一块有没有被人再次开启过的痕迹。


    为了保守谢流忱的秘密,他只能独自挖坟,累得半死。


    好不容易挖到棺材,他平稳一下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慢慢掀开棺材。


    棺中除了一只小小的,盖着红布的骨灰坛,还有一具身裹雪衣的……人。


    那或许还能称之为人。


    那身原本华美的衣裳已腐朽成破烂不堪的模样。


    曾经同样精致的皮囊也褪去所有风华和光采,一张人皮紧紧裹着骨架,再不剩一点曾经为人称道赞叹的美丽。


    裴若望虽已对自己将会看到的景象有了心理准备,可等到真正目睹的时候,仍是骇然至极。


    谢流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却依旧活着。


    他还在呼吸,就在三尺黄土之下,被封死的棺材之中。


    红颜蛊到底是种祝福,还是诅咒。


    它让人永远都有重来的机会,它也让人的痛苦持续到性命终结的那一刻。


    日光乍现,那骷髅一般的人动了动。


    裴若望喊他一声,将准备好的食水送上去:“吃吧,你何苦啊。”


    活生生把自己埋在地里,挨饿到死,死了又活,饿着自己大半年。


    他很想打谢流忱一拳,把他打醒,骂道:“你爹给你种下红颜蛊,是想让你平安康健,无病无灾,你爹要是知道你现在这样要多难受。我跑来挖你我看到这个样子我要做多久噩梦,你要吓死我啊?”


    人皮骷髅又不动了,他的喉咙发出一串嘶哑的声音:“我想下去见她,我想去向她赔罪,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的她……”


    裴若望拿水擦他干裂得像块白泥的嘴唇:“何必呢,你又死不了。”


    谢流忱忽然大哭:“是啊,我死不掉,我怎么都死不掉。”


    裴若望听他发出熟悉的声音,却实在没法把这瘦骨嶙峋的人和那位刚入学就以美貌轰动整个国子监的老友联系在一起。


    他干脆用上力气,想把谢流忱强行带出来。


    谢流忱不肯,死死巴在里面不愿意走。


    裴若望把铲子往旁边一踹,气得骂道:“她才不想见到你,她最讨厌你了,你赶紧出来,别打扰她的清净。”


    谢流忱依旧固执地把自己弯曲着蜷在里面。


    裴若望知道他的死穴:“你不知道,你现在又丑又可怕,让人作呕,她每日都要看见这样的你,一定会更恨你的。”


    听到他现在可怕得让人作呕,谢流忱这才出来。


    他一动作,浑身的骨架都发出格拉格拉的响声,听得裴若望一阵牙酸。


    裴若望又费力把土埋回去,谢流忱就坐在一边吃他带过来的食物,还要挑剔他埋土埋得不够实,把崔韵时坟头开的那几朵花都铲飞了。


    裴若望恨不得一铲子把他骨架拍散了。


    被裴若望挖出来后,谢流忱一日日地养身子,不到十日,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裴若望看他如今华光四射,肌肤像浸过水的玉一样光滑细腻,仿佛永远都不会衰老,心中一阵嫉妒。


    但想到他手拿这么好的牌,还是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他又马上释怀。


    眼看着阿南的生辰要到了,裴若望怕他一个人又想不开,邀他留下来住着,先过完阿南生辰宴再说。


    陆盈章见谢流忱如今状态好多了,十分高兴。


    她当时看见裴若望偷偷把谢流忱带回家,还以为裴若望去把谁家骨龄两百年的祖宗给挖出来了。


    陆盈章随手给他梳了两下头发,道:“你该往前看了。”


    谢流忱在镜中看


    着她的动作,忽而想起,崔韵时失忆之时,也曾梳理过他的头发。


    那仿佛是极久远之前的事了。


    阿南生辰宴那日,大家都喝得很多,唯独裴若望喝得少,他要看着谢流忱,怕他又做什么蠢事。


    谢流忱叫他去睡吧,别管他了,他不会有任何事。


    裴若望拿花生壳崩他:“老子才没有管你。”


    谢流忱觉得他这样别扭的样子真是好笑,和少年时一模一样。


    裴若望一开始喜欢陆盈章也是死不承认,总说我们只是好友,你不要用那样龌龊狭隘的心思揣测我们的情谊。


    最后被陆盈章摁在墙上逼迫承认了自己确实爱慕她已久,陆盈章当即亲了他一大口。


    谢流忱大清早出了学舍,看见这一幕,又立刻退回学舍里去。


    第二日天未亮,他便留下一封书信,离开陆府,独自上路。


    裴若望追来,在金色的朝阳下边骑马边骂了他半盏茶功夫,而后问:“你要去哪?”


