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常杏觉得谢流忱那狗官下了马车之后脸色更差了, 阴郁得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似的,和上马车之前还有闲心挑三拣四的模样判若两人。
按照约定,常杏要给他解毒, 可是谢流忱根本不让她碰他的伤口, 只让她把解药送来,他自己会处理。
常杏问:“你会吗?”
“不关你的事, 出去。”
常杏咬了咬牙, 难得的不想再谨慎, 心想迟早找个机会把他一刀宰了。
她出去后, 有人将纱布和解药送来, 谢流忱示意他们将托盘放在榻边。
等所有人都出去了,他看向站在窗前的崔韵时。
因为他在常杏面前的表演,常杏对他是个衣冠禽兽, 且有着变态爱好的事实深信不疑,将崔韵时和薛放鹤都一起塞进了他房间里。
屋中没有屏风作为隔挡,崔韵时能很清楚地看见他正在做什么。
谢流忱只有一只手能使用,他笨拙地解开纱布。
他不抱什么希望地等了等, 她果然没有帮他上药的意思。
他单手打开药瓶闻了闻, 而后将瓶塞塞了回去。
他没有用解药,因为即便他不用这些也不会中毒而死。
他可以留着这瓶解药,万一她中了这种毒就不至于陷入被动的境地。
他解开掌心缠着的纱布, 看了看伤口已经好了一些,已经不再是一个大大的血洞,而是长出了一点肉。
他想要剪一条新的纱布,可只用一只手剪纱布剪得很艰难。
他剪剪停停, 无数次地期盼她能走过来,只是看一眼他的伤口也好。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一点点地剪下纱布, 也剪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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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痴心妄想。
薛放鹤注意到他的动作,他想了想,决定帮谢流忱一把。
他总听表姐说,要嫁给人品本来就很好的人,而不是嫁给对你很好的人。
他若是能不计前嫌给谢流忱包扎,崔韵时一定会觉得他心善又大度,对他印象好极。
然而谢流忱却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一般,飞快地用纱布将伤口胡乱卷了起来。
两人各怀心思。
崔韵时完全没注意他们。
她心里思索着既然大巫正在尽力救治薛朝容,那么找到大巫就等于找到薛朝容了。
不过也不能坐着干等,便先摸清大巫的位置,这样等薛朝容恢复完全,他们便能带上她离开。
这个机会很快就降临了。
午饭后常杏又来了,她按照约定,好吃好喝地供着谢流忱,现在也该轮到谢流忱证明他的价值。
她与谢流忱在房中单独进行了一番密谈。
等常杏出来后,崔韵时和薛放鹤这对假夫妻才进去。
谢流忱坐在桌后,单手慢吞吞地用一壶清水清洗紫浆果,洗完后,他将那一盘紫浆果推到崔韵时面前,又看了眼薛放鹤:“你们吃吧。”
崔韵时自然察觉出了他的古怪,他异乎寻常的沉静,好像忽然失去了在客栈时和薛放鹤针锋相对的力气。
但她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她已经没有必要再猜测他的心思了。
崔韵时开始和这两人说她的打算和计划,大巫不管身在何处,每日总要有人给他送饭,那么跟着送饭的人,就能找到大巫的位置。
薛放鹤也说了几句他的想法,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吃起谢流忱洗好的果子。
谢流忱几乎没有开口。
等到三人达成一致,崔韵时起身离去,谢流忱看向那盘只有薛放鹤伸手拿过的果子,心中再没有一点意外。
她没有拿过一个,因为是他清洗的,经过他的手,她不想再受他的恩惠,哪怕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好意。
事到如今,一切都很明了了,这段时日以来,她想与他分道扬镳的态度始终未变。
只有在崔家时,或许是为了让家人安心,或许是因为和娘亲妹妹在一起时的氛围实在太好,她对他多说了那么几句话,夜里两人甚至可以一起讨论话本里的一则小故事。
他们能心平气和,像两个不太亲近的朋友一样开始交谈,她还答应了他的请求,说有机会的话,会和他一起去他幼年生活过的地方。
他把这句话当真了。
他以为那是他们关系的起死回生,其实只是回光返照。
——
崔韵时晚饭时避开耳目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告诉二人她已经确认了大巫的位置。
大巫并不像其他人一样住在这个山中村舍里,而是单独呆在山后的山洞中。
深夜时分,他们可以潜进去,察看薛朝容如今的情况。
谢流忱沉默地点点头,从到这里开始,崔韵时几乎没怎么听他说过话,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具安静的人偶,偶尔做出简单的回答。
薛放鹤则十分赞同,想到马上能见到长姐,笑得像朵花一样。
崔韵时看着他的笑脸,却总是回想起他哭得跟个孩子似的模样,她真觉得她在许多年前见过他,而且还是个半大少年的他。
她苦苦思索,猛地想起来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薛放鹤第一回见面就对她这般热情,原来她曾经救过他一命。
她几乎要放声大笑了,她不是挟恩图报的人,但若是有人要报恩,尤其是能够助她扶摇直上之人的报恩,她会欣然接受。
崔韵时太过喜悦,她想掩饰自己突然其来的亢奋,在屋中转了一圈后,她推门出去了。
为了不整日呆在屋中引人怀疑,她和薛放鹤会时不时地外出转一转。
这座山不远处有片斜坡,看着平坦,实际上坐下去后,地上的草非常扎人。
崔韵时站了一会,看着不远处开得姹紫嫣红的一片花发了会呆,而后她看见谢流忱的身影,他似乎是在折花,一枝枝地将它们折下。
他只有一只手可以用,折得很慢。
崔韵时心想他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也不忘折些漂亮的鲜花点缀自己的房间。
不过他一向待自己很好,从不肯让自己受苦,摘些花回去似乎也不奇怪。
崔韵时看着他折完花,又看着他越走越近,她迎着阳光,微眯着眼看他。
一束被纱布捆好的花就这么递到她眼前。
崔韵时紧皱起眉。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又有什么目的?
“给你的。”
崔韵时放平眉头,她没忘记自己还在扮演着韩霜,假笑道:“多谢大人,不过不必了。”
崔韵时做好被他硬塞的准备,谢流忱的强硬自负都包裹在温和的外表下,他若是出于某种原因想做什么,他就一定要做成,容不得别人拒绝。
可出乎她的意料,谢流忱没再纠缠,只是说了句:“它们很香。”
崔韵时没有反应,她站在那,微风拂面,馥郁的花香夹着一丝血腥气朝她这里涌来。
崔韵时随口应道:“或许吧。”
谢流忱的手垂下,那束鲜花朝着地面,一片花瓣轻飘飘落地。
他忽然说:“你要看个戏法吗?”
崔韵时:“什么?”
她其实听清楚了,但是她不想回答他一句又一句话,以此敷衍一下他罢了。
谢流忱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你要看个戏法吗?”
崔韵时应付地唔了一声,谢流忱将这视作肯定的回答。
他抬手抚摸着盛开的花朵,他的手指抚过的地方全都燃起火焰,这束花很快便被火焰吞没,燃烧殆尽。
余下的灰烬随着风吹向山林,瞬间无影无踪。
这些街头卖艺常做的戏法,没想到他这样自恃身份的人也做得很娴熟。
崔韵时收回目光,发现他的手指上也留有被烧灼过的痕迹。
崔韵时看了那伤痕两眼,谢流忱开口解释:“想要得到最好的表演效果,付出一些在所难免。”
他的声音也像是一把燃烧过的冷灰,充满了灰烬般的寥落。
崔韵时不知他在低落些什么,但他的事与她无关,她礼貌地对他点点头:“大人多珍重自身,我先回去了。”
谢流忱比她更快地往坡上走一步:“你继续在此处吧,我该回去换药了。”
崔韵时闻言停下脚步,目送谢流忱离开后,她又吹了会风才回到屋里。
屋中不见谢流忱的身影,花瓶中却插着和方才他递给她一模一样的鲜花。
花朵上露水晶莹,丝毫不见灼烧的痕迹。
崔韵时打量着花瓶里的花,心里想着谢流忱那个戏法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明明亲眼看着花被烧光了。
薛放鹤注意到她的目光,以为她是喜欢这些花,拿起一朵最为艳丽的送到她眼前:“你喜欢这朵吗?拿着吧。”
崔韵时拒绝了,她才不会拿着谢流忱摘的花到处晃,如果她想要花,她可以自己去摘。
她转身离开,谢流忱立在屋后的一扇窗前,目光幽幽地注视着屋中发生的一切。
以前她仕途无望,便想要借助他得到她想要的荣华富贵,那时他待她……并不太好,可现在他想要满足她的愿望,她却没有了向他祈愿的欲望。
他只能在她的世界之外打转,愚蠢地做些小把戏想要讨好她,可是她已不再需要他了,她也不想要来自他的一切东西。
他已经明白,他做什么都没用了。
错误的开始,错误的过程,然后就该得到错误的结尾,可是他不想要结束。
世上再大的罪过,最后也只能以死作为惩罚,终结一切。
如果他想要和她重新来过,他能不能为她死上几回,从她那里要到这个赎罪的机会。
他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拔出刀刃后静静地看了一会。
锋利的刀片上映出他的双目,他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神智正常的人的眼神。
所以他还是很清醒的,他
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就算听起来离谱一些。
可是很值得。
他只是想求她原谅他,要他做什么都行。
杀了他也可以。
第42章 第 42 章
子时时分, 三人按照计划潜入后山山洞中。
崔韵时当时只跟着送饭之人到了这里,并未深入洞内,她也不知里面是什么样的。
薛放鹤提议他要走在前头探路, 若是遇险也让他先顶上。
崔韵时不想占他的便宜, 和他抽长短签,最后她抽中了第一个走。
起初三人仅能靠着洞中的点点火光, 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可是转过一个弯后, 洞壁上不知涂抹了什么东西, 从洞顶到脚下, 亮得有如白昼, 洞壁上隐隐散发出极淡的香气。
若是闭上眼,甚至会觉得置身于夏夜葳蕤的草木之间。
崔韵时觉得住在这里的大巫多半是个女子,或者是如谢流忱一样讲究之人。
墙上用特殊的染料, 写下许多她读不懂的文字,或许是这些人特有的文字。
崔韵时感到惊讶,因为这么多的文字绝非一日一时能写完的,看这些痕迹, 仿佛已有许多年的样子。
这群乱党是从何时开始布置下这些的。
谢流忱目光在墙上扫过, 他停下脚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意外发现这里面有对裴若望很有用的东西, 经过改良,或许就能治好他的脸,让他的脸恢复如初。
裴若望就不用再离群索居,顾影自怜了。
短暂的欣喜过后, 袭来的却是更大的失落。
恢复如初这四个字是只在人们口中流传的神迹,他能给裴若望带去希望, 可谁又能给他这个机会。
薛放鹤见他像是识得这些文字,指着篇幅最大的一段问:“你看得懂?这个写的是什么?”
谢流忱没有理会他,崔韵时顺着薛放鹤的手也看了过去,谢流忱这才开始解释:“这讲的是情蛊与情毒,这二者皆是传说之物,这一整篇看似很长,实际上也只是从过往流传下来的诸多典籍里讲所有提到它们的内容全写了下来。”
他抬眼又扫了一下:“里面提到的所有培育方法全都是残缺的,做不出真正有用的东西来。曾经做出最接近完成品的人,是两百多年前的一个大巫,那时苗人居于万日山中,人丁兴旺,势力胜于当地豪族。”
“大巫豢养了一个药人,许多药人因试药都活不长久,可这个药人却活了八年都没死。后来药人逃跑,与人相恋成家,却被大巫找到,他杀了她的情郎,又将药人带回去,自此之后便专心研制情蛊,企图与药人相亲相爱。”
谢流忱说到这里顿了顿:“他做出情蛊后给药人服下,药人便与他夫妻恩爱,两人还生有一女。六年后的某一日,药人忽然将二人的女儿当着大巫的面溺死,又杀了大巫,最后自杀。”
“直到如今,后人也无法知晓,到底是大巫制出的情蛊有缺陷,过了六年便失效了,还是一开始就没有成功,药人只是假装喜爱他,而后等到他最为幸福美满的时候,打碎他的美梦,向他索命。”
三人齐齐沉默,谢流忱率先道:“这只是传说罢了,情蛊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我从未见过可以操控人心的蛊,只有给人制造幻觉的蛊。”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很笃定。
那是对自己十分了解的东西才会有的态度。
崔韵时不想再听了,他的事,她知道的越多越不好。
之前六年他都从未对她提起过与此有关的事,她根本不知道他懂这些,显然他对她有所保留。
以前她总是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猜测他的过往,生怕言谈间触到他什么忌讳。
那时她刚嫁过来,还有着少年人不切实际的期待,夫君在她看来,就是她的上级,她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赏识和肯定,然后她就能安稳地收获她最在意的名望和地位。
可显然他是无法被讨好的人。
他现在像是不再遮掩,说的都是她以前想知道的,但现在的她已不想再听下去了。
崔韵时暗示道:“大人不必告诉我们这么多,我们继续往前吧。”
既然从前他一直藏着不说,那现在也不必说了,他们俩就保持这种彼此一无所知,直到顺畅和离就好。
谢流忱沉默了一会,而后吐出一个字:“好。”
——
洞中曲折,绕了十几个弯道也没有走到尽头。
薛放鹤微感不安,抱怨一句:“这地方可真绕。”
崔韵时也有同感,但也只能继续走下去。
她忽然听到一些细微的声响,停下了脚步。
这声音起初是从头顶极高处传来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爬行,她抬头,一只奇形怪状的动物就直直地朝着她的脸掉下来。
她飞快地移开,抽刀砍向那只东西,那东西却快要落在薛放鹤身上,她这一刀下去,怕是连薛放鹤都要砍中。
只是一瞬间的迟疑,薛放鹤已经自己拔刀将这怪模怪样的东西砍成两截。
一阵剧烈的香气从这东西身体里喷出来,崔韵时心道不好,屏住呼吸。
洞中各处角落却爬出一大堆这种动物,一张开嘴就将原先那只的尸体啃得干净,连骨头都没有剩下。
谢流忱一把将薛放鹤推到怪物堆里顶住,又撒下许多不知名的黑色粉末,那些小怪物登时绵软了手脚,痴痴呆呆地倒地不动了。
这种衔尾蜥不能砍死,否则就会散发出让人产生幻觉的香气,人会在香气中迷迷糊糊地被它们分食干净。
他小时候不仅见过这种东西,还养过,知道这种情况只能将它们暂时麻痹。
谢流忱又抓了把粉末撒下去,保证没有遗落一只后,他刚想回身看看崔韵时的状况。
薛放鹤却乱扑乱抓,哭着喊:“长姐,你没事啊,吓死我了,这群天杀的狗贼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谢流忱嫌弃地把他推到地上,他还弹动着跟他幻想中的薛朝容说话。
谢流忱转过身,还未看清,便被扑过来的一人紧紧抱住。
他浑身一震,惊到不能反应,手搭在崔韵时肩上,渐渐收紧。
“你没事吧?”崔韵时的声音里满是惊惶。
“我没事……”谢流忱如坠梦中,她从来没有这么紧地抱过他,即便是假装的,也没有。
这样不顾一切,要像抓住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一样紧紧揽住他……
只有父亲这样抱过他,自出生以来,对他最好的就是父亲。
谢流忱毫不留情地嘲讽所有人,可就算父亲再蠢,对母亲再执迷不悟,变成让他看不起的样子,他都对父亲深怀感谢。
世上有那么多温暖的东西,可在他被种入红颜蛊后,触碰这些东西都会让他感到轻微的刺痛,只有父亲对他的好是唯一温暖,又不会伤害他分毫的东西。
可是父亲死了,他在这个冷冰冰的世上又留了许多年。
时隔十七年,他又获得了这种温暖。
谢流忱有一瞬间的警惕,这样的美梦怎么会眷顾他,这一定是幻觉,他也被香气迷惑了。
可这幻觉对他来说也不致命,他是不会死透的,那被这些衔尾蜥吃掉一部分身体也没事,反正还会再长出来。
他放下心,抚摸她的头发,用同样的力气回抱住她。
如果是幻觉的话,他可以挽留她吗,说了以后她会答应他吗,他可以让衔尾蜥多吃一点他的身体,让幻觉延续到她说不会离开他就可以了。
这就是一场完整的美梦。
“你没事就好了,”崔韵时在他耳边庆幸道,“小白。”
谢流忱抚摸她头发的手猛然顿住。
果然如此,她怎么会抱他,自始至终,她都不曾在意过他。
原来他没有中幻觉,是的,他想起来了,他体质特殊,不会受衔尾蜥香气影响。
崔韵时却还在梦中,她抱着他,抱着她想象中的白邈,就像抱着失而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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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的宝物。
“你过得好吗?”她的声音很轻,好像害怕亲耳听到白邈否定的回答。
谢流忱嘴唇颤抖了一下,回答:“那你呢,你过得好吗?”
