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行
这样不行。
楚乌决定制定一些特殊方案, 来增进感情纽带。
男人本来就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莫名其妙的凝重。
贝芙有些茫然,但傻大个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扭头走开, 背影似乎有几分幽怨……
是错觉吧, 管他的呢。
她很快洗漱好,回到阁楼上的小床, 床铺上散乱堆着各种小玩意儿,贝芙把自己挤进被褥里, 趴在床边上捞着一团毛线球玩。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不再需要面对生理上发热受伤或者死亡的危机,待在勉强可以说得上是舒适安逸吃穿不愁的环境里, 就更贪婪,进一步想要满足其他的需求。
她活下来了,并且过得还不错,大脑雀跃地提醒着。
但如果有的选,谁愿意一辈子当一只宠物,只是短短几天, 这种诡异的相处模式就已经足够挑战她的三观。
除了偶尔的眼神碰撞,鸡同鸭讲的无效沟通,他一厢情愿地担任着“主人”的角色。
有时候她甚至懒懒散散地冒出——这样过下去也不错吧,这种想法。
只是失去自由。
仅此而已。
未来的几十年都蜗居在“梦想实现”的小房子里看着虚假的蔚蓝色天空,一眼望得到生命如云朵一样稀疏的白,直到单薄惨淡的尽头……
可凭什么呢?
铺就厚实毛毯的地板上传来脚步声。
贝芙迅速翻身闭上眼睛, 假装已经睡着。
楚乌在整理她的头发, 只是轻轻抚过, 小家伙就紧张地几乎屏住呼吸。
她时刻紧绷, 一点儿也没有放松……项圈里的神经元从未停下工作,在他靠近的时候那些焦虑更甚。
月光从屋顶的窗子轻盈地落在她的脸上, 映出一种柔软洁净的光泽。
他直勾勾地盯着。
它们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亲近着她,不像自己,连伸出的手都会对她的精神带来更多压迫,也许等她完全熟睡,会更好一些。
楚乌收回手,转身离开。
直到男人走后。
贝芙长长舒出一口气,直挺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
阁楼的天窗将寂静的黑夜切割成块,星星们无声地明灭闪烁,她感到空落落的。
“我是贝芙,你们呢?”
听起来好蠢,而且,和星星说话好幼稚,小孩子都不这么做。
她在床上翻滚了一会儿,感到非常精神,完全睡不着。
贝芙聚精会神地盯着其中某一颗星星,不过是几秒钟,它偏蓝色的光芒骤然大盛,亮晶晶的,再看下一颗,也亮起来,红红的还有些粉,闪烁着要比完美切割的宝石还要动人的流光。
“真好看啊,亮得好漂亮。”
星星们仿佛有自我意识,只要被她的目光聚焦触碰,就想要更加努力表现自己。
贝芙睁大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就好像它们能听见自己的话一样,但下一瞬,还没有来得及眨眼,所有星星的光芒齐齐消失,夜转眼便深如纯黑天鹅呢绒的夜幕。
“好吧,大家晚安。”
贝芙觉得自己大概率又要失眠,但闭上眼没有多久,就很快进入了梦乡。
轻轻浅浅绵长匀亭的呼吸,胸口起伏,她睡得十分安静。
楚乌静静看着少女的睡容,黑色触爪张扬而势不可挡游弋入遥远的穹幕,吞噬掉被她注意过的所有星子。
即使这些星子与他同源,可能会在数以亿万年的未来,孕育思维,诞生出他的同类,但现在,它们都不过是没有意识的死星而已。
没有意识,却仍被吸引……仅仅只是因为,她的几句软软叫声。
它们感应到她的呼唤,感受到她精神的衰弱,急切地想要过来,就像他一样。
楚乌伸出手,将快从床沿边上掉下来的女孩捞回去,又盖好被子。
他就在这里,只要有他就够了。
会好起来的。
贝芙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一夜无梦,神清气爽。
以及,从神经病古古怪怪的肢体动作语言来看,似乎有一个更好的消息——今天要出去,并且会带上她。
但是,是去哪里呢?
贝芙之前观察过,房子包括小院子,绵延在她肉眼可见的范围里是空旷无人的街道,和记忆里的一般无二。
随着男人的脚步,不急不慢地穿过两条街区,她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银色光河。
是去上次那个有像鱼又像狗怪物的地方么?
贝芙身体一阵紧绷。
感觉到怀里的小家伙情况不对劲,楚乌停下了脚步,有些笨拙地用手轻拍她的背。
尽管昨天晚上制定了上千万个方案,但直觉告诉他,那些计划都不是很好,于是他参考了医生的建议。
——为什么不试试看让她自己做选择呢?
“没事的,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哪儿,你一直想要看看外面,不是吗?”
楚乌慢慢将她的情绪安抚下来,直到她不再紧绷着发抖,迈步进入中转区。
贝芙震惊了。
上一次她在男人踩进去的一瞬间就闭上眼睛,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她清楚地看见,男人的周围出现了好几道光门,里面季节不同,景色各异,有的里面甚至有着来来往往的怪物,似乎完全看不见他们。
这是要去哪里?
贝芙一边偷偷打量,一边忐忑等待着。
他为什么不动,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她脸上有东西吗?
他看她,又看看那些光门,眼帘半敛,古井无波的眼神平淡得好像在斟酌要不要把她丢进去投喂里面的怪物。
“……”
贝芙再一次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到,更加瑟缩。
楚乌皱眉。
前辈的手札好像也不是全都是对的。
他确定,昨天晚上自己已经把如何与人类更快更好建立感情纽带的那薄薄几页消化透了。
※多用平和或是鼓励性的眼神对视,它们能够渐渐体会你是无害的,可以值得信任的。
注:多目类、以及用眼睛当武器的种族不适用。
不够平和,还是种族问题?
可他用的是人类拟态。
即便如此,要做到鼓励性的眼神,依旧难度太高。
楚乌对于情绪的感知寡淡得可怜,并不能很好理解这些捉摸不定的东西,要怎么样才能表达出来,大部分时间能很像个人样还是因为传承记忆的本能。
他想了一下,决定用最简单的办法。
贝芙还在疯狂脑补自己的凄惨死状,忽然发现有点不太对劲,她好像没那么悲观了,居然还能思考自己在怪物嘴里尝起来是甜口还是咸口的?
然后,男人动了。
他伸手指了指其中一个光门。
贝芙不明白他要做什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灰黑色的雾气笼罩着一片死气沉沉的地,地上有小堆黑色的高耸山包,雾气深处隐隐可以听见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咀嚼食物的声音。
这扇门她有种很不好的直觉,刚刚看了一眼就不敢细看,总觉得那些小山包像一个个坟包。
男人还在看着自己……
贝芙瞬间懂了,疯狂摇头。
楚乌悬起来的核一松。
这么说来,不是因为想家而产生的压力么?不,也许她根本不明白光门代表什么……这扇门打开的是属于她那个人类世界的封闭裂隙。
唯一的问题是,即便他可以打开裂隙,她也只能以被污染的形式存活在世界的夹缝中。
无论是什么生物,被裂隙里污染物抓伤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再属于原来的那个世界了。
楚乌指尖微动,关掉这扇光门。
和恐怖片氛围一样惊悚的传送门消失在眼前,贝芙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起了好多鸡皮疙瘩,后脑勺还在一阵阵地头皮发麻。
她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大概清楚这次出行目的地由自己挑选后,心里涌出一种古怪的疑惑。
有人出门会让家里的小狗小猫小鸟儿自己选路的吗?
但是,管他的呢!
好不容易有机会见到其他人类,贝芙两眼放光地也学着他指了指某一扇光门,除了球形状的怪物,里面还影影绰绰有许多人,活生生的人类啊。
她非常肯定:“就去这里。”
人多力量大。
皮特那样的坏人有,但世界上肯定是好人多,没准还能找到组织。
楚乌:“……”
这条路通往全景公园,确实是有很多可供人类选择的娱乐项目,还有专门的社交区域,甚至比异宠生态馆里的氛围还要好。
可是那边,太热闹了,医生说她需要静养。
楚乌有些犹豫。
但医生也说了,要尊重她的选择。
贝芙更紧张地看着他,甚至伸手抓住他的另一只手,恳求道:“我们去那里吧,好不好。”
想要见到其他人。
友好并且可以交流的其他人类,证明这一切都不是因为精神错乱产生幻觉。
她敏感的神经如此迫切着……
楚乌再一次感觉到怀中身躯的紧绷,饱含酸涩的气息带着一点儿发甜的期待盈满他的鼻尖。
他稍稍捏了一下少女洁白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
她并没有抗拒地抽出手,只是紧张地看着,指尖无意识更加用力。
楚乌点了点头,意料之中——那股淡淡的甜更加浓郁,而只是因为他满足了她一个小小的需求。
这一刻,他胸腔里的核仿佛炸开一个小小的火花。
他与她,是如此的不同。
她只是一个人类而已。
楚乌这么想着,却无法屏住呼吸阻止自己沉溺在那酸涩的浅淡甜蜜中。
他无法抑制自己去想。
……不仅仅是真名。
如果她愿意,只要对他表达自己的需求,不,只要这样认真地看着他,他什么都会愿意给她的。
不,她只是一个人类而已。
头发与肌肤都柔软无比的,呵气眨眼之间散发出温暖热度的,弱小的人类。
也许这就是怜爱,楚乌给自己胸腔内罕见的情绪波动下了个简单的定义。
不要紧,他会慢慢熟悉这些陌生情绪的。
贝芙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让男人理解到自己的意思。
但幸运的是,他似乎明白了,只是看她一眼,低下头用侧脸贴了一下她的额头。
贝芙一阵恶寒,抗拒的想法还没升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但还没有来得及细想,注意力先被眼前的景象夺走。
他终于迈步走进那扇光门。
一瞬间,里面的所有球怪都转向他们。
贝芙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缩了缩。
下一刻,球怪们不约而同僵住身子,看起来就像是摁了暂停键。
他们在同一时间,接受到滚滚浪潮般层叠迎面而来的强大可怖威压,却只是传递出一句摸不着头脑的简单话语。
「不要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刚刚那些怪物们诡异而统一的注目好像是幻觉,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贝芙疑惑地眨了眨眼。
她尝试从男人的胳膊上下来,毫不困难的就成功了。
楚乌低声道:“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虽然听不懂,贝芙懵懵地点了点头,不太确定她的猜想,但从对方的表情看来,他是打算带自己出来透透气,从始至终都表现的非常温和。
他不再说话,只是跟在她的身后。
按道理来说这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但贝芙已经认清现实——怪物的世界,凭她两条腿,又能去哪里。
有只一言不发的跟屁虫在身后,要怎么样才能甩掉?
贝芙很快看到了一小群人,他们姿势随意地四散坐在毛茸茸的草坪上,看起来在玩一些像纸牌一样的东西。
她的脚在地上不安地蹭蹭。
楚乌感受到她逸散出的焦虑,循着视线看到不远处的人群。是同类,所以是因为太孤独了么?
——“楚乌大人,人类是情绪丰沛的生物,本能畏惧孤独……”
江云嘟嘟囔囔的话语再一次浮现。
也许他说得对。
楚乌安静地看着她。
少女犹豫了一会儿,有些紧张地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边的人群——她要过去,这很好理解,和他想的一般无二。
然后,那根细细的手指又点了点他。
……她想要自己与他一起么。
今天小家伙的主动程度,简直超出楚乌的想象。
虽然他不太喜欢别的人类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或者说,本来只是无感,现在一想到她的情绪会因为别人而波动,或者会沾染到别人的气息,就有些不自在。
但和她待在一起的话,那也不是不可以忍受,黄毛都能够无视,没道理别的人类忍受不了。
楚乌准备点头,却发现她又指了指,完全相反的方向,那是一张路边的长椅。
“你待在那里。”贝芙抠着自己的指甲,很小声地说,“等我好吗?”
她不认为这会有用,因此颇有些忐忑。
但紧接着,她就看见男人僵硬转身,迈步,走过去,一脸严肃地坐在那儿,垂落的几缕额发遮住眼眸,似乎盯着地面,神情不明。
今天也太好说话了吧……
贝芙一步步后退,有些意外。
尊重她尊重她尊重她。
楚乌浑身的神经元都在循环医生的提醒,好让转动缓慢的核提起来一点儿速度。
她只是一个人类而已。
他是不是念叨得有些太过频繁?
人类需要交流,需要朋友,这很正常,但楚乌还是感到有些别扭的不快,这种感觉就好像,好像有什么在隔阂着他们,无形的沟壑拉开他与她的距离。
贝芙才不管他在想什么呢。
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小跑上草坪,正要上前去打招呼。
很快,其中有人先一步注意到她。
“嘿,瞧有个新来的。”
(她看起来好瘦小……)
扎着麻花辫的女孩有些担心地拧起眉。
贝芙不确定,她好像幻听了。
“打个招呼?”
(像是个可爱的小呆鹅……)
手里合拢纸片的年轻男孩对着同伴眨了眨眼,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
注意到她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许许多多的声音,男的,女的,带着怀疑的,试探的,友好的。
各种各样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像是糖醋油盐打翻搅和在本就软塌塌的面饼里。
贝芙有点想吐,该死……
潜能:【言语】。
不如说,这更像是某个吸血鬼电影里男主角的经典能力——读心。
区别是她的能力,只能在对方说话的时候短暂听见心声。
下一刻,随着蜂拥而上的人群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贝芙意识到为什么拥有这个能力的男主总是一副皱着眉天下欠他一百万或者便秘难受到时刻想吐的表情。
这个所谓的潜能带来的副作用,海啸一般席卷着而来,将她可怜的脑子像一片小叶子一样打得七零八落。
“你还好吗?”
(瞧她那抖成小鸡爪的手指……)
“嘿,你真漂亮。”
(在生病么,好像呼吸都要碎掉一样……)
“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落单很容易被盯上啊……)
贝芙艰难地眨眼。
她感觉很不好,伴随着阵阵耳鸣,眼前一阵黑一阵恍惚,没有生病,但是很难受,落单容易被盯上,被谁?
无数纷杂的思绪,汇集成苍蝇翅膀震动的嗡鸣回响,充满在耳朵里。
聒噪,太嘈杂,大脑都要被挤裂开。
闭嘴,都闭嘴,别说了,好吵。
她呼吸急促,狠狠想要把这些声音甩出去。
“你看起来很不对劲。”
(又一个被娇养在室内的小可怜……)
贝芙本能躲开对方伸过来的手,踉踉跄跄地后退,脚步不稳就要后仰着跌坐在地上。
闭眼的瞬间,落进一个冰冷的怀抱。
霎时,熟悉的安静漫过她无力承载的大脑,安抚着所有恐惧与惊慌,像溺水的人重新获得空气,贝芙睁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
还有几个人想要过来看看情况,楚乌只是冷冷看了一眼。
人群如鸟兽散。
贝芙的手指紧紧揪住男人的衣料,用力到指甲将要翻掉。
这样的距离,依旧有不少窸窸窣窣的低语无孔不入地钻进耳朵。
“你说他们是一起的吗?”
(他好好看……)
“她刚刚的样子好可怕。”
(不会有什么传染病吧……)
“算了我们自己玩吧。”
(漂亮的疯子,也许是基因变异的次品,没有什么交际的必要……)
直到耳畔落进一句低低轻哄:“放轻松。”
贝芙茫然眨眼。
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弧度优美的下颌线,被拢住的安全感来自于宽阔的肩膀,两条胳膊一伸展就将她完完全全包覆住。
迎面而来都是熟悉而陌生的气息,像是将她的脑子没入原始的冷杉树林,潮湿而冷凉。
所有嘈杂而聒噪的心声都消失不见,纯粹的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感情,无论是恶意还是其他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呼吸渐渐平复。
一片空白的大脑回过神来,贝芙第一反应是尴尬,尴尬到想要抠出一道缝一头跳进去。
在这么多人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她像玛丽苏小说里面的脑残女主角那样摔倒在一个异性身上,还是因为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新获得的超能力。
贝芙深吸了口气:“谢。”
不,她为什么要和一个神经病说谢谢,他们才不是一起的,她不知不觉蜷起手指,指尖微微发痛。
贝芙小心翼翼地推了推。
出乎意料的是与想象中的禁锢不同,对方搂抱的力道并不紧,很轻松地就推开虚虚环在她腰上的胳膊。
下一刻,随着窸窸窣窣语句与乱七八糟的心声混在一起铺天盖地压下来,贝芙毫不犹豫地又贴回去,脸颊也触到冰凉的面料。
听不到了。
好家伙,如果她的能力是男主角的读心,那么这个男人一定是按女主角标配的盾牌……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贝芙闭了闭眼,把脑子里稀里糊涂的猜想甩掉。
比较现实的可能,神经病也拥有某种潜能,并且与她的互相克制,不然为什么系统总是一副如临大敌又含糊其辞的样子。
没准他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才选中留下自己。
思及此,她的眼神愈发警惕起来。
楚乌完全不知道怀里的小家伙在脑补些什么。
几分钟前,仅仅不过是看着她走向人群……
散乱的光线将她瘦瘦的黑色影子拖得很长,一步一步越来越远,最后连影子也离开。
本来只是无法忽视的一丁点儿不快,迅速张牙舞爪生长成庞大的孤独,将他完全笼罩。
孤独?
以他的种族来说,落单才是正常的,毕竟他们存活成长所需要的能量超乎想象。
楚乌忽然很想,很想伸出触爪,把那小小的身影抓回来,一点一点,完完全全包裹进身体里,吞噬,品尝,享用……
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什么。
姗姗来迟的饥饿,饥饿从核中升起,数以亿万的星星能量都填不满身躯内部那无形的空洞。
核内的传承记忆十分明确,自己需要吞噬已经成长到拥有自我意识的同类来填满空虚,但这个机会虚无缥缈,也许还需要等待上不短的时间。
他好饿。
怀里的人类源源不断散发出温暖的气息。
楚乌抿嘴。
完完全全吞掉她,神经元兴奋地跳动个不行,也许这意味着那份空虚会得到短暂的满足。
但从理智上冷静分析,无论是能量,口感,还是气味,对于堪比黑洞看不见底的饥饿都不过是杯水车薪,这只小家伙的份量就像一滴可怜的小水珠,擦过熊熊火焰的一瞬间就会蒸发殆尽。
她那么小,就只有一点点,缩在他的怀里,那么的依赖着自己……
他怎么能吃掉她?
而且,她只是一只宠物,没人会对自己的宠物产生食欲,他一定是因为太过饥饿,所以才会有这种变态的想法。
不知不觉,贝芙察觉到搂着她的手臂开始用力收紧,渐渐将她拥得喘不过气。
该死,就知道他会犯病!
她想要挣开,可一想到那些几乎将脑子挤裂开的心声就胃酸上涌,一时之间陷入两难,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用力。
万幸的是,他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只是非常古怪地凑近她的头发,鼻尖贴蹭了一下,发出一声难以言喻的叹息。
很好,真恶心。
但比起血溅当场,这还算可以接受,贝芙干干巴巴地思索着。
然后,他松开了她。
不。
几乎是同时,身体本能驱使下动起来要比大脑的反应还更快,她的胳膊,她的手,在男人退开的同时,牵住了他的手。
一只修长苍白,骨节清晰的手,比她的大上许多,在她牵住的下一刻就反客为主地回扣。
如此轻松,如此自然,好像他们本该如此。
世界再次陷入安静。
贝芙:“……”
她看看自己的手,觉得有哪里不对。
第22章 过往
贝芙再清楚不过。
迫于现实, 她不得不依赖他,攀附他。
可当身体本能第一反应是毫不抗拒的亲近对方的时候,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警惕慢慢升起, 萦绕在她的大脑里。
这太奇怪了。
贝芙沉默, 任由他牵着。
她仰头看见男人轮廓清晰的侧脸,自上而下扫视。
平心而论, 当这家伙保持着一个友好的距离,看起来还不会犯病的时候, 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无言的魅力。
很客观的美。
无论是棕黑色的头发,深邃的蓝灰色眼睛, 还是高挺的鼻梁,薄薄紧紧抿着的唇瓣。
近乎大理石雕塑般优越的脸型,有力但不过分健壮的身材,非常有安全感,像一头收起手爪格外温驯的棕熊。
她以前有觉得神经病这么好看过么?
贝芙皱眉。
她开始对这个神经病无感,甚至对这幅极具迷惑性的外貌产生好感……
她的脑子是坏掉了吗?!