    “我要回家乡一趟,去找能让我死的东西。”


    裴若望哑口无言,然后说:“我和你一同去。”


    “不必了,你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他想起一些往事,微笑起来。


    裴若望知晓什么时候该嘴硬,什么时候该直面自己的内心,所以裴若望本就该活得比他幸福。


    谢流忱策马离开。


    裴若望硬是跟上去,说:“你若是找到了死的法子,我送你最后一程。”


    而后裴若望给陆盈章去信说了自己的去向,两人一路南行,在数个州间辗转度过了深秋至深冬。


    下一个春天来临时,他们遇上了那位在朝廷手里数次死里逃生的大巫。


    大巫坐在尘沙滚滚的道旁,叼着一根细长的竹管,吐出细细的烟雾,和他们打招呼:“许久不见,怎的如此行色匆匆,是想要给自己找死,还是给死人求来世呢?”


    “她”一笑,露出细白的牙齿。


    第80章 第 80 章


    大巫闲闲地说完这句话, 一口气都没呼出去,谢流忱指间数根长针已然激射而出,飞至他眼前。


    “她”没想到他一句话都不肯好好说, 直接就动手, 再也维持不料世外高人的模样,就地滚了三滚, 狼狈地躲藏起来。


    裴若望一转眼珠:“哎呀, 小谢你怎么这般粗暴, 都不让她多说几句。”


    谢流忱淡淡道:“对这样故弄玄虚之人, 就该用这样的法子交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大巫逃窜了一会,发觉他们俩并没有立马杀他的意思,只是要杀一杀她的锐气。


    她当即抱着头道:“等等!你不想救崔韵时吗?”


    话音刚落, 三根针立即扎入大巫的肩膀。


    “我不喜欢你这样吞吞吐吐的说话方式,”谢流忱语气逐渐阴沉,“更不喜欢有人利用她。”


    大巫痛得眼冒金星,若非有要事, 她的意识早就脱离这具身躯, 换一个躯壳了。


    她瞥见裴若望已经开始抽剑了,像一条蛇般将身体弯折回来:“好好好,我直说便是, 你若是觉得可行,咱们再谈。”


    她拍拍身上的尘土,语气忽而变得很亲热,仿佛方才只是长辈在和晚辈闹个玩笑。


    她就用这种随意的态度, 说完了她救崔韵时的法子,以及她要的报酬。


    裴若望一听就想这大巫真是异想天开, 谢流忱肯定不会同意。


    大巫要谢流忱的一些血另作他用,而她则将祭台和记载着献祭方法的古卷借给他使用。


    祭台可以给出一切难题的答案,让人不至走投无路。


    传说中始祖便是在此得到启示,给她的姐姐求得一线生还的希望。


    裴若望真的有点想拿剑抽这个大巫,苗人的历史可以追寻到数千年前。


    若是翻到始祖那一代,那样一个蛮荒时代的献祭方法,能有哪个是正常的,要的祭品又怎会是简单之物。


    只怕光是听一听,都会觉得骇人至极。


    而且人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起死回生更是无稽之谈,大巫说的这些和骗人有什么区别。


    就算她想要谢流忱的血,想引他上钩,可钓鱼也要搞个肥嫩的鱼饵,这样希望渺茫漫无边际的一个提议,谢流忱肯定不会同意。


    谢流忱:“我答应你。”


    裴若望:“啊?”


