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二天休息了一天。
之后每天早晨檀华看书, 剩下的时间,中午小睡半个时辰,下午默写一些语文和数学课本里面的内容, 若还有时间,就发发呆, 或者是找个人聊聊天说一会儿话。
客房里面躺在床上的人气色看起来好了一些。
脸色还是苍白着, 依稀见着一些血色了。
又请了寺庙里会医术的和尚来检查, 和尚名叫慧觉, 是个五十多岁,圆头圆脸的和尚, 头上烫了六个戒疤。
把过脉,他又让床上的人解开衣服,看他身上伤口恢复的情况。
现在床上的这个人身上已经不再缠绕绷带了, 解开衣带就能看见胸膛腰腹上许多纵横交错正在愈合的伤口, 它们通过这段时间的修养结成了大大小小的正在愈合的伤疤。
慧觉看过, 说道:“恢复的不错。”
男子自己伸手系上衣带。
慧觉说:“施主的腿感觉怎么样,这两天疼过吗?”
“不怎么疼。”
慧觉起身,走到他的腿旁边,床上的人自己伸手挽起左腿的裤腿,慧觉在这条左腿小腿上下捏了几下。
“还是稍微有点肿, 这里疼吗?”
“不疼?”
“这里呢?”
“也不疼。”
“这里呢?”
“有一点。”
“不按的时候感觉疼吗?”
“有一点,不明显。”
慧觉和尚收回手, 说道:“腿上的伤,在骨头,还要继续养着, 药也要继续敷。”
床上的青年放下挽上去的,雪白色中衣裤腿, 他的小腿肌肉线条明晰而秀丽,皮肤上透出血管青色的影子。
慧觉和尚对站在一旁,一直看着两个人检查的十七,说道:“他的身上的伤,初时卧床静养是好的,现在好一些了,应该晒晒太阳,不能一直躺在床上。人在病中身体虚弱,又失了很多血,总躺着只会越躺越虚。”
还记得刚刚把脉的时候看到的,这个年轻人手腕上的红痕,除了第一次给这个年轻人诊脉,之后复诊的两次都看到了他手腕上的红痕。
长时间被麻绳捆绑留下的痕迹很明显。
很明显,这个人不是自由的,现在是个囚犯,这些话得和看守他的人说。
十七点点头,说道:“在下知道了,这件事情稍后会禀告主人。”
慧觉说道:“如此甚好,阿弥陀佛。”
这家的主人是一位年轻的女施主,救人一命,就算是绑着他也是出于善心的。
一个人若是救了一只老虎、一头狼,也会把对方绑起来的。
待慧觉离开,十七从袖中取了麻绳,低头重新将床上的人绑在床上。
床上的人也习惯了,他的两只手都是各自绑在床的两边,绳子稍微留长一些,可以供他翻个身或是挠挠痒。
十七和檀华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檀华正在写某些自己从记忆里面挖出来的文章,这样的文稿她已经写了许多。
有的整理过了,等待着什么时候找出版社出版。
从天禄阁带出来的书也在继续背诵,看过的都放在书桌一角。
听到十七的话,她说:“好,没问题,他晒太阳的时候你陪着就行了。他没有厚衣服,让彩萍去买两件吧,等衣服买到了再去晒太阳,这两天就在室内窗边有太阳的地方走一走。”
檀华撂下笔,想了想说:“和尚说他的腿还没好,给他一个木棍做拐杖吧,修养不易,不要摔了。”
十七应了下来,彩萍很快从外头买了两件成年男子穿的厚的外衣、棉衣、靴子、斗篷。
也找了一截竹竿给他做拐杖。
衣服是素淡的姜黄色,有些像常在慈恩寺修行的香客所穿的衣服,这个长相清秀的年轻人穿着这身衣服看上去显得更加斯文了。
偶尔檀华早晨散步归来,十七会带着这个人出来走一走,这个时候他身上不绑着绳子。
十七对檀华说过:“他的腿伤了,连着躺了许多日,使不上力气,属下跟着他,就算是不绑着绳子也不用担心他跑掉。”
既然这么说檀华也就放心了。
冬天到了,算一算,在寺庙里住了半个月,这会儿刚到十二月,还不到冬天最冷的时候,再过一个多月又要过年了,许多人家来寺庙里为来年祈福。
彩萍和梅香两个人也一起去拜过菩萨,檀华没去,她那个时候在画一组透视镜。
远视镜、近视镜、望远镜。
这些在古代也不算是太新的知识,记得在墨家的书籍里面有一些相关的知识,只不过如今墨家没落了,那些知识也跟着一起沉寂了,很少有人会专门研读它们。
而当时流传下来的都是竹简,那些知识是用文字描述出来的,复杂的知识,简洁的描述,给人的感觉是十分抽象的。
具体生动的知识会更加便于理解。
檀华一边画一边回忆着自己学过的物理知识,光学的可以写一点,等什么时候回了宫里找相关的典籍对照着写一写画一画图,也不错。
力学的也可以写一点,电学和电磁就算了吧。
至于上香之类的事情。
私心里其实不想拜菩萨,只是拜托两个人替自己捐了一些香油钱。
门开着,听见十七和那个年轻人走近的声音,今天一直没出门的檀华问了句:“外头冷吗?”
十七说道:“还好,今天没有风,不算冷。”
檀华想起刚才竹竿敲过地面的声音,问道:“那个谁,你身上的好些了吗?”
“好许多了。”
“哦,你们去休息吧。”
两个人回来的时候,给檀华带了一段红绳,说道:“庙里的和尚送的,说是在佛祖前面开过光。”
檀华笑了笑,留下了那条红绳,说道:“今天玩得开心吗?”
“去拜了佛,今天寺门口有人扮猴子做杂耍,唱歌,特别有意思,公主哪天也去看看吧,好热闹呢。”
檀华只是笑笑。
她其实不喜欢人多的场合,太多的人太多的无意义的社交。
比起在人群里,还是寂静的空山更合她的心意。
第二天晨起,天阴阴的,有些冷,没去山上散步,只是院子里走了走。
院子很小,左右不过一百步,檀华走了两个来回,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发现在这样的天气里,地面的雪光晃着,天上的太阳变得一点都不起眼。
小小的,像是一枚大一点的圆形亮片,天是淡淡的蓝色。
她揉了揉眼睛,心里不想读书的事情也不想写书的事情,什么都放空了,也不记得自己前些天捡了个半死不活的人回来。
发了一会儿呆,想着如果是再下雪了,是堆一个雪人比较好还是两个比较好,让这件事情占据了她很大一部分脑容量,心中便一下子轻松快乐起来了。
回到房间,檀华坐在书桌后面,拿了一本看了一半的书看。
现在是上午看书,下午写东西。
现在大概是写出了两本书的内容了。
语文书字多一些,但都是短文章,没有插图,数学书题目也多写一写计算过程,这些内容就用了大半张纸。
十七从那个受了伤养病的年轻人住的房子里出来。
檀华对十七说:“你不用隐身,若是没什么事情,就帮我校对一下稿子,看看哪里有错字,加一加标点。”
“是。”
十七答应下来,在书桌旁边坐下,拿起桌面一角檀华用镇纸压着的稿子。
才翻开两页,就抬起头警醒地看向窗外。
檀华留意到对方的动作,也抬头倾听。
刚开始是没有声音。
认真听能听到一些和平时不一样的声音。
窸窸窣窣,像是蛇虫一类东西从地面经过,摩擦过砂砾一般的细雪发出的声音。
隐隐约约的,好像风声在哭,可是今天没有大风,这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小孩子的哭声。
檀华听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十七。
十七小声说:“属下去查看一下。”
檀华点点头,说道:“小心些。”
檀华放下书,坐在那里有些心神不宁。
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热闹的时候,经常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不好的事情,比如说斗殴、偷盗,还有一些拐卖小孩子的,这是罪大恶极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这些人,这些事都处理好了。
外面的声音,总是让她觉得有些担忧,但寺庙里又有什么事情呢?