贝芙看不见。
若非源源不断的惊惧不安尽数被脖颈处蔓延的黑金色细微神经元吸收, 否则此时此刻,恐怕早已经被拖进泥沼般的负面情绪里。
但即便如此,她依旧能察觉到异样。
太过敏锐。
上一秒还沉浸在小人类主动伸手的愉悦里,下一秒楚乌不得不分出神来,调整项圈里因吸收太多情绪而饱涨到碎裂的细微神经元。
他一缕一缕地走去掉已经无用的部分,再分出更多新的, 直到达成一个新的平衡。
段时间内大量神经元的逸散让拟态的身体有些扭曲, 在贝芙看不到的地方, 半高领黑色毛衣下的肌肤已经出现大量裂痕。
远在另一边, 某件实验室内,刚刚准备下班打卡的某只八条腿的球球听见同事发出一声尖锐爆鸣。
“前辈!”
前辈认命地放下他的小包包几步走回来, 看到一直负责监测楚乌身体情况的同事递过来的数据。
球体表面的玫瑰色刚毛砰得炸开,他颤颤巍巍地发过去信息。
前辈:「楚乌大人,您还好吗?」
数据显示,楚乌的本体性质正在逐渐从惰性状态转为活跃状态,这对上面来说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楚乌:「我很好,两本手札上的内容都背熟了。」
前辈:「……」
没有人问这个。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楚乌大人,数据表明,您的状态不太好,短时间内神经元消耗数量过大,这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理智,您遇到什么事了么?」
楚乌:「啊,我知道的,没有关系,不会变成弱智,我保证。」
楚乌:「对了,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应该不知道,人类小小的手好软。」
前辈:「……」
弱智的早期症状之一,就是自问自答。
楚乌愉悦道:「她牵我手了,主动的。」
前辈:「她?」
楚乌:「等一会儿再聊吧,放心,不会有事的。」
前辈还没有从疑惑中回过神来,那边就掐断了神经元。
他所有的眼睛都斜着垂下又极快翻起:“哦老天,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同事飞快翻阅着资料,前辈也一头栽进去,几条腿一并扒拉着,很快找到关键的信息,他弹掉上面几页纸片,露出下面一本本子的灰色旧呢封皮,几个醒目的大字赫然映入眼前。
——《沉迷人类的危害》。
前辈额头滑落下不存在的汗珠:“我应该把这本也给楚乌大人寄过去的。”
“现在还来得及。”同事点头,他忽然想到什么,面色有些为难,“对了,我们要上报吗?”
前辈仍在翻阅那本本子,确保里面的内容无误,头也没抬:“为什么不?”
“只是一个猜想啊。”同事调出报告开始撰写,两条触须无奈地耸了耸,“我觉得,也许只是新鲜劲而已,毕竟那位寂寞的时间……”
前辈抬头。
同事的触须比划出一串看不见尽头的数字。
他犹豫了。
前辈不由得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楚乌的时候:
那天,所有战斗力在A级及A级往上的家伙们都被调往中控室,他虽然也有A级,却因为思维过于发散跳脱,评测的时候上面总是会附上一句待定,最后确定为A。
拜托,他身体又没有重大残疾。
负责评测的测试员也很无奈:“P-139,要是有残疾就直接归类B级了啊,你也不想去做B级任务吧。”
对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前辈”这个称呼,有的只是代号P-139,他需要保持药剂注射才能维持精神集中。
A级任务又多又杂。
他本来就效率比别人低一截,只能不停加班完成,连轴转的任务下,多少只眼睛也负荷不了,相信很快就要残疾。
B级任务简单,损耗率很高,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正当他准备告诉测评员自己的决定的时候,上面忽然把他也调去中控室,塞进了一个纯白的房间。
这样颜色纯净的房间是很少见的,是实验室。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只奇怪的幼崽:有着与他们种族隐隐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气息,小小的,像一枚黑色小海胆。
“P-139,无论用什么办法,尝试提高它的活性,如果你能够办到,以后你的任务只有一个。”
还有这种好事?
紧接着他的神经元接收到一系列资料。
P-139沉默许久。
触目惊心的待定实验项目表明,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需要辅助研究人员,进行这些已经超出残忍可以形容范围的实验。
即便如此,他还是问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为什么?”
自然没有解答。
硬着头皮靠近实验对象的P-139满脑子疑惑——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还没有诞生自我意识的幼崽,为什么需要A级往上的战力才能接触。
紧接着,他的神经元接收到纯白房间内几段录像。
看起来是之前参加这个任务的A级战力们,下手之狠辣,P-139忍不住眯了眯眼,一定要这样对一只幼崽吗……
录像里最后几秒,“海胆”四周暴起黑色触爪,狰狞地将几名研究员扎成筛子,下一刻就要将他们撕开成碎片,直到强腐蚀的雾状药剂喷入充盈整个房间,它恹恹地缩成一小团。
“不用担心它无法承受,视频可以参考,手段不唯一。”
“不了,谢谢。”
P-139默默挪了挪自己发麻的几条细腿。
拜托,自己只是一个A。
把这小家伙弄醒,然后做实验,最后确保研究员的性命安全,看起来很简单。
后来,P-139发现,实际上操作起来也很简单。
他只是絮絮叨叨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尽管前言不搭后语比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忍得一时风平浪静等等没什么用,以及乱七八糟的杂谈故事碎碎念。
包括但不限于他云养的各种异界宠物,说得最多的就是小人类,没办法,紧张的时候话总是格外多……
然后,那颗海胆,醒了。
它甚至还会打招呼:“你好,我是楚乌。”
当天P-139就被轰出了房间。
不过,没几个小时,他又被弄回来,因为它完全不搭理其他研究员。
P-139获得更高的权限,从实验品助理(消耗品)变成观测者(短期内不会消耗)的一员。
他也因此知道了关于实验对象的更多资料。
不过寥寥几页,P-139翻来覆去看了很久——这只生物,拥有能够独立毁灭或创造一个世界的力量,轻而易举。
一只海胆?一个幼崽?一个小不点?
居然是金乌。
P-139历史学一般,但第一次觉得他四处发散的脑子要比其他傻帽好用些,这些家伙,居然把已经休眠,或者说死掉的金乌刨出来做实验,还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他们把它弄活了,以幼生期毫无记忆的状态。
金乌苏醒,带给世界以新生。
他们认为,在这个阶段的它就像一张可以随意涂抹的白纸,研究确定,它被驯化得很温和,攻击性可以控制。
这怎么可能?
P-139感到荒谬,但他的意见无足轻重。
他能做的只有遵循上面的命令,只能偷偷在实验的间隙里,和被折腾奄奄一息的小海胆聊聊天。
没人在乎试验品会不会痛,就像没人在意P-139其实是个话痨。
大部分时间只是P-139单方面的叭叭叭,楚乌很安静。
P-149能感觉到,它在思考。
而且,和研究员的推算不同,P-139认为楚乌并没有完全苏醒,它始终是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
否则早就把这些傻帽都宰了。
惰性不过是一种表现而已。
当然他不会说出来,这个任务轻松还简单,中止实验项目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也擅长与各种各样的奇怪生物相处。
直到有一天,P-139又一次迈进纯白的房间。
小小的海胆已经长成硕大圆鼓的黑金色毛球,像是没睡醒一样,慢悠悠地滚过来,停在了他的脚边,两只触爪端正乖巧地放在胸口位置。
直到现在P-139还记得,那个时候他被吓得一激灵,抖落一地绒毛。
“现在的世界,呃,我们是怎样生活的?”
听起来是很随意的一句询问,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好吗。
不知为何,从心中不知某个角落冒出来的敬仰,畏惧,还有尊敬等等莫名的情绪融汇在一起,让他忘记了之前的培训,本能结结巴巴地诚实回答:“上班,工作,下班,休息,嗯,还有战斗……差不多就是这样。”
话音未落,他被赶来的研究员驱逐出房间,隐隐听到一句很真挚的话语。
“好的,谢谢你。”
那天之后,整座塔楼的气氛都忽然变得奇怪起来,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好像他不是只有A-评级的P-139,而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他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楚乌。
几天后……
当他再一次获得许可,被催促着踏进那个雪白的房间的时候,黑金色的球体已经成长到占据几乎二分之一空间的大小,它转过身来,对他说:“前辈,我想我需要一份工作。”
他硬着头皮汇报。
事情就这么奇奇怪怪地发展着:上面不再在楚乌身上进行各种实验,反而允许其行动自由,尽量满足其需求。
而P-136,成为了楚乌口中的“前辈”,全权负责照料他的一切。
他。
前辈无法知晓他到底是不是资料记载的那个世界起源之主,又或者说仅仅是一只山寨金乌,但他的表现让所有人都很意外。
异样的温和,甚至完全没有出现任何类似于其他实验体身上或多或少出现的不配合情况。
楚乌学东西很快,任何一项检测结果都是远超常理的完美,本体素质个方面实力表现更是远超出现今已有的强度评级。
自从最后一次鉴定他无害之后,上面就直接把他“苏醒”的消息加以美化公布,不过短短几个月,掀起一波又一波舆论。
随着时间的流逝,前辈越来越清楚,那间纯白的房间并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
他们依旧在时时刻刻“实验”着惰性状态的楚乌。
也许在等待什么。
有时候,很偶尔的时候,他会忘记楚乌的身份,忘记对方强大的实力,深不可测的来源……
就像看见一只幼崽蠢兮兮地模仿其他人说话做事。
他会为对方无意识流露出的笨拙而感到无语又无奈。
前辈浅浅吸了一口气。
在同事即将把报告塞进嘴里递送的时候,一条形似蜘蛛腿的玫瑰色触爪摁住了那份报告。
他抽过来:“我觉得你说得对,没有必要。”
“那我白写了,下次你来写。”同事露出一副你不早说的表情,往椅背一躺搓着两条触手,“不过,人类确实乖巧可爱,就是太脆弱……”
前辈点点头,没有出声。
他远比同事要知晓更多——楚乌此前,从未显示出任何偏好。
事实上,他就像一个仿生体,一个处于不正常状态环境长成的实验品,直到最近,不过短短十几天,他关于那只人类的话题内容要比过去所有加起来还要多。
也许,楚乌正在经历某种真正意义上的苏醒。
仿佛一颗干瘪的种子,迎来期待已久,意料之外的雨季。
报告只要递交,上面会将发芽的枝子修剪着长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就像过去在白房间里做的实验那样。
前辈的触爪微微颤抖,簌簌纸片雪花般落下。
“该死!你就不能丢进碎纸机里吗?”同事的抱怨响起。
“抱歉。”
「前辈,谢谢你的关心,我想今天是格外棒的一天。」
神经元传输过来的话语带着对方轻浅的呼吸,前辈几乎能够想象那只黑金色的球饼身上羽毛海浪一般轻快又惬意起伏。
他欲言又止。
第23章 餐厅
——只是一个人类而已。
楚乌这么提醒着自己, 应该说,他很确定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神经元短期供应不足的表现,顶多就是有点轻微智障, 但自己一直伪装得很好不是么, 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前辈总是很关心他。
扣住他的几根手指忽然用了点力气,就像是什么蠢蠢欲动的顽皮小动物。
楚乌:“……”
忽然觉得变成智障也没什么不好的。
暮光将两道身影拉得很瘦很长, 一高一矮,看起来亲密无间。
事实上, 贝芙的手指不自在地动来动去,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她胳膊上绝对起了鸡皮疙瘩, 完全抗拒牵着这只冷冰冰的,可能拿过电锯砍刀之类可怕凶器的毫无温度的手。
但没有更好的选择——如果不想脑子被心声挤成一坨浆糊的话。
今天的气温不高,也许只有二十摄氏度多一点,贝芙有些庆幸,还好出门之前把衣柜里翻出来的长袖兜帽开衫换上了。
她小心翼翼看向草坪,刚刚那一通乱子下来, 原本坐在那儿玩牌的几个人都消失不见,也许是离开了……
贝芙心里松了一口气,飞快放开牵住男人的手,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眼神下意识回避,伸手把帽子戴上。
他会直接带自己回去吗?
不,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绝对不能就这么一无所获地离开。
她有些失落, 这显而易见。
一朵散发着浓郁酸酸气息的小蘑菇, 尝试用菌帽掩饰自己的不高兴, 尽管对于他而言,这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楚乌很想摸摸那可爱的小脑瓜。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只是轻咳一声:“我们去吃点东西。”
再一次被抱起来坐在胳膊上的贝芙扶额叹息,这一次,恐怕还是一无所获,她伏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帽子宽宽松松垂落下来遮住额头,只露出一双眼睛。
来的时候完全沉浸在又能见到人类的喜悦中,甚至都没来得及细看周围的环境,现在回过神来……
当最后一缕霞光落尽,纯然的黑暗铺撒天空,地面,草坪,植被,都浮动起仿若浮游生物的微光。
她一眼就看见几只被忘在脑后的球形怪物。
它们身上的颜色混杂,就像打翻了调色盘一样的色彩斑斓,同样荧光闪烁,每一只都有至少三米高,有的身上布满肉瘤,有的甩着长长的肉质舌头,不约而同地往同一个方向蠕动着。
有的球怪触须卷着透明的玻璃箱子,有的身边有的漂浮着大小颜色各异的半透明泡泡,有几颗泡泡里面蜷缩着的看起来像是人类。
一只紫红色的球怪出现在男人的身旁并行,咕哝着说了句什么,举了举卷着的玻璃箱。
贝芙看见糊在玻璃上的滑溜溜的东西,有点好奇上面是什么,于是探头张望了一下,对方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兴趣,直接把箱子怼了过来。
箱子里bia得从角落滑出一只鼻涕虫,巨大的,鼻涕虫!
“!”是一只一米多长的蛞蝓。
她揪紧男人的肩膀,猛地缩了回去。
救命……
和这些球怪还有巨型蛞蝓比起来,巴布亚大水母蓝白相见的简约配色可以说得上是赏心悦目,至少不会看得眼睛疼。
楚乌感到她的紧张,冷冷扫了一眼身旁的家伙,后者大气都不敢出悻悻走掉。
然后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贝芙才发现,这些怪物和男人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屹立在这恍如海底世界中心的一座奇怪建筑,有点像动物世界纪录片里的放大版材质不明的蚁丘。
绝对不是沙土砌成,上面发着莹光的草还会流动……
她还在想那会是怪物的什么大集合地点,肚子非常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十分响亮,一时之间恨不得把脸埋进地里。
楚乌有点后悔,他考虑得一点儿也不周全,甚至没有装些小零食出来,于是加快脚步往公园餐厅走去。
他们进来了。
贝芙探出脑袋观察着建筑内部的环境,有些震惊,她没想到里面的空间有这么大,地面完全被各种飘摇发光看起来和藻类相似的草覆盖。
在最中心,有一座悬浮在半空的倒三角形“小山”。
一眼望过去,它巨大并且同样鲜艳到五颜六色,直到靠近,贝芙才发现,那些颜色是属于一层又一层累叠盘旋的棕黑色岩石坑里滚动着的沸腾液体。
咕嘟咕嘟的泡泡在不透明的粘稠水液里翻滚。
贝芙看见几只体型稍小一些的球形怪物在“小山”内部游弋穿梭,时不时伸出触须捞出一两个颜色黯淡的泡泡。
她还看见了人类,在“小山”的其中一个稍小些的空旷环形平台上,他们零零散散地坐在那儿交谈着,距离有点远,听不清在说什么。
察觉到怀里小家伙的注意力,楚乌走向杜梨石吧台,沿着石阶就要往上走去。
侍应生伸出触须拦在他的身前,递出一本小册子:“抱歉,先生,为了安全起见,您不能进入它们的活动区,当然,它也不能留在这里。”
只是吃个饭而已……
楚乌打开册子——食物与社交,同时满足,让人类放松愉悦,拥有美好的回忆。
侍应生触须的末端膨成一朵大而圆润的花苞,张开露出里面柔软的垫子,动作轻缓地先碰了碰确定对方可接受的程度,然后非常熟练地接住女孩。
“不必担心,您可以为它挑选一个舒适的位置,特殊情况,比如您和爱宠有类似于分离焦虑症的情况下,我们会为您安排一个足够近的座位。”
他确定自己没有分离焦虑症。
“最近的,谢谢。”-
花苞打开,贝芙慢慢走出来。
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那只草莓味云朵一样白白软软还有些粉嘟嘟的小球怪,送到了人类聚集的平台并且安置在一张石椅上。
幸运的是,他们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多在意,继续三三两两聊着天。
杂乱心声嗡嗡耳鸣,贝芙强忍下呕吐的冲动,尝试努力集中精神,听力忽然变得敏锐非常。
咔哒轻响,从石壁上探出的粉白触须一条卷着一枚泡泡,另一条则一支非常迷你的精致小餐刀,它划开泡泡,挤出里面彩色的不明胶状物倒在碟子里,然后把餐刀放在碟子右侧。
“……”不会是给她吃的吧。
贝芙把目光从这坨不明物体上移开。
忽然咣当一声碟子摔到地上的脆响,她抬头就看见一个女孩急冲冲地往这边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旁边的位置上,没一会儿一个男的也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臂膀结结实实全是肌肉。
女孩惊慌喊道:“不!救命!”(不要在这里……)
贝芙精准听到她短促而微弱的心声,一瞬间轰得感觉浑身的血都涌到头顶,这里怎么看也是大庭广众之下,就算是怪物世界,也不能坐视不理吧。
她噌地站起来:“你要做什么!”
霎时间,全场人同时齐齐把目光对准了她。
贝芙握紧拳头,硬着头皮上前,准备和男的讲讲道理,或者再不济,先把女孩护住,这么多人在这里,他还能当场抢人不成?
下一秒,男人露出一个直勾勾的笑容:“干|你。”
贝芙眉头拧了起来,还没开口,身侧的女孩已经先一步上前拉了拉男人的胳膊,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
“她有病吧?”(多管闲事……)
贝芙:“……”
她僵在了原地,紧接着听到男女调情,言语之间渐渐暧昧甚至到露骨,声音渐行远去,他们牵手坐到了另一边。
心声纷纷杂杂,甚至还有好些看热闹的窃窃私语议论她是不是看上了那个男的。
这个世界,这里的人,是不是有点太癫了?
贝芙抓了抓帽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多了几分窘迫。
她尝试把注意力移开,无孔不入的心声嗡嗡挤得脑子疼。
嗯……
食物,身材,体检,诺唯,等等,诺唯?
她听到陌生却又熟悉的字眼。
系统的来源,诺唯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三个男的,交谈的话题好像是健身?
她很想过去搭个话,但又担心自己会搞砸,有些焦虑地偏了偏头抓了抓兜帽,没有打理过的黑发随着动作自然地翘出几缕。
但并没有过多久,旁边的座位边坐下一个人。
贝芙抬头,是那三个男人中的其中一个,小眼睛,壮实的中等个儿,发际线略高,眼窝微陷,蒜头鼻,上嘴唇薄到几乎没有。
他一手搭在桌面上:“嗯哼,小家伙。”
“额,谢谢,但是我想我成年了。”贝芙摘掉帽子。
“抱歉,你可以叫我本。”男人眼里的惊艳一闪而逝,非常自然地伸出手。
“贝芙。”她耸了耸肩,礼貌地握了一下,收回手放在桌面上。
本打了个响指:“就你自己,要来一杯吗?”
“不了,谢谢。”贝芙没有回答,尝试换个话题,直接开门见山问道:“对了,你们说的那个诺唯,是什么?”
本爽朗一笑:“你不知道吗,符合要求的人类可以参加诺唯每年一度的评级比赛。”(就是检查麻烦了些,禁水禁食……)
“我的各项报告都很优秀,势在必得。”(听不懂也没关系,没见识的小包子……)
所以不是什么健美先生,听起来更像是赛级猫的比赛,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怎么会举行这种活动,也许只是同名?
贝芙有些失望,兴致缺缺地应和:“是吗,我觉得你可以的。”
她努力集中精神,专心致志地挑选着其他人心声里有效的信息,完全没注意到对方打量的目光,更没有意识到有个家伙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缩回袖子里不安搓动的手。
一道单向空气墙之隔,这一点儿也不近……
虽然确实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包括小家伙想要加入交流却被拒绝,她不太高兴抓抓帽子的小动作,看到有人上前搭话的意外,感受到她隐隐的期待,还有,他们握住的前爪。
楚乌面无表情,很快在手札里找到答案。
※短期的持续性肢体接触对于人类来说是很正常的示好行为。
这很正常?