    ——


    赶往南池州的途中没出什么波折。


    经历了一个月的长途奔袭,大巫刚下马就说自己太累了,一切都等明日再说。


    说完她就躺在满是落叶的地上,闭上了眼。


    片刻后,她又爬了起来,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裴若望看她连走路的姿势都变得严肃许多,仿佛壳子里的人换了一个似的。


    一路上时常如此,有时他们问大巫话,她会用另一个声音一板一眼答道:“大巫不在此处,等她回来,我会转告她你们的问题。”


    裴若望大感莫名,谢流忱告诉他,大巫用一种特殊的蛊操纵了许许多多具与“她”有血脉联系的苗人。


    他们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无数条丝线都连向大巫一人。


    大巫的意识随时都能占据上风,借他们之口说话,他们的身体做事。


    这才是大巫屡屡逃脱成功的原因,大巫真正的身体不知身在何处。


    她本人从未跑出来冒险过。


    夜幕降临,谢流忱摘下一片长云叶,折成叶子舟放入湖中。


    这是他看着崔韵时折船学会的,那时她将他当作成归云,祝愿成归云岁岁平安。


    那只小舟行得极远,在湖面上划出长长一条水痕。


    裴若望看他表情不对,有心说点别的让气氛别那么古怪:“我们何时回京城?”


    “很快。”


    “当真?”


    “嗯,”谢流忱望着安然远去,驶向湖心的叶子舟,“待我得到‘启示’,我要回京解决一件事,而后才好去见她。”


    裴若望直觉他说的那件事会将谢家的天都给掀翻了。


    但那是之后的事,眼下这所谓的祭台才让他觉得难以安心,他在心中暗暗将之称为邪物。


    他劝解道:“在活人的世界谈来世是徒劳无功的,你想让她再有一世,想要再见她,用这份恩情抵消你们之间的怨仇,那更是不可能的。”


    他必须打破谢流忱这种幻想,让他接受现实。


    谢流忱眼中终于有了些许波动:“我怎可能对她有恩。”


    “这原本便是我欠她的,我做任何事,都是我应做的,这怎么算得上恩情。”


    他生生世世都亏欠她,做任何弥补都像往湖里投入一粒石子。


    他喃喃道:“我的罪是赎不完的,在她面前,我永远抬不起头来。”


    ——


    次日,谢流忱去了一趟大巫的住处,过了两个时辰才回来,手臂上捆了一圈纱布。


    裴若望看他苍白如雪的脸色,问:“她放了你多少血?”


    “比我想像的要少。”


    裴若望不再多说,谢流忱心心念念那个虚无缥缈的“启示”,大巫别说要他的血,就算要他的肉他也会给。


    大巫倒是很守信,遵照约定,将他们带往祭台。


    从住处出来,裴若望向外望去,几十座山起伏连绵,有些地方的树木绿得发黑,让人一看就不想往里钻。


    大巫在前面带路,渐渐的,进到了日光稀薄的地段。


    此处树木蓊郁,明明是白日,日头却如同被熄灭了一般,阴沉沉的。


    直到跨过某条界线,仿佛以此为分割线,明明树木还是那么茂密,天光却能透进来了,身旁黑绿的树木也泛起淡淡的金色。


    裴若望几乎错觉有无形的力量在改变着这里的规则,本能地警惕起来,又不自觉被这无处不在的金色光芒影响,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起来。


    他恍恍惚惚的,不知怎么的就被带到了祭台上。


    直到这时,那种玄妙的感觉才解除大半,裴若望清醒过来。


    大巫将一卷手册交给谢流忱,又指着地上铺满整座祭台的雕刻,道:“此中玄机,不可在人世中以口耳相传。”


    她对谢流忱眨眨眼,很快就离开了,身影仿佛一阵黑雾,很快便不知所踪。


    谢流忱看明白她的暗示,抖开了手上的这卷秘册。


    仔细看过后,他将之收起,卷到末尾时,


    动作忽然顿住。


    “怎么了?”


    谢流忱面露茫然:“……我总觉得,这手册似乎该是很长的,不该只有这么一段。”


    裴若望:“可能是你失血过多,出现幻觉了吧。”


    来这的一路上,裴若望时时能闻见谢流忱身上的血腥味,可想而知他放了多少血给大巫。


    谢流忱在台上走来走去,终于指着一个手举莲叶,右手缠蛇的小童,道:“这手册上大致是说,要我将血盛满这片莲叶,便会得到答案。”


    “怎么又要你的血,我就说这祭台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流忱干脆解开纱布,从早上大巫弄出的伤口里放出血来。