这样想着,檀华从桌子上的一个小小的盒子里取出一把匕首,去了刀鞘,藏在衣袖里。
想起房间里还有几个人,刚好彩萍和梅香一起去慧觉和尚那里取药了,但是另一间房间里面还有一个躺着的人,若是真有歹徒流窜到这里,躺着的这个人可就真的要任人鱼肉了。
檀华起身往那边走去。
第122章
门外有几个黑衣人在靠近, 他们头戴箬笠、黑巾遮面,手里拿着刀剑。
一个个的靠近永寿公主的住所。
有人低声说:“速战速决,抓住那个小公主, 立刻撤退。”
这行人迅速靠近檀华所居住的小院,不结实的木质院门被人当先一脚踢碎。
然后迎面有一把刀朝他砍过来。
只看刀的制式, 是内宫之中专用的百炼钢制造而成的砍刀, 没有人给这些刀刻意取个名字, 但它们在外界从来都是有价无市的。
这人穿着一身土黄色狗皮马甲, 头上一顶同样的帽子,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年纪, 若是檀华在这里会认出来这个年轻人是这次一起过来负责赶马喂马的年轻人。
对面的人抬起手中的刀挡了一下,借机收回自己踢出去的腿,只差一点, 眼前这小子就那他的腿砍掉了。
年轻喂马小子笑了一声, 说道:“哪里来的蟊贼, 连个脸都不敢露出来,一大群缩头乌龟,好叫你们撞到爷爷手里了。”
说话间,不知何时又出现十几个隐匿的侍卫,和这些黑衣人你来我往打在了一起。
檀华看向外头, 也能听见外头人刀剑相交的声音,她来的匆忙, 没有带护卫,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在屋子里,只听扑通一声, 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有陌生的脚步声朝着屋子的方向靠近。
匕首藏在怀里, 檀华掀开高几上的琴箱,里面躺着两把剑都拿出来,一手一把。
就这样推开了偏室客房的门。
才靠近些,檀华就意识到外面的两个交手的人辗转来到了这间房窗前。
檀华一手拿着一把剑,抬起手肘推开门,先朝着床上看过去。
那人还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面色平静看不出警惕或是恐惧,一见着她,那双眼睛忽然像是猫的眼睛一样瞳孔微微放大,他微微动了下手臂,绳子连着床晃了晃。
檀华说:“别急,我这就来给你解开。”
一边说着,檀华一边就要抬脚跑过去,躺在床上的人,忽然说:“等等,先别过来。”
他话音还未落下,房屋的木窗子忽地凌空飞起来砸在屋子对面的墙壁上,一个黑衣人跳了进来,他一眼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檀华,目光残忍凶狠,紧跟着另一个人也跳进来,和他对打。
檀华才发现,刚才的打斗声音不是两个人发出来的,而是四个人,眼下屋子里有两个人打斗,屋子外面也有两个人打斗。
放下左手中的剑,右手长剑出鞘,警惕地看着屋里外头的人,她不会什么功夫,勉强会两招花拳绣腿。
她看了眼床上的人,又看看交手中的两个人,发现自己是绕不过去的。
因此也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将怀里的匕首取出来,用手帕缠住,朝着床上人的手边抛过去。
匕首小巧纤细,抛过去不容易伤到人,若是落下的地方正在床上,他自己想想办法未必不能割开绳子。
只是谁料,交手之中,一只水杯从半空中飞过来,将飞在半空中的匕首打落在地,正好落在距离床铺一步远的地面。
另有一个黑衣人从窗户处跃入,他没看墙边打生打死的两个人,直接朝着檀华走过来。
他的刀刃上还滴着血。
檀华死死盯着对方,大脑却格外清明,微微抓紧手中的剑,跑是跑不掉的,反而会将后背交给对方,打不打得过先打了再说。
手中的长剑抵挡在身前,剑锋朝外。
心跳很快又很平稳。
“小公主,你的手在发抖。”
对面的人似乎是不合时宜地骤然升起了一点猫戏老鼠的趣味,檀华一下子记住了这个人的声音。
但在对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地面上忽然多出一道纤细的影子,有一个人迈着无声的步伐接近了檀华对面的人。
檀华的目光在地上的影子上一掠而过,也没有沿着影子的来处探看。
目光又落到了这个人身上,这个人身形比普通人高大,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站在这人身后的人,比他纤细,肩膀却比这个人略微高一点点。
这个人手中握着刀没能在檀华面前举起来,一截干净雪亮的刀尖从他胸口透出来,鲜血长流,同样从他被面罩覆盖的口鼻流出来,他目光充满不敢置信地望向胸前流血的伤口。
膝盖一弯,扑倒在地。
那个本应该被绑在床上的人出现在倒地之人的身后,他看了檀华一眼,混乱之间,又有刀剑到来。
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把刀从侧后方砍向他的脖子,只见他脚步一错,不知道是怎么挪的,挪到了对方手肘外侧,双手伸出来,连续在对方手臂上敲了两下,直接夺走了这人的刀剑,简直就像是这个人故意再将手中的刀送给他一样。
他扬起手中新得来的剑,直接点向对方心,对面的人勉强退后一步,那道伤落在了胳膊上,一划而过,立刻留下一道深长的伤口。
刺客手里没了刀剑,不敢硬拼,且挡且退,身上受了些小伤,从窗口跳了下去。
青年来到檀华身边,并不看那些交手的人。
屋子里的另一个黑衣人,也已经被打败倒在了地上,护卫看看檀华,看看他身边的这个年轻人,有些不放心。
早知道公主捡来个年轻人,一直被绑着修养,几乎没办法离开床榻,其实他们也暗中留了人看守这个来历不明,带一身刀剑伤的年轻人。
本以为是已在控制中的人,没想到用绳子绑着这人却是行动自如,现在都直接站起来了,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居心。
檀华不认识眼前的护卫,却认识对方手里的刀剑,知道是内造之物,专供宫中护卫所用。
她说:“刺客要紧,你先去外头打退这些人,我这里有人保护,不用担心。”
对方行了一礼,又匆匆加入战局。
檀华看着人估计着算了一下,她这边大概带了二十个左右的护卫,而刺客这边则是有三四十人,好在自己这边武力值更高,刺客那边人多势众,也是不好相与。
十七回来了,就守在破损的窗子边,抵挡防守。
他身手过人,又是居高临下占据地利,没有刺客能从他身边闯过来。
有人想要从门进去,被门口的守卫直接捅死。
五六十人的打斗,双方都意图速战速决,眼看着那位公主好端端在室内坐着,偶尔看过来一眼,再看她身边的人,也是握着一把染血的长剑。
刺客首领看着窗子的方向,永寿公主避开窗子,依稀能见到一个静默的年轻人守卫。
知道今天是不可能把这位公主带走了,他咬了咬牙,作了个手势,这些刺客立即随之撤退。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一场危机结束了。
房间里的窗户掉了,有人在外头里头叮叮当当地修理破掉的窗户,也有人来来回回搬走地上死了的,或者是还有一口或是几口气的伤者。
负责这一行人的护卫长在书房向檀华报告,他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叫做郑无名。
郑无名行过礼,说道:“臣等是宫中的暗卫,陛下出宫之前曾下过命令,说在这一段时间,若是公主出宫,让我们这一行人暗中护卫,保护公主安全。”
檀华没想到父皇出宫之前对自己做了安排。
“刚才的那些人郑护卫可知道来历?”
郑无名说道:“只看身手,这批人训练有素,却看不出身手的出处。臣刚刚检查过他们的面容和躯体,也没有找到任何图案,问他们也不说。还活着的人已经被属下送去审问了,若是有了结果属下会立刻禀告公主。而那些撤退的人,臣也已经安排了腿脚灵活的人跟随追踪,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落脚处。”
檀华点点头。
她心里回忆着上次萧翀乾在朱雀街遇刺的场景,那天她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只看见一些黑衣人被人押走或是抬走。
不知道今天的这波黑衣人,和那天的黑衣刺客有没有关联。
至于她自己,檀华回忆一下,她确实没有做过值得别人买凶抓走的恶事。
“一会儿让好着的人在附近请两个大夫,看看护卫中受伤之人的伤势。”
“谢公主关心,属下出宫之前准备了伤药,都是皮外伤,用一些药就好。”
檀华摆摆手,说道:“刀剑伤口不得轻忽,让人去请人吧,十七给郑护卫取二百两银子。”
“还有一件事,此地已入了贼人的眼,继续居住此地安危难料,公主金枝玉叶、千金之躯,还请公主早日回宫。”
檀华道:“我本有此意,待会儿收拾一下,看看是明天或是后天回宫。”
郑无名告辞离去,说道:“既如此,属下先行告退。”
回去的事情也是宜早不宜迟,今天的事情还是不发生的好,檀华处理完这些,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肾上腺素褪去一些,精神上感到有些疲乏。
彩萍和梅香才回来,打量着院子里乱糟糟的脚印和人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截住喂马的年轻人问:“小虎,这是怎么了?”
朱小虎摸摸头说:“这些是保护公主的护卫,二位姐姐不在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伙人来找麻烦,这些护卫大哥们从暗中出来,嗖嗖嗖拔出刀剑来将人都赶走了。”
彩萍吓了一跳,说:“公主怎么样,还好吗?”
朱小虎说:“公主没有事,是有惊无险。”
“这些护卫是不是有人受伤了。”
朱小虎点点头,“好几个呢,这边的护卫有些受了伤,我去请大夫来。”
“那你快去吧,有用钱的地方一会儿回来只管找我。”
“姐姐不用了,公主给了银子。”
彩萍和梅香担心公主,她们两个刚才回来看见地上一些铲掉的雪和土,虽然又是干干净净的,但能闻到空气里漂浮着的血腥气。
不知道公主有没有吓着。
说着两人进屋子里,檀华正在问十七,“那个小子去哪里了,你看见了吗?”
十七说道:“自刚才那伙人退走,属下再也没有看到那个人。”
梅香和彩萍一起回来,檀华先问:“你们看到这些天住在偏室的人了么?”
两人摇摇头,说:“没看到,这人不是被绳子绑着么?”
几个人在几间房子,房前屋后找了一圈,没看到人影。
十七说:“公主,那人的剑不见了。”
这样看来那个人应该是自己走掉了。
她回想起对方的床上,什么也没有受到破坏,本该圈在一个人手上的麻绳还是打得好好的样子,完好无损,只是里面空空如也。
他一直都是可以挣脱的。
第123章
受伤的暗卫请人看过, 开了药。
檀华洗漱过一遍,换了身衣服,经历了这些事, 她略微有些脱力,忽然外面有阵阵马蹄声快速靠近, 檀华扶着桌子抬起头仔细听。
有些熟悉。
彩萍要去外头查看, 才推开门, 撞上要进来的郑无名, 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内侍,也是眼熟的人, 太子身边的安永年。
“公主是郑护卫和太子殿下身边的安永年。”
“进来吧。”
郑无名行礼后说道:“刺客之事,臣给宫里去信,殿下派了安公公和三百骁龙卫来护卫公主回京。”
安永年跪下, 说道:“殿下知道寺中之事, 忧心如焚, 让小人立刻来此,护送公主明日回宫。”
晚间的时候,郑无名来见檀华,照旧是来到书房里,他说:“今天活捉了三个刺客, 活着的刺客没有问出什么东西,现在已经死了。”
“这些被抓到的人是那些刺客舍弃掉的, 在他们死后,属下检查发现其中一个人的脖子后面插着一根毒针,应该是那些刺客离开的时候留下的, 这三人中毒发作的样子一模一样。”
檀华微露讶色,略作思索, 记起燕归曾对她说过,在朱雀街刺杀皇帝的那些刺客被抓住不久就死掉了,无从审起,也不知来处。
郑无名知晓永寿公主为皇帝心爱的女儿,自她小时候皇上就怕这类血腥残忍的事情吓着她,从来不会在永寿公主面前责罚奴婢。
也未曾有刺客横尸的场面,叫永寿公主看见。
他说:“公主有所不知,刺客杀手之流,多有死士,若是能完成任务,全身而归,还好说,若是完不成任务,为防止泄密很少会留下活口。”
檀华微微点头。
略说了几句话让郑护卫退下。
她的心里有些沉重。
这是檀华第一次见人被杀死,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一个个活人可以死得这样轻易,这样无足轻重。
萧翀乾曾经讲述他斩杀戎狄,筑起京观,说那些游牧民族南下劫掠的时候骑在马背上,伏低身子,像是割稻子一样杀死一切被他们追上的撞上他们的百姓。
他的话语中有许多的流离和伤亡,这些东西被凝固成一个个冷冰冰的数字,他像是讲书一个发生在很多年前,已经在纸张上泛黄褪色的故事。
那时候檀华觉得自己在任何一份史料之中,都再难看到这样细致真实的故事了,当时听到那些的时候,心脏总是微微紧绷了。
有些事情不曾真正的经历过,永远无法知晓,无法明白。
固然,这些刺客都是刀尖上舔血的人,往常也必然听命行动,无所不为的。
但好一些的人,其实也有是像他们一般无足轻重的死去的,像是一抹尘埃,抹布一擦就消失掉了。
檀华将自己的文稿和书籍装在梨木箱子里,洗干净的毛笔、笔架,另有箱子安置,砚台里面有一点墨汁,拿去洗一洗擦干净,一起装在箱子里。
彩萍手中捧着香炉说道:“这只香炉先别收了,今天险些忘了咱们带来的安神香,一会儿睡前烧一点,定定神,夜里也好睡个好觉。”
檀华说:“你一会儿也拿一炉香去用,晚上也好好休息。”
梅香正在往箱笼里放帐子,探头插了句话说:“公主,今天晚上我和彩萍与您一个房间睡觉可好?”