会不会太过亲密,他们才第一次见面,甚至还没有交谈就能够如此亲昵?
楚乌第一次开始怀疑前辈手札内容的专业性。
这是同族的优势么,短期的持续性,那么要维持多久?
他开始计算时间,2秒,3秒,勉强可以接受。
但是,有必要聊这么久吗?
楚乌死死盯着摊开的册子——食物与社交,同时满足,让人类放松愉悦,拥有美好的回忆。
他越看越觉得几个字刺眼……
美好的回忆,和别的人类?
淅淅沥沥的黑水从他的座位淌下,蔓延着攀上气墙。
另一侧。
本像是得到激励:“啊,你真有眼光,但你知道的,像我这么优秀的男人不多见。”(怎么也比刚刚那个男的好……)
贝芙干巴巴回道:“是吗,我最近没见到什么人。”
“那也正常,不是什么身份都能来这里的……”
贝芙看着桌面上的碟子,忽然有一种想把里面的彩色烂鼻涕拍到男人脸上好堵住那张嘴的强烈冲动。
“我没别的意思,你和那些女的都不一样。”
(看起来要比她们更乖巧……)
“我喜欢你这样单纯的。”
(肯定没有人这样夸过……)
贝芙眼皮跳了跳。
一定要拐着弯把话题绕到欠揍的角度上么,老天,普信男无处不在。
她的沉默,震耳欲聋。
本看到少女紧紧抿起的嘴唇,有些感慨,这样容易羞涩,有着一头浓密黑发,白皙瘦削而美丽的精灵,轻声细语与他交谈,热血从不知名的角落涌遍全身……
他迈步,更加上前,尝试牵起她的手,却被躲开。
贝芙放在桌面上的另一只缩在袖子下的手蜷了一下,捏紧餐刀。
她挑眉问:“我们好像不太熟?”
第24章 善变
刀?
刀!
楚乌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克制力才没有在看见小人类握紧餐刀的那那一刻暴起。
项圈里的神经元在好好工作着, 少女外溢出的情绪是锐利的警惕。
没有厌弃,没有绝望,没有……想要伤害自己。
要尊重她, 理智提醒着楚乌, 贸然冲过去夺走那把小刀只会让她失去安全感。
但他依旧无法松懈,一眨不眨地时刻注意着。
另一侧。
本暧.昧调笑道:“有些事情, 做着做着就熟了,大家都这样, 你不想试试么?”
他能够感受到这小东西的抵触,和着滚烫的血涌上的是叫嚣不断的征服欲。
他倾身而上, 想要把漂亮的小姑娘壁咚在这个角落,只是手即将摁上墙面的一瞬间,脸前一阵劲风掠过,锐利的锋芒擦过眼前。
少女手里的刀尖险险距离男人的眼珠只有一寸。
楚乌皱起了眉。
小家伙想要那只人类的眼珠么,他知道有些异界生物会贮藏没什么价值的玩意儿,只是喜欢而已。
他不明白, 这种脏东西有什么好收集的,如果她想要,他的会更不错,干净漂亮……
更何况,她需要的话,没有必要亲自动手。
楚乌思考了一下, 询问侍应生那只雄性人类的主人是谁, 上一次工作计算的薪资, 余下部分, 大概可以买得起一只眼珠。
人类的东西都不太便宜。
交引神经元的侍应生对这位客人的要求有些惊讶。
虽然交易人类很常见,毕竟老闻一种味道也会腻, 交易“一部分”人类还是很少见的。
但人类的眼睛离开身体之后什么作用都没有,拿晶石换自己用不上的器官,有钱人的癖好真是无法理解。
出乎意料的是,另一位客人非常爽快地就同意了,甚至还重点询问了是否要其他部分可以一并送来——他似乎对这位客人格外感兴趣。
听说有些人本来会按计划更换宠物的部分身体器官以备更好参加宠选评级,这算是作弊吧……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一个小小侍应生需要操心的。
在这儿工作,见过这么多小人类,以他的审美来看,都大差不差,印象比较深的还是今天的那只黑发小姑娘,水雾弥漫的眼珠亮晶晶。
倒不是有多好看……
它的眼神和其他人类很不一样,侍应生回想起它张望的目光,明明很害怕,却依旧时刻警惕防备着,嗯,完全没什么攻击力的小东西露出这样的神情,真是可爱啊。
正在和某人对峙的贝芙对此一无所觉。
“差一点。”她有些遗憾,“变成瞎子的话,好像就不能参加评级比赛了。”
本的脖子暴起青筋:“你!”
贝芙左手一松,下蹲躲开他挥过来的拳头,餐刀落下旋转一圈右手稳稳拿住用力抵上某处,对方下半身裹着简陋的布料。
啧,他应该,没有穿内裤。
她咳了一声:“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做,手可能有点抖,这一刀下去,你确定还能办事吗?”
此话一出,本涨成猪肝色的脸更难看了,他愤怒地喝叫了几声,紧接着那两个同伙就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过来。
贝芙浑身紧绷。
楚乌慢半拍的思绪反应过来,这只雄性人类,也许并不是尝试与他的小人类友好交流,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呛鼻得臭,类似于一种有些恶心的标记性气味……
以及,它叫来的另外两个,也同样的臭。
楚乌完全不能想象那只软软的小手沾染上另外两个杂毛的气味,只是想一下,他身体里的某个部分就有些想破坏点什么……
他极力忍耐着。
贝芙看向四周,飞快规划着打砸引起骚乱后奔逃的路线。
但她还没有想好,本,包括另外两个来者不善的男人,他们震惊的视线忽然落在她的身后,有些慌张的后退。
贝芙缓缓站起来,茫然扭头,看见她身侧原本的棕褐色石墙不知道什么时候,融出一个大洞,露出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影,人影之后的不远处,是好几只颜色各异的球型怪物。
它们似乎注意到这边的喧闹,蠕动着想要过来,被那只粉白色云朵一样的球怪伸出触须拦住。
倒是神经病,他为什么坐在这里?
噢……
她的“靠山”登场方式可真特别。
男人的面无表情和生人勿进不可侵犯的气质,衬得本一脸震惊捂着胸口的样子滑稽又可笑。
贝芙一瞬间就松懈下来。
她哧哧笑着,晃了晃手上的餐刀:“啊,抱歉,我和他比较熟。”
“你给我等着。”本甩下一句狠话,在两个跟班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走开。
三三两两的人群都用异样的眼神看往这边,然后坐的离她更远。
“那个女孩……”
(怪胎……)
贝芙没想到,即便是在另一个世界,还是能听到旁人用这样的字眼形容自己。
她吸了吸鼻子,不自然地活动手指。
那又怎么样呢,是谁规定的搭讪不能拒绝,挑衅不能反驳,猥.亵不能回击,就因为她看起来瘦胳膊细腿好欺负,这里可没有退学警告压着她……
只是一把小刀就能吓软的男人,连人狠话不多的神经病都比不上。
贝芙翻了个白眼。
另一侧,侍应生从没见过分离焦虑症严重到这种程度的客人,明明已经是最近的距离,只有一墙之隔,还焦虑到把墙壁都腐蚀……
人类活动区有监控,可这这位客人坐的地方是一个死角,他只硬着头皮过来处理。
他温声询问:“您需要换个位置吗,短期内杜梨石没办法自我修复这样大的损伤。”
楚乌摇头:“不,这样就很好。”
侍应生内心在尖叫,这一点也不好。
他依旧保持礼貌:“可您距离人类活动区太近了。”
楚乌轻抬下颌:“我并没有逾界,你们无权强制调动我用餐的座位。”
确实,他连一只脚都没有迈过去。
侍应生细细检查,杜梨石的强度不可能被外力破坏,这是史无前例的意外事件,也许是因为部分腐朽导致结构不稳定,更不能完全归咎于客人的焦虑。
他歉疚说道:“是的,先生,希望您能保持理智与愉悦的心情,和您的人类拥有一段美好回忆。”
这句话听起来还算不错。
楚乌点点头。
粉白球球再一次出现,像是和男人说了什么,很快又飘走。
她用餐刀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碟子里的东西,忽然觉得他们,她和神经病,隔着一道融化了的石墙,有点难得的保持友好,他们的桌台是连在一起的。
“不管怎么说,至少刚才。”贝芙歪了歪脑袋,翘起嘴角,把碟子推过去,“谢谢你。”
如果他不是那么恰到好处的出现,恐怕她已经被三个男人痛扁,吃到不要一个人待在角落的教训。
不过,他们绝对也讨不到什么好。
贝芙不确定,那样做了,自己的下场会不会更糟糕,即使是皮特,也只敢偷偷摸摸的借怪物来欺负她,在这里,人类的地位恐怕和一件随时可以替换的玩意儿没有区别。
软弹的彩色胶质微微晃动,看起来像果冻的东西已经被小餐刀戳得烂趴趴。
男人依旧面无表情,耳朵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连带着脖子的一片皮肤都泛起绯色。
贝芙不禁怀疑起自己推过去的不是一份“食物”,而是鲜花,礼物,或者别的什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玩意儿,总之他的反应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两人对视的空气中慢慢流淌。
几乎是下一秒,他们不约而同地扭开头。
贝芙迅速拉起自己的兜帽。
开什么玩笑,仅仅只是因为利用了他那么一小会儿,心脏就忍不住软伏下来,还感谢,这么短的时间内自己居然想要感谢他,还是两次?
她的脑子一定进水了。
楚乌则从失控乱窜的神经元触电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观察记录多出几条意义不明的语句。
「第一次握住小手。」
「第一次来全景公园。」
「第一次,她对我笑。」
「对我笑对我笑对我笑对我笑。」
这是在做什么……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某几条细碎神经元已经先暴露出热切的渴望,毫不矜持地舔舐着从她身上外溢出来的甜美气息,并为此而感到满足,还扭打着偷偷记录下来。
瞥见男人迟迟不动,也许是在发呆。
贝芙忽然想起来手里这把餐刀刚刚贴近过什么地方,呃……本好像没有做毛发管理。
“咳,这看起来就不怎么好吃。”她把盘子又拉回来,利落地和餐刀一起丢进脚旁边的石头坑里,“当我没说。”
楚乌:“……”
空气陷入尴尬的沉默。
他盯着被倒掉的食物,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强忍住好几条神经元想要伸出触爪把垃圾桶一起吞掉的冲动——那是我的那是我的那是给我的。
人类真是善变又捉摸不定的生物。
楚乌忍住翻垃圾桶的想法,不小心将石台摁出一个手指印,极快地调整坐姿挡住,确定没有被侍应生注意到。
因为短时间内消耗太多的神经元,拟态有些不太可控。
下一秒,他就收到前辈的关切信息。
前辈:「您的神经元数据,今天活跃异常的频率有些太高了,这对身体很不好。」
楚乌:「我知道,我清楚,不会有事的。」
前辈:「我说真的,你得好好看看这个。」
前辈:「《沉迷人类的危害》.pdf【已接收】」
贝芙看他发呆太久,眨巴着眼睛问道:“你还好吗?”
她顶着兜帽,眼神柔软清澈,帽子的两个尖尖就像小动物的耳朵,随着歪头的小幅度动作一晃一晃。
楚乌抬手遮住脸。
有什么液体从鼻子里淌出来。
红红的,啪嗒一滴,落在棕褐色的石台桌面上。
他在流鼻血……贝芙震惊了-
直到回到熟悉的阁楼小床上,贝芙还是有些云里雾里。
今天稀里糊涂地出去,稀里糊涂地回来,也算是见过世面了。
无论是皮特,还是今天遇到的本,那对“情侣”,都带给她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至于某个神经病,回来更是见了鬼一样把她放在一楼客厅地毯上就转身往外走,仿佛再多和她呆一秒钟都无法忍受。
他确实有什么病吧……
贝芙这么想着,喝掉杯子里的最后一口热牛奶——她是不愿意去想怪物世界为什么会有牛奶的,但神经病也不会毒死自己。
不过是把她当成小宠物圈养着,啧……
事实上,无法再维持拟态的楚乌正窝在阁楼的其中一只牛皮纸袋子里思考球生。
可爱的小家伙就在几步之外,而自己甚至不能出去看看她,摸摸她。
因为他最大的一束神经元也啪得碎了一小部分,这导致他不能保持正常的本体形态,缩小的第三形态下比较好维持理智,但第三形态在人类可视范围之内,因此不得已藏在这里。
三条触爪软趴趴耷拉着,楚乌烦躁地抓了抓纸皮。
房间里有动静。
贝芙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下子精神地坐了起来。
神经病在阁楼里堆了好多的纸箱子,非常容易招蟑螂,嗯,如果这个世界有蟑螂这种生命力顽强的小东西存在的话……
她踮着脚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搬开其中一个纸壳箱子。
什么也没有。
视线的余光一角,有什么动了动。
贝芙快准狠地扑了过去,两手一抓,捏到一个软软的很有弹性的东西,下一秒,黑色的什么玩意儿嗖地从捏住的牛皮纸袋里飞出来在地毯上乱窜,顺着她的裤腿就要往身上爬。
是蟑螂还是老鼠,是老鼠吧这个糯叽叽的手感,救了大命了这里也会有老鼠吗?
贝芙胡乱摸索之下摸到床上的玻璃杯,瞅准目标抬手就叩了下去,关了个严严实实。
“我的老天……”
一只黑色的小怪物。
楚乌:“……”
他清醒过来后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神经元。
现在的情况暂时没办法脱离这个状态,大概需要一个晚上的时间恢复正常——仅仅只是被小人类捏了一下就理智全无炸着毛疯狂想要靠近她。
也许,和弱智也没有区别了。
一根手指摁在倒扣的玻璃杯底部,似乎想要防止他“越狱”。
这根本没有必要,只要她在哪……这具没什么骨气的身体,在被她外溢情绪俘获的神经元操纵下就会黏糊糊地跟在哪。
他给她带上项圈,可现在无时无刻不被影响的却是自己。
楚乌感到郁闷。
贝芙仔细地观察着她刚刚捉到的“老鼠”。
没有腿,没有脚,也不是长条的身形,圆滚滚,有很细软隐隐流动光泽的毛,黑乎乎,比起老鼠,更像是一只煤球怪,看不到眼睛和四肢,但她确定这是个活物。
而且,蛮可爱的……
光可爱两个字就完全和老鼠搭不上边了,等等,在这个世界里,这么迷你的球形怪物,难道是,谁家走丢的小孩?
贝芙想起来白天看见的彩色球怪们,有点疑惑,记忆里没有任何一只是这样的颜色。
她试探地斜斜打开玻璃杯,里面的小黑球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
“会有毒么?”她没有找到合适的工具,捡起一只拖鞋想把它铲起来,拖鞋头戳过去,却兜不起来。
没有任何反应。
“死掉了吗?”贝芙拿开玻璃杯,把手指包在袖子里大着胆子碰了碰,“真软乎。”
楚乌用尽所有的意志忍耐着,克制靠近她的欲望。
等等,有了,他的某条神经元收到一份闪寄的小玩意儿,来得好及时,也许这可以转移一下小人类的注意力。
贝芙正在纠结要不要用手把这一小坨球球抓起来,却发现它身体表面趴在地上那一侧的毛毛尖锐地扎进木板,大有死也不放的意味。
难以想象,如果那些细小绒毛扎根的对象是她的手……
还好没有伸手碰,贝芙把玻璃杯扣回去,又放了一只拖鞋在上面压着。
她正准备坐回床上去,却发现这只装死的小东西动了,它探出两条长长的黑色毛毛小手,往身体的正中央从内往外扒拉,像是在费力地掏什么东西。
然后,啵得一声。
它取出了一颗眼球。
黯淡的瞳仁,滚圆的白色球体还泛着鲜红的血丝。
贝芙:“……”
两条黑毛小手努力地举起来,往她的方向递了递。
贝芙捏紧了剩下一只拖鞋,慢慢后退几步。
嗖!
眨眼时间不到,玻璃杯咣当落地,一道黑影弹射起步,瞄准天窗,一跃而出,只剩下一只眼球在桌子上咕噜噜滚动。
第25章 器官
楚乌艰难地躲在天窗与屋顶的夹缝, 直到抬头张望的人失去找寻他踪影的旺盛好奇心缩回床上。
他这才挤出窗子,爬上屋顶,慢悠悠地往下滑, 啪叽落进院子一角的池子里。
泳池幽幽反射着月光。
许久, 一张白得惨绝人寰的面孔带着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浮出水面。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楚乌一手放在腹部,手掌微微颤抖, 仿佛那儿还残余着少女手指笨拙试探戳碰的触感。
他并没有其他种族那样轻而易举便可被他人勾动产生情绪的能力,这毋庸置疑。
所以那些因不甘而嫉妒, 因饥饿而渴望,因满足而快乐……都不过是神经元吸收她的情绪而产生的正常结果。
否则他怎么可能被影响到这个地步?他又不是对人类有特殊癖好的狂热爱好者。
楚乌镇定下来, 松了一口气,抹掉脸上的水。
伴随着哗哗的水声,他迈步上岸,坐在池边。
水珠从湿漉漉的额发末端落下,一颗一颗落进被风吹皱的水面。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康特市, 瑞文生物科技大厦。
某间纯白的房间外。
一旁的研究员走到玻璃墙边:“瑞文博士,这是实验品的近期数据,各项指标都逐渐达到预期,但培育对象并不配合,是不是该进行下一步了。”
银发中年女人呆呆地坐在角落,放空的眼睛忽然短暂恢复光彩。
玻璃映出一抹墨绿色球型身影, 扭曲的触须拍打玻璃, 压抑扭曲的声线隐隐透着歇斯底里:“不, 暂停……滚出去。”
研究员默不作声, 仿佛习以为常。
只不过短短一瞬,玻璃墙内的中年女人紧紧地抱着脑袋, 似乎很快又再度失去意识。
瑞文博士紧绷的触须放松下来,语气柔和:“不,我是说,先静观其变吧。”
研究员点点头,退下去-
第二天,清晨的灿烂阳光从天窗撒进阁楼。
捏着被角缩在床上距离桌子最远角落睡醒的贝芙慢慢转过头来。
救命,那颗黏哒哒湿漉漉的眼球还在那里。
天晓得她昨天晚上怎么睡着的,梦见一坨黑色煤球怪张牙舞爪地嚎叫着把你的眼睛交出来……
贝芙仔仔细细地翻找了整个阁楼,包括将堆叠在地上的纸壳箱牛皮纸袋尽数归类整理分好大小,每个角落都看过了,没有找到那只小黑球怪的踪影。
至于这只眼球……
犹豫了三分钟,她忍着恶心,用拖鞋把眼球拨进袋子里装好——万一那小怪物会回来呢,交不出眼球就来挖她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肚子咕咕响声提醒着该吃早餐了。
她用两根手指捏着纸袋,心情沉重地从楼梯下去,主要是没准备好该怎么告诉神经病,那家伙总是一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未必听得明白。
嘿兄弟,你的房子里进了一个熊孩子,它留下了一只眼珠跑掉了。
“……”这种描述听起来就很恐怖啊。
贝芙摇了摇头。
饭桌上有一杯牛奶和一碗粥,座位上没有人,这很不对劲。
这些日子,只要一到饭点,男人都会端着他的不明料理,一脸严肃地坐在那儿。
如果她表现出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神色就会更加凝重,最后把食物倒进厨房垃圾桶里。
谁知道这段时间他浪费了多少食物。
真的不在?
贝芙踮着脚轻快地跑过客厅,检查厨房,最后在门前,听见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小蝴蝶一样飞起来的心又啪嗒落下。
神经病在外面。
贝芙不想喝粥,多少天了,起码得有十天了,她至少喝了整整十天的粥,一日三餐,黑米紫米薏米玉米,甜豆红豆豌豆……
来份咸口的皮蛋瘦肉粥也好啊,她现在看到粥胃里就反酸水。
她端起牛奶,往外面走去。
男人正在院子里忙碌着,如果没有看错的话,他拿着花铲,这是在种地?