崔韵时趴在他肩上,轻描淡写地说:“一点都不好,我过得很苦。”
她的语气很淡,可是却像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诉说委屈的人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大概人生本来就是很苦很苦的,我和自己说,活着就是一场修行,我们都在苦海里,永远都上不了岸。”
“那个人从来都没有维护过我,他总是帮着别人,尤其是他妹妹,其实他或许也不是帮着她吧,他大概觉得玩弄别人践踏别人让他觉得很快乐,我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有时候觉得我可以一刀杀了他,可是他给我的感觉就像个鬼一样,有时候他只是在说话,我都会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你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我也会有害怕的人。”
“我有时候想为什么只有我的命这么苦,如果是你的话,你一定会帮我,你记得我最讨厌的那个项双仪吗,你都不认识他,可是我和你一说我讨厌他,你就对他没有过好脸色,还经常拆他的台,虽然你打不过他,每次找事,你们俩打架,都是你被打得更惨。”
她一句句地抱怨着,好像这么说完之后心里就痛快了,可是谢流忱感觉得到她一直在哭,把他的肩膀都哭湿了。
是啊,他让她很伤心,她见不到白邈,无处可说的日日夜夜,她都在背地里偷偷哭吗,然后第二日见到他还要继续笑。
她还觉得他很可怕。
所以她就这么过了六年。
谢流忱哽了声息。
崔韵时忽然动了动身子,抬头望向他,摸了摸他的脸道:“你还是那么爱哭,别哭了,哭多了眼睛会疼的。”
崔韵时:“你不要难过,是我抛弃了你,是我自己贪慕名望富贵,是我自己选了这条路,怪不了谁。”
谢流忱眼泪一滴滴地落下:“对不住,是我害你到这个地步。”
他几乎没有办法把这句话说完,他本就是不在乎别人死活的人,从没觉得自己有错过,也没什么可后悔,可是他让她这么伤心害怕,他觉得自己才是一只龌龊阴暗的老鼠。
崔韵时按着他的头顶,让他把头低下来让她擦擦眼泪:“你怎么会害我呢,你是世上最不会害我的人。”
她紧紧抱着他安慰他,揽住他的腰想把他抱离地面。
从小她的力气就比白邈大,时常把爱哭的他抱起来晃一晃安慰,晃得他眼泪酝酿不畅,就像抱一只大狗狗一样。
可是这会她没抱起来,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他笑道:“我现在只有一只手了,我抱不动你了。”
她笑着笑着,眼眶里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就这么含着眼泪对着他笑。
谢流忱眼前一片模糊,想到她的手是被谁伤的,他的心都痛到麻木了,他要怎么办,他的后路全被自己和妹妹堵死了。
崔韵时看“白邈”越被她安慰越伤心,她只能用手背蹭着他的脸给他擦眼泪,她的手都被他打湿了,可是他还是哭个没完。
“你上次哭这么惨还是我踩着你肩膀摘果子那回,你自己看到有虫子,吓得摔了,还把我也带摔了,我摔得比你惨多了,结果你哭得倒是比我响。”
谢流忱哽咽道:“对不住,我是最应该保护你的那个人,可是我害了你。”
“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嘛,什么都不懂。”
谢流忱不敢再看她的脸,不敢看她宽慰他的眼神,和她悲伤的神情。
他想起过往种种,他只顾着自己,不让自己吃一点苦受一点罪。
他始终拒绝面对和承认对她的感情,他嫉妒白邈,忌惮她,也怨恨她,一点点地把自己和她的可能都扼杀干净。
他有什么可自负的,他分明是世上最蠢的人。
崔韵时看他那么大一个人还低着头,她抵住他的额头,还是很担心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听说谢燕拾经常和你动手,不过你都还手了,你挨打挨得厉害吗,我不敢去看你,我没本事,我是没用的人,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你。”
谢流忱无法回答,他只能反复地说:“对不住,我不会再弄伤你了,我会保护你。”
崔韵时看他哭得泣不成声,只能拍拍他的背,无奈道:“好吧好吧。”
她一直轻拍着他,直到渐渐睡过去。
……
崔韵时被人摇晃了两下,她恍惚地醒过来,发现自己坐在不知谁的外袍上。
刚才她看见白邈了,她感觉自己的眼睛有点痛,大概是哭太久,眼皮都肿了。
她猜到大概是方才的香气导致了她神志不清,可是那真的是挺好的一场幻觉。
她可以抱抱他,和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但幻觉越美好,醒来的时候心情就越发低落。
原来只是场梦,现实仍是破烂不堪,等着她修补。
她必须赶紧振作。
崔韵时喃喃着,像是在和其他人说话:“我刚才出现了幻觉。”
她站起来,发了会怔,终于背过身把眼底残存的泪水擦干,不让另外两个人看见。
谢流忱默然地站在一边,看她偷偷擦掉眼泪,心里又是一阵绞痛。
他再也不可以让她受伤了。
第43章 第 43 章
三人继续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前行, 直到进入一个比先前更大更空旷的大洞穴里。
崔韵时抬头向上望,觉得这洞顶高得让人发晕。
地上一个又一个挖作荷叶之形的浅底凹槽,底部长了些不知名的植物。
他们绕着整块地方转了一圈, 很快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凹槽。
因为唯有这一块里没有生长植物。
三人站上去后, 崔韵时踩了凹槽外一个明显不应该存在的石涡一下,石台顿时动了起来, 缓缓下沉。
站在她斜前方的谢流忱不知为何, 回头看了她一眼, 好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异状。
崔韵时没有理会, 眼前景象交错, 她保持着警惕,直到凹槽稳定下来,咯噔一声卡进了脚下的新石台里。
崔韵时抬头往上看, 他们原来是从头顶那个洞穴下来的,现在所在的这个新洞穴和上面一片平坦的样子大不相同。
他们踩着的这块石台位于正中,周围是一圈浅得一眼就能看见底的水。
一群怪鱼勉强能在这样的浅水中游动。
这些怪鱼的眼珠微凸,又黑又大, 让她想起谢燕拾的大眼睛。
有了先前那群牙尖齿利的小怪物的前车之鉴, 崔韵时左右看了看,想拔点什么东西伸下去试探一下。
然而周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谢流忱看出她的意图, 觉得这种事更适合他来做,他就算真的被咬几口也不妨事,时日够久就长齐全了。
他解下腰间的饰物,对她道:“让我……”
可她已经解下一个香囊伸进水里, 谢流忱缓缓收回手,觉得自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她需要他做点什么的时候, 他袖手旁观,等着她来恳求他,现在他主动想为她做事,让她觉得他还算个趁手的工具,却也没这个机会了。
香囊下垂着长长的流苏,流苏一入水,那些怪鱼就像有神智一样争先恐后地游过来,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崔韵时微感恶心。
怪鱼簇拥在一起,谁都想抢先触碰进到水中的异物。
争夺之中,鱼身上的鳞片不断剐蹭流苏,空中就像有一把无形的剪子,在将流苏飞快地销剪。
崔韵时定睛一看,发现那些鳞片就像坚硬的钢刀一样,流苏线被它们一蹭就断。
鱼嘴不可怕,这些鱼身上的鳞片才可怕。
若是不小心掉到水里,被这些鱼刮几下,跟被剐了也没什么区别。
崔韵时啧啧感慨。
真是作孽啊,这群乱党净养这种东西,苗人果然可怕,谢流忱如此心性,说不定便是血脉传承。
现在他做了朝廷命官,反过来要剿灭这伙苗人 ,这怎么不算是狗咬狗呢。
崔韵时和薛放鹤商量运使轻功飞过去的可能性,谢流忱在一旁听着,越发沉默。
这片水虽浅,可是十分的宽,他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他们不会带上他一同过去。
即便有余力带上,她应当也不想碰他,多半会将他交给薛放鹤。
倘若他们将他留在这里,他们二人继续向前探寻,一路上相互扶持,互帮互助,生出危难之中的同伴情谊,甚至更深的交情……
谢流忱心烦意乱地往水里踢了枚碎石子,那些怪鱼飞快地游来游去,将石子割得越来越小,直到变为粉末。
即便不提这个,此处毒物众多,他知晓大半克制毒物的方法,他们却不知,若只有他们俩向前行,着了道怎么办。
薛放鹤死不足惜,可她不能有事。
崔韵时结束了和薛放鹤的讨论,薛放鹤认为可以冒险飞过去试一试,崔韵时没有他那么大的胆子,她舍不得拿自己这一身皮肉去试。
她不信这石台就是这么光溜溜的一个杵在这,说不定还有什么机关,能连通这里到对岸去,用不着下水。
她四处敲打摸索起来,偶然有一条怪鱼飞弹起来,差一点就要蹭到她的手。
崔韵时早有准备,用刀鞘狠狠地将它掼回水里去。
谢流忱走到她身边,刚想说些什么,忽而想到这样居高临下的姿态或许会让她心生不喜,便蹲下身和她并着肩说话。
“这座石台或许与一个故事有关,小时候父亲哄我睡觉时与我说过,先祖并非人族,她是从遍生恶鱼的水中诞生,在天光乍破时,踏着莲叶一路东行来到岸上,自此融入人世的。”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看了眼她的眼睛,她方才哭得太厉害,现在眼皮还肿着,听他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和之前悲伤的样子割裂得仿佛不是一个人。
从前她也是这样吧,一收拾好心绪,就若无其事地继续迎来送往,处理大小事务,叫人看不出她心里悲苦。
可即便那时她真在他面前哭了又如何呢,他多半还是视而不见,还会觉得有些解气,她让他心里不好过,他就把她气哭,这很公平。
他的心性就是这样恶劣,所以他会成为她心中的鬼,成为她向幻觉里的白邈哭诉时,连名字都不愿提起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所以我想这些石台就是莲叶,我们还需要找到其他的莲叶。”
崔韵时点头,问他:“你对苗人的事知道得多,找莲叶……你有什么头绪吗?”
谢流忱几乎是受宠若惊,她还愿意对他提出要求,还愿意使用他,真是太好了。
他只庆幸了短短一瞬,忽然想到她本就是很实际的人,哪怕她面前的不是他,而是与她有血海深仇之人,为了达成目标,她也会与对方好声好气地协同共进。
他垂下眼,提醒自己不要再走神,她已经够厌恶他的了,他再不能满足她的要求,他怎么和这些男人争。
他探出大半个身体,在石台边仔细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
他望向水中大片的怪鱼,这些水太浅了,浅得只能勉强淹过它们的身体,倘若这是人刻意为之,那么他大概有些头绪了。
他抬头看向头顶凹槽下来的地方,如果这就是故事中的天光,再加上一路东行……他计算了一下,目光落在浅水中的某处,拿起地上的一颗碎石击向那里。
咔哒一声响,怪鱼四散逃开,一排形状怪异的石台阶梯一路铺到了对面岸上。
他们可以过去了。
崔韵时率先起身走过去,薛放鹤刚要跟上,谢流忱晃到他前面,紧挨着崔韵时。
薛放鹤咬牙,他居然又使这种小手段。
他心念长姐安危,暂时不跟他计较,他还记得方才遇到那些会咬人的东西时,谢流忱一把把他往怪物堆里推过去的事,这阴险小人,真是人美心毒,他迟早要向崔韵时揭穿谢流忱的真面目。
薛放鹤狠狠瞪着谢流忱的背影,企图把他瞪死。
谢流忱毫不理会薛放鹤,这座石阶也不是全然可靠的,池里的鱼若是使劲一蹦,还是可以跳上来剐人。
他跟着崔韵时,还能帮她挡一下。
三人快到岸边时,真有一条鱼奋力一弹,跃到了人小腿位置,鳞片泛出钢刀般冷冽的光泽。
谢流忱闪身挡住崔韵时,崔韵时被他撞了下,人倒是没任何事,直接被撞上了岸,腰间的红鱼玉佩却跌入水中。
这玉佩是娘亲拿去寺里开过光,她从小随身戴着,都快二十年的物件了,她一直爱惜,想着戴到七老八十,传给自己的姑娘,还能拿着这玉佩和姑娘说,这是她祖母那辈留下来的东西。
崔韵时看着迅速游向玉佩的怪鱼,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
她用理智硬生生控制住自己,做人留一线,今后好相见,玉佩都已经掉下去了,她跟谢流忱为了这个翻脸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还在强压怒气,谢流忱直接俯身,伸手一捞,从一群刮骨鱼里抢出了玉佩。
“我捡回来了,”他拎着玉线将玉佩提给崔韵时看,“玉佩没事。”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终于能弥补一项过失,而且是立刻弥补上了。
崔韵时和薛放鹤却愣愣地看着他。
谢流忱捞玉佩用的是先前被箭洞穿,至今还缠着纱布的左手,那只手原本因为失血过多而没什么血色,此时在一堆鱼鳞堪比刮骨刀的鱼群里走一遭,无数道血口子里涌出鲜血,迅速浸透了纱布、蓝色的玉线,而后浇到红玉玉佩身上。
谢流忱意识到这一点,马上换了只手,满怀歉意道:“我把它弄脏了,等出去后我将它洗一洗,洗干净了再还你。”
崔韵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开始觉得非常不对劲了。
他到底是想利用她做什么,才会做到这个地步。
他这个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样子,简直就像个把猪养肥了再宰的和善主人,她实在想不出来他的目的,可是越想越觉得可怕。
她抿起嘴,后退了一步:“不必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转头就走,几乎是跑着进了下一个洞穴,薛放鹤追在她身后,只剩谢流忱还提着玉佩站在原地。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她为什么是这个反应,大概是觉得玉佩被血染透很晦气吧。
捡回玉佩,挽回过失的兴奋迅速退却,他来不及失落,左手如同被钢刀剐皮挖肉的痛楚便席卷全身,他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地摔在洞壁上。
他死死卡住自己的左手,脑中无数道声音尖叫着发出错误的判断,他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怎么会这么痛怎么会这么痛他要杀了这群人居然在这里养这种刮骨鱼,他要把他们都按在这个鱼池里被吃掉一只手,再让人把这些鱼全捞上来炸了喂狗。
谢流忱全身都在颤抖。
好狼狈啊绝不能让她看到,幸好她跑了,不然他痛到满地打滚的样子被她看见,他就不活了。
他神智狂乱地咬着右手让自己不要惨叫出声,红鱼玉佩从手中掉了下来,砸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他赶紧爬过去捡起来看了看。
幸好没摔坏。
他把玉佩塞到怀里,紧咬双唇,再痛也不敢像先前那样胡乱打滚,以免摔碎玉佩。
他几乎尝到了自己鲜血的味道。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天顶那道似假还真的天光仍旧温暖明亮。
很快就会过去了,再痛也会过去的,这就是不死的代价。
何况他再痛,手也会复原,可是她的
左臂已经不会恢复了。
倘若有一日她知道他隐瞒她左臂残废的真相,那他们就再无和好的可能了。
想到这里,谢流忱终于感觉到比手上的伤更为剧烈的痛苦,仿佛有只手将他的心撕裂开来。
他慢慢地蜷缩起来,忍耐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却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第44章 第 44 章
谢流忱倒在地上, 正痛得想死。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赶紧忍痛起身,用手帕将脸上斑驳的泪痕擦干净, 靠着洞壁坐直, 再把凌乱的头发简单地捋到耳后。
头顶的发冠方才在翻滚中歪到了一边,谢流忱只好侧过头, 不让她看见自己这样狼狈的模样。
可侧到一半, 他又想起自己唯一占些优势的便是这张脸, 再遮掩起来, 在她面前他还有什么长处可言。
谢流忱平生最恨以色事人, 更忌讳如父亲一样落到被人玩弄的下场。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犹豫一会,解下歪斜的发冠, 任由长发披散,这才回过头望向来人。
来的是薛放鹤。
谢流忱瞬间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冷冷盯视着他。
薛放鹤本是想看他有没有事,顺便奚落他两句, 被他一瞪, 顿时想起谢流忱嘲讽他的姿色,说他粗手笨脚,不得宠幸, 把他送去和亲也只能擦十年地砖。
想起这些,薛放鹤就气得眼前发黑,他母亲都没这么骂过他。
他指着谢流忱的脸就道:“你在醉花阴抛下她,只顾着你妹妹, 这事还没过去呢,你就想着靠脸勾引她, 我看你人长得还没有你想得美。”
谢流忱的瞳孔骤然一缩,探手入怀,薛放鹤感觉到杀机逼近,猫一样地往后掠,几根长针钉在地上,差点要扎进他的脚趾头里。
薛放鹤还来不及嘲笑他技艺不精,忽然发现自己后脚跟已经悬空,整个人失去平衡,就要跌进水池里,他赶紧用长刀抵住池面,将自己顶回来。
怪鱼翻腾着想要刮他的肉,只差一点,薛放鹤的右手就拿不了刀了。
薛放鹤迅速退回岸上,面上冷汗涔涔。
经过生死一瞬,他的头脑现在无比清醒,他提醒自己谢流忱这条狗擅使阴招,说动手就动手,不会给他留任何情面,今后要挑衅他,需离他远一些再开始嘲讽。
倘若不使这些阴招,两人真刀真枪地打,谢流忱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薛放鹤恨恨瞪他一眼,一溜烟跑进洞中,跟崔韵时告状:“他可真凶悍,我从前还当他是个好人,没想到又阴又毒。”
崔韵时无奈,又觉得难得有个知己,和她对谢流忱的看法相同。
要不是她怕说人坏话给自己留下祸根,真想放肆地和薛放鹤交流谢流忱此人有多可恨。
她真心实意地宽慰了薛放鹤几句。
谢流忱听见薛放鹤在对她说自己的坏话,唇角紧绷,在心里狠狠扎了薛放鹤几针。
他侧耳,想听崔韵时如何回应,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他慢慢挪到洞口,探头去看,原来是崔韵时怕说话被他听见,凑到薛放鹤耳边极小声地说悄悄话。
谢流忱看着她的口型,读明白了她的话。
她在说:“你别招他,我们把正事办好要紧。”
谢流忱垂下头,重新跌回地上蜷缩着。
他是他,他们是他们,她将三人的阵营划得分明,他是被她排除在外的那一个。
——
洞中安静,唯有刮骨鱼在水中游动的轻微声响不断回荡。
过了会,谢流忱又在这种声音里听到了另一种脚步声。
他脊背微僵,重新挺直身体,回头望了望她,又收回目光,以免让她觉得不自在。
崔韵时在他面前坐下,两人像两尊木雕一样各自僵坐。
崔韵时没有立即开口。
自与薛朝容搭上关系之后,她便一直在等待提和离的合适时机。
现实不是戏本子,不是和谁有仇就能马上翻脸,不管不顾只图一时痛快,给自己留下无穷后患。
世上多的是在心里恨不得对方立刻就死,面上还要装出两分和气的人。
在醉花阴时,她本想过几日便能与谢流忱开诚布公,表明和离的打算,可是又遇到了这一回事。
坏的是薛朝容生死未卜,好的是她发现薛放鹤原来少年时欠她一份救命之恩,他如今还巴巴地贴上来,倒是很适合成为她的另一条后路。
只要他能像他长姐一样给她提供入军的机会,救命的恩情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所以照计划来,从这里出去后,她就能提出和离。
可是……崔韵时看向谢流忱痛得不断发颤的左手,他显然正经受着极大的痛苦。
这就是她觉得可怕的地方。
谢流忱那么心疼他自己,往日被纸划破道口子,都会让元若把那些纸烧了解气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突然对她这般体贴?