彩萍听见这句话,也说:“这次出来咱们没带多少安神香,只带了几样都是新配的苏合香,也是想着山间寂静,夜里定然好眠。”
也是来了才知道,这边虽然是寂静,但地方宽敞,又靠近山林,夜里能听见风吹过的啸声。
前几日心里踏实,屋子里烧了炭火,大家暖暖的,心里也是暖暖的,主仆几个在一处,又有耳聪目明、身手不凡的十七在,没想到会遇到什么危险的事情。
只当是在芙蓉殿的一座偏僻宫室里,得个清净而已。
但是这会儿,已经晚上了,室内的几盏灯都点起来,照得室内明亮亮的,就怕哪个角落里藏着什么鬼影,有时候多说几句话,有时候又什么都不说,时不时地竖起耳朵听一听外面的动静。
两个人都笑着望向檀华,檀华看着她们也笑了笑,她们两个是有些怕的,但说一起睡,也是担心自己害怕,檀华确实有那么一点,她点点头,说道:“那好,一会儿我们睡在一个屋子里。”
整理了书房,一些零碎的,来了慈恩寺后添置的小物件都不打算再要了,一些常用的琐碎东西都收拾好。
十七、彩萍、梅香,三个人一起搬了一张床来到檀华房间里,就放在她床边,头对着头,竖着放下。
“剩下的明天再收拾,今天早些睡吧。”
几人刷牙洗脸,点了一炉安神香,在室内放了一个熏炉,熄了灯,睡觉。
第二天一早也是忙忙碌碌的收拾东西,
都想着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梅香、彩萍,十七,几个手脚健全的护卫和赶马的朱小虎一起和大家收拾东西。
外头有人敲门,彩萍有些谨慎,朱小虎隔着门板问道:“是谁?”
对方应道:“我是受人所托,给此间的主人送一些东西。”
彩萍认出这人的声音,音色略微厚重沉闷,是那个经常跟在齐大人身边的仆从。
她上前打开门,见着果然是那个人,对方站在门外,笑着说:“彩萍姑娘,这会儿一日冷过一日,过两天又要下雪了,我家主人让小人给贵府的小姐带了一些日常用的东西,山间来往买卖多有不便,还请万万不要推辞。”
彩萍看过去,只见这人身后跟着一辆大马车,里面满满登登的东西,上头还用稻草席子盖着。
见她看过去,这人说:“车上有些自家庄子里产的瓜果菜蔬,怕在路上冻着了,就给盖上了。”
看他头脸通红,一定是路上迎风吹得,彩萍说:“你带来的这些东西我们用不上。”
“唉,姑奶奶,您可别这样客气,都是自家的东西,不值得什么,也就是这数九寒天里,买卖不易,才叫我们送过来,平时哪里拿得出手呢。”
彩萍点点头,止住他的话说:“你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我们今天就要回家了,这里收拾着呢,你带来的东西,实在是用不着。”
将人留在小屋子里,喝茶烤火,彩萍给他拿了一盘点心,又给了一个荷包。
“这样天气,你来的不易,天冷,这钱拿去打酒喝吧。”
院子里的人进进出出的往马车上装箱笼行李,他从前来过几次,从没见过这些人,只看过这里那个小年轻车夫。
不一会儿,这人识趣告辞。
檀华听了一耳朵,彩萍说:“是齐大人府上的人,来说送一些日常用的东西,奴婢给打发了。”
“可以,东西收拾收拾差不多了,剩下的都不要了,你们快去换两件厚衣裳,这就走了。”
“这样快,还不到中午。”
“那就正好中午回去吃饭了。”
说走就走,一行四辆车,一辆里面是这主仆三人,车外是一个朱小虎,还有一个十七。
后面有两辆车的行李物件,大大小小的,最后一辆车是几个身上受了伤的暗卫。
路上是平平坦坦的,只是冬天格外的冷,路上少有人经过,下山的路走得顺畅,没有遇到什么蝥贼强盗。
经过城门的时候,檀华掀开帘子朝外面看了看,人还是有一些,都是揣着手、或是裹着衣服来去匆匆。
冷风催人,檀华放下帘子。
路宽人少,一路畅通无阻,不一会儿就到了皇宫。
郑无名过来告辞,檀华对他说:“有什么事情可以去芙蓉殿来找我。”
郑无名行了一礼离开。
檀华带人回到了芙蓉殿,芙蓉殿里还是和以前一样,除了两个守门的侍女,少见人影。
一路上也累了,彩萍让人去安置行李,檀华更衣梳洗,换了一身衣裳。
走过来两个侍女,问檀华说:“方才过了中午,公主可要用膳?”
檀华说:“不必了,我有些困了,要睡一会儿。”
说完,经过这两个侍女,来到告别半月有余的床上,躺下休息。
也没拉床帐,才躺了一小会儿就觉得睡意渐浓,眼睛闭着已经进入了睡梦之中。
萧恒过来的时候檀华刚睡着,他在珠帘外看了一眼,见她被子遮过肩膀,面朝里侧躺着,隐约可见眉梢舒展。
萧翀乾离开皇宫的时候,交代过郑无名永寿公主出宫之时,暗中看护守卫,若是有了什么事情,就禀告给太子萧恒。
从前殿过来的萧恒,刚刚听完郑无名的禀报,心里担心檀华。
放下批阅到一半的奏折直接来了芙蓉殿,直到看到檀华好好躺在床上,心情也还不算太差,这才放下心来。
并未拉开帘子,而是后退走到了旁边的西花厅里,他招招手,小声交代安永年说:“去把今天还没有批阅完的奏折拿来。”
侍女端了茶水,在萧恒面前的小桌上无声放下,屈膝行礼。
“下去吧,不要让人来,这里不用伺候。”
侍女无声退下。
檀华躺在床上一直闭着眼睛,没有做梦,睁开眼睛也只觉得自己才躺了一小会儿,坐起身却发现室内已经点了灯,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食物的香气蔓延到鼻端,可以分辨出来其中香味明显的几样:蜜汁烤鸭、香醋鲤鱼、还有炸鸡土豆条……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
摸了摸自己格外清醒的脑袋,恍恍惚惚下了地穿上鞋子。
有侍女抱着外衣靠近,帮檀华更衣,说道:“适才公主刚睡下,太子殿下就来了,还吩咐奴婢等人说叫您好好休息,不要打扰到您。现在殿下在西花厅批阅奏折,还让厨房里送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说是您中午没吃东西,过午醒来应该要饿了,得吃一些东西。”
檀华系上衣带,她摸摸自己的发髻,还是有点乱糟糟的。
走几步路,就见地上支了一张圆桌,上面的一盘盘一碗碗的,也都用大大小小的盘子碟子给扣住。
食物的香味正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在空气中无孔不入。
于是就重新让巧手的侍女重新给盘了个简单的发髻,随便戴上一支华盛,几朵珠花。
梳好头发,檀华从梳妆镜前方站起来,往外走几步,故意弄出一些叮叮当当的声音。
就见萧恒一个人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有些失笑,有些无奈地看着檀华,说道:“妹妹,你回来了,再过两天又要下雪了。”
第124章
侍女撤掉盖在饭菜上的盖子, 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展露在眼前。
看起来比闻起来更加诱人。
御厨的手艺好,吃起来其实比看起来更加诱人。
檀华看看桌上的菜,看看萧恒, 走过去,坐到了他对面。
萧恒手执一双镶银筷子给她布菜, 知道她不爱吃肥腻, 专夹烤鸭上的瘦肉, 从糖醋鱼上夹了一块少刺的鱼肚子肉, 冬天吃肉容易油腻上火,又夹了些冬瓜、木耳, 各色的菜一样样的堆到檀华的碗里。
“妹妹瘦了,多吃些。”
哪里有什么瘦呢,檀华本来还慢慢吃着, 眼见碗里的东西越吃越多, 现在也已吃了四五分饱, 她说:“不要再加了,要不吃不完了。”
又不是小孩子,被人这样照顾。
她伸手制止,示意桌上刚才被侍女倒满的酒杯,说道:“哥哥喝杯酒吧, 不要一直顾着我。”
萧恒放下筷子,闻言摇摇头, 说道:“妹妹此番离宫都是因为哥哥不好,古刹清苦,又遇到了刺客, 叫妹妹受苦受惊了。”
他举起酒杯,说道:“我向妹妹赔罪, 不敢求饶,认打认罚。”
单说生活,其实芙蓉殿和慈恩寺的生活差别没有那么大,外头天寒地冻的,在哪里也不过是看看书、散散步。
至于刺客之事,也是没办法的,有人生了这样的念头,不在这次行动,也会是下次。
这次失败,只怕以后还是会再来攻击她。
她道:“哥哥不必如此,佛寺清净,也别有意趣,刺客之事,有惊无险,便是大幸,当做庆祝。”
两个人碰碰杯子,檀华的不善饮酒,她杯子里装的是清水,喝下去人还是清醒的。
“只是,那些贼人昨日不成,将来恐怕还是要来,我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实在不能心安。”
檀华轻轻叹息一声,看向萧恒。
在她清冷含忧的目光之中,萧恒略作犹豫还是说道:“虽然刺客都已经死近,但他们的来处不是不可推测的……”
萧恒的声音略低一些,檀华认真听,思索之间,偶尔眼波流转。
天色渐渐见黑,烛光轻眨,侍女手持银剪,剪掉一截过长的弯弯下垂的烛芯。
也已经深了。
青石巷深处的一家酒坊,一个男儿烂醉如泥伏在堂屋的酒桌上,半死不活的样子。
小二在这人耳边叫了两声,一甩肩膀上的抹布,说道:“这酒鬼,不知道喝了多少,又睡过去了!”
