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送走了段成泽, 侍女又端了一碗药来,药碗落在桌子上,檀华看也不看, 仍是看手里那本游记。


    卫祎说道:“这是养身的药,良药苦口, 好歹喝一些。”


    她端起来, 方凑近了些, 鼻尖闻到味道, 久病成医,她也认识了一些药, 也能分辨出一些药性,说道:“人参、雪莲……都是好药材,送到我这里却是浪费, 且我也不喜欢苦味, 别再让人熬煮这些了。”


    她放下药碗, 坐直身子,卫祎就知道这碗药她是不会喝了。


    这些天她就是这样,不想做的事情就是会不会去做,不想要的东西再好也不会要。


    想到几个太医诊断出她中了什么毒,卫祎说道:“解药的事情, 已经让人去找了,你且安心修养, 不用担心。”


    卫祎能找到吗?不过在景国范围内,确实没哪个比卫祎的势力更大。


    而她的毒,终归是急不得。


    这些天, 檀华在卫家养病,卫祎经常来看望她, 谈论公事也不避开她。


    偶尔他会问问檀华的看法,檀华有时候会说两句,大多数时候沉默,有一次她推说不知景国国情,从那开始卫祎就经常给檀华介绍景国的事情,他是知无不言,还经常会像今天这样,引着下属多说一些话。


    “既不喜欢吃药,你喜欢吃什么,让人吩咐厨房去做。”


    檀华未置可否地笑着点了点头。


    卫祎说:“只管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有什么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尽管和人说,我近些年越发不知道你们这样的少年人想要什么了。”


    养尊处优的人总要老得慢一些,但时光又如何是人力可以抵挡的,卫祎头上已经见了白发,眼尾也有了一些细细的纹路,但他的眼睛还很亮,眼里带着一点景国特有的幽蓝的底色,像是猫的眼睛。


    听说卫祎年轻的时候做过武将,上过战场的人和纯粹学文的人气质是有一些区别的,卫祎让檀华想起萧翀乾,当了皇帝二十余年,便是修道也洗不掉萧翀乾身上的煞气,而卫祎如今“太尉”的官职也是文武兼管,他身上掌权者的气势更重一些。


    有一点两人是不同的,萧翀乾已经很久没有下过杀人的命令了,但卫祎与之相反,他身边经常有死人。


    卫祎望着檀华有些神游在外的神色说道:“你在想什么?”


    檀华说:“在想我父亲。”


    卫祎说道:“你见我会想起你父亲?……是想家了吗?”


    檀华想了想,说道:“原本是不想的。”


    在皇宫里的时候檀华和萧翀乾两个人不常见面,他们说话说不到一起,吃饭也吃不到一起,当初离开洛京,她也没有多少不舍,如今却有些想念。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因着公务在身,卫祎走了,说让她好好安歇。


    不一会儿,有人送了许多玩器过来,有玉雕的香囊、琉璃杯、染色的牙雕如意、和素白温润的白玉观音菩萨……一样一样的被人摆开,还有一箱子扇子,一个能说会道的侍女在旁边给檀华打开,说道:“您看上面的字画,都是名家的作品。”


    檀华看了一眼,上面一丛牡丹,旁边提了一首诗,认出上面的红泥小印,作者是个当世有名的书画大家。


    她道:“的确不俗。”


    那女子又打开几面折扇,俱是大家画作,还有一幅扇子是王灵安画的,檀华说:“竟都是名家作品?”


    如雁说道:“也是前几年大人手里的扇子一时不趁手,朝上的一位姓张的大人是太尉大人的门徒,专门请人制了一批各式各样的扇子,又找了好些有名的画师画扇面,就送到了府上这一匣子。”她看了看檀华,又笑了笑,继续说:“里头也有些恃才傲物的不情愿,只是张大人既有人情又有手段,少有不成事的。”


    如雁见檀华听得认真,应该是好奇了,果然人到了太尉府上都是要好奇的,她想起了自己刚到府上时候的事情,现在拿起了自己手里的一把扇子,讲道:“比如奴婢手中这一副,您看这里,作画的人姓朱”


    檀华果然在印章里看见了个朱字,如雁继续讲:“太尉大人有一阵子很喜欢这位朱先生的花鸟画,这位朱大人听见张大人的话表示不愿意为太尉大人尽心,张大人便是把刀子压在朱先生的指头上,说他要是舍得掉一根手指就不必画了,于是府里多了这幅画。”她又说:“还有刚才那副王灵安先生的画作,是朝中一位大人的家传之物,听说太尉大人喜欢就主动献上了。”


    檀华说道:“这张大人也是个孝顺人。”


    如雁听了脸上露出笑,青梅看一眼如雁看一眼檀华,不做声,下意识握了握身侧,才想起来自己进院子之前刀剑被府上的守卫暂且缴走了。


    见她对故事感兴趣,如雁心里有意讨好,更是主动讲解这些东西的来历。


    “这支牙雕是先帝在时赐予太尉的贡品,这本书是一位姓图的大人家里的藏品,被他侄儿献上来的……”


    檀华展开手里王灵安画的扇面细看,目光描绘上面的曲线,觉得不如自己曾看过的那幅百花百景图富有神韵,便一边赏玩一边听如雁细数这些历史。


    拿着东西的婢女排队上前,有个婢女走来,打开盒子里的东西,又立即叩上,后退一步。


    青梅说道:“毛手毛脚做什么呢?见鬼了不成,好好的把盒子打开!”


    婢女缩了缩肩膀,打开盒子,小声说:“这里头是从前小公子的遗物。”


    盒子里有个红漆羊皮拨浪鼓,还有个九连环,并有一个摩喉罗娃娃。


    如雁皱皱眉,挥挥手一脸晦气,说道:“快收起来,都怎么做的事?”


    那个婢女忙不迭合上盒子跑了,如雁和檀华说:“库房那边的人是新来的,马马虎虎,拿错了东西,奴婢一会儿去骂他们。”


    檀华问:“你们方才提到的小公子也是府上的人么?”


    如雁说:“如今也谈不上了,这位公子来得早去得也早,幼年夭折,只剩下几件旧物留在库房里。”


    檀华点点头。


    “假皇子”的事情调查了几日就有了眉目,卫祎转过来把话告诉檀华,说道:“是有那么个人,真假未知,自称赫连元,一支不知哪里来的六万兵马簇拥着他,自澜沧江一带的边疆过来,一路游说一路攻打,至今已有二十万人,正往太安赶来。”


    赫连元……若没有猜错应该是罗元。


    罗元说是景国的皇子,将要从权臣卫祎和旁支血脉的皇帝赫连文亭手中夺回皇位,徐忘真还活着吗?


    应该是活着,假如徐忘真已经死了,罗元去哪里弄一支几万人的兵马呢?


    这样的事情,凭借罗元自身的本领恐怕是做不到的。


    檀华撩起眼皮向身边的人看去,卫祎似乎一点也不怕,今天天气好,两个人到室外走走,昨天下过一场雪,院子里已经打扫干净了,往远处,银装素裹格外好看。


    走了一会儿,卫祎把这件事情说得差不多了。


    她以为卫祎这个权臣应该会紧紧把握住这个权力,不让这位来历不明的皇子到太安来,在半路直接将人弄死。


    卫祎和檀华说:“你在家时下雪天喜欢做什么?”


    檀华说:“多半是在屋子里烤火。”


    听到罗元来到太安的消息时檀华很惊讶。


    当时她在卫祎旁边看礼单,自入冬以来有不少人给卫祎送冰敬,还有不少姻亲和臣子给卫祎送寿礼,她还是第一次看权臣的礼单,颇为好奇,也算是长见识了。


    卫祎问她:“里面有喜欢的吗?”


    檀华攥着礼单,反问卫祎,“这些礼品当中,不知太尉喜欢什么?”


    卫祎说道:“让我看看里面有什么,这些东西我还没看过。”


    檀华便把礼单递给卫祎,一起研究上面的名物,偶有檀华不认识的,卫祎却总是能说出来。


    段成泽就是这个时候带消息来的。


    他说:“自称先皇后亲子赫连元的人已经入了太安城,属下按照太尉大人的吩咐,让人将他放入城中,一路暗中跟随观察。”


    卫祎和檀华解释说道:“我也有些好奇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真的皇子。”


    这人入了太安就是瓮中捉鳖,没什么可怕的,还能测试一下朝中百官的忠诚度,顺便杀鸡儆猴一番。


    “此人如今在何处?”


    段成泽行了一礼,说道:“此人到了先后的母族姚家,姚家人秘密接待了他,姚家的姻亲杜家也有人在。据探子回禀,这些人商议时只留了几个至亲,但事后从言语中探得这些人恐怕有心针对太尉大人。”


    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此时若要登基拦在他面前的有两座大山:一个是卫祎,众所周知他是无父无君的乱臣贼子,第二个是景国现在的皇帝赫连文亭,对方也一样流着皇室的血,但只是旁支血脉。


    对罗元来说,这二者谁先死是个问题。


    他不想自己杀掉卫祎为赫连文亭做嫁衣,也不想直接和赫连文亭对上,却被卫祎从一旁冷箭弄死。


    但徐忘真说:“卫祎一旦身死,你便可自保,,朝臣见你诛杀乱臣,赫连文亭上位以来一直当卫祎手下的傀儡,加之你二人血脉区别,百官必定会有所倾向。”


    如此一来,罗元决定先杀卫祎,此前亲自来见了姚家人一面,看看这家人能够为自己提供多少帮助。


    姚家和林家一起保证,说是帮助他除掉卫祎,他们已经找好了最好的杀手。


    只要动手必定能取卫祎性命。


    司羽便是在一个下雪天里再次见到了葛先生,对方说:“事情已经确定,请您出手吧。”


    第162章


    景国防守最严格的地方是哪里?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


    很多人都会想到卫祎的太尉府, 卫祎当街经过时候,护卫们身着铁甲,刀枪剑戟遮天蔽日, 凡是见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卫祎对檀华说:“景国最安全的地方一直都是皇宫。”


    为了引出刺客,躲避杀机, 卫祎在太尉府留下一个替身。他带着檀华和一干心腹来到了景国的皇宫, 在武英殿附近收拾出来一座几间偏殿居住。


    多了这么一批人, 一部分太监知道, 但是当皇帝的赫连文亭不知道。


    侍女们正在收拾檀华的住处。


    太监们恭维相府来的人,捧着花瓶问如雁:“姐姐您看这个怎么样?”


    上下里外俱是如雁负责, 她是个细心人,什么活都要过眼,此时捧起那只白色细颈瓶子, 说道:“这个白色虽好, 和屋子里的东西却不大相称。”


    太监弓背笑着说:“库房里还有个冰裂纹的, 不知道姐姐喜不喜欢,奴婢这就叫人拿来给姐姐看。”


    不一会儿,几个太监抬着个大箱子进来,一打开,展现出里面好几只颜色不同的花瓶, 如雁果然喜欢那只冰裂纹的,又选了个淡青色的, 说道:“这两个留下了,剩下的拿回去吧。”


    说是库房,其实是皇宫的内库, 这座宫室的装潢所用之物尽是从内库中拿取,只因卫祎要隐匿行迹, 并未从太尉府带出行李,一切日用器具尽从宫中内库取用。


    对他来说住在宫里处理政务更加方便,他的替身一来一往,带到宫外的都是空奏折。


    午膳之后,檀华一觉醒来方才知道卫祎来了,两人在花厅见面,卫祎问道:“宫里的东西可还吃得惯?”


    檀华坐下,笑了笑,说道:“宫里饭菜怎么会吃不惯。”


    卫祎也笑了笑,他说:“不知你在家时习惯吃什么。”


    檀华说:“也只是平常的一些东西。”


    一国一俗,景国与大昭饮食不太一样,但皇宫里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她和卫祎一道来,御膳房的人只有精细讨好,绝不敢有半点怠慢,自然也没什么不好的。


    卫祎垂着眼,用茶杯盖子撩了撩里面的茶水,有什么事情藏在他的眼睛里,积了一层晦暗阴翳。


    檀华想了想,问道:“府上还好吗?有没有人去?”