他把自己的手弄得鲜血淋漓,只为了帮她捡回红鱼玉佩。
一个人短时间内变得极其反常,还在她身上投入这么多,只有一个原因,他所求的一定比他付出的更多。
崔韵时深感不安,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
她想要立刻和他划清界限,让他不要再打她的主意,也别想利用她。
崔韵时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她不知道自己把和离二字说出口后,是会将自己推入更危险的境地,还是能成功让自己从他的棋盘上被剔除,她知道的太少了,她似乎只能冒险。
大多数时候,她不喜欢冒险,她更倾向于忍耐,等待时机。
但如果对象是谢流忱,她宁愿冒险一次,也不能继续被他捆绑着冲向不可知的险地。
他对她绝没有什么好心可言。
绝对没有。
崔韵时对谢流忱露出一个关切的表情,问道:“你的手怎么样了,还疼吗?”
在说不好听的话之前,先铺垫两句,说点好听的缓和下气氛。
她刚说完,就见谢流忱轻轻抬起头,他的眼睛像被水洗过一样湿漉漉的,眼神莫名柔和。
光看这双眼睛,又怎么看得出他是个心肠狠硬之人。
崔韵时生出一些惆怅,将来谢流忱定然是会二娶的,不知道会是哪个可怜人跳这个火坑,命真苦。
她掏出一个小瓷瓶,因为知道他爱干净,便没将药丸倒在手上给他,而是直接将瓷瓶递给他,和气道:“这瓶中的药丸可以止血,疗效奇佳,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得到两颗,你服下后,手伤或许会好一些。”
谢流忱眨了眨眼,她说话的声音就像从云间传来的缥缈仙乐,听得他几乎有些恍惚。
她在关心他,她居然在关心他。
他将手上的血污在帕子上擦干净,才伸手接过那个瓷瓶揣入怀里。
大多数的药与毒在他身上都起不了作用,没有服用的必要,但这是她第一次赠药给他,他会将它收藏妥帖。
谢流忱心中的欢喜就像鱼吐出的水泡一般,一个个涌起。
她终于像关心薛放鹤一样关心他的死活,而且他只是受了一点手伤,还没到死的地步,就能收获她的关切。
上天到底也不算是亏待了他。
然而他忽然想起,每一回她对他的好都只是他的错觉,就像舔刀口上的蜜糖,他刚为那一点前所未有的甜味雀跃到忘形,下一刻那把刀就刺穿他的身体,带来无可比拟的痛苦。
那些欢喜的泡泡一个个破灭,他重新冷静下来,看向崔韵时的脸,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差错和不对劲的地方。
这就是最大的不对劲,自从她从兴昌伯府回来后,她对他的态度就始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不像此时的和气,她很反常……
谢流忱的心渐渐凉了,他有了一些预感,那些预感像淹过头顶的河水,让他窒息。
他仍做出和颜悦色的模样,对她道了句谢:“多谢你。”
他轻声说:“多谢你一直……”
他说不下去了,就这么顿在这里。
崔韵时不甚在意他这句没说完的话。
虚假的关怀她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该说正事了,崔韵时看着他的双眼。
对望中,谢流忱的眸光渐渐颤动,他的眼睛像被月光照亮的湖面,涟漪一起,月光片片碎裂。
崔韵时率先低下头 ,干脆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我也要多谢夫君,这些年来,一直,这般照拂我、关怀我、将我视作亲人,没让我吃多少苦头。”崔韵时没有说过这样彻头彻尾的谎话,这里面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她说得自己都要笑了。
她在心里笑个不停,将话说得动听,给彼此都留个体面。
“可我还是太年轻了,当不起这个家,也处理不好与二妹妹的关系,是我不够称职,夫君应当有更好的选择,所以我想……”
谢流忱忽然颤抖了一下,崔韵时不由得抬头看向他的脸,而后愣住。
因为她看见他的表情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一样,满是惊痛与惶恐。
崔韵时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这个样子了。
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本想继续说完那句我们和离吧,可看谢流忱一副快死了的模样,或许是他那只手伤得太严重,引发了其他病症,他的脸色才会惨白如死。
他若真死了倒是好事,她也就不用说和离,直接就丧偶丧得很干净了。
她还在思考,谢流忱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他用的力气不大,却把她箍得很紧。
他用一种让崔韵时匪夷所思,近乎哀求的语气道:“现在别说这些好吗,再等等,以后我们再说好吗?”
崔韵时陷入短暂的沉默,谢流忱控制着按住她手腕的力气一轻再轻。
他也不知道再等等是要等些什么,他只是不能听到她说要和离,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放弃这个打算。
他不要听到她说出那两个字,他不要。
只要不和离,她想要他怎样都可以。
崔韵时嘴唇轻启,似是要开口。
谢流忱别过脸,不再看她的口型,只要他听不见看不见,她便不能将那句话完整地摆到两人面前。
对,只要让她没法将这句话说下去就可以了。
谢流忱的手臂被一件冰冷的物事硌了一下,那是他带在身上的一瓶毒药——石腥散。
这药是他给裴若望准备的,用来以毒攻毒,治疗裴若望那张毁损严重的脸。
石腥散是少数几十种在他身上也能起效的药,只是他从没想过要服下这种穿心的剧毒。
他又不是过得太舒坦了,想给自己找罪受,便是半滴他都不会沾。
谢流忱眸光微动,忽而有了一个想法,倘若他身中剧毒,她对着一个中毒到神志不清之人,便不会再说和离之事了,就算要商谈这事,也得等他好一些了才能说。
只要再拖一拖,他总能找到办法。
没有付出巨大代价的决心,又怎能逆转她的心意。
何况他身上还带着解药,必要时他可以服下,不会成为她的拖累。
他瞬间做下决定,对她说道:“你在这等一等可好,我有件要紧的东西落在那里,待我拾回来,我们再谈。”
崔韵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片怪石耸立遮挡的阴影,都到这时候了,卖他一个好也无妨:“我去拿吧,你有伤在身,何必勉强。”
谢流忱轻轻点头,看着她如他所料地走到那处阴影中,看不见他这里发生了什么。
谢流忱取出药瓶,没有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让她听见。
他将这穿心剧毒一口喝了下去。
血气上涌,铺天盖地的疼痛袭来,谢流忱却发出一声不可自抑的笑。
太好了,她暂时不会跟他说和离了。
后边的洞穴里突然传来薛放鹤的小声呼唤:“快过来,这这些文字写的是什么,我好不容易才发现的,你们看看这有没有什么用……”
谢流忱心中一沉,那些文字八成是他认得的,可他眼前痛得一阵昏黑,什么都看不见,他还怎么帮她译出文意。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从袖中摸索出解药,身边掠过一阵风,他凭着感觉知晓那是崔韵时进了洞穴。
她没有注意他,也没有半点停留。
谢流忱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他不想再多想什么,只将解药服下,等着它赶紧起效,她还需要他。
——
崔韵时进入洞穴,看向薛放鹤指着的地方,那显然是和刚入洞中时相似的文字,只有谢流忱这个算是半个苗人的人才看得懂。
她让薛放鹤把谢流忱带进来,薛放鹤刚走到一半,她就听见一道轻得快飘起来的脚步声。
她转过头,只见谢流忱已经自己主动走进来了,他的动作虽然迟缓,可脊背还是刻意挺得很直。
在这洞里走一遭后,他那身日间还白净无瑕的雪衣已不再干净。
他乌发披散,缓缓行来,整个人就像一颗滚落尘埃,又染上血色的珍珠。
崔韵时看着他走到自己身边,伸出手在墙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抚摸,她皱眉:“你的眼睛怎么了?”
“一时不太好用,过一会就恢复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嗓子却沙哑得厉害。
崔韵时不再多问,听他解释说这段文字的意思,按照他的说法,他们找到了下一处通道。
她看他一副半死不活,只剩一口气的模样,心想接下来还有需要他的地方,便提议道:“在此地暂时休整一会,半盏茶之后我们再走。”
崔韵时和薛放鹤便走开几步,寻了处地方坐下,谢流忱摸索着也坐了下来,三人都靠在一片洞壁上休整。
只不过谢流忱坐在了洞壁转弯处,和他们分在一片洞壁的两边。
解药还没完全起效,他不太看得清东西,可是他看得见她的影子照在洞壁上,是一团柔和而淡薄的颜色。
他摸着这片影子,往她的方向挪了挪,缓缓侧过头,靠在她的影子上。
两道身影交叠,仿佛彼此依偎,从无隔阂。
彼此依偎,从无隔阂。
他将这八个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口中泛起一阵血气,他默不作声地咽下,合上双目。
第45章 第 45 章
接下来的路堪称畅通无阻, 就算谢流忱走得慢一些,他们也只花了一盏茶的时间,就找到了薛朝容所在的洞穴。
薛朝容躺在一张石床上, 人事不省, 面色紫涨,显然那大巫还没有给她成功解完毒, 她仍旧生死未卜。
薛放鹤扑到她床边, 摸着长姐的手, 只摸到一片冰凉, 他抓着她的手臂捂了捂, 徒劳地想给她暖一暖,却无济于事。
崔韵时也心痛得要命,她看薛朝容, 就是在看她的前途,她的未来。
她恨不能把那所谓的大巫抓在手里捶打,全京城该死的人那么多,怎么就把她的贵人给弄成这样了。
她和薛放鹤各自悲伤, 谢流忱缓步走到石床边坐下, 薛放鹤刚要喊他起来,别磕着碰着他长姐,谢流忱已经伸手按上薛朝容的手腕, 开始给她把脉。
片刻后,他将薛朝容的手放回被子里。
为了长姐,薛放鹤暂时放下与他的不和,好声好气地问:“谢兄, 你有什么办法吗?”