不太像,在泳池的边上堆了一整排看起来像海葵一样五颜六色的植物,它们的根须齐刷刷泡在水里。
贝芙远远地看见他非常随意地抓起一株,好像是在掂量重量,然后用力一掐。
“……”好残暴。
她默默放轻了脚步。
楚乌昨天晚上想了很久,没想出什么能够让小家伙不产生焦虑的好办法,在那之前他是不会解开项圈的。
他不希望她再产生任何自伤的念头。
但他找到了不少缓解焦虑的办法。
※人类喜欢颜色明亮的花朵,适当挑选种类适宜的鲜花能够让它们的情绪更加饱满积极。
注:虽然拟态成花朵只会对部分接受度高的人类起到作用,但见效很快。
楚乌已经有了厚厚三打笔记,从宠物论坛以及各大养宠博主那儿搜集的资料,确保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确实最开始看到这一条就想顶着满头花给小人类舒缓心情。
不过,在看到科普之后,楚乌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花朵是异界植物的生.殖器官。
科普博主提到一种猜想:“人类看到花朵会心情舒缓愉悦,也许和它们早期的生.殖崇拜有关,人类的审美还是挺重口的……”
他思考了很久,依旧无法想象自己的用于繁衍的部分变成花朵被她注视,这听起来就很不正经啊。
以及,有一个更难办的问题:他根本没有那个器官。
楚乌很认真地翻找完自己的本体,确定没有,也许他根本不需要那个部分,这就有点麻烦了。
因此,他决定在院子里种一些正常的植物。
贝芙一边喝着牛奶,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地靠近。
楚乌察觉到小家伙可爱轻悄的脚步声,手上一下子没有控制好力气。
下一刻,贝芙看见那株像海葵一样的植物瞬间张牙舞爪扭动,花盘啪得掉了下来从地上弹起跳到男人脸上,花铲掉到地上……
那是活的,抱,抱脸虫?
她吓了一跳。
救他,不,自己被困在这里绝对和他脱不了关系。
机会,机会来了——敲死这狗男人,从银光花海找到连通人类世界的光门。
思绪在一瞬间完成逃跑的规划,带起久违的兴奋雀跃通电一般驱走浑身的懒散劲儿。
身体的动作比大脑的反应还要快,贝芙已经冲到了男人面前,捡起地上的花铲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拍下去。
邦地一铲子下去,她的手震得发麻。
去死!
不,不不,敲晕,或者重伤就好……
贝芙脸烫得很,眼皮剧烈痉挛,手也抖得厉害,心跳快到仿佛要从狭隘的胸腔里呕出来。
她踉跄几步,花铲哐当落在地上,腿也一软后跌坐在地上,屏紧呼吸,用力听着,不敢睁开眼睛。
贝芙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有什么东西甩动水珠四溅的声音,并没有男人的呼痛吟声或者咒骂,只听到几声深深地喘息,有些紧迫,仿佛在压抑什么。
贝芙终于睁眼,看见神经病蹲在她身前,手里抓着那朵还在扭动的“花盘”。
阳光在他的身后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折射出的光线打在他的侧脸上,垂落的额发下,霾蓝色的眼睛水雾弥漫,盛着一种不太好形容的情绪。
俊美无俦,毫发无损。
“……”
莫名其妙的,她松了一口气。
等等,正常人被这么一铲子锤到脸上会一点事都没有么?
贝芙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机械音波动,让她一阵头晕目眩,无法再集中注意。
回过神来,大脑好似被笼罩在灰濛濛的雾气里。
她看到眼前男人冷酷的眼神,下意识心虚地躲开,眼睛乱飘看向自己的脚趾,心里咯噔一声——再没有什么比趁火打劫不成反被抓包更倒霉了。
她为什么要手软,就应该多转两圈蓄个力来个猛的直接敲掉他的脑袋!
贝芙脑子乱糟糟。
楚乌喉结滚动:“我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她居然跑得那样快,那么激动地担心着自己。
刚刚那个样子一定把小家伙吓坏了,有那么一瞬间,她闻起来超级香,下一秒就变得又酸又苦的,就像是在深深自责。
浑身上下每一条神经元都在催促他去抱抱或者贴贴她的脸颊,好好安慰安慰她。
但楚乌没有这么做。
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尽管这有些难以忍受,但他得习惯,否则在获得足够的饱腹感之前,空虚的饥饿也许会促使他做出难以挽回的事情。
他深深地看了小家伙一眼。
这一眼让贝芙想要溜走的脚定在了原处。
“我,我其实是……”她颤颤巍巍地捡起地上不小心被踩扁的纸袋,硬着头皮递过去,干巴巴解释,“把这个给你。”
声音小到和蚊子嗡嗡没有区别。
如果刚刚的脚感没错的话,现在袋子里的那个东西,应该已经,呃,爆浆了。
贝芙偷偷踢掉拖鞋,小心地看着男人的脸色。
他果然一点都不意外!
经常杀人的肯定都是这样!
楚乌当然不意外:一团模糊的血肉,连最基本的装饰性功能都没有了,小家伙不想要也是正常的。
腐烂的话,好像还是有一点点作用的。
他这么想着,随手把袋子里的东西掏出来填进了土里。
“……”贝芙打了个寒颤。
很好,到时候那只小怪物找上门来就不该找她了啊。
神经病好像没有要追究她刚刚做了什么的想法。
贝芙从发愣的状态里回过神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干净,冷淡,这么好的阳光,气息依旧是一种凌冽到微微发苦的冷。
她看见男人动作非常迅速地捡起那株断了头的海葵,塞进草坪上挖好的小坑里,然后把“花盘”放上去。
海葵的截断面生出数根白色带着粘液的须须,啵得一声吸住,花盘正中缓缓出现一颗圆滚滚的珠子,男人把它揪下来,海葵瞬间没了张牙舞爪的气势,只是软绵绵地摇曳。
是果实么,所以它到底是植物还是动物?
贝芙还在思考这玩意到底是什么,一只手忽然伸到了她的眼前。
宽大的手掌上是一颗晶莹剔透的圆形珠子,没有颜色,是透明的,看起来就像是凝固的水滴。
“给我?”贝芙指了指自己。
“小甲家里养了很多,这种果子吃起来很解压,你应该只要拿着玩就能有作用。”楚乌点点头,看着小家伙一脸疑惑,他忽然想起来,她听不懂。
贝芙还没搞明白他什么意思,男人就把手收了回去。
“喜欢哪个颜色?”楚乌转身捞起放在水池边的花,把里面已经结出的果子都取下来,“嗯,也不用挑,所有的都是你的。”
贝芙手里多了好几颗珠子,仔细看能看到内部有颜色的丝络,很浅,大部分看起来就像是小时候玩过的几角钱一包的水宝宝。
在手里冷冷凉凉的,她捏了一下其中一颗,不是很硬,但不像水宝宝那么容易捏碎。
但很快,贝芙发现这些色彩淡淡的珠子在她的手里逐渐变得颜色浓郁,质地也逐渐变得坚硬甚至多出光滑的切面反射着阳光,就像是精巧无比的宝石。
与此同时,她感到自己大脑里 ,杂乱毛线团似的不安与焦灼被一把无形的利齿小剪刀干脆利落地咔咔啃噬着剪碎,碎掉的线头又掉进看不见的水流,冲卷消失的无影无踪。
思绪在缓缓放松,不安游移的视线变得集中且清明起来。
贝芙慢慢地眨了眨眼。
“很奇妙,对吧,它们也喜欢人类的情绪。”楚乌将自己的手盖在那些果实上,虚虚覆在她的手上,“它们的种子可以吸收并且存储能量,作为生长的养分,嗯,事实上,情绪也是能量的一种。”
晦涩难懂的音节从男人口中滚落,近在咫尺的声音温和至极,甚至说得上是温柔。
贝芙看着他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皮肤很白,手背上淡淡的青色血管蜿蜒明显。
那无疑是一只宽大的手,自己的手指甚至只到他的第二节指关节。
她感受到他落在自己头顶的视线,非常专注。
他就像一只喜怒无常的大型食肉动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强有力的爪子就会给她来上一道,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戏耍,也足够要了她的小命。
贝芙打了个激灵,手指颤抖一下,碰到他的指缝。
这动作很轻,比鸟喙啄吻还要微不可觉,一触即离,残留的温度却生出几分刺痛,灼烧着最后一道防线,楚乌的瞳孔稍稍放大。
他收回手。
贝芙维持着捧着珠子的动作没动,看见男人用力揉搓被她碰到的地方,又一把把手泡在在旁边的水里。
这还不够,他紧接着一个猛子扎进了泳池,溅出的水珠撒了一地。
好像她才是什么洪水猛兽,或者带着致命病菌的生化武器。
第26章 诺唯
神经病, 棕熊,变态,蠢大个, 总之这些外号都很适合他阴晴不定的怪异行为。
贝芙没纠结, 拍拍屁股回屋了。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陷入诡异的平淡, 她再也没见着那只小怪物。
她依旧能在饭点准时获得食物,睡前在小床头柜上摸到一杯热得刚刚好的牛奶, 但做这一切的神经病和以前态度截然相反。
他恨不得离她八尺远。
吃饭的桌子是长方形的,以前男人会和她坐在同一侧。
并且, 他会在饭前和饭后非常认真地摸摸她的肚子,动作力道精准统一的毫无偏差,就像是完成某种定时程序。
现在他一脸严肃地坐在另一端,皱眉的模样苦大愁深,好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贝芙有点心虚,用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舀着粥。
有那么一瞬间, 她确实是想要一花铲拍死他,但下手的那一刻就下意识卸了力气。
她花了不短的时间,想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差一点点,她就跨越了底线。
贝芙强压下反涌到喉腔的酸液,咽下最后一口粥,把碗拿去厨房洗掉。
她在屋子里不爱穿鞋, 喜欢光脚踩在干干净净木地板上的那种踏实感, 而现在, 神经病不知道抽什么风, 在每一处都铺上了地毯,连厨房也没有放过。
万恶的有钱人。
楚乌很想摸摸她。
这个想法就像轻飘飘的绒羽, 悠悠的一根根飘荡下来,直到将他层层叠叠压成一只被紧紧封住口的羽毛枕头。
但他不行。
嗯,他们必须保持恰当的距离,直到他不再被她过于丰沛的情绪影响,或者收回项圈里的神经元。
后者被楚乌无情pass掉。
他闭上眼睛。
无法想象下一次,小家伙因为过度焦虑压抑而自伤会是什么样子。
她所有的动作声响都清晰传入耳膜,空气里全部都是带着她浅浅味道的气息。
维持拟态环境的神经元轻而易举掠过她留下的指纹,吞没散落在地上的几根黑色长发。
本该轻快的脚步声被厚实的布料吸收……
这没有让楚乌感到稍稍平静下来,相反的,胸腔里的核转动地愈发快速。
他这几天实在是太奇怪。
贝芙感到意外。
她已经短暂习惯,无论在哪,在做什么,睡觉或者发呆,只要他发出一连串听起来低沉又黏糊的咕哝,她就知道了,他又一时兴起想要“亲昵”。
频率不高,但也不算低,现在完全没有了。
会是陷阱么,更大自由度的陷阱。
贝芙警觉,还是他已经开始厌倦自己……
如果几天前她还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真正被无视的落差反而让她意外,就像在夏末提防着秋天,而早秋到来却发现自己忘记穿秋衣,风吹过毫不设防的前胸,那样的冷飕飕。
她并没有做好准备。
贝芙深吸一口气。
每次,当她觉得事情不会变得再更糟糕,总会有新的变化告诉她:嘿,你已经躺在泥巴里太久,快动起来,在陷入未知的地狱之前。
贝芙开始观察这家伙。
然后,她发现了更多怪异的事情,就比如,神经病原来晚上也和她住在一起。
就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身高将近两米的男人仰面坐在那儿,睡觉,打盹或者小憩,总之看起来不像是醒着的。
他不会是打算用这个姿势睡一整夜吧。
此前,贝芙从来没注意过神经病在晚上会待在哪里,或者说,她从未细想过——毕竟和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家伙共处一室,尤其是晚上,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此刻,贝芙后知后觉。
过去的数个夜晚,男人也许就是这么挤在小小的沙发上,直到天亮,在她醒来前爬起来去弄早餐……
呵,他可真是一个称职的好“主人”。
他看起来很安详,胸口随着匀长的呼吸起伏,睫毛很长,脸部线条在阴影里好似柔和几分。
不会睡得难受么。
事实上,他没什么感觉,直到被她注视。
楚乌能感受到少女视线细微处的变化,从他的腿,到他的腰腹,最后落在他的脸上,目光停驻在他的脸孔上很久。
他克制住身体里神经元四处乱撞的冲动,肩膀,大臂,小臂,手指根根发麻。
贝芙看出他的脸色很差劲,白得好像一张纸。
她盯着看了有一会儿,面无表情转身离开回到自己阁楼的小床,抱着毯子目光放空看向天窗。
任由他自生自灭,她这么冷冷地想着。
……
楚乌听见小人类短促的几声低低叫声,透出很别扭的情绪。
他没有睁眼。
贪婪又饥饿的视线,只会惊吓到她。
楚乌感觉到身上多了一点儿什么重量,轻软而温暖的,带着熟悉的,酸涩泛甜的气息。
所有的精力都在控制神经元维持拟态上,以避免融化在沙发上,因此,他陷入短暂的疲惫与困顿中。
次日清晨。
楚乌醒来,伴随着坐起身的动作,米咖色的织花软毯从他胸前滑落到腰腹。
贝芙从楼上下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像是睡懵了的男人一脸迷茫地看着自己两腿中间……
呃,她迅速转开脸。
楚乌的注意力完全在毯子上,如果说之前小家伙的主动都是因为有需求,那么这一次,完完全全是他没想过的。
她在关心他。
可他连回应这样的示好都不能,因为他们需要保持距离!
楚乌一头把自己栽进毯子里,用力地猛吸了几大口。
“……”贝芙蹑手蹑脚准备原路返回阁楼。
然而她才刚刚转身,下面就传来了动静。
楚乌猛地想起,今天是带小家伙去诺唯登记的日子,但是,要尽可能和她保持距离,不能再直接把她抱在怀里。
他指了指打开的门,又在前辈买的一堆乱七八糟日用品里找出了几颗彩色泡泡。
楚乌看着小人类好奇地打量泡泡,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即使她拒绝或者表现出任何不愿意进泡泡里的态度,他也不会抱她的——绝对不会,就算她露出可怜巴巴的模样,他也不会抱她的。
然而,小家伙花了几秒钟,就对泡泡接受良好,她甚至还从沙发上拖了一个抱枕放进去,舒舒服服地窝下了。
楚乌:“……”
他看了看自己伸出来的胳膊。
贝芙本以为泡泡是件新家具。
但很快,男人往门外走去,泡泡也跟着漂浮起来,她想起来,这玩意儿也许是宠物出行背包,前几天才见过那些怪物们身边跟着这样的泡泡-
诺唯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总部坐落在康特市。
上面分配给楚乌的住房也在这里,本来在确认小家伙身上的伤病都好了之后想着尽快把她带回来的。
但她看样子已经在临川市的拟态环境里住习惯了。
大厅里人来人往,服务机器人忙忙碌碌引导着队列。
楚乌坐在二楼的贵宾休憩室里,百无聊赖地骚扰前辈:「我真的不能陪同她登记?」
前辈的神经元还没有应答,一声熟悉的年轻惊呼响起在耳畔。
江云一弹一弹地晃悠过来:“楚乌大人!”
前辈:「开什么玩笑,大人您的隐私不可能出现在论坛的。」
楚乌皱起了眉:「什么隐私,她的隐私会公布在论坛?」
江云被无视,摸着胸口又小心翼翼地坐在楚乌旁边。
前辈那头不知道在忙什么,神经元忽然中断。
“江云。”
“哎!”江云好激动,楚乌大人居然记得他的名字。
“你知道登记的流程么?”
“啊,不太清楚。”江云一拍触须从墙上取出来一本册子,“但是,和人类每年一次的体检差不多,会集中抽血。”
他又补充道:“大人不用太担心,第一次登记的人类,主要是检查有没有基因病,毕竟裂隙辐射对于脆弱的人类身体来说难以承受,容易产生基因突变。”
楚乌接过手册。
“还有检查心理疾病,身体素质,精神强度,以及必要的亲缘登记等等。”服务机器人露出完美弧度的微笑,“所有的数据都会在后台备份,可选择性是否发布论坛。”
楚乌明白前辈说的隐私是什么了,毕竟他的身份很尴尬,确实不能公布。
他看向一楼大厅。
戴着帽子的小蘑菇揣着手,乖巧安静地排在队列的中央,既没有惊慌失措,看起来也不是很紧张。
贝芙正在人群里装哑巴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木头人。
[知更鸟小姐,你已抵达坐标。]
她几乎要被这死寂已久的电子音吓得一激灵:???
不是吧不是吧,系统说的坐标就是这里,贝芙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来面对这糟糕的狗屎运气。
[瑞文博士在等你。]
[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去见瑞文博士。]
死装逼系统,谁爱搭理谁搭理吧,反正她现在活蹦乱跳不需要它在假惺惺帮忙降温了。
贝芙自动屏蔽大脑里催促的电子音,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周围的人都不说话,这可太好了。
天晓得她一开始看到这么多人有多激动,紧接着就开始担心【言语】的滚筒洗脑机副作用。
不过还没来得及焦虑,就有个长得像男模一样帅气的高大机器人温和地牵着她排队——虽然它没有眼睛鼻子嘴。
帅是一种感觉。
它还给了她一小块奇怪的圆圆扁扁型食物,看起来像奶片,闻起来有种巧克力的香味。
贝芙咬了一口,愣住,几乎要泪流满面,淡出个鸟的嘴仿佛再一次见到天堂,一开始入口的苦涩,紧接着尝到浓浓的可可味,以及丝滑醇厚的口感。
讨人嫌的声音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
“哈,是你?”
(没见识的乡巴佬……)
眼熟的雀斑脸,该死的皮特。
聒噪的男音和讨厌的心声破坏了这份美味带来的满足,贝芙转过身去不想搭理他。
几声由远及近极轻快的脚步,肩膀后背落下重量,耳畔旁边仿佛要哭出来的一声呼唤,像是小钩子抓了一下心脏。
“贝芙。”
(贝芙贝芙……)
她呆呆回头。
老天,金发小老鼠也在这里。
皮特大叫:“不是,你们就勾搭上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凭什么先来后到不懂么这小子……)
兰利怒道:“把你的嘴巴放干净点。”(贝芙贝芙贝芙贝芙……)
贝芙无语:“把你的脑袋从我肩膀上挪开先。”
兰利后退一步:“贝芙!”(贝芙贝芙贝芙……)
这家伙的脑子里为什么在循环播放她的名字啊。
队列里的人都不走了,停下来看热闹,此起彼伏的议论与纷杂的心声还有傻逼系统的催促吵得贝芙脑仁疼,她想找个安静的角落猫起来。
还没转身,二楼发出一声巨响。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上面砸下来了-
几分钟前。
楚乌一直观察着小人类的状态,并时刻做好准备,生怕她会产生剧烈的应激反应。
江云把触须团好,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不会有事的,我叮嘱兰利会照看着点。”
楚乌:“兰利?”
“我哥领养的小人类,乖巧得很,据说可以学会通用语,我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店家为了宰他胡说的,但兰利确实很聪明,大部分肢体语言他都能听懂。”他想了想,补充道,“我刚刚已经和他交代过要照顾小漂亮了。”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人类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语言,楚乌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更烦躁了。
要是那只叫兰利的雄性人类和黄毛一样被小家伙讨厌怎么办?要是她待在这么多同类的地方感到自己落单压抑怎么办?要是她被欺负怎么办?
江云看见楚乌大人手里的金属杯被捏变形,脚边滴滴答答淌出黑色不明液体。
尽职尽责过去清理的服务机器人只是脚尖刚刚碰到,就冒出哧哧电光。
“检,检测……%#@您……重度分离焦虑……”
服务机器人摇摇晃晃着冒烟,像是短路死机了。
重度分离焦虑症?
江云的心咯噔一下,他偷偷地看了楚乌大人一眼,又一眼。
后者满心满眼都是某个不在身边的人类小家伙,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大胆的视线。
江云有些提心吊胆,他这算不算知道了大人的一个秘密,但看楚乌大人的脸色,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个。
然后……
他顺着楚乌大人冰冷的目光看向一楼大厅。
在金发少年拥住黑发少女的那一刻,江云隐约听到什么东西不堪重负地脆响——兰利的胆子,比小黄还要大得多。
砰!
