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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春日幻觉」


    一个拄着拐杖的嬢嬢, 在这一段路第三次超过了崔栖烬。


    在这之前,这个嬢嬢停下来歇了一次脚,精挑细选买了一盒路边大货车卖的草莓。期间还有一辆车身上贴着某品牌羊驼粉的电动三轮慢慢悠悠地停下,穿深蓝工装的叔叔从狭窄窗口探头出来, 呲着一口牙问她们——到哪儿?


    那时崔栖烬已经坐在轮椅上, 换作池不渝来推她, 看到嬢嬢被那辆货车卖的草莓酸皱了脸, 看到这位来拉客的叔叔, 很有礼貌地抬抬自己的腿,表示自己可以站立,池不渝在一旁补充她们只是想散散步。


    叔叔表情很怪地看了一眼轮椅,然后摇摇头开着三轮走了。而嬢嬢第三次超过她的时候,拐杖上还是挂了一袋摇摇晃晃的草莓。


    池不渝推着轮椅讲,“这个嬢嬢肯定很爱吃草莓。”


    崔栖烬没有耐心地讲, “你推得再慢一点,我们今天结束恐怕都走不出这段路。”


    池不渝慢吞吞地“哦”一声, 又讲,“肯定也很爱散步。”


    ……


    像是不同星球上的两个人在聊天。


    崔栖烬抚了抚额头。


    偏偏那个嬢嬢像是听到她们的话,甚至还回头, 朝坐在轮椅上的崔栖烬努努嘴, 又用拐杖跺跺地面,


    “你们两个也不差的嘛~”


    偏偏,池不渝醉成这样, 还跟一个路上偶遇的嬢嬢同了频, 笑嘻嘻地指着崔栖烬讲,


    “她出来看雨的,她喜欢雨。”


    崔栖烬面带微笑, 对看过来的嬢嬢点头,认命地靠在了轮椅上,任由醉鬼池不渝摆布。


    实际上,她的腰已经好得差不多。刚刚走了那么一段路,除了稍微有些酸之外,也没有什么大碍。


    可送池不渝回家的路走到一半,池不渝却突然想起自己的职责,极为执拗地讲“要值好最后一班岗”,崔栖烬争不过一个醉鬼,只好不太放心地重新坐回轮椅。


    好在池不渝没再闹出什么新鲜事。


    除了推得有些慢以外。


    并没有给崔栖烬再一次新增一段无法回顾的黑历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的确是崔栖烬最后一次被人推着行走。


    这种体验她的确不想再有。


    可今夜,最后这一段路,虽然走得慢,但她似乎也没有急到跳下去的心理。


    糖果挂在轮椅把手,鼻尖萦绕着淡淡酒精气息,池不渝的步子有些晃,气息也有些迷糊,以至于她忽然产生某种错觉——觉得眼前生着杂草的柏油路,像是融化了的酒心糖果。


    或许还是春日初来乍到时的幻觉。


    让人竟然生出某种荒诞念头——要是这条路没有尽头,她们究竟会不会走到北回归线以南,据说人到了热带也会变得很坦荡。


    兴许高温天气不仅能让遮盖物变少,也能让再愚不可及的秘密,都能凭空蒸发掉。


    “到了。”


    池不渝的声音从头顶再次响起,有些钝,轻得很迷糊。


    两个字轻飘飘的,就将崔栖烬的念头拽了回来。那一刻她似梦初觉,感觉这一段路做了一个短短的、没有做完的梦。


    梦做不完的感觉让人格外不适。


    她不动声色,在池不渝摇摇晃晃地去按密码开门的时候,很理智地将这种感觉驱逐。不知是不是错觉,门打开的速度似乎也很慢,里面漆黑一片,池不渝呆呆地站了一会,没有进去。


    崔栖烬从轮椅上站起身来。


    轮椅放在门外,自己拎着那堆乱糟糟的、没有吃完的糖果踏进了门,先开了灯,然后回头,


    “看得见吗?”


    池不渝眨眨眼,慢半拍地点头。


    然后踏了进来,迈着被酒精控制的步伐,恍恍荡荡地倒进沙发,像倒下去就将乖巧将翅膀收起来的蝴蝶。看样子是那几杯调制酒的后劲渐渐弥漫,脸和脖子红成一片,反应迟钝,视线找不到焦点,像是在看她,又像是没有。


    崔栖烬不放心。


    把门关上,又环顾四周,找到制水机,看到上次她送的loopy杯,就放在很近很显眼的位置,应该是经常有用。


    她接一杯水。


    反复调试温度,花了些时间。再回头,发现池不渝还在盯她。


    这个女人喝醉之后就很喜欢盯人。


    落定这个结论。


    崔栖烬将水端过去,等池不渝晃晃悠悠地伸一只手过来接。她手一缩,很严谨地强调,


    “两只手接。”


    池不渝重重点头,两只手接了,捧着,抿一口,鼓起腮帮子,一点一点咽下去,又盯她,


    “你是哪个?”


    崔栖烬庆幸自己今天没有碰酒精,也庆幸小区里没有会在大半夜放音乐的吵闹邻居。于是她不会跟着池不渝瞎胡闹。


    “我是崔栖烬。”


    “哪个崔木火?”


    “你难道还认识其他的我?”


    “认识。”


    池不渝窝在沙发里,反应很慢地眨眼睛,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一个崔木火好像讨厌我,一个崔木火好像喜欢我,还有一个……”


    “那我是第三个。”


    崔栖烬怕她越说越乱,只想赶快让池不渝把热水喝了,稍稍缓过劲,然后自己就离开。


    “第三个?”


    池不渝眯起眼,像只狡黠的黑猫那样笑,“第三个崔木火说……”线注富


    “说什么?”


    崔栖烬应得很敷衍。


    池不渝又不说话了,只是盯着她瞧。


    崔栖烬实在是懒得应付醉鬼,又站起身,又在房子里找了找,找来一个在另一边沙发上窝着的草莓熊。


    再过来的时候——


    池不渝像是醉过去了,蜷缩在沙发边边上,晕晕乎乎地抱着水杯,头一栽一栽的,像是快要直接倒到地上。


    可等她走近,女人又稍稍掀开眼皮。


    注视着她的眼尤其迷离,看到她拿来的草莓熊之后,不用她递过去,就一把拿过来抱住,揉在怀里,然后在上面蹭蹭下巴,笑眯了眼,声音很飘,轻轻喊她,


    “第三个崔木火。”


    她还是没有讲第三个崔栖烬怎么样她,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或者是在这两者中间?尽管崔栖烬本人对此并不好奇。


    然后池不渝突然伸出手,手腕从袖口探出来,有黑色发圈若隐若现,


    “你好。”


    表情有点严肃,像是要找来她的手握一下,表示对她的友好。


    崔栖烬觉得她好笑。


    有些懒得理醉鬼的酒疯。


    但想了想,看到池不渝一直悬空的手又觉得有些可怜,于是还是伸出手去,轻轻握住,


    “你好。”


    一瞬间掌心相贴,相似却陌生的皮温接触。握手这种行为,不知道是被哪个国度定义为社交礼仪。


    明明指示生命线爱情线的纹路相互纠缠,超过一分钟,血液和脉搏就会有归于一路的危险,对崔栖烬而言,已经算是最要紧的一种亲昵亡间。


    大概醉酒的人手心都很热。崔栖烬在握上去的那一刻缩了缩手指。


    原本想轻握一下就松开。


    结果池不渝握住了就不放,握她就像握另一只手里的loopy杯那样紧。却也不说话,只用那双恍惚的眼那样盯着她。


    像是在竭力注视些什么。


    不属于自己的气息在这一刻得了机会,疯狂填入掌心沟壑。


    崔栖烬呼出一口气。


    感觉呼出的气息又不是自己的,里面似乎也被偷藏要命的酒精。


    “你怎么了?”


    “你好了吗?”


    又是异口同声,撞在一起。一道声音干涩生硬,另一道声音粘稠柔软。


    混在一起,像水和沙同时被灌进滞闷的玻璃鱼缸,一时之间只剩一种流动的悬浊。


    话落。


    没有人再讲话,一时之间只剩下水和沙流动。崔栖烬动了动喉咙,感觉自己手掌心粘湿得像是陷入流沙,与此同时她听到池不渝忽然咯咯地笑,这个女人似乎觉得这种默契很有趣。


    池不渝上下晃了晃她们交握的手,一边笑,一边忧心忡忡地讲,“崔木火同学,从明天开始,你就得自己一个人了哦。”


    崔栖烬被她的手晃,也被她歪歪倒倒的视线晃眼睛,“我知道,已经麻烦你们这么多天了,现在不用麻烦你们也是好事。”


    池不渝突然不晃了。只盯着她,语气不太满意,“你一句话里说了两个麻烦,这点事哪里有你说的那么麻烦?”


    今夜的池不渝尤其难缠。


    崔栖烬决定不和她争,便轻轻地讲,“可能也只是一种习惯。”


    “习惯什么?”


    池不渝好爱提问,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的关系。


    “习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习惯自己一个人待着,独自生活,每一天从早到晚,按时准点,按照顺序完成自己的所有计划,给所有的事物做好分类,划分清晰可见的界限,生活里的所有一切都变成完全可控的状态,维持我想要的常态化,我苦心经营的一成不变……”


    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的池不渝没有攻击性,更容易让人在那双黑亮的眼的注视下,毫无防备地倾吐心声。


    崔栖烬不知不觉就说了很多。


    说完之后,还尤其轻松地补充,“你可能又要讲我活得很累了。”


    而池不渝盯了她许久,像是在很缓慢地消化她这一段话,困倦地眨了眨眼,只语气很慢地问,


    “那你……”


    一句话被分作两句,“之后会不会不习惯哦?”


    崔栖烬顿了一秒,紧接着明白了池不渝的意思。


    看样子池不渝实在是个情感丰富的人,都能设身处地,先于她之前想到——在这段突如其来的路程结束以后,她会不会有不习惯。


    “这就是理由。”


    “什么理由?”


    池不渝似乎搞不懂她。她也不是很能搞得懂池不渝。


    以至于不止一个瞬间,崔栖烬都觉得池不渝的生命永远与自己背道而驰。


    “我一直习惯一个人的理由。”


    崔栖烬没有再去看池不渝的眼睛。


    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段话像一段绕口令。而醉酒的池不渝显然没有消化过来,一愣一愣地,又晃了晃她的手,她的手掌心还是那样热热的。


    将人裹住就不放。


    崔栖烬盯她们交握的手。


    好一会,很忽然地笑了。她想起今夜,池不渝从女女用品店出来拽住她的手腕,那一刻她竟然由此想到许多——


    放在电影里下个场景必定是夜色狂奔,放在小说里这写作春-夜私奔,不管在哪里,想必这段情节都是一段故事中的精彩之处。


    可等到位置交换。


    她和池不渝同时发现不小心纠缠在一起的手腕,干巴巴地松开之时。她又有些恍惚地坐在轮椅上,想到如今踏着的一场春雨才是现实——谁又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尾声?谁又知道现实到底会在哪一刻杀青谢幕?


    想到这里。


    崔栖烬觉得自己未免想得太乱。她还深刻记得,她二十六岁的生日愿望,是希望她的三角形永不坍塌。


    而此时抬眼,池不渝眼皮有点耷拉下来,睫毛下一层浓浓的阴影,好像已经不太清醒,手上已经失了力气。


    崔栖烬便缓缓从池不渝手心中抽出手。


    想必是握得太久,松手之时竟然还产生一种粘连之感,分明是极为不舒适的触感,却没教她多厌恶。


    她将池不渝的水杯接过。端在手里,摸了摸杯壁,还是热的。又伸出手去,在池不渝的眼面前晃一晃,查看她是否清醒。


    “那我走了?”


    是询问的语气。


    池不渝手里忽然之间变得空空,她眯了眯眼,这句话听起来模糊。


    却平白无故将她被拽入一场模糊的梦,又或许是现实,与梦叠在一起的现实——


    一个是白天,香港的公寓,灰色装修,门微微敞开,旧烂光线推着灰尘涌进,崔栖烬穿那双切尔西靴,站在门口日光阴暗交界处,回头望她,有些不放心地说,“那我走了。”


    另一个是黑夜,成都的住宅,色彩很亮的装修,开着很亮的灯,崔栖烬穿一双拖鞋,端一个loopy杯,站在她面前,朝她晃一晃手,仍那么不放心地说,“那我走了?”


    那时她眼巴巴地望着,忍不住问她,“崔木火,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啊?”


    现在她也照样还是眼巴巴地望着,忍不住问她,“崔木火,你今天怎么又找到我了啊?”


    两个崔栖烬似乎重叠在一起,似乎都在望她,却又摇摇晃晃,让人抓不住焦点。


    在香港的那个,切尔西靴上全是布满的黑色烟灰,站在门边朦胧光线里,言简意赅地讲,“走到路上听到有人报新闻,来酒店找,人挺多的,不过你也很容易找,因为显眼。”


    在成都的这个,拖鞋上全是已经干掉的泥泞水渍,站在吊灯模糊黄灯下,轻声细语地讲,“走到路上看到陈文燃发新闻,随便走一走,就看到你蹲在路边,红色路牌,很显眼。”


    池不渝越看越迷糊,越看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于是只得是都说“哦”。


    在香港的崔栖烬听了这一句,“嗯”一声,而后将门拉得更开,站在笼统光线里,很久,才很犹豫地回头,又讲一句好像电影台词的话给她听,“池不渝,不要害怕,一直往前走就是了,你会一切顺利。”


    在成都的崔栖烬则动作缓慢地放下水杯,也还是那么犹豫,但还是一步一步踏过来,站了一会,先是摸了摸她的额头,掌心温暖,覆在她今夜发过汗的皮肤上,轻轻地讲,“池不渝,不要害怕,你今天晚上会做个好梦。”


    以至于池不渝在这一刻莫名混淆。


    她不知道哪个崔栖烬是真的,或许两个都是真的,又或许……真的还有第三个……


    于是她喊崔栖烬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崔木火?”


    香港的那个崔栖烬应了,“嗯。”


    “崔木火。”


    成都的这个崔栖烬也应了,“嗯?”


    “崔木火……”


    一个影子站在她面前。


    影影绰绰,轮廓混沌得像是糊着一圈毛边,又像是一碰就会散掉的沙,却也还是应下她这句反复多遍的呼唤,


    “池不渝?”


    那这是哪个崔栖烬呢?是在香港,在成都,还是说……她始终都在她身边?


    池不渝弄不清了。


    她眯着眼睛,头歪在草莓熊上,只觉得看什么都模糊,看不清面前的人脸,而且什么都没脑袋想东想西。


    她皱了皱脸,等女人走过来时,很忽然地拽住女人打算抽离的手腕。


    皮温相贴,拇指轻轻刮过女人腕侧皮肤。


    女人停顿一会,再次试图抽离。


    脚下却不知道绊到什么,一个踉跄,被她用力拽得更紧,更近。


    于是犹豫了一会,不太情愿地凑近,轮廓很模糊,冷静地喊她的名字,“池不渝?你怎么了?”


    那一瞬间。


    池不渝很费力地掀开眼皮,很干涩地发出声音,对女人提出很严肃的警告——


    “崔木火,你得小心一点了。”


    听到她自认为是郑重其事的警告。


    女人似乎是笑了一下。


    笑声特别模糊。这像对她的捉弄,又特别像在轻视她的警告,甚至还挑衅式地动动手腕,讲话的语气却又莫名的轻,


    “小心什么?”


    池不渝不太满意女人的轻视,半掀开一道眼缝,一本正经地讲,


    “要是你找到我第三次,我可能是会……”


    自认为十分用力的警告说到一半,又有些说不下去。


    女人大概对她还是很有耐心,尝试着动了动手腕,终究是没使蛮力。而是又伸出另一只手来,很随意地在她面前晃了晃,笑着问,


    “会怎么样?”


    “会,会,会……”


    池不渝一连说了几个“会”字,却觉得喉咙干涩涩的,又觉得痒,后半句话怎么也说不下去,眼睛也越来越累,眼前的女人身影也越来越模糊。


    “会怎么样?怎么话都不讲完的?”


    她抿唇。


    不知道为什么怎么用力也讲不出来。于是喉部的用力化作拽人的力道,用力晃了晃女人的手,想让女人离她更近一点。


    女人大概是以为她话没说完。


    对她耍赖皮的行为无计可施,叹了口气,走得更近,蹲了下来,蹲在沙发边上,又伸手,轻轻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很不客气地讲,


    “你脸好烫,手也好烫。”


    像是责怪,像是不满。好像下一句就要说“你烫到我了池不渝”。


    可下一句并不如她所想。


    女人停顿良久,手指又轻挑起她耳边弄得人痒痒的发,低低地补一句,“看来今晚会做个好梦。”


    触碰快要离开,声音放得更低,


    “晚安,池不渝。”


    池不渝昏昏沉沉地盖住眼皮,未发出的警告溺在咽部,顺着女人温凉手背,缓缓被驱逐到朦胧的双重幻觉之间,


    “会……”


    池不渝拽着女人的手腕,将那句没说完的话,留在了朦朦胧胧的意识中间——


    “我可能会……”


    再一次爱上你的。


    第32章 「大扫除日」


    行为心理学讲, 人养成一个习惯的周期是21天。


    崔栖烬腰伤的时间是十三天。


    这个期限处于一个周期的第二阶段,也就是说,只要稍微加以控制,她就能摒弃在腰伤期间养成的所有习惯。


    包括但不限于对轮椅的依赖;点外卖逛完超市时, 随手揣在兜里的糖果;一睁眼醒来, 下意识去寻找自己的房子里存在第二个人的踪影——不是为了想要寻求某种安全感, 而是为了警告某个女人不许在她的房子里, 那么随意地走来走去。


    可这个女人似乎还是不听话。


    还是要在她的房子里走来走去, 甚至还随意地处理她的所有物。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像是失去了记忆,因为这个女人每次都眨着很无辜的眼睛,理直气壮地讲自己之前询问过她的意见的。但她不记得自己有同意过。


    在腰好之后,崔栖烬完全恢复了在腰伤之前的生活作息,每天往返于爱情迷航街。并且在一个周末下定狠心大扫除。


    即便这期间被几个人轮班照顾, 但住处总有些摆设陈列变了样,还多出来不少原本不应该放在这个房子里的物品。


    她决定全都清理一遍。


    一个大晴天, 日光漏泄进来,她穿戴整齐,看到阳台上养得正好的彩叶芋, 想起上一场春雨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一个夜, 最近成都真的一直没有落雨。


    她将洗过的轮椅放在阳台, 与其一起沐浴太阳的还有一把洗过的透明伞。这把伞上的芒果色颜料已经在那一场雨中冲刷大半,回来当晚, 上面滴下来的水还是半透明的黄, 崔栖烬已经洗过两遍, 可普通的水似乎对它并无用处,上面还是残着一些无论如何都洗不掉的黄色印迹。纵然用尽所有方法, 它仍旧像古铜器上的残缺裂痕,如此矢志……


    不渝。


    崔栖烬没什么表情地摘了口罩,走到浴室,擦干镜子上的水雾,打开,看到里面的吹风机,黑色的线,冰粉色丝带,绑的是蝴蝶结。


    她抿紧唇。


    将手洗净,丝带拆开,团成团,打算扔进垃圾桶,下一秒黑色的线因为地心引力掉落,很累赘的模样。


    她没将丝带扔进垃圾桶。


    又绑了上去。


    绑一遍,觉得蝴蝶结不太整齐,绑两遍,不太漂亮,绑三遍,她想起有人晃着自己头发上的蝴蝶结,一边绑,一边昂起下巴给她讲过——蝴蝶结呢,有很多种绑法的,像这种,就要绑单耳蝴蝶结才好看~


    崔栖烬神经质地绑了很多遍,来来去去,绑成记忆中的单耳蝴蝶结,仔细调整好弧度,终于颓然松手。


    “嘭”地一声,将镜子关紧。


    走出浴室。


    看到玻璃缸里的巴西龟十分惬意地游动。她想起今天好像还没有喂过食,走过去调了龟食,还没喂进去,而这只巴西龟似乎毫不担心没人喂食的问题。


    想必是前些天都吃得很饱。


    将龟食喂进去,瞥到玻璃缸里摆放的小蜗房子的陈设,也像一只龟壳。


    而巴西龟对此似乎相当欢喜,不仅时常爬到上面喘气,也对“小蜗”这一称呼有所回应。十三天,连一只巴西龟的习惯都快养成。


    这得益于取名之人呼唤的频繁,她想这个人到底是有多喜欢《海绵宝宝》。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两个闲散人等的配合。


    崔栖烬还没有承认自己养了多年的巴西龟突然被取了这个名字之时。


    陈文燃第二天过来,就火急火燎地直接问她——听说你家里现在有个小蜗?


    连冉烟,在下一次过来时,也习惯性地问——小蜗呢?今天喂了吗?


    手机“嗡”了一下。


    崔栖烬喂完食,去看手机,不小心滑到日历,上面显示今天是春分。


    人们都讲惊蛰过后是春的开始,雨水多,偶尔也像冬。但到了春分,气温就会回升。


    冬天已经过去。


    冬天会让人迷恋人类,因为人类与人类之间的体温最接近。但崔栖烬始终认为,这种非常态化的迷恋,等冬天过去就会好。


    手机上是一条新的微信。


    陈文燃拉了一个三人小群,在里面发了一个表情包。群名是【疯狂池不渝】,不知道和那部搞笑电影有什么关系。


    冉烟在里面简洁地发:【这周日水水生日】


    陈文燃附和:【得想个办法给她过一过】


    崔栖烬盯着群名里的“池不渝”。


    池不渝。


    池不渝,池不渝。


    这个名字一旦想起来,就没完没了。像只蜜蜂似的,在脑子里嗡嗡乱叫。


    她端坐在沙发上,有些恍惚地想,自己好像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这个名字,看到这个人。


    现代社会人们工作生活节奏很快。即使她们工作室在同一条街,即使她每天一来一回,路过池不渝工作室的楼下,可那只是经过,几乎难以捕捉到这个人的踪影。


    印象中池不渝这段时间似乎真的很忙。


    这也让崔栖烬不止一次地意识到——


    池不渝终究已经长成了大人,身上也有了很多变化。某些她稍不注意,就会错失掉的变化。


    她经常看到那家工作室亮着灯,里面有零零散散的人影晃来晃去,不知道其中有没有池不渝。有时候也会看到池不渝还在那个没有解散的【拯救崔木火】的群里发言,和在南边的陈文燃冉烟聊些有的没的,说自己最近忙到都没时间打开手机,说自己刚刚买高铁票结果到了高铁站发现自己没带身份证就又返回来,然后陈文燃提醒她,最近都可以在12306刷二维码进站。


    池不渝在群里气得爆炸。


    一连发了好多个双下巴熊躺着流泪的表情包,然后说天气那么好我心那么凉。过了半晌,又突然艾特崔栖烬:


    【@崔栖烬你的腰好没得】


    陈文燃先于崔栖烬之前回:


    【她早就好了】


    【让我看看】


    【嗯,十三点四十二】


    【她现在应该在集中注意力工作】


    【这种时候她就等同于闭关,也等同于瞎了聋了,谁找她她都回不到消息】


    崔栖烬的确在那天下班时间之后才看到,没有反驳陈文燃的挖苦,只简单地说没什么事。


    池不渝也到晚上才回——一个黑猫跳舞的表情包。新的。崔栖烬之前没有看她用过。


    之后崔栖烬将这个表情包存到自己微信,但还没有发出去过一次。


    跟客户发不合适。


    跟陈文燃发会被大惊小怪,跟余忱星发会被揪着不放……


    总而言之,她发不出去。


    但池不渝给人的印象也截然相反。


    即使她突然有一天发一个新的表情包出来,别人也不会觉得奇怪,只会觉得可爱,然后被所有见过的人都保存起来。


    好像所有人都形成共识——


    池不渝用的表情包都很生动,也极具感染力。


    简直像她本人。


    “嗡——”


    手机又响了。


    崔栖烬回过神来。


    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点进之前的四人小群,消息已经滑到双下巴熊躺着流泪的记录部分。


    滑出去。


    是陈文燃在【疯狂池不渝】里面艾特她:【@崔栖烬你人呢,你不是今天放假吗】


    崔栖烬回:【你们准备做什么?】


    陈文燃:【对哦,你问到我了,@Aurara 你说呢】


    冉烟被艾特出来:【水水应该会跟家里人一起过,我们就一起约出来吃顿饭?】


    约出来吃顿饭要提前拉个三人小群吗?崔栖烬没有这样问,只是在心里想。


    陈文燃:【也来崔栖烬这一套?生日蛋糕什么的?】


    冉烟:【不用,水水应该猜得到我们要准备蛋糕,我们可以每个人写张小卡片什么的?】


    小卡片?


    崔栖烬蹙起眉,她暂时还没有做过这种事。刚想提出反对,手机就连着“嗡嗡嗡”地振动几下,很像是某一个人出现时才有的动静。


    退出聊天框。


    果然。


    是池不渝在四人群里发:


    【噔噔噔】


    她甚至要给自己配上出场音效。这样的人,崔栖烬只认识池不渝一个。


    然后才说:


    【大胆!竟然没人出来迎接!】


    【小黄猫锤头.gif】


    又是一个新的动图。崔栖烬保存了下来。下一秒看到陈文燃在里面发:


    【花猫求饶.gif】


    【公主有何指示】


    池不渝装模作样:


    【人呢】


    【我要等所有人出来了一起讲】


    【土狗对手指.jpg】


    冉烟跟了个【花猫求饶.gif】,崔栖烬跟在后面发了一个不显眼的“1”。


    人齐之后池不渝总算满意:


    【知不知道本周日是什么大日子!】


    【小黄猫锤头.gif】


    崔栖烬不端坐了,懒洋洋地靠着沙发。她没由来地笑一下。


    想池不渝果真活得毫无禁忌,也可以坦坦荡荡向别人说出自己生日是大日子这种话。或许原本就应该如此,就算这样讲,也不会有人因此而讨厌她,反而多得是人喜欢她。


    例如冉烟和陈文燃。


    冉烟故意逗她:【不知道】


    陈文燃回:【请公主明示!】


    就差崔栖烬一个。


    她想了想,点了个【花猫求饶.gif】的表情包出去。


    陈文燃发了个大拇指,表示她很上道。


    池不渝营造够了期待,扔了条语音到群里,崔栖烬还没来得及点开,就听到另外一声振动。左上角多了一个“1”。


    她下意识退出。


    是池不渝单独发来的语音。


    点开,有些失真,崔栖烬忽而觉得自己好像许久没有听到过池不渝的声音。


    池不渝似乎走在路上,有些嘈杂,但嗓音还是有些亮,她喊她崔木火,然后清了清嗓子,静了几秒,用尤其正式的语气讲,


    “这周五我们去lu山,吃甜皮ye不?”


    这像是乐山话,又不太像。


    被池不渝有点飘的口音讲出来,就特别怪。


    崔栖烬一下笑出声,连玻璃缸里的小蜗都好奇地打了个转,回过头来看她。


    她瞬间收敛了自己的笑。


    手机屏幕里还是那个五秒钟的白色气泡,然后是不断增加数字的左上角,鬼使神差的,她没有左滑,而是又点开白色气泡,重新播放一遍。


    好像听第二遍,才反应过来池不渝到底说的是什么。


    周五去乐山?池不渝要去乐山过生日?


    崔栖烬返回群聊。


    发现陈文燃和冉烟都已经答应,消息刷新了三十三条,几个人已经在讨论该买高铁票还是自驾游,两两天两夜到底安排一些什么行程。甚至陈文燃还在里面艾特她多条,问她又哪里去了。


    她没办法说——


    我刚刚去听池不渝私发给我的语音了。我听了一遍没反应过来,所以我还听了两遍。她有给你们每个都私发邀请吗?还是只给我一个人私发了?她为什么在群里发了邀请还要私发邀请给我呢?


    于是她在聊天框里敲字:


    ——我刚刚去喂小蜗


    删除“小蜗”。


    ——我刚刚去喂乌龟了,你们在说什么温泉


    删除后半句。


    ——我刚刚去喂乌龟了。


    还没点下发送键。


    屏幕骤然跳出一通微信电话,正中央是池不渝的用的头像——一个塑料袋被风吹得兜起来,好傻气,好池不渝。


    忽然之间震得手心都麻,心脏猛然一跳。


    崔栖烬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将那句话发出去。


    她反应过来后快速起身,握着一直在振动的手机,站到玻璃鱼缸旁边,处变不惊地看着刚刚才吃过一顿的小蜗。


    泰然自若地将手机竖在一旁,按了接听键,界面没有改变,只是多了个计时图标,原来不是视频电话。


    她动作顿一下,按下免提。


    然后尤其悔恨自己刚刚犯的错误,面上却还是波澜不惊地拿出龟食,手抖不小心多放了一点虾米,她视而不见,听到那边池不渝许久没有出声,像是在走路,走了几步,才小声地问,


    “你在干嘛?”


    崔栖烬冷静将调配好的龟食倒入,“在喂乌龟。”


    池不渝“哦”一声,又不讲话了。


    一时之间,只剩下小蜗在游动,还有屏幕上的时长在跳动。


    “你——”


    “你——”


    又是异口同声,撞到一起。然后又马上像碎了的珠子,滚落到不同方向。


    崔栖烬清了清嗓子,先出了声,“怎么突然打电话?”


    池不渝也清清嗓子,“我看你没有回微信,以为你又摔到了。”


    “……”


    崔栖烬耐着性子说,“我也没有这么脆弱。”


    池不渝又“哦”一声,“那凡事都有万一。”


    “那你现在可以确定没有万一了。”


    “勉强可以吧。”


    池不渝在事实面前还是不太服气。又在电话里问,


    “今天小蜗吃小零食了不?”


    崔栖烬看了一眼对虾米视若无睹的小蜗,没有语气地讲,


    “吃了。”


    “你给我看看呢?”


    “一只乌龟有什么好看的?”


    崔栖烬这样说,但还是认命地拍了一张小蜗的照片过去。


    但发过去才发现。


    自己拍的时候一时之间没注意,竟然拍到玻璃缸倒映的自己,花灰色开衫卫衣,她记得池不渝来几次自己都恰好穿的这件,这似乎会显得她在家里总是穿这一件外套……


    还有因为大扫除而变得灰扑扑的外裤,被鲨鱼夹夹起又乱得落下来的头发……


    她果断撤回。


    “哎,还没看完呢!”