谢流忱将他无视得彻底,连余光都没分给他, 只径自看向崔韵时。
崔韵时注意到他似乎有话要跟她说,便起身跟他走到一边去。
“你为何这般迫切地想要救女世子?”谢流忱早就有此疑问,可薛朝容实在不值得他上心,一个外人,他也懒得提她。
崔韵时自然不能说实话,只道:“她对我有恩,我不能见她受难而不顾。”
谢流忱对她的过往诸事了解得七七八八,就连白邈爱吃什么,他们二人从前在一块时都做些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可他不知薛朝容于她到底有什么恩,她们俩应该没有交集。
谢流忱:“我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救她,倘若我做成了,我想要请你应我一件事。”
崔韵时马上要拒绝,跟谢流忱做交易,还是他主动提出的,她怕她落不着好下场。
谢流忱看出她的意思,先她一步说:“昨日在客栈时我便想和你好好谈谈,可惜只说了几句,便被这些人搅扰了。”
他一直注视着她,目光却不会让人感到丝毫压力,他继续说:“这么多年,我们从未交过心,我想和你开诚布公地好
好谈一谈,我没有别的事要请求你,也不会强求你应我其他事,只有这一件,你放心。”
崔韵时还在犹豫,她不太相信他的要求这么简单,他大可以拿着薛朝容的命向她索要更大的代价。
谢流忱见状,神情苦涩:“我知晓你不愿与我多说什么,在客栈时便是如此。现在不是你求我救她,而是我求你答应与我说几句话。”
崔韵时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接,她不习惯这样的谢流忱,仍觉不大真实,虽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下来。
谢流忱看她点头,终于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淡薄脆弱,就像半息花上的朝露,转瞬即逝。
他重新走回石床边,拉出薛朝容的手,崔韵时心想他有不少私隐从不告知她,此时解毒说不定也有这种讲究,即便是寻常大夫,治病救人时也不让病人的亲朋好友站在一边,更别说他这种满心算计之人。
崔韵时很识趣地走出洞穴数步,以显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谢流忱的目光追着她往外走了几步,欲言又止,想说他现在并没有打算对她隐瞒什么,她若想在一旁看着,尽可留下。
转念一想,又觉得她不留在这也好,他给薛朝容解毒的过程有些恶心,要在双方手上划出一道血口,他再将薛朝容身上的毒蛊引到自己身上来。
毒蛊往往丑陋不堪,让她看见这样丑的东西钻进他的血肉中,往后她看着他的脸,总想到这一幕该怎么办。
他这个人,只剩这张脸在她那里是没有罪过的。
这些年里,即便她从未对他有过半分喜爱,可她流连在他脸上手上的目光却切切实实带着惊叹和欣赏,他感受得到,却不屑以此引诱她。
那时他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怎会甘愿做这样轻贱的事。
可如今便是他允许她对他为所欲为,她也不会碰他一下。
谢流忱不想再想下去了,他看向还留在原地的薛放鹤,漠然道:“出去。”
薛放鹤实在不想走,可看谢流忱一副没把他长姐的病况当回事的样子,似乎就连这群苗人的大巫都无法解开的毒,在他这里也只是小事一桩。
薛放鹤忍了忍,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洞中安静无比,谢流忱拿出一把医刀,将它在火上炙烤过后,对着自己的胳膊看了片刻,面露厌恶。
若非必要,他真不想对自己下手,被划一刀好疼好疼,他受不了这种罪,什么事都不配让他受这种苦痛。
要不是想求一个与崔韵时真心对谈的机会,薛朝容爱怎么死就怎么死。
他略带厌恨地看了眼昏迷的薛朝容,谁让她这般无能,一时大意落在苗人手上,才害得他要对自己下刀救她。
他心中很不情愿,可想到崔韵时,又觉得这可能就是上天给他的机会,若不是有薛朝容,他怎么能得到崔韵时的应诺。
要是她能在这里抱着他安慰一下,摸摸他,或许就没那么疼了。
谢流忱心一横,对着本已伤痕累累的左手划下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鲜血直流,他躬身,死死压抑住到了嘴边的痛叫,举刀在薛朝容的手臂上也划了一道。
他将自己的手臂贴在薛朝容的手臂旁,过了一会,她的皮肉之下泛起微微的颤动,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肉状物快速朝着伤口处移来,就像一只饿极了的活物,闻见了美味的吃食般迫不及待。
它一探头,就飞蹿入谢流忱的血口之中,这种牵丝蛊移速奇快,还很警惕。
若是它一出现,他就冒险杀它,它情急之下会截断自己身子,重新躲回原宿主身体里,再也不出来了。
唯有以自身血肉引它进入这种方法最为稳妥,且寻常人对它没有吸引力,它其实是被他身体里的红颜蛊吸引而来的,只有他用这种方法才起效,其他人就算把伤口开得再大,它也不会赏脸动一下。
谢流忱便只能忍着恶心,让它进入自己的身体。
再忍忍,他已经给杜惜桐递送了消息,她自会将消息转呈上去,很快朝廷就会将这伙乱党一网打尽。
等离开这里,他费些功夫便可将这条牵丝蛊取出。
牵丝蛊,顾名思义便是牵起万千情丝,在宿主心神激荡之际,与宿主彻底融合。
谢流忱却不担心这一点,只要在这段时间之内不要有剧烈的情绪波动,它便不能与他血脉相融。
他不会有事。
他撑过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摇摇晃晃地走出洞外,对崔韵时道:“她没事了。”
崔韵时面露喜色,谢流忱看着她生动的笑脸,也忍不住笑了,她刚要跑进去看看,又回头,客气地问了句:“你身体如何了,你的脸色瞧着不大好。”
崔韵时已经说得很委婉了,他瞧着岂止是不大好,他就算下一刻昏过去,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谢流忱顿了一下,说:“我没事。”
他并没有告诉她,此蛊在他身体里暂时扎了根,再想取出还要废一番周折,这样听起来太弱了,他想让她知道他很有用,她随时可以将一切事都交给他去办。
他还有价值,他会让自己一直都对她有可利用的价值。
所以哪怕她只是将他作为工具,也请不要丢弃他。
——
解过毒后,薛朝容就没有大碍,只需调养,薛放鹤背起她,几人原路返回,仍是崔韵时走在最前,谢流忱最末。
走到一个拐弯处时,山壁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始移动,将末尾的谢流忱单独隔开。
谢流忱再看不见崔韵时的身影,他附耳在山壁上,什么都没听见。
他想喊一声问问她的情况,一时心绪不平,刚进入身体的牵丝蛊立刻开始造作,气血上涌,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口中全是血腥气。
好一会,他才平复下来,撑着洞壁起身。
四周静悄悄的,唯有他的呼吸声不断回荡,没有任何异状。
忽然,明亮宽敞的洞穴陷入一片黑暗,像是被人盖上了块避光的布,再也不见一丝光亮。
这暗色如一团不详的浓墨将人包裹,似乎无论往何处走都找不到出路,谢流忱的心却松了一些。
既然有人故意要将他与崔韵时等人隔开,那么目标不是他,便是崔韵时他们。
如今有异状的是他这边,那他们应当没有那么危险。
他等着刻意制造山壁移动的人出声,对方显然是故意不出现,不知是想让他在未知中感到恐惧失去理智,还是在观察他,想看他出丑。
无论那人的目的是什么,想做什么,他们的希望都会落空。
谢流忱平心静气地靠着洞壁坐下,不给牵丝蛊可趁之机。
大多数时候,他都没什么剧烈的情绪起伏,世上有几个人值得他耗费心神呢。
“你受的伤好重,既然身负红颜蛊,就更该爱惜自身,不应亲身涉入险地。”一道辨不出年纪的男声开口,如长辈一般语重心长地对他道。
谢流忱忍不住笑了,这只老鼠的开场白真特别,看似句句都是在为他着想,对他没有敌意,实际上却是在告诉他,他知道他的秘密。
一道墨蓝的身影在黑暗中游弋,谢流忱的目力虽然恢复了一些,但还不足以看得太清楚。
只是他看得出,那人的脚隐藏在重重裙摆之下,并未着地。
这是女裙?
谢流忱探手入袖,和气地问道:“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很重要吗?”
谢流忱缓慢地笑了笑:“被火烧一下,你就知道是人还是鬼重不重要了。”
他的话刚说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把两个火折子扔了出去。
谢流忱听到一声男人的闷哼,随后便是急促地拍打身上燃起的微末火星的声音。
这声响很快就结束了,洞穴中再度恢复安静,谢流忱慢吞吞道:“原来是人啊,怎么不早些说呢,烧掉了你的衣服,真是抱歉。”
这次换了另一个年轻的女声回答他,语气却分毫未变:“你这孩子,何必这样,你父亲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他,他小时候还要叫我一声祖婆婆呢。”
谢流忱一边寻找“她”的破绽,一边讽刺回去:“你现
在就去投胎,下辈子还做人的话,我也可以抱抱你,给你当一回长辈,也和你玩摸黑杀人的游戏。”
那人叹气:“何必这样,我只是想让你的日子好过一些,才特意来提醒你。你与你那位妻子乃是天生的一对怨偶,你再和她纠缠不清,谁都没有好下场。”
“这都怪你爹,当年只学了蛊与毒,却没有学命理之术,才让你也对此一无所知。你若是能算出自己的命,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该远离她,可你居然还和她结为夫妻。”
“她会害死你的,”那人语重心长道,“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刻杀了她,免受其害。”
“如果你是我?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把自己想像成我。”谢流忱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轻蔑。
“你若下不了手,那我替你……”
他话还没说完,谢流忱突然朝空中撒出一把粉末,这是当时从月下房中搜出来的,装在一个特殊的密封罐里,他顺手拿了一罐放在身上。
粉末迅速在黑暗里炸成一片绚烂的火花。
谢流忱因此得以看清那人的位置,几根沾了麻药的长针脱手。
那人如鬼魅般飘忽着逃离,地上却留下了几滴血迹,谢流忱强提一口气追过去,他一定要杀了这人,不然这人能操纵洞中机关,还有杀害崔韵时的打算,她在这里很危险。
谢流忱追着这人一直到了之前走过的莲叶石台上,本来已经快要追上他了,可是心绪过于激动,牵丝蛊又开始不安分,一小口血涌上来,差点把他咳死。
那人趁机跳上石台,背后却突然炸起一片粉末,他的口鼻耳皆被震出血来,动作迟缓许多。
他颤抖着按动机关,石台向下落去,离地还有一半距离时,他向上望了望,正好看见赶到洞边的谢流忱。
那人看着谢流忱的眼神,忍不住发起抖来。
那是一种不将他杀掉绝不罢休的恐怖眼神。
他大喊道:“方才不是我,不是我……‘她’已经走了,‘她’不在我的身体里。”
转瞬他又变成女声,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又是一个为了女人对自己族亲动手的,你……”
谢流忱已经从洞顶跳下来,跌落在缓缓下落的石台上。
那人一咬牙,不等石台落地就要跳下去逃命。
谢流忱追上去,一把将他按进水里,刮骨鱼欢快地游过来,鳞片如钢刀剐着这人的头颅与谢流忱的手。
那人拼了命地挣扎,再也不见方才装腔作势的姿态,刮骨鱼越聚越多,他很快就不动了。
水面荡开刺目的红,谢流忱终于起身,为了死死按住这人,他的右手也伸入手里,此时只剩下一半了。
方才为了追杀这人强提的那口气泄了下来,被暂时屏蔽的所有感官重新复苏。
谢流忱倒抽一口气,痛到极致,他再也发不出一声惨叫。
他无声地哀嚎一阵,想昏却昏不过去,只能清醒着感受一切。
他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地狱,可是他只要一受伤,就觉得地狱已经降临到了他身上。
这是他的报应吗?他觉得应当不是,它们只能算是他自以为是,玩弄崔韵时的心的代价。
倘若她真的抛弃他,那才是他的报应。
过了许久许久,他终于爬了起来,今日之内,右手是长不好了。
他站直身体,维持住基本的仪态,到水边望了望自己现在的模样。
鲜血浸透了他的长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一滴滴地滴落在水中,溅起血色的涟漪。
还有那只伤得可怕的右手,绝不能让她看见,要怎么遮掩起来啊……
一想到自己要以这副模样去见崔韵时,他的心情就糟透了。
他看向死透了的罪魁祸首,满心愤懑,有气无力地踢了一脚:“你不是会算自己的命吗,有算到自己是这么死的吗?”
尸体一动不动,谢流忱失神地看着水中的自己,想不到该怎么把自己打理得更好一点。
他只能边走边想,拖着半残的身躯,缓缓地,一步步往回走。
——
崔韵时望着无法移动的山壁,只尝试了一会便决定放弃,和薛放鹤先行出洞。
被困在里面的人但凡不是谢流忱,她都会多努力一会,但若是他,她只能祝他命够硬了。
他曾经是怎么待她的,她现在就怎么对他,就算他真死了,入她梦中来诅咒她,她也毫无愧疚。
她没有对不住他什么,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他们越靠近洞口,越能听清洞外像炸开了锅一样,似乎是有大批人马在厮杀。
等从洞中出来,天已半亮,外面的动静也消停大半。
崔韵时先行踏出一步看了看情况,一人猛地往她这里撞过来,她一脚将他踹出十几步远。
这人显然是想钻入洞中逃命,结果运气不好被她踹得离逃生之路远之又远,在地上打了三个滚,还被两个兵士反剪双手捆了起来。
崔韵时放眼一看,山路上尽是奔走的兵士,她只站了这么一会,就看见两批人押送他们之前见过的反贼去往一处。
崔韵时马上招呼薛放鹤出来,她很不厚道地庆幸他们抢在朝廷的人来之前,就救出薛朝容,不然这份功劳的含金量就要大打折扣了。
薛放鹤靠着自己怀远王次子的身份,很快得到了安置,暂时分到了一处不被打扰的屋舍。
直到下山前,他们都可以在此安心歇息。
崔韵时则向半路上遇到的杜惜桐说明谢流忱如今所在,以及洞中的各种危险和应对之法,杜惜桐听完赶紧跑去找人商议营救的策略。
崔韵时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看得出她并不是在做做样子,而是当真忧心谢流忱的安危。
她不禁感慨,谢流忱在这个副手心中的印象还真是不错,世上原来也会有人真心为谢流忱这种货色奔走。
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想得不对,或许谢流忱待下属与好友确实很好,只是对她刻薄无情,若是她将自己在谢家这六年的日子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这是事实,毕竟他在世人眼中,是何等的温和仁善、通情达理。
崔韵时嗤笑了一下,这又算怎么回事,难道只有她一个人活该,她不配被人好好对待吗,可她又有什么错。
她不再思考这些让她郁愤的事,今晨的风很凉爽,虽然风中有挥之不去的刀兵之气,但她仍觉得很舒畅惬意,很快她就会去永州,也同样会习惯那里的风。
她转身离开,走向与杜惜桐相反的方向。
——
杜惜桐带着一小队人进入洞穴,差点被一堆巴掌大的小怪物生啃的时候,谢流忱突然出现在通道尽头,对这群小怪物撒了大把粉末之后,它们就像昏死一样不动了。
杜惜桐险些没认出来他,要不是他出声喊她,她根本不会想到,这个遍染血污,头发散乱的人是谢流忱。
谢流忱何时不是风度翩翩、气定神闲的,他靠着天生的美貌和后天对衣发等细节的注重,艳压六部所有俊俏儿郎。
詹月曾偷偷对杜惜桐说过,她绾发的木簪子断了,恩师瞧见,将自己还没用过的玉簪赠给她。那做工和款式,比她一个女子用的都精致,难怪她总觉得恩师看起来贵贵的,原来不是人贵贵的,是身上的物件全都贵贵的,她决定把这玉簪收藏起来,若有一日手头紧,就把它拿去当了应急。
这导致杜惜桐有阵子一见到谢流忱,脑子里就跳出三个字:贵贵的。
可他现在一副刚从血水里捞上来的模样,完全不贵贵的,看起来像快死死的。
杜惜桐大惊失色:“恩师,这些血不是你的吧?”
“先出去再说。”谢流忱自然不能承认,一个人若是流了这么多血,早就活不成了,可他却能活下来,任谁知道真相都会怀疑他还是不是人。
他出去这一路都没有再遇上崔韵时,他心知杜惜桐不大可能那么凑巧见过她,可还是问一句:“你可曾见到你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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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了,师母和女世子他们在一处。”
杜惜桐看见谢流忱听到这句话时眼睛亮了亮,这一点亮光太过干净,和他布满血迹的脸极不合称。
——
谢流忱一从洞里出来就要求烧一桶热水,他要沐浴更衣,还要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袍。
这个要求虽然离谱,可他深入敌阵,还向外递送消息,告知此处的具体位置,以及该避开哪处毒瘴,携带什么药物来防御毒虫等细节,减少了伤亡。
冲着这件事,他的要求被满足了。
谢流忱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再将两只手都包扎好,尤其是右手,包出了像有一整只完整的手的模样,绝不能让崔韵时看见这样丑陋的伤口,更不能在将来这只手长齐全之后,让她觉得他是非人的妖物。
做完这一切,他刚想去见她,踏出门又想起来,头发还湿着,好不美观。
他只得站在山坡上,让风带走发上的水气。
和风吹拂过面颊,像是谁的手在轻轻抚触,他闭上眼幻想,他正靠在她的膝上,这只是一个寻常的休沐日。
从他们成婚以来,他们就一直如此恩爱。
他们在院子里一起种下三棵石铃树,他们去过东山看秋错花,也去过南池州,在他的家乡住上两三个月。
晚上并肩躺在榻上时,他们会偷偷议论其他人的是非,交换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今年是他们成婚的第六个年头,他们到这里踏青,她在草地上坐下,招呼他靠在她腿上。
而他渐渐睡着,等他醒来,他会告诉她,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的他从不曾站在她身后,每当她和他的妹妹有矛盾,他都站在妹妹那一边,旁观她为自己据理力争的可笑模样;他还因为父母婚姻的不幸,而拒绝承认对她心怀情意,又不能自控地介怀她对白邈的挂念,所以既不愿放她离开,又故意折腾她,不想让她太好过。
梦里的他对自己说,只是将她当作一只宠物鸟,随便养着取乐逗弄,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
其实他喜欢她,又怨恨她。
他怨恨她的存在,若世上没有她,他又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人?他又怎么会受这些煎熬?
这时崔韵时会说什么?