    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那些血滴入地上,瞬间无影无踪,别说盛满,就连一滴都看不见。


    谢流忱蹙眉,依照这手册中的记载,人身各处的血都有不同的含义,而它要的是最炽热最诚心的一叶血。


    这上面不知何人添上了一句话,字迹与其他的都不相同。


    那句话大致的意思与他曾经所想的不谋而合。


    若无排除万难的决心,便无法扭转既定的命运。


    他不知到底哪里的血才算是最炽热最诚心的血,他只能按照字面意思,将刀对准自己的心脏,狠狠刺下。


    血迹蜿蜒,滴在莲叶上,仍旧没有一滴能留住。


    裴若望绷着脸,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谢流忱不信邪地一试再试,心脏不行,他还有四肢,还有头,还有许许多多的部位。


    他刺下一刀又一刀。


    一蓬蓬飞溅的血花中,裴若望终于看不下去了,握住他的手腕。


    “你够了!别听大巫的鬼话,她在骗你!哪有这么玄乎的事情,把这些都忘了吧,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从来没有认识过崔韵时,和我回去住在陆家,我们三人一同过活。”


    “世上还有许多事值得你去做,既然你在崔韵时的事上大错特错,你就在别的事上还报给她。”


    “去给她奉一盏长明灯,请僧道给她讲经超度。”


    “你可以照顾她的母亲和小妹,让她们平安无忧。”


    “你还可以去善堂收养孩子,寄养在崔韵时名下,两个、五个、十个,让她们都过上好日子。总之什么事都比你现在做这些要强,你冷静点……”


    裴若望都不知道他此举到底是想求一个“启示”,还是要给崔韵时赔罪了。


    谢流忱一把甩开他,他举着刀,神情却异乎寻常的冷静:“再等等,再让我试一试,一定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对,我一定可以做到的,我一定可以去见她,一定可以。”


    “还有哪里,一定还有哪里我没有试过。”


    谢流忱喃喃自语,说了许多个一定,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而后横刀,一刀吻颈。


    血液喷溅。


    莲叶终于被注满了。


    他重重倒地。


    ——


    谢流忱做了一个梦。


    在东大街人来人往的街口,崔韵时正在吃一碗馄饨,井慧文就在她对面。


    她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脸上的神情却是二十三岁时的她才有的,一点点懒怠,还有一点点不满足。


    在这个梦里,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檐上的一只鸟,正满心雀跃地看着她。


    她和井慧文吃完之后,似乎没有吃饱。


    她嘟囔着说:“感觉跟塞了个牙缝没差。”


    井慧文也很赞同:“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该多吃一些。”


    两人相视着发出贼兮兮的笑声,又起身去了别家,等菜上桌后,胃口再次大开,又吃了一整桌的食物。


    梦中的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飞到她身边打扰,也没有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就这样满怀幸福地看着她远去。


    她说他是在逼迫她接受他。


    他现在不逼着她了,就安静地看一看她。


    美梦原来也可以是听瓷勺和碗边轻轻碰撞的声音,看她吃下一个又一个大圆子,胃口好极的模样那么简单。


    醒来的时候,谢流忱心中仍残留着那种不真实的感觉。


    裴若望端着碗凉水过来:“这里没有茶,你喝口水吧。”


    “我见到她了。”


    裴若望的手一顿:“你是不是出幻觉了?”


    “我没有出幻觉,”谢流忱语气笃定,“我就是看见她了。”


    在裴若望复杂的眼神中,他继续说下去:“我得到了‘启示’,只要我积福行大善,就能给她换得重来的机会。”


    “我看见了,那就是她的来生,她过得很好的来生。”


    裴若望欲言又止,觉得他应该再多躺躺,就不会说胡话了。


    罢了罢了,就算那个祭台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能给出这样正经,满是善意的启示,也算是功德一件。


    他们连夜启程,去向大巫辞行。


    大巫又拿出了长辈的架势,和善地道:“去吧乖娃儿,特制药带上了吗,它在你身上也能起效。往后若是受伤了,就抹点这个,不要光等着伤口自己长肉,红颜蛊也会累的。”


    “若是不够,写信过来,我托人带给你。”


    裴若望看她用一张小姑娘的脸,说话却跟老婆婆似的,浑身难受。


    谢流忱反应平平地点头:“多谢好意。”


    转身便离开了。


    大巫盘腿坐在竹席上,唱曲一般腔调婉转地道:“他这一去,一生都要不得自由喽。”


    苏箬正捣着药:“他不是得到了祭台的启示吗?怎么会越过越差,反被困住呢?”