    卫祎放下茶杯,说道:“有个蟊贼去转了一圈,人倒是机警,未碰到陷阱就溜了。”


    府中留下的替身最常停留的两处地方是卧室和书房,卫祎让人在这两个地方布置了陷阱和守卫,一旦有什么人来就是天罗地网。


    司羽和姚凌萱深夜蒙面入了太尉府,二人皆是黑色夜行衣打扮,一个持刀一个拿剑,摸到了卫祎的书房,二人点了迷香,才推开门,“卫祎”扑在书房桌上,司羽一边观察卫祎,一面留神周围动静,他注意到地上的影子稍稍抖了一下,忽然觉得不妙,抬起一只手,说道:“不好,我们走。”


    就在这时,冷箭冲破珠帘屏风,朝着二人射来,司羽和姚凌萱退得快,挥着刀剑略略抵挡,几次起落就跳出来太尉府。


    回到四方客栈,姚凌萱手臂中了一箭,她咬开瓶子给自己上了一点麻沸散,拔掉箭,恨恨说道:“卫祎老贼提前知晓有人行刺他,早做了陷阱,我们再入太尉府恐怕不易。”


    司羽背着姚凌萱,说道:“刚才那个人不是卫祎,真正的卫祎恐怕不在府上。”


    那会儿追击的人直奔他们两个而来,竟是没有人去看卫祎的脸色,姚凌萱回忆起方才的情景也觉得违和。


    她柳眉微皱,手中一圈一圈缠着胳膊上的伤,拉着绷带说道:“你素精易容乔装,我信你的眼力,只是太尉府中的那人不是卫祎,真正的卫祎又躲到哪里去了?”


    岂止是卫祎,一直在府上的永寿公主也不在,司羽想到这里,说道:“你受了伤行动不便,这些日子好好养伤,卫祎的下落我去找,下面的事情都交给我吧。”


    肩膀上的伤妨碍行动,的确没办法,姚凌萱说:“关于卫祎的下落,文英哥哥你有什么线索吗?”


    司羽将窗子撑开一道小缝,听外面的动静,低声说道:“线索么,还没有,只是有个猜测:这些天卫祎在家里修养,朝廷政务运转如常……”


    姚凌萱抬头看向司羽的背影,拉上肩膀的衣服,说道:“……司羽,你的意思是……”


    “政令都是从皇宫发出的……”


    司羽的目光在黑暗中射向景国皇宫的方向,夜深了,景国的皇宫也暗淡下来了。


    景国的皇宫很大,严格来说,赫连文亭不是这座皇宫的主人,他没有完整的皇权。在这里,许多太监宫女表面服从他的话,听他的吩咐,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哪个太监宫女身后站着谁。


    赫连文亭防备心很重,只相信几个心腹,他让一些太监宫女做日常工作,不不亲近他们,也不管理他们。


    皇宫里一个蓝色衣衫的小太监就像是沙漠里多了一粒沙子一样不起眼,没人知道这个小太监一张熟悉的脸下面,是一张陌生的面容。


    这个叫小庄子的太监在茶房里烧炉子,他一钳一钳往灶膛里送煤炭,动作十分麻利,躲懒的老太监从炉子上拿了水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放在一边晾着,在椅子上坐下来说道:“小庄子,这两天你不那么爱说话了。”


    小庄子是个年轻的小太监,闻言只是有点腼腆地笑笑,说道:“这两天嗓子不大舒服。”


    老太监拍了一下衣服,嘿了一声,说道:“咱家还以为你长进了,前两天不是有两个乱说话的,就从御花园里叫人拖出去的,你可要好好管住这张嘴巴,不然还不如一直这么不舒服着。”


    “您老说的哪里话。”


    假扮成的太监小庄子的司羽抬起头来,带着两分机灵说道,他这两天除却烧火做活就是找人,这老太监老眼昏花一直都没发现他变了个人。


    老太监说道:“小庄子你呢,白长了个机灵面相,却不大聪明。这会儿呢,外边不太平,皇上这些天心情不好,常在御花园附近看戏,你呢,宫中行走时遇见了躲远点,别往跟前凑,省得挨打受罪。”


    自从听见先后所生的皇子还尚在人世的事情,赫连文亭的心情就不好,当初说好了帮他诛杀卫祎的大臣里面就有先后母族姚家的人,他觉得这些人肯定是故意的,他们要拿他当刀,让他先除了卫祎,给这位远道而来的太子铺路。


    卫祎死了,朝臣站在那位太子一边,到时候皇宫还有他的位置吗?


    现在太子带着兵马来了,赫连文亭想要让人直接剿灭这支反贼,但是卫祎不同意,说劳民伤财,狗屁的劳民伤财,每年卫祎过寿要花多少钱?现在他要诛杀乱党,卫祎就说劳民伤财,他心里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赫连文亭心里七上八下。


    御花园里支起戏台,冷嗖嗖的天,伶人在戏台上引着一个年幼的老虎走竹竿。


    从济世堂找来的徐微生坐在他身边,赫连文亭将宫人都赶得远远的,只有徐微生留下。


    他说:“徐大夫,你说太尉是不是觉得我不听话了?”


    换一个皇帝的成本不算高,就像当初的他一样,被人从旁支找来按在皇位上。皇宫的礼仪可以慢慢教,不成样子的时候不让出门就是了,反正也不需要处理政务,只要不是野人都能胜任。


    赫连文亭想来想去,只有前段时间宫里丽嫔有孕的事情激怒了卫祎,让对方觉得他野心太足,动了废立的心思。


    徐微生摇摇头,说道:“陛下这样说将自身至于何地呢?”


    赫连文亭说:“我很快就要没有位置了,只要他进得来太安,满朝文武会怎样看我?”


    也许到时候他们会说新太子有帝王之气。


    赫连文亭只要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堵着一口气,有些后悔在丽嫔流产后表现出忧虑来。


    心里的想法,他挑拣着对徐微生说了一些,说多了过意不去,也抖出两句真心话,不知不觉两个人说了很久,最终他说:“徐大夫,朕对你一见如故,不知道你能否感受到?”


    徐微生说:“多谢陛下抬爱。”


    今天天气不错,檀华带着人出来走走,出宫的路上徐微生遇见了一个女子,对方一身浅青色衣衫,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背对着太阳晒后背。


    檀华说:“方才你踩死了一窝蚂蚁,现在这一窝蚂蚁就要没有家了。”


    徐微生不知道小路上怎么会有蚂蚁窝,他一听这女子声音心底就攥了一把汗,七上八下的,紧张说道:“是小人粗心大意,实在失礼了。”


    “怎么和我道歉?我又不是蚂蚁的主人。”檀华笑着转过身来,看徐微生。


    徐微生看她,发现是一张陌生的漂亮面容,赶忙低下头去,但听她声音看她一颦一笑,却觉得十分熟悉。


    方才赫连文亭问他相不相信两个人一见如故,其实他是不相信的,赫连文亭身为天子,与他说话也是多为敷衍,但一见到这个年轻女子他便觉得对方宛若故人。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里似有似无的魔魅神色,让他一下子想起了远在大昭的永寿公主,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和徐微生一道来的人被檀华身边的婢女撵走了,檀华留下徐微生和她说话。


    “你是济世堂的徐大夫吧,我听人提起过你。”


    第163章


    徐微生不知道这女子的身份, 但见她还是少女打扮,看起来却不是女官或是皇亲。


    方才有两个婢女在身边,现在这两个人在三十步远的乔木旁边, 一个瞪着眼睛很防备地盯着他看,一个很淡定地拉着那个宫女微微侧身, 两个人转了个角度, 看不清他们说话, 但时不时回头看他们的动作和距离。


    徐微生坐下在一旁的石凳上和这个女子说话, 因为她说不喜欢别人居高临下和她讲话。


    檀华问徐微生:“皇上这两天很心烦意乱吧?”


    徐微生不语,她笑了笑, 说道:“我知道你从前是个道士,被太虚观的观主收养,后来还俗了。”


    “姑娘怎么知道这件事?”徐微生抬头, 抬头看了一眼她的面容和神情, 那头如雁要冲上来, 青梅拉住如雁,她不知道青梅有这么大的力气,只能看着那头生气。


    徐微生匆匆一瞥后已经低下了头,檀华在身边摘了一棵枯草,将它缠绕在手指上, 说道:“我认识你的一个师妹,她和我提过你, 说你是太虚观观主从乱民堆里捡来的,是这样吗?”


    这其实是檀华在大昭的时候徐微生亲自告诉过她的,这件事在太虚观很多人都知道, 徐微生的师妹确实知道。


    他点点头,说道:“的确如此。”


    景国先帝荒淫无道, 鱼肉百姓,那些年横征暴敛,民不聊生,而又有两年年景极为不好。


    岁大饥,民相食。


    百姓们易子而食。


    当年的徐微生被饥饿的乡民从襁褓中剥出来,大家说这孩子浑身嫩肉,用水一煮恐怕就要化掉,还是蒸着吃吧。


    他们拾来一些棍子充作蒸屉放入锅中,然后将小小的徐微生放到上面。


    还是个少年的徐忘真从那里经过,他用身上的米粮和盘缠和人换走了这个孩子。


    从此徐微生跟随徐忘真学道。


    芙蓉殿里,苏合香晕染,微凉的风缓缓而来,徐微生抚摸着永寿公主滑腻柔软的肌肤,手指颤抖,他把这些话讲给檀华听。


    那个时候,檀华故意剥开他的衣服,在他干净的肌肤上留下牙印和吻痕。


    手触摸上去,体温很烫,像是要融化的蜡人,微凉的唇印上去轻易可以留下痕迹,她可以随意地揉捏这个人,有时候他会发抖,檀华就用牙齿厮磨他的肌肤和骨骼,她真心实意地夸赞他“你怎么这么好吃?”


    然后他就会发疯,对比他前期所受的折磨,他的疯狂一点也不为过。


    结束之后,檀华慵懒躺在床上,他又开始吻她。


    因为他开始愧疚。


    檀华就会笑,她知道,对徐微生来说,她不是一个美好的初恋,甚至让他饱受折磨,尽管那时他不知道那是折磨,因为他已经甘之如饴,他什么都肯对她说,她想做什么他都愿意配合。


    但是那时永寿公主对徐微生没有多少好奇心,她对他的好奇,不如她对自己手上不入流的话本小说的好奇多,他说过的话,她也总是忘记。


    檀华告诉他:“我的玉佩掉水里了,它很重要,丢了它我不知道怎么回家。”


    一个年轻女孩子在这种天气不是很好的时候守在湖边自然是有难言之隐,也许那块玉是她的订亲信物,也许是她的家传之宝,徐微生没有多问,只说:“姑娘是在哪里遗失了玉佩?”


    檀华走到湖边,指了一个位置,说道:“就在此处,我用竹竿试过,水不深。”


    徐微生说道:“在下失礼了”,他脱了鞋子,扎起衣摆和袖子,说道:“姑娘稍等。”


    他踩着没过膝盖的水弯着腰在里面摸索,没有回头看人,大约过了两刻钟,他从水中的石头缝隙里摸出了一块白色孔雀衔花纹样的玉佩,从水中走过来笑着问檀华,说道:“这是姑娘要找的玉佩吗?”


    “是这块,谢谢你。”她看了看徐微生捏起来的袖子,像是怕递东西的时候弄脏了她的裙子,她从他手中捏住玉佩,并不立刻拿回来,而是看向他的湿淋淋的鞋子和濡湿的衣服下摆,说道:“你的衣服湿了。”


    她现在脸上的人皮面具面容姣好,眼睛弧度有些狐狸式的妩媚,她眼神微微一挑就像是拿着一个小钩子勾着对面的人。


    一个蓝衣太监小庄子藏在不远处一座假山旁边,他看见了这一幕,手边有一罐子茶叶膏,是拿去送给皇上的,眼睛里盯着两个人一同捏着玉佩的两只手,这是调情,他捏着手里装茶膏的罐子,骨节用力到泛白。


    只是个长相清秀的小白脸,有什么好,居然让她如此另眼相待。


    徐微生看着她的眼睛,注意到她唇角浅淡奇异的微笑,顷刻之间一道闪电从天灵盖贯穿整个身体,他为这异样的感受吃了一惊,往后退了半步,说道:“……没事的……”


    司羽把陶瓷罐子捏出一道裂缝,看着那一幕,心里想:他竟然还敢躲开?


    徐微生说:“姑娘既然已经找到玉佩,在下告辞。”


    檀华说:“等等,你的衣服湿了,换一身吧。”


    檀华吩咐如雁去找一身男装,如雁转头把这事儿交代出去,又跑回来盯着徐微生,檀华对徐微生说:“此处有些冷,找个地方喝杯茶吧。”


    正好不远处有一座亭子,檀华带着徐微生往那边走,边走边说:“你既然还俗,可曾娶妻?”


    徐微生跟在檀华后面,在如雁的瞪视之中说道:“在下并未娶妻,不过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你们现在没在一起?”