她会说你又做乱七八糟的梦了是吧,你怎么敢这样对我,打死你。
然后捏起拳头往他的手掌上撞,跟他说白邈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男子要大度一点,才会得到妻子的疼爱。
他们就这样一年年地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她老了,变得不漂亮了,可是他有红颜蛊,他会老得比别人慢,会比她瞧着年轻。
她不好看,他还是很好看,这样就没有人和他抢了。
原来他想要的是这样的一生,可是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做错了。
他一直嫉妒白邈,后来嫉妒薛放鹤,他以为自己是嫉妒他们被崔韵时善待,被她喜爱。
可是他其实也很嫉妒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这种感情是喜欢,他们清楚地明白他们爱着崔韵时,所以永远都不会做出让她痛恨之事。
有湿润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他以为又是头发上未干透的水珠,等它们落到手腕上,温温热热的。
他才恍惚地摸了一下脸,原来是他自己的眼泪。
——
薛朝容发了高热,好在此地是苗人的地盘,有不少药材。
崔韵时煎好退烧的汤药回来,一路上听了不少消息,这次突袭几乎抓获了所有乱党,只有一个所谓的大巫和她的心腹逃得飞快。
还有兵士在搜捕躲藏在附近的一些流散乱党,提醒她也小心一些。
崔韵时谢过那人的好意,继续往回走,快到地方的时候,她看见树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回头,两人对视片刻,崔韵时知道是她履行约定的时候了。
她说:“我把药端进去就出来。”
“好。”
崔韵时心想,谢流忱只说了一个字,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反倒透着说不出的温柔,这就是他让除她以外的人都如沐春风的秘诀吧。
他有那么多能让人安心的技巧,可是却吝啬于用在她身上。
崔韵时只进去一会就出来了,谢流忱等在木阶之下,她问:“你想去哪谈?”
“你有什么好地方吗?”
崔韵时随手一指一片平坦的草坡:“就去那吧。”
她走到自己选的地方,刚要席地而坐,又想起他爱干净,不愿让这些草屑沾在自己的衣裳上,她准备换个地方,他却已经坐下了,没有多余的话。
崔韵时便也不再多说,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他说的“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近日做的事越来越超出她的理解,如果她心再大一倍,人再蠢一倍,她可以把他今日的言行全归结于简单的一句:啊他一定是喜欢我,所以才这样关心我,想和我交心。
可这不可能,【谢流忱喜欢她】的荒谬程度,堪比【白邈其实是个女人】。
谢流忱看她沉默的样子,心就像挂在万丈悬崖上一般毫无着落。
牵丝蛊抓住机会开始作乱,他极力忍耐着,不想在她面前口吐鲜血。
谢流忱终于先开口:“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问什么都可以。”
“什么?”崔韵时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这个,“我该问你什么吗?”
“就是……这些年,我时常觉得你想问我一些事,可是你最后都没有说出口。”谢流忱少有的笨嘴拙舌起来。
崔韵时恍然,哦原来是说这个啊,她确实曾经想问他很多她不能问出口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为什么对我那么无情?
为什么娶我,又不愿意和我同房?
她曾经在许多次气愤委屈的时候,想要放声大哭,想要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对待她,她偶尔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他判定有过的罪人,所以他心安理得地用他的方式惩罚她。
但她现在不想知道答案了,因为她不再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他和她也不会有关系了。
崔韵时扯了句谎:“我已经不记得了,现在也没有什么想问的。”
谢流忱安静了好一会,道:“那我来问你吧。”
崔韵时无语,心想不管他问什么,她敷衍几句好听的给他就是了。
谢流忱:“你为何钟情白邈?”
“………………”
崔韵时再也不能放松地坐着了,她想谢流忱就是谢流忱,简单几个字就能组成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她避而不答:“为何突然提起他,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谢流忱垂眼,她的回答果然和他事先猜想的一样。
谢流忱没有得到真正的答案,他继续问:“若我能为你做一件事,任何事都可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崔韵时:“……”
真是莫名其妙。
谢流忱说了第三个问题:“倘若你与我育有一子,这孩子流着我的一半血,你会喜欢她吗?”
崔韵时头皮发麻,发现不能再让他这么问下去了,她坐直身体:“我来问你吧。”
“为什么你对谢燕拾那般好?”她打算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谢流忱居然真的回答了。
“她是我亲妹妹,亲人的分量自不一般。倘若连亲人都不能依靠仰仗,那她们就太可怜了。”
“她有些蠢笨,蠢笨之人看着就觉得有趣,元伏是这样,她也是这样,他们就像小狗一样,很简单就能
喂饱,让他们高兴,他们就会围着人转,说些不明所以又挺中听的话。”
“她的性子你也知道,恶毒、愚蠢、任性妄为,自己可以做的事,别人做就不行。”
“母亲常说我的父亲恶毒愚蠢,却从不说她自己做了什么,那她的亲生女儿像我的父亲一样恶毒、愚蠢,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嘴上说着很有意思,语气却逐渐艰涩起来。
“母亲还总说二妹妹胡闹,但她自己胡闹的时候,从不许别人说,她总是理直气壮,有很多理由,凭什么她不责怪自己,永远只责怪他人。”
“二妹妹就是面镜子,母亲照着她的时候,我总想她会不会在镜子里看到我父亲,还有她自己,可是我想并没有,母亲只爱她自己,她在镜子里也只看到她自己,所以她过得总是那么开怀,她把痛苦都留给了别人。”
崔韵时讶异到一定程度,说不出话来,她从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案。
他的内心曲折离奇得让她震惊。
她一直觉得他冷酷得像个坚不可摧的兵器,他的心也是坚硬的。
结果现在听起来,假如她捅他的心一刀,抽出来的刀上也是血淋淋的一捧血。
她觉得太可笑了。
谢流忱说他母亲自私,可他难道不是一样的吗,他也最爱他自己,爱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他用谢燕拾来试探他母亲的心,他利用谢燕拾,他把谢燕拾当宠物狗,听她汪汪叫着解闷。
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他自己。
崔韵时一直耿耿于怀他们的兄妹之情,结果就连这兄妹之情都不是那么纯粹。
他还真是坦荡,居然真的把这些原因都仔仔细细,不遮不掩地告诉了她。
崔韵时想,她还是看不明白他,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从未了解过。
但她也不需要看明白了。
一切怨恨都将随着他们和离,没有任何关系而消失,她再也不用深陷在他这个漩涡里了。
“前面说的那些都不重要,其实你想问的是为何我从不帮你,”谢流忱的声音很轻,“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这个原因他说得格外艰难,崔韵时也不想再听了:“你不用告诉我这些,我不重要,我根本不了解你,我和其他人一样……”
她有些累了,重复道:“你是天之骄子,自会有人想了解你的光芒万丈你背光的阴影,你不用告诉我这些。”
谢流忱胸口开始一跳又一跳地难受起来,他说:“在你面前,我只是一个寻常人。”
一个寻常的,想要被你喜爱的人。
绕来绕去这么多话,他一直想说可又不敢说的话是,他爱她,他想求她留下来,不要离开,他已经改了,他会做得比白邈更好,他会成为对她最有用处的人。
她可以利用他达成目的。
这些话一出口,所有还没摆到台面上的东西都会暴露在两人面前,他根本不能想像她收拾好一切,与他告别的样子。
可他必须要说,他要和白邈、薛放鹤一样,让她知道他钟情于她。
他心神震动,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
谢流忱咽了口血,想把那条该死的牵丝蛊挖出来碾死,别在这种时候坏事。
他平复情绪,渐渐冷静下来,看着她的双目:“韵时,我……”
崔韵时早在他这一大段沉默中感到心烦意乱,她想起洞穴里她没说完的话,当时她想和他提和离,结果被薛放鹤打断。
她不想再等了,就现在吧,薛朝容的毒也解了,她也该和谢流忱断得干净。
她迎着他的目光,简短而坚定地道:“谢流忱,我们和离吧。”
谢流忱的双眼忽然睁得大大的,脸上本就少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崔韵时在这一刻发现他和谢燕拾长得真有三分相似。
他一睁大眼睛,那种惶恐、崩溃、仿佛天崩地裂的表情,她在谢燕拾脸上见到过。
谢流忱张着嘴,好像快死的鱼一样动了动嘴唇。
他说:“我爱你。”
话出口,他紧抿着唇,却控制不住一口又一口涌出的鲜血,有一滴还溅到了她的手背上。
他用袖子帮她擦,一边擦一边说:“对不住……对不住……”
崔韵时也陷入莫大的震撼,她看他的头越来越低,最后他抬袖捂住自己的脸。
崔韵时恍惚地一瞥,看见他泪如雨下,面上已是血泪交织。
第46章 第 46 章
崔韵时震惊得无以复加, 她知道谢流忱刚才说了句什么,她的耳朵也听见了,可是她到现在都没回过神。
她又想了一会, 终于想起来了。
他说他爱她, 对,他是说了这句话。
他现在还坐在她对面, 哭得格外凄惨。
谢流忱怎么可能会哭成这样, 更别说还是因为她提了和离才哭的。
崔韵时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忽然笑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只有梦里才会有这样不合理又突兀的事情发生。
她看看地上随风轻摆的花草,又看看碧蓝如洗的天空,一切都崭新得像梦中的世界。
她知晓自己一直被谢流忱薄待, 心怀怨恨,或许这就是她出现这种幻觉的原因。
她也有自尊心,她不甘心被他这样轻视,所以在自己的梦里, 她要好生弥补自己, 把他想象成一个不舍她离去,姿态卑微的可怜人。
她可真会想。
崔韵时又笑了两声,觉得自己连笑声都透着傻气。
没错, 这就是幻觉,就像在山洞里一样,当时她还看见了白邈,还和他说了好多话。
这个梦充满了离奇的错误, 最大的错误就是,怎么会有人在妻子提出和离的时候, 开始剖白心意,诉说衷情之语。
人人都有自尊心,更别说谢流忱这样的人,明知在这种时候说喜欢她,就是把自己的脸面送上来被她践踏,他又怎会自取其辱。
崔韵时心想,下一次她一定要做一个更好更爽快的梦,这么离谱,她都没法投入。
她一甩手,手指划过草叶锐处,指尖流出了一滴血,她脸上的笑容僵住。
挺疼的。
这不是梦。
崔韵时顿时呆住,直到手被托住,那只淌出血珠的手指被人用手帕按住,她才迟钝地转过头。
谢流忱的两只手都受了伤,包扎得格外严实,此时正用左手笨拙地给她止血。
崔韵时如梦初醒,她想起身,身体却像被人打了一记重拳一样颤抖不止,她只能坐着一动不动。
所有事都是这么的不可思议。
她无法理解他所说的爱她,什么是爱啊,当然是盼着对方好,想叫他时时开心,不受无常灾祸的损害,若是他有烦忧,便竭尽全力地为他排忧解难。
爱一个人,就是不忍心,不忍见他受苦。
可他对她,从来都很狠心。
崔韵时张着嘴,只觉荒谬至极,他怎么可能喜欢她,除了这小半月以来的异样,他先前的所作所为,哪一桩哪一件和爱她挨得上边。
他哪怕真心可怜过她,帮过她,她都会记在心里,可他何曾做过能让她感恩的事。
没有人的爱是一边在背后捅刀,一边当着她的面流泪说爱她。
“别再说笑了,这一点都不好笑。”崔韵时无力地说。
“我没有在说笑。”谢流忱惶惶道,他想拢着她的手和她说话,让她感觉到他的诚心,可是他的双手都被包扎好,她能摸到的只是一层又一层的纱布。
“我与你初见,并非是在你家的庭院里。那一回我也不是受你三兄所邀才去你家,而是知晓通过他能见到你,才与他结交,促使他数度邀我去你家中。”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寻日舫上。二妹妹指着你对我说,你就是白邈的意中人,她说你行事张扬,她很不喜。我向下一看,你正把一个偷摸其他姑娘的男子绊倒,害他跌下湖。绊完人以后你马上装作在看热闹,我心想这姑娘做坏事不留名,也不见得有多么张扬。”
“我便是这般记住了你。”
“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在会星楼上,我帮裴若望做花灯上的绢花,半途走到廊上歇口气,手里做绢花的料子没拿稳,掉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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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正好仰面往上瞧,那片料子便覆在你脸上。”
“你将它揭下,想丢回给我,可它轻飘飘的,你便折了一枝杏花,将料子缠在上面往楼上丢,我不知你是有意还是无意,它恰好挂在了我的衣襟前。”
“我没来得及向你道谢,你便与同伴跑走了。那枝杏花我留存至今,今日没有带在身边,我们回家去,我可以拿给你看。”
“我们见过那么多回,可你从来都没注意到我,你永远都只看着白邈。”谢流忱面露哀戚,“你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意深笃,你为了更好的前程放弃他,选择了我,我本该高兴。可我知晓你爱极了他,你越是待我殷切,我越是怨恨。”
“我时常觉得你很危险,你会害了我,就像我母亲害了我父亲一样,你终有一日会无情又干脆地丢开我,走到一个又一个新人身边去……”
“那时我有许多怨恨你的理由,怨恨你引起我许多不愿生出的念头,怨恨你存在于这世上,才让我不得安宁,你却对此一无所知,总是积极地想要对我示好,你即便受挫,却仍满怀希望的样子,也让我怨恨……”
他神色恍惚地说了许多,说到这里,又沉默了。
他对她的感情太复杂,他要怎样才能对她说清,何况那些过往他不愿承认的情意剖开之后细细地看,全夹着她的血与泪。
她在里面看不见他的爱,只会看见自己受过的苦。
崔韵时不发一语,她心里只有一句话,真荒唐,真可笑。
谢流忱不知她心中所想,从袖袋里艰难地勾出一条紫色发带,像递交证据一样将它交到她面前:“这是上个月你落在妆台上的,我瞧见了,那时也不知为了什么,鬼使神差地便想拿走。”
他艰涩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只要你开口。”
崔韵时撑着头,她觉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想再听了:“别再说这些了,还是谈谈和离的事吧。”
谢流忱闻言,目光中那点微末的神采渐渐暗淡下来,他很轻很轻地说:“我不想和离。”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快地说:“你若是不想再见到二妹妹,我们可以分府别居,不让妹妹再上门来打扰,你若是不想我再去见她,我也不见。只要不和离,一切都好商量。”
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动听的话,崔韵时却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一句又一句的不和离,听得她心中轰地一下炸开了火花。
什么都是他想他不想,她想和他好好过的时候,他不想让她安生,她现在想脱离苦海,他又不想和她和离。
他痛恨他母亲的自私,可他就和他口中的母亲一样自私,一样随心所欲地伤害着别人。
她根本不相信他所谓的爱,一滩烂泥有什么爱可言。
她再也受不了他了,她有什么错,她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些。
崔韵时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够了!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我从没认清过你,对我来说,你一直是莫名其妙地讨厌我,又莫名其妙地说爱我,你对我的厌恶我感受到了,可是你的爱我根本不能理解也从未感受到过。”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眼泪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流下来,她觉得自己太丢人了,可是她忍不住觉得委屈,委屈过后又是强烈的气愤。
“我不是讨厌你,我是讨厌自己喜欢你。”谢流忱的声音都在发抖。
崔韵时抹了把眼泪,又恨恨地说:“你说了这么多,我一句都不能理解,你就是个疯……”
“阿韵姐姐——”薛放鹤站在木阶上放声大喊,“你们坐在那干什么,那里风多大啊,他们送了些吃的过来,快来吃吧。”
薛放鹤的呼声喊回了她的一点神智,崔韵时脸唰地就白了。
她刚才失控了,她没有维持住理智。
她不想回头去看谢流忱的表情,明明忍了这么多年,最后一刻却没有忍住,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
她觉得很爽快,又觉得很挫败。
此时此刻,她只想从这样混乱的局面中跑掉。
她刚迈开脚步想要跑得远远的,身后那人却猛地将她拦腰抱住。
崔韵时的罐子都已经摔破一半了,她停顿了一下,彻底破罐子破摔,单手掐住他的手腕,把他掐痛了,他自己就会忍不住收手退却。
可不管她用了多大的劲,谢流忱就是死不放手,紧紧抱住她不让她走,伤口寸寸迸裂,不断向外渗出血,染透了纱布。
再用点劲就会伤到他骨头了,崔韵时还是缓了力气,没闹到那份上,他却抓住这一点松懈,更为用力地抱住她,勒得她差点呼吸不过来。
崔韵时气得浑身发抖,真是蹬鼻子上脸,他以为只有他会怨恨吗,只有他会耍赖吗?