蔷薇岩护栏碎成齑粉簌簌掉落,身侧的人影消失不见。
凭空一声巨响。
兰利下意识地护着身后的少女,心都要跳出来,所幸并没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感受到贝芙手上推拒的力道,他侧开一步。
粉白色的烟尘散去,中心现出一道挺拔的身影。
他还没看清,视线就被阻挡。
数列泛着银光的机器人从大厅墙壁井然有序地出来,极快将人群疏散往其他备用大厅进行检查和登记。
在机器人过来分开他们的时候,兰利用力地拉住了贝芙的手:“我们一起。”
他看向机器人,强调:“我们是一起的。”
机器人光滑的脑袋左右偏移,然后目光聚焦在他们交握的手,它露出一个完美弧度的微笑,点头示意,双手轻拍两人的后背,指引往同一个方向。
兰利松了一口气。
蓝白球怪说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大概能理解到模糊的意思,一般情况下,怪物们都不会故意让人类与关系好的同伴分离,还很乐意见到他们感情融洽。
贝芙配合地没有抽出手,感觉后脑勺有点凉凉的,总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
她扭头张望,什么也没有看见,又转回头来小声问道:“我们要一直这样牵着么?”
兰利没有回答。
“你还好吗?”
贝芙看见他蹙眉,脸色煞白,但只是短短几秒钟,很快恢复过来摇了摇头。
另一边,被机器人层层包围的楚乌站在那儿,站成一尊雕像。
江云脸趴在地上,死死地卷住他的一双长腿哀嚎:“冷静啊大人,不会有事的,真的不会有事的,只是崽崽们很正常的交际……”
楚乌几乎咬碎一口牙:“你看见了吗?”
江云张望:“啊,握爪爪是么,大人,兰利和小黄的性格完全不同,他不是那么随便的崽崽,这只是代表友好礼貌。”
楚乌轻声问道:“是吗?”
兰利虚虚地牵着少女纤细的几根手指,完全不敢用力。
感觉稍稍用上一点点力气,贝芙就会像冰淇淋一样化掉……
周围的人都三三两两散开,烦人的皮特不在这里,他这才好好看了看眼前的少女。
她变得好瘦,脸颊一点儿肉也没有,手也很冷。
贝芙歪歪头:“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兰利沉默着。
刚刚,在触碰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很多,很多短期发生在眼前少女身上的记忆片段。
热烫,疼痛,死亡的痛苦……绝望,憎恶,大堆大堆污泥浊水像是被透明的屏障隔绝,在那么短短的几秒钟里倾倒进他的脑子里。
完全让心冷透,刺骨的冷。
兰利垂眼,把牵着的那只冷冰冰的手拿起来,轻轻地呵气,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的温度渡过去一点儿。
“……”好肉麻的行为。
贝芙眼睛乱飘,下意识想要抽出手却又看到一旁的机器人。
直到她的视线越过少年的肩膀,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按道理来说应该无法分辨男人的目光聚焦在哪儿,但直觉告诉贝芙,他看着的,就是自己……
视线对上的那一刻,贝芙的眼皮狠狠一跳,好似被小虫蜇了一下。
她极快垂下眼帘。
他的眼神很冷,很淡,像没有重量的雪花,锐利的棱角直直划在她的眼睛里。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做什么了……
手掌微热发潮。
贝芙猛然回过神来,抽出自己的手:“我不冷。”
兰利目光炯炯:“抱歉,我只是担心你。”
贝芙没说话,等再抬头看过去的时候,男人已经消失不见。
她握紧手又松开,手掌濡湿,手指慢慢一根根蜷缩在袖口里,仿佛有一根细丝线,一头勒在她的手腕上,另一头消失在空气中……
无形无色,越嵌越紧。
贝芙浅浅的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把脑海里多余的想法尽数放空——别在意那个男人,别引起他的注意,小心一点,再谨慎一点。
服务机器人挽起她的袖口准备抽血,兰利站在一旁,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力。
“贝芙,不怕。”
(好粗的针头……)
贝芙:“……”
他强调:“没什么好怕的。”
(好大的针管,要抽五管血么……)
“咳,兰利,我听得见。”贝芙单手指了指脑袋。
兰利结巴:“什……”
(什么?!)
贝芙:“嘘。”
冰凉的酒精棉球擦过胳膊肘的皮肤,针尖扎进静脉血管,暗红的血液顺着导管汩汩流出。
她转过头去,学着某人夸张的心声,揶揄道:“好大的针头,好粗的针管~”
兰利震惊,然后脸颊慢慢红到了耳根,满脸都写着尴尬。
贝芙觉得有些好笑,他估计以为自己无时无刻都可以听到旁人的心声。
她轻咳一下:“是的,没错,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兰利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没有,其实……”(贝芙贝芙贝芙拜托别……)
眼前脸蛋涨得通红的少年脑子里层层叠叠回响着她的名字,就像一个小复读机。
“好啦好啦。”贝芙戴好兜帽回到自己的队列里,“嘘,我只能在别人说话的时候听见,如果你保持沉默,我就听不到了。”
兰利眼睛一亮,开口又要说些什么,然后紧紧闭上嘴用力点了点头。
“呃,其实也不用那么紧张。”
贝芙发现了,如果不集中注意力的话,在人这么多的地方,是很难分辨出某一句特定的心声具体属于谁的。
轮到兰利抽血了。
少年白白净净的一张脸顿时没了血色。
他喃喃道:“贝芙,贝芙我不怕。”(我只是……)
“是的,你不怕,只是晕针而已。”贝芙丢掉摁压止血的棉球,没有揭穿他。
她一手把他的脸转过来:“看着我就好了。”
兰利听话地点点头:“嗯。”
(贝芙贝芙贝芙……)
贝芙皱眉:“你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的语气并不算很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嫌弃。
但某只卷毛小绵羊眼睛亮晶晶:“我只是觉得,你还活着。”(太好了……)
声音低落,带着不安,就好像随时会再失去她。
贝芙耸了耸肩状似无意说道:“那你的担心多余了,因为我好像不会死。”
兰利反驳:“那不一样。”
(会痛会哭会害怕……)
他握住她的手腕:“我可以感觉到。”
(即使你自己不知道……)
贝芙退后一步,把手挣脱出来,机器人摁住了想要起身的兰利。
“你能看见什么?”她看着他的眼睛,“不要骗我,我想知道。”-
一楼大厅拐角的休憩室。
楚乌:“放开。”
江云哆哆嗦嗦地松开。
“她对那个人类,完全不害怕,不畏惧,不生气……甚至。”楚乌再次检查了一遍,确定项圈上的所有神经元即便是最微末的部分都工作正常。
“她甚至在为见到他而感到喜悦,即便没有表现出来,但她的大脑出现了久违的放松与欣喜。”
江云没说话。
一连串如同数据报告一般的语句,听起来平静得好似毫无波纹起伏的海面。
可他感觉楚乌大人好像要裂开。
“而她在对上我视线的那一刻,没有了,那点点高兴都没有了。”
江云弱弱地为小人类辩解:“人类会害怕我们是正常的,商店内的人类都会统一注射抗应激的钝化药物,小漂亮她都没……”
楚乌反驳:“她不害怕我,我已经把所有能够影响到她心情的负面情绪都隔离,她只是……”
门口一阵机械波动打断他的话,服务机器人提醒江云到时间要去配合几项检查。
江云不太放心楚乌只身留在这里:“大人我很快就回来,以及您最好还是别看实时影像了。”
他还是第一次见重度分离焦虑症可怕到这种地步。
楚乌没搭理他。
江云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空气陷入死寂的沉默,只有机器人打开检查设备的电子波动清脆微响。
“她只是讨厌我。”
楚乌不得不承认被他忽视的事实:她从来就没有身体接触障碍症。
“她只是本能在抗拒我而已。”
第27章 明白
窗外的天昏暗又浑浊, 阴沉沉地压下来。
休憩室内的光线凄凄惨惨洒在地毯上,男人站在一扇光墙前,一动不动, 维持这个姿势许久。
前辈推掉了工作赶到这里, 一进来看见的就是在投影墙前仿佛站成一尊雕像的楚乌。
“前辈,我不明白。”出声的同时, 他变成了一坨小小的黑色球体啪唧掉在地上。
投影墙同步画面里的少女正在挽起袖子抽血,少年则紧紧的抓住她另一只手, 似乎是在小声地出声安慰着。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值得紧张的事情发生,楚乌大人却变成了第三形态。
他的核不太稳定, 会是因为什么?
前辈用一条触爪把他抓起来,放在自己头顶:“这样会感觉好些么?”
楚乌:“我感觉不太好。”
这样平静的对话,恍惚间,他们好像又回到了那间白房间。
每次在实验之后,还是P-139的前辈就会将小家伙放在自己身体上比较柔软的部分,用触爪和绒毛拥着。
前辈知道, 这个时候的楚乌只想听他说说话。
无论说些什么都好,于是他不再用敬语:“因为什么?”
楚乌软趴趴得任由触爪摆弄,重复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讨厌我。”
“是她,不是它么?”前辈关掉投影仪,坐下来。
“她是女孩子, 漂亮, 非常有野性的活力……她已经接受我提供的拟态环境, 允许我投喂食物, 可是她为什么……”楚乌很小声地问道,“为什么还是抗拒我?”
前辈球体表面的玫瑰色绒毛海浪一般起伏:“还记得我和你说的么, 人类的第一眼印象。”
——要是它并不喜欢你,第一眼就会很讨厌你。
楚乌很想说点什么反驳,但他对于异界生物,嗯,对人类的了解确实没有前辈多。
他怔了一会儿:“可她都不了解我。”
前辈:“……”
这傻孩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人类怎么可能了解他们,那小得可怜的脑容量与认知,恐怕在意识到他们是什么物种的那一刻,就会无法承受直面真相的代价。
他还是试着开解:“你希望她变成疯子或者傻子么?”
楚乌:“不。”
前辈无奈:“那她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了解你,最多只习惯你的人类拟态。”
“可是……”
“没有可是,让我们换一下思维方式,楚乌大人,人类很脆弱,也很顽强,它们的基因有着与众不同的活跃程度,首要目标是生存与繁衍,因此,在任何困难的条件下,都会不计一切手段活下去。”
楚乌静静听着。
“你为她提供适宜的生存环境,投喂她必须的食物。”前辈的触爪习惯性优雅地比划,“这两项不过是感情纽带建立的基石。”
楚乌思索:“我还带她出去玩……”
两次,虽然两次都不太愉快。
他从肚子里掏出手札,触爪呲拉撕下一页三两下扯成碎片:“这里,关于感情纽带的部分,一点用都没有。”
终于不再是生闷气的死样子,这个时候看起来倒是有一点点生机了。
前辈松了一口气,极快将碎纸片抓拢往空中一抹,纸片变成无数个透明泡泡。
楚乌一点都不想玩这个游戏,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家伙,这种哄幼崽的把戏他一点也不感兴趣。
泡泡会自发形成画面,就像是故事一样。
玫瑰粉的绒毛拨动着其中一只泡泡,让它落在楚乌的头顶。
画面中是一栋精巧的黑白两色大楼。
“公司会为收容的每一只人类都提供舒适居住的笼,符合个人口味的基本营养食物,还会不定期组织各种活动,人类不会对公司产生感情纽带,因为这只是它们最基本的生理需求。”
前辈叹了口气,楚乌的这个形态看不出表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
“或许会感到安全,但也就仅此而已。”他拨动着另外几枚泡泡,继续说道,“更深一步的感情纽带是满足精神需求之后,才能一步步构建,比如说。”
楚乌翻阅手札:“家庭,友谊,爱情,亲密关系,归属感,联络感等等……”
他想到自己在制作拟态环境的时候看到的一些片段:小人类没有生理上父亲的记忆,生理上的母亲也逝世了。
她过得不太好。
楚乌小声说:“她觉得自己没有家。”
前辈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首先,在不健康,或者不健全的家庭环境成长中的人类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表层或者深层的心理创伤,它们有更强的抗压能力,却也更容易陷入自我毁灭的倾向中。”
他问:“这听起来很矛盾,对不对?”
没有回答,楚乌在放空。
如果以人类世界的标准定义来看——她没有家,在这里也没有。
因为他只是一厢情愿地把自己鼓捣出来的所有强加在她身上,希望得到她的回应与示好,不想要她抗拒自己……
他太急切了。
前辈的一条触肢挥了挥:“你还在听吗?”
楚乌忽然滚下来,在地毯上滚了好几圈:“不,前辈,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他认真说道:“我应该先尝试了解她。”
前辈:“……”
这孩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奇怪的话么。
他轻咳一声:“大人,从来没听过谁会主动去了解人类的内心。”
楚乌语气坚定:“我知道,这很困难。”
前辈想了想,咳了一声:“最好别直接将神经元放进她的脑子里,那只会适得其反。”
楚乌扑腾爬过去,又蠕动着爬过来,激动扭着S曲线:“当然,我会尊重她的需求,了解她的喜好,成为她的朋友,与她组成家庭……”
前辈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他倒吸一口冷气:“事实上,我想你需要的不是一只人类。”
但很明显的,某只接近智障程度的傻小子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完全听不进去了。
楚乌停住:“我现在就想要见到她。”
他在地上弹了两下:“我会做的很好,就像过去所有的考核一样,都拿到3S。”
前辈说不出话。
考核标准上可没有将异界生物,尤其是人类,作为家庭成员,呃,以宠物身份作为家庭成员相处,是他想的那样么?
某只球已经滚出休憩室。
前辈跟上去-
备用大厅里,兰利正在抽血。
贝芙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在我的脑子里,看到了什么?”
少年下意识偏头,躲闪着她的视线,贝芙直接捏起他的下巴。
兰利嘴巴抿地紧紧,眼神奇怪而悲切,就像是在可怜她。
贝芙松开手:“好,那就和以前一样,继续当我们不认识。”
“不。”兰利语气急促起来,“不要。”
贝芙抱胸说道:“我是不是该提醒你,罗丝阿姨和老杰克没有领证,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无论生理还是法律。”
她本来就一无所有,那又怎样,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
“我能看见你的伤口上的血痂。”
(黯红血珠咸腥的铁锈味……)
“我能听到你疲惫的心跳。”
(鼓动得要挤破喉腔……)
兰利的眼睛里有一种粘稠的忧伤:“贝芙,我都能看见。”
(所有,一次又一次承受的伤害……)
贝芙面无表情紧闭上嘴巴。
眼前一阵头晕目眩,她伸手想要捂住眼睛,手指触碰的那一刻下意识痉挛着蜷缩,用力的捂住半张脸。
肩膀高高耸起,好像这样就能铸起坚不可摧的城墙。
她在发抖。
兰利终于抽完最后一管血,无视了机器人伸过来的止血棉球,快步上前托住她。
贝芙这才没有瘫软着跪到地上。
她嘴唇抿着绷紧:“不,你说的那些……”
大脑尝试回想,急迫与惊恐才将将升起,就奇怪的消失不见,思绪很平静,平静得好似所有的惊慌失措都被黑洞吞噬。
记忆里有这些画面,可她的视角像是第三者,完完全全没有情绪的产生。
贝芙摇头:“你说的那些,我感觉不到。”
兰利眼眸泛起水光,里面盛着一种比他头发颜色还要淡却无法忽视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这不好吗?”(忘掉那些不高兴的事情……)
“不,不是忘记,兰利,我知道这些事情发生了,但我感觉不到那个时候的自己了,你能明白吗?”贝芙握紧他的手,像是在黑暗夜行的人胡乱擦亮一支灼烧手指的火柴。
即便微不足道的真实与痛苦,也好过无止境的迷茫和虚无。
贝芙终于意识到这些日子的不对劲在哪儿了——她在失去自我。
有一部分莫名其妙地被隔绝,就像是有双手给她起皱的脑子摸光滑平整一样,而她毫无察觉。
楚乌推开门的手僵住。
他停在门外,感觉到安置在项圈中的神经元因为负载过度源源不断的警惕,在尖锐地爆鸣。
如果现在进去,他可能维持不了拟态人形,到时候引起的躁动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其实我也不是很想要了解她,我只是想和她构筑独一无二的感情纽带。”他努力控制着神经元分裂与融合,直至达成一个新的平衡,叹了一口气,“嗯,没有第三者,不用很亲密,就是很普通的那种。”
前辈:“……”
这听起来比和人类成为朋友还不靠谱。
但他思维很快发散:“啊,那有一个更简便可行的建议……毕竟,我们和人类构筑感情纽带是很费劲的事情。”
楚乌垂眸,没有说话。
前辈调出资料,展开投影:“你看到它们交握的前爪,嗯,小手了么?”
楚乌紧抿起嘴唇:“嗯。”
“可以和这只叫兰利的人类搞好关系,最好是多把他接到家里和,嗯你家里那只小家伙多相处……”
“我拒绝。”楚乌想也没想。
他说:“我不需要养第二只人类也没有养第二只人类的想法,更不想要养第二只人类来分走她的注意力。”
前辈忍无可忍地说道:“够了,大人。”
“我没让你去抢别人家的人类,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只是让你多观察一下人类之间的相处模式。”
楚乌难以置信:“就这样?”
“就这样。”前辈点头,“顺便,你需要构筑的那种关系是伴侣,不是与人类的感情纽带,需要我给你介绍吗?”
他有种孩子一夜之间长大了的欣慰感。
楚乌显然没在听:“我更乐意你给我多介绍几份工作。”
前辈很认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并不是在开玩笑。”
楚乌同样认真回答:“我明白,前辈你看过我近期检测报告的数据吗?”
前辈摇头。
他怎么会看过,那些数据都是机密,他又不负责这个,而且有什么好看的?
楚乌思考了一下:“我没有那个功能,或者说,那个器官。”
前辈:“……”
这孩子知道他马上就要步入下一个阶段了么,器官分化是需要引导的,如果不加以干预恐怕会长成奇怪的样子。
尽管楚乌再三坚持自己有分寸,前辈还是用带着狐疑的目光一步三回头看着他进入备用检测大厅-
厅门大开,一道并不陌生的身影赫然出现在那儿,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男人不知道和机器人说了什么,一路畅通无阻,迈步近前。
贝芙警惕的看着他。
她想起来这一切不对劲的源头在哪里了,这一次,在神经病给自己带上项圈的那一刻,她认清自己作为宠物的现实,而大脑完美接受。
这怎么可能?
“听好,远离那个男人。”贝芙拉着兰利,叮嘱道,“他性情阴晴不定,手段狠辣恶劣,随时有可能暴起……”
少女纤细的手指有力地攥紧他的,兰利确定,松开之后他的手腕上一定会有深红的指印。
兰利点点头,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
两人这幅紧张的模样在楚乌看来,却有着另一种意思——就在这么短短的十几分钟里,他们的关系已经好到密不可分。
楚乌不得不考虑前辈的建议是否可行。
他不想家里的气味被那只名叫兰利的人类污染,那么,暂时把小家伙寄养到江云家里,而且冬汛潮期马上要来了,他得去前线。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么……
楚乌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小家伙心目中的形象已经恶劣到了一个极点,他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保持着一个不会让她情绪波动太大的距离。
他接续上江云的神经元:「你有寄养过人类么?」
蓝白就是最酷哒:「什,什么?当然!楚乌大人你想寄养崽崽吗,不如把崽崽放我家吧,我超有经验的,梳毛,洗澡剪指甲穿衣服,扎可爱的小辫子和温柔注视着它们直到着觉,我都很擅长……」
「不。」楚乌想到蓝白色的黏糊糊触须将会在小家伙漂亮的一头乌发上摸来rua去的画面就无法接受……
他问道:「请你替我问一下江章,能不能把兰利暂时寄养在我这里?」
「哎,哎?哎!」这边,江云大吃一惊。
虽然说兰利确实要比小黄可爱的多,但大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因为性子乖巧可爱就松口的人……
该不会是小漂亮主动亲近了兰利吧?!
「上次医生检查建议,和感情融洽的对象呆在一起,有助于她的心理健康。」
这么冷冷硬硬的解释,楚乌大人的心情好像不是很好,话说楚乌大人真的不讨厌兰利了么,也许这就是爱屋及乌……
兰利你小子,可以的啊。
江云转头就给江章发消息,对方爽快同意。
「可以啊,我哥同意了,他最近忙得很,好一段时间回不来,他还担心小黄欺负兰利,这样也好。」
意料之中的同意,可楚乌并没有感觉到稍微好受一点。
相反的,他感觉天更灰暗了。
兰利在贝芙的脑海里见到的画面都是零碎的片段,当男人真正走近的时候,无比迫真的压力兜头而下。
他很高,眼眸深邃,目测有一米九八,身材修长却并不瘦弱,只是站在一旁就无法让人忽视,隐隐有一种威胁感。
这威胁感不来自于同性的敌对,和皮特那坏小子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如果说皮特无意识流露出的是掩饰过后的挑衅,眼前的男人就是十成十坦然的漠视,好像整个房间里只有他眼里的唯一,唯一映出少女纤细的身影,其他家伙和机器人,不,应该说和石头没有区别……
他只在意贝芙。
兰利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挡住男人的视线。
他又扭头问道:“他叫什么?”