    池不渝在那边气急败坏地大喊,“你怎么这样呢崔木火!”


    “看完了。”崔栖烬不讲道理。


    “没看完。”池不渝认真地讲,“我才看到一半。”


    “什么一半?”


    崔栖烬狐疑地问,“它这么点大,你看这么久只看一半?”


    池不渝不讲话了。


    过了一会,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含糊地说,“反正就是嘛,黑心章鱼哥,不让我看小蜗。”


    她突然说起之前同学聚会的事,还记得她的面具事章鱼哥。像是被什么共同记忆所捆绑,一时之间两个人都噤了声。


    崔栖烬忽然忘记这通电话为什么而打。


    直到池不渝又扭扭捏捏地提起,“你看到我在群里发的没?”


    看到了。而且还听到你私发给我的语音。


    “什么?”


    崔栖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装没有看到。她好不诚实。她撒谎了。她决定一会就给那条语音道歉。嗯,还要给吃了两顿的小蜗道歉。


    “就是……”


    似乎电话让池不渝的邀请变得更加正式,而池不渝似乎不想变得这么正式,所以直接狠下心,语速很快,


    “我这周日生日准备周五就喊起陈文燃同学还有冉冉去lu山奶奶家玩。我们要去泡温泉去逛gai还要去吃甜皮ye你跟不跟我们一起跟就说1不跟就说2!”


    像个炮仗似的,噼里啪啦的,炸在耳朵里,不由分说地钻到脑袋里……


    让人避都避不开。


    说完,还刻意很凶地强调一句,


    “挂了!88!回我微信!不回绝交!明天就绝!”


    【对方已挂断,聊天结束】


    几乎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一瞬之间手机振动,所有声响消失,通话界面缩小,消失,屏幕上赫然显示陈文燃的三条消息连发:


    【@池水水@崔栖烬】


    【你们俩人呢/冒火】


    【怎么聊得正热闹,人都不见了!!!别跟我说你们两个在给我偷偷私聊!!】


    紧接着,是池不渝笑嘻嘻地蹦出来:


    【刚刚吃甜皮ye去咯】


    【靓女打枪.gif】


    再次看到生龙活虎的甜皮ye,崔栖烬反应过来,慢半拍地开始笑池不渝刚刚的话,挂完电话忽然笑到捂肚子。


    透过玻璃鱼缸。


    水面飘着一片虾米尸体,小蜗慢悠悠地游过去,没有理会这一片虾米,也没有理会她,想必是有自己的节奏。


    她慢慢不笑了。


    松开捂住肚子的手,咳一声,将凌乱揭开的龟食一一合上盖子,整整齐齐地放到原先的位置。再回身,经过十分闲适的小蜗,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十几秒后又走回来,微微弯腰,与小蜗平视,


    “小蜗。”


    小蜗没有理她。


    她曲起指节,在玻璃缸上很犹豫地敲了敲,“你选1,还是选2?”


    小蜗还是没有理她。


    这一天,成都天气预报讲冬天已经彻底过去,春分之后天会很蓝,连云层都会变稀少,十分适合出游。


    这一天,是崔栖烬的大扫除日,她做完大扫除还是很闲,于是她数小蜗一天吃了多少个虾米,定了闹钟准时十二点起来查看,就着月光再数一遍发现少了二十三个,白天数伞上擦不掉的黄色印迹,发现有五处,晚上吹完头发看到时间恰好是22:53,于是忽然开始神经质地练习打单耳蝴蝶结,计时七分钟打了十七次……


    全部都是单数。


    不安分,不规整,无法被2整除,永远是2n+1的单数。于是她过完这一天,在01:01这个时间点,不太准时地给池不渝发:


    【1】


    第33章 「爱情流沙」


    崔栖烬极少有集体出游的经验。


    因为她认为, 并且从小到大都认为——人类的本质就是一个人活着。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所有春游郊游远足,还有至今还在流行的“毕业旅行”……等等活动,她能不参与就不参与。


    原本在大学毕业后,陈文燃和冉烟想要来一场四人的毕业旅行——厦门、台湾、大理、西藏……这是她们原本的计划。


    后来以崔栖烬报名南美洲环保计划告终。虽然她并没有想要去, 可陈文燃和冉烟似乎都坚持, 不要三个人, 一个都不能少。


    崔栖烬觉得不解。她始终不明白自己在这个四人团体中有什么重要的。


    虽然她最后没有去南美洲, 但等那段时间结束, 回成都的回成都,留重庆的留重庆,每个人都已经开始步入工作节奏。


    人和人之间的牵连也实在奇妙。有的说散就散,哪怕见最后一面,都不知道那是跟对方讲的最后一句话;有的兜兜转转,疏离过, 争吵过,到头来身边还是那几个。


    至今为止, 除了这三个人和避不开的血缘关系,崔栖烬没有一段维持超过一年的关系。她对“亲密关系”一直持有悲观态度。


    以至于陈文燃不止一次地表示过担忧——我怕我不使劲拉着崔栖烬她哪一天就出家避世了。


    但池不渝的人生哲学永远与崔栖烬背道而驰,她总是热衷于集体活动, 拥有一种将亲密关系维持得生死不渝的魅力。陈文燃之前还吃池不渝的醋, 后来在见池不渝第一面就感叹——没有人可以在喝一口水后不爱上池水水。


    崔栖烬猜池不渝的人生哲学大概是——人类的本质就是和其他人类一起鲜蹦活跳。


    冉烟也曾对此表示过担忧——我怕我不使劲拉着水水她哪一天就被坏女人骗走了。


    综上。


    这次两天两夜的集体出游, 目的地是只有三站高铁的乐山。


    崔栖烬经常出差,不常出游。于是她按照出差的标准收拾行李。最后整理出一个二十四寸的黑色行李箱, 一个颈枕, 以及一顶用来遮阳的鸭舌帽。


    去成都东站的地铁上。


    崔栖烬想——池不渝应该是那种去附近城市都会装两个满满当当行李箱的人。


    果不其然, 出了地铁闸门,崔栖烬一抬头, 就看见池不渝坐在其中一个行李箱上,抱着另一个行李箱拉杆,百无聊赖地在上面托着下巴。


    地铁换乘高铁的人很多很拥挤,大多数推着行李箱行色匆匆,里头灯光偏冷调,照得人脸色都疲惫寡淡。


    只有池不渝在其中凸显。


    她穿很春天的姜黄色港方领衬衫、棕色马甲和同色系短裙,还戴草帽绑双麻花辫。她的头发像是新染过,看上去颜色比之前稍微深一点,像黑的,但又不完全像。应该比她的眼瞳颜色稍微浅一点。


    看见她的那一秒。


    池不渝一下从行李箱上跳下来。


    先是按了一下帽子,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衬衫衣角,然后就原形毕露,高高举起手,扯着嗓门儿大喊,


    “这里!”


    像一块威风凛凛的姜黄人饼干。


    崔栖烬走过去。险注赋


    发现这块姜黄人饼干还额外提了一个小皮箱,第一句话就讲,


    “你带这么多行李?”


    池不渝扯扯自己的头发,“过生日嘛,我不得拍好多漂亮相片哦。”


    崔栖烬这才发现,她身上还挎一个套了棕套的小方块相机,


    “你还带了相机?”


    池不渝继续扯自己的两条麻花辫,头顶草帽扭扭捏捏地晃了晃,“过生日嘛,冉冉给我送的生日礼物,她提前给我咯。”


    哦,生日礼物。


    崔栖烬“嗯”了一声,紧了紧自己攥行李箱拉杆的手,想陈文燃和冉烟怎么还不来,不是约的四点半吗?


    下一秒,一抬眼。


    就看到池不渝疑似瞥过来的目光。


    等她瞥过去,却又已经收起来,微微昂起下巴,似乎又没有在看她。


    手里还扯着头发。


    高铁站内很吵。她们两个很安静。之前应该从来没有一见面就这么安静过。对了,她们一般见到面的时候会跟对方说些什么来着?


    崔栖烬忽然有些想不起来。


    大概是因为春冬更迭,以至于她们体内与对方有关的细胞,也发生过某种无声无息的更替。于是一站到对方面前,就变成了两个十成新的人。不知道再过几天,又会不会变成完全意料不到的样子。


    半晌。


    崔栖烬在拥挤烦躁的人群里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寻找新的话题,左思右想,最后只说了一句,


    “你染头发了?”


    这个话题好像至关重要。


    池不渝听到这句,终于松开扯来扯去快扭成双重麻花的麻花辫,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别过脸去。不看崔栖烬。


    下巴却微微抬起,“昂~”了一声,像气泡在咕噜咕噜,说了一句,


    “你这么晚才发现哦!”显珠赋


    崔栖烬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觉得她整个后脑勺都写着——我不高兴了。


    崔栖烬张了张唇,想说“我第一眼就发现了”。


    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到池不渝又高高举起手,喊一句“这里!”。


    她顺势回头。


    看到穿碎花裙推行李箱的冉烟,以及在室内还要臭屁戴墨镜的陈文燃,两人热火朝天地冲过来,跟池不渝一人击一个掌。


    这对酒鬼情侣一共都只带一个行李箱。


    而池不渝和崔栖烬加起来,有三个行李箱+一个小皮箱。


    不对。


    她为什么要跟池不渝加起来?崔栖烬略带不满地驱逐这个想法。


    上了高铁。


    她们的座位正好并联两排,陈文燃火急火燎地去问乘务员可不可以翻转座位凑个四人桌,却被乘务员委婉拒绝——因为她们四个只坐三站。


    于是陈文燃安分守己。


    一屁股和冉烟坐在了15D和15F,还要回过头来悄悄表示不满,“我记得几年前坐高铁我们都还可以随便翻转。要是我们大学毕业那年去了毕业旅行,那都能在高铁上打一桌UNO了!”


    冉烟和池不渝放完行李箱回来,听到这句就翻了个白眼,“你从大一开始UNO到现在,还没厌?”


    实际上这对酒鬼情侣最开始就是打UNO认识的,据说当时陈文燃被冉烟赢到偷偷跑厕所哭。如今陈文燃已经不承认自己当时有那么愚蠢。


    只返过头眯眼盯着崔栖烬,装腔作势地摸摸自己的下巴,发出反派般的笑声,说,“重生归来,一场UNO,我要挖出崔栖烬那段情史里所有的一切。”


    池不渝在崔栖烬旁边的D坐了下来。扯扯裙子,按按帽子,然后从包包里拿出小镜子,掏出口红慢吞吞地补了补,才又将小镜子收起来,端端正正地坐在座椅上。


    听到这句话没有吭声,也没有大喊着加入陈文燃的阵营。


    崔栖烬半掀眼皮。


    把自己挂在脖颈上的颈枕拿下来,很自然地递给池不渝,才直视着陈文燃,讲一句,“无聊。”


    池不渝似乎歪了一下头。


    过了好一会,将颈枕接下来,盖在了自己穿短裙的腿上,小声说一句“谢谢”。


    动车开起来。


    陈文燃和冉烟返过头去,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些什么。


    高铁窗外风景开始流动,树木和蓝天吞咬站台,急躁浑浊的人工气息变淡。空气中飘出一款新香水的味道,类似于话梅糖加咖啡,萦绕到鼻尖,前调有些攻击性,后调却变得无比柔软。


    崔栖烬恍惚间脱口问一句,


    “你换香水了?”


    池不渝身上没有一处位置和她有接触,却又好像离她很近。她很近地说,


    “黑鸦-片,好闻不?姐姐送我的。”


    又是生日礼物。


    池水水永远不缺人送礼物。凡是能被想到的礼物,都有人会送她。不只一个生日是如此。池水水永远不缺人爱。


    “黑鸦-片……”


    崔栖烬轻轻重复这几个字,动车窗户吞掉一座山一个一个房子,她感觉属于自己的气味,也正在被她身上的黑鸦-片一口一口吞掉。


    最后落于一句,


    “挺适合你的。”


    不知道我准备的生日礼物,会不会也像这般适合你。


    五十二分钟的高铁时长,比想象之中还要长。此时又正值下午,正是最困的时候。很快,前排的冉烟和陈文燃就没了声,应该是睡了过去。


    连一向活蹦乱跳的池不渝都困得头一栽一栽,整节车厢似乎只有崔栖烬精神饱满。


    动车又飞过一座山头,池不渝的头再一次快栽到崔栖烬肩上。


    可这个女人却每一次都能及时醒来,然后不明所以地发出一声“唔”,紧接着头一晃,两根麻花辫一飞,又晃到自己的靠背上。


    虚晃一枪。


    虚晃二枪。


    虚晃很多枪。现逐腐


    崔栖烬正戴着耳机看王尔德,被虚晃多次之后,终于不耐烦地将池不渝按到自己肩上,冷冷吐出一个字,


    “睡。”


    一个字落下,池不渝不晃了。但刚开始在她肩上也不敢动,头歪七扭八地靠着。


    后来,等崔栖烬翻一页,终于试探着,动一动头。还以为她没发现,像打游击战似的,等她翻页再悄悄,这里扭一扭,那里理一理,甚至还偷偷拿出小镜子看自己的妆有没有花。


    等崔栖烬看过去。


    又装作什么没有发生,瞬间闭紧嘴巴和眼皮,像掩耳盗铃。


    这个女人真的很会装睡。


    崔栖烬想。


    但装了几分钟,池不渝装不下去了,干脆自暴自弃,假装被空气呛到,咳一声,然后迷迷糊糊地讲一句,


    “崔木火你在听啥子哟?”


    崔栖烬微微侧头,“随便听一听。”


    池不渝“哎哟”一声,又磨磨蹭蹭地讲,“我好像有一点晕高铁哟。”


    说着。


    还又半掀开一只眼睛,悄咪咪打量崔栖烬的反应,等崔栖烬看过去,又佯装唉声叹气,说,


    “我想听歌哟。”


    崔栖烬觉得好笑。


    大概是今天天气真的很好。


    她没戳穿池不渝如此拙劣的装腔作势,只是摘下一只耳机,头也不转地给了池不渝。


    池不渝喜滋滋地接过,戴上,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过,就乱七八糟地跟着耳机里的孙燕姿哼唱起来。然后趁间奏,有些惆怅地讲一句,“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我会当很有名的港台女歌手。”


    她甚至还给自己限定了要在哪里出道。


    崔栖烬懒洋洋地笑一声,然后翻一页书,“后来呢?你有没有得金曲奖?”


    “没有。”


    太阳暖烘烘地照着池不渝有些惆怅的脸,她哼唱着“honey honey”,然后叹一口气,再讲,“长大以后我知道原来孙燕姿是新加坡的。”


    崔栖烬笑。


    池不渝也笑。然后又说,“才怪。”


    “其实是因为我后来又喜欢上了霉霉,然后我又想去当欧美歌手,妈妈说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然后把我抓去学书法,说让我静静心。”


    “原来你妈妈也不是什么事都顺着你。”


    “那当然,要是妈妈什么都顺着我,我现在不就成街娃儿咯。”


    “也是。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还是觉得《好运来》天下第一。”


    崔栖烬被她逗笑,书的每一页都在抖,像随时快被吹走。


    池不渝看她笑,先是露出不太满意的表情,强调《好运来》本来就是天下无敌好不好,结果自己说完,又憋不住,在崔栖烬肩上咯咯笑,像头摇来晃去的鹅。


    五十二分钟的动车也摇来晃去。


    外面的村庄和小镇,山和太阳,也都摇来摇去,一切都像是醉了酒。崔栖烬也跟着摇来晃去。觉得自己好像坐在摇摇车上。


    她说自己小时候都没有坐过摇摇车。


    池不渝讲自己每一次路过就要坐,不让坐就哭脸,太空人,虹猫蓝兔,风车车和假老练,小木马,hello Kitty,大熊猫,小黄鸭……这世上就没有她没坐过的摇摇车。


    崔栖烬笑得没再翻一页书。池不渝笑得没再打一个哈欠。


    以至于前排的陈文燃和冉烟,意识将醒未醒之间,又同时迷糊地返过头来。


    陈文燃的墨镜耷拉到鼻梁上,困得不行,“你们两个?又背着我悄咪咪地笑什么呢?”


    冉烟眼罩罩住半张脸,处变不惊地把陈文燃的脸扭过去,“我求你莫管,每天跟个教导主任巡逻似的。”


    池不渝和崔栖烬同时噤了声。


    高铁到站。


    她们推着行李箱出去。


    陈文燃清醒过来,又问一遍她们刚刚在讲什么笑话那么好笑。


    崔栖烬说,“你是真的很好奇。”


    池不渝把刚刚讲过的事又给陈文燃讲一遍。陈文燃听了,先是十分夸张地配合着笑,然后转过头来,尤其狐疑地问冉烟,


    “这事有这么好笑吗?你快给我解释解释,求你咯,我是不是不年轻了耶?都听不懂她们小娃儿的笑话了?”


    冉烟翻一个白眼。


    池不渝又咯咯地笑。


    这次乐山之行的住所,是池不渝奶奶家,离市中心稍微有些远。她们打车过去,行李刚放下,就见到了池不渝的奶奶——


    是位戴圆圆墨镜烫着头,穿池不渝亲手给制作的多巴胺唐装,悠悠开三轮摩托出去买菜的老人。一见到她们,脸上维持着慈祥的微笑,手头动作却很流畅,偷偷将车头上挂着的奶茶扔到菜篮里。


    四川人很多都喊奶奶为婆婆。


    但池不渝还是保留着小时候的习惯,喊奶奶,甚至还直呼其名,到了之后,马上就冲到奶奶的三轮摩托上,掐着奶奶的腰,呲牙咧嘴地讲,“孟玉红!你怎么又胖咯,是不是不听我的话,又吃那些炸串和奶茶!!”


    话落,不等回应,就直接跳下车来,去前面的菜篮子里翻来翻去。


    池不渝奶奶眼疾手快,把菜篮子提到另一边,不理池不渝快要气炸,直接下了车,钥匙一拔,然后又快步走过来,十分亲热地选中崔栖烬,握住她的手,笑呵呵地拍了拍,


    “你们就是水水儿的朋友?一个个,长得乖得哟。”


    光明正大,趁此机会把那杯双倍啵啵的奶茶递到崔栖烬手里。


    池不渝气炸,“你还晓得找帮手!”


    然后又返过头来,像只在冒火的姜饼人,张牙舞爪威胁人的样子凶巴巴的,“崔木火你要帮她偷藏赃物你就是帮凶,到时候一块抓起来!”


    崔栖烬还没来得及讲话。


    就稀里糊涂地已经被池不渝奶奶握着手,说“进屋,进屋再说”。


    陈文燃在后边跟着,笑得快要撅过去。冉烟推着叽里咕噜的行李箱,给池不渝顺气,“我刚刚看了,是无糖的,没事,就这一次。”


    池不渝皱巴着脸,很严肃地讲一个道理,


    “你知道吗冉冉?”


    冉烟不明所以,“知道什么?”


    池不渝叹一口气,“当你在家里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个家已经有无数只蟑螂了。”


    冉烟被她这个形象生动的比喻哽住。


    池不渝又叹一口气,转一个圈圈,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很迷惘地讲,


    “我的行李呢?”


    冉烟推她往前走,“你一下车就跳到你奶奶摩托那里去了,才想起你那两箱行李啊?”


    池不渝后知后觉,“我不会忘记拿下来了吧。”


    陈文燃摇头,说“no”,然后用自己嘴里的棒棒糖指被拖走的崔栖烬,


    “你猜呢?”


    池不渝望过去。


    发现崔栖烬正很迷茫地被奶奶推着走,一个人很艰难地推了三个行李箱,左手臂弯里还挂一杯摇摇晃晃的奶茶。


    大概是注意到池不渝望过去。


    崔栖烬悄悄把挂着奶茶的手背到身后,一边点头听池不渝奶奶说着话,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她这边勾了勾。


    她站在了她这边。


    于是最后到乐山后的第一场奶茶大战……以池不渝的胜利,池不渝奶奶悔恨莫及的识人不清,酒鬼情侣的拍手鼓掌,以及崔栖烬的叛变——


    正式结束-


    乐山是座烟火气比成都更浓的小城。街头巷尾有老派旧巷烧烤炸串钵钵鸡,也有被新派青年推崇的铁轨小房子日系“小镰仓”。


    春日黄昏不似夏那么灼人。


    却似一幅尤其泼辣浓烈的老旧年画,笼统地盖在这座小城上,在家家户户的饭菜香气,以及新鲜拥挤的街灯里,瞬息之中变幻出无法描绘的无数种色调,再渐渐落幕。


    彼时,她们吃过一顿酒鬼情侣很感兴趣的钵钵鸡,又在路过夜市时分食过豆腐脑咔饼油炸绵绵冰烤苕皮,四个人都撑着肚子,在弯弯绕绕拥挤着人群的街里乱晃。


    最后,池不渝捧着一杯清爽的凤梨气泡冰,咬着吸管,摸摸自己的肚子,说自己的四个胃都饱得不行了,痛定思痛,决定要走出夜市,离这些害人精远远的。


    于是她们开始往人少的地方走,走了不知道多久,肚子里的食物消化得差不多。马路边已经没有这么热闹,灰蓝色的天压到头顶,海拔比较低,路边是修得像一条水平直线的绿化。


    陈文燃很茫然地转一转头,问这是哪。


    冉烟拿着手机看一看,说现在好像离家很远了。


    池不渝抱着凤梨气泡水,很自信地讲,没关系,反正在lu山的嘛,我们走不丢。


    路灯昏暗,道路敞开,一辆大卡车开过来,风吹得她们发际线纷纷往上飘。陈文燃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说冉烟的发际线又往上移是不是下次要戴假发出门,冉烟不留情面地铲了她一耳屎。


    池不渝挎着自己的新相机,说我怎么看不出呢。又是一辆呼啸而过的摩托,崔栖烬拽着差点一步往后退的池不渝,冷冷地讲——你先看路吧夜盲症。


    池不渝听了她的话,左右看了看,像个总指挥一样,捧着凤梨气泡冰摆摆手,让她们四个一个一个走,不要并排,不然很危险。


    于是她们像一排蚂蚁,中间隔着江风和水汽,排着队在夜间的马路上走。真的是很单纯地在压马路消食,连最后一个人跟第一个人讲话,都要拿出手机发微信语音,要么就是像青春片里那样大声喊另一个人的名字,这种行为在崔栖烬看来简直愚笨至极。


    “冉冉!”


    池不渝真的喊了,声音被夜风吞掉一点,但还是格外亮。周围都是黑的,蓝得发灰的,如果她的声音有颜色,那一定是鲜亮的红。


    崔栖烬走在最后,她前面是池不渝,右边是一条江,江风里有栀子花的气息。


    “水水儿!”


    冉烟也应了,甚至扭过头来看,模糊之间好像在笑。


    陈文燃走在第二个,不愿被忽略,于是干脆当起了传话筒,“水水儿!”


    巨大的风吹开池不渝新染过的发,她坚持每一步都要踩在柏油路上那根白白的线上,甚至还要伸展开双手,感受风的流经,看起来像头蹦蹦跳的小僵尸。却又在混乱当中笑得尤其松快,


    “我们拍张合照吧!”


    “我们拍张合照吧!”


    “好!”


    “好!”


    池不渝扭头看崔栖烬,还是笑成了眯眯眼,撒娇式地昂昂下巴,嗓门在风里头还是很亮,在春天还是像半边劈开的冰芒果,


    “你好不!”


    崔栖烬笑,却也点头,“好。”


    她们拍了不止一张合照——有四个人低头俯视着地面的姿态,池不渝讲崔栖烬的臭脸最严重;有四个人做很怪的表情,池不渝获得寿星特权,在其中偷偷扮漂亮;有四个人都摆迪迦奥特曼的姿势,表情严肃,崔栖烬觉得十分幼稚,却还是在相机咔嚓的哪一秒举起了手……


    最后一张她们四个人排排坐在一张长椅,头往靠背后面仰,池不渝把相机放在一条线的草丛上给她们拍照,拍出来四个脖颈苍白嘴唇鲜红只有半张脸的女鬼。


    最后相机被不知道哪里跑来的野猫撞掉,四个人一起钻进草丛里找,结果灰头土脸地钻出来,吓得一个路人尖叫着拎着包跑到十米之外。


    陈文燃还是很迷茫,“啊?”


    冉烟冷静拿出镜子照了照,又“啪”地一下关上。


    池不渝迷糊地皱皱鼻子,“我们是丧尸咩?”


    崔栖烬瞥她脸上蹭到的灰,又瞥她bulingbuling的眼妆,讲,“你蛮像女鬼的。”


    之后路过一家在夜里开门的租车店,酒鬼情侣提议要租电动车吹江风。


    电动车租了两辆。


    陈文燃一屁股坐在了冉烟后座,然后后知后觉地冲崔栖烬眨眼,


    “你该不会狠心让我们两个分开吧?”


    “拜托,吹江风诶,我不跟我女朋友一起吹难道还真要跟你一起吹哇?”


    崔栖烬看一看池不渝。


    池不渝也看一看崔栖烬,昂昂下巴,“我都可以。”


    崔栖烬瞥过去,“你会骑吗?”


    池不渝老实承认,“不会,而且还夜盲症。”


    崔栖烬认命地凑过去,看到小电驴上只有一个头盔,蹙眉,跟租车店老板对视一眼。


    老板歉意地抱拳,“不好意思哈,今天人多,头盔没得了,给你们打七折嘛。”


    冉烟回头,“你们只有一个头盔?”


    陈文燃作势就要摘下来。


    “不用。”


    崔栖烬率先拒绝这对酒鬼情侣的相让,将挂在车头的头盔拿起来,看一眼池不渝。晚上出来,池不渝已经换了一身装扮,现在是卫衣配短裤,腰上围着件衬衫,头发也散了下来,在肩头打着卷儿,还有一个颜色很亮的发卡。


    “你戴——”


    池不渝只说了两个字。


    崔栖烬就已经将头盔盖在了她头上,很利落地给人卡好卡扣,在她想要抬头看的时候,将她毛绒绒的头按下,很不客气地讲,


    “江边风大,你脑子不好,再冻就坏掉了。”


    池不渝不服气,还想辩解。


    崔栖烬不等她辩解,率先坐上去,特意往前面移了一点。


    于是池不渝没话讲,也乖乖坐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后,隔着一点距离,嘱咐,“那你小心一点开嗷,我们吹风不图快的。”


    “知道了。”


    崔栖烬应下。


    然后又朝冉烟微抬下巴,示意。


    冉烟一扭车把手,往前开了,两个人的衬衫衣角立马被鼓起来,陈文燃举起手比了个耶,然后发出一声很怪的音调。


    崔栖烬也扭车把手。


    车往前开了,她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江风吹起来,池不渝绒绒的头发飘到她颈下,弄得她后颈很痒。


    黑鸦片的味道变淡,还混着清爽微甜的凤梨气泡冰气息,后来她无数次回想,都觉得乐山江边的风对她而言就是这个气味。


    她们路过路边矮小的白色房屋,映着路灯的白色栏杆。车驶过一个减速带,一个颠簸,吓得池不渝拽紧崔栖烬的衣摆,好像很害怕她会掉下去,因为没有头盔而脑袋开花。


    透过后视镜,崔栖烬看到池不渝的脸——


    池不渝戴着圆圆半盔,发尾被江风吹着,眼周附近映着明亮的淡蓝的夜色。在减速带远去之后逐渐放松,眯起了眼,像一只毛发被风吹得很凌乱的白色博美。


    崔栖烬也看到自己的半边脸——


    头发很乱,嘴角却上扬,应该都是被风吹的。


    车不知道开到什么地方,马路越来越宽敞,同行的车越来越少。陈文燃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大叫一声“这是什么”,然后酒鬼情侣的车上传来嘈杂的音响声,熟悉的旋律响起。


    歌手本人还没出声。池不渝和陈文燃就同时在风里毫无顾忌地大声唱——


    给你我的心作纪念![1]


    她这辈子应该是注定当不了港台歌手了。崔栖烬看着她到处乱飞,快要飞到自己胸前的发,想说池不渝你抢拍了。


    她们骑两辆摇摇晃晃的电驴,大摇大摆地唱,后来连冉烟都加入。此时的街头好像只剩下她们一辆车,好像不是在离成都只有52分钟高铁的乐山,是厦门、台湾、大理和西藏……好像她们也不是都已经二十六七岁,而是刚毕业,在完成一场正大光明的毕业旅行,像四只斗志昂扬的青鸽,在不知名的马路任性妄为。


    唱到结尾又开始从头唱,车头录制的喇叭里只有这一首《青春纪念册》。陈文燃讲老板歌单还蛮老的,但还意犹未尽,关了音乐,干脆在风里大喊,“我们来接歌吧!”


    喊完这一句,也不管别人答不答应,就突然接一句,


    “爱情好像流沙~”


    崔栖烬感觉自己身后的池不渝蠢蠢欲动。她开着车,和冉烟一前一后,果不其然,池不渝下一秒就在她背后唱,


    “明知该躲它~”


    冉烟在嗡嗡的电驴声里接,“无法自拔。”


    风呼呼地吹着,将崔栖烬的发和池不渝的纠缠在一起。崔栖烬不出声,只是听,听她们三个又开始闹闹腾腾地,拐着往不同方向奔跑的音调,齐声往下唱,


    “是一再的做一再的错,不由我~”


    这天晚上,崔栖烬不记得这三个人到底唱了多久的歌,也不知道她们两辆小电驴开了多久。印象中是从满电开到快要没电,车越开越慢,都已经快要停下来,也不知道是在唱到哪一首,跨过哪一段路的减速带,更不知道池不渝到底是由于兴起,还是由于害怕,轻轻环抱住了她的腰……


    她隐约记得,在车快要没电,车速将吹在脸上的风变柔和的那个时分。接歌的几个人开始不停地用“爱情”接唱——


    陈文燃唱,“印象中的爱情,好像顶不住那时间。”


    冉烟接,“反覆的把你想念叫做爱情。”


    池不渝唱,“爱情究竟是精神鸦-片。”


    ……


    不记得是关于爱情的哪一首歌,不记得是哪一句歌词,池不渝忽然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在半明半暗逐渐消逝的马路里,先斩后奏地说——


    “我好像有点晕电动车咯。”


    崔栖烬在这段旅途中很放松,听见这句也只是慷慨地笑一下,笑声被风吹散。于是风在呼吸间游离,氧气却忽然变得稀薄。


    池不渝将下巴枕在她肩头,呼吸像只猫似的在她耳朵边上挠,像是总结陈词似的,轻轻再哼一句听不清歌词的歌,然后又用含着凤梨气泡水的嗓音,软软粘粘地问她,


    “爱情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啊崔木火。”


    车已经渐渐开不动了,崔栖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她看前面抱在一起享受静谧的酒鬼情侣,陈文燃搂着冉烟的腰,后脑勺看起来都笑得很开心。她又看后视镜里正在注视着她的池不渝——凌晨,或者是深夜的深蓝小城,反射朦胧星光,似乎有她的眼瞳那般迷离。


    “你们刚刚不是唱了那么多?”