崔韵时转身猛推了他一把,他身上不知哪里有伤,被她一推,面白如纸,嘴唇痛得都在颤,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像在无声的哀求,又像一条即将被丢出家门的狗。
崔韵时却知道这条狗有多么擅长伪装,本性又有多么恶劣。
她再一次推开他,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终于把他推倒在地。
她赶紧抬腿要走,又被抱住脚。
她低头一看,谢流忱跌在她脚边,滚了一身的草屑,狼狈得不像话。
都到这种时候了,他还不肯放弃,竟然直接解开左手纱布,用两根手指扯着她的裙摆。
崔韵时深吸一口气,企图用他的歪理去说服他:“你不是说爱我吗,那你证明给我看,你先把手松开,我就信你对我有一点点真心。”
谢流忱漆黑的眼睛像漩涡一样把她的身影吸进去,他没有动作,崔韵时继续道:“这样的小事你都不愿意做,我怎么信你说的一切都好商量呢?”
谢流忱的手指动了动,慢慢地,从她的裙摆上撤开,留下两个刺目的血指印。
崔韵时这时不跑还等何时,她不能再跟这个人耗下去了,他是疯子,软硬兼施地强迫别人按他的意愿做事,还口口声声说爱。
他懂什么爱啊,他都没把别人当人。
崔韵时脚步不停,跑出了逃命的速度。
而薛放鹤终于察觉到他们这里不对劲,边喊着她的名字,边往这里跑过来。
崔韵时顾不上薛放鹤,她跑开一段距离后才回头,她看见谢流忱摔在地上一动不动,面容灰败,再看不出往常容光焕发的玉人模样。
谢流忱看见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他心中微微一喜,她还是对他有一分眷顾的,她没有头也不回地离开。
靠着这一丝喜悦,他强撑双臂,想要起身,然而这两日频频受伤,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再也不听他使唤。
他感觉到身体重重地摔下去,她的身影在眼前旋转起来,等他的世界终于稳定下来,他双眸艰难地转动着,却再也找不到那一道小小的,如同紫鸢花一样的身影。
第47章 第 47 章
谢流忱睁开眼, 头顶是一层烟色的床幔。
屋中烛火昏昏,这层床幔就如一层灰暗的薄云罩在眼前,他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疾又加重了。
可是并没有, 他转动眼珠, 从屋中的一应摆设上扫过,就连一只巴掌大的瓷瓶上的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代表他残破的身躯已恢复大半。
有红颜蛊在身, 他便是只剩一口气, 也能如枯木逢春, 回到最好的状态。
可他心情平静如死。
就算不能恢复又怎么样, 若被她舍弃, 他的身体是好是坏又有何区别。
水中的一截浮木,只供鸟儿将它作为落脚的所在,鸟儿都不愿在此停驻了, 他就此沉入水底朽烂又算得了什么。
他从床上起身,元若听到动静,赶紧进来瞧上一眼。
元若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可他知道一定是出了很了不得的事, 否则公子绝不会让自己受半点伤, 更别提伤重到陷入昏迷的状态。
公子不是会吃苦受罪的人,就算所有人都死了,他也会保全自己好好活着。
可他被送回来时那个伤痕累累
的模样……
元若叹气, 他觉得,多半是与夫人有关,公子但凡做下什么叫他忍不住叹气的事,都与夫人绕不开关系。
他看公子发着怔, 送上一杯冷茶,安慰道:“公子别怕, 那些事都过去了,我方才给你重新换了药包上纱布,没让任何人经手。你左手血洞里的肉几乎长齐全了。”
谢流忱不语,他最害怕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他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望着屋顶,房梁上还有一条元伏先前没有收拾干净的红线,线的末端并没有系着纸蝴蝶。
红线就这么孤零零地挂在那里,随夜风轻颤。
他笑了一下,对元若道:“我没事,多谢你照料我,你去歇着吧。”
元若犹豫一下,还是离开了。
谢流忱缓步到桌前,提笔蘸墨,写下三则洞穴中山壁上记载的养蛊秘术,他曾听父亲随口提起过,他只说了这么一遍。
当时他年纪太小,虽清楚地记着有这么一段记忆,可没有书册对照,他也担心自己会记错了。
如今山壁上的记载与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他便能放心去做了。
第一则用来修复裴若望的脸,这东西与其说是修复,倒不如说是改头换面,他甚至可以给裴若望换出一张别人的容颜。
第二则用在崔韵时身上,有了这个东西,过往种种恩怨便可烟消云散,那他们不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吗?
至于第三则,他要用在自己身上。
他在男怀女胎,父行母职这八字上打了个圈,而后搁下了笔。
谢流忱眼里生出扭曲的光采。
唯有敢于付出一切,才能逆天改命破茧成蝶,想要赢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去抢去求去做什么都可以。
等到他成功了,他会在她面前永远维持美好的一面,再也不会让她经受从前的不堪。
他们一定会过得幸福美满,恩恩爱爱,一生一世不分开。
——
崔韵时坐在秋千上,闭着眼轻轻摇晃。
她曾设想过谢流忱听到她说和离的反应,他要么含蓄而轻蔑地嘲讽她一通,要么含着怒意,直截了当地嘲讽她一通。
但最后他还是会痛快地与她和离,因为她是他管家的工具,是他人生中一抹可有可无的点缀,有的是人可以替代她。
他只会觉得她不知好歹,不可能会挽留她。
她只要再忍耐一回他言辞刻薄的奚落,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可今日发生的事全都大大超乎了她的预料。
白日受到的震撼太多,她现下只觉万分疲惫,想到谢流忱吐血吐成那样,又昏迷不醒,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和离,更担心他不肯松口答应和离,那便麻烦了。
若真那样,她便去求明……
她余光忽然瞥到院门外出现一道修长人影,那人缓步而行,仿若秋夜漫赏月色的世外仙人。
崔韵时讶然,谢流忱怎么会来她这里,他受的伤不轻,别说走得这样悠然,就连下床都是不可能的事。
可她眼睛确实没出错,她心里一紧,真怕他死在她院子里。
今夜月光明亮,崔韵时发觉他朝她这里望了望,显然是发现了她。
他走到她十步远的位置停下,微妙地踩在她能接受的距离边界。
两人对视,崔韵时下意识想别开头。
若是路遇仇敌或是对头,她自是不会目光躲闪,反而要故作沉稳地逼视回去,让对方充分感受到她的不屑与敌意。
然而现在她不太想看到他,她无法直面他们像两条野狗一样拉拉扯扯的那段记忆,实在丢人。
谢流忱的心态显然比她要好,他神情恬淡,好像白日那个在草地里打滚,死活揪着她不让走的人不是他。
看着他现在这个熟悉的狗模样,崔韵时反倒感到一阵安心,这才是谢流忱。
谢流忱开口,说话的声音像温煦的湖水一样从她耳边淌过:“我们要不要进去说话?”
崔韵时踩在地上,止住摇晃的秋千。
她站起身,和他一前一后地进入屋内,对坐在临窗的位置上。
桌案上摆了一盘未下完的棋。
谢流忱捡起棋盘上的一瓣落花:“这盘棋还未下完,为何不下了?”
崔韵时:“赢面太小,及时打住,还能留住一些颜面。”
谢流忱很轻地笑了一下:“有彩头吗?”
“一支金雀簪。”
“难怪,”谢流忱随手落下一枚棋子,推进局面,“若是有天大的奖赏,便是把命押上去,也只觉不足,又怎会收手。”
崔韵时不接话了。
谢流忱对她的沉默十分宽容:“我来找你,是要回答你……想与我和离的事。”
崔韵时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亮,谢流忱垂眼:“我同意你的要求,只是想请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崔韵时很警惕。
“我想与你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一同去一些地方,做一些事,都是很寻常的小事,绝不会使你为难。”
崔韵时有点崩溃,这话听着就不对劲:“哪对夫妻会在和离前出双入对、同游山水的?”
“真夫妻才能论和离,我们都没有做过夫妻,如何和离。”
崔韵时深吸口气,真夫妻还同床共枕过呢,他难道还要跟她睡一睡才能和离吗,他又在说什么疯话!
“可这有什么必要?”
谢流忱凝望她片刻,才说:“因为我就要失去你了,我想和心爱的人做许多事,可我就要失去你了……所以,就只做几件很简单的事。”
崔韵时不相信他:“真的就这么简单?你若是有别的打算尽管说出来,别再做那些让我不能接受的事。”
“我哪还有别的打算呢,”谢流忱神情惨淡,“我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我的心愿只有你能成全。”
崔韵时顿时无言,她其实想说她还是不信他口口声声说爱她,什么心爱的人,她就只是个倒霉的人。
她想了很久,还是道:“好。”
两人结束谈话,崔韵时目送他离开松声院,望着他的背影,她心中丝毫不觉轻松,原本她或许会相信谢流忱,和他做完最后一场戏,好聚好散,不伤彼此颜面。
可现在的他只给她一种浓厚的莫测感,就像置身在一片即将落雨的乌云之下,不知何时就会被暴雨浇透,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安心。
她不能坐等事情按照她的期待发生。
崔韵时安慰自己,若是谢流忱还有别的花招,她便去求明仪郡主帮忙。
她知晓郡主曾劝说过谢流忱和她一别两宽,所以明日她得去见郡主一回,借她的力来保证自己可以成功和离。
过往种种教训都告诉她,不能全然相信谢流忱的话。
以前他还不是上一刻答应为她去找谢经霜,帮她讨回公道,下一刻就站在谢燕拾那边,给了她的心狠狠一刀。
崔韵时眉头紧锁,沐浴完后,心事重重地躺在榻上,就连梦中都不得安宁。
昏沉中,她梦到自己被一条蛇松松地缠住身体,那蛇看似让她随意行动,可她只要动作大一些,便立刻被缠住手脚,它松一会紧一会,全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受它束缚与摆布。
没一句话可信。
——
谢流忱从窗户翻入屋内,熄灭离开时点上的迷香,她窝成一团,睡得正沉。
若没有将她迷晕,以她的耳力,早就发现他了,哪会像现在这样人事不省。
这香无色无味,对她的身体没有任何损害。
从前他也用过几回,她并未发现,她再有戒心,也不会想到即便与她共处一室,也不曾和她有过半点亲密之举的夫君会做出夜半翻窗,看她睡觉的事。
他自己也想不到他会这么
做。
谢流忱在她床边坐下,拿出一瓶药膏,方才他就注意到她白日被草叶割出的那个小口子没有上药。
他的左手已经长好,洗净手之后,他慢慢地给她涂上药。
他捏着她没有伤口的手指轻轻摸了一下,而后手指缓缓下移,探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交扣。
掌心贴合,她的温度与他的融成一片。
他静静地看一束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眼窝处陷下一块阴影,他看着看着,觉得这片阴影也很可爱。
他要一辈子都能看着她安睡的模样。
所以他是不会与她和离的,如今不过是缓兵之计,拖延一些时日罢了。
待他将那东西做出来,她就能与他摒弃前嫌,和好如初了。
和好如初,多好的四个字啊。
谢流忱轻轻喟叹,胸口满溢混乱的情绪。
他克制着,只轻攥了一下她的手指,给她盖好被子后便离去了。
满地树影,谢流忱踏过半个庭院,而后停步,望向院中的那一把秋千,方才她抱着秋千绳独自发呆,那时她在想什么?
谢流忱坐了上去,目光扫了一圈,原来她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风景。
周遭这些事物会被她一一装入眼底,哪怕只是一扫而过,也曾在她眼里留下痕迹,何其有幸。
她的眼睛不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可在她脸上就很合称,平日无事时便会半垂着,一有让她感兴趣的人或物,她就满眼放光。
她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白邈的。
谢流忱的心抽痛着,可是他已经习惯了,心要痛就痛吧,牵丝蛊要跟着作乱耗空他的身体就耗空吧。
他耗得起,他有的是命。
谢流忱学着她的样子在秋千上摇晃,看她看过的月亮和夜空,幻想她正坐在一旁与他对谈。
他自言自语起来。
“是啊,星星真亮。”
“你冷吗,我们靠在一块就不冷了。”
“我也爱你。”
他低喃着,又重复了一遍:“我也爱你。”
第48章 第 48 章
第二日一早, 崔韵时就去了清晖院,她不知明仪郡主是否已经起身。
半数时候,郡主都不会起得这般早。
可她运气不错, 郡主今日与姐妹约好同游盘湖, 所以此时已经醒了。
一盏茶功夫后,崔韵时从清晖院中踏出, 面上一扫进去之前的愁闷。
此时晨光也已有了温度, 照在脸上暖融融的。
她不禁轻笑起来。
她对郡主说了自己的难处, 以及担心谢流忱会不会再三拖延, 阻挠与她和离的事。
郡主听完立刻来了精神, 她早就觉得长子长媳这般过着太没趣,几次对长子提过不如放崔韵时回去,再送她几处宅院与金银作为补偿。
可每回她一提这个, 原本还能好好说话的长子立刻像被针扎到尾巴的猫一样,开始言辞刻薄地跟她翻旧账。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她这个母亲自己的婚事都是一团糟,就别来对他们夫妻指手画脚。
如今明仪郡主终于从崔韵时口中听到想和离的消息,她顿觉自己眼神一点问题都没有, 她的提议就是如此正确, 远胜过谢流忱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子。
他有什么可自傲的,连妻子都留不住,啧。
郡主一口答应会帮崔韵时从她的皇祖母, 也就是太后那里请一道懿旨,准许崔、谢二人和离。
崔韵时闻言十分感激,在谢家的这些年,明仪郡主才是那个对她数次伸出援手的人。
郡主从没有因为她与自己二女儿不和, 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指摘她,也不曾亏待过她, 还时常在外人面前对她多加称赞。
这些全是谢流忱没有做过的事。
她眼眶一酸,实在不知如何回报郡主的恩情。
明仪郡主哎哟叫了一声:“哭什么呢,马上就能和离了,要高兴些。”
她轻拍着崔韵时的脸蛋,惋惜道:“多好看的一张脸啊,那小子真是没有福分,离了没有福气的男子,这往后啊,你就有福了。”
——
沿路走回,将近松声院,崔韵时手里还拿着用来擦泪的帕子。
她已经收拾好情绪,只是之前流的眼泪没及时擦掉,含在眼眶里,被日光一晒有些发痒,她时不时就要拿帕子轻按一下眼睛止痒。
一阵风吹来,将帕子从她手里吹走。
她懒懒伸手,捞一下意思意思,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道人影。
只是这么一看,就让她不自觉地生出防备和厌恨。
除了谢流忱,还有谁能让她的身体本能地产生如同面对阴冷野兽的反应。
那莫测的气息近在眼前,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即便他将示爱之语说得再动听,她也不会信他半分。
眼看那手帕要往他身上飞,崔韵时快若闪电地一逮,将它掐在手里。
谢流忱立在湖边的银霄树下,目光微动,看她把帕子捏得死紧,这若是个活物,现下怕是被她掐得命都要没了。
他想要踏出一步走向她,又止住,下意识往湖中看了眼自己的倒影。
昨晚他连夜炮制蛊虫,一宿不曾合眼,今早对镜自照,便看见眼下一层隐约的青黑之色。
他立刻将镜子盖在桌上,不想再看。
红颜蛊能让他的身体维持在最好的状态,可他近日折损太过,又不眠不休,就连红颜蛊的修复速度都暂时追不上他身体的损耗。
如此模样去见她,他还怎么以美貌令她心生触动。
最后还是元若帮他修饰了一下面容,遮掩这些痕迹。
他又吃了两粒续昼丸提神醒脑,确保白日出游时不会因为犯困在她面前出丑。
他从没擦过脂粉,也不知元若的手艺是否可靠。
谢流忱踌躇片刻,他宁愿再挨一刀,也不想妆容晕开,被她看见。
对着水面确认无碍后,谢流忱才敢走向她。
——
两人上了马车,崔韵时坐在他对面,她不知此行将往何处,也没多问。
直到一路行进,外边鼓乐齐奏,人声笑语一阵阵地传入马车中来。
她这才想起,今日是瑚儿神节。
每到节庆之日,满京城的人都会大肆庆贺一番。
到了夜间,金云湖上挂着灯笼的客船会把整片湖面照得亮如白昼。
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
崔韵时探头看向窗外,几乎人人腰间都挂着五福香囊。
往年她都会嘱咐管事买一批五福香囊,在这一日,当作主家的一点心意分发给丫鬟小厮们。
或许是和离在即,心境已然不同,明明是去岁的事,现在想起却仿佛过去了许多年。
马车终于停下,崔韵时想先行下去,谢流忱却叫住她:“我这有香囊,你系上吧。”
“多谢。”
崔韵时伸手要接过,他却弯下腰,以一个低于她的高度,单膝半跪在她身前,将香囊系在她腰间。
他抬起头,两人目光即将相接的那一刻,崔韵时别开眼望向车帘之外的集市。
她记得他的原话,他说想与她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一同做些寻常小事。
大多数时候,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她都会遵守约定,尽职尽责地扮演自己的角色。
做他妻子时是这样,现在也是。
而他现在这样惺惺作态,她看了毫不动容,只觉得他有病。
即便他再怎么做小伏低,都改变不了他才是两人里有更多选择权的那一方的事实。
他想要和她在最后的时日做真夫妻,她就得配合他,而她从前想要一点尊重和善待,却怎么都讨要不来。
等他系好香囊,崔韵时转身跳下马车。
流苏从谢流忱指尖一晃而过,他仍躬着身,抬首从摇晃的车帘间,看她毫无留恋离去的背影。
他和自己说这没什么,他曾送给她一个防赢虫病的香囊,被她丢在路上。
如今她终于收下了他赠的香囊,他还能亲手帮她系上,这已是不小的进展。
谢流忱下了马车,紧随她而去。
她正在东瞧瞧西看看,顺着街道两旁的商铺往前走去。
人流如织,她的身影像一条鱼一样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几乎要脱离他的视线。
下一刻,她当真就这么消失在他眼前。
谢流忱推开身边的人,走到最后一次看见她的位置,环顾四周,仍旧找不到她。
恐惧像被泼翻的墨一样在心中弥漫开。
他知道她不会就这么莽撞粗暴地离开,她想走和离的路子,他也还没做出让她必须逃走的举动,所以她只是和他走散了而已,可他仍是感到害怕。
她不见了。
因为她不想和他走在一块,若是他能牵着她的手,他们就一定不会走散。
谢流忱站在石阶上,呆望来来往往的游人,遍寻不得她的踪影。
他曾经那么确信已经将她掌握在手里,她离不得他,她只有他这一棵大树可以栖息依靠,所以他毫无顾忌地戏弄她。
现在落到这个地步又算什么,这全是他自找的。
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谢流忱猛地回身,他心情正差着,一腔郁气像刺一样扎向身后之人。
然而目光一触到那人,他的眼神软了下来,轻声道:“你不管去哪,都和我说一声,我找不着你,我……”
他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说他会很害怕吗,她一定不会在意的。
崔韵时拿着一包从店内买来的团圆糕,正往嘴里送。
她手里还提着另一包未开封的糕点递到他手上。
谢流忱自然而然地将方才的失态揭过去,而后他低头一看,是如意十锦糕。
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如意十锦糕通常是一对夫妻为了纪念成婚那一日才会买来吃的。
她为何送他这个?