柜台后面账房手搭在算盘上,说道:“他还欠半吊酒钱,你记得的和他要。”
小二暗骂一声,到酒鬼身上上下一通翻找,账房像是没看见一样,对着账本拨弄算盘。
翻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翻出来,道沾了一身污浊酒气,小二道了一声“晦气”。
走到了账房身边,说道:“我说老夏,咱们老板怎么说今天不能出门呢?”
老账房半垂着眼皮,说道:“冬天么,猫冬。”
“猫什么冬,往年也不见猫冬。”
“喏,这会儿了,也该有动静了,你推门往西边看看。”
不说看,这会儿听也听见了,隐隐约约,叮叮当当,乱八七糟的声音。
小二推门去看,探出个头,不一会儿功夫,里头陆陆续续几个锦衣卫走出来,他们身后拖着几个半死不活的人,而那家的鸨母赔笑着送客。
这一亩三分地里谁不知道呢?
常照顾这家生意的是一些江湖人,他们这地方乱糟糟的,赌坊、妓院、黑店、药店,全都开在一条街上,有同样气味的人有的也爱来这边。
经常光顾这暗娼家生意的就是几个江湖人,说得好听是江湖人,做什么的谁也不知道。
现在江湖人一头血糊糊的给人从里头拖出来了。
这些官兵还没有停止的意思,看身影是去某个赌坊。
小二关上门,跑到那账房旁边,说道:“老爷子,官府怎么忽然开始抓人了?这些人还都不是等闲的地痞流氓。”
他有些心悸,“不会抓到咱们身上吧?”
老账房说道:“你呢,年纪轻轻不要总是埋头做事,多听听里外动静,想想看,最近出了什么事情?”
小二仔细想了想,他说:“只听说一件事,大理寺又多了几条毒死的尸体。”
他这声音压得格外的低,事涉皇家,知道的人不多。
说完他又觉得奇怪,说道:“那位在山里,与世隔绝,太子又在皇城内来回,也未曾听说遇刺,这些尸体是从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不重要,只知道有人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他们将手下人毒死了。却也罢休不得,眼下这些被抓走的不干不净的人,也许有那些人的同伙,也许没有,这些就得到牢房里分辨了。”
“那我们……?”
“正好要下雪,你安心当几天跑堂,天晴了再出去。”
小二眨眨眼,想到另一件事,说:“我刚才听人说那个人回来了?”
账房瞥了他一眼,静静看着他说话。
“有人看见,说是他瘸了?您老消息广,是不是真的?”
账房受了他的恭维,笑笑,说道:“什么瘸不瘸的,做这行哪有不受伤的?”
小二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了,他还没看过那个人瘸腿的样子,“唉!我才买了烧鸡和年糕,过会儿可得去看看!”
这跃跃欲试的样子,账房看得明白,说:“那你是来不及,他已经走了。”
“怎么每次回来都走的这样快?连个影子都抓不到。”
他这样念叨一句,也就放下了这件事。
在檀华不知道的时候,洛京城里城外的地下势力被清洗了一遍,粗心莽撞、名声在外的一部分被抓捕起来,关入大牢,一些阴影里的组织收回触须,蛰伏得更深一些。
隆冬里,有人关起门来暗恨,而对于大多数百姓来说,只觉得这个冬天街面上要更加安静清新一些了,但具体这种感激从何而来的却说不清楚。
万春里。
檀华吸了一口冷冰冰的空气。
呵出一口白气来。
回宫之前,檀华曾猜想也许萧恒会责怪她,或者说什么假如她不出去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之类的话。
这样他还可以借机指责她不够乖巧懂事,不懂他一片苦心。
并且以此来要挟她顺从他的想法。
那时候她想,假如萧恒说一句这类的话,她立刻就走。
但萧恒没有说,他说她受苦了受惊了。
回想前几天和萧恒见面时候,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檀华心里有一股暖流流过,大雪飘飞的天气里,她体会着这种感觉,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暖洋洋的。
大约亲人就是这样,要在彼此遭遇不好的事情的时候相互温暖、相互安慰。
人长大之后,谈起亲情的时候比小时候要少许多,这世界上有太多新奇可爱的东西了,一个人的注意力就那么多,相互牵绊着,少有这样安安静静思索感情的时候了。
也许就是因为亲情给人太多温暖和包容,人们也愿意给予亲人更多的包容。
今天是冬至日,按照从前的风俗,应该宴饮庆贺一番。
但萧翀乾还在琢玉山清修,皇上不在,这个宴会好像开不开也没什么意思了,虽然萧翀乾在的时候,在这样的宴会也只是开始的时候出现一下,不出现和不在皇宫好像完全不同。
萧恒也没有代为主持的意思,他只是给各位大臣及其家眷赏赐了一些小东西,多是些吃的用的、穿的戴的、玩具摆设。
但请了许多百官和皇亲贵族家里的男女入宫,也是说热闹热闹,让大家一起玩。
现在是在御花园里。
冬天湖面冻透了,这会儿冬天很冷,估计要零下二十多度,湖面冻成了硬邦邦的一整个,成了一个天然的溜冰场。
正适合玩冰嬉,大家穿了木鞋子或是踩着木滑板在玩滑冰,雪婷带了她新做的皮球来,外头是红色的,缀着几条金黄色的流苏,踢起来像是一团火在雪地上滚。
这次冯老丞相的孙子来了,他和宝珊一起,两个人中间距离宽得能再站一个人,但没有人靠近他们两个。
大家都让开这两个人一段距离,也许是因此,两个人看上去都有些不好意思。
玉宁的未婚夫还在守丧,是没办法参加宴会游乐的。
她和几个妹妹,还有这次入宫的少女少女一起踢球。
距离稍微远一些,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有些人或是姐妹、或是兄弟朋友、有些人也许是互相有好感的男女。
二三十个人,分成了十来个小团队,都是开心。
檀华刚才玩过一通,她踢了好厉害的一脚,那枚红色的皮球飞出去老远。
现在她在万春亭看雪。
木鞋子已经解下来了,人坐在万春亭的栏杆上,披着一身白色斗篷,脖子上缠了一条同样质地的雪白围脖,这会儿有雪悠悠飘落。
用手指接过一枚,雪花很大,但这场雪很小。
看起来像是一些零零散散飘飘荡荡的鹅毛。
冬天的雪不像夏天的雨水,人一淋就湿透了,雪落在人的衣服上头上,就像是给人身上洒了一些剔透的亮粉。
她看着大雪天里快快乐乐欢欢喜喜滑冰笑闹的人,也笑了笑。
而在她旁边,有个男子问她:“公主,要不要玩双陆?”
这人是楚王世子,算起来两个人还有一些亲戚关系,他母亲是萧翀乾的一个姐姐,也是一位有封号的公主,他父亲淮阴侯后来也没有再娶,家里只有他一个儿子。
只是这父子二人向来低调,一向没什么存在感。
现在么?
檀华知道,这就是萧恒千挑万选选出来的那个,与她还算匹配的男子。
一眼看过去,人没有什么不好的,甚至还有点顺眼。
这个人从某些角度看上去,也许是血缘关系,这个人某些角度看上去有点像萧澜。
有点顺眼,但毫无兴趣。
大概就是这种眼缘吧。
第125章
裴嘉铭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他身量修长,样貌俊秀,一身蓝色精美长袍, 笑起来的时候淡淡的。
长相从一些角度看有些像萧澜,只是安静的时候看着明显, 这种只有都认识这两个人, 却都不熟悉才好分辨。
但气质差别挺大的, 萧澜是个文质彬彬到有些飘忽的人, 这个看上去就比较真实。
因为许多人在万春亭附近玩耍,这里早已准备了一些男女乐师在角落里弹奏三弦、吹箜篌、弹琴……
也同样备好了一些常见的玩器, 双陆、围棋、投壶、叶子牌,等等一类东西都是有的。
他们隔着棋盘对坐,亭子里地方大, 烧了好几个火盆和炉子, 也有几个眼熟的女孩子在说话玩闹。
向来活泼的九公主和尉迟嘉纯两个坐在一起说话。
她说:“我的脚崴了, 母妃不让我动,还派了两个嬷嬷看着我,你怎么也不去玩?”