    崔栖烬随口回答,她想,其实归根结底爱情就是一个很难的东西。


    “是哦。”


    池不渝听了就笑,抱着她的腰,下巴戳着她的肩,在风里眯着眼睛,尤其鬼灵灵地笑。就这样无厘头地笑了一会,隔着后视镜上氤氲的水雾,她望住她,又用几近要被风吞掉只剩下柔软的声音,问,


    “那你呢?”


    “我什么?”


    “你的爱情呢?”


    那一刻车已经快要慢到无法再前进,崔栖烬蓦然间仿佛看不到刚刚还在前方的另一辆车,天边有灰蓝的鸟飞过,在她们的车边留下倒影。她不知道她们是否在这个夜晚迷了路,不知道这辆快要没电的车,这些疑似幻觉的飞鸟要将她带往哪一个方向……或许她从始至终耽于某场失控迷航之中,挣扎却不曾真的逃脱过。恍惚之下,她只得望住与自己共车的唯一同伴——


    池不渝。


    池不渝,池不渝。


    瞬息万变的池不渝,永远处于计划之外的池不渝。


    那一秒钟崔栖烬在记忆中找寻今夜所有听到过的“爱情”,发现竟然没有一句有那么出神入化……


    能够分毫不差地定义她的爱情。


    第34章 「悲观主义」


    陶喆唱“爱情好像流沙”, 也唱“是一再的做一再的错不由我”;莫文蔚唱“爱情究竟是精神鸦-片”,也唱“还是世纪末的无聊消遣”;郭富城唱“反覆的把你想念叫做爱情”,也唱“不必有太多理由叫做爱情”……


    崔栖烬认为他们都唱得太简单。


    崔栖烬的人生哲学是——人类的本质就是一个人活着。这句话来自于《百年孤独》,她擅自将其改动, 将原话里的人生改作人类。


    原话里还有后半句——不要对别人心存太多期待。与此同时她也希望, 任何人都不要对她心存太多期待。这句话可以用于任何人身上, 当然也可以用于“爱情”。


    或许早在孩童时代。


    崔禾和余宏东就已教给过她这个道理——“你早该有自己的判断”“不要总是渴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一切”“我们只是局外人”……他们从不教她什么是爱情, 只教她在各种亲密关系里“独善其身”。


    她想起崔禾和余宏东, 她想这两个人应该也是出于“爱情”结合,至少这已经是世人眼中足够合格的“爱情”,育有两个女儿,兼顾自己的事业,彼此之间相敬如宾……她回顾自己所目睹的爱人关系,印象中能成为这两者这样的, 已经被外界称之为模范。


    可如果这就已经是爱情的最终定义,想必爱情也不是什么很难懂很值得反刍的东西。


    她又想起那则“成都一男子失恋主动撞车引起连环车祸”的新闻, 觉得爱情可真是人类历史上最难解的病毒,甚至没有之一。


    她还想起冉烟和陈文燃,这么些年这两个人总是吵吵闹闹, 分分合合。或许她们能一直走下去, 或许她们又会在不知哪一年分开。一切都是未知的, 都是无法确定的。


    她不喜欢无法确定的东西。


    她还是找不到爱情的定义。它是一切模糊黏腻的源头,是另一个人对自己生活边界的入侵。它可以很大, 也可以很小。她有时候觉得它很简单, 有时候又觉得它太复杂。


    她搞不懂, 所以干脆拒绝。


    她不止一次想起那部名字叫《爱情迷航》的独立电影,没有上过院线, 一小时五十二分钟,里头拍千禧年,拍两个女主角十几岁的时候在台湾,拍她们青春期在海岛城市的懵懂和碰撞,拍瓦蓝的天和海,拍她们两个快三十岁的时候到成都,一条相似的街,兜兜转转十几二十年找到自己迷航的爱情……总而言之剧情有点撇,节奏也莫名其妙,火不了应该也是有理由。


    但崔栖烬不记得自己有看过多少遍。


    她总是去看里面的两条热带鱼——


    一条黄色热带鱼穿new balance的黑色短袖,另一条红色热带鱼穿有做旧印花的白色短袖。


    黄色热带鱼说,巴拉巴拉。


    红色热带鱼说,噗噜噗噜。


    她看黄色热带鱼晃着红色热带鱼的肩膀,然后镜头一晃二过,到最后,她总是无意之间跟黄色热带鱼一齐说,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和好了哟”


    然后她想起怕水的海绵宝宝。三番五次,翻来覆去,不得安生。


    最开始这个账号底下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两颗星星,后来变成三个太阳一个月亮三颗星星。


    这个账号的头像也总是换来换去,最开始是一盆尤其漂亮的彩叶芋;某一段时间换成那时候很流行的故弄玄虚风格,一打开就是一只眼睛盯着她,总是吓得她要退出缓一下再去看;《冰雪女王》火的时候又换成穿蓝裙子金色头发的艾莎……个签倒是一直没有换过,一直都是那一句在崔栖烬看来不可思议的话。


    聊天的时候也总是喜欢发/企鹅转圈/这个表情。看多之后崔栖烬眼底她的形象,就是一只戴红围巾单脚站立转圈的企鹅。


    回过头去看。


    崔栖烬也不止一次觉得,能容许怕水的海绵宝宝,在她的企鹅账号里跑来跑去。要是将这件事讲给别人听,恐怕每个人都会认为这是个难以置信的意外。


    讲给谁听呢?崔禾?余宏东?想必他们的回答跟每一次都相差无几。余忱星?她应该会唯恐天下不乱。还是陈文燃?冉烟?她们不行,因为在认识崔栖烬之前,冉烟就先得知了wkeinauadqtqb的存在。


    又或者是……


    池不渝。怕水的海绵宝宝本人。


    似乎无论讲给她生命中的哪一个,都会破坏她如今已经固有的几段关系。


    但也正如她本人对“关系”一词所持有的悲观态度,她怯懦,固执,冥顽不化,至今都没办法将这段故事讲给任何人听。


    这不是一个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故事。但这是她生命中唯一一段无法被完全分类的关系,于是她只能将其归类于“爱情”。


    那段时间她不知道怕水的海绵宝宝到底是谁,只知道是一个头像顶着漂亮彩叶芋的笨蛋,在企鹅群里问来问去,还差点被引诱去跟一个中年男人线下面基。


    对于这件事,崔栖烬始终认为——


    自己投射给那盆彩叶芋的注意力,要比怕水的海绵宝宝本人要多。


    她是懒得管人的闲事。但植物不一样。


    但她也没想到,怕水的海绵宝宝会在这件事之后有这么多话可以讲——


    怕水的海绵宝宝:【Mine!你看看今天我的彩叶芋有没有好一点哦/企鹅转圈】


    wkeinauadqtqb:【我不叫mine】


    怕水的海绵宝宝:【那叫什么/企鹅转圈】


    wkeinauadqtqb:【……】


    怕水的海绵宝宝:【那还是叫Mine,比较顺口/企鹅转圈】


    她擅自给她备注为“mine”,从她那串乱码英文里抽取几个字母拼凑在一起,好似这样就可以显得自己很聪明。


    怕水的海绵宝宝:【Mine!你的头像是什么意思啊!你也爱吃菠萝冰冰吗/企鹅转圈】


    wkeinauadqtqb:【随便弄的,没什么意思,不怎么爱吃。】


    其实只是个小号,用来加热植群。至于头像……是某一天,余忱星突然放学来找她,请她吃这杯菠萝冰冰,她觉得刺得嘴巴好痛,于是拍了一张,只是随便拍了一张,随便当作了小号的头像。不可能当她大号的头像,是因为不想余忱星看见就翘起尾巴,觉得她为她请客的这杯菠萝冰冰感到开心。实际上,她从那一刻开始讨厌菠萝。


    想到讨厌的菠萝,她又忍不住问这个爱吃菠萝冰冰的人:


    【你不觉得一口菠萝里面像是有一千根针吗?】


    怕水的海绵宝宝说:【吞针也要吃啊!菠萝是全天下第一的水果好不好!】


    简直不可理喻。难怪她是海绵宝宝,还要住菠萝房子。


    不知道是她给了她什么错觉,怕水的海绵宝宝在这之后总是来找她,每次来她这里讲一些自己的事,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听——


    她讲自己很怕水,从来学不会游泳,所以是怕水的海绵宝宝,但是决定在成年之前要学会游泳。


    她讲今天看到了鸟叼院子里的柿子树上的柿子吃,然后被酸掉了一根羽毛。


    她讲自己特别喜欢热带,觉得那里的人都很坦荡。wkeinauadqtqb问为什么,她发一个企鹅单脚转圈的表情,讲因为在那里要穿得少啊。wkeinauadqtqb觉得好无语。


    她讲人一天是真的需要四个拥抱才能生存,这是有知名理论的!不是随便乱讲!


    她讲自己不喜欢活的毛绒绒,要是哪一天养宠物,她一定只会养没有毛的宠物。


    wkeinauadqtqb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在看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回复。


    回过头来看,兴许那个时候她正陷入一段很漫长的、迷茫而倔强的青春期,很坚硬地将自己框进一个边角尖锐的几何图形,拒绝任何人的交好,没有相信金木水火土就要同甘共苦,没有因为成为文娱委员就更热衷于班级事务,也没有与军训时就送给过自己芒果的池不渝变亲近。


    于是也从未想过,她会和一个网络上的人变亲近。


    她仍然自觉成熟地觉得,不应该随便在网上聊天,也不应该随随便便就跟一个没见过面的人交好。


    可大部分时候,也是她,总是矛盾的她,把自己强硬框进几何图形的她……对这样的她而言网络社交似乎更容易接受。


    于是那些时日,下了课回家,总会下意识地去打开手机,又或者是因为一些感冒发烧肠胃炎之类的小病小痛,在床上躺着百无聊赖,听窗外时不时传来鸟叫,这个年纪她不和别人一起看爱情启蒙的台偶韩剧和电影,也不看动画片漫画和小说……她的生活一成不变,于是她又去看孤零零的一串气泡,听企鹅里不断传出来的滴滴声,又总会忍不住回复这些很无聊的事情——


    【你很喜欢海绵宝宝吗】


    【这个季节已经有柿子吃了吗】


    【穿得少也可能会有秘密】


    【人类的本质是一个人活着,没有四个拥抱会活得更久】


    【没有毛的宠物?乌龟吗?】


    这样无聊的事情在网络世界反反复复地发生。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强调,你不要总是跟网络上的陌生人随便讲自己的事情,很危险。仙著服


    怕水的海绵宝宝又讲,不一样的,我直觉觉得你肯定是个大好人/企鹅转圈。


    wkeinauadqtqb:【网络是虚拟的,一切都可以伪装】


    怕水的海绵宝宝:【你有没有想过,其实网络才是真实的呢】


    wkeinauadqtqb:【笨蛋才会这样觉得】


    怕水的海绵宝宝:【好吧,我是笨蛋。但我还是觉得有很多话,很难讲给身边的人听哇/企鹅转圈】


    这个说法在当时尚且算新奇。后来她想她说得对,青春期是一段晦暗而敏感的路,布满惶恐尖锐的石子,迷雾般的河流,浑噩的星子,充盈自卑,胆怯,怅然,模糊间的情感启蒙……


    这些内容繁杂挤压着十几岁的少年人,像一场经久不散的梅雨。


    也许人们讲青春期都有生长痛好像也并没有错。也许她现在仍旧没有度过青春期。


    而当时的崔栖烬却无法认知到这一点,便没有再与海绵宝宝争辩。原本在网络上认识的人,就是仅凭网络信号产生联结,头像一黑,信号一断开,就消失掉了。


    这样的网络,怎么会是真实的?


    或许她的固执早在中学时代就初现端倪。


    过一段时间,她忽然意识到怕水的海绵宝宝消失了。


    她点开那个灰掉的头像,意外的没有多怅然,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


    她想果不其然,她的想法才是唯一正确,她早该有自己的判断。现实生活中的人都可以随时消失,随时离开。更何况是网络世界虚拟的人,连代号都可以是假的。就像她的“Mine”,原本也只是一串乱码中的随机字母,这并不代表她自己。


    于是她还是不抱期待地发了一句:【你还好吗海绵宝宝】


    她认为这是友好道别的礼仪。


    因为上次聊天结束,最后一句话是对方所发送。按道理她可以表达关心。


    那应该是在秋天,或许是冬天?她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那个时候,成都路边到处飘散着被踩烂的银杏果气息,味道很怪。总之这个季节的成都闻起来像被蒸透了的灌木植物。而网络世界是没有气味的,这个世界的太阳不烫,月亮不亮,星星没有光。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某个季节的更替,或者是某个人的离开,而散发出靡烂气味。


    不记得又过了多久,似乎并没有过很久,成都的道路仍旧布满金黄色的银杏叶。


    她经此想起是秋天,不怕水的海绵宝宝的头像变成了彩色,她头像下面的太阳还是不烫,月亮还是不亮,星星还是没有光,她和她说:


    【我姨妈去世了,我们给姨妈准备葬礼,她没有亲生女儿,不对,我觉得我就算她的女儿,所以由我给她来戴孝,抱歉哦,这一段时间都没上线,是不是有好几天咯?】


    原来才三天不到。


    【我忘咯。就是送给我彩叶芋的那一个姨妈嘛,葬礼期间我看到我的头像,还有看到你,就会想起彩叶芋嘛,也会想起姨妈,又怕我找你说些有的没的,要掉眼泪,然后你反而也跟着我难过】


    【所以我把头像换掉来找你啦】


    【对了,对不起哦】


    【我还是把那盆彩叶芋养坏掉了,挺对不起你的良苦用心的】


    这四条消息里没有一个企鹅转圈。崔栖烬擅长用符号捕捉人类的情绪。


    她在不知道是哪里的银杏树下坐下来,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走到哪里,满世界都是金黄色,扇形叶片一片一片地往下掉,飘到她头上,肩上,眼底……她想到底这些银杏叶是真的,还是那盆从未见到过实物的彩叶芋是真的?


    她坐在满世界的银杏叶里,给怕水的海绵宝宝发《寻梦环游记》的链接。


    她记得崔禾跟她讲——崔栖烬,你讲任何话都需要有材料支撑,否则就是撒谎。她找来对应的材料,以此来安慰怕水的海绵宝宝而不显露自己的笨拙。


    怕水的海绵宝宝看完电影,发了几个哭哭的表情,又给她发了电影反馈,感谢她的安慰,又发一句:【Mine,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好像章鱼哥哦。】


    wkeinauadqtqb:【我为什么要像一条章鱼?】


    怕水的海绵宝宝:【哈哈,只是打个比方嘛】


    wkeinauadqtqb:【我没有八条腿。而且章鱼哥不是很讨人厌吗】


    怕水的海绵宝宝:【谁说的!】


    wkeinauadqtqb:【大家都说。而且章鱼哥总是欺负海绵宝宝。】


    怕水的海绵宝宝:【哎呀,你不要听别人乱讲,其实章鱼哥没有人家讲的那么坏,可能只是……只是比较不善于表达/企鹅转圈】


    这真是一个新奇的观点。


    wkeinauadqtqb:【为什么觉得我像?】


    怕水的海绵宝宝:【我的意思是……】


    怕水的海绵宝宝:【Mine,你是真的/企鹅转圈】


    怕水的海绵宝宝:【至少对海绵宝宝来说】


    怕水的海绵宝宝:【你是真的】


    崔栖烬不觉得自己是真的。


    事实上,她一直对怕水的海绵宝宝存有戒心,基本不会随便泄露自己的真实信息。


    但是。


    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这种事情上用“但是”。


    但是……


    真实的反面也不一定是虚假。可以是隐藏,可以是秘密,可以是非常态化的真实。她不知道自己所表现的,这种非常态化的真实,到底有多少。有时候她翻过头去看那些聊天记录,不知道那里面的到底是崔栖烬,还是一个另外的人。


    她不明白,并且始终不太明白,为什么怕水的海绵宝宝总是在她这里跑来跑去。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容许这件事情的发生。


    只知道等自己回过神来。


    怕水的海绵宝宝这个人类,这个看似愚笨至极的代称,所有她抗拒的一切,都已经大摇大摆,完完全全进入她无法分类的领域。


    她总是在她面前撒娇,开始从一个没有形象、只有一串昵称的企鹅账号,变成一个爱吃菠萝冰冰,爱用戴红色围巾的企鹅转圈表情,出现之时总会带着“滴滴”音效,不停地滴滴她,一句又一句地喊她“Mine”的一个人类……她不喜欢并且难以忍受的人类。她连自己这个人类都不喜欢。


    再过一段时间,怕水的海绵宝宝又因为周杰伦的一首歌开始很亲热地喊她“Mine Mine”,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变成“麦麦”……两个世界加起来,都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喊她。


    到了最后的最后,她似乎和她有了同等程度的迷惘,不知道她们的关系到底处于哪个分类之中。但显然,她和她的处理态度截然相反。


    慢慢开始,海绵宝宝不停地给她说自己遇到的麻烦,她扭扭捏捏地问她要不要她们两个换成海绵宝宝和章鱼哥的头像,她问她之前有没有喜欢过别人哦,问她什么是喜欢,问她月考完有没有空可不可以跟她一起连线看一场爱情电影,她不停地从她这里索取一些她根本没有拥有过的情绪价值……


    而她竟然也容许这一切的发生,她容许她总是无理取闹的撒娇,她容许这个戴红围巾的愚蠢企鹅在她的世界里打转,她看到余忱星吃菠萝冰冰时,会想到怕水的海绵宝宝说菠萝全天下第一,于是也去尝试着吃会让自己嘴巴变痛的菠萝。


    她把静音键长时间关闭,她在一次又一次的生病发热,被围堵在孤零零的墙壁里时,心甘情愿地等待,等待将漆黑房间塞得满满当当的“滴滴”声,那个时候房间所有都漆黑,门被关紧不留任何缝隙,没有一块越变越大的三角形,只有那块小小屏幕是亮的,她沉浸其中,没有发现自己的近视度数在因此不断加深。


    她有时候也会听周杰伦的《Mine Mine》,然后在余忱星跑进来之后就立马拔掉自己的耳机,假装自己在学习。


    她听她的麻烦,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在第一时间来找她,但还是尝试着为她解决。她不喜欢章鱼哥,但她还是换了头像,左右也只是一个小号,而怕水的海绵宝宝也只是这个小号里的唯一好友。wkeinauadqtqb的头像仅怕水的海绵宝宝可见。


    她说还没有喜欢过别人,她说可以连线一起看电影,但要关闭音频,用打字交流,她说还没准备好暴露自己的声音……


    她在自己贫瘠的生活里,搜刮所能自己给予的一切情绪价值,然后犹犹豫豫地给出去,却又害怕全部给出去,害怕会被对方全部挥霍掉,所以像个吝啬鬼一样,每一次都只给一点点……


    这就是爱情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判断,没有人教她到底怎么给这种事情给出释义。


    或许在十几岁出头的年纪,在弥漫雨雾的潮湿青春期,爱情本来就很难搞懂,一切就是一道如此难解的题。不是写下一个“解”,翻到答案后面就会有一句话写——不要犹豫,这就是你的爱情。


    有一段时间,她回过头,用冷漠的第三视角凝视那段时间的自己,甚至会以为……自己已经不是崔栖烬。


    她以为。只是她以为她不是崔栖烬。


    直到很久以后的后来,2023年的冬,余忱星再一次犯病,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醒过来后声嘶力竭地扯开将自己束缚的氧气管,拼尽所有力气跟她讲——


    崔栖烬你总是心口不一,让想要去爱你的人被你一次又一次地刺穿,爱得鲜血淋漓。


    那时她早就已经接受,并且无计可施地接受这个事实。


    她,二十六岁的崔栖烬,居高临下地看与自己不那么亲密的同胞妹妹余忱星,尤其冷静地说,余忱星你不要再讲话,影响治疗。


    余忱星只是望着她笑,笑声极其微弱,像自嘲,像自轻,又像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戚,然后和她讲——


    可惜,我们两个连这一点都一样。


    可惜,她还是崔栖烬。


    那一串在2014年生成的乱码,早在2015年彻底消失。于是崔栖烬彻底明白,原本就没有两个世界,原本就是同一个世界——她的世界里只有“你乖一点,自己一个人”,只有“不要总是渴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一切”,只有“讲任何话都需要材料支撑”。


    对这个世界而言,那个世界的许多事情都是失控的,都是不正确的。而这里有被划分的范畴,有将她限制在崔栖烬可达范围内的一切。


    崔栖烬结束了那一场无法被定义的爱情,也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她依旧不喜欢任何人触犯她的内心,崔栖烬始终认为爱情是件无比糟糕的事,它让人失控让人不像平时的自己。而她无法理解,并且抗拒这种改变,她面对爱情的仅存反应是挣扎,她不喜欢自己被一个人类完完全全地看穿,她不甘心自己的情绪被另外一个人完全牵动,她的情绪没有柔软,只有干硬。


    或者从未有过任何改变。即便是在那场模糊混乱的爱情进行过程中。


    崔栖烬后来总是在漆黑的房间里做梦,梦里她被关在一个蓝色水族箱里,她坐在角落,双脚发凉,心肺之间溺满水,双手环抱住膝盖,像一个被困入其中的囚犯,不停有光在箱外扫射,试图寻找她的踪迹。


    她试图遮掩自己的存在,双手挡住刺眼的蓝光,有一道红色光点直射她的眉心,有不断回响的一道声音对她发出严厉的拷问——崔栖烬,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栖烬被困在其中,别无出路。


    她疲惫地靠在墙角,尤其悲哀地抬头,捂自己溺满冰水的心脏,一个字一个字地发出干涩的声音,对着四周密闭的玻璃承认——


    “崔栖烬总是心口不一。”


    “崔栖烬给出去过的爱情,让人血肉模糊大过温情密意。”


    “崔栖烬是个顽固的爱情悲观主义者。”


    没有任何回响-


    “崔栖烬?”


    “崔栖烬!”


    一束刺眼的光晃到视野,崔栖烬恍惚间抬眼——


    灰蓝的天,打转回来的小电驴,在她灯光模糊处举着手朝她晃悠的陈文燃和冉烟。


    眼前的所有轮廓都模糊。


    崔栖烬阖一下眼,再睁眼,是在后视镜里望她的池不渝,表情极为担忧,“崔栖烬,你怎么了?”


    她突然不喊她崔木火。她突然也喊她崔栖烬。她喊了她三声崔栖烬。这一刻崔栖烬感觉似乎有一道红色光点正中眉心。


    于是她尤其拙涩地发出声音,


    “池不渝,池不渝。”


    她想池不渝这个名字光是念出来,就已经像是爱情。不渝,不渝,念在唇边,绕在喉间,就已经牵缠全身骨骼。


    而我是真的吗?池不渝。你会不会一直都是真的呢?池不渝。


    车已经停了下来,江风还是在不停地吹,有栀子汁的气息,也有凤梨气泡水的味道,还有池不渝身上已经变淡的黑鸦片。


    此时此刻,2024年,池不渝坐在她身后,搂她的腰,犹豫地伸出手来,手指触到她发凉的眼皮,轻轻地从上面滑过,


    “崔栖烬?你怎么了哦?”


    最后,抿紧唇,将自己头顶的头盔摘下来,发丝张牙舞爪地飞起来,染了头发之后,还是很像动画片里的狮子王。


    而狮子王本人大概没有注意,只是将头盔盖到她头上,很认真地给她捂好耳朵,然后又贴紧掌心,强制性地把她的脸扭过去。


    严肃地查看了好一会。


    在她下巴上给她扣好卡扣,又像是教训她似的,弹一弹她下巴上的带子,“坐前面被风吹得眼睛都红了吧,还硬是要逞强,把头盔给我戴……”


    说完,手指头又轻轻戳她的眼梢,


    “小娃儿得很。”


    这一刻她想,或许她从未有一刻从那个水族箱里逃出来过。


    第35章 「人如其名」


    租车行老板开一辆旧到像吃了跳跳糖的货拉拉, 把没电了的两辆小电驴拖了回去,顺便很热情地将她们载到可以打车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四个人都很正常。


    陈文燃没有追问崔栖烬刚刚到底怎么了,只是和冉烟兴冲冲地凑在昏暗车灯下, 一张张地P今天用手机零散拍的几张照片准备发朋友圈。


    池不渝似乎也没有任何异议, 她坐在前排副驾驶, 听到冉烟和陈文燃略带羡慕地讲“水水啷个怎么拍都好看”, 还喜滋滋地将手举得高高的, 比了个自带音效的“耶”。


    过一个红绿灯又迅速收回,手扒在座椅上,威胁式地咬牙切齿,


    “那也不准直接发原图!”


    崔栖烬坐在她身后的位置。


    她不回头她就只看见她的后脑勺,她回头她就能看见她的侧脸。


    池不渝的状态与白天如出一辙。


    听到夸漂亮就乐颠颠地昂起下巴,低头翻看相机里的照片。


    翻到不满意的一张就抿起嘴巴不高兴, 翻到最后四仰八叉的女鬼那几张就咯咯地笑。


    翻到其他人不漂亮就自己漂亮的那张,又扬扬相机, 炫耀式地回头给她们看一看,等冉烟伸手过去想趁其不备删掉,又在这个时候忽然变聪明, 飞速地缩回手, 笑嘻嘻地嚷嚷——


    “这张我一定要在生日当天发朋友圈!”


    一切都原封不动。


    包括那个三角形, 还是未能被轻易撼动。


    崔栖烬不知道自己是该对这个情形维持庆幸,还是该生出没由头的懊丧。


    她在回途的车上始终维持安静。


    哪怕穿着很老派的滴滴司机, 忽然在经过一个夜市时, 突然兴起问你们年轻人是不是都挺喜欢周杰伦的……


    然后打开音响给她们放《Mine Mine》。


    陈文燃叹一口气, 很惆怅地感慨,说我们哪还算得上是年轻人啊。


    冉烟白她一眼, 说你别装怪,老娘风华正茂!


    而坐在副驾驶的池不渝笑得扑哧一下,貌似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没反驳,也没有提出对这首歌的任何异议。可能已经记不得那个虚伪的骗子Mine。


    甚至还一边翻着相机里的相片。


    一边跟着在车载音响里咬字愈发模糊的周杰伦,摇头晃脑地哼几句“喔我的眼皮跳一下”……


    崔栖烬懒懒靠在车头吹风,目光隐在流离车灯里,寻不到什么可靠的焦点。


    刚刚回去的时候。


    池不渝又哼哼唧唧地讲吹太多风口渴,于是买了一瓶峨眉雪,喝了一小半就嫌腻,拿在手里晃悠着气泡。


    此时呼呼着吹开崔栖烬头发的风,似乎都是从池不渝那里吹来的荔枝味峨眉雪的味道。


    崔栖烬心平气和地想——


    不知是这三个人都迟钝得没有发现任何端倪……还是都敏感得已经发现她的可疑。


    可还是相当默契地什么也不提,彼此对视几眼就已经是心领神会,携手替她减缓“爱情”这个问题带来的冲击。


    一切还维持着她所希望的不变。


    可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鼓噪。


    像存着一堆已经熄得干干净净的余烬,被一阵横行霸道的风吹过,风吹过的途中,始终咬紧牙关坚持没有复燃。如今风已经彻底吹过去,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反而平白生起蠕蠕余热。


    车开到了家。


    孟玉红还在隔壁改装成麻将馆的邻居家跟人摆龙门阵,见到池不渝脸色一变,匆促将手里那杯一点点扔给了旁边老太。旁边老太看见池不渝手一抖,但也还是硬着头皮认下这口锅。


    大概是自觉这个做法太过拙劣。孟玉红心虚地站了起来,还想说些什么。


    池不渝却只抿抿唇。


    很老成地叹了口气,闷头颓丧地说一句“算了”,就晃着那大半瓶未喝完的峨眉雪。


    转身进了屋,似乎就这样轻飘飘将这件事放过。


    孟玉红在原地愣了半晌。


    吸了两口奶绿,嘟囔着“今天这么宽容”,又朝她们三个笑了笑,跟牌桌上的几个老太笑骂了几句,就很利索地把那杯奶绿扔了,提着步子跟了上去。


    陈文燃和冉烟不约而同地对视,脸上表情变来变去,眉毛都要挤烂了。等崔栖烬看过去,又一瞬间收敛起来,很正经地跟崔栖烬讲,


    “你今晚想怎么睡?”


    崔栖烬慢条斯理地踱着步子。一步跨到台阶上,表情有些凉地回头,


    “什么怎么睡?”


    “就是房间啊。”


    陈文燃耸耸肩,


    “家里只有两个房间,你要跟我睡……还是咳咳……”


    说着被冉烟打了一下手。


    于是闭紧嘴巴,又小声地吐出几个字,


    “跟水水?”


    “我就不能自己睡?”崔栖烬蹙着眉心。


    她从有意识起,就没有跟任何人类同床共枕过。除了那一次……成都的初雪。


    陈文燃听了她的话,发出大声怪叫,“你让我们三个挤一起给你让一个房间?”


    “不是。”


    崔栖烬还不至于这么想,


    “我是说,我可以出去订酒店。”


    “不太好。”冉烟摇头,婉言对她的提议提出异议,“毕竟已经来了水水奶奶家里,长辈又在,行李今天都已经搬过来了,这时候这么晚还要一个人出去住,老人家心里难免会多想……”


    说得也在理。


    崔栖烬还是扭紧眉心。想到要在清醒的状况下和另一个人同床共枕,就已经觉得别扭。


    偏偏上楼的时候,陈文燃还不停在她耳朵边上煽风点火,


    “就是就是,而且水水可能也会不高兴,毕竟是她的生日,你不能让她不高兴吧!”