(这种人就该抓起来……)
“我不知道。”贝芙没心思去听兰利的心声,“你别去招惹他。”
她紧张地看着,如果打起来,他们两个,一个弱鸡仔,一个战五渣,对上一头熊,绝对毫无胜算,万幸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贝芙指了指太阳穴,很小声地说:“他这里有问题。”
兰利很快发现有哪里不对:“但他刚刚和机器人交流了,很流畅,而且,他进门后那只玫瑰金色的球怪一直密切关注着他,也许那是他的主人?”
贝芙冷冷吐槽:“不,他如果有主人的话肯定早死八百回了。”
拆家恶魔暴.力.份.子,一定会被弃养的。
兰利皱眉:“我想去和他握个手,你觉得可行么?”
贝芙倒吸一口冷气,她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如果你想变成独臂星人的话我没有意见,你都看到我经历过什么了,怎么会还想着要去找不痛快……”她停顿片刻,耷拉着眼睛抿起嘴角,“我是说,找死。”
他们的絮絮叨叨楚乌看在眼里。
已经开始偷偷说悄悄话了么……
虽然这只叫兰利的人类光从外貌来看,比黄毛顺眼的多,眼神很干净,带着不安的胆怯,但他是不是太逾越了些,有必要和小家伙贴这么近吗。
还好机器人将他们及时分开,分别送上两张检测台,但两人一左一右依旧在隔着空气唧唧歪歪。
楚乌几乎能通过这愈发急切的语气脑补,自家小人类一定是在安抚这没见过世面的蠢小子。
贝芙:“你别想,我不同意你靠近他。”
兰利:“你听听你在说什么,我是为了你好,至少要知道他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贝芙:“谁在乎神经病的想法。”
兰利:“我觉得可能有误会。”
贝芙:“哈,这个世界还有正常人么,我看你也不正常了,他就是一个混上怪物身份的癫佬。”
兰利:“如果他可以,那么我也可以。”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啪嗒一声,机器人给他下半张脸扣上一枚机械口罩。
楚乌点点头,非常满意。
他有诺唯公司服务机器人的高级管控权限。
小人类十天加起来都没有和他说过这么多话,虽然说人类之间交流频率会高些,但说这么久会口干的,不好不好。
“给那个人类加固,雄性人类比较暴力,她不需要控制,有我在会很配合。”楚乌吩咐。
贝芙识趣地闭上嘴,但机器人并没有给她戴上口罩,反而将固定住她四肢的伸缩束带卸下,尽数加到兰利的身上。
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金发小羊羔眼里全是难以置信:“呜……唔……哈?”(凭什么绑我不绑她……)
贝芙摊了摊手。
手被男人握住,她没动,任由他捏着,冰冷的触感让手指下意识蜷起,像是感到不安但很快熟悉并且安静下来的小动物。
兰利瞪大眼睛,扭动身体挣扎支支吾吾地更厉害了。
贝芙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但谁知道贸然行动的风险有多大,无意义的反抗毫无必要,至少现在他们都是安全的。
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那么幸运,呃,倒霉,她说不准这到底算好还是不好,以死亡为节点的一遍遍回档-
一系列检测做完,终于结束,楚乌打开出行泡泡,看了看两只坐在椅子上嘟嘟囔囔的人类。
主要是贝芙在单方面的输出,因为小老鼠根本说不过她,还被不停的套话。
兰利低着头,不高兴地甩了甩头发:“你的潜能太作弊了。”
(哪有这样说什么连想的都能听到的……)
贝芙都不屑嘲笑他:“拜托,你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她稍稍放下心来,兰利含混话语里落出只言片语的生活描述,同样是作为宠物,他显然过得要比她好很多,虽然相处对象是怪物们,还不止一只,但至少怪物没有伤害过他。
兰利不死心:“贝芙,你别这么犟。”(每次都自己一个人只想自己解决……)
贝芙很清醒:“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同意的,而且,你觉得,在这个世界里,这里有我们说了算的份吗?”
兰利太理想化了,稍微动动脑子,都会觉得荒唐。
在人类世界里,猫猫狗狗是能成为主人的好“伙伴”,可那不代表它们真的就有同样的地位了。
他们从来就不平等。
“想想吧,罗丝阿姨家脑门扎粉色蝴蝶结的那条白色小贵宾忽然和你说嘿,我打算考清北。”她顿了一下,“第二天恐怕就会有一堆疯狂科学家偷走那条小狗抱去做研究。”
贝芙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男人——这家伙恐怕就是球形怪物们实验品的成果。
如果代价是变成神经病,变成恶魔,变成阴晴不定的疯子,她宁愿兰利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就那么舒舒服服地继续没有烦恼的生活。
兰利沉默了。
他慢吞吞地说道:“你在担心我。”(总是这样,说话和淬了甜美却噎得要死的毒药一样……)
贝芙无语:“谢谢,我巴不得毒死你。”
这孩子能不能好好听话,抓一下重点。
兰利哽咽:“我也很担心你。”
(担心你没有逃掉……)
贝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再说些什么,不远处的神经病似乎忙完了朝这边走过来。
她快速说道:“总之,我不同意,你不要乱来。”
只有一颗泡泡。
几乎想也没想,楚乌将出行泡泡往兰利头上一摁,轻巧兜头装进去。
在后者震惊的视线里,他抱起还在发愣的少女,熟练地调整角度,让人以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坐在自己的胳膊上。
兰利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家蓝白球怪呢?
他坐在泡泡里沉思:“贝芙,你说的对,但现在好像是他要把我和你一起带走。”
贝芙悬着一颗心:“算了……见机行事吧。”
三人一球即将走出大厦,一名身材纤细的研究员飘逸着过来:“楚乌大人,瑞文博士很想您。”
楚乌脚步不停:“是么,我以为他对我已经没有兴趣了。”
“您应该去拜访一下瑞文博士的,他很想念您。”研究员浑身上下都遍布丝状触须,目光落在他怀中的人类身上,伸出一条触须想要触碰,“您对人类产生了兴趣么?”
楚乌不回答,没什么表情看了他一眼。
研究员的触须快速收回,齐刷刷举起来:“噢,我没有别的意思,黑发的小姑娘,理应如此,顶楼住着瑞文博士养的人类,也是黑头发的雌性,没准儿和您这只很合得来呢。”
这只浑身上下都是头发丝一样的七色彩虹头怪物说话的语调好怪,听起来让人犯困。
贝芙强撑着精神,却还是很快打起了哈欠。
楚乌看见怀里小家伙眼角的生理性泪光:“不去了。”
他抬脚正准备走出去,又发现泡泡里的金发小子只要叫一声,怀里的小家伙也必有回应的叫一声。
胸腔里的核开始闷闷转动缓慢。
“不,去看看。”楚乌忽然改变主意。
第28章 冲突
楚乌当然不是对两个人感情这么好有意见。
他只是想给小蘑菇多一个选择——黑头发的雌性, 外貌相仿,性格优势,比兰利还要多上两个共同点, 肯定更容易讨她喜欢。
研究员头顶的彩色发丝都飞舞起来:“好的, 楚乌大人,瑞文博士一直很期待您会回来看看他呢。”
“我不去看他, 只是去看看那个人类。”楚乌认真地强调。
研究员点点头。
乘坐通行电梯一直往上,通过一条长长的纯白色走廊, 末端是一间纯白的房间。
“到了,我在外面等您。”研究员接过装着兰利的泡泡, “我会照顾好他的。”
楚乌:“谢谢。”
贝芙本以为他们终于要离开这个像医院一样的地方,却没想到来到了更深处,这里看起来和刚才给她抽血的地方不太像,倒像是科幻大片里关押观察异种生物的实验室。
他们停在了一间房间前,房间有一扇全透明落地玻璃墙。
里面的人看见了她,缓缓转过头, 走向前来。
等等,是个女人?
她看起来不算年轻,约莫四十岁,穿着直筒两片式的浅绿色实验服。
她走得更近来到玻璃前,神态平静,贝芙能看见她温柔的棕褐色眼珠, 眼角浅浅的细纹, 一头齐耳的黑色短发里隐隐闪烁银灰。
视线往下, 贝芙瞳孔猛地一缩:从女人的脖颈往下, 层层叠叠新旧交错的疤痕与针眼遍布露出的肌肤,触目惊心。
女人伸出一只手, 放在玻璃上。
贝芙意识到,对方同样也在观察自己。
她慢慢伸出手去,还没落在玻璃上,里面的那只手忽然用力地拍打,整个人也跳过来疯狂地撞击。
女人眼里的平静骤然裂开,暴露出充满恨意的眼神,她用力地咬伤自己伸出的手,斑斑血迹的手在玻璃墙上胡乱涂抹着,状若癫狂。
贝芙吓了一跳,呆呆看着。
这显然和某人预期的完全相反,他眼疾手快地捂住怀里人的眼睛,快速走开。
楚乌无视了研究员的招呼,牵上泡泡,坐上通行梯下楼,大步流星离开诺唯-
当带白色篱笆院子的两层小洋房映入眼帘的时候,兰利还是小小的震惊了:“这看起来,这看起来……和人类世界的房屋完全没有两样。”
贝芙恹恹回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但我劝你不要被表象欺骗。”
他们俩被放在院子里,男人则先进屋去了。
兰利戳了戳一朵蓝白色的海葵,花盘上的触须感知到他的好奇,非常欣喜地卷上他的手指嘬嘬嘬,就像小狗舌头一样湿答答的。
“啊好奇怪的感觉。”他注意到贝芙的脸色不太好,嘴都白了,“你们刚刚去哪了?”
“一个纯白的房间,有透明玻璃墙,我看到了一个女人。”贝芙皱着眉,努力思考男人刚刚这样做的理由,“我觉得他在无声威胁我。”
兰利疑惑问道:“什么?”
贝芙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只是回想起来上面就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就像是在告诉我,不要想着反抗,不然下场就和那个女人一样,我觉得他应该带你去看,而不是带我。”
“已老实。”她抿了抿嘴,走进屋子。
兰利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跟上去。
楚乌正在屋子里拆江云闪寄过来的包裹,大大小小一堆,说是食物和布料之类的日耗必需品。
贝芙走进门来就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把足有小臂长的锋利长刀,用力地戳进牛皮箱子里,纸壳板发出一声幽幽怨怨的哀鸣。
“……”她默默放轻脚步。
是威胁吧,绝对是无声的威胁。
楚乌先把装着食物的箱子细细检查一遍,确定除了垃圾还是垃圾,没有任何有算得上是合格营养能量的食物。
这还不如自己做的饭,她肯定不会喜欢……
他随意丢开,然后去开下一只箱子。
然后,贝芙看见兰利眼睛一亮,走过去从男人丢开的箱子里扒拉出两个拳头大小的土褐色环形不明物体,上面簌簌掉落血红色的碎屑,模样像甜甜圈,看起来就很不详。
兰利递给她其中一个:“尝尝看。”
“你确定能吃?”贝芙掂量着捏了一下,沉沉的,有种硬胶的手感,指甲掐进去有阻力。
兰利点点头:“你一定会喜欢的。”
贝芙想起今天吃到机器人给的黑巧味“奶片”,犹豫一秒钟,闭着眼睛把“甜甜圈”塞进嘴里。
“我……”
油脂的焦香唤醒味蕾,看起来酥脆的外壳实际上咬起来又韧又香,非常的有嚼劲。
已经十几天没有吃到肉的贝芙,在咬下第一口的时候,根本无法控制鼻子一酸。
楚乌嗅到空气里忽然丰盈的酸涩甜蜜气息,扭头就看见少女嘴里叼着垃圾零食,眼泪汪汪委屈极了。
他一把扯掉垃圾食品,一个箭步冲进厨房端出小人类的饭。
贝芙:“?”我肉干呢?
楚乌紧张得不得了,要知道很多人类习惯了某一种食物,忽然换掉都能对它们脆弱的肠胃造成负担。
小家伙一定是硌到牙痛哭了,该死,就应该先隔离兰利一段时间。
他弯腰,语气放得温缓:“吃这个,那个坏,我们不吃那个。”
贝芙气得浑身颤抖:“我要吃肉。”
“不要黑色的?”楚乌转身回到厨房,快步又端出来一碗。
贝芙两只手都握成了拳,咬牙切齿:“去你的黑米紫米薏米红豆绿豆甜豆……”
兰利从没见过这样的贝芙,她看起来就像一只炸毛的猫,下一秒就要变成四处弹射的炮仗,甚至不需要引线点燃,因为根本拿罪魁祸首没办法。
他拉住她的手:“冷静,冷静。”
楚乌眼刀嗖嗖地扎过来。
“贝芙,深呼吸,深呼吸。”兰利弱弱地把甜甜圈塞她手上,“并且,我还有一个。”
眼看神经病伸手又要来抢这一个,贝芙忍无可忍。
她啪得打在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上,手背很快就起了红印子。
清脆响亮一声,兰利看呆了……
“我只是想要握手你都担心我缺胳膊少腿。”他干巴巴感慨,“而你,贝芙,你是真正的勇士。”
这一点也不好笑。
贝芙把肉干味的甜甜圈往嘴里一塞,梗着脖子吧唧吧唧嚼着,完全不看男人的反应,大有掩耳盗铃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楚乌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鼓着腮帮子的护食小仓鼠。
他伸手就拽起一旁唧唧歪歪的少年。
冰凉的指尖擦过脖颈,兰利打了个激灵,脑海里幽幽怨怨地冒出一个想法——都是你的错,就该把你丢出去。
这想法当然不是他自己的,那就只有可能是【通感】过来的。
“怎么就我的错了。”他挣扎着站定远离男人,“贝芙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明明是你这家伙的错。”
“等等……”贝芙震惊,甜甜圈也不吃了,“你说什么,你在和他说话?”
“当然不是,我只是感觉到了这家伙脑子里的内容,就一点点。”兰利解释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一脸委屈,“不是我主动的,是他碰到了我。”
他摸了摸后脖颈,感觉凉飕飕的:“话说回来,贝芙,你没试过和他交流么?”
贝芙狠狠地咬着甜甜圈,吧唧吧唧嚼出声:“试过,不可能,没可能,唔嗯,完全无法沟通,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
楚乌看着两只人类亲亲密密地互动,而自己完全被排除在外,牙都咬碎……
核里好像有小虫子在里面不安分的爬来爬去,钻来钻去啃得哪里都是碎屑,尽管他知道这不可能,他的核晶莹剔透,完美无瑕,坚固无比,更是不可摧毁。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两只小家伙嘟囔完之后,全程完全无视他径直上了楼。
……他们想要说悄悄话。
楚乌很不想承认自己在偷听,但他的神经元老老实实地这么做了,贴伏在阁楼的地毯下面,对于地毯的存在非常不满意。
于是,他听到一个非常高频率的词汇。
每次金毛用湿哒哒的眼神看着小人类的时候就会嘟囔那个音节,然后小家伙就会很无奈地开始发出叫声,就像是在回应,有来有回的非常融洽。
如此反复几次后,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那两个音节就是小家伙的名字,人类世界的名字。
楚乌看不下去。
他眼睛都红了。
这么久都没有获得足够的信任,而兰利和她相处了不到半天,他们就有说有笑地交换名字,放心地分享食物,甚至还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内休息……
她对那只顶着一头小羊羔毛般金发的邪恶小子,毫不设防。
完全忘记自己和对方不是同一个种族的某人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棕黑色的,虽然说不上柔软,但手感也很不错,为什么她不摸,她应该摸摸他的。
楚乌深吸一口气,接续上前辈的神经元:「我觉得你的建议糟糕透顶,我就不该把兰利带回来。」
前辈正在忙着清理涌进家里的冬蝇,这些烦人的玩意儿最近好像被什么吸引,大批大批地从地界涌出。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只是看着这些画面,看着贝芙和他这样,我就完全忍不住脑海里的那个念头。」
楚乌把神经元偷偷摄下的几个玩闹视频,还有最后两人一起坐在毯子上头抵着头亲密无比的照片发过去。
前辈:「哎?是叫贝芙么,很不错的名字,我以为你会为她起一些更适合你风格的名字比如小黑或者墨墨之类的。」
楚乌有些沮丧:「不是我起的,她本来就有的名字,也不是真名。」
「嗯人类当然没有真名……画面看起来很温暖啊,人类家庭里经常会出现这样可爱的相处时光,你应该能感受到,他们很放松。」
前辈:「对了,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什么念头?」
楚乌:「我想把兰利安乐死。」
前辈:「O.o……」
前辈:「o.O……」
前辈:「你从哪里学到的?」
楚乌:「《异界生物安乐死的一百种方法》.pdf【已接收】」
楚乌:「小乙发给我的,如果江云的哥哥同意……」
「够了,我会没收小乙的乱七八糟藏书。」前辈腾出一条腿擦了擦汗,「首先,擅自伤害他人珍视的异宠是非常不对的行为;其次,你的想法很危险,兰利只是一个脆弱的小人类,你要负起责任,即便只是寄养,我们说好的不是么。」
终于打死最后一只冬蝇,他看到楚乌最新的消息。
「我知道,我会有别的办法对付他的。」
前辈:……
拜托,那是人类哎,最弱的食尸虫都能把它们吓得半死,一定要这样如临大敌么。
话说回来,这孩子该不会是在嫉妒,呃,有可能么?
前辈想了想,还是叮嘱道:「有些人类会对伤害他们重视之人的对象报以顽固深沉,直至自己毁灭的恨意,那个时候可就不是讨厌那么简单了。」
楚乌没有回答。
他盯着前辈传过来的那几个字看出了神——重视之人。
重视之人。
楚乌花了几秒钟想清楚这几个字的含义,然后感到非常荒唐。
他马上从江云那要来了江章的神经元,然后询问了一些关于兰利的问题,包括宠物店以及诺唯返检的一系列资料。
很快猜想得到了验证——兰利确实是在他发现贝芙的那次裂隙笼域中被公司收容的。
他们之前就认识,因此,会产生依存感而格外信任彼此再正常不过。
江章还给了他一份关于兰利的过往记忆存档。
楚乌没看,人类的大脑就像一块会缓慢消磁的磁石,能留在里面形成记忆的部分多半和浓郁的情绪有关联,反复浸透情绪的片段记忆会愈发牢固。
他不想自己的神经元沾染上其他人类的气味,也不打算窥探兰利的隐私。
而且,人类从来就不喜欢被窥视隐私。
他只是偷偷看了一眼贝芙对于居住条件的喜好,就不自在了好几天,忐忑不安如果被她发现的后果……
一定会被当成变态,或者不正常的家伙。
他难以控制思维发散。
资料上显示,这两个人并没有亲缘关系,那为什么贝芙会这么亲近兰利……
楚乌感到巨大的无力感:自己对于她的了解都不能用少来形容,简直是贫瘠。
每一只人类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性格,而他,居然一直用前辈给的手札里面的通用记录对待他独一无二的宝贝,幸好现在还来得及。
“贝……”
小巧而简短的音节。
“……”贝芙。
楚乌跪坐在那儿,感受着牙齿落在唇瓣的轻微重量,生涩地练习了几遍发出浅浅的气音,直到完美无误,也不曾将她的名字宣之于口,仿若噙着一触即碎的花瓣。
他想,四肢百骸缓缓浮现起来的酥麻感也许是因为项圈带来的影响——贝芙亲近兰利,而他想要亲近贝芙。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但又生出细细密密的蜇刺感,可兰利能让贝芙高兴或是开心,那么这些微的异样便不值一提……
而且,他会从他们的相处里学到很多。
见楚乌没有回消息,前辈又絮絮叨叨啰嗦上了。
「虽然说雄性人类大部分都是爱捣蛋的活泼麻烦精,但也正是这种性格才讨小姑娘欢心哦,人类的心情是很容易被环境和他人影响的。」
「只是寄养一段时间不是么,这是一个很棒的观察机会,让贝贝放松,逐渐和你亲昵起来。」
楚乌:「我明白了,谢谢。」
他终于整理并控制好躯干中四处游走的神经元,双手放在胸前,仰面躺在地上。
二楼楼梯转角处冒出俩小脑袋。
兰利有些不太放心:“他在做什么?”