尉迟嘉纯说:“公主知道我,不擅长这些,大家这样热热闹闹的, 我过去恐怕是要拖后腿的。而亭子里暖和,又可以看雪, 还能听曲,不失为一种享受。”
九公主眼睛看着檀华那边,她十五岁, 归为公主,来去在宫里, 总是被人捧着的,一想到要主动说话,总觉得说什么都别扭,但现在看檀华和人下双陆,她说:“我也会双陆。”
沈蔓菁和尉迟嘉纯一左一右的拉住她,左蔓菁摸出荷包,从里面掏出白皮瓜子,一人分了一把,说道:“喏,我才想起身上带了这个,今年庄子上新出的,皮子薄用手指就能剥开,里面的仁又大又香。”
一起在这里的还有宣平侯府的吴定昌,他不知道在哪里摸了一些毛栗子和松果,说是要烤来吃。
几人说着说着话,看向那边一起下棋的檀华和裴嘉铭,尉迟嘉纯趴在九公主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她安静下来了,却是上上下下的打量裴嘉铭。
下双陆要掷骰子,檀华抛出来六个小红点,先走。
其实她有点好奇,萧恒是怎样安排这场相亲的。
萧恒知道檀华若是要成婚,人选一定要让她看过眼才行,否则她是绝对不会同意和认可的。
他觉得,妹妹的婚事,选什么样子的男人,他也要先把把关,选出一些人来,再让妹妹看看合不合适,哪个合适。
这样的事情,涉及女子名声,没必要大张旗鼓的来,让所有人都知道。
只要暗示给得够,大家都会明白的。
裴嘉铭自然知晓此行为何,前些天太子召见过他,也没说什么事情,只是考教他读了什么书,问问他六艺如何,又问问他父亲身体怎么样,家中可有人主事,这些话问过一遍,小小的给他升了两职。
他母亲是今上的妹妹,皇后所出,但与今上并非同母,天然关系疏远,而今上又无心国事,与国之重臣相见亦少,更何况勋贵亲戚,到如今,关系已经很淡了。
没过几天,宫里邀请他参加冬至日的玩乐,领路的太监带他来的时候,叮嘱他宫里需要注意的事情,来的有谁,谁有什么事,有什么禁忌,堪称体贴。
这怎么也不像是十两银子能买到的信息,末了,太监说:“咱们殿下最疼爱的妹妹是永寿公主,只是这冬天到了,阳光一少,人的心情也不好,世子若是有心,不如和公主下下棋。”
皇家要为永寿公主择驸马的事情不是秘密,而永寿公主似乎与男子有往来的事情,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风闻,但无人敢提。
皇家的事情但凡有一点流言,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
太监说永寿公主喜欢下棋,但没说永寿公主擅长下棋。
棋风锋利猛烈,落子迅速,让人防不胜防,攻不升攻。
人在这样迅猛的攻击中,就像是陷身战场,脑海里只剩下攻击和抵抗,他已经忘记自己在想什么了。
六局棋,投了六次骰子,檀华手里三大三小,但她赢了三次,输了一次,剩下两次是平局。
全是速战速决,六局棋不到半个时辰。
最后一局是平局,裴嘉铭看棋盘上的相持的局势,还有旁边没人动的骰子,一时之间,有点不适应,他把自己从棋局中拔出来,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观察过永寿公主。
“多谢公主指教。”
檀华微笑说:“多谢世子指教。”
侍女撤掉了棋盘,九公主来到檀华身边,她看着被端走的棋盘有些失落,看了眼对面的永寿公主。
下棋的时候,他很容易忘掉她是一个女人,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还记得永寿公主挪动棋子的手指很漂亮,纤纤玉指,玲珑可爱,但很快就忘了那一时的念头。
只有一个亦真亦假的感觉,比起是个女人,他更像是一个对手。
这种感觉全都自一方棋盘上生出,不可为人言。
裴嘉铭起身行礼,“两位公主,小臣先告退了。”
九公主问檀华,说道:“姐姐,刚才那个人”,话到嘴边,她转了个音:“姐姐觉得怎么样?”
檀华说:“什么怎么样?”
九公主憋了憋,说:“棋下得怎么样?”
檀华笑了笑,说:“他下得不错,只是双陆没什么意思。”
九公主立刻被这句话转了心神,说道:“那不如玩投壶,这种天气,喝点热汤,玩一玩投壶,正好找什么设个彩头,肯定热闹。我还会打陀螺,在冰上才好玩,不过我母妃不让我去。”
她们到底没有玩投壶,也没有玩陀螺,前头滑雪累了的玉宁回来了,大冬天的,她额头都是汗,侍女劝她更衣,几个女孩儿也一起去更衣,回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玩累了,换了一身轻快衣裳,看过方才大家哪个堆着雪人,哪个在冰上画的画。
时间差不多了,大家去福安宫小宴,主持小宴的是九公主的母亲楚娘娘,太子来了一趟,只是露个面,略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宴会结束,晚间的时候,檀华才回到芙蓉殿里,室内温暖如春,脱了斗篷和靴子,洗了脸和手,换了一身夹棉衣裳。
梅香帮她拆头发,彩萍来问:“天气冷,公主可要喝一些热汤暖暖胃?”
檀华说道:“我不饿,这会儿晚了,留一壶热水给我就好。”
“是。”
头发全拆开,只在脑后用发带绑住,檀华对合上妆箧的梅香说:“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和人玩了一整天,也有些累了。
檀华回到床上,略躺了一会儿,醒来之后手指捋了一把头发,不小心将发带捋下来了。
起身去给自己倒水,却见室内小桌上有几张帖子,水有点烫,索性坐下来等一会儿。
她打开来看,展开发现第一个就是裴嘉铭,里面还记了一些他在萧恒面前对答的话,能看出这个人的学识修养和家境。
往下面看,还是一些男子的信息,不过没有裴嘉铭的细节,这些人萧恒应该是没有刻意接见过,但也都是认识的。
十几个亲王、侯爵,大臣家里的子弟。
最后还有一张字条,说是不用担心驸马的官爵,他都会安排好的。
若是无意裴嘉铭,还可以见见下一个。
适龄的,家世环境、本人的才学、德行、外貌……都优秀的未婚男子其实没有那么多,萧恒甚至在年龄上往下选了选,这张纸上到二十一岁,下至十四岁的都有……
这样选了十几个人来。
檀华看到个十四岁的心里觉得搞笑,这个年龄小学都没有毕业吧?
但是萧恒在里面用小字表示,公主从订婚到结婚一系列流程全礼走完,大约要一年半载,到时候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十五岁半了。
按照此时的风俗习惯和法律规定,十五岁半也可以成婚了。
大昭朝,关于男女适婚年龄的规定就是男十五、女十六。
话虽如此,但只要把“十四岁”和“相亲”两个字放在一起,只会让人觉得是过家家。
檀华默默笑了一会儿。
再这样下去,没办法好好敌视和警惕萧恒的相亲安排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笑脸,放下手里的折子。
看得出来,萧恒还是最倾向于裴嘉铭,裴嘉铭世袭亲王爵位,他母亲是已经故去的永静公主,这位公主是先皇的嫡女,裴家原本是和杨家一样的将军之家,爵位是从先辈那里世袭来的,而裴嘉铭外表算是优秀,本人也比较洁身自好,这些年在吏部做个小官,踏踏实实的,其实他的能力可以胜任更高的职位。
但这些年朝廷发展科举,打压勋贵,这些皇亲国戚贵而无权。
再往下也没有看下去的意思了。
萧恒没过来,只是送了个裴嘉铭来,无缘无故的,她不至于伸手打一个笑脸人。
裴嘉铭过来,一定有萧恒的安排,他当然是不能拒绝太子这样的顶头领导,不管怎么都是要来的。
现在又弄了这一堆折子来,还留下这张纸。
看起来好像给了自己很多选择一样。
其实是一种温水煮青蛙的圈套。
不能说萧恒是有意识的,有很多东西它自己就是没有意识的,有人挖了个坑,也许他是要用土呢,不是为了挖坑,可坑在那里,人直直往前走就会掉下去。
萧恒没有过来,一来是知道这些东西这些话题可能会让檀华不高兴,他让檀华生气,见不到他她的心情总会好一些,二来一个人的时候人能够更好的思考,尽量摆脱情绪好好想一想。
檀华想道,她今天对裴嘉铭毫无兴趣应该表现得很明显了,这个人假如识趣一点,就不会再来打扰她了。
第126章
说是相看, 其实也只是见了一次面,更不必说相处。
官员通常在自己的衙门里做事,轻易不得擅离职守, 而办差的人各有各的衙门,同在衙门里, 也许能各个衙门相互串个门, 但不存在说官员从衙门里跑到后宫来。
而若是叫公主来召见外臣入宫, 这又有些难看了。
夜深人静, 东宫书房里头,萧恒心里思索着这件事, 颇为头疼。
安永年在一旁,看他既不看折子,也不看书, 微微皱着眉, 一看就是发愁。
是为什么发愁他也能猜到了。
这一阵子太子殿下每次为永寿公主择驸马, 时不时就是这样的表情。
安永年沉默着,装作自己不存在,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太子今天晚上要不要用膳。
白姑姑提着食盒过来,安永年过去帮着支起桌子,白姑姑从里面捡了东西放到一旁的小桌上, 说道:“殿下晚上还没吃东西,奴婢让人做了些好克化的饭菜, 您用一些吧?”
晚间肠胃里没有东西,也不舒服。
萧恒坐到桌子边上,他拿起筷子, 问道:“寻常人家未婚男女是怎样见面熟悉的呢?”
白姑姑站在一旁,笑着说:“多半是长辈亲戚在其中穿针引线, 尤其是一些世交、表兄妹这之类的关系,大大方方邀请到家里来做做客、住一段时间也是有的。”
不过这些都不成了,皇后和柔贵妃故去多年,而勉强能主持这些事情的淑妃娘娘,今年春天得的病,夏日好了些,到了今年冬天却重了几分,一整个白天里,大半天是卧床修养。
而父皇萧翀乾,在妹妹的婚事上,大约也是不能指望多少。
萧恒和安永年说:“这两天你让人看着永寿在做什么,又是否要出宫?”
说了这么多,想了这么多,饭菜入口都温了,下去夹了一筷子白玉豆腐,倒也能吃。
白姑姑想说什么,也没说出来。
檀华的学业还在冬假里,二十四本书读了一半,剩下的书有薄有厚,加起来和前十二本相差不是很多,读完全部所需要花费的时间是可以预计的。
是以并不需要着急。
她停下几天,从早到晚,把几本想要写的书都写完。
旁边多摆放了一张桌子,这些天十七一直帮她做抄写和校对。
檀华偶尔累了站起来走一走,她两只手插在一起相互活动一下,有时候会走到十七旁边看看他抄写的文章。
字迹与纸张黑白分明,新干的纸尤带墨香,上面的字也是字如其人,横平竖直,撇捺点钩也是板板整整,她说:“你这馆阁体写得比印刷体都像印刷体,放在我这儿是屈才了,应该派你去中书令,撰写密令文书。”
中书就是古代的秘书机构。
十七安然将抄写完的一张纸摞在一旁,冬日无风,倒也不必镇纸。
他闻言,说道:“让公主见笑了。”
“哪里是见笑,是夸你呢。”
其实作为暗卫,有时候也是需要写一些密信文书,檀华想象,如果不是来到她身边,十七的生活可能更加精彩一些。
不,其实也不一定。
也许是跟着萧翀乾修仙呢。
想到这里她笑了笑。
“这是最后一张吧?”檀华在十七身边坐下,把自己刚才拿起来的纸张塞到本来的位置中去。
十七说:“是的,都抄完了,请公主检查。”
檀华说:“不用检查了,正好好些天没去天禄阁了,明天我把抄好的这带到天禄阁去,找先生看一看。”
天禄阁是藏书馆,下属有印刷局,平时书本编校在天禄阁,编校完成,大致排好版,可以直接印刷。
檀华去天禄阁时崔让不在。
崔让的弟子在檀华面前回话,“师父家里来了些客人,忙于招待,这些天都没来天禄阁。”
檀华把书稿递给崔让的弟子,说道:“严编修,这是几本给小孩子看的书,里头是草稿,你让人帮我看看这书能不能出。”
严编修接过侍女递来的稿子,装在一个小小的藤箱里,稍微有点重量。
“若是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
这件事情应该没有太大问题,檀华是想要将自己的这几本小书当做一个基础的识字读本,尤其是一些家境差一些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很少有机会读书,书本里之乎者也微言大义的东西,孩子们也未必能看得懂,这样一类浅显实用的文章就比较有必要了。
她也无意动摇四书五经和各类启蒙读物的地位,古代里儿童启蒙其实更偏向于教授生活常识和为人处世,认认字,能读能背就行了,通常不要求理解。
儿童的文化启蒙十分单薄,几乎是空白的。
将东西留在这里,檀华照旧在天禄阁找了几本书回去芙蓉殿里了。
回去之后,檀华画了一会儿消寒图。
这些天,萧恒没过来,皇上在山巅,这一切平淡得有些不真实。
再次见到裴嘉铭,对方是作为代表天禄阁,就图书出版一事和他沟通的人。
檀华说:“你不是在吏部么?”