    那一点余热还没完全压抑。崭新的一阵风,就又已经摩拳擦掌而来。


    崔栖烬没了办法。


    慢慢腾腾地上了楼,又瞥见池不渝已经蹲坐在沙发跟前,面前摆着瓶瓶罐罐,手里在忙乎着卸妆。


    而孟玉红在池不渝身后坐着,脸上敷池不渝给她带的面膜,喝池不渝那瓶没喝完的峨眉雪,有滋有味地看电视机里在放的一部古早台偶,两个演员泪眼朦胧地对视,说一句老套的台词——因爲擁有,就是失去的開始。[1]


    看到她上了楼。


    池不渝昂昂下巴,在吵嚷的电视机声音里,喊一声,


    “崔木火!”


    她又开始喊崔木火了。


    崔栖烬略微松松紧绷的背脊,走过去,想着不挡孟玉红看电视,便在池不渝面前蹲下来,


    “怎么了?”


    池不渝大概是没想到只是喊一声,她就直接蹲在了自己面前。于是愣怔地眨眨湿润的睫毛,才小声地讲,


    “就是想问一声你要住哪个房间?”


    此时,陈文燃和冉烟已经在推着行李箱轱辘轱辘地晃。而电视机里像是演到什么重要片段,孟玉红咕噜咕噜地喝着峨眉雪。


    荔枝味的汽水飘荡在鼻尖。崔栖烬不太自然地压低声音,“我都可以。”


    “都可以哇?”


    池不渝大概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回答,又诡异地停顿半会,才呼出湿湿的气息,像电视机里那对纠葛的主演那样慢吞吞地讲,“我还以为你要一个人睡,想着我就跟我奶奶睡也不错呢……”


    “那就——”


    “那就和我一起吧!”


    还没等崔栖烬讲完。池不渝又快速截断她的话。


    然后不等她回应,又自顾自将刚拆开的面膜敷到脸上,一张脸瞬间变得白花花的,在电视机光影变幻下,像一只万圣节的幽灵。


    幽灵扑扇着睫毛,昂昂下巴。


    很熟稔地拍拍她的脸。手上湿湿粘粘的,应该是面膜水,


    “快走快走,你们几个都快回房间不要闹我!我马上又长大一岁,要和奶奶聊一些我们之间的悄悄话了,不能让你们听到咯。”


    拍了几下之后才后知后觉。


    手掌心僵在空中,手指并拢,像握了一个鹅蛋,滞缓地转了一个方向。


    朝她眨了眨眼。


    目光很不明显,从她眼梢滑过去,再犹疑地落到自己面前的瓶瓶罐罐上。


    有些犹豫,但还是讲,


    “你还要紧不?”


    她指的是她刚刚莫名其妙在风里红了眼眶。明明已经体贴地替她找好了一个解释……却还是在这之后忍不住询问。


    崔栖烬心不在焉,抹了一把自己脸上黏腻的面膜水,丝毫没想起嫌弃有关的事情,轻轻地讲“不要紧”。


    移了一下脚尖,准备站起身来。


    却又犹豫,看一眼沉浸于台偶剧中的孟玉红,再去看池不渝被面膜盖住的侧脸,好像那点余热又被吹起,于是她还是再次陷入一种神奇莫测的磁场,忍不住讲一句,


    “你不要想太多。”


    池不渝正扯着面膜角角。听到这句,动作停了几秒。


    电视机声音这时变得嘈杂无比,传来一集演完的OST,而沙发上的孟玉红似乎已经睡着了,很不明显地打起了呼噜。


    池不渝佯装咳了一声。


    然后抬抬下巴,轻轻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才故意凶巴巴地讲,


    “快走吧你!不知道在给我乱讲一些什么东西!”


    一句话里似乎有两个感叹号。


    崔栖烬的脚已经蹲到酸麻,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呈现出什么样的反应。也许明天过后就会好,每个人都会装作遗忘她在今天晚上红了眼睛这回事。


    这是她二十六年人生里总结的重要经验。对任何一个成年人来说——只要装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那就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她被孟玉红的呼噜声唤醒,台偶的片尾曲还没演完,池不渝已经没有再讲话。


    她犹豫着,站起了身,跨过沙发,又听到池不渝突然喊她,“崔木火。”


    “嗯?”


    她回头,看池不渝在电视机光影下的后背,愣着神,听池不渝极为小声地讲,“今天晚上大家唱这么多歌都有些情感充沛……”


    说到一半。


    又有些别扭地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讲,“所以……”


    “所以?”


    “对,所以。所以允许你眼睛莫名其妙地红一下,但明天就不可以了哦。”


    崔栖烬看着她,不发一言。


    她看这个人在这个时候始终背对着她,将脆弱后颈交予她。她想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注视着她的她到底是什么模样,看不到她的糟糕,拙劣和混乱。但这个人还是有那么无私,有那么慷慨,主动为她避开危险之地,为她寻求陷阱之后的转圜余地。


    她始终是一阵无意识的风。而她始终是一片沉重而自私的云。


    大概是她很久没有讲话。


    池不渝僵着背,好一会,终于回过头来,十分狐疑地盯她一会,大概是以为她又红了眼眶,仔细查看,看清了才“哼”一声。


    本想恶声恶气,却又考虑到孟玉红的呼噜声,于是尤其气哼哼地表示威胁,


    “我是寿星我说了算!”


    崔栖烬没有红眼眶,而是没由来地笑了一下,像是被这阵风打败。


    终于点头,


    “好,寿星说了算。”-


    这天晚上,寿星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房间。


    崔栖烬洗漱完,穿好自己最整齐的一套睡衣,很平和地将双手盖在小腹。


    因为等待池不渝的归来而失眠。


    她一个人,十分有界限感地躺在半边床上,睁了很久眼睛,也没等到池不渝。


    不知是什么时间。


    她强制自己闭眼,在脑子里数鱼,一条黄色热带鱼游过,两条红色热带鱼游过,三百五十六条池不渝恶声恶气地游过……线诸敷


    她迷茫地睁开眼。


    抿着唇。


    交握在小腹的双手很不安分,左手盖到右手,右手又盖住左手,最后两只手都放到腰侧……


    她烦躁地掀开被子,下了床。


    打开门。


    电视机还是在客厅里没完没了地放着,沙发上缩着两个人。


    一个是换上成套粉条纹睡衣的池不渝,头发应该是洗过,很柔顺地披在肩上,眼皮闭着,表情很安静,像是睡着了,很安分地缩在孟玉红的怀里。像一颗从冒芽开始就足够被珍重,从未被摘下来过的……


    春雪桃。


    另一个是孟玉红——


    刚刚看台偶打瞌睡得不行的老人,深夜却已经没有在打呼,环抱住池不渝的手,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池不渝拍背。


    电视机上在放川剧变脸。孟玉红看得笑眯眯的,一转眼,看到有些迟疑走出来的崔栖烬,给池不渝拍背的动作还是不停,问她是不是因为认床睡不着。


    崔栖烬摇摇头。


    看一眼在奶奶怀里睡得很熟的池不渝,没由来地提了提嘴角。


    孟玉红注意到她笑。自己也笑呵呵地问她,“我们水水儿很娇气吧?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大人给她拍背来哄睡。”


    虽然是在说不好。可语气却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崔栖烬也没觉得池不渝不好。


    她又摇头,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又笑一下,才讲,


    “只有她值得被这样对待。”


    孟玉红恰好在这时打了个哈欠,没听清她说的话,问了一句“什么”。


    崔栖烬说没说什么,接着又回房间。


    找来床上分好的两床被子中其中一床,还是春,夜里会冷,她没让孟玉红起身,十分小心地给池不渝盖了上去。


    池不渝倒是也从容。


    没察觉到什么不对,被子一盖上去,就很自然地抬起下巴,在孟玉红怀里缩了缩脑袋,一股脑儿地蜷了进去。


    孟玉红给她整理着被子。


    嘟囔了几句“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让这么多人操心”。


    然后又转头,努努嘴,跟崔栖烬讲——


    帮我把电视机声音调低一点吧,哎,对,别全部关了,我们水水儿从小睡觉就不太安生,别的小宝宝成天成夜睡觉,她就得哄,要听故事听笑话听安眠曲,听这么些个了还不睡,还得要抱在怀里,脑袋不能理人,离人就放着嗓子哭,放下一会也哭,就喜欢被人抱着,九岁了都还要跟妈妈要跟姐姐睡,一个人很难睡得戳,睡熟的时候喜欢听点电视声,一关了吧,她就得醒……


    我们水水儿。


    崔栖烬在心里将这五个字过了一遍,她想孟玉红这样讲,冉烟这样讲,甚至有时候连陈文燃也在不经意这样讲——全天下都要对这一个人温情脉脉,这一个人也值得全天下都对她深情厚意……


    我们水水儿。


    又过了一遍。


    她帮孟玉红调低了电视机声,又看了一眼她们的水水儿,不声不响地进了房间-


    不知是不是纱窗没有关好,陈文燃被嗡嗡叫的蚊子咬了好几口,一边不耐烦地挠着,一边从床上爬起来,翻箱倒柜找出一根蚊香点上,紧了紧纱窗,准备再上床,就隐约瞥见外头一个人影孤零零地坐着——


    夜里应该不知不觉地下了一场雨,树都是湿的,沉甸甸的往下压,这人就穿一身白色睡衣,黑色长发披着,在树下台阶上坐着,抱着膝盖,格外凄凉。


    想到已经快清明节,陈文燃被吓到往床上一缩,不敢再睁眼。


    冉烟翻了一下身,嘟囔着问她怎么了?


    她吞了一口口水,刚想怪叫,却又看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冉烟,强制自己闭上了嘴巴。


    过一会。冷静下来。


    陈文燃抱着枕头,小心翼翼地凑到窗户边上,再揉揉眼睛,总算看清这人的脸。


    松了口气。


    但又马上提了起来。


    这么大半夜,崔栖烬一个人坐在外面做什么?难道是不想两个人睡所以干脆在外面装鬼喂蚊子?那要是真这样,她可得好好说道说道,这么想着,便抱着枕头,走了出去。


    客厅黑漆漆的,没有人在。


    陈文燃摸索了好一会,才像做贼似的打开大门,踏出去的那一秒风吹过来,先是闻到了雨水灌溉树木的气息,再是听到了一道极为干瘪又极为熟悉的声音——


    “I love U~”?


    是在哪里听过来着?


    陈文燃抓耳挠腮地去看崔栖烬——


    空气湿漉,月光迷乱,有残留雨点从树叶上一滴一滴砸下来,光影尤其朦胧。崔栖烬坐在树下,抱着膝盖,面前摆着一个行李箱,应该是刚刚打开过,盖着,却没有扣紧。


    她手里捏着一个东西。按一下,那东西就亮一下。


    白色的光,却又在夜里莫名有点发蓝,发灰的蓝,潮润的蓝。


    那东西亮一下,崔栖烬没有表情的脸也跟着亮一下,悄然的春夜便响起突兀的几声——


    “I love U~”


    “I love U~”


    “I love U~”


    她像一个……


    陈文燃绞尽脑汁,很勉强地想出一个比喻。


    她像一个从来没有玩过玩具的小娃儿,嘴里对此不屑一顾,晚上却偷偷出来按了一下又一下,听一个旧了的史迪仔,跟她一句又一句地讲——


    “I love U~”


    不知道按了多少下,有多少滴雨砸下来,陈文燃还是走了上去,轻轻喊,


    “崔栖烬。”


    崔栖烬愣怔几秒,回头。


    她没有戴眼镜,睫毛上雾蒙蒙的,像是有很多滴雨在此流经过。


    “怎么这么晚不睡在这里玩玩具?”陈文燃打了个哈欠,坐在了她旁边。


    崔栖烬抿一下唇,试图将手里的史迪仔藏起来。


    “行了。”


    陈文燃笑得不行,“我都看你玩十多分钟了,有什么好藏的。”


    崔栖烬撇一下嘴,手还是背过去,将那个史迪仔捏在手里,捏得紧紧的。


    陈文燃又讲,“这东西压根儿不是忱星的吧。”


    崔栖烬表情淡然,“我从来没有讲过是她的。”


    陈文燃点头,“行,那是我误会了。”


    崔栖烬没有再继续讲话。


    这个雨夜有风声,有树叶哗哗啦啦的声,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摩托声和狗吠。一切都不是很安静,其中最安静的,还是她面前的崔栖烬。


    陈文燃看了她一会。


    忽然有个念头经过,她想崔栖烬应该不是第一次这样做,她不是第一次这样在夜里偷偷按响那些,永远重复,永远单调,永远干瘪,永远没有情绪的……


    I love U。


    “水水儿呢?”过了半晌,她问,“你不会是不想跟别人睡所以干脆出来喂蚊子吧?”


    崔栖烬没有戴眼镜,看人就得眯着眼睛,这会穿着睡衣,双手环抱膝盖,背微微放松。不像是她平时特别端正特别祥和的坐姿,表情和行为看上去,都特别像个小孩子。


    她坐在雨里,树下,就跟像蜷缩在母亲怀抱里似的。


    “没有。”


    崔栖烬摇着头说,“她跟奶奶去睡了。”


    陈文燃“哦”一声,“那你干嘛不去睡觉在这里喂蚊子?”


    崔栖烬看她一眼,“睡不着。”


    陈文燃想当然,“做噩梦了?”


    却没想到崔栖烬竟然真的点头,说“嗯”,然后又将头埋进膝盖里,声音沉沉,


    “你进去吧。”


    陈文燃一直觉得,崔栖烬独处时候的气质,很像某种灌木植物。


    不张扬,不突显。自顾自地生长,自顾自地接受,能很好地适应所有天气。


    好像天塌下来,都不会有任何事情能影响到她。


    她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只知道,崔栖烬大概率不会跟她讲,无论是困惑,煎熬,还是痛楚……这个人从来不会主动寻求帮助。这个“不会”大部分时候是抗拒,但也有的时候……


    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无计可施。


    陈文燃叹了一口气。


    很慷慨地伸手过去,拍了拍她的背,故意用十分同情的语气讲,


    “哎哟小可怜,跟姐姐讲一讲到底怎么了嘛?是哪个坏蛋欺负你了?”


    崔栖烬箍紧的双手动了动,白到苍郁的手指紧了紧,像是被她恶心到。


    紧接着,又一言不发地将她的手挪开了,背脊凹下去,两块很细的骨头凸出来,把睡衣的褶皱都撑开,像一幅被铺得很平整的画。


    过了片刻,轻轻地讲,“我没事,明天就会好的。”


    陈文燃好话坏话都说尽,无计可施,忍不住吐槽,“你个犟种!最好是明天给我好掉!”


    崔栖烬沉默。好一会,树上又一片雨砸落下来,她忽然笑了。又笑了好一会,然后轻轻说一声“会的”,停顿了很久又突然冒出一句,“有人跟我讲我明天必须好。”


    “谁?”


    崔栖烬不讲话了。只闷着脸,轻轻启唇,“你该进去了,这里全是蚊子。”


    陈文燃气鼓鼓,“你也知道我现在在陪你喂蚊子啊!快点讲!不讲拉倒!”


    崔栖烬抬起头来,有些疑惑,“你现在讲话怎么这么像池不渝?”


    陈文燃翻一个白眼,“要不要我现在把你的水水儿喊过来呀崔木火?”


    “不要。”


    崔栖烬快速拒绝,又将脸埋进膝盖,“你不要去吵她。”


    说完像是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对,很别扭地咳嗽一声,又像只蚊子嗡嗡叫似的强调,


    “我的意思是,她也不是我的水水儿。”


    陈文燃“哟”一声。


    “不要拉倒!”


    “你以为我真的会为了你去把我们水水儿吵醒啊!”


    听她这样讲。


    崔栖烬也不恼,只是又开始笑。陈文燃怀疑崔栖烬偷偷喝了酒。或者没有喝的话……


    要不要干脆去找点酒过来,别人不都说借酒浇愁的?


    想到这里,她看一眼埋着头像是要睡过去又像是在思考人生的崔栖烬,蹑手蹑脚地进了门,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出来,又尤其谨慎地关好门,再踏出来,她再一次看到崔栖烬的背影,分明没什么变化,却忽然之间愣了神……


    崔栖烬还是坐在那里。


    抱着膝盖,背影有些惆怅,左手里拿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像是手机。右手重新开始按响“I love U”,一次又一次。像在一次又一次地按响自己的迷茫,惶惑,和一筹莫展。


    陈文燃拎着两瓶冒着冷气的冰啤酒,忽然放慢了脚步,在她沾着雨水的零碎脚步声中,她听到树下的崔栖烬语速很慢地吐出几个词,


    “我明明……我明明……”


    格外困扰的语气,“明明已经把这些东西都关起来了,还锁到了行李箱里面。”


    崔栖烬的声音里似乎也冒着湿气。或者是说,她整个人就像一团湿气一样,坐在那里。


    “可我好像忘记了,行李箱有轮子,它长了脚,或者是,它本来就可以飞,它不由分说,它在我的房子里滑来滑去,它让我找不到,它让我忽略,可它一直存在,一直无处不在,它明明已经被我收起来了,怎么会又那么轻易出现,它明明已经被我上了锁,怎么会又能被你那么轻易地打开,被我打开,它一直跟着我,它寸步不离,甚至还跟我来到这一座没有记忆的城市……”


    陈文燃一直觉得,崔栖烬是一个做任何事都不愿意拖泥带水的人。但后来,她不止一次地看见过,或者是得知过——崔栖烬总是做一些折腾来折腾去,折返而矛盾的事情。


    例如,明明走了还是又走回来,站在那个loopy雪人旁边,一个多小时,就只是为了不让人破坏她的雪人。


    例如,明明已经下了楼梯,跑到了街上,却又还是走回去,跑到灯具店里去买灯泡,折返回去给人换上新的灯泡。


    例如,明明挂断她在第一次分手后的求助电话,说“不可能”,却又在十秒钟不到打过来,不耐烦地问她“你现在在哪儿”。


    例如现在……明明在她面前时会很执拗,将玩具藏起来不给她看,却又趁她离开,一下又一下地按响,听一个史迪仔讲那一句很机械的话。


    她矛盾到像是可以将自己拆成两半。


    崔栖烬,崔栖烬。


    陈文燃在心里默念两遍,心想连这个名字取得也实在是过于贴近。


    不知她的父母在取名时会不会得知这一点,或者是因为取了这个名,所以逃不开的命运早已拽住她的生命,于是崔栖烬的生长轨迹始终逃不开这两个字?


    ——栖烬。


    栖息的栖,余烬的烬。


    她记得崔栖烬自我介绍时,总喜欢用这一组词。


    一个字是木,是带着活气的栖,抽象的豁亮。


    一个字是火,是带着死气的烬,具象的悬浊。


    到底哪个是真正的她?或许两个都不是,或许两个都是。


    人果然都如其名。


    陈文燃静默地想着。


    她走过去,在崔栖烬旁边坐下来,呲啦一声,将一罐冰啤酒易拉罐拉环拉开,递到右边,直直盯着从树上滴下来的雨,不去看崔栖烬。


    很久,冰啤酒被接过,气泡细密的声音还是在寂静的夜里涌。风吹过来,有些凉,她感觉到崔栖烬就坐在她旁边,像那些泯灭了的气泡,也像被雨浇湿的灌木,格外轻,又格外沉。


    她听到崔栖烬喝了一口冰啤酒,静静地,却尤其迷惘地讲,


    “她怎么可以,完全不听我的话?”


    陈文燃叹一口气,也咕噜咕噜喝一口冰啤酒,听到这里擅作主张,将这句话里的TA认作“她”,然后没什么由来地想——


    不知等今夜这场雨熄干净,崔栖烬会决定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


    第36章 「多云转小雨」


    二十六岁生日的前一天, 天气预报讲“lu山多云转小雨”。日头钻到树中央,像一颗灼灼心脏,麻雀在心脏中央叽叽喳喳叫。


    池不渝无声地“啊——”,张大涂好口红的嘴巴……


    咬到一块奶奶给喂的耙耙柑。


    汁水“噼里啪啦”地炸到口腔。


    她噼里啪啦地连嚼几下, 气势汹汹地看一眼在沙发上蒙头睡觉的崔栖烬——


    平躺, 被子从脚拉到头顶, 整个人只有手露在外面, 双手阖在一起。还看得见一点点头发, 从卷成团团的被子里乱乱地垂下来。


    睡得倒挺沉。险住富


    宁愿睡一晚上沙发,也不进去和她同一个房间!


    孟玉红自己一口咬了半个耙耙柑,剩下的都给了池不渝,拍拍彩色波点被罩的一角,从门槛踏出去,笑呵呵地和晒太阳的冉烟她们摆摆龙门阵, 讲今天天气怪好……


    池不渝恶狠狠地嚼着耙耙柑。


    看崔栖烬还是整张脸都被埋在被子里,睡得很香, 忍不住伸出手去,隔空比了一个掐脖子的姿势,心满意足地拍了好几张照片, 才放下。


    崔栖烬这时也已经有了动静。


    双手动了动。


    往上挪了一点点。


    池不渝挺挺脖子, 抬了抬下巴, 又拿起小镜子照了照,昨晚睡之前忍不住喝了饮料, 现在有点水肿。


    她忧心忡忡地撇撇嘴。


    去看崔栖烬。


    崔栖烬的手挪到一半又在胸口处停下, 好像是睡懵了, 停了好一会,才慢慢吞吞地将脸上的被子掀开。


    下巴微抬, 将被子边檐压紧。


    两只手又滑下去,很自然地在小腹的位置交叠。


    然后不动了。


    类似于一种闭目养神的表情。


    但是又没有闭眼睛,而是很懒洋洋地看着天花板,时不时眨动一下。


    很平和。


    池不渝单手撑着下巴,没有上妆的位置,眨巴着眼,嚼着耙耙柑,觉得崔栖烬好像一台很老的电视机开机之后在进行缓冲。


    池不渝耐心地等着她缓冲。


    两分钟后,崔栖烬还在看天花板,还在按照一种特定频率眨眼睛。


    池不渝忍不住出声,


    “崔木火。”


    崔栖烬没有反应,阖紧了眼皮。


    池不渝“咦”一声,凑得更近,蹲在了沙发面前,小声地喊,


    “崔木火!”


    崔栖烬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


    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半掀开,看她一眼,又去看天花板,良久,动了动喉咙。


    “我喝了酒。”


    怪不得声音有些嘶。


    池不渝“哦”一声,又跳开了,坐到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又慢半拍地瞪大眼睛,


    “你昨天晚上跑出去偷偷喝酒了?”


    “和哪个哦?”


    “喝了好多嘛?”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大概是因为酒精作用,崔栖烬的反应也很慢,过了好一会,才将手轻轻抬起来,遮到眼皮上,咳嗽了几声,竟然也哑着声音,一个一个回答,


    “就……睡不着。”


    “和陈文燃。”


    “喝了一点点,就几口。”


    说完之后,又将手缓缓抬下来,眯着眼睛看她一会,一边问“几点了”。


    一边把手伸到茶几上,去摸眼镜。


    眼镜没摸到。人往外一扭,反而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


    吓得池不渝连忙去扶。


    结果崔栖烬又顺势脚一软,坐到了地上,也不急着站起来,而是就地发了一会愣,眨了几下眼,揉揉眉心。


    池不渝有点担忧,又有点生气。


    她想崔栖烬为什么要突然喝酒?为什么昨天晚上会睡不着?是不是因为她那个问题?是不是就因为那个歪婆娘!


    但池不渝也不急着严刑拷打。


    也没有怒不可遏地问这个人腰不好为什么还要睡沙发。而是赶紧把眼镜拿着,给人递过去。


    “你是不是还没醒酒哇?”


    崔栖烬接过。轻声说一句“谢谢”。


    动作很慢地戴上眼镜,看她一会,镜片下的睫毛刮了一下又一下,


    “我应该都没有喝醉。”


    然后就撑着,站起来,但目光还是在她身上停留,好像是在找些什么东西,又好像是开机缓冲时间段已经过去,然后在看着她思考一些什么。


    池不渝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睡沙发?”


    “不是……”


    戳戳沙发角,“不是说好了要跟我一起嘛!”


    怎么等她从奶奶房间睡醒,打着哈欠拿着枕头回去,就看到这个人缩到沙发上去了。


    “我喝了酒。”崔栖烬言简意赅地讲。


    “喝了酒怎么就不能和我睡咯!”池不渝不服气。


    一句话说得太快。


    意识到有歧义,又迅速闭紧嘴巴,瘪了一下腮帮子,才讲,


    “我不是那个意思……”


    崔栖烬不讲话。


    然后又扶一扶眼镜,慢慢悠悠地撑着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路过池不渝身边,拍拍她今天一大早醒来特地绑好的哪吒头。


    像往常的语气,轻飘飘地喊她,


    “笨蛋。”


    保证自身整洁是与人同床共枕的基本礼仪,也是崔栖烬恪守的生存法则之一。


    即便她的生存法则已经一变再变。


    最开始是拒绝和另一个人使用同一片空间,后来允许另一个人在她的空间里吃掉渣的饼干,再后来到了乐山,无可奈何地接受与另一个人同床共枕……她不知道会不会继续变下去。


    可是昨晚。


    和陈文燃在屋外喝完酒回来,她有些头晕,想进房间,可看到那层被孟玉红铺好的藕粉被单,她昏昏沉沉地将头磕在门边,思考到底是哪个粉色脑袋会那么喜欢粉色——三个房间,四床被子里,唯一的藕粉色。


    然后就迟迟没有踏进去,倚在门边站了半晌,嗅到自己身上极为淡的酒味,不太满意地皱眉,最后晃晃悠悠……


    倒到了沙发上。


    那一刻她晕晕乎乎地想,至少不能让某个粉色脑袋的藕粉被单,沾上那么难闻的酒味-


    第二天安排的行程是泡温泉。


    池不渝在大佛旁边订了一个汤泉酒店,本想带着孟玉红也去,孟玉红一听说泡温泉,一摆手,很嫌弃地说自己要去打麻将。


    按照二十六年的生存法则来讲,崔栖烬死也不会参加类似于泡温泉这样的集体活动。袒露四肢,与几个人类泡在同一片水里,对她而言是一件极为不优雅也不舒适的事情。


    可她还是来到了这里。


    在虚岁二十七岁这一年,她做了许多自己之前认为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兴许她的三角形早就已经不知不觉被入侵,成了软绵绵的泡沫。


    温泉是私汤。


    崔栖烬第一个换完衣服出来,沉到了冒着白气的水底,背脊绷紧,靠在池壁。


    第二个是冉烟。


    她披着浴巾出来,沉到水底才放开,然后十分谨慎地问崔栖烬有没有把小卡片写完。给池不渝过生日的计划,最终还是定在每人一张小卡片。


    崔栖烬有些迟钝地扶了扶额头。


    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忘却这回事,似乎昨天晚上从江边回来,自己就已经魂不守舍。


    她揉揉太阳穴,说等会就写。


    第三个出来的是陈文燃。


    她火急火燎,扑通一声跳到水里,然后又鬼鬼祟祟地看一眼刚刚进去的池不渝,问,


    “你给水水儿的生日礼物送了没?”


    崔栖烬瞥她一眼,“你呢?”


    陈文燃扑一把水,“我准备明天送。”


    崔栖烬点头。


    在稀里哗啦的水声里突然走了神,想到被自己带过来的行李箱……昨天晚上是被她提出去然后又被放到哪里来着?


    “那你呢?”


    陈文燃的声音将她拽醒。


    她张了张唇,刚想开口,就听见陈文燃和冉烟同时咳嗽一声。


    没有再讲。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应该是穿着拖鞋,哒哒啦啦的,一道尤其轻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们背到我说啥子诶!”


    声音大,下水的动静却特别小。


    像是一条鱼,噗噗噜噜地溜进去似的,水花都只溅了一点。


    溅到崔栖烬小臂上。


    是热的,有点烫。


    旁边陈文燃笑嘻嘻地讲,“我们在说要不要在这里玩一盘紧张刺激的UNO!把崔栖烬输光光!”


    崔栖烬不动声色。


    将被溅上水花的手沉入水底,皮肤全部被水温淹没,可似乎就那一处,尤其明显。


    她将整只手沉得更低。


    背脊靠池壁,靠得更紧,像没有缝隙。水里多了一个人,水又漫了一些上来,快要漫到心肺之间,仿佛她背脊和池壁之间的粘连,又被这些水无声敲开,挤压进去。


    又或许是没有,只是她的错觉。


    “是哦!”


    池不渝和陈文燃一拍即合,在水里挤了个稀里哗啦的掌,声音凶巴巴地向她宣战,可又像是沾上了水里的湿气,显得很软,


    “崔木火我今天非赢你不可!”


    崔栖烬这才慢条斯理地抬眼。


    显然池不渝为今天的温泉,绑了一个特别适合的哪吒头。


    这会整个人泡在水里,显得脖颈很长不说,头发也还整整齐齐的,除了几捋碎发浸过水,湿湿地贴在颈下。


    不知是不是被泡了一会。


    皮肤已经白里透红,但整个人又尤其有气势,像一只气咻咻的河豚。


    池不渝好像在生她的气,又好像没有。


    崔栖烬忽然这么觉得,可又摸不太准。如果池不渝在生气,那究竟在生什么气呢?