    “是,我们没在一起,但她总归是在我心里的。”


    徐微生脚步顿了顿,这是一见如故吗?他和一个才第一次见面的女子讲自己的心事,而他对这个女子并没有相思之情。


    檀华没有再和徐微生说话,她正在看宫室红漆柱子上的雕花,直到婢女送来衣物,徐微生换了衣服请辞,檀华才说道:“这阵子不大太平,徐大夫这阵子不要来回宫了,回家后记得听见动静门窗紧闭,勿要乱走。”


    “多谢姑娘指教。”


    徐微生出了宫,另一头小庄子来到赫连文亭所在的广明宫,茶膏交给了煮茶的宫女,对方皱眉检查,小庄子是看着老太监拿的陈年茶膏,他趁别人没注意往宫女手里塞了块银子,宫女收了银子气鼓鼓地说:“老滑头养的小滑头,告诉你师父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去吧!”


    只看这太安城里城外的乱象,那个知道赫连文亭还有几回“下次”,但傀儡皇帝也是皇帝,处理不了奏折,处理个普通人是没问题的。


    也正好今天他是“太监”了。


    小庄子以有要事为由,求见赫连文亭。


    赫连文亭正和皇后一起说话,皇后说:“妾身让人给丽嫔送了些红参,让她好好养养,也许以后还能为陛下延续子嗣。”


    “她也修养够久了,身边又有奴婢服侍,你自来身子不好,别想这些事。”


    皇后听他如此说眼神微动,听见外面有个小太监求见,赫连文亭心情不好,便要撵人,皇后道:“不妨让他进来,此时亦是多事之秋,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要事。”


    小庄子见了赫连文亭,往前走了几步,躬身说道:“陛下,奴婢方才看见徐大夫给太尉身边的人送礼。”


    赫连文亭立刻皱眉,说道:“你说什么?送礼?送得什么礼?”


    小庄子说道:“是一块白玉。”


    赫连文亭:“此言当真?”


    小庄子说:“奴婢亲眼看到徐大夫将玉佩递了过去,若是此话有假,就让奴婢五雷轰顶!”


    赫连文亭深吸一口气,怒道:“混账!我以知己待他,他竟献媚于太尉!”


    皇后道:“不过是个小小的大夫,陛下想要处置了他还不容易?”


    赫连文亭说道:“……太尉已然不快,若因此事再开罪于太尉,不如算了,既是见利忘义之徒,且由他去吧。”


    皇后瞥了小庄子一眼,问道:“这人可是已经勾结上了太尉?”


    小庄子说道:“看起来还未曾。”


    皇后托着赫连文亭的手臂,说道:“两面三刀之人,本也是陛下之属臣,该当教训,便是太尉知道又能说什么?况且,也不一定要我们亲自动手,陛下请听臣妾所言……”


    两日之后,一个泼皮污蔑徐微生治死了人,官员粗略审理之后,直接将人拖入了死牢刑房,只等和下一批死囚一同斩首。


    檀华不知道这件事,在她印象里徐微生是一个谨慎听劝的人,他应当知道自己是好意,也知道太安城中事多,既然如此就一定会好好待在医馆里面。


    只奈何祸从天降。


    徐微生跪在死牢里,看着面前的人,说道:“弟子愧见师父。”


    徐忘真说道:“薄云,你骤然脱离师门,为师以为如你罗元师兄揣测的一般,你是和某个女子情定终身了,可你自离开洛京便孤身一人,如今更是身陷死牢,这是为何?”


    原来自从徐微生离开洛京,徐忘真的人手终究还是找到了他,一直暗中观察,并不侵扰,直到此次徐微生有了性命之危,徐忘真才来一见这位逆徒。


    跪在地上的徐微生姿态恭敬,只是叩首道:“弟子有负于恩师。”


    牢房的门锁被解下来,徐忘真看看牢房里格外驯顺的徒弟,说道:“出来吧。”


    徐微生没动,说道:“弟子是被人冤枉,水落石出之时,自会出来,请师父勿要以此为忧。”


    “你可真是……”徐忘真心里算计了一下,说道:“罢了,你且在这里住几天吧。”


    门锁原样缠上,徐微生抬起头来,徐忘真已经走了。


    而走到门口的徐忘真则是遇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锦衣郎段成泽,他朝着徐忘真拱手,说道:“公子,太尉大人欲要向您借取一样东西。”


    第164章


    夜色里, 卫祎在烛光下展开一封文书,文书的末尾扣着大昭的金印。


    这是大昭的国书。


    在一旁的臣子见卫祎看完了这封国书,待他思量片刻, 说道:“太尉大人,属下着人审问过后已经确定, 逆贼所用兵马的确是昭国之百姓。最近两年大雨, 昭国多有流民瘟疫, 百姓流离失所, 有许多百姓被人或拐或卖诱入深山养为兵卒,不久前被人驱使随假太子进入景国, 迫近太安。而如今昭国先遣国书,索要这部分生民,同时也派了大臣陈兵于边。而如今这些兵马为假太子驱使, 我们便要归还现在也做不得主, 而昭国萧氏素来强硬, 若不顺其心,恐怕不能善了。”


    卫祎与臣子两个人就着这封国书思量着:


    萧翀乾是个什么样的人,卫祎比手下的臣子更清楚,这些年他身居高位对邻国接触更多,而他在少年时就听过昭国皇子萧翀乾的名号, 到他初为官时萧翀乾正励精图治,浩浩几十年过去了, 萧翀乾一度沉迷于美色不问朝政,最近几年幽居求仙。如今大昭大半国事由太子萧恒代行,观其行政, 有其父必有其子,臣子所言不错, 若是不能归其生民,恐怕两国要起兵戈。


    卫祎沉思片刻,说道:“国内之事,不宜多说,你来草拟一封国书,只说道景国正在查问,若确定那些是昭国之民,可以协议放归。而且这些人究竟是被人裹挟而来,还是偷渡而来尚未可知,我们景国的损失也需要计算。只看现象,倒像是昭国资贼作乱,也要有一番算计。抓捕这些人也需要时间,暂且以三月为期。言语之间,你多做斟酌,写完拿来给我过目。”


    “属下领命。”


    “至于假皇子……”卫祎看着明灭的烛火,低声说道:“这件事也是个现成的理由,倒是可以尽快结束了,你且去吧……”


    臣子领命,躬身告退,卫祎看着面前的国书低头想着事情,烛火摇了摇。


    这一夜过得快,天很快就亮了。


    吃过早饭,檀华撕着馒头喂养宫里的一只玳瑁猫儿,猫瘦巴巴的,一身黑黑黄黄的花色,像是从灶膛里刚钻出来的,她坐在榻上,洗干净的猫儿趴在她怀里,被她捏着爪子剪指甲。


    青梅小声说:“奴婢听说,昭国已经派兵在澜沧江沿岸,两国的交界处驻扎。”


    在皇宫里,不见青梅如何交际,但她的消息比如雁还要灵通。


    “景国太子在外所带的兵马都是大昭的百姓,是他们在民乱中收服的,现在大昭向景国索要这些人马。”


    剪好指甲的糊脸绿眼睛玳瑁猫躺在檀华裙子上,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撕开馒头喂给小猫,心里想着大昭境内的事情,国中素有隐户,而前两年水灾瘟疫不知道有多少烂账,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是被人拘起来当隐户了,还是匿藏去了大山深处,这些都算不过来。


    而她又想起来了前不久州府兵器库里丢失的武器,这些东西和这些人应该是相关的,如此说来景国这位皇子,罗元,不,应该是徐忘真勾结了州府。


    一个婢女端着一碗药走来,如雁在一旁接过,段成泽站在屏风后面,说道:“太尉大人说,今天的药和往日不同,应当会对您的病情有用,还请姑娘一试。”


    檀华接过药碗,调羹在里面搅了搅,闻到了淡淡的苦腥味道,中药总是各有各的难喝。


    她问段成泽:“段大人,太尉大人这两天很忙吗?”


    段成泽说:“太尉大人在处置逆贼的事情,今天一早就去见皇上了。”


    檀华说:“药我会喝的。”


    段成泽告退,檀华捧着药碗,垂着眼睛搅了搅,如雁说:“小姐不如一会儿喝,奴婢去拿点蜜饯来”,檀华便暂且将药碗放在桌上,檀华摸摸猫儿的后背,猫咪后背的毛发像是温热的绸缎,手感很好,檀华渐渐沉迷,忽然猫咪一呲牙浑身炸毛,在檀华怀里跳了起来,在桌子上踩了一脚,碗药翻倒,炸毛的猫儿已经夺门而出。


    如雁抱着果脯回来正看到这一幕,她瞪着桌上翻倒的药碗,青梅伸手将药碗扶了起来,不过里面已经空了,如雁奔到檀华跟前,问道:“您烫到没有?”


    桌子上湿了,软榻上的褥子也湿了。


    檀华说道:“我没受伤。”


    如雁上下看看檀华,发现她身上的确干干净净,放下心来,再看桌上空空如也的汤碗,心情又提起来,叹道:“只是太尉大人让人送来的药可惜了,还是段大人亲自送来的,嘱咐您一定要喝。如此您不得治病,也辜负了太尉大人的一番好意,都怪那只淘气的猫儿!”如雁气得跺脚。


    檀华视线溜到桌子床榻桌子下面的一粒杏核,说道:“算了,这件事也不必再提起,你们悄悄收拾了,若有人问起就说药我已经喝了。”


    如雁和青梅两个应了,檀华从桌上碟子里捡了一粒杏核咬破,咯吱咯吱,她抱着书转到了另一间书房去。


    缠绵在病痛里,慢慢也就习惯了,晚间的时候,卫祎来了,他来得晚,夜色已经落了。


    侍女点起几盏灯。


    人站在花厅里,披了一件灰色斗篷,摆手拒绝要给他撤掉衣服的婢女,看见檀华,说道:“我就在这里,来看看你身上好不好。”


    檀华还没睡,穿着常服,站在卫祎对面,说道:“我还好。”


    “喝下今天的汤药有没有觉得好些?”


    檀华说:“好些了。”


    他说:“这里的事情就要结束了。”


    “刺客已经抓到了吗?”


    卫祎笑了笑,说道:“再有两天将先皇太子的事情处理掉,刺客的事情自然也就了结了。”


    不知道罗元要怎么处理掉罗元的事情,卫祎说:“很多人都好奇皇宫,你好似并不是十分喜欢皇宫?”


    景国的皇宫和大昭的皇宫一样,屋顶很高,上下空间很大,显得人有些渺小。


    檀华习惯了大昭的皇宫,却不习惯景国的皇宫。


    有时候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让太尉看出来了。”檀华笑了笑。


    光线晦暗的时候,猫科动物脊背上的毛发,人面孔浮起的纹路,头发里斑驳的颜色,尽是模糊的,卫祎身上披着一件灰色的斗篷,他只有一双眼睛是幽蓝色的。


    临走之前,卫祎说道:“过两天我们就回去太尉府。”


    檀华说:“好。”


    只是,她说这个“好”字的时候有些想念萧翀乾了。


    卫祎待檀华很好,他待她好是因为她的身体不好,更是因为他想要留住她。


    夜色渐渐深了,檀华却睡不着觉,她留下一碟子杏核,将守夜的宫女自己回去睡,只留青梅在外间。


    她擎着一座烛台,一边走一边检查屋子里的物件摆设。


    抽掉桌子上的桌布,撩起彩色的帐幔,都是空的,到屏风后面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檀华仰头看屋顶的梁柱。


    和暗卫相处很久了,她对这一类人的藏匿地点总有一点把握。


    她擎着烛台转了半圈,眼神明亮,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就在这里。”


    “你要不要出来透透气?”


    “刚才卫祎在的时候你就在。”


    “别当人不知道。”


    一个黑色人影落在檀华身后,说道:“公主。”


    檀华听见动静转过身去,对方已经扯落了蒙脸的面罩,他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再次说道:“公主。”


    “是你呀……”


    烛光照亮对方苍白清秀的脸,笑了笑。


    这是她在寺庙后面捡到过的那个杀手,后来这个人帮她击退一伙突如其来的刺杀后离开了,两个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你是来刺杀太尉的杀手?”


    “我是。”司羽一身夜行服,手里拿着一把剑,腰间缠着一条黑色的腰带,里面插着一些暗器。


    “我不知道你是杀手。”


    檀华放下手里的烛台。


    “公主会后悔救了我吗?”