谢流忱望着她,极轻极慢地眨了眨眼。
崔韵时认真又恳切地说道:“你将来再娶的时候我会送份礼的,现在先送一份小的,预祝你与新夫人恩爱甜蜜,白头偕老。”
谢流忱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
他笑不出来,崔韵时就笑得出来了:“你快吃啊,你不喜欢这个吗?多好的意头啊。”
她说:“即便我们和离了,我也是盼着你好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收下我这份心意,我才好安心。”
谢流忱面色难得的僵硬,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刻意为之,九成是故意的吧。
毕竟她本性就是如此,只是之前不得不低头,才压抑自己那么多年。
她从前是个性多强烈鲜明的一个人,鲜明到他不得不看她,又不得不喜欢她。
他低声回她:“等会再吃。”
崔韵时嗯了声,转头就上了对面茶楼,谢流忱迅速跟上。
登上三楼,崔韵时寻了个临窗的位置,捧着糕点,就着花茶慢慢地吃。
谢流忱注意到她的目光在楼下乌团子的摊子上停留了好一会,不知是好奇,还是想吃。
在家时她的胃口没有这么好,她手里这样一包糕点,她只能吃得下三小块。
如今吃得这样开心,一整包都要见底了,难道是因为要与他和离了,所以人逢喜事精神爽,就连胃口也跟着大开吗?
想到这,他的心情又苦闷了起来。
他正要起身去给她买乌团子回来,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晃过一道白衣人影,那人背对着他们。
即便看不到脸,也能瞧出他的气质与众不同。
白邈?
不,一定不是,自从他察觉崔韵时态度古怪,他就命人密切监视白邈的动向,以防她与他重新联系上。
白邈正病倒在床,不可能出现在此处。
谢流忱捏着纸袋的手紧了紧。
就连他都注意到了那人,若不是知道白邈病重,他会以为那就是白邈。
所以她肯定也发现了那人。
不,或许只是他多虑了。
谢流忱不想为捕风捉影之事而在她身上加诸不必要的怀疑。
此时两人待在一块的每一刻都是珍贵的,他不愿让任何人或事掺杂其中,毁了二人难得平和的相处时光。
这是专属于他们夫妻的一日,将来他回味这一天,里面不可以出现半点白邈的影子。
谢流忱催促自己下楼给她买乌团子去,摊位前并没有多少人,不多时就轮到他,可他仍是觉得太慢了。
他抬头望向茶楼三层他们的位置,却看不见崔韵时是否还坐在那里。
乌团子腾腾冒着热气,烫得他怎么拿都不行。
寻常人觉得尚能忍受的温度,对他来说真是要烫掉一层皮。
他赶紧多付了二十个铜板,向摊主要了厚厚一沓纸袋托着乌团子走。
乌团子要趁热吃,他匆匆回到茶楼时,却看见桌前已是空无一人。
她真的不在这了。
她追着那个“白邈”去了吗?
谢流忱颓然伫立原地,他仍心存最后一丝希望。
或许她只是临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没与他打声招呼便离开了。
或许是遇上了多年未见的好友,一时谈得兴起忘了回来。
世上巧合之事不在少数,听着离奇刻意,其实也是有的。
只要他在这里等着,她就会像方才一样重新回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和他说上那么一两句话。
他等了又等,茶楼里的客人来来去去,走了一桌又一桌。
等到乌团子都冷了,硬到不能下口的程度,她都没有回来。
他望向窗外。
日已暮,残阳如血。
第49章 第 49 章
崔韵时正有要事在身。
世上只有两种人, 能让你只看一眼她的背影就心火熊熊。
这两种人分别是爱人与仇人。
而崔韵时在茶楼上,一眼就看见了谢经霜这个王八蛋,她当即双掌火热, 想要把她拍打成一块扁扁的团圆糕。
她们俩的关系只是表嫂和表妹, 见面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多。
可是每一次见面,谢经霜都能狠狠地得罪她一番。
即便不提谢经霜抢了她的弓, 还要当众污蔑她这么久远的事, 上个月她生辰, 谢流忱临时将送给她的生辰礼转送给谢燕拾, 害她被谢经霜嘲笑这一回事, 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她一想起来就觉得怒火澎湃,谢流忱还有脸说爱她,他就算恨她也不过如此举动了, 他的爱真是了不起。
崔韵时越想越气,恨不得把谢流忱、谢经霜、谢燕拾三个人一起推进湖里淹死算了。
崔韵时紧盯着楼下的谢经霜,她身旁不知是哪家郎君,在她身边时举止畏缩, 似乎相当恐惧她。
崔韵时不觉得奇怪, 谢经霜虽然有不少面容姣好的“玩伴”,可她想另外迎一位出身清白的官宦子弟作为夫君,便在家世低于自己的人中挑选, 这样好拿捏。
她表现出追求的意思,这些男子若是不答应,她便拿她母亲福康郡主的名头来压人,强迫他们和她赛马, 而后拿马鞭抽打他们的四肢,对外只说是马鞭意外脱手。
闹得最出格的那一回, 是一男子的长姐代不会骑马的弟弟与谢经霜比试。
谢经霜用马鞭朝这女子的脸抽了一记,那女子躲开了,那一鞭便抽在了她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难以祛除的疤痕。
现下这位在谢经霜身旁瑟瑟发抖的,约莫是新的倒霉蛋。
看着这名男子,崔韵时想到了一个捉弄谢经霜的好主意。
她立刻下楼寻了家成衣铺换了身男装,又拆下发髻,改梳男子发式。
全身上下全做成男子打扮后,她在街市上买了个面具戴上。
一切准备妥当,她这才去“偶遇”谢经霜。
谢经霜正在易阳河边,似乎与那名同行的男子起了争执,正将手上的小玩意往他身上砸。
那男子忍无可忍,喝道:“够了,本就是你强逼我来的!”
他被气急了,朝谢经霜逼近。
谢经霜下
意识往后连退几步,恰好撞到崔韵时身上,她当即骂道:“你们都瞎了眼吗竟敢冲撞……”
崔韵时对此充耳不闻,隔着衣袖搀扶住她:“姑娘,你没事吧。”
谢经霜被这男子稳住身体,虽然对方很守礼,连她的皮肤都没碰到一下,可她正在气头上,谁来了都要挨她的打。
她抬手就要扇这人巴掌,可刚抬起手就停下了。
眼前这人戴了半截面具,下半张脸轮廓优美,一看便知是个美男子。
面具后的双目含着关切,正专注地看着她,也不曾因她方才一番急躁的言行而生出什么异样的眼神。
她反应过来,柔声回道:“我……我没事,多谢公子搀我一把,若是没有公子,我可能就要摔在地上了。”
她给了丫鬟一个眼神,丫鬟立刻识趣地将被她好一通砸的男子带走,把地方留给她和这位好心又俊美的公子。
“姑娘客气了,只是方才见到姑娘与家妹身形相仿,我一时觉得亲切,不自觉便上前了,好在没有吓到姑娘,还请姑娘恕在下失礼。”
谢经霜忙道:“怎么会呢,这只能证明我们有缘,便是人群中匆匆一见,也会觉得似曾相识。”
两人就此结识,沿着易阳河畔边散步边谈起了天。
崔韵时是女子,女子最知道女子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她随便说几句,就将谢经霜逗得笑了起来。
“公子真是有趣,若是有你这样体贴的男子常伴身侧,我就不用如此苦闷了。”
崔韵时只腼腆一笑。
那笑容十分的有层次,似是已听到许多次旁人对他剖白心意,但却是头一回感到欣喜。
谁看了这个笑容都会明白,因为这话是从谢经霜口中说出的,才能让“他”既害羞,又欢喜。
崔韵时诚恳道:“谢姑娘天真烂漫,值得世上一切好的东西,上天会佑姑娘心想事成的。”
谢经霜看得人都痴了,河风将她的脑子吹得有点晕。
如此俊俏、温柔,还不近女色,对她又十分欣赏的美男子,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夫君人选吗?
她忽然抬手向他的面具伸去。
崔韵时任她动作,却在她即将触上面具的前一刻,直接自己摘下面具,在谢经霜什么都没看清的时候,将面具扣在她的脸上。
她用手遮住了面具眼睛的部分,谢经霜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到温热的体温正覆在她眼前,鼻间是男子特有的清雅气息。
她的心怦怦直跳,她一向胆大,这次却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越公子怎么遮住我的眼睛,我想看看公子长什么模样,将来在街上见了面,也不至于对面不相识。”
崔韵时苦笑:“在下自小样貌出众,因此遇见的全是只爱慕我好颜色的女子,难道经霜姑娘也是如此吗。”
“自然不是,我不是那等肤浅之人,我与你相交,只是性情相投、一见如故罢了。”谢经霜一急,连公子都不叫了。
诚然,她是因对方的样貌才对他好言好语,可是此时怎能承认。
“我也盼望经霜姑娘不是为我的相貌而来,我也想相信你,可你也和她们一样,只对我的脸最有兴趣。”崔韵时故意将这番话说得饱含深意。
“我也想看看经霜姑娘对我有多少诚意。所以我们做个约定吧,今夜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会在小季山,我会摘下面具等你来找我。”
“到那时姑娘若是一眼就认出我,我便答应姑娘一个要求。”
谢经霜跟做梦一样呆呆点头,答应了她。
崔韵时转身便离开了,心想她要是真去了小季山等到深夜,那今晚山头的蚊虫可有口服了。
看谢经霜对“越公子”亲善的态度,和当时咄咄逼人往她头上扣心机叵测的帽子的样子完全不同。
崔韵时心中连连感慨,人啊,真是一到求偶的时候就装模作样起来了。
可是无论面对所谓的“爱人”表演得有多好,都不能掩盖其人本身的恶劣本质。
谢经霜是这样,谢流忱也是这样。
——
李宛苒在茶楼里坐了快半个时辰,她的好友又迟来了。
周围全是双双对对的有情人,唯独临窗那一桌前的客人和她一样,也是独自坐着,似乎是在等待着谁。
她没法不注意这人,光一个背影就让她心痒痒的,很想看看正脸。
可这人似乎心绪低落至极,明明四周尽是欢声笑语,热闹极了。
在这样的氛围感染下,就算是再严肃刻板的人都难免挂上一两分笑。
这人独坐在暖金色的夕阳余晖中,却一身孤寒之气,活像个孤魂野鬼,和这烟火人间格格不入。
她怕这时候过去搭话,会受人冷脸,只能悄悄看他背影,打发时间。
直到看见那人在冷透了的乌团子上戳了戳,发现已经硬得按不下去,他垂下头,一直挺直的脊背也弯了起来,看起来心碎了一地。
李宛苒这才从手边准备赠给好友的一大捧花里抽出一支,前去搭讪:“这位公子,可是遇上什么难事?我瞧你……”
这人转过头,李宛苒到嘴边的安慰之语顿住了。
好漂亮的一张脸!
她忽然不想安慰他了,长这么好看,人生不管有什么难题都会迎刃而解的,他也太想不开了。
她要是长这样,她每天敞开脸让姐妹们挨个亲。
这人看看她手中的花,又看看她,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在下已有家室,在此正是等候妻子。”
他嗓音冰凉,拒绝的意味十分浓厚。
可是他方才似乎正为什么事难过,声音听着有些哽咽,反倒显得楚楚可怜。
李宛苒想说你都等那么久了人都没来,你都差点要哭了。我一看就知道你是被人扔在这了,嘴倒挺硬的。
不过她嘴皮一向很溜,拿着那朵花道:“原来如此,那正好,相逢即是有缘,便以这支花,祝愿你与你夫人恩爱不离。”
谢流忱默了片刻,收下了。
李宛苒看他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仍是一片黯然,不禁有些怜爱他:“公子不必悲伤,若是无人作伴,不如与我们一道……”
她边说边观察这人面色,见他毫无反应,她的一番关怀还不如掉在水面上的一片落叶,起码落叶还能激起一点涟漪。
李宛苒不死心,又拔了一支花道:“我再送你一朵,祝愿你与夫人成双成对,百年好合。”
谢流忱接过花,和原先那朵叠在一处:“多谢。”
李宛苒眼角一抽。
好嘛,一提祝你俩百年好合你才有反应,真是让人兴致全无。
她虽然也好人夫这一口,可对这跟石头一样的人夫可没什么兴趣。
他该不会是因为太无趣才被妻子抛弃的吧。
真是个石头美人。
她还想说些什么,眼前罩下一片阴影,她抬头,看见了个标致极了的姑娘。
李宛苒眼前一亮:“这位姑娘……”
崔韵时换回原来的装扮,回到茶楼,发现谢流忱居然真的还在这里等着,不过身边还多了位姑娘。
崔韵时也问:“这位姑娘是?”
谢流忱听见声音,忽地抬起头。
真是崔韵时,她居然回来了。
那些混乱肮脏的念头迅速消失,他站起身,几乎想要紧紧牵住她的手,让她再也不能脱离。
可她必然会不高兴,所以还是算了。
她离开了,他便在原处等她,她若一直不回来,他便去找她。
谢流忱的神智归位,想起她方才询问送花人是谁。
他迅速撇清关系,以免她误会:“是一位好心姑娘,虽与我们并不相识,但知晓我们是夫妻,便送了两支花,祝愿我们夫妻和睦。”
他拿起其中一朵宁青花:“你闻
闻,若是喜欢,买来放在你房中如何?”