    池不渝也不让她摸准,就和陈文燃凑在一块,用蓝牙音响放了一首特别紧张刺激的伴奏,应该是某个解密游戏的背景乐。


    于是她们跑来乐山泡温泉,然后在温泉里玩UNO版真心话大冒险。


    崔栖烬百无聊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陪玩,但还是在第一盘时莫名走神。一不小心让走池不渝的一个黄4,于是池不渝成了倒数第二。


    崔栖烬成了倒数第一。


    这次陈文燃没有带真心话大冒险的卡牌过来,摩拳擦掌,琢磨了崔栖烬的表情好一会,第一个问题实在不好怎么问,于是让给了池不渝。


    池不渝突然得了个问题的机会。


    懵了一会。


    看一眼崔栖烬,反而犹犹豫豫,最后咬了一口酒店配送的寿司,睫毛眨来眨去,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崔栖烬以为,这场UNO是针对自己而来,毕竟在高铁上陈文燃就已经扬言要将她的……


    她的情史挖空。


    而现在,得了问题的机会。


    几个人反而都扭扭捏捏,没一个真正问出口的。想必是都在考虑她昨晚的不对劲。


    就连今天隐隐约约间有些生气的池不渝,嘴里说着“我今天一定要赢你”,可真得到了问题的机会,最后只不过也才憋出一句,


    “你喜欢……”


    崔栖烬攥紧了手指。


    冉烟和陈文燃屏住了呼吸。


    池不渝抿紧了唇,最后低低脑袋,“唉”了一声,才说,“喜欢哪一种植物。”


    陈文燃发出一声无聊的“切”,还没等崔栖烬开口,就先说了,“天堂鸟,万年青,芒果树……这不是随便说吗?”


    冉烟摇摇头,“不对。”


    池不渝好奇地看看冉烟,又看看崔栖烬,“冉冉你怎么知道不对哦?”


    崔栖烬略微松开绷紧的背脊,水从背后漫上来,淹没她的椎骨。


    这场游戏注定只能说真心话。


    她轻轻吐出几个字,


    “彩叶芋。”


    池不渝愣了两三秒钟,重复念出“彩叶芋”三个字,湿润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跑过去,垂了一下睫毛,好像有些困惑,但那种困惑很快又被驱逐。


    “彩叶芋?”陈文燃出声了,“这是什么?”


    “就崔栖烬家阳台上那株。”冉烟作为目击者,自然很了解,


    “你去她家这么多次难道没看到?”


    又去看垂着睫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池不渝,“水水儿你也没看到?”


    陈文燃摇头,“没看到啊,可能我没注意吧。”


    池不渝慢半拍地抬头,有些古怪地看一眼崔栖烬,才摇头,讲,


    “我没有看到。”


    崔栖烬盯着因为人的密度而摇晃的水面,低着声音,


    “下一轮吧。”


    陈文燃的没注意,跟池不渝的没看到,当然不一样。因为每一次,在池不渝来之前,她就会将彩叶芋搬到主卧阳台,那也是可供吸收阳光的好位置。


    她怎么可以让池不渝看到那么危险的彩叶芋?那串乱码不仅要从网络世界消失,理应也从崔栖烬本人身上消失。


    类似的事情她做过许多,触目皆是。


    讲出来给任何人听,任何人都要觉得她如此可怖,竟然从头到尾,冠冕堂皇,欺瞒另一个人如此之久。


    大概在面向她的每一秒钟,她都从未有过问心无愧。


    之后的每一轮,崔栖烬都像是处在一种内心拉锯状态,她不好说自己到底想赢,还是想输。


    有时候她自暴自弃,想干脆输掉,一干二净,将一切全盘托出。


    有时候她又胆小如鼠,重启防御系统,迫切警告自己不可以输掉,不可以再透露任何一点。


    她还是如此矛盾。


    而讲真心话大概也算作一种奖励,人不是一直可以获得机会。


    没过几轮,能想到的问题都问得差不多,冉烟和陈文燃也都泡乏了,牌一丢,决定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就去睡午觉。


    于是最后的真心话机会,交由给了池不渝。


    而问题者成了崔栖烬。


    她拥有了得知真心话的机会,原本想敷衍了之。


    这时冉烟却又不经意地提起,“水水你什么都可以问哈?”


    池不渝整个人泡得懒洋洋的。


    飘在水里,白色泳衣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在游泳的鹅。听到这话,看一眼崔栖烬,“哼”一声,毫不避讳地表示,


    “我当然,什么都可以问!”


    还要强调,“百无禁忌!”


    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崔栖烬望着池不渝坦然的眼,禁不住在心底默念这个词,一遍又一遍。有一瞬间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


    你还恨不恨我?


    如果我是那个“Mine”,你会怎么想?你这些年,有没有再登陆过那个账号?你应该没有登陆,可你为什么不登陆?你为什么不和别人讲我的坏话?你,你会不会……


    已经不记得我了?


    如果你不记得,我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难过。如果你记得……我又应该如何?


    “崔木火?”


    一声呼唤传出来,顺着水汽飘到了耳边。崔栖烬听到了稀里哗啦的水声,紧接着又看到了池不渝,划拉了两下水,抿紧唇,问她,


    “你为什么总是走神?这几天到底怎么了?”


    崔栖烬回过神来。


    “没有……”


    第一反应是辩解,是挣扎。


    然后。


    她失了力,忽然身体往下沉了一下,像是一种精神控制的身体逃脱。可却被池不渝拽住一只手腕,紧紧地将她拽到池边,没让她下沉,然后自己却松了口气。


    那一刻手腕和掌心再一次相贴,隔着大量的水,她的脉搏在池不渝的掌心下一览无遗,她迟来地想起一件事——原来怕水的海绵宝宝过了这么些年,也已经没有再怕水,原来她在成年之后真的学会游泳。


    脖颈都被水面淹过,崔栖烬恍惚间看到池不渝注视着自己的眼——


    因为水汽蒸腾而有些潮亮,里面密布担忧,紧张,和很少很少的生气。她想如果这一刻池不渝的眼底全部是生气,她还会好受一点。池不渝的确该生她的气,该生她很多很多的气。


    对此她也甘愿承受。


    这一刻她明明脑子里冒出无数个对这道题的解法,可以避开,可以为自己辩解,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


    可是,这次她束手无策。


    大概是大量的水发生效用,不由分说,漫过她严加控制过的防御系统,它们夺走她身体内的氧气,不许她再逃脱。


    于是,她听到自己轻轻地问,


    “你还记得上次分手时的情形吗?”


    一言放出。


    在打闹的陈文燃和冉烟同时噤了声,去望池不渝,又来望崔栖烬。


    崔栖烬也望着池不渝。


    池不渝略带诧异地看崔栖烬,掌心还是拽紧她的手腕,湿的,粘粘的,抓住她不放。


    愣了半晌。


    缓缓松开她的手,皱了皱鼻尖,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


    好一会,才有些恍惚地说,“约她见面那天,成都下了不小的雨,我买了最漂亮的花,抱着要给她的礼物,穿了我那个时候觉得最漂亮的裙子,等了她快要三个小时,然后……”


    然后。


    崔栖烬在心里复述。温泉水哗啦啦地变大,她心里冒出一道异常平静的声音,几乎跟池不渝的声音异口同声


    ——直到商场关门,我都没有出现。


    ——“直到商场关门,她都没有出现。”-


    好像又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声音传进来,尤其应景。


    崔栖烬点点头,欣然接受了这个答案,如同以往每一次,池不渝在她们面前提起那件事的反应一样。


    她自觉自己表现够好,没有任何异样。


    陈文燃和冉烟也同样如此,听了一嘴,撇撇嘴,纷纷大骂那个不知名的坏女人几句,就从汤池里起了身,换了衣服,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打着哈欠说要睡午觉。


    池不渝也理当如此。


    在今天以前,池不渝提起wkeinauadqtqb时,都没有太过情感充沛的反应,就像那天跟她在深夜巴士上,池不渝主动提起,也只讲“对事不对人”,将自己不谈恋爱的原因,讲觉得自己是个恋爱脑……


    这也是崔栖烬今天会问这个问题的原因,貌似wkeinauadqtqb这个人,还有那些事,在池不渝这里,很久以前就成了过去式。


    不知为何,得到这个答案之后,崔栖烬竟得到一种凌迟般的快感。


    而池不渝今天的反应似乎有点不同。


    她没有很快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而是在换了浴衣,和冉烟陈文燃并排躺在一块敲鸡蛋吃后,还嚼着腮帮子,时不时转头看一眼崔栖烬,却又在崔栖烬看过去后马上收回视线。


    仿佛有事瞒着的那一个,是她。


    午后,泡过温泉,外面在下雨,是个特别容易入睡的环境。


    很快,冉烟和陈文燃讲了一会悄悄话,就互相抱着睡了过去。


    池不渝看了一眼抱在一起快要扭成麻花的两个人,往崔栖烬那边挪了挪。


    崔栖烬很平直地躺着,阖着眼皮。有时候她睡觉就像是植物在接收能量。


    但池不渝猜她没有睡着。


    于是侧着身子,手枕在脸下,轻轻地喊,“崔木火?”


    崔栖烬听到了。


    不仅是这一声呼唤。


    还有池不渝刻意放轻的呼吸声,在她这里仍旧算不上轻,还有些热,拂到耳边,像一阵热带地区暴风雨之前的风。


    “嗯?”


    崔栖烬能感觉到池不渝正在看着她。


    但她没有睁开眼睛。


    “你——”


    池不渝似乎有些犹豫。


    崔栖烬动了动喉咙,觉得耳朵附近很痒。


    “我什么?”


    她的声音还是如同早上那般哑,应该是昨晚吹多了凉风。


    池不渝没有马上说话。


    静静的,然后在她耳边吹了一口热热湿湿的气,应该不是故意的。


    崔栖烬不该睁眼。


    可她无意识地掀开眼皮,于是余光便看到与自己近在咫尺的池不渝。


    额头几近要抵住她的耳。


    湿漉漉的发被空调风呼呼地吹着,有些濡湿,像沾了水的羽毛,飘到她周围的空气里。


    她以为池不渝不会再讲话。


    张了张唇。


    池不渝却也在这个时候轻启润润的唇,率先出了声,“你今天……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哦?”


    这是个尤其难答的问题。


    外面在下雨。


    可崔栖烬那些被一阵风就能轻易引起的余热,却没有被这场雨浇灭。


    她沉默许久。


    给出一个很平淡的答案,


    “我……之前看到了。”


    池不渝“哦”一声。接着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过来,她以为池不渝要翻身过去。


    然而,池不渝却又要问,


    “看到什么?”


    “看到别人的真心话有这个问题。”


    崔栖烬没有撒谎,她的确是在滑过某个网页时,不小心注意到这个问题,并将其留在了脑海里,于是这个问题始终在她脑海里蛰伏,直到某一刻,像今天这一刻,一击即碎。


    池不渝不讲话了。


    而离她们较远的陈文燃似乎突然嘟囔了一句什么。崔栖烬没听清,以为陈文燃在喊她,下意识侧头去望——


    一时之间,目光相抵。


    崔栖烬被池不渝潮亮的目光抓住,瞬间没办法再逃。而那边陈文燃没了声。


    近在咫尺的池不渝还在看她,仿佛无论陈文燃说什么都不好奇。


    她的视线像窗外的雨,她的视线像汤池的水。两股水流触及,凭空融在一起,说不清到底哪个是热的,哪个是凉的。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飘在耳边。汤池还在蒸腾水汽,哗啦啦的有流动的水往里头涌。


    崔栖烬理应是先移开的那一个。


    可似乎一切从这次乐山之旅就已经产生变化,她没办法像之前那样始终维持冷静,哪怕这种冷静是自欺欺人,是摇摇欲坠。


    她侧着头。


    觉得不管是汤池的水,还是窗外的雨,都一同浇到了她心底。等到水满之后,她不知到底会发生什么。


    “你不睡吗?”


    良久,崔栖烬寻了一个最能可控的问题。


    池不渝没有讲话。


    只是用被温泉蒸腾得格外迷蒙的眼,望她,抓住她,许久。


    很忽然地喊她,


    “崔木火。”


    这一刻水像是快要浇满。


    尽管池不渝没有再往下说,崔栖烬也能清晰地,从她的眼底捕捉到她的困惑,犹疑,以及踌躇。


    两个人单独对视就像一场对峙游戏,而时间则是判定者,意味总有一个人会输掉。


    崔栖烬以为输者会是自己。


    而率先撤退的却是池不渝。她低下视线,嘟囔一句“算了”,然后挪了挪脸,很冲动地凑过来,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命令式地讲一句,


    “睡觉先!”


    快要浇满的水大张旗鼓过,却又即刻撤退,到了肺部之下,勉强可以呼吸的位置。一切根本不如她的预期。


    崔栖烬感受着额部传来的热量。水汽和池不渝的气息混在一起,在她鼻尖疯狂萦绕开来。


    她许久没有说话。


    只感觉到额头相抵的重量很令人安心,明明此刻心跳很快,明明她如此惶惑,明明只差一点她就快要脱口而出……


    可在雨声和池不渝的共同作用下,她竟然就此意识下沉,稀里糊涂地睡过去。


    大概瞌睡会传染。


    再醒过来的时候,雨似乎又停了,只剩酒店房间的灯昏昏地亮着。


    她看到池不渝的脸近在咫尺,池不渝不知道是做了什么梦,鼻尖皱得紧紧的,应该是对梦里的内容很不满意。


    她猜池不渝是否是梦到了她,梦到了她这个坏女人,于是就连梦也被她破坏。可她又想,这么些年过去,她应该不会再梦到她。她周围有那么多爱她的人,每一个都对她抠心挖胆,又怎么会唯独对一个做坏事的她念念不忘?


    情理所见,她本不该记得她,也不该梦到她。


    可她转念又想——


    要是除了那些坏,她也能记得她的一点好,就好了。


    果然人类都是自私至极的动物。


    如同对待爱情时的无计可施,崔栖烬对待这种矛盾想法的产生也同样计穷力极。


    她嘲笑自己的焦头烂额。


    同时忍不住伸手——


    动作很轻地刮了刮池不渝鼻尖的褶皱,希望她可以一直都做好梦。陷珠赋


    然后悄无声息地收回残留触感的手,从地上撑坐起来。


    顶着乱糟糟的发。


    走到小茶几附近,在外套里翻出昨夜逛街之时悄悄购买的空白贺卡,坐了下来,很认真地思考所写内容。


    雨声淅沥,房间里的呼吸声均匀。


    她微微弯着背脊,落笔之前很是纠结,于是十分谨慎地在手机备忘录里先打好草稿——


    池不渝,生日快乐。


    ……只是写到这一句,她便想起那天给池不渝选购生日礼物时的场景。


    她自己不过生日。


    便也缺乏给人过生日的经验,甚至在这之前,选购生日礼物这件事,在陈文燃和余忱星这里,也历来只遵从她们自己挑选而她付钱的原则。


    至于怕水的海绵宝宝。她们也还未到互通地址的地步,就已经断了联系。


    于是选购生日礼物这回事,对崔栖烬来说愈发困难。


    生日礼物连续挑了几天,没选好。她心情不佳,状态也因为这件事有些鼓噪。她算是急性子,不能容忍自己有未完成的任务存在。


    那一天是个好天气。她腰刚好,出了门。


    路过街头的夜市,在油花四溅的小摊上,买了两串烤的大鱿鱼,只吃了一串,很咸,不太好吃,她说不出“好好味”这种话。


    路过真心话大芒果,她进去精挑细选了几个芒果,心里知道别人过生日送芒果很不像话,便只是装模作样在里面挑了挑。


    路过唱片店,她在里面逛了逛,然后腰有些酸,于是只能将手撑在柜台上,很冷静地问唱片店老板,买什么唱片最适合一个esfp来听?


    人家讲esfp是情绪化的孩子,又是健忘的笨蛋。崔栖烬觉得池不渝是天真的女侠。


    在听到池不渝讲自己的mbti是esfp之后,她不是听了就忘掉,而是很严谨地去社交网站上搜索相关,看到上面讲mbti的第一条,就讲esfp与intj最合不来,讲esfp和intj是与生俱来的不合,四个字母完全相反。


    可那天——崔栖烬被唱片店老板推荐,匆匆忙忙下买到midnights的蓝胶。后来再从爱情迷航街的中点走回去,才尤其迟钝地发现,自己竟然做了一切池不渝有可能会做的一些笨蛋事。


    再后来在高铁上——崔栖烬听到池不渝说自己小时候想当女歌手,甚至还喜欢过泰勒,她第一时间想到在自己行李箱偷偷躺着的唱片,悄悄地松开绷紧的下巴,想自己没有买错。


    她们真的有那么合不来吗?


    崔栖烬不知道。


    崔栖烬的腿忽然被什么踢到。


    她低头,看到是池不渝,睡得迷迷糊糊的,哪吒头已经乱掉,人滚了两圈滚到她身边,睡梦中一脚过来,踢到她的腿侧。


    像一个印证。


    印证她们相处起来的确不是很和平。


    崔栖烬没由来地笑出声。


    她想应该是合不来的,不然池不渝怎么会做梦做到一半,都要滚几米过来,这么准确无比地踢到她,甚至这样还不够。


    还硬是要抬起脚,搭到她伸直的那只腿上。舒舒服服地搭着,然后又才用气音哼唧了一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像梦语。


    崔栖烬耐心地把她的脚放下去。


    池不渝又搭上来。


    崔栖烬再小心翼翼地挪下去。


    池不渝又在暖烘烘的地板上滚来滚去,再暖烘烘地搭上来。


    崔栖烬叹一口气,看一眼对她来说如此遥远的枕头。把自己的外套了又折,小心翼翼地抬起池不渝的头,垫在底下,再格外轻地放下。


    崔栖烬任由池不渝的腿搭在自己的膝盖上面。她低头,看到自己空空荡荡的草稿,又发出一声极为轻的叹息,终于在贺卡上落笔:


    【池不渝,生日快乐。】


    写完这一句,套好笔盖。空调风将笔墨呼呼吹干,类似她的犹豫也在被什么吹动着。


    她看一眼池不渝搭在自己膝盖上面的腿,看到池不渝哪吒头上的几根呆毛,伸手过去按了按,结果按不下去,这根本像是池不渝用来发射干扰信号的天线。


    这时池不渝动了动,细软发丝飞快从她手指间隙中逃走。她缩了缩手指,感觉刚刚有一只蜻蜓从上面飞过去,于是掀开惊涛骇浪。


    崔栖烬在心底反复确认好多遍。


    最终极为平静地再拿起笔,从犹豫的痛楚中脱身,补上一句:


    【等回成都之后,我们单独见一面吧。】


    她想,有些事情,没可能再继续瞒着池不渝。


    第37章 「凤梨蛋糕」


    对崔栖烬而言, 写下这张贺卡,类似于下定某种决心。


    仿佛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被下定决心斩断绳索。一时之间,竟然只剩下闷怀顿释。


    她当然知道白纸黑字可以销毁, 也知道自己总是反复无常, 总是做出当下自认为最理智的决定, 随后又因为时间更迭而推翻。


    于是在回去之前。


    她直接将贺卡交由给了冉烟, 希望她不会再给她任何更改的机会。冉烟对此表示“OK”, 说明天生日宴时一齐交给池不渝。陈文燃很好奇地想提前看看里面写的什么,却被崔栖烬强制带走。


    实在不放心陈文燃的好奇心,崔栖烬又嘱咐冉烟,在池不渝看到之前,绝对不可以让任何人看到里面的内容。


    她认为在这三个人里,至少冉烟还算是靠谱。


    也就是说。


    还剩将近19个小时, 达摩克利斯之剑就会真的落下。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崔栖烬十分严谨地补充了这个先决条件,同时将自己认定为最大的意外。


    她甚至想到, 夜晚是人类最容易冲动最容易反悔的时分。


    为此,从温泉酒店回来之后,她将那台旧手机从行李箱里翻出来, 装到自己身上, 衣兜里, 牢牢攥在手心……她将自己牢牢捆于剑下,为的就是强迫自己不可以再从中逃脱。


    事实上她也不知为何, 这趟旅行要将这些危险之物带过来。而早在昨夜, 她就已经将旧手机翻出来, 却只是对着黑黢黢的屏幕发呆,没能开机。


    而今夜, 水已经摇摇晃晃地漫到咽喉。


    晚饭过后,池不渝在客厅里一边敷面膜,一边陪孟玉红继续看那部古早台偶,与此同时还有陈文燃和冉烟。三个小的,一个老的,在电视机吵吵嚷嚷的声音里吵吵嚷嚷地讨论——现实中的友达以上,到底要不要进一步发展成为爱情。


    陈文燃咬着半根黄瓜,讲——现实中不可能有友达以上,多的是没有耐心的人,见第一面就知道是朋友还是恋人。


    冉烟开了一包薯片,讲——这话也不绝对吧。你又不是她们,你怎么知道这两个人不是真的这么有耐心呢?


    陈文燃把黄瓜和薯片混着吃,吃成了黄瓜味薯片,又讲——那这两个人就都是胆小鬼呗。


    然后两个人突然为了一部台偶争来吵去,异口同声,


    “水水儿你说说你怎么看的!”


    水水儿本人,隔着面膜咔嚓咔嚓地吃着薯片,好一会,好像是又撕开一包新的,又咔嚓咔嚓地吃了几片,才慢慢吞吞地讲,“因爲擁有,就是失去的開始啊~”


    学着昨天那集里的台词。声音故意压得瘪瘪的,甚至还是很标准的台湾腔。


    陈文燃和冉烟同时用气音“切”一声。孟玉红被自己一声“呼噜”打醒,惊魂未定地问一句“怎么了?失去什么了?”。


    客厅传来一阵笑声。


    崔栖烬躲在房间里,手里这台黑色旧三星的电量已经充到百分之九十九。


    她从黑屏等到百分之九十九,像是一种回溯记忆之前的特定仪式。


    百分之百到了。


    她点开2013版本的企鹅图标,她不喜欢更新软件,所以一般手机软件下载时是哪个版本,就一直会是哪一个版本。


    按下昵称和密码。


    界面显示正在登录。


    客厅里陈文燃大喊一句,“崔栖烬你一个人躲房间里干嘛呢!”


    登录成功。


    竟然还能重新登陆进去?


    崔栖烬没讲话,抿着唇看正在载入聊天记录的企鹅。


    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十多年前的旧手机很卡,有安全中心和群助手一些乱七八糟的聊天框出现,她紧盯着不断跳入,顶上去的聊天框。不知道是不是消息太多,怕水的海绵宝宝始终没有出现。


    “嘭”地一下,门被打开,脚步声出现,是拖鞋,吧嗒吧嗒地,砸着地板。


    怕水的海绵宝宝终于弹出,聊天记录正在恢复。崔栖烬抿着唇,赫然间聊天框似乎跳出一个红“1”。


    她心一惊,还没看得清红“1”里的具体内容,下一秒肩上却被轻拍了一下。匆忙间将手机熄屏,装到睡衣口袋。


    回头,看到池不渝摘了面膜,略显好奇的眼,


    “崔木火你不出去和我们一块看电视哇?”


    攥着手机的手心紧了紧,不知是不是焦急之下出了汗,竟然有些握不住。


    崔栖烬动了动喉咙,


    “刚刚……”


    说了两个字就说不下去。


    “刚刚?”池不渝眨了眨眼,“刚刚怎么了?”


    崔栖烬盯着她湿润的睫毛。好一会,冷静下来,或许只是看错了,原本重新登陆账号时就会有很多Bug。崔栖烬摇头,轻轻放开兜里的手机,说,


    “没什么。”


    只是,刚刚好危险,只差一点-


    不知是不是近些年大家疲于工作,精力都不太好,两集台偶断断续续地看了大半,就都纷纷回了房间。


    这次池不渝没跟着孟玉红。


    反而是一齐跟着崔栖烬进了房间。


    这原本应该就是池不渝在奶奶家自己独有的房间,藕粉被罩,被老人新洗过,一股很好闻的皂香味道。床垫软趴趴的,躺在上面就像是两个人都藏在云朵里面。


    其中一个人随便动一动。翻一翻身,同床共枕的另一个人,就会感受到不小的波澜。


    即便她们没有睡同一床被子。


    而是一人缩在一床三边都卷好的被子里,下巴微微抬起,再压住。期间冉烟进来找池不渝拿面膜,跟着过来的陈文燃对此发表评价——你们两个有好怪嘛,像两块躺在藕粉笼屉里的银丝卷,笔笔直。


    崔栖烬不这么觉得。


    她十分祥和地覆住手掌,阖着眼皮,她睡觉从不出岔子,不出意外她可以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睡到第二天早上也不变。


    显然。


    池不渝并不会有她这么安分。


    不是突然伸出手出来摸摸下巴,就是张牙舞爪地踢踢被子,又或者是突然将双手抬高,很突如起来地问——


    “崔木火我现在像不像一头被贴了符咒的僵尸!”


    自己说完,自己又咯咯地笑。


    笑得整张床都在抖动。


    崔栖烬心平气和,阖着眼皮,不开腔。


    池不渝又往她这边挪了挪,一边笑,一边模拟僵尸举起手蹦跳的姿势。


    床越来越抖。


    眼看着这头僵尸离自己越来越近。崔栖烬翻过身,选择背对僵尸。


    池不渝得寸进尺,十分嚣张,甚至还要往她这边蹦。


    崔栖烬被撞了一下肩。紧了紧被子。


    被杵了一下背。又紧被子。


    被踢了一下腿。再紧被子。


    忍无可忍。


    崔栖烬将两只手抬起来,很费力在床头柜翻来覆去,总算找到一张今天去小学附近买辣条所赠的贴纸。


    甚至十分应景,是一张硬卡生日帽,小小一个。


    转过身来。


    池不渝还在蹦蹦跳跳,看样子玩得十分开心,刘海都被抖开,敞着刚敷过面膜像是剥皮鸡蛋似的脸。


    崔栖烬没有戴眼镜,只好眯着眼。


    在模模糊糊的色块里,仔细寻找她脸上可贴之处。


    终于在被撞得要掉下去之前,把生日帽贴纸贴到了池不渝脸颊上,还命令,


    “不许动了池僵尸,你现在被贴符了。”


    池不渝吹一下刘海。很乖巧地停顿。


    崔栖烬松了口气,伸出两只手,力气太小,又用上被被子捆紧的脚,感觉自己像没有脚的人鱼,很辛苦地把这头莫名兴奋的僵尸连着被子一块,费力推到另一边。


    结果刚推过去。


    池不渝就又滚着被子,两个半圈滚过来,脸上的硬卡贴纸就已经掉下来,紧接着脑袋几近要砸到她的下巴,却又猛然间抬头,做了个耀武扬威的鬼脸,


    “不贴额头不管用!”


    然后又用头,一下一下轻砸她的肩。她真的很入戏。


    崔栖烬自暴自弃。


    一只手扶着池不渝的额头,另一只手将贴纸撕下来,重新贴到额头上,再讲,


    “现在不许动了!”


    池不渝真的不动了,只眨眨眼。耳朵尖尖却突然泛起了红。


    崔栖烬反应过来。


    才发现她们的距离如此之近——


    隔着两层软绵绵的春秋被,不知是不是刚刚一阵蹦蹦跳跳,这会被里都疯狂涌出热气,从下巴处,融进呼吸。


    两个人,四只手都费力地抬起来。


    她扶住她的额头,手指末梢几近碰到耳前。她抿紧嘴巴,头发乱乱的,用额头在她手心里敲了敲,弄得她手心每一寸沟壑都好痒,咚咚,咚咚……


    似乎有什么东西填入这些沟壑,是生命线,还是爱情线?在这个静谧的夜里,貌似灵魂出窍。


    崔栖烬突然嗓子痒。


    咳嗽了一声。


    池不渝连人带被地滚到另一边,翻转过去,发出像game over那样机械的声音,


    “咔咔——”


    她在学僵尸叫,真的学得不是很像。


    崔栖烬有些心累,喊她一声,“池不渝。”


    池不渝的声音还是那些机械,“咔——我——被——贴——了——符——”


    崔栖烬毫不客气地讲,“你今天好吵,好闹。”


    “咔——因——为——明——天——就——”


    “咔”到一半。


    池不渝像是被呛到,猛地咳嗽几下,背脊都弯起来,成了一条被折叠的银丝卷。


    崔栖烬笑出声,被子也跟着抖。


    池不渝不服气,咳了几下,又翻了一下身,这次很谨慎,滚了半圈就止住,盯着天花板眨眼,有些惆怅地讲,


    “明天二十六了嘛。”


    “二十六怎么了?”


    崔栖烬也跟她一起盯着天花板,“我早就二十六了。”


    又补充,“冉烟和陈文燃也早就二十六了。”


    “只有你最小。”


    “小才好呢。”


    “小有什么好?”


    池不渝唉声叹气,“小才会被让着啊。”


    崔栖烬瞥她一眼,“我什么时候让过你了?”


    池不渝偷偷看她,“就很多时候啊。”


    崔栖烬不讲话。


    池不渝继续讲,“只是你自己不觉得哟。”


    崔栖烬阖上眼皮,不否认,也不承认,“你该睡觉了。”


    池不渝“哦”一声,静了一会,又往她这边翻了个身,裹在银丝卷里,露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看她,喊她,


    “崔木火?”


    崔栖烬半掀开眼皮,“又怎么了?”


    池不渝眨眨绒绒的睫毛,踢了一下被角,“快十二点了哦。”


    崔栖烬“嗯”一声,“十二点怎么了?”


    池不渝突发奇想,


    “你说等下冉冉和陈文燃同学,该不会突然跑进房间来,给我端起点好蜡烛的蛋糕唱生日快乐吧?就像你那天一样?”


    “不会。”


    崔栖烬毫不留情,据她所知,酒鬼情侣两个并没有这样的计划。因为冉烟说在大二,就已经给池不渝这样过过生日,不能老是来这一套。


    “她们说要早点睡。”


    池不渝瘪瘪嘴,好像有点失望。


    崔栖烬侧一下脸,看她,“而且你奶奶也不会,你想想她刚刚都困成什么样了。”


    池不渝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太昏暗,看起来有点气鼓鼓,像被整发的白馒头。


    气咻咻的白馒头。


    池不渝生气的样子好好笑。崔栖烬这么想,也打算这么说,


    “其实……”


    池不渝眼睛亮起来,“其实什么?”


    崔栖烬掖掖她的被角,“其实你生气的时候很像河豚。”


    池不渝更生气了。


    吸一口气憋在嘴里,然后双手环住自己的肩膀,翻身过去。自己拍了拍自己,然后恶声恶气地给自己讲,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崔栖烬笑得床都在抖。池不渝气得让床更加抖。


    她笑完了,她没有气完。


    真的打算不跟她讲话了?


    崔栖烬犹豫地伸出手去,隔着软被拍拍池不渝的肩,


    “池不渝?”


    池不渝不扭头,“干嘛!”


    崔栖烬又拍拍她,“你回头来。”


    池不渝气汹汹地抬了一下下巴,然后像个闸机一样压下来,把被子压得更紧,瓮声瓮气地讲,


    “睡觉!”