天禄阁是文官的天下,要么是有家学渊源的读书人,要么是科举选上来的人物。
裴嘉铭和哪个都不沾边。
第127章
“罢了, 不必说了。”
彩萍从裴嘉铭手里接过来的几卷粗略用线绳钉起来的文稿送到檀华面前。
她翻看眼前的东西。
裴嘉铭的吞下了到了舌尖的半句话,样子有些温驯地垂手恭候,等着她查看到了手里的东西, 也像是等着她验看他自己。
他等着她看看自己,却不知道她的眼神落在哪里, 裴嘉铭的视线停留在身前不远处的青砖地板上, 像是在上面寻找自己的影子。
在双陆上被杀了几次, 他要怀疑自己, 是否能够得到永寿公主的喜欢。
男人总是容易对柔弱的女子产生爱怜的感情,尤其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但若是这个柔弱的角色换成了一个男人,就不一定了。
没人会喜欢一个柔弱可怜的男人,他在她面前节节败退, 再英俊的长相也要蒙上阴霾和尘埃。
过了一会儿, 檀华说:“我忘了, 彩萍给这位大人找个座位。”
她简直像是连同他的名字都要忘掉了。
檀华看完了几本书,写了几张纸条夹在里头,说道:“我的一些看法都在这张纸上,东西你带回去吧。”
她公事公办的态度对待这个人。
裴嘉铭见她平静,心下稍安, 想道自己未必那么让她看不顺眼。
平心而论。
裴嘉铭是个长相不错,目前性格看着是没有可讨厌的地方。
却是完全无法让她产生任何热情的男子, 这样的人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讨厌,和路边的一颗石头一棵树是差不多的。
他当然也算不上碍她的眼, 还没到那个份上,只要他们像陌生人一样保持距离, 可以一直都不到那个份上。
但是一想到这个人是萧恒推过来,安排到她面前的,不明说的相看对象。
相看对象,和婚姻有关,一想到这个沉默的联系,檀华就觉得自己像是有一根睫毛掉进了眼珠子里,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不痛快得像是有个石头压在胸口。
连累着裴嘉铭,她看这个人也生出些尖锐的攻击性来,他再往自己身边来,檀华担心自己就要迁怒了。
裴嘉铭是一个有点无辜的、不相干的人。
檀华是一个不愿意殃及无辜的人,不管怎么说,她觉得自己还是有一点点道德的。
但是再去和萧恒去说?
檀华低着头,手里仍然我这一支笔,笔头虚抵下巴,低垂着眼睛,却没有看面前的纸张,眼睛飘到了桌面的白地上。
后宫里淑妃的病不好不坏的,太医每日去轻平安脉,开几剂药,也只说是血瘀不畅。
她半靠在床上,一身半旧紫粉色单衣,身上搭着一条华椴被子,一张脸如白蜡一般,唇上脸上涂了一点胭脂,黛粉描出来一条纤细的长眉毛,头发梳理得漂亮,但因生病没戴一点珠翠,连耳垂手指都是光秃秃干干净净的。
眼角半垂下来,带着一点忧郁的气质,这深宫里,许许多多的女人都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太医刚从这里出去,一个侍女去外头熬药了,一个在边上伺候淑妃吃八宝粥。
吃了半碗,淑妃摆手对身边喂她吃饭的婢女说:“不吃了。”
侍女看看碗里才吃了一半的粥饭,说道:“昨天太子殿下来送来的点心,您要不要用一些,奴婢看着样子做得很好,味道也是甜香可口。”
淑妃摇了摇头,她说:“永寿见过裴世子了,怎么样?”
侍女将手里的碗勺递给一旁的小宫女,摇摇头说道:“乍一见面,也许见过两三次,仍然是陌生人。”
淑妃苍白着脸说道:“两三次么?不多也不算少了。”
“娘娘,您且宽心,大夫说这样病情好得也快,而且皇上过些日子就要回来了,到时候您可得好好的和陛下一起吃酒呢。”
淑妃闻言笑了笑,说:“这算得了什么操心?只是永寿若是有了归宿,也能叫太子和陛下安心……我的心也安定了。”
她想了想,说道:“我大哥家里的二郎今年多大了?”
侍女服侍淑妃多年,这些事情早已烂熟于心,说道:“过了年正好十七岁,人是生在六月的,二郎长得好,性情也好,还会哄人开心。”
“你明天拿了我的帖子,去请我大嫂入宫来,就说我病了,想念家里人。”
她想着,抚了抚胸口,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好受点了。
青春年少的男子是有一些的,他们各自有他们的好,也有不好。不过总体来说,被拿得出手来的世家子弟,除却出身,也能夸出几样好来。
可是这些好的坏的男人,只要一和婚姻扯上关联,就变成了夜叉恶鬼。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半垂着眼睛,睫毛的影子寂寂打在脆弱的眼皮上,十七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半跪着,像一团忠诚的影子,脊背在身后弯曲成一条流丽漂亮的弧线。
“一会儿我写一封信,你帮我送走,给礼部的齐璟。”
檀华说着,压低的声音,像是有些神秘,说完这句话,她想说什么,又笑了笑,“剩下的事情,让别人去做。”
冬天室内烧了地龙,温暖如春,大家都穿着薄一些的衣裳,花儿也开得像是春天一样灿烂又娇嫩,浇过的水挂在花瓣上,像是清晨的露珠一样。
檀华微凉的手指尖的指腹碰触到花瓣的水珠上,感到一丝丝润泽的凉意,冬天了,大地冻结了,冻裂了,少有这样清新可爱的事物。
书桌上的毛笔尖蘸着墨在写,握着笔杆的手却属于一个男人。
他的衣袖是一截深重的紫色,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员都是穿紫色的。
他一边写字一边说:“月季有刺,当心刺到手。”
这是檀华在天禄阁的一间夹室,顾名思义,就是槅扇隔出来的房间,这里有许多这样的房间,有的是藏书用的,有的则是书房。
这里有一堵书墙,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安总和书籍,天禄阁的书是线装的,都是平放,几本摞在一起,书籍中夹着一道纸签,写着书名作者,还有些备注。
齐璟在做题,檀华沿着书架看那些纸签上的文字。
檀华拿了一打数学和物理的题来找齐璟写答案。
她走了大半圈到他身边去,拿起桌上写完了的文稿端看,翻了几页,细看竟是没有错的,笑着说:“你数算竟是这样好。”
齐璟许久不见她,更难见她展颜,见此也不由得笑了,说道:“没什么,从前学过几年,也是许久没碰了。”
檀华看出齐璟应该是喜欢数算的,而古代少有专门研究这些的,大家还是更认可文学和理学。
她说:“可惜了。”
第128章
这些题目, 是复杂一些的,高中,高数的也涉及一点。
还有力学的, 杠杆原理、滑轮、透镜……
檀华今天让齐璟过来的名义就是请他帮着做一些题,其实本就是借口而已。
没想到齐璟全都能做出来。
现在她说可惜, 却也不是假话。
檀华坐在他身边, 占据二分之一桌案, 衣袖轻飘飘的垂下来, 茶白色的广袖像是轻轻的云朵。
袖角就在齐璟身旁,假如他们再靠近一些, 他就能够碰到她了。
距离太近,有种依偎的错觉,而越是相近, 就越是更加渴望靠近。
齐璟身居高位, 最不乏殷勤讨好的人, 逢年过节的时候,送各种礼品的人想要去齐家都要求爷爷告奶奶,夸得太多了,真话假话很多时候都混在一起了。
他以为自己早已听够了这类话。
但永寿公主这句轻飘飘的“可惜”却让他心生震动,久久不能平静。
她可惜他没有因这些算学有所发展, 却让他产生了一种近似被怜惜的感觉,像是一个温情的怀抱。
别人知道他擅长算学, 只是赞他博学多才,天下皆是以功名为先,二品大员, 相位在望,将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前途至极。
唯有他自己有时候会为没有更多精力精研,或是多运用算学感到可惜。
永寿公主无意之间的话,让他内心萌生出一种知己一般的感觉。
这也许是她所不知道的,他也不打算说给她听,否则又是一个男人的自作多情。
本来他喜欢她就已经是很自作多情的一件事情了。
只是看她的目光不自觉更添了几分温柔。
她一页一页的翻看那些新写完的,墨水还没有干透的纸张,视线在那一行行的字迹里面遛一遛。
有时候眼珠微动,多看半个呼吸,手指也在纸张上微动,像是在思索。
数学和物理,很多时候解题手法不是唯一的,齐璟的解题手法有许多和檀华第一个想法不太一样,却也不错。
齐璟说道:“这些题目都是公主写的吗?”
檀华点点头,她说:“是我写的,偏偏我不爱做题,还想检查一下这些题的对错,就来麻烦你了。”
她说着,抬起头,云髻之中,一根斜插的金簪,一头缀着分明的牡丹花,下面又缀着细细的金链宝石,她一抬头,簪子直接从发间滑落下去了。
直直往下坠。
齐璟全副心神都在她身上,脑海里正待挖掘她这微笑的意蕴,眼角忽然见到一道熠熠金黄闪过,他伸手一捞,捞到了一个冷冰冰的坚硬金属物件,看过一眼,发觉上面的花瓣颤颤的样子很好看。
他手里拿着这只簪子到两个人之间,说:“公主,您的发簪掉了。”
檀华低头瞟了一眼,说道:“看着陌生,不过应该是我的。”
齐璟也知道,帮主人梳妆的都是梳头娘子。
她见檀华摸头上的发髻,略有困惑着,这里也是没有一方镜子,他说着:“是这里。”
檀华伸手要摸过去。
齐璟说:“请让臣来吧,好么?”