    檀华摇摇头。


    “跟我来吧。”檀华在前面走,有些好奇地问司羽,“你是什么时候到景国皇宫的?”


    “七天之前。”


    檀华算了算时间,问道:“已经去过太尉府了吗?”


    “是,已经去过了。”


    “受伤了没有?”


    “我没有受伤。”


    “你有同伴?”


    司羽没说话,檀华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是在默认。


    她走到榻旁,将烛台放下,自坐下来,敲了敲桌上装着杏核的碟子,从里面捡出来一颗,推到司羽面前,说道:“说罢,你为什么要打我的猫?”


    杏核都长得差不多,白日里司羽随手抓了两枚,打那只猫的时候用的就是一枚杏核,然后那只花花锅底色的猫猛地跳起来,掀翻了卫祎让人送来的汤药。


    司羽说:“我叫文英。”


    檀华抬头看向这个苍白俊秀年轻人,他又不说话了,她说:“是个好名字。”


    司羽继续说:“景国的太尉卫祎是罪臣之子,少年被景国的城阳伯公孙玉所救,公孙玉喜他聪慧,将他收为弟子全力培养,帮助他进入仕途,还将女儿嫁给了他,后来卫祎为讨好昏聩的景国先帝,杀死了岳父一家。从那开始他就成了先帝眼里的一等心腹。此人窃权罔利、残害忠良、收受贿赂、鱼肉百姓……无恶不作。”


    檀华从碟子里摸了一枚杏核,咬了一口,想了想,问道:“你来暗杀他是出于正义吗?”


    司羽站在她对面,呼吸一下子断了,过了片刻,他说:“……不是,我是”他想要皱紧眉头,但他没有情绪外露的习惯,只是握了握手里的剑,他说:“我是为了钱。”


    他肯定地说:“就算是为了钱,也可以杀死这样的人。”


    “但不管为了什么,公主,您最好都不要相信这样的人。”


    第165章


    另一边, 卫祎回到了自己在宫中的住处,此处装潢多为黑色,却金银镂刻缠绕, 帐幔沉沉,在烛光中闪出孔雀蓝的颜色, 两个侍女为他去了身上的斗篷, 他一番洗漱, 换了一身家常的衣物鞋袜在灯前坐下。


    段成泽前来求见, 他躬身说:“公子走之前什么也没说。”


    这句话毕,他抬头觑着卫祎的脸色, 觉得今天太尉兴致不高。


    说来也是奇怪,这些年太尉收养了一些义子义女,吃饭穿衣读书识字, 都当做亲生的一般教养。不相干的人都知道太尉没有子女, 民间有传言说太尉作恶太多, 上天惩罚,故而无子。


    但他们这些在太尉身边的人知道,太尉大人有一个亲子,只是父子二人不知为何嫌隙十分深重,不管多少年都不见一次面。


    他们只称呼这个人是“公子”。


    公子是清冷皎洁的样子, 但是若论心机不下于太尉,父子二人都极难对付。


    他们都以为, 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太尉应当有一些父子之情。


    但是这一次,段成泽受了太尉的命令, 在公子的身上划了一刀取了一碗血回来,便知道太尉对这个儿子终究无情。


    经此一役, 他对太尉更多了两分敬畏,对那公子也是。


    徐忘真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发怒,脸上带着一点笑意,那张带着笑意的面孔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段成泽脖后汗毛竖起来,脑门一阵发凉,心下总觉得有些不安。


    但公子毕竟是太尉唯一一个亲生儿子,也没听过太尉说要伤他性命,对方离开之时,段成泽是万万不敢放冷箭追杀的。


    卫祎的精力不在这件事上,他问:“皇上那边如何?”


    赫连文亭身边一直有人监视,段成泽每日都会听取汇报,现在他便挑拣一些主要的事情讲给卫祎,卫祎听了两句,说道:“今天细说那边情况。”


    讲述的内容便具体到了赫连文亭一言一行:


    “今个儿一早皇上照旧去御书房处理公务,接着回到了玉华宫……”


    来人告诉赫连文亭,济世堂徐大夫已经被送入大牢了,不日将要问斩,赫连文亭只是挥挥手,将人赶走了。


    茶房里的宫女低头嗅闻陈年的茶膏,扔到帕子里一块,嘴里细碎地骂道:“好个老阉贼,不晓得拿了多久前的茶膏,都有味道了!”从中挑出一块好的泡了茶,给赫连文亭送去。


    赫连文亭站在窗边,浑身萧索,皇后娘娘在一旁说:“这件事卫太尉总不会不管的,也勿需烦恼。”皇后从侍女手中接过茶水,递到赫连文亭面前,说道:“陛下一整日水米未进,当心伤了身子,喝些茶水吧。”


    “朕难道眼看着他四处招兵买马,结交朋友,联络故旧?过些日子,再眼睁睁看着他登临帝位?”


    皇后娘娘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妾身亦不想如此坐以待毙,不知陛下有什么办法?”


    赫连文亭才要喝茶,闻言一怔,手里的杯子没有握住,摔到了地上,他看向皇后,说道:“……朕便是有主意又能奈何!”


    皇后扶住赫连文亭的手臂,说道:“陛下您有什么办法?”


    赫连文亭道:“我是一国之君,决计不会怕了他。”


    ……


    卫祎听到这里嗤笑一声,段成泽讲述暂时停了,看着卫祎的脸色,卫祎说:“继续说。”


    段成泽想了想,说道:“之后也没什么要紧的了,皇后娘娘说起丽嫔娘娘最近身子不太好,皇上说让太医去看看,之后二人便无话了。”


    眼看太尉脸上的笑意淡了,段成泽也希望皇上真有什么主意,太尉听一听也是个参考,若是无用,也还能笑一笑。


    一个皇帝,就算是最糟糕的皇帝也是皇帝。


    卫祎对赫连文亭一直很尊重,至少他觉得是这样,如果不是他,赫连文亭这样的身份是没有机会当皇帝的,现在应该当个小官吏或是在哪个府上当幕僚。


    他抬手敲了敲桌子,说道:“成泽,你觉不觉得陛下太没有志气了?这可是皇家的事情。”


    段成泽在卫祎的目光下,脑筋转了一圈,便已经体悟到了太尉的意思。


    那逆贼打的旗号到底是先皇之子,坊间太尉的名声已经很差了,若是再添一个诛杀皇子的罪名,不知又增多少民怨。而皇家的事情交给皇家去处理自是没问题的,萧翀乾杀死自己的兄弟大家也没说什么,但这件事若是换成大昭的冯丞相必然是要被怨恨的。这件事情完全可以以皇帝的名义去做,赫连文亭也是愿意让那个“皇太子”死掉的。


    “大人是让属下想办法再激一激……?”


    “给你几天时间,去吧。”卫祎说道。


    “属下领命。”


    段成泽出了这道门,找了几个心腹手下安排下去,让这些人专门在皇上和嫔妃面前说一些激励的话,再找两个大臣让对方给赫连文亭互通有无,或是让他亲迎皇子,或是让他尽快斩草除根。


    不过几日,赫连文亭果然被激发出了一点血性。


    他对着皇后恨声道:“不过是个逆贼,安敢窥伺皇位,就算让我一人一马和他拼个你死我活我也不怕他!”


    那么一切都可以照着卫祎的安排去做了。


    赫连文亭谴人给自称是赫连元的皇子发信,信中说道:


    你我兄弟所处俱是景国国土,一旦战起生灵涂炭,殷殷百姓,俱是赫连氏之子民,吾不忍害之。闻兄乃先帝之子,事由此起,特邀一聚,共鉴信物,若兄果为帝子,甘心俯首,归还大宝,还请兄长允此一见。


    到这会儿,时间一闪,过了五七日功夫,是这两个人约定见面的时间了。


    赫连文亭和罗元在一家酒楼见面,他们以为整座楼都被清空了,两个人明枪暗箭。


    而卫祎和檀华闲适地坐在一个雅间内,室内的小舞台空着,摆了一副四君子屏风遮挡。


    卫祎说:“我许久没来过这样的场合了,可惜今天没有乐师弹唱,下次我请几个好乐师来府上唱曲。”


    他对檀华说:“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喜欢什么?”


    檀华说:“说别人我不知道。”


    “若是你呢?”


    “我也没什么想要的,现在只想解毒。”


    “毒总会解开的,别的呢?有没有想要的?比如好衣服、好鞋子、好首饰……还有什么奇珍异宝,这阵子宫里有许多,但是不见你喜欢。”


    皇宫里总是有很多好东西,太监总管让如雁随意从内库取用,只要她看着好就行。


    檀华知道另一间屋子里两个皇子正在交锋,她剥开一粒瓜子,想了想说道:“我有些想念我父亲了,我自离家,已经很久不曾见他了。”


    卫祎沉默坐在一旁,他看着面前少女妩媚的容颜,她有一双干净天真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里温情脉脉。在她这样的目光里,卫祎放任自己沉浸了片刻,他感到了温暖,像是阳光洒在身上,一直暖到人的骨子里。


    这些年他做过太多天理不容的事情,很少会感受到温暖。


    卫祎问:“不能留下来吗?”


    檀华说:“我听说你做过很多坏事。”


    卫祎说:“我的确做过许多坏事,很多人都恨我,最恨我的要数我的妻子。年轻的时候我满心功名利禄,为此杀掉了我的恩师,后来逼疯了我的发妻,再后来为了让先帝开心该做的不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功夫不负人,我如今有了摄政之权,如今我再也不用出卖谁了,还可以作一个给予别人东西的人,白姑娘,你想不想当皇后?”


    “当皇后应该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赫连文亭的皇后虽然活着,丈夫是傀儡,但她可以出宫也可以自由去世。”


    檀华说:“不。”


    就算让她在景国当女皇也需要犹豫一秒。


    卫祎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觉得我老了,假如我愿意为你杀掉我唯一一个儿子,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檀华定睛看着卫祎,他不年轻了,再怎样养尊处优,也不再年轻了。


    卫祎看着她,很想像过去讨好老皇帝一样讨好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他觉得荒谬,但这个念头越发真切。


    也不需要她给他什么,只要她肯经常看看他就好。


    她肯定不愿意嫁给他的,是的,她前几天才说过,他让她想起她的父亲。


    但是她的父亲肯定不会是像他这样坏。


    卫祎觉得心脏冷森森的。


    这也许是因为他最近总是梦见公孙玉父女二人,他们这同命相连的两个人,总要去一路的。


    噗嗤——


    他低头看过去。


    一截银色的剑尖穿透胸膛,淋漓的血从他的胸腔和口腔一起溢出来,卫祎发出咯咯声,一个修长的蓝色人影站在他身后,是那个杀手,对方现在穿了一身蓝色的衣服,打扮得像个乐师。


    卫祎维持住一个渴求和嫉妒的表情,在檀华面前失去了呼吸。


    檀华站起来,年轻的杀手抽回长剑,他拿着剑的手轻轻一抖,剑刃轻轻一震,血落在地面上,洒下一层殷红,剑刃又是光洁一片。


    他说:“他已经死了,现在你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有人在门外敲门,声音有些急促,段成泽在门外说道:“太尉大人,小人有要事求见。”


    司羽手中的剑刃微微向上,眼神在门口溜了一圈,请示一般地看向檀华,无声询问:要不要杀掉他。


    檀华制止了司羽,她微微摇头。


    几息之间没有人开门,段成泽愈发焦急,在门外说道:“大人,皇上和逆贼那边出事了。”


    第166章


    房门从里打开, 段成泽当先看到太尉胸前的血窟窿,他脑袋里的慌乱霎时一冷,整个人警惕起来了, 而此时一把剑已经贴上了他的脖子。


    他余光看了眼拿剑的人,是个陌生的男子, 眉目冷峻, 身上一滴血都没有。


    再看前面站在桌前的年轻女子, 一身鹅黄色衣衫, 纤腰束素,姿态端正, 正值青春的年纪,大约是因为命不久矣,她待人待物一直很冷淡。从那天街头太尉遇见了这个女子, 她病发眩晕, 太尉将此女与其婢女一同请入府中, 她并未慌乱,而是始终不冷不热,府中的金银宝器不能使她多看一眼,而太尉府上来往的人也不能让她生出半分恐惧。


    段成泽被派去调查这女子的身世,他猜测她是哪户高门的小姐, 但一直没有找到她的来处,后来听从太尉的命令, 调查中止了。


    直到现在,段成泽也不知道这女子的身份,只在调查的时候找到她入城时记录, 那时她自言姓白。


    然后府里的人一直叫她白姑娘。


    现在白姑娘站在尸体旁边面不改色,段成泽一时之间害怕她这样的面不改色, 心想这个白姑娘难道是杀手?很明显她和这个用刀抵着他脖子的人是一伙的。


    门在段成泽身后关上,檀华问道:“段大人方才说出事了,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说到这里段成泽心又捏紧了,说道:“假皇子已然暴毙,而皇上却被他杀害。”段成泽又看了一眼卫祎,说道:“此楼上下俱是太尉亲兵,悉听在下调遣,姑娘饶在下一命,在下可以保您和同伴安全离开。”


    檀华问:“段大人不想为太尉报仇?”