    崔栖烬看着她的后脑勺,还是觉得她生气的样子好笑。她不知道等回成都之后,池不渝还会不会在她面前这样随意地乱发脾气。


    也许人类真是天生矛盾。一旦想到要失去,就连一些平时觉得烦躁的小脾气也开始怀念。


    她思忖一会。


    决定在惹池不渝生更大的气之前,还是不要惹池不渝生这些小气。


    于是掀开被子,下了床。


    就着小夜灯,揭开空了一半的行李箱,将今天下午偷偷放进去的凤梨蛋糕拿出来,包装不太好拆。


    她看了一眼还在气鼓鼓的池不渝,干脆蹲在了地上,将丝带拆开,四寸蛋糕双手捧住刚刚好。


    崔栖烬捧着蛋糕,又轻声喊池不渝的名字,


    “池不渝。”


    手机时间跳到23:57,池不渝踢了一下被子,不讲话。


    “池不渝池不渝。”


    23:58,池不渝哼出一口气,像是一块摇摇晃晃的果冻。


    “池不渝池不渝池不渝。”


    崔栖烬继续喊,双手捧着蛋糕也不累,甚至干脆在地毯上坐了下来,盯着池不渝的后背,一句又一句。


    池不渝,一声里是甜蜜的凤梨蛋糕,池不渝,一声里是达摩克利斯之剑的痛苦……仿佛十面埋伏,同时没过她的咽喉。


    23:59,池不渝渐渐有了松动的痕迹。


    “池不渝。”


    最终都归为同一个名字,崔栖烬从未度过一个这样的夜晚,如此反复喊过她的姓名。


    “十二点了。”


    房间里开始有微信提示音响起。崔栖烬的语气极轻,类似缠绵,又类似眷恋灰姑娘到点的南瓜马车。


    这一句之后,池不渝终于回过头来,本来还扭扭捏捏,结果看到她双手捧着的蛋糕,脸上残余的不满瞬间消失,瞬间变成一种难以言状的欢喜。


    紧接着,池不渝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太明显之后。又十分矜持地昂一昂下巴,裹着被子一下一下,咕踊过来,凑到她面前,十分骄矜地压住忍不住上扬的嘴角,才讲,


    “不是说没有蛋糕噶?”


    怎么会有人一分钟内可以变换这么多表情?


    崔栖烬不明白。


    崔栖烬看她的脸,看她的表情,看她撑着脸的小动作。


    “她们的确是没有。”


    她讲的是一个事实。然后又轻轻弹一下池不渝的额头,


    “生日快乐。”


    但她有。这是第二个事实。


    她没有将第二个事实讲出来。


    但她从池不渝无比复杂的表情中,勉强辨认出,池不渝应该没有再生她的气,而且应该勉强算是满意。


    幸好。


    幸好一个每次过生日都收到大蛋糕的人,也会有那么多的真心,也会因为一个小蛋糕而满意。


    “不是给明天买了大蛋糕哦,你什么时候还偷偷买了小蛋糕。”


    池不渝问了,是眨着眼睛问的。


    她的眼睛总是润润的,好像这个时候会更润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崔栖烬的错觉。


    “不过我确实很喜欢凤梨就是了。”


    知道你喜欢,但大蛋糕没有凤梨,所以额外买了一个小蛋糕。


    “大蛋糕明天吃,小蛋糕看到就买了。”崔栖烬讲。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不敢直视池不渝的双眼,兴许是因为里面的水光太粘,一触及,就会将她粘过去。


    捧了蛋糕很久。


    她将小蛋糕交由池不渝。


    然后从里面翻找出蜡烛,有些犹疑地问,“那你要不要先许个愿?”


    池不渝应得很快,“当然要!吹蜡烛怎么能不许愿!”


    崔栖烬心想也是,不过她没找到打火机。在房间里翻找了一会,她又转头,看整个人趴在床边,两只手端着小蛋糕,姿态很笨拙的池不渝。


    崔栖烬讲,“你先等我一下。”


    池不渝乖乖点头,“明白。”


    不知放在哪里的手机,此时此刻已经不停地响起微信提示音。想必是有全天下有那么多人都毫无保留并且坦诚地偏爱水水儿,给她第一秒钟就发生日快乐,发到现在也还没有发完。


    可水水儿本人还是双手捧住这个蛋糕,没去看那些信息,只看着她,眼里还是有不可忽视的期待。


    崔栖烬没办法让这种期待落空。


    她出了房间。


    先往陈文燃房间里去,发现两人已经熄了灯。而楼上的孟玉红应该也已经睡熟。崔栖烬在客厅翻找一会,也没找到疑似可以打火的物品。


    徒劳无功。


    她有些失望,再次回到房间。


    池不渝还是在原地那样趴着,两只手伸出来,捧着蛋糕,看样子是手酸了,刚想小心翼翼地将蛋糕放下,结果看到崔栖烬又端起来,眼睛里滑过期待,


    “找到打火机了不。”


    崔栖烬摇头。


    池不渝“唉”一声,于是又想将蛋糕放下去。


    “但还有一个办法。”崔栖烬说。


    池不渝又把蛋糕端起来,反反复复,也不嫌累。


    崔栖烬拿起蜡烛,在行动之前先提出申请,“我可以去一下你家的厨房吗?”


    “可以。”池不渝重重点头,笑眯眯的样子自己就像一颗散发着清香的凤梨,“晓得你要咋办咯。”


    出去之前,崔栖烬看到她还捧着蛋糕,于是提醒她,“你要是觉得手酸就先把蛋糕放下,不要一直拿着。”


    话落,她走了出去。而池不渝在身后翘首以待地答,


    “要得。”


    崔栖烬拿着蜡烛来到了池不渝家厨房。寻到燃气灶,拧了一下,没拧燃。她蹲下来,看一眼总闸,打开,又连续打了几下,还是没燃。


    她觉得自己好像智商变低。不知为何突然对一个煤气灶,竟然也如此束手无策。


    叹一口气,关了总闸。


    她抿着唇,看到灶上还有另一边,是还有希望的蜂窝煤。


    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蜡烛。


    又不死心地尝试了一下燃气灶,不出意外没有拧开。


    她对此毫无办法。


    咬紧牙关,将蜡烛伸到了蜂窝煤里面,耐着性子等了一会,似乎有一点火光。


    她拿出来——


    蜡烛点燃了,但她手上几近全都是黑灰,连蜡烛周身也是。


    她不太满意。


    换了一根。


    一根又一根。


    最后,拿着一根最干净的回去,看到池不渝还是那样捧着那个蛋糕,眼神好专注,像是在研究蛋糕里有多少块凤梨。


    看到她拿了点燃的蜡烛过来,还很配合地“哇”了一声。


    崔栖烬小心翼翼地护着微弱烛光,走近,蹲下,刚想往蛋糕上插,却又注意到——这被她所认为最干净的一根蜡烛,底部其实也还是蹭上煤灰。


    她有些迟疑,没往蜡烛上插。


    池不渝反而注意到另一点,“崔木火,你的衣服都黑黑的。”


    崔栖烬看一眼,发现自己睡衣袖口蹭上了不少煤灰。


    她看到池不渝眼底的忧心忡忡。很勉强地压下对睡衣被弄脏所感到的不适,轻描淡写地讲,“没关系,等下去洗一下然后换一身睡衣就好了。”


    然后又举着燃着的蜡烛,对自己弄脏蜡烛的笨拙感到不满。于是犹犹豫豫地说,“要不你这样许愿?蜡烛也脏了,不好弄脏蛋糕。”


    “啊?”


    池不渝凑过来,看了一眼,“果然脏咯。”


    “但是没关系。”


    明明上一秒还觉得可惜。


    下一秒又能重振旗鼓,笑得眼睛眯成一个倒月牙,甚至是今夜唯一可见的月亮,


    “那这样许好像也可以,你举好哦,别把自己烫到咯。”


    说着,池不渝就火急火燎地闭上眼睛,阖住的眼睫在烛光里微微颤动,好像在许一些很了不起的大心愿。


    蜡烛融掉的液体滴下来,滴到虎口,在手掌沟壑中凝结。


    崔栖烬不发一言。甚至也不觉得痛,只觉得被滴到的地方刚开始很烫,后来是麻,再后来,又滴一滴新的下来。想必这种感受也无限接近于凌迟。


    她很有耐心,等待池不渝在她手上许二十六岁的生日愿望。


    在池不渝许愿的时间里,她望着她,想她们两个凑在一起大概也总是荒谬,兴许是爱捉弄人的某位古希腊神祇,在她们身上添加某种不痛不痒的枷锁,才会发生如此多阴差阳错。就连普普通通地过一次生日,都能因为找不到打火机,而发展到最终只能把蛋糕和蜡烛分开。


    总之,池不渝二十六岁生日当天。


    她双手捧着一个四寸蛋糕,在她手上为她而举着的烛火里郑重其事地许了……大概有很多很多很多愿望可以许,才会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而她透过朦胧烛光,注视着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坦然,是并不自知的缱绻,是已经投降的避无可避。


    在睁开眼的第一秒钟,池不渝眼睛亮晶晶地问,


    “猜猜我许了什么愿望?”


    崔栖烬笑了,并且一反常态地没有反驳,而是配合,“什么愿望?”


    池不渝昂起下巴,“不是让你猜?”


    崔栖烬坦诚摇头,“这怎么能猜得到?”


    “你都没猜呢!”


    池不渝不太满意,但纠结了一会,似乎是看着凤梨蛋糕的份上,佯装大度,却又有些别扭地跟她讲,


    “好吧。”


    蜡烛还没吹灭,她在烛光里笑得尤其模糊,并且带有期盼地讲,


    “我希望,我二十七岁会拥有一点新的东西,并且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失去我在这一秒钟所拥有的一切。”


    她一下子说了三个永远,这大概是一个她无比渴望实现的愿望。崔栖烬有一瞬间想像以前一样去说——


    笨蛋,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可是下一秒。


    她看到她将烛火吹灭,再看向她,她的眼睛里面似乎有一种自信满满的憧憬。


    于是她不希望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于是她真心诚意地说,


    “你会实现这个愿望的。”


    并且也真心诚意地想,希望你今后每一个生日愿望都可以实现。


    第38章 「海底世界」


    不知道是多少点钟, 漆黑夜色吞咬掉池不渝的长睫毛,在她睡颜中敞出她大概算是五彩斑斓的梦境。


    崔栖烬注视着天花板。


    大概是在不恰当的时间食用了不太恰当的食物——也就是那块凤梨蛋糕。


    她觉得心烦意闷。


    胃里好不舒服,燥得慌,像有头僵尸在砰砰地跳。


    崔栖烬掀开被子, 出了房间, 倒了杯热水, 喝一口反而有些东西快要涌上来。


    这时一楼另一个卧室门被打开, 披着头发的冉烟走出来, 见到客厅有人,迷迷瞪瞪地站了一会。


    看清是她,又松一口气。


    走过来打开冰箱,从里头拿了罐冰啤酒,很利落地拧开拉环,仰起头灌了好几口, 才有空放下,又从冰箱里拿了瓶新的, 转头压着声音问她,


    “来点?”


    “不……”


    崔栖烬话说到一半,忽然改变主意, 放下水杯, 伸出手去接了。


    “谢谢。”


    冰凉水汽覆上手指, 凝结成水珠,淌满掌心沟壑。她没喝, 只是这样握着, 也觉得好受不少。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客厅没开灯, 就着一点溜达进来的灰蓝月光。冉烟到餐桌旁拉开一条木椅,冰啤酒放到桌上, 单脚抬到椅子上,抱住。


    “睡不着。”


    崔栖烬手里握着冰啤酒,思来想去,也坐了过去。


    冉烟点了点头。又灌了口冰啤酒,拿出手机出来,百无聊赖地滑了几下,看她一眼,滑几下,又看她一眼……


    崔栖烬仍旧姿势端正地坐着,睫毛微阖,双腿并拢,双手放在桌上,掌心交叠,握住冰啤酒。


    陈文燃经常评价她的坐姿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她猜冉烟也这么想。


    “你有话要和我说?”在冉烟反反复复看了几眼之后,崔栖烬先问了。


    “啊?”


    冉烟把脚放了下来,似乎被她的正襟危坐传染,咳嗽了一声,“我有那么明显吗?”


    崔栖烬“嗯”一声,“如果——”


    “是有点事情想问你。”冉烟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却又有些含糊,


    “看你昨天晚上回来之后不太对劲来着?是不是跟水水儿说了什么?”


    原来是这件事。


    崔栖烬将自己手中的啤酒转了个圈。冰啤酒拿出来太久,那点冰凉气儿也被她身上的热量给缓慢吞掉。


    她有些不太自然地绷紧下巴。


    刚想开口,冉烟又自顾自地叹了口气,“本来是不太想像陈文燃那样,盯那么紧,一点风吹草动都要问来问去的,但是吧……”


    “但是?”


    崔栖烬觉得胃不太舒服,像被洗洁精揉过几遍。以至于她说一个字,就像在吐一个泡泡出来。


    “但是你和水水儿最近是不是有点……”冉烟打了顿。


    似乎是想不到到底用什么词形容她们最近的变化。


    要是陈文燃在这里,她应该第一时间就会讲好几个或准确或荒诞的词语出来——眉来眼去,纠缠不清,打情骂俏……


    可此时此刻是冉烟,她们两个历来中间都夹着一个陈文燃,一旦两人单独相处,总是没那么直白。


    有些东西变得不可言传,但可意会。


    “算是吧。”


    崔栖烬自诩那段过去藏得足够深厚,这么多个年头,也没让在自己身边徘徊的任何一个人发现端倪。


    而如今冉烟已经看出些大概,并且直截了当地问出来,恐怕不久之后就会东窗事发,已经没有欺瞒的必要。


    “原来是真的。”


    冉烟笑了,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承认,又喝了口冰啤酒,像是压了压惊,好一会,才说,


    “亏我和陈文燃还打了赌呢。”


    “什么赌?”


    空气中有冰啤酒的气息在流动,崔栖烬说三个字,一抬眼就十分诡异地看到有三个彩色泡泡开始出现。


    “现在还不可以告诉你。”


    冉烟轻飘飘地说,然后又用啤酒罐点了点桌子。


    崔栖烬没讲话。


    她抬头,听到连着啪嗒三下,那些泡泡破了,里面有透明黄色液体哗啦啦地落下来。


    快要浇到她头上。


    她不太明显地躲了一下。又听到冉烟讲,“不过……”


    “不过什么?”


    这像是一种试验,又有四个泡泡在空气中出现。崔栖烬低眼,看到自己手中啤酒的确未被拉开拉环,她没有喝醉,怎么会凭空出现幻觉?


    “不过水水那边情况我是知道的。她现在已经完全把那个初恋整理清楚了。其实我感觉那也算不上什么初恋吧。就一段懵懵懂懂的,都不算谈过,十几岁的事情也没有多刻骨铭心。”


    那四个泡泡好像全都破了。


    崔栖烬的手在啤酒罐上滑了滑。


    她听到哗啦啦的声音,那些液体没有浇到她身上,却溅到心肺之间,像是带有酸性,灼得厉害。


    她张了张唇,还没发出声音。


    冉烟又讲了,


    “那你呢崔栖烬?”


    “我什么?”


    又有泡泡涨大,出现。


    冉烟的声音很轻,


    “作为水水的朋友,我是绝对不能允许你在心底有人的情况下,和水水来接触的。”


    崔栖烬有些恍惚,“什么?”


    冉烟神色不太自然,似乎是也不太习惯说这种话,“就昨天啊,昨天你回来之后那么不对劲,然后晚上吧,我做噩梦醒来之后发现陈文燃不在,出来喝口水,就看到你们两个在外面,而且还在喝酒。然后我想你们两个应该是有事要说,就没打扰。结果呢,一回头看到水水——”


    “她那个时候……不是和奶奶去睡觉了吗?”


    “不知道。反正我看到她就坐在楼梯上,还穿着睡衣,那么黑,不开灯,她夜盲症又看不见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她坐在那里干什么,我去问,她才跟我讲了你们在车上说了些什么……”


    说到这里,冉烟看了崔栖烬一眼,停顿了一会,才继续往下说,


    “总之,她的难过,其实永远比看上去的要多很多。”


    社交网站上讲,esfp自恋又自卑,有点傻,习惯活在当下,是个健忘的乐天派。但实际上,她也很敏感,容易不安,习惯避开矛盾,需要反复寻找被爱的证据,经常半夜胡思乱想,难过时除了自己几乎很难被其他人察觉……


    一时之间,崔栖烬在自己脑子里搜刮出如此之多有关材料。


    却不知道,到底哪一个可以用来概括昨天晚上没被她看到的池不渝,或者是……


    哪一个都可以。


    “讲实话吧崔栖烬,我其实不觉得你会是一个对待感情拖泥带水的人。”


    “不过更奇怪的是,明明你们两个之前都要说自己是单身主义者,喜欢一个人……”


    冉烟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总之感情的事别人再怎么说也没用。你就当,当我今天晚上台偶看多了,忍不住给水水抱不平吧。”


    崔栖烬静静听着。


    用拇指刮了刮啤酒罐上的水汽。她不知道再抬眼去看,这个客厅里会充斥着多少被酸性液体充满着的泡泡,也不知道迄今为止到底破了多少个。


    她维持着自己岌岌可危的冷静,


    “过了今天就好了。”


    “什么?”冉烟似乎不太明白。


    “呲啦”一声。


    崔栖烬拧开啤酒拉环,给自己灌了一口,啤酒还是一如既往的苦,口感没有那么凉,到了胃里似乎已经变得很热。


    吞下去之后,这个器官的变化使她接近于一种想要呕吐却吐不出来的状态。崔栖烬勉强压抑这种状态,又重复,


    “过了今天就好了。”贤著傅


    “是吗?”


    冉烟没有对她的笃定产生怀疑,反而语气轻松了下去,“看来水水这个生日会过得很顺利。”


    崔栖烬“嗯”了一声,“会顺利的。”


    之后冉烟没有再讲这件事,只是静静地喝着啤酒。喝到啤酒罐空了不少后,又嘟囔一句,


    “难道我和陈文燃之前谈恋爱的时候,你和水水都是这种感觉?”


    崔栖烬也喝了几口。


    人变得有些魂不守舍,对冉烟的问题感到很茫然,胃里那种想吐的冲动始终没有停止过。她抬眼,只觉得整个空间都变成蓝色,有好多好多个泡泡在胀大。


    又看冉烟。


    冉烟摇摇啤酒罐,披着头发,她紫色的睡衣变成她紫色的皮肤。她坐在一张圆桌上喝啤酒,抬头看她,在她眼里忽然变成了一条紫色的直立鱼。


    崔栖烬觉得好诡异。


    晃了晃头。


    再去看,冉烟还是那条紫色的鱼,漫画风格,形象好熟悉,好像哪部动画……


    崔栖烬皱了皱眉。


    下一秒,一声巨响,一个卧室的门推开,里头跑来一个歪来倒去的、戴睡帽的粉色五角星,用十分惊恐的语气,喊,


    “冉烟冉烟!我看到有好多蘑菇在我们床上跳!它们要吃了我要吃了我!”


    紧接着。


    又是“嘭”地一声巨响,来自池不渝的卧室。


    崔栖烬望过去,看到里头跑出来一块戴着白色小帽子的黄色海绵,慌慌张张地抱着自己粉色的被子,用十分亮的嗓门喊,


    “崔木火崔木火!我们房间里有一头野猪在唱rap!好大!它踩我头!它还踩我嘴巴!它还抢你给我买的小蛋糕!”


    崔栖烬低头看一眼自己手里的啤酒,怀疑是否度数太高。而这一眼却令她发现一个无比惊人的事实——


    她手中啤酒竟变成一张羊皮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写几个看不太清的大字。


    她下意识揉紧这张羊皮纸。


    天下大乱间所有泡泡全都挤压过来,几乎让她不得动弹。


    紧接着,一个黄色身影从这些泡泡里跳过来,头顶帽子一蹦一蹦,将这些透明泡泡一个一个戳破。


    湿淋淋的液体劈天盖地地浇下来,又湿,又黏,浇到她们两个身上,像一场巨大的透明鱼缸在疯狂倒灌。


    她眼疾手快,接住快要摔倒的人,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却抱得很紧,像是怕一不小心就失去,又像是怕突如其来的拥有。


    半透明的水还在冲刷着她残余意识,而意识尚存的最后一眼,是黄色海绵泪眼婆娑地躺在她怀里,跟她讲——


    蟹皇堡秘方,切记不可外传-


    半夜,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开到海水里,好似拖走了一整个海底世界。


    昏昏沉沉间。


    崔栖烬又听到“呜哇呜哇”的声音,始终在脑海中盘旋,像一场警告。


    猛地睁开眼。


    崔栖烬的心脏像是快要跳出来。


    残余的恶心感还萦绕在五脏六腑间,整个身体都很沉,只有心脏还在如鼓槌般疯狂跳动。


    几号了?


    她心底只有这个想法。


    很费劲地抬了抬手,在摸到手机之前,率先看到自己手背处的吊针,还有伫立在床边的吊瓶,以及……


    和她并排的三张病床上,齐齐躺着的三个人。闲主富


    记忆匆促回笼。


    昨夜的动荡不安在清醒之后终于有了确定的由头——晚饭时分吃到的见手青。


    孟玉红从老姐妹这里得来,满心欢喜地炒来给她们几个吃,结果自己晚饭时胃不舒服没吃到,于是她们四个将一盘分食干净。


    于是四个一排。


    凑了桌《海绵宝宝》,还正好占据这间病房的一整边病床。


    “那现在……”


    大概是某种后遗症,崔栖烬不自觉发出了声音,也是能够设想到的嘶哑。


    “现在婆婆回去给我们做早饭去了。”不知是从哪张病床,陈文燃的声音跑出来,很微弱,那盘见手青她昨天吃得最多。


    “现在是三月二十四号的上午,今天还没结束。”冉烟的声音也跑出来,比陈文燃的力气稍微足一些,应该她的情况算最好。


    崔栖烬昏昏沉沉地往旁边病床望。


    离得最近的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人,被子盖得很紧,几乎盖住整个人,看不到脸。不过就算有脸她也看不清。


    “池不渝呢?”


    刚睁开眼就面对白花花的医院环境。她不知道自己的眼镜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池不渝。


    被子里的人缩了一下。


    片刻,破罐破摔地掀开藕粉色被子,还穿昨天晚上的睡衣,不过像是和人打了一个架一样,有那么乱。显然,这个人大半夜是揪着被子被送到医院里来的。


    藕粉被罩敞出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池不渝的气色显然不是很好,丧眉耷眼,好一会,才哼哼唧唧地讲,


    “在呢。”


    陈文燃咳嗽一声。


    冉烟伸手过去,拍了拍陈文燃的被子。又被陈文燃拍回去。


    池不渝又缩到了被子里。


    轮廓像驮着壳的蜗牛。


    也许是崔栖烬的后遗症还没消退,她竟然产生如此印象。


    也竟然,没由来地发出一声笑。


    病房内气氛低沉,她这声笑格外突兀。


    引得池不渝在被子里翻了一个身。


    陈文燃有气无力地来一句,“崔栖烬疯了,来人呐,给她再来一盘,以毒攻毒。”


    冉烟眯着眼看过来,“后遗症?”


    池不渝在被子里咕踊了一下,好一会,悄悄咪咪地从她这边掀开一点,看她,


    “你笑什么?”


    崔栖烬又笑了一下。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或许是她的猜想得到印证,她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和池不渝碰上,她的生活就如此精彩纷呈,就有如此多完全设想不到的事情会发生。


    但她不觉得恼火。


    意外的,忽然觉得有趣。


    池不渝皱起了鼻尖,眼神变得有些担忧。似乎想再说些什么。


    而这个时候。


    崔栖烬先开了口,“生日快乐。”


    病房里静谧了下来。


    池不渝突然愣住,单手撑着被子,藏在被子里看她,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似的。


    紧接着。


    陈文燃病歪歪的声音也出现,甚至比刚刚还提高了一些,“生日快乐,水水,祝你管他几岁,开心万岁!”


    冉烟也笑了一下,然后接一句,“生日快乐,水水。”


    此时路过,推着车的护士停下脚步,看她们一眼,也跟了一句,“你们哪个过生日?生日快乐哈。”


    崔栖烬再次说,“生日快乐。”


    陈文燃似乎不太服气,“嘿,你怎么还说两遍呢,我最后一句,你们不要跟我抢。”


    冉烟不听她的,“生日快乐。”


    崔栖烬就没听过陈文燃的话,“生日快乐。”


    陈文燃似乎上了瘾,“生日快乐!”


    ……


    清晨的病房有些嘈杂,连气息都低沉嘲哑。她们几句微弱的生日祝福被藏在这些声响中,似乎不值一提。


    又似乎,仅一人可见。


    此起彼伏的生日祝福下,池不渝吸了吸鼻子,像是害羞,将头都盖住。


    但却又没有出来阻止,只听她们讲了好几个来回,才别别扭扭地将被子掀开,敞出被折腾得凌乱的发丝,和有些泛红的耳朵尖尖,微微昂起下巴,讲,


    “好咯,晓得咯,别讲咯。”


    陈文燃大笑,结果笑得突然干呕起来,一时之间一个人呕带动另一个,冉烟也拿起床边的垃圾桶。呕了一会两人又开始咳嗽,咳完了突然噤了声。


    半晌没了动静。


    四个人并排,四张病床,没有人再讲话。


    结果没过多久,陈文燃又突然笑起来,大概是被池不渝传染,像头鹅在打嗝。


    冉烟大概也被传染,笑骂她,“你和崔栖烬昨天都还背着我们偷吃了笑药?”


    池不渝被她们两个逗得也笑得止不住。整张床都在抖,脸色由刚刚的苍白转而红润不少。


    也不躲在被子里不开心了。


    手伸在外面吊水,下巴有一半藏在藕粉被子里,笑得眼睛都眯成一个倒月牙。


    一边笑,一边不自觉地看向崔栖烬。


    等对上崔栖烬的眼之后,微微收敛一些,下巴抬起来,压住被子,


    “崔木火。”


    喊她一声,有些踌躇的语气。


    “嗯?”


    崔栖烬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大抵是她一生病,脸色就比其他人苍白。以至于池不渝看她一会,又忧心忡忡起来,


    “你没事吧。”


    “现在还算过得去。”


    崔栖烬讲,然后瞥见池不渝并未放下忧心的眼,又补一句,


    “反正也不会死掉。”


    池不渝瞪大双眼。


    整张脸都在用力,“呸呸呸!怎么可以随便讲这种话,你快跟我一起呸呸呸!”


    崔栖烬怀疑,如果不是被吊针桎梏住,恐怕她马上就会来火急火燎地捂嘴。


    崔栖烬不信这种事情。


    但她觉得池不渝用力的表情很好笑。于是她毫无办法地配合,


    “呸呸呸。”


    很没有语气。


    不过池不渝还是暂且放过她,“哼”了一声,然后又压了压被角,开始唉声叹气,


    “真不知道我怎么会一直让你遇见这种事。”


    是啊,自从遇见你之后,我一成不变的生活,就全都是兵荒马乱。


    我怎么会因为一次重感冒被救护车抢救,怎么会当上文娱委员跟别人跳《trouble maker》,怎么会去跟一个网络里的人产生感情,怎么会甘愿去当一部文艺青春片的热带鱼,甚至回过头去看那么那么多遍?怎么会有一只叫小蜗的巴西龟,怎么会知道我的mbti是intj,怎么会在吃完见手青意外看到蟹皇堡的秘方……


    你怎么会,让我,让无趣、寡淡和厌倦一切愚蠢事的我……都能够觉得这些愚笨至极的东西都很有趣?


    “不过,我想你应该也不讨厌吧。”


    池不渝怎么可以,那么自信地讲出这种话?


    又怎么可以在讲出这种话之后,用那样忐忑,那么不自信的表情看着她?


    崔栖烬搞不懂。但她还是没办法否认这一点。


    她“嗯”了一声,阖上眼皮,黑暗裹挟着记忆滚过来,她想起在幻觉产生之前的一件事,忽然想要问池不渝那天晚上为什么要难过。但张了张唇,没能发出声音,她还是将这句话吞了下去。


    过了今天就好了。


    大概是看她有些疲累。池不渝好久没有再讲话。直到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在空气中发出声响,好像是一通电话。


    响了很久没人接。


    于是在陈文燃和冉烟打闹的背景音里,池不渝迷迷糊糊地翻了一下身,


    “崔栖烬是你的电话吗?”


    “不知道。”


    崔栖烬费力地掀开眼皮,伸手去够床头柜,却因为右手吊水,在这一刻突然有鲜红液体在红色管道中回流。


    池不渝吓得人都不迷糊了,“还是我来拿吧!”


    崔栖烬只好将手放回去。


    两张临近病床之间的床头柜是共用的。池不渝左手没有吊水,但也限于右手的吊针,摸了一通,才摸到一个在振动的手机。


    拿到之后,手机反而不震了。


    “哎,这个手机怎么……”池不渝眯着眼,嘀咕一句,“好像挂了哦?”


    “得不得是什么急事哦?你要不要看看?”


    崔栖烬往那边伸了伸手,不知道是不是这次吊针没打好,她稍微一伸手就返流。


    于是池不渝又很快缩回去,警告性质地讲,“那还是别看了,你先把手放下。”


    崔栖烬蹙着眉,看吊针管道里的红渐渐消退。


    扯了扯左手,似乎也不太方便。于是有些心不在焉地讲,


    “那你帮我看吧。”


    池不渝欣然应下,“密码是好多来着?”


    崔栖烬说了一串数字,瞥过去,“昨天才讲过,你怎么还是记不住?”


    吹完蜡烛。池不渝忘记拍凤梨蛋糕的照片,要从她的手机里要她拍的那些照片过去。她当时忙着洗澡换衣服,随意解了锁交由给池不渝,又在浴室听到池不渝大喊不小心锁屏了。


    她当时洗澡洗到一半,听到这句很不耐烦,又没办法从浴室出来。于是给池不渝讲过一遍密码。


    “你的密码谁能记得到哟!”


    池不渝有些不服气地讲,“哎,打开了,不过,这个手机怎么……我看看啊,是……”


    “是谁?”