檀华不做声,也是默许。
齐璟手里的金簪抬起来,凑近她的鬓发,使得簪子上面的花朵朝前,顺着她的乌发将这支簪子插进去。
这两个人不知不觉之间距离这样近了,檀华身上是带一点苦香的,似花非花、似药非药,但齐璟总觉得这幽香有些过于梦幻了,掩盖着她乌云一样的发丝,掩盖着她酒窝浅浅的笑靥,还有那双眼睛,像是清冽的水新洗过的黑色琉璃珠,泛着幽幽湿气,似是多情,又一眼剔透。
乌黑丰茂的黑檀木一样的发丝,堆起来像是云朵,发丝上流转着丝绸一般的光彩。
簪子钗环是一眼望明白的,但是她头发里总似是藏着更多的秘密,那应该是柔软的却比丝绸温暖而又富有生命力的东西。
他捧着簪子的手离开冷冷的金簪,退了回来。
有些恋恋不舍的。
他并没有离开,手指想要碰触她的发丝却并无寸进,只是罗回来盖在自己的膝盖上,眼神过去,正对上她蕴含着一点笑意的杏眼,她一笑起来,眼睛里的波光也是亮的,像是一条鳞片善良的游鱼,这点笑意又一闪而逝。
游鱼的尾巴,像是在他的心湖扫了一下,激起来一圈圈涟漪。
他忽然说:“臣家里还有几本讲算学的书,是一个朋友前几年新写的,当时送了臣一本,里面很有些新东西。”
檀华说:“那要谢谢你了。”
齐璟已经稍微离开檀华一些距离了,两个人之间隔开半臂,其实就算如此他们两个人还是很近的,他却觉得有些远。
“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
他眼睛一直看檀华,还是看头上,檀华问:“你看什么?那簪子又掉了么?”
檀华伸手去摸,还是好好在头上。
齐璟说:“还好好着在哪里呢。”
“那你看什么?”
齐璟不言,它只是觉得自己还的太利落了,只是他要找书来借给她,两个人总是要再见的。
以后还有的是说话的时候,眼下也只是盼望着她多笑一笑。
而他却是没有那个幽默细胞来逗她的,也不敢贸贸然的轻浮,恐怕惹了她的讨厌。
于是也只是默默看着她,怕她无聊,脑海里搜寻着什么故事可以讲一讲。
早就发现,比起那些价值连城的秘密,永寿公主是一个爱听故事的人,陈旧的故事,她听起来像是新的一样,神异一些的又会添加两分喜欢。
“我要走啦。”檀华抱起桌上的一沓文稿站起来。
齐璟虚扶了她一下,也跟着站起来。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随身没有侍女,檀华除了这一叠稿子,还有一件毛领斗篷。
齐璟拿起叠放在一旁的斗篷,为她披在身上,低头为她系领口的丝绳。
说道:“公主若是有什么需要臣做的事情随时吩咐。”
总觉得永寿公主不仅仅是为了那些题目来找他,若说数算,其实钦天监的人也很擅长,格物一类恐怕稍差一些,但这些相互算的东西本就是相通的。
多半也连带着学了。
若说她想要见他,总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檀华看着齐璟的眼睛说:“我要你做的事情,你已经做完了,至于下次,你若是愿意,下次我还找你,若是不愿意,也不勉强你。”
领口的丝带系好了,湘妃色的软绸带子软软的垂下去,像是垂丝海棠的花瓣。
呼吸之间,是自己身上早已习惯的微苦的苏合香味道,还有对面齐璟身上过于清冷幽淡的冷香,让人想起冬天的树木和雪。
“下次有什么事情,公主第一个找臣好吗?”
檀华说:“到时候看呢。”
他们说着,齐璟为檀华推开夹室的门,薄薄的一层,外面尽是一幢幢的深红棕色书架,室内中央有盘旋上下的楼梯。
“公主先请。”
檀华当先走出去,视线不经意瞥向旁边的藏书室,唇角微微翘起来一点弧度,随着她转过脸,这弧度也就隐没了。
齐璟随后出来,他对檀华的病情知道一些,这里是三楼,伴着檀华走到盘旋向下的楼梯,他随身护持着檀华,一手在前侧,随时准备转过身去搀扶她。
檀华走得不快不慢,一手扶着栏杆,很稳当,没有什么意外,两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原本挨着檀华和齐璟的适才说话的那间夹室旁边的藏书室门口,有个汗津津的人影立着,正是裴嘉铭。
他一身孔雀绿深色官服,怀里空空的,也许这里应该是有一本书的。
原本今天只是来天禄阁点个卯,才做了一会儿,一个小太监找了他出来,说是要让他帮忙给永寿公主找几本书出来。
几个书名叫的有些怪,什么《高等数学》、《物理化学》、《精神病学》,他虽然没读过这几本书,但既有吩咐,又何必推辞?
见过永寿公主几面,也能猜到永寿公主是不会吩咐他做事的,这件事许是吩咐给小太监的,但小太监又转给了他。
那个不认识的太监将他领到了这间藏书室,叮嘱他隔壁夹室有大人在休憩,轻声些,小心不要惊扰。
裴嘉铭有心问问是哪位大人,转眼那个小太监就跑到楼下去了。
他安心在这间房子里找书,迟迟找不到也不着急,并不怀疑那几本书的真假,只是总守着声音有些不大痛快。
正感受着,就听见隔壁的门一开一关,像是有人进去了。
不是说有一位大人在隔壁休憩?怎么有人?
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个呼吸间就听见隔壁房间有一男一女在说话,莫非刚才过去的是个女子?不过总觉得是个男人呢。
两个人不痛不痒的寒暄了几句,男子客气,女子疏离,不一会儿就吩咐那男子写什么东西。
几句话下来,裴嘉铭也听出那女子的声音了,是永寿公主,而那男子,有些像是齐大人,语调和平时区别太大了,他不敢认。
这两个人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又怕弄出动静惊动了两个人,给自己惹出什么灾祸来,也是心中有所好奇,就静静等着听着。
毛笔扫过纸张的声音他是听不到的,只能听到两个人偶尔说一两句闲谈,大约等了有一个多时辰,隔壁房间人说的话才多了起来。
有些话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像是窃窃私语,某一句话又很清晰。
但语调都是明明白白的。
裴嘉铭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四周没有人看见自己才下到一层,走出天禄阁。
第二天,他老父称病,请医问药,十分不好的样子。
裴嘉铭以着照顾父亲的名义和朝廷告了假,暂时归家侍疾。
归期不定。
第129章
裴嘉铭去侍疾的事情, 没有人特意来告诉檀华,他就像是个水上的泡沫,噗地一下子爆开了, 消失不见了。
檀华自然而然当做对这个人没有印象。
这些日子写的书,已经送去排版印刷了, 萧恒知道这件事, 批下来一小笔钱, 他自己又拿来一些, 檀华拒绝了,自己从私库里拿了一些钱出来。
——她库中的金银财物, 大部分都是从萧翀乾和柔贵妃的赏赐,还有一些,是她这几年零碎做一些小生意赚的钱。
当年拒绝了萧翀乾封赏的食邑, 但檀华名下是有天地和铺子的, 她胡乱倒腾着, 或多或少的赚着些钱,胡写了一些话本,也得了些稿费。
出一套书的钱,是拿得出来的。
她现在有点怕萧恒的亲近,管他是出于大义, 还是出于私人感情,撇到一边才安心。
齐璟果真叫人送了两本算学的书来, 檀华略翻了一下,是谁的手抄本,里面讲的内容是积分和数列, 她看了看内容,只觉得写书的人研究得比较深入。
翻翻扉页, 却没有看到写书人的姓名。
不知不觉也看了大半本。
这会儿是早晨,日头升起来了,阳光从白色窗纸里照射过来,屋子里多了几分光亮。
彩萍走过来,才发现公主今天不知几时醒来的,靠在床头,腿上搭着被子,身上披着件镶毛厚衣裳再看书。
床帘被金钩牵住,床边小桌上的白蜡烛剩下短短的一截,挂满了烛泪。
她说:“公主,要吃早膳了,您答应了太子殿下今天中午一起去前殿赏冰雕用午膳,这会儿天亮得迟,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要用午膳了。”
檀华放下手上的书在桌上,说道:“这就来了。”
天一冷,人就容易犯懒,这几天醒不醒她都喜欢在床上多呆一会儿,总是对被子里的温度恋恋不舍。
彩萍帮着檀华穿衣系带,口中说道:“也是今年殿下政务繁忙,好些日子没见公主和殿下一起用膳说话了。”
檀华笑笑说:“不少呢。”
她和萧恒这一两个月说的话比过去一两年说得都要多,不是你说就是他说。
为的什么也好说,不外是男人和婚姻。
萧恒说兄妹好些时日不曾一起说话,前两天匠人新近用寒冰雕刻了好些鸟兽虫鱼,请她过去一同赏玩。
吃过饭,梳洗好了,换了身衣服,檀华赴约。
今天没下雪,风也小,路上见了太阳。
安永年帮着引路,“殿下在临华殿里等着,说是路上冷,先到殿中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如此说着,二人到了临华殿,檀华就见着了萧恒,他身边还有个年轻人。
没有印象的人,却也有点眼熟。
萧恒说:“这是二舅舅家里的谢风,在家中兄弟里行四,妹妹也许还记得,他几年前和我们见过。”
“见过公主。”
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秀气的眉眼,挺拔的身躯,他躬身行礼,见礼之后看过来一眼,檀华心有所感。
“既然已经认识,就坐下说话吧。”
她就知道,萧恒轻易不会放弃让她相亲。
檀华也不恼怒,她如今已有了应对之法,这个法子虽然不能直接用不到眼前的太子哥哥身上,用到别的人身上却是没有顾忌的。
三个人和和气气的喝了一会儿茶,说了几句话。
萧恒见檀华今日看上去心情不错,亦是端庄和气,心里大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与喜悦,也是因为这感情,看到身边的谢风不知不觉就有了一点挑剔的眼神。
裴嘉铭是讲不了的,他父亲今年五十岁,说老不老说小不小,一场病谁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若是活下来,家里有个久病之人,气氛多半也不好。
不过从客观上,两个人也没什么相见相处的机会了,这也就只好算了。
淑妃娘娘和他提起的谢家的这个子弟也是不错。
三人和和气气的吃了饭,一起走到外头去看冰雕,有猿猴、马匹、可爱些的猫儿狗儿,还有些孔雀、仙鹤……
说说话、走走停停,檀华好好欣赏了这些水晶一般的雕刻,心情也是不错。
不多时,有太监来说某位大臣有事来,萧恒离开了,交代她和谢风慢慢看,他稍后过来。
是不是真有哪位大臣,小孩子才会真相信。
人是走了,谢风到了她半步后陪着她。
谢风想和檀华谈谈诗词歌赋,檀华却和他聊积分几何,谢风也是略有涉猎,能说上一些。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檀华虚虚地摸面前坚冰雕刻成的豹子的头,说道:“有一个人的算学极好,他算东西很快,说给他一个数,眨眼就能算出来。”
谢风想着这不过是小道而已,但公主对这个人好像格外注意一些,便说:“如此心智敏捷,令人钦佩,不知这人是那位?”