    段成泽道:“小人不敢,多行不义必自毙之理,今日已是知晓,只是主仆一场,请为太尉大人收敛尸首。”


    “在那之后呢?段大人可想过将来怎么办?”


    若说卫祎大奸大恶,人人得而诛之,而段成泽就是卫祎手下头号走狗,文武百官恨卫祎,同样恨段成泽,甚至因为很多事情都是段成泽经手,恨他的人更多一些。


    檀华笑了笑:“我帮段大人指一条路吧。”


    “小人愿请姑娘赐教。”


    “你若想要将功折罪,保全性命,不至于殃及家人,就需要找两个人,找到了这两个人,能不能解决今日的麻烦就看段大人的本领了。”


    檀华与杀手毫发无伤从楼中走出来。


    这座楼一天之内即死掉了三个重要的人物,这件事被段文泽牢牢隐瞒,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按照那位白姑娘给她的信息去找人。


    最先找到的是住在南街葫芦巷子的老宫女,然后是济世堂的徐大夫,他把天牢里的徐大夫换了个住处,再然后就是皇后的母族姚家,最重要的人是当年先皇后的母亲和妹妹。


    老宫女说过那皇子后腰的胎记,檀华后来仔细问过,因为那块胎记和徐微生身上的胎记位置和形状一模一样。


    段成泽动作很快,相关的人证找齐,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


    当年皇后生产之后,孩子交给了妹妹,而皇后的妹妹丢掉了皇子,而是让自己的亲子罗元取而代之,将这个孩子交给徐忘真抚养。


    段文泽试图寻找徐忘真确认真相,却得知对方已经离开了景国,有年老的宗亲见过徐微生,说他长得很像赫连家的人,于是这件事尘埃落定。


    三个月后,已经改姓还宗的赫连微生在景国登基。


    而在这时,檀华已经渡过了澜沧江,过江之后,她病得极重,时不时呕出黑血。


    檀华心有所感,知晓自己大限将至,一路快马加鞭往洛京而去。


    但是半个月后,她却停驻在一个州县,不再前行。


    仆人婢女,置办家具米粮,看起来大有常住的意思。


    一次檀华醒来,青梅坐在床畔边上的脚踏问道:“公主,如何不再前行?”


    檀华靠在迎枕上,说道:“何必让家人看我身死。”


    这会儿她已经除掉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她总是吃药昏睡,常常忘记吃饭,这会儿难以避免的瘦弱了几分,面色苍白,睫毛长长,眼珠很黑,整个人单薄得像一幅美人图。自从车马停下,她昏睡的时候越来越多,说话越来越少,只是偶尔看看书。


    青梅说:“听说景国的皇帝归还了大昭的流民。”


    檀华靠在迎枕上,说道:“也是一桩好事,哥哥应当会高兴。”


    “奴婢还听说景国的新帝派遣使者前往向大昭求亲,欲要求娶永寿公主。”


    檀华愣了一下,想起来景国现在的皇帝应该是徐微生了,没有别的皇帝。


    求亲啊……


    青梅问道:“公主以前认识大师兄吗?”


    檀华说:“我认得他。”


    “公主喜欢大师兄吗?”


    檀华陷在软绵绵的迎枕里,神思缥缈,想了想说:“你大师兄是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人,只是那时候他和你师父一派,这叫我不太欢喜。”


    青梅靠在床边,握住檀华的手,掌心微凉,柔白细腻,十分可爱,也十分绵软纤弱。


    整只手都很凉,她不由得好好拢在掌心,听檀华的话觉得好像里头有什么东西比她想得更多,青梅问:“那后来呢?”


    檀华从头上拔下一根累丝凤簪轻轻插在青梅头上,端详着笑着说道:“还能有什么后来?”


    说完这话,她心口痛起来,闭上眼。


    本身也不需要什么后来的。


    临睡之前,又想起母亲临终前所说过的那句“生死有命,盈虚有数”,如此想着,她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


    青梅见她睡熟了,扶着刚才被檀华插在头上的金簪缓缓站起来,轻手轻脚放下帐幔,遮住阳光,这才转身走出室内。


    刚在外间,就见着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徐忘真,他坐在椅子上,青梅脚步顿住,她记得方才自己进来之前师父是在院子里的。


    此时见青梅出来了,徐忘真起身往外走去,青梅低头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去院子,二人在檐廊里站住,院中有假山梅树,新下过几场雪,院中满是碎琼乱玉,亮晶晶的点缀着。


    这对师徒长久未曾相见,青梅扶着剑单膝跪下,说道:“青梅见过师父。”


    院中的弟子偶然见此景象并不意外,青梅早就想过师父早晚能找到他们,所以他们在此落脚之后的第二天在府里看见徐忘真并不奇怪,从那天起徐忘真每天都会来到府上,青梅已经打算好了,若是师父还给公主下毒,她一定会拼死阻拦,但是徐忘真并没有再给檀华下毒,他所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在檀华的住处徘徊,他守在她的卧室外面,守在她的窗户下,却不去见她。


    青梅有种感觉,师父好像怕永寿公主发现他在这里。


    师父也会怕吗?


    “起来吧。”


    青梅听他说话站起身来,仍是微微低头,徐忘真问道:“公主这些天情况越发的差不好了吧?”


    “的确如此,弟子观之,公主她已有油尽灯枯之相。”


    徐忘真侧身望了一眼窗棂栏杆,谁都不舍得性命,他自然也舍不得。


    所以才会这些年一直等待永寿公主毒入肺腑这一天。


    一日一日,一月一月,一年又一年。


    只见那红砖绿瓦、雕栏玉砌的锦绣皇宫里,她一日比一日长大,一日比一日高挑,萧翀乾爱这个女儿胜过他的一切儿女。


    永寿公主的性情很好,她从来不会和宫人轻易生气,也不会故意去愚弄谁。


    但是她会耍弄自己,问他“你会不会喷火?”


    “你见过鬼吗?是不是青面獠牙?”


    “从前你们靠什么维持生计?去化缘还是骗人?”


    “唉,你们这些野道士成不成家?”


    ……


    刚开始他就知道这些话愚弄,带着一点点恶意,她想看他出丑。


    她总是对他很特别,但是她从来都不喜欢他。


    徐忘真有时候会感到痛恨,更多的时候觉得她可爱。


    还有一件事情,让他觉得荒谬,卫祎想要为永寿公主解毒。


    他是最看不惯卫祎得意的,只要他活得不快活就好,对徐忘真来说就是最好的事情。


    照这样看来他应该看见永寿公主死掉会快乐。


    毕竟,对他而言这是一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女孩子。


    青梅抬起头的时候徐忘真的背影已经远去了,这些日子永寿公主的身体渐渐不好,师父的身体好像也渐渐不好了。


    脑海里有一点刚才看到的东西,师父的脖子上的血管有一点红色的暗影,像是被朱砂浅浅描画过。


    以前师父有这种症状的时候都不会出门。


    抬头看看天,蓝蓝一片,她掐指一算,今天就是十五了。


    师父也该闭关了。


    想到晚上的月亮,青梅叹了口气,心中想道:这是个月圆人团圆的日子,若叫公主注意到这个日子必定会伤心,院子里的梅花开了,不如去采摘一些回来。


    这般想着,青梅叮嘱丫鬟好好看顾屋子里,自己去院子中摘了一些带着雪的梅花,她走了几步,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忽地抬手摸了摸头上发髻。


    公主给她的簪子不见了!那簪子是公主留给她留念的。


    青梅恨自己粗心大意,她往回走去找簪子,在院子里方才经过的找了几圈,重点在她和师父交谈的廊下,又问了几个方才从这边经过的人,大家都说没见到,青梅叮嘱他们别把这话说出去,她自己记在心中留意着这件事。


    不一会儿,她摘了梅花,修理整齐,插在瓶中放在永寿公主的卧室里。


    走近床边看了一眼,隔着纱帘,能看到她还闭眼睡着,面容恬静。


    青梅看了一会儿,见永寿公主一动不动她蓦然心里一惊,伸出手去,在公主鼻息前试了试,感觉到温热清浅的气息拂在指头上,她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月华如洗,斗室之内,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握着青梅找了好久的累丝凤簪,他的苍白的脖颈攀了许多鲜红的血线。


    “师父,蛊毒已成,再不可拖延。”


    第167章


    外面朔风从屋顶瓦片上呼啸而过, 响起一阵风鸣。


    徐忘真站在窗前,握着金簪的那只手,手背也渐渐攀上了红色的蛊纹, 丝丝缕缕的红色,缠绕在苍白的肌肤上像是一幅笔触惊人的画。


    徐忘真身体里有一只金蚕蛊。


    这种蛊虫幼年需要上千种毒花毒草精心喂养, 待到长大一些, 便要将它置于幽微暗室与上百种毒虫厮杀七天七夜, 成功的金蚕蛊会吃掉所有对手, 反之则是被对手吃掉,待这只成功的金蚕蛊出关, 再以清茶鲜花供奉、日月精华温养七七四十九日。


    养蛊的最后一步就是要将蛊虫放入人体以人的生气和体魄温养,直到有一天这枚蛊虫将人身体中的精魄神气吞噬殆尽,到了这时这只大凶大恶的蛊虫也就成了。


    金蚕蛊为天下至毒, 成年蛊虫可以制造一种萤粉, 无色无味亦无形, 只需清风微送,即可夺人性命,让死者七窍流血而死。


    凡物相生必有相克。


    陆观鱼道:“师父,蛊毒已成,再不可拖延!请您速速取用永寿公主心头之血, 解除蛊毒。”


    他不知道师父拖延什么,师父的毒已经时日无多了, 本来准备将身居宫中的永寿公主掳走,谁知永寿公主竟然逃婚了。


    这却是更好,不用惊动洛京的皇帝与太子。


    师父一路追寻永寿公主, 昼夜不停,光是寻踪的隼雀就累死两笼。


    说来奇怪, 永寿公主当年身中山鬼,但毒却不入肺腑,只是徘徊于躯体骨肉,让她得以存活。


    早有传说有人服用山鬼而不死,得其心血可以解百毒,可杀金蚕蛊。


    世间已经不再存山鬼之毒,曾经服用过山鬼的人都已死绝,师父只有将永寿公主体内游离的毒导入她的脏腑。


    如今毒素汇聚,炼化精血。


    只要剖开公主的心,就可以得到一味至阴至纯可以毒杀金蚕蛊的药,这药就是永寿公主的心头血。


    陆观鱼俸给徐忘真一把刀:此刀长不盈尺、纤身薄刃,暗室之中犹如一痕雪光,卧于茶褐色木托盘内,一线刀锋利芒射人眼球。


    人皆有情,凡有良知,为己杀人必定犹豫。


    而且永寿公主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大师兄也喜欢永寿公主,若是师父这里杀了永寿公主恐怕师徒二人再难相见。


    若是叫他下手也是下不去的,陆观鱼理解师父现在的犹豫。


    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师父怎么会不想活呢?