    崔栖烬问。


    “是……”


    池不渝没有发出其他字节了。


    崔栖烬后知后觉地望过去,忽然觉得全身血液在这一瞬间倒灌——


    隔着嘈杂的病房,走来走去的护士医生,嬉笑怒骂的陈文燃和冉烟,在两张病床之间跳转的浅黄日光。


    像是又回到滞闷的海底世界。


    她看到池不渝细瘦手腕从睡衣袖口探出来,上面绑着两个黑色发圈,她看到池不渝手中握着那个黑色的旧三星,愣怔地望向她,张了张丧失血色的唇。


    好像是由于已经许久没有发出过那个音节,第一遍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很久,很久。


    像是无法理解,又像是勉强消化,才又艰难张开唇,将那句话说出,


    “你是……Mine?”


    这一天晚上回到成都的路比来时更漫长,而12306上显示这班高铁时长是五十三分钟,只比来时多一分钟,却好像多了一个世纪。以至于其中一个又一个隧道晃过,崔栖烬在脑海重构那个场景大概有千千万万遍——她当时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阻止这一刻的发生。


    或者早在这一刻发生之前,她就不应该将旧手机随身带在身上来警醒自己,她怎么会采取如此没有戒心的办法?也不应该吃那盘见手青被模糊掉防御系统,或许是之后的凤梨蛋糕,又或许是那几口冰啤酒,她一向对自己的饮食要求严格,怎么会在这天晚上破例?


    更不应该在登陆企鹅界面之后不退出就锁屏,她怎么会如此没有戒心?或许,在这么多或许里,她最不应该的……


    就是为了存留这个企鹅号,捆绑那时的手机号,甚至这么些年还一次又一次地缴费,还将自己每一部手机密码都设置成同一个,她明明知道那是有多危险多没有戒心的一件事,又怎么会那么不知悔改,反反复复?


    可她无数次反刍这一刻的所有细节,才对关键所在如梦初觉,原来在那么多“怎么会”里面,还有一条被她所忽略——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怎么会,容许池不渝碰她的手机?


    第39章 「返程高铁」


    离开乐山之前, 孟玉红给四个人都准备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小包裹,里面装着张飞牛肉香肠腊肉耙耙柑和一整只甜皮鸭。


    老人家还对见手青的事觉得内疚,握每个人的手很久,甚至还偷偷抹眼泪。


    陈文燃和冉烟轻声细语地安慰着老人家。池不渝眨巴了一下眼, 里面就浸出了一颗摇摇晃晃的泪, 大概是之前都神情恍惚, 这会才迟钝地意识到要离开也总归舍不得奶奶, 眼眶也有些泛红。


    崔栖烬没有讲话。


    即便她已经认定此时的沉默, 是一种愚不可及的行为。任何麻烦,任何突发事件,一经出现,在她脑子里都能生成至少三种不同的解决方案。可此时此刻除了沉默,她发现自己竟然别无他法。


    她给她们递纸巾。


    陈文燃没有掉眼泪,但还是接了, 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看看每一个人的脸色, 终究是欲言又止。


    冉烟接了,看一眼崔栖烬,叹了口气, 递给眼睛红红的池不渝, 抚着她的肩轻声安慰, “没事的水水,想奶奶了我们之后随时还可以过来。”


    池不渝闷头“嗯”了一声, 有点鼻音, 然后又像撒娇式地抱紧孟玉红, 整张脸都埋在孟玉红肩上,好长时间没有讲话。


    孟玉红拍拍池不渝的肩, 有些心疼地安慰自己的孙女,


    “没事的啊,想婆婆了随时打视频,现在又不是没有网络,连个Wi-Fi,什么人还不是都能想见就见的。”


    池不渝闷闷地“哼”了一声,然后沉默了一会,冷不丁冒出一句,


    “那你不可以再喝奶茶!”


    孟玉红顿一下,没有立马答应。恰好这时游颖在车里按了一下喇叭。孟玉红直接把人背一拍,催促着,“赶紧走,这么多人挤在这里我嫌吵。”


    温情被打破。


    池不渝貌似不太满意,报复性质地在孟玉红肩上蹭了蹭眼泪。等孟玉红眼睛瞪起来,又立马拉开车门缩到游颖车上。


    过了一会。


    车窗很慢很慢地降下来,池不渝在里面昂起下巴,眼梢似乎还是红红的,却又威胁式地咬咬牙,“反正下次来再看到你喝奶茶就没收你的会员卡!”


    院子里停着好几辆车,午后日光正热,池不渝在车窗里挥了挥手,手里还捏着一瓶冒着冰气的峨眉雪。


    她跟孟玉红说完话,又垂一下睫毛,十分惘然地抬眼,匆匆看了崔栖烬一眼,又有些颓唐地掠过,咬了咬唇,同样是欲言又止。


    崔栖烬冷静地看她,“路上小心。”


    池不渝低一下睫毛,“谢谢你的生日礼物。”


    两个人突然之间都没有话再讲。此时游颖耐心地喊了一声“烟烟?”。


    冉烟应一声“来了”,临上车之前用手肘悄无声息地撞了一下陈文燃。


    陈文燃咳嗽一下,拍了拍崔栖烬的肩,大着声音喊一句,


    “放心吧!我俩高铁到成都了就给你说啊!”


    也不知道到底是喊给谁听。


    日色笼罩,崔栖烬站在一棵树的阴影下,看来来往往的几辆车,倒车,调整位置,像一艘艘扬起帆的船,开出她所能抵达的海域。


    然后十分冷静地推着行李箱,跟陈文燃说,“走吧,我们的车也到了。”


    池不渝原本的生日安排,是中午在奶奶家过完,下午就坐游颖的车去眉山的外婆家。听到出了见手青这件事,那边一大家子人没一个能坐得住,三四辆车从成都从眉山开过来,浩浩荡荡地将她们的水水儿接了过去。


    冉烟老家在眉山,原本是一块回成都,临时改变主意,说正好跟着她们的车走,回一趟家拿点东西,大概是也想着,能陪一陪刚刚得知这个意外消息的池不渝。


    而陈文燃还是跟崔栖烬一块,踏上那列五十三分钟的高铁回程。


    上了高铁。


    位置还是靠窗,泡面气味笼罩,小孩哭闹声,后座中年男人一共找了五次乘务员,絮絮叨叨地提出各种要求……无数种声音和气味,像一张大网一样拢过来。


    对于这一切,崔栖烬始终维持心平气和。连她自己都出乎意料。


    陈文燃在她旁边,手背上还是今早刚拔掉的滞留针,大概是因为疲累以及还没好全的原因,她竟然也一声不吭。


    今早在病房内之后发生的所有事,在崔栖烬记忆里,仿佛都变成一部没有任何声音的黑白默片。


    可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每个人的举动,却又都好像闹哄哄的,像一枚炮弹,无声无息地炸过来——


    “你是……Mine?”


    在池不渝说出这句话后,整个病房似乎都没有了任何声音,像是一切忽然被抽成了真空,连氧气都稀薄。


    崔栖烬想从床上下来,手下意识地撑住,却又无比理智地意识到吊针极易返流,于是只能被桎梏在床上。注视着池不渝的眼,她无能为力地吐出一个字,


    “是。”


    这只有一个字的应答,在池不渝看来似乎很难理解。她稍微歪了一下头,极其茫然地看了一眼那边噤了声的冉烟和陈文燃。


    再回过头来,看向崔栖烬的眼底有千千万万种情绪,是揉杂在一起的惊愕,不解和无助。像有无数只鸟从里头飞出来,彻彻底底地飞往不同方向。


    池不渝失神地看了一眼黑掉的手机屏幕,紧接着,又按开,输了一遍密码进去。崔栖烬猜,她看到的,仍旧还是那个旧版本的企鹅界面,还是她自己,十几岁的她自己。


    池不渝许久都没有动,旧三星一次又一次地熄了屏,又一次又一次地被她重新输入密码,点亮,似乎这时候她的记忆力变得格外好,而接收新信息的能力却变得格外迟钝。


    崔栖烬也许久都没有动。


    也许她是应该说点什么的,至少,至少,她应该发出一点声响。


    于是她喊,


    “池不渝……”


    大概是这句呼唤声音太小,又或许是下一秒病房里涌进来大量的人,将她的声音淹没。


    是池不渝的爸爸妈妈,三个姨妈,和好几个表姐……很多很多人,一进来就将在她身旁的池不渝围得水泄不通。


    她们担忧地讲“水水你怎么样了?”,红着眼睛讲“以后不可以再随便吃菌子了”,又七嘴八舌地讲“医生怎么说?”“没什么大问题就好”“你婆婆呢?她这么大年纪了别也跟着一道出事”“这就是和你一块来的朋友们吧,没事吧都,一个个,唉,怎么脸色都这么不好看,出来玩一趟遇到这种事,爸妈看了得多心疼”“本来还给你准备了个双层大蛋糕,刚刚医生说这几天都不要乱吃东西比较好,这次生日吃不到蛋糕了莫哭哈……”


    世界又迅速恢复嘈杂。崔栖烬看不到池不渝。她不知道池不渝到底是什么表情,只能从片段言语中,听到池不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和这一大家子人说话。


    她也不知道池不渝到底看不看得到她,到底有没有看她。


    但她看到冉烟和陈文燃,在忙碌的身影中,一个有些惊愕地看着她,却又在对视一会后点点头,大概是对她之前说过的话产生一种迟钝的了然。


    另一个张了张唇,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又没说,只是从床上下来,推着吊瓶支架,动作极为慢地走到她身边,坐到她床边,一言不发。


    崔栖烬问她为什么突然要走过来。


    陈文燃有气无力地讲,怕你太孤独。


    总之,在这之后,没过多久,她们水一瓶瓶都吊完,一大家子人就拥着始终还有些恍惚的池不渝离开。


    临走之前,池不渝爸爸单手抱住池不渝藕粉色的被子,又极为顺手地给她们拎上了一些杂物。崔栖烬原本想自己拿医院开的药,池不渝爸爸又一只手勾走,不太满意地努努嘴,


    “家长都来了,哪能让你们几个生病的小娃儿自个动手。”


    她们三个落在后头,坐池不渝一个姨妈开的车。车上,姨妈问了她们三个名字,听到崔栖烬名字时打了个顿,跟着她念一遍,又讲是个挺好的名字。


    然后听到她用普通话,也换成有些口音的普通话,笑眯眯地跟她们讲,


    “这两天我们家水水没给你们惹麻烦吧?她是比同龄人要娇气一些,就请你们你们多担待啊。到成都后联系我,保准得请你们吃一顿好吃的,这次元气大伤,是得好好补一下。”


    再次回到池不渝奶奶家。


    崔栖烬把睡衣换下,看到那个黑色旧三星已经被放到床头柜。


    她沉默地划开屏幕,还是那个企鹅界面,池不渝没有动过。而那个所谓的,让她失误的“红1”,也只不过是消息恢复时出现的一个bug,是一个故障,是空白。


    她把手机放回行李箱,又拿出来,放在了身上,已经没有再存有戒心的必要。


    走出卧室,院子里闹闹腾腾的,孟玉红准备的一桌菜,还有冉烟准备的大蛋糕还是没浪费,被摆在坦坦荡荡的院子里,人群热热闹闹,没因为一份见手青责怪池不渝贪吃,也没因此责怪她们几个陪行人,更没有对池不渝奶奶没炒熟的行为表示任何责怪。


    所有人还是热火朝天地准备给池不渝过生日。


    崔栖烬刚踏出门槛,觉得日光泛白得有些刺眼,闭了一下眼,结果胳膊就被人搀住。睁开眼,是池不渝妈妈——眉眼之间和池不渝有些像,大概是因为今天太阳大,卷发上还戴一顶草帽,耳朵上戴着大耳环,化着素雅的淡妆,端给她一碗还泛着热气的苹果梨水。


    似乎是看到她格外苍白的脸色,还忧心地拍了拍她的肩,


    “乖乖,你怎么看起来比其他人严重得多。”


    “来,把这个喝了啊,对胃舒服的,水水每次肠胃不舒服都央着我给她煮,她就不哼唧了。”


    “她喝了吗?”


    这是崔栖烬的第一反应。


    “没呢。”池不渝妈妈讲,“这不是刚煮好给她端过去吗。”


    原来这碗是准备给池不渝的。


    崔栖烬抿了一下唇,刚想说让池不渝先喝。


    池不渝妈妈又已经塞了过来,丝毫不小气地拍一下她的肩,然后讲,“就一碗苹果梨水,哪个都有,讲什么先后顺序撒。”


    临走之前又笑眯眯地嘱咐,“小心烫哈,慢点喝,别急着来。”


    之后是被池不渝期待很久的切蛋糕环节。


    不知道是不是还没恢复,又或者是切了蛋糕也吃不到,总之池不渝脸色还是没有恢复过来,被日光晒着格外白,也没有来得及化漂漂亮亮的妆,只涂了个口红。


    吹蜡烛的时候,嘴角的笑似乎有些勉强。


    或许这是崔栖烬的错觉。


    她几乎没从池不渝脸上看到过强颜欢笑的神情,以至于她也不知道,池不渝的强颜欢笑,究竟是何表现。


    她自己也从不强颜欢笑。她爱笑就笑,不爱笑的时候,便连装也懒得装。难怪这么多人都讲她刻薄。


    她端着已经变凉的苹果梨水,在一群人的外围,用不那么坦然却始终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池不渝。


    却还是觉得胃不太舒服,像有什么人在创口处,一滴一滴地挤着酸液沁进去。


    陈文燃在她旁边,压低声音接自己妈妈的电话,说没什么事,吊了瓶水就好了,说这么大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需要过来的。


    崔栖烬想了想。


    返过身,跟刚打完电话过来的游颖碰了面,将自己给池不渝准备的生日礼物先放到了游颖车上,那里面已经有大大小小的包装盒,堆着各式各样的礼物,看上去是装着一车厢很满很满的爱。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将自己的唱片放在哪里。游颖听了是十分脆弱的唱片之后,很惊讶地讲——我们水水肯定会很喜欢这个礼物的。然后又很体贴地给她腾出一片位置。


    再回来的时候,院子里风很大,池不渝“呼”地一下吹灭蜡烛,绑好的头发也被吹得乱糟糟的。


    冉烟走上前去,替她理了理头发,低声说了几句崔栖烬听不到也听不清的话,又将她们三个写好的贺卡递给池不渝。


    池不渝有些恍惚地往外看了一眼,匆匆扫过,在撞到崔栖烬回来的视线后,又垂下眼睫毛。


    接过贺卡。


    攥在手里,良久,打开,盯了好一会,似乎是松了口气,然后被里面写的内容逗得弯了一下眼。


    崔栖烬从贺卡样式看出,那一张应该是陈文燃写的。她想幸好有陈文燃,她想也许她也应该学陈文燃,干脆在贺卡里讲个笑话逗池不渝开心。


    不知道是不是崔栖烬的贺卡特意被冉烟放在了最下。总之第二张打开,池不渝看了一会,瘪了一下嘴,昂昂下巴,像是在和冉烟撒娇。


    然后,是崔栖烬的贺卡。


    这张贺卡是她在逛街时挑选,实际上给她留有的时间很短,要瞒着池不渝不让她看到,又要精心挑选,让自己满意,让池不渝也满意。对她来说这简直像特工游戏,很无聊的特工游戏。


    最后。


    在池不渝鼓着腮帮子嚼咔饼的时候,她在一家文创店,很紧急地选购了一张立体贺卡。崔栖烬当时在这一张和普通贺卡之间犹豫,因为这是她很嫌弃的花里胡哨,大概也会是池不渝很喜欢的花里胡哨。


    一打开,就会有一个纸质烟花卡跳出来,然后自动播放声音很小很吵的生日快乐歌。


    于是午后的风将她的气息吹到她这边,池不渝就在声音很小很吵的生日快乐歌中,应该是看到了她写的那句话:


    【等回成都之后,我们见一面吧】


    ——在已经得知,她决定在那次见面中要全盘托出的事实之后。


    人群喧闹,风扬起池不渝的发。她捏着贺卡,隔着斑驳树影,抬头望向她。


    从这个角度,崔栖烬能看清她眼周有黄灿日光游离。


    距离那场意外已经几个小时。


    池不渝眼底仍存有高浓度的迷乱和失魂落魄,即便那些东西已经被日光映得模糊。却在这一刻不可忽略,将几米开外,隔着人群的她抓得很紧很紧。


    池不渝的家人,冉烟,陈文燃在她耳边的电话,手里被放凉的苹果梨水……一切都化作无关紧要的虚影。


    或许那些迷乱和失魂落魄早已钻入她的脑海,将所有可视之物都模糊。


    一滴汗从眼皮缓缓滑落。


    茫然间崔栖烬终于体会到三角形坍塌的感觉。


    好像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多痛楚,只是有一点酸,有一点苦,有一点咸,是湿的,黏的,新鲜的,像汗液,也像眼泪。


    她们目光在空气中一次又一次相碰,却还是没有人能走到她面前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这一刻该讲些什么,才最合适,才不会让池不渝的生日过得更加糟糕。


    应该当着所有人的面讲“池不渝你原谅我”吗,应该讲“池不渝你听我解释”吗,应该讲“池不渝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吗,应该讲“池不渝你不要过生日不要和你的家人待在一块和我单独聊一聊”吗?应该讲“池不渝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吗……


    还是应该问“池不渝你还恨我吗”,应该问“池不渝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应该问“池不渝你打算怎么办”……


    她不知道。


    但她有一点庆幸。


    庆幸自己已经让池不渝吃过生日蛋糕,在这之前也没有吝啬某些褒义话语,对池不渝说过很多句生日快乐,庆幸自己在贺卡上写过的那一句话。


    与此同时又有一点不甘。


    不甘她处心积虑,到处欺瞒,在无数次想要开口时都劝诫自己只要过完今天就好……却还是没能让池不渝过好这一个生日。


    不甘,又是只差那么一点点-


    高铁钻过一个冗长隧道,声响仍旧嘈杂,列车员推着车喊有没有人买晚饭。崔栖烬在漆黑车窗看到自己脸色苍白的倒影,被光吞没一秒,下一秒又出现,反反复复。


    在她身后的陈文燃还是没有讲话,只是透过车窗注视着她,神情复杂。


    崔栖烬没有心思跟陈文燃说些什么。


    胃部翻涌让她很想吐。捂紧胃部的那一秒,陈文燃及时拿了清洁袋给她。


    她沉默接住,扶着桌板,在轰隆和摇晃的高铁上吐出一些浅褐色的透明液体,恍惚间意识到原来人是真的会晕高铁,而自己今天没有服用任何食物,于是吐出来的只是那些苹果梨水。


    池不渝妈妈给她们煮的苹果梨水。


    记得下午,她们三个喝下去都好受不少,只有崔栖烬的胃不太好,不是很适应,喝了几口就觉得胃部翻涌。


    但她还是一口一口勉强自己喝下,以至于陈文燃又喊她“犟种”。


    陈文燃又递了纸巾过来。


    崔栖烬愣愣接过纸巾,擦过嘴,又对着纸袋干呕,最后把那些入腹的苹果梨水全都吐出来,又吐出一些发苦的水。


    她就像是一个经年累月失修的机器,一时之间难以消化如此高等级如此平等如此溢于言表的……


    “爱”。


    可爱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为什么有的人讲一句话,一举一动,对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那么轻易表达出来,就好像这是她们与生俱来的天性和本能?


    而为什么,为什么唯独到了她这里,就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那么一点,吝啬到咬紧牙关都难以对人诉说。


    可是,爱不是讲人人平等吗?


    可又是为什么,于她而言就不平等?


    手机“嗡”地振动一下。崔栖烬没有反应,陈文燃小声提醒“崔栖烬你手机响了”。


    半晌。


    她轻轻“嗯”了一声。


    避开陈文燃要来接的手,笑一笑,手上用力将清洁袋口揉紧,掩去那些绝不可以被人看到的脏污和不堪。


    用另一个清洁袋装住。


    拿出湿纸巾。


    神经质地擦了一遍又一遍嘴,又将苍白到青色血管十分明显的手擦干净,一遍又一遍。


    最后,去拿手机。


    先是掏出来一个旧的,没有任何消息过来的三星。


    接着,又掏出来另外一个,新的,上面显示有一条新消息。


    她静默两秒。


    划开屏幕,点到微信通知,打开聊天框,上面赫然显示几条聊天信息。


    18:23


    绿色气泡【等回成都之后,你有时间的话,愿意和我再见一面吗】


    19:14


    白色气泡【我现在脑子很乱,你给我时间,让我整理一下,好不好?】


    高铁又经过隧道,崔栖烬在窗外漆黑中觉得一切恍如梦寐,敲打屏幕,反反复复,删删改改。信号不佳,最后发出去,屏幕上已经显示:


    19:18


    绿色气泡【好。】


    第40章 「芒果啤酒」


    “你最近有空吗?”


    电话里的崔栖烬这样讲, 听不出到底是什么语气。


    以至于陈文燃无比错愕。


    而她还没来得及接话,电话那边就传来一阵被挂断的突兀忙音。


    打错了?


    陈文燃稀里糊涂,刚想回拨过去。快要拨通之前,却又留心, 停下动作, 一秒, 两秒……五秒——


    崔栖烬打来了。


    果然还是这个翻来覆去, 爱折腾自己的性子。


    陈文燃叹了口气, 接通电话,语气是很故意的嘻嘻哈哈,“怎么着了崔大师?有事找我啊?陪聊五十块一小时不讲价啊。”


    崔栖烬许久没有讲话。


    像是又有一声不吭要挂断的趋势。


    陈文燃连忙打算解释,可电话里的崔栖烬却先开了口,


    “我去找你,还是你找我?”


    陈文燃一愣, “你说什么?”


    电话那边又没声了,这次是连呼吸声都跟着消弭, 像那边手机平白被吞入失踪的电波信号中。


    陈文燃以为信号不好。


    拿开手机看了一眼,点开免提,一大段留白之后, 手机屏幕弹出转账消息, 点开, 是六个五十块。


    与此同时崔栖烬的声音回到电话里,


    “你在哪?”


    还是没有什么语气, 被电波信号撞得有些散。


    却足以让陈文燃如临大敌,


    “还是我去找你吧?今天下午正好看完一个现场有空, 你六点之后在家?对吧?”


    崔栖烬的反应似乎变慢了许多。


    又是隔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在家。”


    挂了电话。


    陈文燃觉得不太对劲。按照以往经验来讲,崔栖烬是那种打碎了牙要往肚子里吞,甚至在别人试图探究之时,甚至还要宁愿把肚子剖开证明里面没有分毫苦楚的性格。


    即便她们看到的事实如此,可崔栖烬早已做好准备,决定将那些无以名状的痛楚独自分解,碾压,融进无人能探的四肢百骸之中。


    实际上,就是因为太过了解崔栖烬这个性子。于是从乐山回来之后,陈文燃没有过问过一句,就是怕崔栖烬要整理消化的同时,还要来抽出精力来应付她的探究。


    可现在……


    崔栖烬竟然主动来找她?


    陈文燃不敢怠慢,下了班,和冉烟说了一声,心神不定地开车往崔栖烬家里赶。


    到了爱情迷航街,堵了二十分钟车,瞥见乌泱泱的一堆人,看一眼时间,到六点还差半个小时,有些犹豫,给崔栖烬发了条微信:


    【你现在在家还是在工作室?】


    五点半,崔栖烬的工作时间,在这个时间段内,不出意外陈文燃得不到她的回复。


    可还是出了意外。


    两分钟后,崔栖烬回复:


    【在家】


    还有一条:


    【你等下按密码进来吧】!


    ——工作时间内,回了微信,甚至还在家里待着,让她直接按密码进去。


    陈文燃越想越觉得不妙。


    火急火燎地赶到,按了密码,门打开了,她提着心,下意识憋紧气踏进去,好久都没再放下来——


    这是崔栖烬家吗?


    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怎么会……这么乱?


    客厅地毯上被风哗啦啦翻开的乱七八糟的杂志,用完之后没有复位乱哄哄拦在过路的几张木椅,开到最大音量正在播放那部古早台偶的电视机,沙发上随意扔放着的药袋,摆在电视机柜上没有合盖的药盒,零散的几罐没有开封的罐装啤酒,没有收好的框架眼镜,随意摆放在一边敞开着的行李箱,里面扔着几件衣服,垃圾桶里没有第一时间处理掉的芒果核……


    崔栖烬人呢?


    门在身后关上,密码锁发出“门已锁”的提醒。声音很响很突兀,可“在家”的崔栖烬丝毫没有动静。


    陈文燃茫然地晃了一圈。


    终于在阳台肆意生长的那些热植里,看到崔栖烬在其中影影绰绰的身影——


    她应该是坐着的,侧背对着门,连眼镜都没有戴,像那天在树下的姿势,两只手环住自己的膝盖,手腕垂着,背脊两块骨头微微凸出,被浓密散开的黑发罩住。


    她自己就像那些绿植中的其中一盆。不知道到底是在注视着些什么。总而言之把自己藏在其中,对陈文燃走近的动作没有任何戒备,也没有任何反应。


    “你在看什么?”


    陈文燃走近,才发现崔栖烬两只手里都拿着东西,左手是一个黄澄澄的芒果,右手……是一罐没有开封的啤酒。


    这是一种什么奇怪组合?


    再抬眼,看到崔栖烬的脸色,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泪眼朦胧,或者是眼睛哭肿。挺正常的,还是一样白到像鬼,甚至还由于一直在晒太阳,以至于有些白里透红。


    “这株彩叶芋开得很好。”


    崔栖烬微微抬起下巴,语气也被太阳烘烤得懒洋洋的,


    “今天天上没有云,我陪它晒一会太阳,它会开得更好。或许只要再多几天像这样没有云的天气,对它稍微有耐心一点,它的叶片颜色应该会更漂亮。”


    “是吗?”


    陈文燃听不懂,只莫名其妙地看一眼开得正好的那株彩叶芋,嘟囔着说,“是挺漂亮的。”


    “但是天气预报讲后面几天都是多云。成都没有给它长得更漂亮的机会。”


    崔栖烬又没由来地讲,


    “我有点生成都的气。”


    认识这么多年,陈文燃有时候还是很难理解崔栖烬的脑回路,听起来上下文没有联系,但这里面应该有着某种只在崔栖烬自己这里成立的逻辑。


    她不知道崔栖烬到底在讲彩叶芋,还是在讲一些别的东西。


    或许这世界上还会有另外一个人听得懂,但这个人显然不是她陈文燃。


    陈文燃看到崔栖烬手里攥着的啤酒,转移了话题,


    “你喝酒了?”


    崔栖烬缓缓看过来,分明没有戴眼镜,看不清她此刻是什么模样,眼神却清明,似乎是根本不想要看清。


    “没有。”


    崔栖烬否认,又晃了晃自己手中的啤酒罐,“只是这样握着会比较舒服。”


    “那芒果呢?”


    “芒果?”


    崔栖烬有些迟钝地低头,看到自己手中握住的芒果,


    “准备吃来着。”


    又往她这边伸出手,“你要不要?”


    陈文燃下意识伸出手。


    崔栖烬下一秒又收回,很不客气地讲,“那你自己去买。”


    陈文燃被气笑了。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崔栖烬思忖了几秒钟,看自己手中的芒果和啤酒,皱着眉,最终还是将啤酒放下,从自己的丝绸睡衣胸口兜里拿出手机,点了几下,陈文燃这边手机就发出一声振动。


    崔栖烬又把手机放回衣兜里,握住了那罐啤酒,很淡然地说,


    “你自己回去的时候下楼去买吧。”


    陈文燃全程注视着崔栖烬的所有动作,这才发现崔栖烬一直穿着睡衣,于是心底只有一个念头——


    不正常,很不正常。


    “算了。”


    陈文燃倚靠在阳台门边,“既然崔大师都已经付了陪聊费,我也就不跟你计较有没有芒果吃了。”


    事实上那条转账她还没有收下。


    崔栖烬看她一眼,应该也是对此表示疑问。


    陈文燃抬抬下巴,“良心商家,服务到位再收款。”


    崔栖烬点点头,却是不讲话了。


    陈文燃还以为她要组织语言,耐心等了好几分钟,崔栖烬似乎都没有要开口的迹象。


    于是又等了好几分钟。


    陈文燃觉得腿酸,甚至跑到那边,搬来一张木椅,反坐着,下巴枕在椅背上,摆出竖耳倾听的表情,但崔栖烬还是没有开口讲话。


    “你再不讲,六个小时的时间就要全亏了。”


    天色逐渐暗下来,陈文燃点点手机,给出提醒。


    崔栖烬看向她,但还是没有要说话。


    算了。


    陈文燃在心底叹了好几口气,刚打算开口询问,崔栖烬就犹豫着开口了,


    “我只是……”


    她将额头搭在腕心上,黑发被引力拽得落下来,语气变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怅惘,又像是尤其懊恼的认输,


    “似乎不太想要,自己一个人。”


    此刻,暮色笼统,电视机还在身后用最大音量播放,台偶讲完一句情深意重的台词,进入到片尾曲阶段,屋子里闹腾腾的。


    陈文燃突然说不出话。


    崔栖烬不想要自己一个人。


    崔栖烬亲口说,不想要自己一个人。


    这个认知不仅让陈文燃觉得惊诧,也让崔栖烬觉得恐慌。


    从乐山回来之后。


    她理应用工作来淹没自己,于是当晚她就打开工作邮箱,之前对接的客户却发来感谢邮件,对她工作的圆满完成感到十分满意,也十分感激这段时间的配合。


    她忘记在去乐山之前,自己就已经结尾过一个项目,而邮箱里却还没出现新的联系邮件。自由职业就是这样。


    有的时候工作项目滚滚而来,积压在一块长期劳累。有的时候又会进入一段空档期。


    很不幸的是,她进入了空档期。


    更不幸的是,她好像已经完全遗忘,自己过往的空档期到底是怎么度过。


    最大的不幸是,她需要在这段空档期里,等待池不渝消化她隐瞒许久的事实,然后来联系她,同她见面。


    于是她像是一个发生故障的机器,陷入一段没有指令的空白期。


    无法自控,无法恢复常态,仿佛见手青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消退,她的酒量不允许自己借酒消愁,于是她不得不像之前在乐山那样,手里握着一罐又一罐的冰啤酒让自己好受;她忽然没有耐心整理她维持好每样物品边界的住所,忽然忍受不了时间的流经速度如此之慢,她看自己感兴趣的杂志,看不下去就放在那里,她看电视,将那部讲“友达以上”的古早台偶翻来覆去地看,听到那里面的人又讲完全相反的道理——拥有并不是失去的开始,每一段拥有,都填满过那段岁月……[1]


    她不知道通过看台偶学习道理,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于是她反复思考,反复咀嚼这其中的情境,期间她打过一个电话给崔禾,崔禾还是过几个小时回过来,透过失真的电波信号,第一句话就讲,


    “崔栖烬?你有什么事吗?”