    大巫:“谁说‘启示’、‘前途’、‘明路’不是困住人一生的东西呢。”


    苏箬啊了一声,她看谢流忱很是面善,觉得他的父亲和她肯定是很近的亲戚:“那大巫怎么不提醒他呢?”


    大巫呵呵笑了两声:“我说了他也不会听的。”


    “一切都是命啊。”


    大巫用着苗人从小就听的歌谣的调子唱道:“怨偶天成,命不由人……”


    苏箬看了大巫一眼,不知她为何有此一言,大巫明明是最不信命的人。


    ——


    回京的一路上,谢流忱的变化太过明显。


    先前那一年多,他魂魄都失了大半,浑浑噩噩的,做的净是些让裴若望无法评价的事。


    如今有了那所谓的启示,他的魂又定住了。


    整个人看起来像把出鞘的玉剑,虽然剑身布满裂痕,却锋锐无匹,再也不会碎开。


    裴若望之前便从谢流忱的一句话中猜测出,他回京后或许便会与家人闹翻。


    对此,裴若望早有心理准备。


    但事情一件件地发生,还是超乎了他的想像。


    谢流忱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自请除族,将他的名字从宗室玉牒上抹去。


    从今往后,他不再是谢家人,不再是皇亲。


    明仪郡主震惊不已,直接问他是不是出去一趟把脑子丢在外面了?这样的身份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他还除族,就算他死了,他的名字都会在族谱上挂着。


    宗室中一些人都来劝说他,但始终没人问他为何要如此做,诸人多少都知道一些内情。


    安平公主因误会射杀谢流忱心爱之人,确实让人无法接受。


    换作她们遇上这样的事,自然也会伤心,可也不能因此就自暴自弃,连尊贵的出身都不要了。


    但谢流忱坚持要将自己除族,更要与所有谢家人断亲。


    衡王原本是最反对他此举的人,但在谢流忱给他展示了衡王大女儿在封地的一些不为人知的所作所为后,衡王力排众议,支持赶紧把他从族谱上除名。


    最后这件事办成了,本朝立国两百余年,他是第一个极力要求放弃皇亲贵族身份的疯子。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但让满京城震惊的事还不止这一件。


    谢家二小姐谢燕拾突然被揭发出曾经让大丫鬟责打过两个下人,致这二人伤残。


    这在权贵圈子里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谁家中没有个手重的小姐公子,奇怪的是这事早就该被摆平了,怎么会被有心人翻出来。


    苦主的家人还突然往京兆府递交了充足的证据,从诉状的格式到证据之详实,都仿佛是有熟知律法的人帮着整理过一般。


    才不过两日,这事就被编作戏文话本传唱起来,以至于一时间众人皆知。


    谢家想压都压不住。


    就在这时,谢燕拾当初在醉江楼设计崔家六女崔韵时摔下楼,摔断一臂,人生自此一落千丈的事也莫名传了起来。


    这事没有任何证据,可经过前边那一事,如今人人都相信以谢二小姐的德行,她肯定做过这事,这样身份贵重的千金,怎的心比蛇蝎还要毒。


    崔六小姐还嫁给她长兄为妻,她日日看着被自己坑害的长嫂,不知作何感想。


    有人愤愤不平,醉江楼每日来来往往那么多食客,若是有人在那日不小心撞上那围栏,岂不是倒霉透顶。


    天子脚下,怎能如此草菅人命。


    难怪谢燕拾突然废了一臂一腿,原来是报应到了。


    几件事加在一起,闹得满城风雨,最后京兆府府尹迫于压力,连安平公主的面子也不敢给,从重判决了谢燕拾的罪行。


    按律例,她要被流放一千里,至午周矿山,服五年苦役,不得以钱赎。


    就以她现在手脚废了一半的模样,怎么活着到午周矿山都是个大问题。


    这事简直成了京城人茶余饭后必谈之事,但更让人吃惊的事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