李宛苒看一直死死板板的人突然动了起来,说话的腔调比她还灵活柔和。
她此时眼神之惊诧,无异于看见石头里突然蹦出了朵花。
人家妻子都回来了,李宛苒也不好再多呆:“二位瞧着真是郎貌女貌,真好看啊。”
“姑娘也是气度清华,不同凡响,幸会。”崔韵时回敬道。
李宛苒哈哈笑了两声,这才告辞。
崔韵时正拿着那支宁青花,她不想顺着谢流忱的话做事,可又确实想闻闻,便偷偷吸了一口气。
唔,好香,喜欢。
谢流忱瞥见她的小动作,装作没有看见,轻飘飘地移开了目光。
其实他很想听她说消失的那两个时辰去了哪里,她是不是追着那个背影与白邈极其相似的男子去了,否则她还能为什么事而消失这么久。
可是她似乎没有解释的打算。
方才一照面他就发现她身上数处不对劲的地方。
被擦掉的口脂、换了系法的腰带、面上似乎是面具的压痕……
太多的不同了。
他踌躇着,不知该不该问,怕会惹她不悦,又怕她真的是去追那人,发现不是白邈后,找了个角落,伤心到现在才有力气回来应付他。
他想起同僚劝解怀疑妻子红杏出墙的另一名同僚时,说男人应该大度一些,不要总是捕风捉影,人都已经在你身边,就不要总疑神疑鬼了。
那时他觉得此话甚是有理,整日纠缠于夫妻俗事间,人也会变得俗气。
放宽心,大度些,反倒对谁都好。
然而事情不落到自己头上,说起话来就是容易。
现在他才发现,他大度不了。
他想帮她重新系好腰带,梳理好鬓发,一点点地把口脂擦上去,把她变回先前两人在一起时的模样。
可他不能这么做,更没有计较的资格。
因为她不爱他。
他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帮她把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抹去,让已经破破烂烂的今日,重新成为美好的一日。
谢流忱深吸一口气,回头对她露出一个毫无瑕疵的笑容,同时伸出手:“我们走吧。”
第50章 第 50 章
崔韵时看着谢流忱伸在面前的手。
这只手洁白细腻, 专心等待着她牵上来,任谁看了这画面都会怦然心动。
除了她。
她还记得,就是这只漂亮的手将茶杯丢在石桌上, 轻描淡写地说谢燕拾、谢澄言因为她而争执起来太过可笑。
他还说谢燕拾只是想要个花环而已, 没做错什么。
她一想起这件事,脑子就嗡嗡地响。
从前她连恨都不敢太恨, 生怕被他察觉。
一团火憋在心里, 烧不着任何人, 只熬着她自己的心血。
崔韵时咬着牙, 露出个笑容, 她拿出一支宁青花放在他的掌心:“既然是那位姑娘送给我们的,自然是要一人一朵,来, 这是你的,你拿好。”
她一边说,一边摸上他的手。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有点懵,好像忽然被人兜头扔了把苜蓿草的野兔, 不知这样的天降之喜是不是属于它的, 更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只小心翼翼地望着她。
崔韵时笑着将他的右手紧紧合拢,紧到他的眉头因为疼痛而紧蹙。
她确定他的掌心被花上的锐刺扎中, 才从他身边走开,下了楼。
她也只是有仇报仇而已,没做错什么。
而且这一点小打小闹,根本就不解气。
谢流忱摊开手, 看着掌心冒出来的几滴血珠,脑子一片空白, 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唯余一个念头。
她当真恨他。
他被这念头刺中,扎在原地不能动弹,他想抬脚走一步,却能感觉到血肉被贯穿般的剧痛。
眼泪险些不争气地冒出来。
他面无表情地转开脸,哭有什么用,他流的眼泪能让她不那么恨他吗。
他五指蜷起,指甲嵌入肉里,毫不留情地挖着被花枝锐刺扎出的伤口,手掌一边痛得微微抽搐,一边继续用更大的力气施虐。
他在洞穴中被她当作白邈抱住,听她哇哇大哭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可以伤害她了。
可是他的存在本身,对她就是一种伤害。
她每每看见他,都会因为恨意而感到痛苦,才会忍不住想将这恨意发泄在他身上。
她不是疯子,也不喜爱观看血腥的场面,她想让他疼痛,只是因为他使她感到了疼痛。
谢流忱颓然垂首,他必须要让她忘记这一切,她就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了。
唯有这样,他们才能重新开始。
——
崔韵时下了楼后并未踏出茶楼。
她本来确实是要出去的,不过大堂正有一位说书先生在说一剑斩八夫的侠女故事,她一听就立刻在堂中找了个位置坐下。
别说一刀砍八个丈夫了,她认为一根竹签插八块肉都是件难度很高的事。
她一边听说书,一边等谢流忱下来,他不知在磨蹭什么,好一会都没出现。
多半又是因为手被扎了,疼得缓不过劲吧。
他知道爱惜自身,却能随意轻贱别人,真是自私得明明白白。
崔韵时刚这么想完,就见谢流忱从楼上下来了,他朝着大门走去,没有发现她坐在堂中。
她存心不想出声叫他,他却像多长了两只眼睛一样转过头来,在堂中扫了一下,而后径直朝她这走来。
崔韵时起身,对他做了个到外边去的手势。
谢流忱便停下脚步,等她走近了,才和她一同向外走去。
走动间,他垂在身侧的手轻擦过她的手背,手里还捏着那支被她用来使坏的宁青花。
花枝上却不见血迹,似乎已经被他擦干净了。
谢流忱若无其事地对她说了几句话,语气甚至比往常还要轻柔,好像他说的话也会把她击碎一样。
崔韵时很不适应他这么做作的样子,敷衍着答了几句后,二人又上了马车。
崔韵时先进入车厢,谢流忱则迟了一会才来。
等他再度掀开车帘,手里拿着把宁青花,以及一包热腾腾的乌团子,还有金丝卷等各色小食交给她。
崔韵时丝毫不跟他客气,随便打量了一下那些食物,全是她今日在市集上多看了两三眼的东西。
这些为了博取好感的小把戏她见得多了,她绝不会放在心上。
难道她不会照料好自己吗,用得着他花这些小心思?
谢流忱唯一让她大开眼界的,就是他从前明明做过那么多伤她心的事,现在却还有脸哭哭啼啼说爱她。
他的脸皮和痴心妄想才是她前所未见之物。
崔韵时一手捧着花,一手拿着乌团子就吃了起来。
花香四溢,盖住了谢流忱身上那本就浅淡的雨后空山的气味。
崔韵时原本嗅这花香嗅得开心,忽然想起谢流忱最讨厌这么重的香味。
从前他要来她院中时,她都得体贴地按他的习惯撤去香炉,开窗透气,散去房中一切气味。
现在这样重的花香,估计他心里难受至极。
她这么一想,闻得更加开心。
能让谢流忱不愉快,她就愉快了。
她去瞥谢流忱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到点不适的表情。
两人目光相撞,谢流忱先垂下眼。
他安安分分地坐在她对面,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是恰如其分的乖巧,好像一只驯养得十分温顺的家猫。
主人不伸手,它就不会抬起爪子伸过来碰人。
又在装模作样。
崔韵时在心里骂他。
马车轻晃,谢流忱将她转赠给他的那支宁青花在膝上重新摆端正。
他说:“问江楼有一道桂花烧鹅做得格外好,今
晚我们去那里吃好不好?”
崔韵时不想如他的意:“我不想吃,也不想去。”
“那我们就不去,”谢流忱却笑了笑,“都听你的。”
他看出来了,她在故意跟他对着干,想让他不高兴。
可他怎么会不高兴,她这一会儿对他是气,而非恨。
总之,只要她不要因为对他的怨恨而自损身心,为此痛苦煎熬,她拿他当个出气包随便捏捏打打也未尝不可。
她能开心就很好了。
——
马车走走停停,等终于停下时,崔韵时才发现到了问江湖附近。
难怪他会提起问江楼的桂花烧鹅,问江楼就建在问江湖岸边上。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问江楼上红绸飘飞,大红灯笼一盏盏地挂着。
湖面上碎金跃动,美不胜收。
两人登上一只早已准备好的画舫,水波轻荡,画舫渐渐远离岸边。
崔韵时和谢流忱对坐着,没有马车外路人的欢声笑语填充两人间的空白,沉默兜头笼罩下来。
谢流忱看着不断远去的波痕,心想他其实不该到水上来,他一向对水能避则避。
只因寻常人若落水,至多就是死了,而他若意外掉入水中,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试想一下,寻常人在水里会淹死,而他只会死去活来,却一直被沉在水底无法自救,不断地重复窒息而死的过程。
死对其他人来说是一种结束,对他来说,是生死交叠的千万个片刻之一。
他仔细回想和她初见那一回,他为何会到水上去,竟然找不到特别有说服力的原因。
或许是他带的随从众多,自信若出了意外也有人施救,或许是那艘寻日舫驶得离岸不远。
可无论哪个理由都不足以让他上船,现在想想,似乎冥冥中他就是为了与她相遇才会去到那艘船上去。
谢流忱觉得他真是在胡思乱想,可倘若真是天意要他们结缘,那该多好。
月下和那个所谓大巫都在说他们是一对天生的怨偶,但这两个傻子没有注意到,怨偶也是偶,不先结为夫妇,如何成为怨偶。
照这个想法推论下去,他和崔韵时从降临到这个世间的那一刻,就注定要结发为夫妻。
他不相信月下关于怨偶的说辞,可是他好喜欢他们注定要相识成婚纠缠这一说法。
谢流忱看着她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脸,和毛茸茸的头发。
湖风瑟瑟,向她那边吹去,吹得她每一缕长发都远离了他。
她就像神话中短暂羁留人间的仙子,随时都会抛下他这个凡夫俗子,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
明明是很好的景致,心头却忽然涌上一阵无可名状的悲伤,他只能一直这么看着她,看到眼眶发热。
崔韵时也在沉思,她还记得谢流忱说他第一次见她就是在寻日舫上。
这让她有了新的猜想,俗话说,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或许谢流忱是真的答应和她和离,没打算耍心眼,才会带她到船上来。
若真是这样,她还真高看他一分,算他终于做了回好事。
崔韵时一想到近在眼前的自由身,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她面露些许笑意,远望波光粼粼的湖面,伸手撩了一捧水远远地泼出去。
水花飞溅,几滴水珠眼看着往谢流忱那里飞去。
崔韵时转头一看,果然看见他的肩膀被水打湿了一点。
他身后就是一轮落日,夕阳把一切都渲染得那么美好,谢流忱坐在灿烂的晚霞里,看起来像要融化。
他在这时开口,声音也像融化的日光一样,缓缓向她流淌过来。
“今后,你会记得这一日吗?”
崔韵时顺着他的话想了想,没作声。
她不会因为某一日而记住某个人,只会因为某个人记住某一日。
而她记住他,只会是因为记恨。
但一直怨恨也要花很大的心力,他已经消耗了她六年。
她不想把自己的人生再用在和他有关的任何事上,不会再让他浪费自己的时间。
看在他似乎要信守约定和她痛快和离的份上,她还是讲两句好听的吧。
“我觉得,还是不记得才好。不记得过去的事,就此释恨解怨,往后若再见面,便还是朋友。”
谢流忱听完,又问:“那你还会记得我吗?”
崔韵时不知他为何要问这句,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他多聪明的一个人,何必非要她亲口说句不好听的。
她不怎么委婉地委婉道:“和前一个问题一样。”
谢流忱笑了笑,那笑声被风扯碎:“是啊,还是不记得我才好。”
崔韵时以为谈话进行到这里已是无可再谈,谢流忱却还能继续说下去。
他慢慢道:“若是这六年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从你嫁进来起,我就好好待你,你还会与我和离吗?”
崔韵时抿唇,她有一瞬间觉得很混乱。
眼前这个抓着她想要一个没有意义的答案的谢流忱,和从前那个漫不经心,想折腾谁就折腾谁的谢流忱,这两个人之间有着巨大的割裂,又在某些时刻重叠成一个人。
她把思绪收拢回来,开始思考他的问题。
倘若这六年什么不好的事都没有发生,谢流忱这么会骗人,又惯会装模作样,一定很能讨人喜欢。
她曾经,曾经,很羡慕他对妹妹的好,那时她为了能坐稳自己的位置,一直努力尽妻子的本分,她把他作为一个目标,下了很多功夫。
如果想要和别人做朋友,就要先把对方当成自己的朋友去关心爱护;如果想要得到别人的真心,就要先拿出自己的真心给对方。
每段关系开始的时候,她都会先拿出最多的诚意和感情去示好,就像山林里的两只动物一样,她先跳出来,对对方说:
看,这就是我带来的礼物,我的一小块心,我们来交换礼物吧,从今以后就是好朋友了。
她也这么对过他的,她没有亏待过他。
崔韵时很迟缓地眨了下眼。
在最初的时候,如果他真的对她那么好,她是会喜欢上他的。
没有特殊的原因,因为他长得好看,又很会哄人,自身条件方方面面都是那么出众。
她记得在他们关系没有差到低点的时候,那时她对他还怀有幻想,她故意装作睡熟了,翻身翻到他怀里,看他睡着了的样子。
她觉得他长得太漂亮了,好像个瓷做的人,她都有点不敢摸他的脸。
这一定是因为她还没有摸习惯,所以趁他熟睡着,她要多摸几下,以后就算他醒着,她也能很自然地摸他了。
所以答案就是不会和离,因为她会喜欢上他。
崔韵时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可是她为什么要告诉他,让他觉得自己有希望,或者让他觉得他曾经有希望?
他们就应该一刀两断,断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就应该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彻底的错误。
于是她笑着说:“自然还是会和离。”
“可我记得那时你待我很好,你有没有觉得我好的时候,我们……”谢流忱声音变得很干涩。
崔韵时打断他:“那都是为了讨夫君欢心,让自己日子更好过,我嫁给谁做妻子都会这样做的。”
“我都没注意过你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觉得你有好的时候。”
她看着谢流忱惶惶的表情,忽然无师自通了该如何说下面的话。
她说:“将来你再娶的时候,你好好对人家吧,这样就有人来爱你,你就不用再怨恨谁。”
“不会一直伤害你口中你爱着的人,不会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才想起抓对方的手,也不会在最后还要纠结没用的事情。”
“来笑一笑吧,我们就这样握手言和,从今以后就是朋友。”
她看着痛苦、崩溃在谢流忱的脸上交错闪过,她心里觉得有点痛快,又觉得自己很可悲。
她不需要他的痛苦,也不想要折磨他,可是她不折磨他,她就要被自己心里的某些东西压垮了。
他不是无辜的,她却一点错都没有。
她努力向他示好过的。
谢流忱合上嘴唇,牵动嘴角,努力想对她笑一下,却没有成功。
“对不住,”他喃喃
道,“我笑不出来。”
崔韵时柔声道:“怎么会呢,你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你想要做什么都会做成的,你说我是你最爱的人,为了我,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到吗,你只有在伤害我的时候才是无所不能的吗?”
谢流忱被她说得快要崩溃了,他强撑着想对她露出笑容。
他想像自己还只是六、七岁,和父亲相依为命。
那一日,他摘了一枝很大的赤红花朵送给父亲。
父亲笑得跌坐在椅子上,和他说这是情人花,只在情人间递送。
他有点懊恼,把花背到身后去。
父亲说:“将来你可以自己把这朵花送给你喜欢的人。”
他嫌弃道:“我才不要喜欢别人。”
父亲说:“那太可惜了,小娃儿长得这么俊,还这么嘴硬,以后一定要让女娃儿伤心喽。”
谢流忱想着这些,终于可以对她展颜一笑。
崔韵时看着他,他笑得很好很干净,像是一直开在阳光里的一朵花,从没有过半点阴霾和伤痕。
只有从他眼中蜿蜒而下的泪水,打湿了这个灿烂的笑容,和他膝上的宁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