    徐忘真沉默片刻,果然拿起了托盘中的刀,推开门走入了雪地。


    陆观鱼跟在其后,步涉回廊,往永寿公主院中走去,师姐不知道,院中的人是她的师兄妹,也是师父的弟子,总有几个会听师父的话。


    徐忘真来到永寿公主住处,推门进去,守夜的青梅睡得很沉,他告诉陆观鱼:“你在这儿等一等,为师去去就回。”


    陆观鱼道:“弟子在此处护法。”


    徐忘真吹着了火折子,随着行走点起蜡烛来,撩开茜粉色的薄纱床帐,床帘底部结成的珍珠链子相互碰撞,永寿公主躺在被子里,面容素净,无有血色,唇色比较往日浅淡了几分,秀丽的长眉如黛山青翠,一双杏眼眼睛闭着,睫毛交错垂下。


    也许萧翀乾看见她会觉得此时的檀华和柔贵妃有些相似,她脸上一半的光彩是因为她自身的神韵带来的,这样单薄地躺在这里多少叫人不习惯,徐忘真看得陌生,不禁回想起了她站在问仙殿前面掀翻他的丹药时站在自己面前神气凌人的样子。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她的脸,沾一沾她的气息,心里却紧张了起来,在将要碰触到她面容的时候,手下转了个方向,轻轻掀开了她的被子,只掀开一部分,露出她穿着单薄中衣的身子,檀华如今半睡半昏,睡着时不动,此时衣襟不乱,徐忘真看着她随着呼吸隐约起伏的心口,雪色刀锋悬上他的心窝。


    千里之外,亦是一片浓稠夜色。


    萧恒忽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他骤然想起永寿,不知为何心乱如麻,骤然抛却枕席起身撩开床帐走下床来,披上一件灰鹤裘走到门口。


    月华如洗,雪光映射,一切都影影绰绰。


    守夜的安永年听见动静,从守夜的小榻上起身,看向门口,一眼疑似鬼神来,第二眼从衣服的轮廓上分辨出是太子,他爬下床,问道:“殿下,您可有什么吩咐?”


    他声音悄悄的,夜色这样深,太子从床上下来,也没有叫人吩咐事情,好不怪异。


    安永年心下想道:殿下莫不是正在夜游?


    这么多年也未曾听说殿下有夜游之症,若不是夜游,为什么不搭理他?


    萧恒拉开门,北风送着大雪而来,呼呼吹响,安永年冷得一哆嗦,看太子还要往外走。


    仿佛外面有什么东西引着他去。


    安永年一下子想起了幼年时听说过的小鬼勾人的故事,他大着胆子一把拖住太子的腿。


    说道:“殿下,您回魂了,怎么往外走?”


    他以为萧恒不会回答,只是死死抱住他的腿,再往下看,安永年留神到太子一双骨肉匀亭的赤脚踩在地上,被月光照亮。


    外头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如此冷的天气,宫内铺着的青石砖是最冷的,殿下竟然连鞋子也不穿!


    安永年抱得愈发的紧了,听说有些个醉鬼喝多了在这样的天气跑出门去,就会在街上冻死。


    萧恒停下步子,冷风裹着雪粒灌进来,雪吹拂人身,安永年哆哆嗦嗦,萧恒立在风口,冷风掀开他披着的灰色斗篷,露出白色中衣,他不觉得冷,只觉得胸膛里心脏没有锤子在敲击却上下左右地胡乱震动,兀自抖成一团。


    今日夜里,他就是被这样的心跳从床上唤醒的。


    “孤没有失魂。”萧恒感受着胸腔鼓动,站住脚,才发现外面风雪连天,月色晦暗。


    今年冬天,洛京的雪格外地多,也格外地大,一连下了七天,现在格外地冷。


    安永年见他不再往外去,轻轻松开手,问道:“殿下可有什么急事?此夜寒冷,您何故如此匆匆?”


    萧恒道:“孤想去芙蓉殿见见永寿。”


    原来殿下是想念永寿公主了,安永年小心道:“此时永寿公主已不在芙蓉殿。”


    萧恒静默,叹息道:“是,永寿她不在芙蓉殿,孤让她生气了。”


    安永年赶紧关上房门,说道:“陛下早已派人去找公主,殿下也派人去了,已有五个月了,应该快要找到人了。您明天还有政务,不如早点安歇吧。”


    安永年小跑着取回鞋子,他适才被冷风吹了个激灵,这会儿精神头下去,又犯困了,上下眼皮打架。


    鞋子放到萧恒脚前,才要服侍,萧恒不用他,自己踩上鞋子。


    “公主殿下自小聪慧,向来是不用人操心的,夜色深了,今晚是什么也做不了,您不如早些睡,也许您明早一觉醒来,就听说公主回来了呢。”


    萧恒在门口站了站,走回床边,脱鞋子上床躺下来。


    安永年帮萧恒整理了被子,重新回到自己守夜的小榻上,他趴在榻上自闭起眼睛,过了一会儿耳朵也闭上了,只是又过了一会儿,一下子睁开眼睛往床铺上看去,只见影影绰绰一个人影直挺挺坐在床栏边上。


    可怜呢。


    自永寿公主离了洛京,太子殿下日日心焦,数次谴人搜寻,日日都要过问。


    每一次那些人说没见着公主,殿下就要沉默一阵子,后来在问仙殿里遭了陛下的怪罪,愈发忧心永寿公主。


    这样的事情久了也就该习惯了吧。


    不知今天怎么殿下忽然就想起了永寿公主。


    永寿,檀华——


    他的五妹不在这里。


    这几个字咬得萧恒的心肝脾脏一起痛起来。


    四更天,安永年醒了,冬日天亮得晚,这会儿黑咕隆咚一片,他点起灯来,见着太子已穿了衣裳站在室内,只一双眼睛通红,里面血丝缠绕,看上去有几分触目惊心。


    安永年吃了一惊。


    自永寿离开洛京,渐渐有千头万绪缠上心头,好在国事繁忙,萧翀乾没有多少想念,但是直到今天,思念不可止息。


    五更早朝,萧恒把一天的事情安排下去,今年初冬,冯老丞相去世了,没过多久,齐璟擢为新丞相,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齐璟为官多年,政务娴熟,做起事来忙而不乱。


    “今岁雪下得大,百姓恐有冻绥之苦,各地官员用心查看,朝廷将会下拨米粮物品以作赈灾之用,使得百姓能安全度过寒岁。”


    “大雪之后,百姓必添买薪之资,严寒时节易生疾病,臣请减免明年的赋税。”


    “准,具体数额可先与户部协商。”


    ……


    萧恒在朝会之后去问仙殿求见萧翀乾,这个时节,问仙殿一片银装素裹,小太监领着萧恒去花厅等候,过了一会儿,梁闻喜来告诉萧恒萧翀乾不见他。


    “陛下说,朝政上下,国朝内外,殿下可自断之。至于景国使者求娶永寿公主的这件事,不可答应,余者殿下自行考虑。”


    梁闻喜看起来精神不太好,萧恒问:“我父皇近日身体可还好?”


    梁闻喜道:“殿下知道,还是老样子。”


    “梁公公,父皇看我的信了吗?”


    梁闻喜说:“陛下看过了。”


    “那就好,我先走了。”


    梁闻喜道:“殿下万金之躯,还需多多保养自身,政事虽重要,您的身体更是国之根本。”


    递给萧翀乾的信里面写着:儿臣欲要出京,寻找永寿他的五妹不在这里。


    萧恒出门将政务安排给了几位大臣,打点行李,清点护卫,准备离开洛京,这件事他不打算大张旗鼓,便让人请了二皇子萧澜过来喝茶,安永年张罗着东西,因为萧恒走得急,安永年整理行李更是着急。


    两个人在东宫花厅见面。


    萧恒说道:“我不在洛京这段日子,朝堂上的事情烦请二弟多用心,若是有人探问还请二弟多帮忙敷衍周全。问仙殿那边须得常去问候。国师迟迟不归,父皇虽不催促,却是好久不曾出门了。”


    萧澜摸着茶杯,说道:“兄长为君我为臣,兄为子兮我亦然,何必说托付,都是应有之义。”


    “如此,我便放心了,二弟在洛京也多多保重吧。”


    萧澜放下手里的茶杯,看了看萧翀乾,他这个人心里想事情的时候脸上就露出笑,此时笑得温文尔雅,却说:“永寿与兄长情谊深,她走了这么久,不知有多少好天气,却没有人找她,这等时节这等天气,若是找到她也是让她心疼。”他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兄长如此会让她心疼,不怪永寿喜欢哥哥。”


    这些话语生生把萧恒说成了一个专门会算计妹妹心事的不良人。


    萧恒说道:“二弟,你也是永寿的哥哥。”


    可永寿对待又有几分比得上二哥,萧澜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他看着萧恒不见愤怒的表情心想,真是可气,这人怎么就不生气。


    萧恒说:“孤这就走了。”


    外面很冷,朔风裹着雪呼啸而来,萧恒让随性的人穿了厚厚的棉衣,大家骑马离开,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一阵风雪来,一行玄衣,人马俱白。


    第168章


    白雪自北方来, 一路往西南吹去,夜里千家闭门,风声裹着雪簌簌砸在窗棂上, 窗纸簌簌轻响。


    室外滴水成冰,济州城一座三进小院当中的一个房间很暖和, 檀华在此修养起居, 考虑她的身体状态, 青梅赁房子的时候特意要求人牙子找一个有地龙的房子, 地龙口开在主卧以外,烧火或是出烟不至于呛到主屋的人, 现在地龙里有足够烧一个月的炭火。


    自此不论白天还是夜里,屋子都是暖洋洋的,室内有一个熏笼, 专用来烘衣服, 晚上将衣服放在熏笼上, 第二天早上穿到身上就是暖的,还有一个炭盆,需要的时候点起来,随时可以烤地瓜、烧栗子,檀华想起从前听人说过烤橘子的事情, 她前两天在炭盆上烤过橘子,而放个铁板还可以烤肉, 将牛羊肉切得薄薄的,烧热的铁板上涂一层油,纤薄的肉片一落在铁板上滋啦啦地响起, 立刻卷边变色,洒上一点五香调料和芝麻, 送入口中,好吃极了。


    檀华天生体温偏低,每到冬天,身边的人总担心她冷。花椒性质温暖,萧翀乾让人往芙蓉殿的墙壁里面加涂一层花椒,而身边的人无论是彩萍彩诗还是现在的青梅,都会在她入睡前往被子里放几个热乎乎的汤婆子,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还是热的。


    她躺在床上,忽觉得冷了,冷气从脖子往下来,像是一个冰锥悬在胸口,她睡觉姿势安静,从不打滚半夜踢被子,心里觉得怪异,人越是冷就越是清醒,她睁开眼睛。


    只见一个模糊的白衣人影坐在自己床边,自己上半身被子掀开,衣襟半解,怪不得觉得冷,而对方似是看着自己胸口的一点雪白,檀华稳稳呼吸,立刻一只手抓起枕头朝对方扔过去,另一只手拢上衣。


    檀华发现自己刚才看到的雪白不是自己的肌肤,而是一把短刀的辉芒。


    遗憾冬天冷了,她不再睡瓷枕和木枕,而是换了装了荞麦壳和决明子的棉布枕头。


    枕头拍在对方头上,檀华没有撤退,抓起枕边的簪子,簪子尖端对方的颈动脉扑过去。


    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守!


    想要一击必杀就要瞄准要害。


    徐忘真后退闪躲,格挡照着自己脸飞来的枕头,紧接着就闻到一阵苏合香混着花香的味道朝自己扑来,永寿公主不知道这种味道对他来说亦有镇定作用,他头脑清明抓住了檀华的手腕,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只差一点点,簪子就要刺破他的颈动脉。


    徐忘真的手一点点循着檀华的手往上爬,将她握着簪子的手握在手里,然后从她掌心摸出了这根簪子,好好放在一旁。


    檀华道:“夜半深更,国师身携利刃,不请自来,意欲何为!”


    徐忘真对这句身份上的提醒无动于衷。


    她喝了一声:“来人!”


    扫视四周,屋子里没有婢女,只有青梅躺在小床上动也不动。


    徐忘真笑了笑,说道:“夜深了,让大家好好睡吧,在下来此只为公主一人。”


    他眼眸黧黑阴冷,从近处看,眼睛里只有浓稠化不开的黑色,他外表不像是景国人,笑起来总是缺乏温度,缺乏一点人气,别人都觉得这是仙气。


    檀华觉得世界上的人眼睛都不好用。


    对方笑,檀华也笑,她笑得开心,像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往常见到她笑的人都要开心,徐忘真却不再笑了,而是问檀华:“公主笑什么?”


    “我笑你是天生的细作,没有长出景国人的眼睛。”


    “偷敌资主才是细作,在下不为,不是细作。”徐忘真放下另一只手里的短刀,手摸袖子里面。


    檀华挣脱不过,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方才匆忙之间拢过领口,现在看上去不太工整,大体能够蔽体,想起睁开眼睛那一幕,徐忘真低头的姿势,还有他手边的短刀,檀华眼神闪了闪,看着徐忘真说道:“你难道是为了这种事情吗?”