    有一瞬间,崔栖烬以为自己已经把想问的一切都问出来了——


    妈妈,你和爸爸到底是怎么相爱的?你们之间有爱情吗?爱情到底是什么?它是个坏东西吗?它出现的时候明明那么不起眼,明明那么微不足道,可为什么,如今却让我那么痛苦那么煎熬那么懦弱?


    然而事实没有。


    她恍惚间想起最近快要到毕业季,崔禾应该忙着学生的论文和答辩。按道理余宏东那边也是一样。


    电视机一直没有停过,里面正演到——女主角妈妈抱着女主角,温情脉脉地跟她讲家,温暖,感谢和爱。


    而在她的电话里,崔禾听她不讲话,在那边催促——我有几个学生晚上要答辩,他们目前还有很多问题。崔栖烬?在听吗?我还可以给你五分钟。


    崔栖烬不知道五分钟内到底可以问多少个问题。


    这五分钟里她一个没有问。


    有十秒钟,她沉默。有五秒钟,她讲,“余忱星之前,在学校犯了一次病。”


    有大概十秒钟崔禾沉默。有两秒钟,崔禾讲,“是吗?那她没有告诉我。”


    有三秒钟,崔禾讲,“你现在告诉我代表你已经处理好了,对吗?”


    有八秒钟,崔栖烬讲,“对的。”


    电话挂断,不到一分钟。


    之后崔栖烬继续看那部台偶,看电视剧里的妈妈脸贴脸地抱住女主角,很亲热地讲——那我也要谢谢你耶,我没有问你的意见,就把你生出来了耶。[1]


    她一只手握一罐冰啤酒,一只手握一个芒果。


    很平静地想——


    只差一点点,她就要跟崔禾说,自己前几天吃一盘没熟的见手青进了医院。


    幸好没有讲。


    因为讲了就会有期盼。


    怎么能对一个人有期盼?那好危险。


    于是她又跟自己强调——也不要对池不渝有期盼。


    也许池不渝整理之后,并不想要跟她见面。也许池不渝还是生她的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也许池不渝甚至会恨她,恨她这么多年一声不吭,反反复复地看她在过往里受折磨……


    崔栖烬想,自己必须做好最坏可能发生的准备,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可她还是等待。


    她控制不住,她失魂落魄,将自己摆放在了等待的位置。可明明,她不想让自己沦落到“等待”。


    原来等待是一件如此煎熬的事情。


    “所以,你早就知道那天水水一直在等你?”


    半晌,陈文燃终于出声了。


    陈文燃终于开口问了。


    崔栖烬如释重负。


    对,2015年的一个雨天,池不渝也等了她很久,等到雨停,等到夜深。


    “对。”


    崔栖烬疲惫不堪,看向一脸欲言又止的陈文燃,


    “你是不是想骂我?”


    “也不是吧。”陈文燃又开始叹气了,整个人也变得惆怅,“就是有些心疼水水。”


    “我知道。”


    “但也心疼你。”


    崔栖烬摇头,“我没有什么好心疼的。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是,是你做错了。你不仅那个时候没有去见她,后来整个人都在网络上消失了,然后到了大学,我们四个认识了,见了那么多面,说了那么多话,听了她讲这段初恋,十几二十遍大概有吧,虽然她看起来伤心是已经伤心过了,也处理好了,但你一声不吭,一点反应都没有,光听着,到现在,我都看出你们两个这么多年总算有点苗头了,你才来跟所有人讲,当初抛弃水水的那个人原来是你……”


    原来在她的视角,她听起来就是有这么恶劣,那么值得去恨。


    “可是。”险朱服


    陈文燃这样讲,然后又望向她,“可是我还是心疼你。”


    崔栖烬不讲话。


    陈文案喃喃地说,


    “我想到你总是像这样折腾你自己,光是这些年来,我都看到过你做那么多翻来覆去的事……”


    “我想到我们一起讲过那么多遍,骂过那么多遍那个所谓的初恋,你一声不吭,你听着,你看着,你还是在水水身边,我不知道,如果你有什么苦衷的话——”


    “我没有苦衷。”


    崔栖烬截断了她的话。在陈文燃看过来之后,又轻轻重复一遍,


    “我没有任何苦衷。”


    陈文燃沉默。


    从电视机柜前捞起一罐啤酒,拧开拉环,喝了一口,啤酒已经没有一点凉气。陈文燃静了很久,像是用酒精消化了这个事实,望住她的眼睛,


    “那你应该不是没有去。”


    崔栖烬没有反驳。


    “而是应该在去了之后,意外发现那个人是水水,所以你在这之后逃走了,对吗?”


    陈文燃将那个记忆模糊的事实概括得十分准确。


    崔栖烬选择默认。好一会,才笑了一下,轻轻地讲,


    “那池不渝是不是也会这么想?”


    “想什么。”


    “想……”


    崔栖烬阖上眼皮,将手中芒果攥得很紧,


    “想我是因为看见那个人是她,是因为讨厌她,不喜欢她,无法接受网络上跟我交好的那个人是她,无法接受我的爱情是她,所以才逃走的?”


    “事实不是这样?”


    “事实相差无几。”


    “那差的那个地方在哪里?”


    “在……”“人称。”


    她是因为自己。


    她无法接受失控的自己被发现,无法接受非常态化的自己进入常态化的世界,无法接受自己非常态的内心,被一个人类实实在在地看穿。


    如果那个人不是池不渝,那么当下她不会那么恐惧。可那个人就是池不渝,认识崔栖烬的池不渝,知道崔栖烬总是刻薄总是对人冷淡的池不渝。


    事实上。


    在并不知道怕水的海绵宝宝到底是谁的时候,崔栖烬就已经对这段自己无法控制的关系产生抵触。


    和一个人类产生过度紧密联结,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这个人会对她产生很多期盼。


    她会因为她在空暇时间照料植物,而没有在第一时间内回复到消息,就难过,就伤心。


    会因为在学校里没有卫生棉第一时间就找她,她不知道这种事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她建议她下次要提前做好准备。但怕水的海绵宝宝听了这句,却不是很开心。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不开心,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找不到正确答案,以至于觉得烦躁。


    她会因为她在看完那部爱情电影时没有给予很好的反馈就生闷气。


    她会每天带手机去学校跟她聊天,甚至是在上课时间。以至于那段时间,崔栖烬放学后回家,总是一上线,就有好几百条未读消息,她需要很费力地翻到前面,像完成任务一样去回复,那个时候还没有消息引用,总是她回复出去,对方就已经发来新的,于是消息又弹到最下,她又要滑到最上去回复……


    对于这些她总是很费解。


    很多时候甚至也难以承担对方如此多的期盼。而不知不觉,这个人竟然已经完全挤压掉她的生活空间。


    她被崔禾和余宏东教导要独自生活,也习惯独自生活很多年。


    有的时候她会觉得,多出一个人好累。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一句之前看到过的话——每个小孩,最后都会长成父母的模样。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对的。


    但时间越往后推,她越觉得是对的。她逐渐开始体会到崔禾和余宏东的心情。某一天她肠胃炎躺在床上,崔禾急着出门,又跟她讲——


    你还有五分钟的时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情,请尽快。


    她对此习以为常。


    并摇头拒绝。


    之后她昏昏欲睡,实在是眼皮撑不起来,而偏偏那个时候,怕水的海绵宝宝发来企鹅消息,很多很多,一条条弹出来,跟她讲今天老师把她的手机收了,所以一直没找她,问她今天做了些什么,有没有想她,为什么她不找她,她也没有找她……


    那一瞬间,她撑着眼皮,也好想像崔禾那样说一句——你还有五分钟的时间,可以全部都说了吗?


    她没有这样说。


    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或许她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


    或许她原本就跟崔禾和余宏东很像。


    像崔禾和余宏东一样,总是对生命中的过路人很友好很有耐心,却对她和余忱星两个没有什么耐心。


    也许这种东西就是血脉相连。


    一旦崔栖烬跟一个人联结紧密,她与生俱来的本性就会暴露无遗。


    而她更难以承担的,是自己竟然也对一个人产生期盼。


    她期盼海绵宝宝可以永远不发现她这些坏的想法,期盼海绵宝宝可以听她讲完这些后,理解她的这些坏想法,发完每一条消息之后,也都期盼海绵宝宝会给自己怎样的回复,期盼海绵宝宝可以给她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改变自己这个很难改掉的本性,期盼自己不要让海绵宝宝生气,难过,伤心,期盼海绵宝宝无条件站在她这一边,期盼海绵宝宝考大学的时候也可以和她去同一个城市,甚至是同一个大学,有一天她甚至期盼海绵宝宝……


    永远不要消失。


    怎么可以有期盼呢?怎么可以有那么多不讲道理的期盼呢?怎么可以将那些期盼全都付诸于一个人类呢?


    “永远”。这样好危险。


    这些期盼,一天比一天更浓烈,到达她逐渐无法控制的地步。


    就是在这个时候,怕水的海绵宝宝发来约她见面的消息。


    这个消息让她恐慌,让她倍感压力,让她睁着眼睛失眠好几个夜晚,让她在回企鹅消息时手心出很多汗,让她做很多很多个见面不太顺利的梦,让她在看到新的企鹅消息跳出来时,总是会心跳很快……


    同时也让她期盼——


    她设想海绵宝宝到底长什么样,她看很多贴吧里的帖子,看其他人的见面经验,她看很多部爱情电影,看别人的爱情究竟是什么模样,她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挑选合适的彩叶芋,怕水的海绵宝宝的彩叶芋养坏掉了,也许她可以送她一盆新的,她甚至去问班上的女同学,一般跟网友见面,第一句话要先说什么……


    那个女同学已经很久没跟她有过交集。那天捧着腮帮子,吃大大泡泡糖,吐出一个泡泡,没有丝毫怀疑地讲——


    那肯定是,打招呼啊。比如说,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很高兴见到你,之类的。


    那个女同学,就是班上待人最热情的……池不渝。


    晚上好,很高兴见到你,海绵宝宝。


    崔栖烬将这句话带到心里,同时还带着自己选购好的彩叶芋,以及所有的恐慌,紧张,期盼……


    在一个夜晚去往了成华区的某个商场。


    那天晚上正好是个什么促销节,商场里人很多,挤来攘去,彩叶芋被人碰到,叶片晃来晃去,有一秒钟她犹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明明之前海绵宝宝要跟人线下见面,她还觉得好危险……可现在,现在她为什么要来?


    也许她不应该来。


    她打了退堂鼓。


    咚咚,咚咚。脚步折返向商场出口。


    咚咚,咚咚。商场外面好像开始下雨,雾蒙蒙的。


    咚咚,咚咚。她又折返回来,很茫然,很无措地,往约定好那个拍大头贴的地方走。


    咚咚,咚咚。她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商场还有拍大头贴的机器?


    咚咚,咚咚。这个地方好难找。


    咚咚,咚咚。她上了扶梯。


    咚咚,咚咚。她呼出一口气,抱紧那盆彩叶芋,看到大头贴机那里站着一个人影——穿裙子,左手拎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史迪仔钥匙扣,右手拿着花,还有一个彩叶芋的标本,那是她们约定好见面的信物,应该不会撞。


    咚咚,咚咚。这个人绑着很漂亮的丸子头,发质很软,脸被冷空调吹得红红的,耳朵尖尖也红红的。


    咚咚,咚咚。商场里不知哪一家商家开始放音乐,普通朋友的前奏,这个人百无聊赖,侧了一下脸——


    是池不渝。


    咚咚,咚咚。扶梯到达最顶端。真的是池不渝。


    咚咚,咚咚。崔栖烬下意识躲在一个人身后,慌乱之间又乘坐了向下的扶梯。


    整个商场都好吵。


    《普通朋友》越唱离她越远,外面的雨声却越来越大,咚咚声没有停过,越来越激烈,崔栖烬到了地下一层,愣愣站着,大概是她挡了路,以至于被商场里拥挤的人撞了一下又一下肩,可神思却止不住地恍惚,好像陷入一个迷幻梦境,怎么会……


    怎么会,是认识她的人?


    怎么会……是池不渝?


    “所以你就这样回去了?”


    陈文燃的声音像一根格外严厉的绳,将崔栖烬从回忆中拽出来。


    崔栖烬捏紧手中的芒果。


    低头,“嗯”了一声,“我就这样回去了。”


    她说过,她没有什么苦衷。


    陈文燃静了许久,连喝了几口啤酒,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那你没有在企鹅上给水水说一声你不来了?就让她在那里等着你?”


    “说了。”


    陈文燃的脸色好看一点,“说什么?”


    “我说……”


    崔栖烬注视着此时此刻,阳台上开得正盛的彩叶芋,轻轻笑了一下,好一会,才有些恍惚地讲,


    “也许我那个时候讲什么都不重要。”


    一般来说,崔栖烬永远都会给自己留有转圜余地,而且并不认为这是胆小的表现。在她看来,这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


    于是那天她选择先回去,不见面。至少,不让池不渝知道,她就是她口中的那个Mine,Mine Mine,还有麦麦。


    坐出租车的那一整段路,她都在思考,应该怎么跟怕水的海绵宝宝解释自己失信的事,记忆中怕水的海绵宝宝在约她见面之前,就已经自己独自纠结过许久,后续好不容易开了口,崔栖烬犹豫许久答应,对方还每天在企鹅上絮絮叨叨自己为这次见面的准备。


    那段时间,怕水的海绵宝宝每天发过来的第一条消息就是,离见面倒数七天,六天……一天,十二个小时……


    雨在车外唰唰地下,猛烈击打着车窗。崔栖烬思来想去,最后只发:


    【抱歉,我今天去不了】


    消息转着圈发出去,她感觉自己胸腔里似乎有个气球被吹了起来,被外面那些雨,稀里哗啦地充进去,却不知从哪里放出来。以至于气球越涨越大,她越来越无法呼吸。


    她不知道怕水的海绵宝宝要怎么回复她。


    更令她无法处理的是,那些恐慌,紧张,期盼……都没有消失。


    她害怕怕水的海绵宝宝不回复她,害怕怕水的海绵宝宝很快回复她,又害怕怕水的海绵宝宝很久都不回复她。


    她为此感到紧张,为一条文字。


    她为此感到期盼,她期盼怕水的海绵宝宝的回复。她期盼她不会从简单文字中发现端倪,不会发现她是临阵逃脱,不会发现她的恐慌、紧张和期盼。


    她不知道自己要得到什么回复,才会更好受一点。


    她将那株彩叶芋,以及她的恐慌、紧张和期盼,完完整整地带回了家。


    后来,雨很久都没有停。


    到家之后,怕水的海绵宝宝发来企鹅消息:


    【为什么?】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不依不饶。只是一句“为什么?”


    偏偏,是崔栖烬最难以回答的“为什么”,也许,她只要随便编一个理由,那么怕水的海绵宝宝就都会信,她的恐慌、紧张和期盼,就都不会被她得知。


    可是,可是。


    她什么理由也编不出。


    于是,怕水的海绵宝宝又很执拗地发来一条消息:


    【你不来,我就会一直等】


    又不是演电影,怎么可能真的会一直等?当时,崔栖烬用这种说法,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


    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这么笨?


    怕水的海绵宝宝怎么可能会这么笨?


    池不渝怎么可能会这么笨?


    会的。当这两个人是同一个的时候,就会的。


    ——迟来地想通这个事实之后,离她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许久,甚至都已经雨停,企鹅上还没有任何一条消息。


    她问:【你不会还在那里吧?】


    她说:【先回去吧】


    她又说:【你不要这样,没有必要】


    至今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响。


    时过境迁。


    她再将这几句话,讲给陈文燃听,像不是在讲自己的事。


    陈文燃在暮色里看了她许久,“那后来呢?”


    “后来?”


    崔栖烬陷入一片长久的沉默。


    后来,后来。


    似乎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一个后来。


    电视机似乎播放到台偶的另一集。崔栖烬将脸埋进了膝盖,很久,很久,声音隐在其中,变得模糊许多,


    “第二天池不渝没有来上学。有和她要好的同学去问,班主任在班上讲,池不渝同学请一个礼拜的病假。”


    “病假?”


    “……对。”


    崔栖烬还是将脸埋进膝盖,感觉像是溺水,像是将脸埋进了水中。而这种窒息感似乎会让她在说接下来的话时稍微好受一点。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是什么时候回去的,但她在那天晚上摔了一跤,很严重,腿受了伤,脸也擦破了,因为……她患有一定程度的夜盲症。”


    陈文燃没有讲话。


    “不对,不是因为夜盲症。”


    崔栖烬用睫毛蹭了蹭睡裤,感觉睡裤上沾了一点水。


    陈文燃于心不忍,喊她,


    “崔栖烬……”


    崔栖烬突然感觉自己什么都握不住,左手的芒果,右手的啤酒罐,还有那段无法被篡改的记忆……她恐慌、紧张,以及期盼自己握住。


    可她握不住,她握不住……


    她只能放任这一切滚落到地上,沾上灰,染上痛楚。


    “不是的,不是因为夜盲症。”


    她重复,像凌迟自己的罪恶一般,用力地,不断重复,


    “是因为我,是因为我。”


    背脊上传来触感,陈文燃拍着她的背,听她重复,听她讲“因为我”,然后否认,


    “不是的。不是因为你。”


    怎么会不是因为她?她知道也许陈文燃要讲这两件事并没有直接关系。


    可是,她代表班上同学去看池不渝,看到池不渝妈妈心疼到哭红的双眼,看到池不渝爸爸客气地问她喝什么水,听池不渝讲她喜欢吃芒果,又给她把芒果削了皮,很自然地递给她,然后很自责地跟其他人说——“我那天晚上就不应该听她的要留什么个人空间,就该偷偷去接她!”,看到池不渝的姨妈们表姐们一个一个地赶来看她,从工作现场,手里还打着电话,从家里,还穿着拖鞋,从约会现场,还拖着自己的约会对象,从学校,还请了最难请的体育课的假……


    她们脸上是崔栖烬从未见到过的……一种类似于心疼的急切,她们的行为,是崔栖烬从未感觉到过的……一种大方坦荡的小心翼翼,她们一见面就心疼地抱住池不渝,跟池不渝讲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姐姐给买,她看到池不渝的病房里,充溢着越来越多的爱……


    那些爱都是好的,都是不会反反复复的,都是不会给池不渝带来伤害的,不会有所保留的,不会像她有那么多隐瞒,期盼,和恐慌,不会像她,会产生“只有五分钟”的想法,不会像她永远有所保留,不会像她因为胆小,因为习惯于给自己留有转圜余地,将池不渝置于受伤的境地。


    她看到很多,听到很多。


    这都是她没有办法给出去的东西。


    她听那些爱池不渝的人,很后怕地讲——听说当时那根树杈,离水水的眼睛就差一厘米,是不是真的?


    她看到脸部被擦伤的池不渝,脸上贴着纱布,颈下戴着护脖,很别扭地否认——没有啊,怎么会,那是妈妈太夸张了。


    然后池不渝妈妈顶着红通通的眼睛,给池不渝喂一口八宝粥,讲——这是你自己哭着跟救护车医生说的原话!


    池不渝理亏。


    于是转而用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向崔栖烬,似乎是看崔栖烬太过僵硬,还硬撑着自己坐起来,那个时候池不渝皱一下眉,都很多人上前来帮她,不让她瞎动。


    而池不渝在这些人,这些爱里,咬一口妈妈给切好,喂过去的苹果,安慰性质地拍了拍崔栖烬的手,


    “我没事的,崔木火。”


    又跟她讲,“谢谢哦,谢谢你替班上同学来看我。”


    笑得眼睛眯成月牙眼,


    “我很高兴。”


    她当时对她说,她很高兴。


    于是那一瞬间崔栖烬想,对的,池不渝已经有那么那么多爱了,池不渝现在已经很高兴了,池不渝的生活里总是高兴大过不高兴的……


    但是她不一样,崔栖烬是不一样的。


    崔栖烬总是有很多恐慌和胆怯。崔栖烬需要很努力才能克制自己不去讲“五分钟”,会对自己的期盼感到很害怕,会在这种时候挣扎,痛苦,想要否认自己做过的事情。可她同样也没办法保证,再回到那个时候,她不会再做出那样的选择,她很不喜欢,但却无能为力,看着自己在既定的命运规则里,一步一步变成下一个崔禾,或者是下一个余宏东,然后让试图从她这里得到爱,或者试图爱她的人,得到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崔栖烬和一个人联结紧密的时候,总会轻易给这个人带来伤害。


    崔栖烬不知道爱是什么。但她猜,爱应该就是像池不渝现在所得到的一样。


    崔栖烬永远搞不懂一件事——为什么有人会像池不渝所得到的那些爱一样,去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


    崔栖烬总是给自己保留转圜余地,崔栖烬总是吝啬给予。


    崔栖烬,wkeinauadqtqb,归根结底,这都只是一个人。


    她会给池不渝带来伤害。


    并且已经带来了伤害,并且可以预计,如果她要选择继续……


    那么所有伤害,将不止这一次。


    “这怎么会不是因为我呢?”崔栖烬喃喃自语,听到自己的声音很恍惚。


    “不是的,不是因为你。”


    陈文燃的声音在她头顶出现,把话讲得像个很成熟的大人,


    “你当时只有十几岁?对吧,在我们现在回过头去看现在的高中生,都觉得她们还是小朋友的年纪,对吗?”


    “拜托,那青春期诶,我青春期的时候都还在闹着天天翻墙出去玩,还不清醒地喜欢过直女呢,可是那又怎么样?不能因为这就判我死刑让我终身监禁吧?青春期的小朋友有些犹豫,害怕,胆小,迷茫……不管是什么东西,也都是很正常的啊。”


    “而且啊,拜托,那爱诶,爱是一个没有人真正搞懂过的东西啊,如果你这么简单就想搞懂,那世界上岂不是就没有哲学家这种人的存在了?”


    崔栖烬没有讲话,也没有将芒果和啤酒罐捡起来。


    她觉得陈文燃不应该讲这种话。这听起来像是为她开脱。


    她不希望陈文燃替她开脱。


    她需要责怪。


    陈文燃的,冉烟的……还有池不渝的。


    而陈文燃只是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像一个比她年长许多的长辈。


    被她很平静地挪开。


    又“啧”了一声,继续说,


    “但我不是不怪你哈,说实话呢,我和你关系比较好,按理来说应该比较偏心你,但冉烟这几天也一直白眼我,讲我要是敢偏心一个试一试,所以我尽量不偏心了,所以我雀儿巴实要怪你。”


    “崔栖烬,我严肃地跟你讲哈,你需要跟水水道歉,道很多很多个歉。”


    崔栖烬绷紧的背脊松了松,“我知道。”


    “嗯哼~”陈文燃翘起辫子来了,然后十分好心地捡起芒果和啤酒罐,很糊涂地,将芒果塞到她的右手,啤酒罐塞到她的左手。


    反了。崔栖烬在心里讲,却没有心情发出声音。


    “其次呢,其次,你也需要给那个时候,只有十六七岁的崔栖烬道歉。”


    她为什么?


    而陈文燃还蹲在她面前,轻轻地说,“你给予她太多太多责怪了。”


    崔栖烬紧了紧两只手,没有应答。


    “毕竟十六七岁的你,在勇敢地选择第二次折返商场的时候,花了很多时间也没有在那里找到水水,不知道那时候水水已经离开,也不知道水水当时因为夜盲症摔倒,于是只能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等待,等待水水给你回复,等待水水再一次来到商场……但没有等到,这一切并不全都是你的错。”


    崔栖烬沉默。


    将两只手里错了位置的芒果和啤酒罐交换。下一秒抬眼,她看到陈文燃注视着她,十分不忍心地进行着某种猜测,


    “所以,你那个时候在垃圾桶里看到了水水的花,还有水水准备送给你的史迪仔钥匙扣,你没有犯过错,没有一次越过规则的边界,没有一次让人觉得失望过,所以那个时候你以为是自己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你总是反反复复,因为你害怕自己成为选项,不被选择的那个选项。所以你打电话给我,听到我不回答又马上挂断,然后又打一遍,听到我说转账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很轻松,认定互相交换的条件让你更舒坦。”


    “你有洁癖,有强迫症,我过来住,你要和我划分界限,你每一张桌子都要擦得一尘不染,不接受使用外面的餐具,每次洗手洗很多遍,不使用别人的生活用品,进屋之前必须把外衣在玄关脱下,睡衣必须是长袖长裤,喝咖啡必须喝一下擦一下杯口……”


    “但你……”


    陈文燃注视着崔栖烬——


    从她们认识起,这个女人在被看穿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缩着背脊,两块骨头撑起薄薄的睡衣,中间往下凹,她不让人看到她的眼睛,她的表情,她在这种时候,总是看起来得像个犯了错误的孩童。


    那十六七岁的崔栖烬会是什么样子呢?


    比现在更年轻,大概率会比现在更倔强吗?会更容易在慌乱的时候长出刺吗?会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会有一点迷茫吗?遇到自己无法处理的事情时会第一时间回避,会按照自己接收过的信息经验处理吗……


    会的,会的。先逐福


    那么,崔栖烬的过往,到底是接收过怎样的信息,才会让她成为现在的崔栖烬?


    是总是反复,总是以为自己很聪明,实际上却总是很笨拙,不肯让自己犯错,于是总是会在所有人发觉之前,先去尝试挽回自己错误的崔栖烬。


    为什么会这样呢?


    讲道理,二十多岁的年纪而已,犯几个错误,会死掉吗?但对崔栖烬而言,这好像又比死掉更可怕。


    还是说……因为从来没有人为她的错误兜底过,从来没有人跟她讲——嘿,去做就好了,我在你身后呢。


    也许她的确从来没有得到过,以至于她总是不愿意承认“爱”,很悲观地认为“爱”是软弱,是无能。


    很执拗地认为人只有在一个人的状态是最好的,其实是不愿意在被索取时被拒绝,被抛弃,所以宁愿从来不向任何人索取,也拒绝与任何人产生亲密联系……


    但是那天……


    陈文燃说,


    “但是那天,你和我说是雨天。是一个容易将地板弄湿,将一切弄得满是泥泞的雨天,可以想象那天的垃圾桶会有沾过多少雨天带来的脏污。”


    崔栖烬牢牢握住芒果和啤酒,很轻很轻地说,


    “你不要说了。”


    “好,那我不说,我问你。”陈文燃问,“你之后是不是又回去了?你是不是在垃圾桶里看到了什么?那个垃圾桶里有什么?”


    崔栖烬没有抬起头来,也没有动,她没有看陈文燃,只是在想陈文燃为什么能看穿她?陈文燃为什么会比她更像一个大人?是不是对陈文燃而言,对很多人而言,那件事根本不算什么大问题,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解决好的小事?陈文燃为什么会问她这些问题?


    “但你把那些都从垃圾桶里捡起来了,对吗?”


    陈文燃又问了。


    崔栖烬没有回答,她觉得好累。好像全世界天旋地转,她又闻到雨水的泥腥味,平白无故地回到那个没有人的商场——


    商场关了门,她不得不从电影院的直升梯入口进去,先去电影院,然后与末场电影的散场人群逆向而行,跑到空无一人的商场二楼,寻到那个拍大头贴的地方。


    那里的确已经没有人。


    但她没有离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那里。


    商场里空荡荡的,甚至还关了灯,到处漆黑一片,但又不是让她心安的全黑。她抱着那盆一路小心翼翼被她护着叶片却还是打湿的彩叶芋。


    再次凝视着那个垃圾桶。


    ——那个垃圾桶里有什么?


    当然有池不渝的那束花。


    也有那个史迪仔。


    那个按一下,就会亮一下,就会反反复复地说一句话的史迪仔——


    I love U~


    又或许,里面还有别的东西。


    还有生病时崔禾跟她讲过的“你乖一点,自己一个人”,她想如果她说,妈妈,我不要,我不要自己一个人,我就要你陪我。崔禾会说什么?


    还有那个炎热夏天吃不到芒果时,她就要打电话给余宏东,她想如果她说,我不要,我不要吃水果店送上来的,我就要你给我买。余宏东会说什么?


    又或者更早,在崔禾去哈尔滨,余宏东去上海之时,她就是不愿意他们两个去,她想如果她说,我不要,我不要你们两个离开我,我要你们都留下来,陪我长大。他们又会说什么?


    也许事实不会有任何改变。


    而他们会将她归为不听话的小孩,会讲“崔栖烬你应该懂事一些,成熟一些,人最终都只能是靠自己的”,会将她内心最深处的请求,渴望,划分为“错误”和“不应该”的范畴。她犯了错误,他们不会生气,但是会不高兴,会对她失望,会对她不满意。


    他们会装作很慷慨地宽恕她,但实际上却没有让她真的感觉到被宽恕。


    她从始至终都只感觉到一件事——


    每个错误都会带来惩罚。


    于是,那个时候,当她抱着那盆沾满雨珠的彩叶芋,去凝视着那个充斥着雨水痕迹,塞满鞋套零食袋黏腻食物和病毒细菌的垃圾桶时,她觉得那里面,应该还有一句被她遗忘掉的话——


    晚上好,很高兴见到你,池不渝。


    这也是一个被遗漏掉的错误。咸竹腐


    她把错误捡了回来。


    花捡到不久后就枯萎。于是那盆被雨水打得很湿的彩叶芋也是,不知为何她总是养不好,最后死掉了。


    史迪仔被她留了下来,以一个错误的形式关到行李箱。


    至于那句没有说的——


    晚上好,很高兴见到你,池不渝。


    这代表她逃走了,她扔下了这句话,也扔下了池不渝。


    这是一个错误。所以……


    崔栖烬缓缓收紧自己的手臂,很懊恼很迷惘地说,


    “我当时以为,她不要我了。”


    显而易见,每个错误都会带来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