“不知道,不用管,也许是死了,那样再好不过。”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的贝芙完全不在乎,她扯了扯脖子上的项圈,用力之下脖颈传来些许扼窒的压迫感。
兰利并没有察觉到尖锐又刻薄的语气下隐隐压着来源不明的怒火。
他有些疑惑:“贝芙,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怎样?不是这样冷漠,冷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贝芙头也没抬,拉开冰箱门,“你什么时候开始以为很了解我,刚刚么,那你真是有够了解的。”
她取出一瓶矿泉水:“我认为我已经够关照你了,至于他,你觉得我应该有什么好脸色?”
兰利跟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担心你……)
“那是什么意思?”贝芙冷冷说道,“我应该讨好他?我试过了,兰利,没用,你不会想知道最开始我为了一口吃的有多卑微。”
“而我切身的经验表明,处在不对等的地位上,你连发声的资格都没有。”她拧松矿泉水瓶盖子,“他只要用一点点力气,就像这样。”
“我的脑袋和我的身子,然后它们。”贝芙用力。
瓶身变扁的同时,啪嗒瓶盖弹飞,水顺着苍白的手指乱七八糟淌下。
她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随手把捏变形的瓶子拍在他胸口:“你想替我收尸?”
兰利呆呆地摇了摇头:“不。”
“那就别管我怎么看他。”贝芙无视了在沙发前面地毯上硬挺挺躺着的男人,跨过他往沙发上面一躺,两条腿都盘起来,脑袋以一个对脊椎不太友好的方式别扭缩着。
兰利还傻站在那里。
她扯了扯嘴角:“吓到了?我开玩笑的。”
兰利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挪过脚步,把弹到男人腿边的矿泉水瓶盖捡起来,然后才抱着那瓶水坐上沙发。
“你,你们平常就是这样?”他抬了抬下巴,“这样相处的?”
贝芙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不是看到了?”
兰利解释道:“我看到的,呃,画面是不连贯的,怎么说,有时候只是想法或者念头,有时候像照片,只有印象比较深刻的部分会很清晰。”
于是贝芙简单地说了一些过去发生的事情。
当中有挺多部分可以说得上是惨烈,现在回想起来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她摸了摸脖子上的项圈,干笑两声。
兰利皱眉道:“我感觉你说的这些听起来,还有那些画面里,他就不像一个正常人。”
“拜托,我早和你说了他这里不对劲。”贝芙点点太阳穴。
“不是,我是说,你不觉得他的举止像某方面有缺陷?”
这是什么屎一般准确的形容,何止是某一方面有缺陷啊,这狗男人整个人都是黑不见底的深坑。
贝芙哼了一声,没说话,整个人都恹恹的,歪着脖子像是要陷进沙发里去。
兰利从箱子里抽出一只小抱枕:“困了吧,眯一会儿。”
贝芙费力撑着眼皮,摇了摇头:“不。”
“没事,我不会有事的,我对你保证,不会去招惹他,不会有事的,贝芙,相信我。”兰利的声音有些清脆,放低音量的时候略微沙沙的,听起来很顺耳。
直到见她慢慢闭上眼睛,兰利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沙发上下来上了楼。
楚乌调整了很久,听着两只小人类有一搭没一搭的叫声,确定自己已经能够接受多出一只人类的现状。
他坐起来,看着小家伙睡着之后的样子。
最开始,她要很久才能睡着,总是睁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就算是睡着了,也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胳膊和手都蜷在胸口,而且眼皮颤抖得厉害,时不时会无意识地皱眉,像是在做噩梦。
有时候,楚乌听见她半夜惊醒,坐在床上,眼睛里不停地往外流出液体——无声的哭泣,一开始带回家的人类总会有一段时间是这样的,医生说习惯就好。
但他没法习惯。
楚乌知道,自己的出现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他只是默默坐在墙壁里,看着黑水沉默地流淌下来,在床边积聚成一滩……
楼上的脚步声轻微。
兰利抱着一张毯子蹑手蹑脚地靠近,他没想到在地上“装死”的男人忽然坐起来了,面无表情就坐在那儿不知道在深思什么。
贝芙一贯睡得很浅,只要有一点点声响都会醒过来,身上落下来些许重量,模糊感觉有人在给她盖毯子,动作很轻。
也许是兰利,神经病只会在沙发前用一双眼珠子盯得她脊背发凉。
她迷迷糊糊想着,没有睁开眼睛。
楚乌很想碰碰她的额头或是眉心,很想让她睡得更舒服一点,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做。
兰利蹲在一旁,一手握拳抵着下巴,拿不准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不想自己和贝芙“玩耍”,可之前在沙发上自己都握住贝芙的手了对方还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如果说不介意,那干嘛抢掉自己取来的毯子。
而且,他那张面瘫脸,看起来诡异的深情。
伸手要毯子的时候有多面无表情的冷酷,给贝芙盖上毯子的时候就有多面无表情的温柔,一种与周身气质格格不入的突兀割裂感出现在他笨拙的动作上。
兰利一边往门口走去,一边比划着几个手势。
楚乌没看懂,但大概能明白他想要自己跟过去。
兰利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栋带院子的小房子和人类世界的差不多,他想到了一个绝佳的沟通方式。
这儿有泥土和树枝,图画最容易表意……
兰利物色好某株低矮的灌木,走过去伸手想要掰下一段枝桠,快要碰到的时候,他后脖颈发凉,胳膊上忽然起了一连串鸡皮疙瘩。
下一秒。
他被一双手推开,趔趄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灌木”一瞬间膨胀炸开挣出长长的尖刺,尽数扎在男人的臂膀上。
“啊啊啊啊啊!”
少年清脆的尖叫直冲云霄。
楚乌:“……”
他听到屋子里的脚步声,小家伙被吵醒了,她才睡没一会儿,前辈说的对,雄性人类就是爱惹祸的麻烦精。
门砰得被踹开。
贝芙快步流星跑过来:“兰利?兰利,没事吧?”
兰利缓了缓神,指指楚乌,又指指那个灌木,结结巴巴道:“我,他,他推我,然后那个树……”
“他推你?!”
“嗯,但是……”
“没有但是,都说了不要靠近他!”大脑一片空白,耳膜里狂乱的杂音嗡嗡作响,贝芙根本听不进后面,眼瞳颤抖着上下打量一通,确定没有缺胳膊少腿,然后一把把兰利拉到身后。
她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一般热燥滚动,眼睛发热像是要流出什么液体。
贝芙忍无可忍道:“有什么冲我来,无论你想要做什么就算杀了我也好。”
她一字一句说着,步步上前,活像一只护犊子的母狮子。
就算是听不懂,楚乌也看明白了,这一连串带着辛辣气味的叫声表示排挤与愤怒。
可是,为什么?
楚乌有些迷惑,看着走到近前的少女。
那双黑眼睛因为生理性的水汽氤氲而更加发亮,此时此刻里面盛满怒火,只针对他的怒火。
“不管你用了什么手段把兰利也搞到这里,不管你想要什么,都没门。”贝芙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推搡。
兰利倒吸一口冷气:“贝芙,别。”
男人后退一步,手往后撑摁在灌木丛上。
贝芙甚至已经想好了对方纹丝不动而自己白费力气的狼狈模样,没想到这么容易能推动。
她努力把话说完:“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伤害他。”
意料之外的是,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开了。
“他没有,他没伤害我。”兰利着急得很,终于找到机会见缝插针辩解,“是他受伤了,为了保护我。”
贝芙忽然觉得手黏黏的。
她低头,手掌上一片红,石子路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一直到门口。
第29章 伤口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兰利很快把刚刚发生了什么简要说了一下, 贝芙看了看那些平平无奇的灌木,有些难以相信,但手上的血迹做不了假。
坐在泳池边上搓完手, 她一巴掌摁到金发小卷毛的脑袋上:“你为什么不早说?”
兰利弱弱为自己辩驳:“我以为你能听到我在想。”
贝芙:“……”
就刚刚, 她又急又气,一出来看见一个站着, 一个坐着,站着的一脸不悦, 坐在地上的那个满脸惊魂未定,瞬间脑补了一大箩筐不好的画面。
神经病总是穿着各种款式材质不一, 颜色却永远是黑色的打底,那张脸万年不变的死人白,也没有什么表情可以说得上是冷酷嫌恶地看着在地上的兰利。
她一股冲劲儿上头,根本没有来得及注意心声。
而且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完全看不出来受伤了……
不,等等, 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好像很轻地蹙了蹙眉,看起来像是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至少,要去看看他的伤口怎么样吧。”兰利伸手比划道,“那个刺有这么粗, 这么长, 全扎他身上了, 我一点事没有。”
贝芙拒绝:“要去你去, 他又不是因为我受伤的。”
兰利做了一个推的动作:“你确定?你没份儿?”
“那是他活该。”贝芙甩掉手上的水珠,“他明明可以躲开的, 他哪有那么弱,而且你来院子里干嘛。”
兰利摸了摸鼻子,干巴巴地哈哈两声想要糊弄过去。
贝芙狐疑地眯起眼睛:“你想走?”
兰利不说话,只猛地摇头,要是贝芙知道他居然想和神经病交流沟通,恐怕就不只是挨训那么简单了。
他想得没有那么复杂,也不在乎后果。
如果能从那个男人身上获得跻身怪物世界的方法,那是最好不过,如果不行,最差的结果——至少代替贝芙。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里,贝芙是不爱和人打交道的臭脸小猫,那现在他就要做一只伶俐的乖巧小狗。
现在……
轮到他勇敢地保护她。
兰利看着眼前少女清瘦素白的脸。
她白得好似一张纸,风一吹就碎裂,一双水润眼瞳隐隐藏着担忧,似林中时刻警惕的鹿。
在老鼠沟里的贝芙也很白,是遍布泥水污垢肮脏垃圾堆里鱼眼睛中唯一一颗珍珠。
她大概不知道,那天清晨,在罗丝阿姨身后穿戴整齐的他,在女人摁响门铃看到里面走出来的人是她,那一刻自己有多紧张。
幸运的是,贝芙不记得他,这很好。
还没有被罗丝阿姨领养前,在老鼠沟的那些日子,他昼伏夜出,用一顶毛边的烂帽子将头发包得严严实实。
——为了避开那些找乐子的家伙们。
头发太扎眼,好几次被抓住差点烧到脸,拼了命才跑掉。
兰利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想过要推光所有头发,如果他没有这头白金色的头发,看起来和任何一个普通男孩都没有区别。
而贝芙,贝芙和他完全不一样。
她很漂亮,漂亮到和老鼠沟格格不入,安静得像是一幅画,即使瘦弱纤细,行动之间也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美感。
在没有秩序与监管的环境里,这样过分的美貌会给她带来多少问题可想而知。
但贝芙和他不同,她完全不遮掩。
兰利为此而感到羞愧,他比贝芙要高,要强壮,可他面对那些混混的第一反应是回避,是想要把自己惹麻烦的头发藏起来。
他们又出奇的相似,同样沉默寡言,对生活逆来顺受。
他看到过一次。
被堵在巷子角落的少女,和好几个衣着打扮看起来就条件优渥的男生,她不配合对方的调笑,只是无声的反抗。
兰利暗暗捏紧拳头。
他知道巷口餐点店里系着围裙的坏脾气大妈几分钟之后就会在这里教训新来的小工,于是偷偷地推倒了放在那儿两人高的泔水桶。
很快,他在大妈的斥责里听见那些男的嫌恶大叫,最后不满离开。
从巷子里走出来的贝芙头发湿漉漉,手肘膝盖都有擦伤,衣衫也帖在肌肤上,显露出起伏的曲线。
大妈的人身攻击是无差别的,兰利几乎能清醒回想起来那些词汇有多露骨下流。
可少女恍若未闻,蹲下扶起泔水桶,然后不紧不慢地离开。
她总是这样,淋湿的衣物毫不在意,他人的谩骂全然不在乎,仿佛什么都影响不了她,从不张扬,也不掩饰自己,面对所有的恶意都坦然接受。
可她也会痛,会哭。
她厌丧的外表下跳动着生机勃勃的心。
在他看到的片段里,她艰难喘息,哭得撕心裂肺,眼泪像蛛网在苍白的脸颊上划出破碎的痕迹。
兰利不知不觉屏住呼吸,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脸。
贝芙皱眉拍开:“发什么癫?”
“……”兰利尴尬收回手,“没什么。”
他轻咳一声,认真强调:“我不会走的,这个世界里我只有你,而你也只有我。”
(我们相依为命……)
贝芙宁愿自己没问过。
“够了,听起来好可怕。”她怎么不知道小金毛的煽情心声听起来比普信男更让她起鸡皮疙瘩。
她叹了口气:“还是去看看他怎么样。”
兰利眼睛一亮:“我就知道。”
(一直都超级好心的贝芙……)
贝芙有些不自在地躲开他的目光:“比较滥好心的是你才对。”
她和神经病可是有生死过节。
他就算被扎几下又怎么了,他最好伤口感染不治而亡死掉……
那才是完美的下场啊-
房屋内,楚乌犹豫着。
原本,他可以取消拟态变成本体,然后再变回来,这样拟态身体上的组织伤口都会被自动修复,但胸腔内的核一直不稳定,不稳定的后果就是重构拟态身躯的细节上容易出差错。
比如多出几只发光复眼或者异色瞳孔之类的。
他不能冒任何惊吓到人类的风险。
因此只能采用一些比较简陋的方法修复——把这些洞状的伤口通过某种方式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创面,再一次性用束状神经元补足。
右手手指嵌进左胳膊的皮肤里……
他的拟态很逼真,完美复刻了人类的器官、肌肤与毛发,唯一一点问题是,大部分时间会疏忽于控制体温。
冰冷的红色体.液在血管内游走,它们其实是神经元的一部分。
楚乌对于抠自己的伤口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只是手上的动作让脑海里隐隐约约掠过一些零碎的片段。
好像在什么时候,他的指尖曾经嵌进过有温度的,滚烫的,温热的皮肉?
楚乌忍不住走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脚步声响起。
贝芙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副具有冲击力的画面。
赤.裸着上半身的人就站在客厅里,背对着她,线条流畅的后背肌理随着动作耸起,垂落的棕黑发丝衬得侧着的半张脸更加苍白。
他似乎有些意外,僵在那儿。
兰利大呼小叫着尝试挡住贝芙的目光:“不是,你在做什么?”(这里还有女孩子……)
贝芙眼眸微动。
视线落在那条淅淅沥沥淌血的胳膊上。
蜿蜒的红如细细的毒蛇从左上臂的伤口处往下,一条一条汇到手背,再聚集到指尖滑落。
看起来很痛……
一阵过电般的酥麻感让她浑身颤栗,贝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头皮发麻的源头。
快意。
她突突跳动的心脏在兴奋,因为什么?
她应该感到歉疚不安,事实上,她的内心也在不停地催促她过去看看男人的伤口,毕竟伤上加伤是她的手笔。
贝芙开口:“兰利,去阁楼,无论听到什么,别下来。”
“可是……”
“没有可是。”她不容置喙。
在金毛小老鼠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的下一秒,贝芙几乎要屏住呼吸,才能抑住那种迫不及待,慢慢走到男人的身旁。
楚乌同样屏住呼吸,才克制住没入地板遁逃的冲动。
当少女的目光落在他左手指尖的时候,鼻尖嗅闻到令他身躯一窒的甜美气息。
很淡,却汹涌无比。
楚乌眼瞳翻涌晦暗,右手下意识用力,神经元被扯断的痛楚让他短暂清醒过来。
可那气息渐渐逼近,编织成铺天盖地的网,一如她轻盈无声的脚步,方向却是没有分毫偏差地走过来。
网的目标,她的目标,都是他。
“你受伤了。”
“真可怜。”
楚乌迷茫地看着身前的少女,听着她无比柔软的不明呢喃,如果刚刚还想要躲开……
现在,他只想和她待在一起。
贝芙眼底火光跳跃,嘴角无意识地翘起一点儿。
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胆量,拉住他受伤的那条胳膊,却确定他会顺从地坐下。
贝芙的注意力全在伤口上,自然也没有看见男人克制,热切而又隐晦不明的视线。
楚乌坐着的高度,好像只要稍稍往前倾就能陷入她充盈香味的怀抱。
他见到过一些博主是怎么吸他们的宠物的:将脸贴近肚腹,从最柔软的部分一路往下,捏捏欲拒还迎的手掌,揉捻白皙细弱的根根手指……
或者舔一舔稍微用力就会泛红的脖颈处皮肤——它们像小蝴蝶一样的肩胛骨就会漂亮轻盈无比可爱地颤抖起来。
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么做。
这一刻,他忽然萌生了尝试一下的念头,但紧接着,楚乌就思绪一片空白了。
贝芙在碰他。
动作很小心地避开那些伤口。
指甲以一种很轻却很有存在感的力气从他的小臂自上而下地划过皮肤。
那双水润的黑色眸子亮得灼人。
楚乌一直知道她的眼睛很漂亮,清浅锋利,半垂掩下的睫毛遮住里面他无法理解的情绪。
指尖划刻……
他很白,很快就起了一道白色的印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红。
局部皮肤因为受到刺激导致毛细血管收缩挤压,血液缺失导致发白,然后是细微血管的破裂——就像里面也在流血。
对于身体而言,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一种完全不会有任何疼痛的伤害。
贝芙想起自己在图书馆借阅的一些资料,想起刀片摁在食指拇指指尖轻轻用力的那种充实感。
男人说了一句什么。
这声音低沉而沙哑,似乎在诱惑着她加大力道。
贝芙还想再划,被捉住了手。
“很痒,不要这样做。”楚乌喉结滚动。
他清晰地看见自己躯体内的神经元缴械投降裂开成一条条细丝,贪婪地跟随着若即若离的指尖游弋在肌肤皮层下,却无可奈何。
不能这样下去……
然而,下一秒,楚乌管不了了,因为她的手直接贴伏上了左臂伤口,随意抹过破开的边缘,从那儿极快蔓延至整个身躯仿佛过电一震。
他的额头完完全全抵靠在她的肩膀上,强忍着不让闷哼的声音溢出来:“嗯……”
贝芙能感受到他握住自己的右手在颤抖。
很痛吧。
这痛也要让你尝尝,大可以捏碎我的手腕……
她地想着,完全不在乎,手指从男人左臂上方错开一点点,愈发用力戳进那新鲜的口子。
浅浅的,窄窄的,黏腻而湿润的伤口,像沉默裂开的嘴,任白皙的指尖玩弄,肆意挑逗。
贝芙听到他极压抑的喘息,大脑产生一种模糊的错觉。
她似乎在侵略。
……以一种恶意却被默许的方式。
她在隐秘地报复,而他一无所知。
连带着幻想如膨胀的泡泡从心脏的腔室里悠悠飘出——手下的人完全没有任何退开的动作,似乎在等待,或者说期待,期待自己的更进一步,这种想法刺激到她,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贝芙没有看见,那双眼睛,蓝灰色的眼眸因湿润而迷蒙,黯色滚动无边。
楚乌竭力抑制住喘息的冲动,即便那张铺天盖地的网愈发收紧,将他勒得密不透风,似条被甩到岸上只能无助徒劳翕张鳃部的鱼。
痛楚对于他来说微不足道,或者说,他没有太大的感觉。
但当那股让神经元都震颤的好闻气息与些微麻痒联系起来的时候,楚乌第一次感受到痛凝成红色的死结,贪恋地诱惑他沉沦,让干涩的口腔无意识吞咽着渴望更多。
胸腔内的核在转动,速度快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频率。
他难耐地抵蹭,仅仅只是额头与肩膀一小块的接触,完全不够。
他能感受到她的热量,如此温暖,随着心脏脉动的节奏,源源不断蔓延至指尖,触碰到他滚烫的创口。
他在因为她而变得有温度,这种变化不受主观控制,完全由神经元主导——它们都在变得活跃,前所未有的活跃。
楚乌眼神发直,放空自己。
雨季要来了,冬汛潮期前,将会有一场漫长而无可避免的滂沱大雨。
觅食需要提上日程,否则,按照这样的发展下去,他一定会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情。
“……”
无比安静的空气中,额头抵靠在自己肩膀上的男人似乎是在忍痛,身体微微颤抖,忽然呢喃出声。
含混的两个音节,微微发哑的低沉,听起来有一种无比珍视或是迷恋不舍的错觉。
他的吟声……仿佛示弱的求饶。
贝芙恍然间回过神来,指尖沾染的红色尖锐撞进眼里,一瞬间大脑猛然清醒,她后退两步。
男人坐在沙发上没动。
他睁着一双雾蒙蒙的霾蓝色眼睛,眼睑下方泛着一抹红,表情是罕见的无措与丁点儿委屈,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停下。
这个反应,看起来不像是痛,反而像是被欺负得难受,还是那种说不出意味的“欺负”。
贝芙觉得自己是鬼迷心窍了。
她居然觉得他这个样子让她非常的……
贝芙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心跳加快,血液流动让手脚都发热。
如果说刚刚进来第一眼看到他胳膊上的血心里只是升起隐秘的快意,现在看到男人无辜茫然还委屈的模样,她心里逐渐涌出粘稠的罪恶感。
是报复的快意?