“他叫齐璟,同朝为官,你大约是认识的。”
礼部尚书,怎么可能不认得呢?
谢风本以为永寿公主说的是哪位女郎,或是哪位皇子,没想到是齐大人,他心中讶然。
似乎听人说过齐大人算学不错,至于不错到什么地步他是现在听永寿公主提起才知道,但想起刚才永寿公主说起齐大人算学很好的表情他心中总是隐隐有些不安。
仍旧是陪着永寿公主赏冰,过了一会儿,灵光一闪,他忽然意识到,公主们等闲是不关心大臣本领的,也不会考教,最正常的情况其实是永寿公主不了解齐大人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现在连齐大人擅长算学到了什么程度都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可能有些不一样。
可能……
是比较可能。
才从宫里回到家,谢风就因为风寒病了。
萧恒赏赐了一些药材礼品,聊做关心,自己暗地里却觉得这个人实在娇贵,比妹妹檀华这个女孩子都不如,也不像是什么良配。
这个人选也就作罢了。
后来也是陆陆续续的再选了一些人出来见面,大部分是他送给檀华名册上的人。
这些人总是因为各种原因不能继续,有的是生病吃药呢,有的是摔坏了腿,还有一些是家里生了变故……
萧恒对檀华说:“妹妹再等等,哥哥会再找出几个好人给你挑。”
檀华说:“挑就挑你的,你说了算,只有一样,别把那些十四岁上下的小孩子领到我跟前。”
两个人说着这些。
萧恒道:“十四五也不能算是孩子了,不过你既然不喜,也就罢了。”
他又精挑细选起来,细细的选,在地理上放宽一些条件,能选的人又多了起来。
檀华却笑了笑。
第130章
一直到整个冬天最冷的时候到来, 萧恒也没有为檀华找到一位合适的如意郎君。
偶尔齐璟会过来和她一起说说话,但最近年末的事情很多,各种宴饮、祭祀、考核……有许多都要礼部安排, 再加上他身上还担着丞相工作,也忙个不停。
虽是没空见面, 齐璟却托人转送给檀华几本新书。
有些是讲解物理的、有些是山川地理, 还有一些则是当代人写的一些类似于假说推演的东西。
这是很难得的, 也是少见的。
檀华把这几本书放在书房里, 慢慢看。
而临近岁末,檀华请天禄阁的印书局印的三本六册, 计划每套先印两千册出来,还在印刷中。
檀华叮嘱,暂时不要装订。
正好这两天崔让回了天禄阁, 习惯照旧, 仍是校书读书, 檀华前去拜见。
崔让给她放的假,要到新年初八才算完。
一个多月未见,崔让还是老样子,一丝不苟的头发,黑纱幞头, 头发胡须皆是花白,双目湛然有神, 一身蓝色官袍,身子挺拔,气质安闲。
檀华说:“学生这里有几本新近编撰的书, 想请尊师指教。”
“我已听说公主让人印的几本书,可是这几本?”
“正是这些。”
檀华将书递给崔让, 读文章的时候,崔让先是一目十行,后又变成了一目十页,读算学的时候,从一目十行,变作了一目三行,又变作一目一行,读物理的时候又是一目一行。
时人传说,崔让善读书,博学多才,能读尽天下书。
皇上曾想要授他官职,做一方父母官,但崔让自言只会读书,也只爱读书,后自请来天禄阁校书。
这些年,他一直在编书修史。
崔让粗略看过几本书,已过了大半个时辰,他此前听弟子说过永寿公主在书局委托印刷一批书,说是儿童读物,弟子评说文学文章简洁质朴,堪为识字之用,另有算学物理非弟子所精,并未详说。
看着这些文章,崔让略作沉吟,他说:“公主打算将这些书怎么用?”
檀华说:“我印的不多,一样只有两千本,打算将其中一千二百套放在各处书院蒙学,以供学生学习,另外八百套放到书坊寄卖。”
“公主打算作价几何呢?”
“送到书院的不要钱,却要找我父皇回宫后讨要一道明令,督促劝勉,而寄卖在书坊之中的,一套书六本,四百六十文,单卖也可以,一本八十文。”
“八十文?”
时下一本书最便宜的也要一百文,常见的在一百到三百之间。
檀华笑了笑:“八十文。”
“书的内容无需完美无缺,这几本书不见谬误,如若将来再有新知亦可再做添笔,目前却是不缺的,老臣为公主作一篇序言吧。”
“既如此,学生在此谢过。”
如此说完,檀华第二天就收到了崔让为那套书做的序言,她看过,着印书局的人将这张序言刻了雕版来印。
她这书写的其实不太合乎时下的文法,书中的内容也不是主流,有了崔让的序言,也可以让书籍更容易被大众接纳。
到时候再请萧翀乾下一道教令,略加一些督促勉励,届时这些书的认可度应该会高一些。
心中想着萧翀乾,父皇去了一个冬天,他在山上终日清修,檀华在皇宫里有时候也会想起对方,总有一点担心,知道朝中经常送一些奏折和供给到琢光山新建的道宫,也放下了些心事。
只是想着,萧翀乾肩膀处的箭伤,在严冬不知道好不好受。
来往于洛京与琢玉山运送奏折政令的信差三五日一个来回,喜鹊麻雀往来盘旋。
但萧翀乾没有写信过来,檀华也没有写信过去。
距离新年还有十二日,宫里应节日多做了许多装潢,大家提早的贴了福字,挂上了结了穗子的红灯笼。
几番着急催促,皇帝终于下山回宫了。
这件事,宫里宫外、皇妃宫女、文武大臣,直到萧翀乾回宫的第二天才知道,因皇上这次回来既没有带任何仪仗,也未曾让人迎接。
檀华正伏在桌前写奏折,听见彩诗说萧翀乾回来了还恍惚了一下。
彩萍看檀华没有动,继续说:“公主,今天陛下上朝了,太子殿下也去了。”
檀华点点头,她强自握笔伏在书桌前待了一会儿,文字却是写不下去了。
索性站起来,她说:“更衣,一会儿陪我去见皇上。”
换过衣服,披上一件雪白的披风,穿戴一双自熏笼处熏得热乎乎的皮毛护手,带上侍女往问仙殿去了。
今天干冷,有风吹着人侧,她裹着披风,皮毛挡住寒风,不觉得冷。
不一会儿就到了问仙殿。
一个冬天几乎都没有住过人的宫殿泛着一点寂寞的色泽,景仁通报,梁小顺迎着檀华走,他一边走,一边说:“这些日子陛下十足惦念公主,每次有人来都要问一问。”
既然每次都来要问问她,为什么不和她写信呢?
而作为女儿,檀华也没有写过信。
檀华不去想这些。
她说:“山里冷不冷,我父皇这些日子还好吗?”
梁小顺说:“略冷一些却不多,陛下身体康舒,用心修行,和以前一样,只是胃口不太好。”
引着檀华到小书房来,萧翀乾在榻上盘膝坐着,檀华一望他侧影,发觉萧翀乾真的消瘦了几分,脸颊上的肉少了一点,但轮廓却仍是依稀,白发比上次相见的时候多了一些,他的发髻里有许多掩饰不住的白头发,一根一根。
“檀华来了,快来这边坐下。”
檀华屈膝行礼,“女儿见过父皇,不知父皇一向可好?”
“深山寂静,清幽自然,自然是好的。女儿这些日子如何?不知是否安乐?”
“也还好,没什么不好的。”
二人寒暄几句,相互对坐,檀华坐下才发现,二人中间的桌上放着一张洛京都城内的舆图。
东西南北的坊市,街巷纵横,房屋楼宇各有高矮。
各个坊市、街巷、屋舍,都写着名称,这是一张比较详细的城市地图。
两人说过几句闲话,萧翀乾笑着问道:“永寿,你哥哥给你看过的那些郎君一个都没有喜欢的么?”
檀华摇摇头,说道:“喜欢他们做什么?”
不知为何,和萧翀乾提起这件事和任何想到的局面都不一样,太平静了,却也正合心意。
萧翀乾说:“你哥哥没有引你见过的男子当中,有没有看中的?”
檀华仍是摇头,笑了笑,说道:“还是没有。”
萧翀乾:“七情六欲最是伤身,没有是好,若是有了,你来告诉父皇,父皇自会安排妥当,其他的事情,随缘就好。”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萧翀乾目光转向桌子,说道:“永寿,你的生日要到了,父皇却没有什么好的礼物,只记得一件事,今年你十八岁,过年十九岁,也是可以开府了。”
檀华要说话,萧翀乾说道:“开一道府,只是多个住的地方,你若喜欢住在芙蓉殿照旧还是住在芙蓉殿,宫里宫外,两边屋舍,喜欢住在哪就住在哪。”
父女二人照着舆图上画的写的,好好研究一番。
挑中了城南的一个位置,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安安静静的,四邻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
只是因为是公主府,涉及的东西要多一些,还要做一部分改建。
这就得等到明年春天或是夏天了。
萧翀乾回到洛京之后,不知道忙什么,也是忙来忙去。
又飘了一场小雪,一个冬天正在慢悠悠的过去,临近新年,办过好几场祭祀,祭祀神明的,祭祀先祖。
接着很快就到春节了,照旧是要宴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