    自由的那只手扯了扯自己的领口,露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肌肤,对古人来说这已经很多了。


    永寿公主很美,今夜没有月亮,她躺在床上的时候肌肤洁白,纤秾合度,徐忘真解开过她的衣服,只觉得她身上每一道弧度都很美,看见她的身体像是看到了一条美丽的山、一条清澈的河水、或是一颗星星。


    但当她活动起来之后就又不一样了,肌肤随着她的呼吸散发出吸引力,有一种活色生香的美感,但其实只看肩膀她一直是有点瘦的,徐忘真目光顺着那一小片肌肤往下,觉得她呼吸的样子格外令人着迷。


    她活着的样子真好看。


    徐忘真无法想象她死去的样子,可他就是来杀她的。


    徐忘真则是偏头靠近檀华,呼吸到了她的气息,有些迷恋,他在檀华之前拿起刀来,指腹剐蹭了一下刀锋,说道:“公主的大限快到了。”


    “公主有没有想过在死前做一件好事?”


    檀华拒人于千里之外,说道:“凡是和你有关的好事我都不会做,你要做什么不妨直说。”


    她冷冷然看过来,像是一点也不怕徐忘真。


    徐忘真呼吸慢了慢,他觉得自己气息里面浸入了永寿公主的味道,让他因蛊毒而不适的精神状态好了一些。


    “我要剖开公主的胸腔,借来公主的心头血一用。”


    “借你血我还能活下来么?”


    “不能了。”


    “不知为何要我的心头血?”


    徐忘真说:“我身上有金蚕蛊,非公主心头血不可解,故有此求。”


    檀华的目光从徐忘真刀锋上一略而过,她说:“这些年,我父皇对国师爱重有加,国师今日所作所为对得起我父皇吗?”


    徐忘真不紧不慢地说:“在下除公主一事在下对不起皇上,之外只是小疚,而对公主,实是万不得已,来世必有报答。”


    不过,永寿公主檀华于大昭的皇帝萧翀乾重逾万千,他也算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就凭那些送入问仙殿的丹药你敢说对得起我父皇?”


    一直很冷静的檀华听见徐忘真的第一句话,一下子就非常生气,她用力挣扎徐忘真控制自己的手,挣不开那双有许多红色蛊纹的手,她便往前一扑狠狠咬在面前徐忘真的脖子上,牙齿锋利,男子苍白的被蛊虫汲取大半生气的躯体,肌肤意外的柔软,像是多汁的蟠桃,檀华一口咬破,腥甜的鲜血漫入唇齿。


    脖子很疼,徐忘真放开檀华的手,推开她,没用太大力气,竟是一下子没有推开。


    徐忘真垂着手,说道:“公主”他叹了口气,“您再不松口我就抱您了。”


    檀华立刻松开,她抬手擦擦唇上的血。


    她果然还是很讨厌他。


    徐忘真抹了一下脖子上的血,因为血里面都是蛊毒,缺一点血对他影响不大,甚至对精神更好一些,而这对永寿公主也是有好处的,看着自己指腹上的血,只是没想到永寿公主这样恨他。


    她舌尖品味到一点血腥,她皱眉,心下觉得怪异,血都是腥的,但徐忘真的血却让她有点回味的感觉,真奇怪。


    “陛下的丹药里面没有朱砂、水银之类的东西,公主也可放心。”


    言多必失,来找永寿公主之前,徐忘真本来不想说什么话,速战速决最好。


    徐忘真正对着永寿公主怀疑的目光,他解释说:“我修行未到,不敢擅自炼丹,所有丹药大多是一些中医开的滋补丸子。”


    “我父皇没有怀疑过你吗?”萧翀乾是个多聪明的人啊,檀华有很长时间都不相信这个世上存在比萧翀乾更聪明的人,萧恒和萧澜小时候因为这件事情冷战过很久。


    徐忘真说:“皇上的心思不在这件事上。”


    “你的心思呢?你为什么入宫?”


    “自始至终,我都是为了能驯服山鬼的公主,只是最开始,我认错了中毒的人,以为服用山鬼的人是皇上。”


    这一切起自柔贵妃去世后的某一年,萧翀乾不再醉酒终日,终于出宫散心。


    一行人去了琅镜山,遇见了在此修行的徐忘真,当时大家去道观歇脚,萧翀乾和徐忘真谈得来,听人他的医术很好,萧翀乾和徐忘真讲起了小女儿永寿的病症,却没有说中毒的人是谁,而在这个过程中,徐忘真误以为中了山鬼之毒的人是萧翀乾。


    徐忘真很顺利留在了皇宫里,但很快就发现萧翀乾体内没有山鬼的毒,也就发现那个中了山鬼之毒的人是永寿公主。


    徐忘真给檀华披上被子,说道:“这些年您用的天香养神丸还是我制出来的。”


    第169章


    徐忘真说:“天香养神丸是我制作的。”


    “不对, 我服用天香养神丸的时候你还不认识我父皇。”而且那些药是太医给檀华的。


    徐忘真说:“以艺会友,我旧年认识了一个姓王的太医,他说宫里有个贵人得了一种病, 疼得厉害,什么药也不能解, 我将制了这服药给了王太医。当时我一心要寻找山鬼的药方, 常年游荡四海, 拒绝了王太医的引荐, 后来我再来到陛下身边,王太医曾将这件事告诉给您的父皇, 能救助公主自然是一件大功劳,陛下闻知此事,对我有了几分信任。只是公主不喜欢佛道, 故而我提议不说这药来历, 仍以太医的名义送忘芙蓉殿。在下来到大昭皇帝身边, 本也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从此在皇上这里得了个不慕名利的印象,因此倍受信重,也是天缘巧合。”


    檀华被迫坐在床上,一条腿盘坐一条腿踩着床面支腿, 身上披着棉被,她已然忘了冷暖, 此时她看着徐忘真双目如火,假如意念能够成真徐忘真此时已经化为灰烬了。


    千猜万想,她曾以为萧翀乾是被徐忘真的戏法和言语蒙蔽, 没想到竟有一段根由在自己身上。


    “公主,您不感激我吗?”


    檀华自然是半点也不感激徐忘真, 她忍性说道:“过去我是应该感激你,但我父皇这些年修道,难道不是真的想要修仙成神?除了天香养神丸,国师又是如何得我父皇如此多的信重?”


    徐忘真笑了笑,说道:“公主,我们已经聊很久了,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今日公主离开此世,等百年之后必会与您父皇相逢,到那时您再去问陛下吧。”


    方才他只听见永寿公主的半句话,大脑里一片空白,蛊毒真的不能拖了。


    徐忘真扑来,檀华踩着床的脚用力,另一只脚也是抽出来一踩,整个人抛开被子扔向徐忘真。


    视线遮挡的时候,徐忘真心想,又是这把戏,屋子里外公主的护卫尽数倒下了,门口守着一个陆观鱼,永寿公主就是能跑出这间屋子也逃不过。


    拨开面前的团花被子,一眨眼,床上除了凌乱的被褥哪还有人在?


    永寿公主呢?


    徐忘真扫视面前拔步床上下,里外翻找,上下查看,都没有看到檀华身影,他感到永寿公主身上苏合香混合着苦味的味道渐渐消失了,他拾起被子轻轻嗅闻。


    没有任何味道,不是味道消失了,而是他闻不到味道了。


    身怀金蚕蛊的人后期不闻五味,不见五色,他现在还看得见。


    必须尽快找到永寿公主,徐忘真扫视了一遍室内,走出门去,发现陆观鱼正握着剑目光警惕从檐廊一侧归来,看见徐忘真,他说:“师父可是成功了?弟子方才见一人影,疑似府中仆婢,正待驱逐,却没找到人。”


    徐忘真说:“你中计了,永寿公主被人劫走了,立刻着人搜寻永寿公主。”


    此时檀华裹在一条厚重的斗篷里,被一个身形修长的人抱在怀中,几个起落,他们离开了这座宅子,对方与她到了附近一个房屋内。


    方才对方轻轻在她耳边说:“是我,文英。”


    檀华认得他,当日从景国离开后,他说有些事情要和同伴交接,檀华问过他的归处,还记得那会儿这个人说要回应该回的地方。


    檀华猜测,应该就是这个杀手所属的组织。


    文英身上很冷,檀华没有闻到任何味道,只有一丝冰雪带来的凉意,好像这个人本身就是冰雪的味道。


    屋子很简陋,只有一架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文英将檀华放在椅子上,他从打开桌上的黑色包袱里拿出一双鞋子、一件外衣放在一边,蹲下身去见她脚掌微红,便伸出手将檀华的一双脚包住,用掌心的体温温暖她。


    方才斗篷漏风,檀华的脚确实受了凉。


    他垂着头,失礼僭越的动作由他做出来却一点也不奇怪,他的动作让檀华想起来小时候在身边照顾她的宫人,很周到。


    檀华裹着黑色的斗篷,这件斗篷应该是属于文英的,对她来说过于长大,此时斗篷下部分拖在青石地面。


    她乌发披散,面白如雪,唇色浅淡,一双杏眼眸色平静,里面静静缠绕出魔魅之色,就像是鬼蜮里寂静生长的树藤,但这双眼睛细看还是如水晶一样平静。


    双脚渐渐变得温热,文英拿起鞋子为她穿上,是一双属于男人的新鞋,干干净净的厚底鞋子,文英说:“有些大了,您暂且对付着穿,明天我去衣铺换一些大小合适的鞋子。”


    檀华穿好鞋子的一双脚被人轻柔地放在地面上,为赶路做的千层底布鞋,底很厚,隔绝了地面的凉意。


    “您现在这里……”住一晚。


    “你为什么帮助我?”檀华打断了他的话。


    为什么呢?


    文英在檀华面前低垂着头,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语句,檀华就知道他今天应该不是路过,而是专程来找她的。


    “你有没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


    文英清淡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一点,这一冷,他方才的温柔气质就消退了个干净,锋锐冷然的杀气丝丝缕缕从他身上逸出,他还穿一身黑,更加显得吓人。


    生气了吗?


    檀华想笑,喉咙一痒,忽然哇地吐出了一口血,黑血落在地面上。


    文英见了倏然紧张抬起头,檀华抬起袖子要擦拭沾了一点残血的嘴唇,文英立刻递过去一方纯白帕子,她接过来擦了擦嘴唇,随后攥着帕子,勾了勾手,示意文英靠近自己。


    人越来越近,能看清他根根眉毛。


    “再近一点……”


    文英又靠近一些,人至面前,两人目光相接,能感受到彼此呼吸吹拂的力度,檀华一只手搭上对方的肩膀,微凉柔软的唇印在文英弧度分明的薄唇上。


    她看见对方的向来冷静的黑色眼珠颤动了一下,瞳孔微微放大,但他没有躲开。


    檀华手从对方肩膀上拿开,贴在一起的唇分开,微微后撤,文英却追过来,他吻着她的唇,热烈缠绵,灵巧的舌头顺着她无力地唇缝溜进去,和她交缠在一起,两个人混合在一起的口水被他一口口吞下,他像个不知道多少天没有喝过水的人,这一点也不像他,男人的双臂紧紧锁住她的腰身,她几乎投入到这个人的怀里,那条灵巧的舌头缠绕着她诱惑着她。


    和文英接吻意外的舒服,有效放松了檀华的心情。


    过了一会儿,她有些喘不过气了,文英轻轻的唇舌轻轻离开她,他眷恋地吻了吻她湿润的又恢复了血色的嘴唇,目光看向地上那一小滩黑血,说道:“你就快死了是么?”


    檀华笑笑说:“的确没有几日好活了。”


    经过方才的吻,她双颊薄红,色如春晓,眼睛里波光粼粼,含着无限的春潮,能将人溺死其中。


    文英的目光落在她愈发分明的下颌和锁骨上,原本她下颌弧度有一点娇俏的圆润,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很可爱,现在也很美,他说:“和不久前相比,你瘦了许多。”


    “这不打紧,文英,你是很厉害的杀手吗?”


    这一回文英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他说:“我隶属于雾隐阁,是雾隐阁最好的杀手,若论杀人没有人比得过我。”


    那个神秘的杀手组织,檀华听过,几乎是都市传说一样的存在。


    文英跪倒在檀华面前,擦掉了那一小滩黑色的污血,将脏污的帕子放入怀中。


    檀华摸了摸他的鬓角,说道:“你帮我杀一个人吧,刚刚你找我时碰到的那个人,他叫徐忘真,是大昭的国师,但不用担心。只要你杀掉他,不论是金银珠宝,还是功名利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让你得到。”


    文英微微仰头看着檀华,她揪着胸口黑色的毛毡斗篷,俯身在他眉上落下了一个轻吻,说道:“去吧,文英。”


    室内微冷,眼前的微冷的笑靥在他眼中恰如三春桃花。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真美啊,文英觉得自己要陷入她的笑容里了,他说:“我会杀死徐忘真。”


    他把檀华抱到床边,为她解开裹在身上的披风,将人放在木架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四角掖得严严实实,再从自己包袱中取出两件棉袍放在床边的衣架上,对檀华说:“是我的新衣,若要起身就凑合着穿。”


    接着他点了一盆子炭火,将小桌搬到床边,又拎了装满热水的茶壶过来,先给檀华倒了一杯,放在床边,茶壶一起放在桌子上。


    几样东西被摆放成方便取用的样子,文英说道:“我会不择手段杀掉他,最快一点你喝完这一杯水我就回来,慢一些你喝完两杯水我也会回来,再慢一些,大茶壶里的水都冷掉之前,不论人有没有杀死我都会回来。”


    他目光认真,语气斩钉截铁,在对檀华承诺:


    “但不管怎样,我一定会杀死他,不论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


    文英抬手指天发誓:“若违此言,就叫我厄运缠身,不得好死,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恰好一阵风雪吹过,文英对檀华说:“这里很安全,你好好修养,我这就去。”


    文英从包裹里翻出一只木盒,将里面喂毒的飞刀银针尽数藏在身上,不论是腰间、袖口、靴子,他转身开了箱笼,从里面取出一张长弓,一把雁翎箭,披上方才檀华脱下来的披风,如此将弓箭都背在身上,腰间挎一把利剑,加上一壶烈酒,就要出门。


    檀华一直看着他的武装,见他用箭多看了眼弓箭末尾的翎毛。


    “你注意安全,小心些。”


    文英说道:“放心。”


    第170章


    徐忘真失去了嗅觉, 他身上的蛊纹愈发明显,那些朱砂红的细线已经隐约攀到了他的鬓角脸颊。


    离开卧室,他来到了永寿公主的书房, 书桌旁有一个黄铜火盆,里面是一些纸屑灰烬, 都烧化了, 零零碎碎混合在一起。


    能想象到一个她坐在书桌后, 看了一会儿文章, 微微抿着唇把纸稿丢进去的样子。


    有些好奇永寿公主平时写什么文章。


    陆观鱼去拜见州府,更深夜重, 这些人员来来去去,动静起来免不得惊动更夫百姓,不如提前打个招呼, 徐忘真便让陆观鱼他的名帖和六千两银票来到州府拜访。


    州府不知何故, 被人深夜唤醒, 接住帖子就是一惊,他在家里修道,是个虔诚弟子,闻之是国师的事情不敢怠慢,当即穿衣来见。


    “早闻国师呼风唤雨的本领, 只是无缘得见,不知国师几时来到本府, 现在所在何处?下官有失远迎,道长夜间来此可有什么急事?”


    陆观鱼在堂下行礼,说道:“师父与我等弟子途经宝地, 本想亲自拜访,无奈路上生了疾病, 不便来见,特备下金银叫弟子代为拜见。知府君百事缠身,本不便多加相扰,遑论此时午夜?却是今日随行的一位弟子失踪,师弟是我师父亲传弟子,自小伶俐懂事,不会贪玩淘气,今天至夜不归,师父唯恐其出了什么事情,欲要连夜搜寻,特遣弟子来请求府君,夜间搜寻难免扰乱宵禁,小道在此奉上薄银六千两略做补偿之用,望府君行个方便。”


    州府捋须,方才他听陆观鱼说话悄悄打了个哈欠,此时肃容说道:“既然是国师弟子丢失,非同小可,找人如救火,本府即刻着人领二百兵士与你等搜寻。”


    陆观鱼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府君好意,此行为我等私事不好惊动许多人,我们有几十个弟子可以差遣寻人,只承望府君派出十来个差吏陪伴我等行走,免得州县的人将我等误为匪类,生出乱子来。”


    知府点点头,吩咐属下点了十二个手下和陆观鱼的人一起去搜寻。


    檀华正在床边漱口,几次之后,血腥味散尽,依稀听见外头动静,才知道自己所在的屋子是知府亲戚家的,院子外头人们交涉几句免了搜查……


    她垂下眼睫,捧着杯子喝下几口水。


    用人不疑,事情交出去她且放下心,只等这壶水凉掉,成不成自有分晓,她缩回被子里,给自己裹严实,闭上眼假寐。


    宅子里的人差不多走尽了,只有两个身手好的弟子不远不近护卫在徐忘真附近,他翻开桌上一本游记,里面夹着一张纸,上面用纤细的笔迹描绘着一副山川地形图,一些河流山脉旁边标着小小的文字,字迹工整秀致端方,不似永寿公主平日的样子。


    再往后有一些勾画的字迹,三两张地图,徐忘真从书籍中把几张地图抽出来放在一边。


    没人说过永寿公主会画地图,也许连萧翀乾也不知道。


    他继续看,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是一本儒经,在某一页里,作注的大儒讲了两句某某男子平生犯错是妻子不贤德之类的一段话,被人画了个大圈,圈子上一个红叉,旁边写了两个字——放屁!


    徐忘真笑了笑,继续在书架上翻找,取书时候带出了缝隙里一张画纸,他随手展开,画上有六只怪样子的猫狗狐兔之类的动物,颇为灵动活泼。


    看着看着,他笑容一凝。


    罗元当初从徐微生居处翻出了一把伞一方罗帕,来找徐忘真告状,说徐微生不守清规,与人偷情。


    后来观中的弟子说,大师兄差点砍断二师兄的手。


    徐忘真记得那把伞,是他还给徐微生的,伞面上画着一只怪模怪样的猫,憨态可掬,有几个圆润的字体:


    大吉大利,好事发生


    伞上的怪猫和眼前这幅画上的猫除了颜色姿势都很相似,绝对是出自一人之手。


    永寿公主和他的大弟子徐微生关系匪浅,是了,永寿公主不喜欢道士,但那时候徐微生陪永寿公主一起读书,却没受过为难,皇上说,永寿是有分寸的,让他不用担心。


    徐忘真以为是如此,他闭了闭眼睛。


    眼前倏忽闪过徐微生光洁的脖子,上面有一点红色的划痕,像是被什么纤细的东西勾划过。


    鲜红色,平添暧昧。


    嫉妒,被背叛。


    因为被大弟子徐微生背叛吗?


    不是的,他在大昭深得帝心,不怕护不住一个弟子,就算徐微生和女子在一起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他肯解决这件事。


    ——那个时候他是这么想的。


    然后向来温和懂事的大弟子逃跑了。


    也没有关系,只是逃跑而已,就像青梅一样,人可以跑掉,但他们还是他的弟子。


    但此时此刻,得知这件事,他立刻感到妒火灼心。


    他恍然明白自己一直以来,为什么对解决金蚕蛊这件事如此犹豫了。


    而自己又为什么会觉得永寿公主可爱,为什么要为永寿公主做羹汤……


    忽然之间,窗户被风吹开,两个弟子跑过去关窗,一支箭从窗外射进来,自两个蓝衣道士之间刺来,划破一人手臂,直向着徐忘真胸膛刺去。


    此箭势头刚猛,力携千钧,急冲而来,蓝色箭簇锋锐,白色雁尾整齐,被利箭擦过手臂的那个弟子率先倒地,面色青紫七窍流血,顷刻之间已然气绝,也在此时箭矢噗嗤一声没入了徐忘真的胸膛,他整个人扑倒在地。


    手里的画纸飘飘荡荡落下。


    剩下一个还活着的弟子,看见这两幕踉跄后退,转身跌跌撞撞奔门逃去,几步之后被一柄飞刀割了脖子。


    文英,不,司羽从窗口跳进来,他来到徐忘真身边,拾起地上的那张画纸,看了两眼,折好揣到自己衣服里。


    目光落到地上的尸体上。


    徐忘真不像刚才第一个死去的弟子一样满脸面青唇紫七窍流血,现在他脸颊蔓延到眼梢的蛊纹快速褪去,面孔呈现出干干净净的苍白色,像是个纸扎的人,司羽俯身拔掉对方胸前的羽箭。


    一只透明色长着一对金黄纱翅的蛊虫缓缓从徐忘真胸前的伤口爬出来。


    是金蚕蛊。


    司羽戴上一只金丝鱼皮手套,引着那只金蚕蛊到自己手中,从桌上摸来一个带盖的彩墨盒子,将之装入其中。


    他又来到檀华所住的房间里,打开箱笼,扯了一张桌布当包袱皮卷了许多衣服鞋子首饰进去,跳窗奔入夜色。


    檀华正在开始喝第二杯水的时候,文英扛着个大包袱推门进来,他道:“人已死,明早这件事就会传开。”


    他将包袱放在一旁的箱子上,走到檀华身边,取出墨盒在她打开,盒内卧着一只半透明的长着金色翅膀的小生物,似蝉非蝉,它抖抖翅膀,落下一点白色鳞粉,檀华觉得这个小生物有点可爱。


    文英说:“这东西是从徐忘真身体爬出来的,它是一种罕见的蛊虫,叫做金蚕蛊,已经是成虫,它可以生产一种毒粉,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您留下它,正好可以用来防身。”


    檀华在大昭听过一些故事,是大昭在景国的细作搜集来的:以前景国那位昏庸的先帝活着的时候,收集过一些金蚕蛊的幼虫培养,据说要用来对付一些不忠的国人。只是后来随着老皇帝的死,金蚕蛊的事情也不再有人提及,很多人都以为金蚕蛊已经不存在了。


    毕竟金蚕蛊存活不易,没想到徐忘真身上会有这样一只金蚕蛊。


    檀华咳了咳,金蚕蛊从盒子里飞出来,轻轻扇动翅膀,在半空中打转,纤细的金线在羽翼上一闪一闪的。


    两个人目光追着这只小虫,却见这虫子朝着檀华飞去,忽地一下撞上了她的眼睛。


    “哎——”


    檀华捂住右眼,左眼看去那只小虫不见了,文英也看檀华。


    “它好像飞到我眼睛里去了。”


    “不要怕,我看看。”


    檀华放下手,文英盯着她的右眼看,她睁大眼睛,文英问:“疼不疼?痒不痒?现在有什么感觉?”


    “不疼不痒,只是觉得像是被什么小东西撞了一下。”


    他们就檀华的右眼观察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现,那只蛊虫真的进了檀华眼中,文英心里后悔带回这只蛊虫来,他没用过金蚕蛊,只在毒经上看过,也不知现在会有什么后遗症,只是观察。


    檀华笑着说:“你忘了?我是个将死之人。”


    这句话让文英暗自生了一回气,好一会儿没说话,只帮她从包袱里拿了绣鞋放在床边,默默在墙边打地铺,这里只有一间屋子生火,檀华也不计较许多,让洗漱之后的文英上床来,两个人并排躺在一起,温暖着过了一晚。


    第二天,果然街上有传言说国师在这座城里被人杀了,州府开了文书着人调查,青梅独身一人来找檀华,说他师弟陆观鱼已经带着其余弟子一同离开了。


    到这时,檀华的精神好了一些,不再吐血。


    第三日、第四日……檀华的状态越来越好,他们请当地一个有名的大夫来诊脉,大夫说:“看来姑娘才大病过一场,有些气虚,可进些食补,汤药可不必吃。”


    又找了两个大夫看过,都是差不多的说辞,檀华就知道,她的病好了。


    她不再昏睡,停掉天香养神丸也不再觉得痛,踩在地上走动和寻常人一样。


    在雪地上自由跑了两个来回,留下许多脚印,檀华回身对青梅和文英说:“我要回洛京。”


    两个人一同说:“我和公主同行。”


    收拾了行李,三个人一起乘车离开。


    国师之死过去了好些天,州府终究没有抓到杀死徐忘真的凶手,陆观鱼等弟子已抬棺离开,天寒地冻,死无对证,没人督促,差役也多有怠惰。


    一辆马车在铺满雪的官道上行驶,文英坐在马车前赶车,身上披了个大大的狼皮斗篷,头脸上缠了厚厚的围巾,经过城门的时候,略扯下围巾让人看了一眼,就这样出了城。


    此到洛京还有半个月行程,檀华归心似箭,心里觉得萧翀乾和萧恒知道自己身上的毒解了一定会很高兴,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


    不过,若是回到家里,他们再问起她驸马的事情,她也需要想个说辞。


    想到这里,檀华怎么都紧张不起来。


    她心里轻快极了,自金蚕蛊入体,她解了体内奇毒,身上若有若无的滞涩感都消失不见了,只觉得天高地阔,自己随时可以化成天地间一只鸟振翅翱翔。


    什么驸马?


    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