还是歉疚的罪恶感?
贝芙不知道,她也不想去在乎,事情已经在冲动之下发生,她指尖沾染鲜血,再去纠结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类,真是一种奇怪又善变的生物。
对强大无法战胜的对象会生出本能的畏惧,可当知晓这么一个强大可怕的家伙也会受伤流血的时候,她却感到兴奋,心脏砰砰跳动。
指尖发黏的血在提醒——他并不是无坚不摧,无可撼动,无法逃离。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贝芙心情很快调整好,她随意地捻动一下手指,慢慢后退,确定他只是坐在那儿,没有任何反应,脚步轻盈上了阁楼。
楚乌叹息着掩住脸,懊恼又委屈,要是忍住没说出口就好了。
他闷闷不乐的自己剔开伤口,和往常一样粗鲁的动作要比少女指甲刮擦痛上百十倍还不止,但核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伤口越新鲜,修复愈合的速度就越快,不过是短短几次呼吸的时间,肌理组织就已经快要联结完毕。
楚乌的动作有几秒的停顿。
她明明很讨厌自己,却还是帮助他。
虽然没有什么作用,人类的力气太小了,根本不足以破坏神经元,即使它们已经碎裂,也坚韧无比。
指腹摩挲过她触碰过的地方,舍不得抹除这份气息。
楚乌最后还是选择疗完伤,毕竟弄脏地毯还要花钱买,而他的钱包已经瘪瘪,再拜托前辈的话也太说不过去-
兰利正在专心致志地打着毛线,要不然他只能干着急,耳朵却一直竖起来听着脚步声。
他看到少女指尖的血,并不多,看起来也不像是她的。
兰利惊讶:“你给他包扎?”
(这种事情还是我来做比较好吧……)
他放下毛线棒,抽出手帕拉起贝芙的手。
“并没有。”贝芙摇了摇头,又想到什么,“ 不过如果你想的话,现在可以去给他包扎。”
紧接着,她看见金发小羊羔好看的蓝眼睛失去焦距几秒,就像之前那样。
兰利在看刚刚发生了什么。
“你。”(太冒险了……)
听起来他很着急:“贝芙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幼稚,小孩子撒气一样抠人家的伤口。”
(你难道是想让他伤口感染死掉吗,万一他生气怎么办……)
“呃。”被猜到了呢。
贝芙抽出自己的手:“我也从来不知道你和老妈子一样啰嗦。”
她舌尖顶了一下腮帮子:“他才不会有事,那种反应……”
贝芙后知后觉。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刚刚让他爽到了?简直难以置信,她一下子脸就沉了下来。
兰利有些焦虑:“我们得想想办法。”
(至少得包扎或者表示一下安慰之类的,这是促进关系友好发展的好时机……)
贝芙蹙眉:“确实得想想办法。”
这该死的神经病也许有某方面的特殊癖好。
嗯?
等等,这小子的心声不对劲,什么促进友好关系发展?
“你到底在想什么?”她盯着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看不出个究竟。
兰利不说话,眼神飘忽。
好险,总是忘记贝芙可以听见他在想什么,这个潜能也太bug了,他又不能一辈子在贝芙面前当哑巴。
贝芙想了想:“如果你想去讨好他,那就试试看吧。”
虽然她还是不太相信男人是出于保护兰利的目的才受伤的,但证据都摆在胳膊上了。
而且兰利和她不一样:他是合格有证的宠物。
这个世界有法律这种东西么?贝芙还是第一次想这个问题,但如果有,法律保护的对象肯定不包括人类。
兰利惊讶:“你放心了?”
贝芙鼻子里哼出一声:“不。”
不放心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会偷偷摸摸做不允许做的事情,小孩都这样。
自己又不是罗丝阿姨,之前的反应实在是太过激了,搞得去她好像很在乎这个十六岁的小卷毛一样。
蓝色的大眼睛又圆又亮,看起来就像是在撒娇。
好吧,她承认……
她只是有一点点在乎兰利,希望他好好活着,不要受到任何伤害,至少不要经历她遭遇的那些。
贝芙咳了一声:“我只是尊重你的想法。”
兰利清脆应道:“我就知道。”
当最后一缕橘黄色从天窗褪尽,阁楼的墙壁亮起柔和的明亮光线。
即使这间房屋外表看起来和人类世界的房屋一般无二,很多家具都多了特殊且摸不着头脑诡异功能。
比如说会随着饭点亮起的壁光——现在该吃晚饭了。
自从吃过机器人给的黑巧味奶贝和兰利给她的肉干甜甜圈后,神经病在贝芙这里的印象分瞬间变成负数。
他已经不能用脑子不好使来形容了,如果是故意的,他简直是坏到没边……
兰利有那么多好吃的,为什么她只有粥?
是因为她不值得被好好对待么?
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楚乌收到江云的问好。
「楚乌大人!兰利怎么样,待得还习惯么?」
楚乌:「你确定他很安静乖巧?」
他完全没有打半点儿折扣地把傍晚在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江云。
某只球球很震惊:「呃,话说大人您为什么会在院子里种骨针木,你就不怕小漂亮被扎到么,人类可是很很容易受伤的!」
楚乌:「……」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自从换了拟态环境之后小家伙大部分时间都非常安静地窝在二楼阳台上,甚至都没有下来看看院子里的花。
骨针木是花材的一种,成熟的肢节部分还能用来做菜,他没想到兰利这么皮。
楚乌看了看时间:「我要做饭了,你家那个有什么不吃的么?」
「啊,兰利很喜欢甜食,讨厌一切糊糊状有泡泡的食物,不吃太咸太油太腻的,不能多吃太甜的……」
楚乌皱眉:「这不是挑食么,挑食对人类身体发育不好。」
江云挠了挠头:「不是啊,大人,这只是人类个性的偏好,有的人类喜欢吃辣,有的人一点辣味都不能碰呢,小漂亮喜欢吃什么?」
楚乌沉默了。
他反应过来,从来没有给过贝芙更多的选择,又或者说,在今天之前,他完全是按着前辈的手札来养自家小人类的。
虽然说大部分是有帮助的记录,但他完全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人类是很有个性的生物。
「像兰利最喜欢的是和带辣味的爆炒绵绵肉,就是人类世界进口的牛里脊肉配素椒加上一份全熟的优质碳水化物比如谷类或者薯类,我一直买的都是薯类,感觉按数量买比克重要更换算。」
对面似乎说到高兴的地方,有些眉飞色舞,神经元蠕动个不停:「说起来还是大人您给我的灵感,尝试制作人类喜欢的食物,一下子就拉进了和兰利的感情。」
很好,成功案例在前,没道理他办不到。
楚乌一边加工食材,一边耐着性子继续听。
「兰利每顿饭都要荤素搭配营养均衡,还有搭配不同口感的零食我都标好了,每天晚上要清洗身体,布料两日一换,他会用星云洗,超级聪明的,还有头发一定要仔仔细细地擦干,对了,他还很喜欢做手工……」
楚乌:「够了。」
他不小心掐爆了一颗多汁的果实,有些烦躁地丢进加工台。
真的只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过敏或者忌口的。
兰利比贝芙娇弱这么多么?
还是说……
楚乌拿着锅铲,不得不正视一个问题。
他心爱的小人类,在他的努力下,其实一直过着非常糟糕差劲的生活,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层面。
怪不得一直找不到带给贝芙压力的源头……现在可想而知,那源头就是他自己。
楚乌看着锅里的爬出来的扭曲液体表层滚动翻涌的黑色泡泡,只觉得嘴里开始发苦。
他拿起锅铲,把爬出来这一小坨推回去。
“没关系,你可以的。”
第30章 衣服
贝芙想过男人可能会记仇, 没想到他这么直率的有仇报仇。
他端上来了一锅黑暗料理,盛了满满一碗放在她面前。
金发小卷毛的一双蓝眼睛里是明晃晃的难以置信:“贝芙。”(他平常就给你吃这个?)
语气之震惊,心声之悲痛。
贝芙呵呵笑了一声, 把碗推开。
兰利弱弱道:“要不还是吃点别的吧, 我记得有一个箱子是专门装吃的,上面的图画是蓝白色球怪。”(我还想见到明天的太阳……)
谁不想呢?
等等, 蓝白色球怪?
贝芙比划了一下:“你说的是嗯,水蓝色的, 有点透明还有白色斑点,触须长长的长得像超大巴布亚水母的球形怪物吗?”
“你知道它?”兰利有些惊讶。
(这么形容好像也没错……)
他想了想, 说道:“不过,把我从商店买回去的不是他,是只蓝黑色的球怪,我觉得它们也像人类一样有家庭体系,至少我感觉到的,那两只球怪就像兄弟一样。”
贝芙点点头:“我知道, 我之前见过那只水母用玻璃箱装着皮特。”
兰利有些惊讶:“你之前就见过皮特?!”
楚乌听着两只人类叽叽喳喳喋喋不休,完全没有要吃饭的意思,面无表情地舀了一口失败版牛肉素椒汤。
兰利声音压得超级小:“你看见了吗?”(我的老天啊,他吃了他吃了他竟然敢下口……)
贝芙点点头。
听到了听到了,两只眼睛全看见了。
她耸耸鼻尖:“闻起来像是青椒炒肉,但是为什么是液体?”
“啊, 那我知道了, 这是我的晚餐, 我最近比较喜欢吃的, 一定是大水母跟他说过了。”兰利对于贝芙给篮板球怪起的外号接受良好。
贝芙啧了一声:“你的口味真独特。”
虽然土豆是很好吃,但作为主食搭配青椒炒肉那也太奇怪了吧。
兰利解释道:“这里的食物做出来都是胶状物, 我之前经常吃,虽然看起来就是一团各种各样颜色的胶状物,但是口感和闻起来应该是青椒炒肉没错。”
说着,就放心地找出他箱子里的小碗,盛了小半碗。
贝芙眼神全是狐疑:“你确定?”
这玩意儿明明是液体。
她用小勺子戳了戳自己面前那碗,稀稀拉拉的黑色糊糊咕噜出泡,碗里的内容物没有半点儿要凝固的迹象。
“放心啦。”兰利舀起一勺塞进嘴里。
贝芙看见他眼神发直。
“吐出来,快点吐出来!”
然而他已经呆呆地咽下去,贝芙脑子里迅速闪过一系列催吐办法,两手紧握成拳,还没等她出手。
下一秒,兰利就晕倒在餐桌上,两秒后,他发出了又长又均匀的呼噜声。
贝芙举起的拳头和悬着的心一起尴尬落下。
看起来,神经病也许在饭里投喂了致死量的安眠药,是嫌弃他们两太吵?
楚乌一口一口喝着汤。
心情微妙又复杂。
兰利居然会吃自己做的菜,好吧,也许这只小金毛在人类中真的算是很乖巧,忽然感觉他顺眼了一点。
贝芙看看倒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的少年,又看端端正正坐在一旁的男人。
他面无表情,连拿起勺子的动作都优雅并且精准无比毫无任何差错,就这么的碗见底了。
楚乌很满意。
按照江云的菜谱一步一步做出来的料理,虽然成品和参照图区别甚大,但吃起来比较之前还算是进步了一小步。
至少对人类的食道而言,可以消化,并且,他额外添加了许多还算是有营养的食材。
贝芙在犹豫自己要不要吃。
她舀起一勺,感受到炙热的视线一扫而过。
如果贝芙也喜欢,那就是成功一大步,他会感谢江云的。
楚乌听见自己的核发出轻微地嗡嗡声响,他垂眸半敛起眼帘:不能长时间的盯着,会让她感到有压力。
咔哒。
他听见勺子放下的小小磕碰声,有些失望。
紧接着,眼前被推过来一只小碗——贝芙常用的那只。
她嘴角翘起大大的弧度:“还是都给你吃吧。”
又一次。
「第二次主动分享食物。」
楚乌已经完全习惯神经元随时随地偷偷记录了,这有什么关系,不过是记录美好时光而已……
她没有给兰利,而是给自己。
这是不是说明,其实他在贝芙心里的地位,是和兰利不一样的?
楚乌越想越觉得没错。
人类是很多情善变的种族,就算贝芙喜欢兰利,那也是因为兰利像他一样,值得贝芙喜欢。
自己和人类小心眼的人类雄性不一样……他很大度,能够包容一切贝芙喜欢的家伙,但仅限于朋友关系。
贝芙可以和兰利做朋友,她还不需要伴侣。
楚乌看过人类关系向的科普视频,他不赞同人类世界的伴侣模式。
人类雄性的自私与占有欲,很大一部分来源于需要确保自己的基因能够在有限的条件内掠夺资源传承下去,当然是竞争者越少越好。
因此对于雌性繁衍会承担怎样的风险与伤害反而不在乎。
这就很矛盾了。
人类雄性自己没办法分身兼顾家庭与工作,难道不该希望自己的伴侣得到更多更仔细的照顾,最好是无微不至时刻有爱护她的对象陪伴么?
如果哪天贝芙需要伴侣了,他会给她多找几个合适的挑选,如果她坚持只要一个……
楚乌开始为难。
只能有一个的话,兰利?那不行,他不放心,想到这里,表情愈发严肃。
等等,他为什么要想那么久远的事情?
至少现在,兰利仅仅勉强算是个合格的玩伴。
楚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思维发散到已经想好了未来一段时间的观察重点,以及一家三口要怎么样保持友好相处了。
贝芙见他没什么反应,下了椅子准备把兰利抱到沙发上去睡。
结果只是扛起某人的胳膊才意识到不对劲。
兰利穿着的并不是一件正常的衣服。
自从那次去到奇怪的餐厅,贝芙早早就注意到,这个世界好像只有她还能穿着比较正常的衣服,其他人类都是裹在各色毯子或者说样式各异的布料里,大部分像草裙或者披风那样简易包裹覆盖着重点部位。
现在,兰利的身上就是由一整块布料交错折叠垂落遮掩着身体,在肩膀的位置上有一个小小的金属系扣固定。
而那个金属扣,坏掉了。
在她扛着兰利的胳膊弯过肩膀站起来的时候,一整块布料尽数滑落到脚边……
贝芙往后一瞧,瞅见圆润的两瓣屁股。
他居然是真空。
在蹲下去捡“衣服”和要不就这么着把他丢到沙发上得了二者中挣扎了一秒钟,有人替她做出了选择。
贝芙身上一轻,抬眼就看见神经病动作无比流畅利落地一把把兰利打横抱了起来,飘扬的布料落下,从头到脚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不知道该不该说谢谢。
挺好的,就是有点像盖死人……
但现在有现成的苦力,可以直接把兰利运到床上去睡了。
她指了指楼梯上的房间。
楚乌皱眉。
这是要兰利和她一起睡?
虽然他是非常大度宽容不计前嫌完全不介意,但真的有必要第一天就睡在一起吗,就算他们以前就认识这个进展也太快了不是么,而且你们已经一起躺在同一张小毯子里过了!
贝芙见男人站着不动,先一步上了楼梯,然后挥了挥手。
楚乌感觉自己像锅里发酸的泡泡,非常快的沾染上了人类嫉妒的坏习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臭发烂……
他一步也挪不动。
忽然,他想起江云的叮嘱——兰利每天晚上都要洗澡。
于是楚乌抱着人就拐进了沐浴间。
贝芙暗道不好,快步跑下来跟了过去,只不过慢了一步,奶油一样划开的白色墙壁就在她眼前严丝合缝地关上了,这玩意根本找不到打开的开关。
该死!
他要对兰利做什么?
“别……痒,你要干嘛?”
伴随着哗哗的水声,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里面有模模糊糊的男声,兰利醒了?
这个动静,好像只是单纯洗澡,听起来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贝芙凑得更近,把耳朵贴了上去。
“哎哟我去,我可以自己来!不要碰那里@#%!”
贝芙:“……”
她耳朵脏了。
十几分钟之后,沐浴间奶白色的墙壁再一次融化般打开,男人神采奕奕好整以暇站在门口,贝芙目光掠过他落在身后角落里的少年身上。
后者一手扶着脸,捂着胸口,光溜溜的两条胳膊上遍布红痕。
兰利悲愤抬头,水汪汪的蓝眼睛里有一种被当成批发大冬瓜洗刷后的憔悴破碎感:“贝芙。”(我呜呜呜我……)
她咳了一声:“嗯,我在。”
“我不干净了!”
(我不干净了我不干净了我不干净了我的%#@*!)
“咳咳。”她可不想听见这个。
贝芙默默移开视线转移话题:“话说,你要不要穿我的衣服?”
总不能光着吧。
“才不要,不是,明明是全自动沐浴间,他有必要……”兰利嘤嘤呜呜地咬牙切齿,“他有病吧!”
楚乌等待着小家伙验收成果。
他记得前辈说过贝芙属于自我管理能力比较强的人类,还可能有洁癖,不过都没有关系,他已经把兰利身体上上下下都清理过了。
考虑到人类的精神状态比较脆弱,他没有清洗里面,但如果是那个黄毛的话,还是洗一下比较好。
贝芙并不意外兰利会拒绝——青春期小男孩可怜的自尊不允许他穿女装。
“可你穿的……都脏了,要不先用我的毯子?”
她忽然想起来,这屋子里的洗衣机电灯啥的都能神奇运转也是奇妙,难道怪物世界也有电么?
然后,她就看到兰利摸索着沐浴间的白色瓷砖,手臂用力,拽下了一块,瓷砖在他的手里转眼变成灰黑色棉花团。
他直接用布料包裹住了那块扯下来的棉团,放在一旁等了几秒钟,紧接着一阵轰鸣霹雳的声音响起。
布料冒出了白烟,焕然一新。
贝芙看呆:“这是什么?”
楚乌心情更微妙了。
肯吃好好吃主人做的饭菜,还会自己动手用星云清理弄脏的布料,兰利确实是性格温驯又十分乖巧的一只人类,不过,他是怎么学会的?
难道是江云或者江章教过?
那两只水母球怪当然不会教这个,兰利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他在水母家里的自由度很高,它们也愿意纵着他探索各种玩意儿的功能,虽然,很多东西看起来很危险实际上也真的很危险就是了。
一想到自己被一个男的强制搓洗连胳肢窝屁沟都不放过……
兰利声音都带上了浓浓的鼻音:“穿越过来之后,我就没过过这种苦日子。”
贝芙下巴一抬,哼哼两声:“嗯,我一直过着这种苦日子。”
眼瞅着瘪着一张脸的小金毛就要把那块布往身上裹。
她好心提醒道:“我劝你先别穿,因为……”
贝芙话还没说完。
兰利愤愤拒绝:“我不。”
(这是我的尊严……)
楚乌见他们俩友好交流完毕了,兰利的头发还湿着,伸手就打开了沐浴间的烘干系统。
轰轰轰——
兰利刚系在身上的披帛式布料在劲风毫不留情地摧残下再一次吹了个乱七八糟,连带着一头浅金色的卷发都被蓬松成爆炸头。
贝芙默默目移:“咳咳,小绵羊你的大腿露出来了。”
兰利发出一声惨叫,掩面跑出沐浴间,中间还狠狠地撞了一下男人的肩膀。
这是应激反应的一种么,可他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啊,嗯,不对,抱进去的时候是没有反应的睡眠状态。
失策了,不应该因为不想给兰利擦头图省事的。
楚乌一脸沉重。
贝芙瞥了他一眼,盯着自己的脚趾看来看去,忽然感觉,这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神经病终于不会逮着她一个人瞎折腾……
她应该担心兰利的,可莫名其妙就是忧虑不起来,甚至还有点想笑。
空气中开始冒出甜丝丝的气味,似有若无的缓缓弥漫在少女的周身。
楚乌感受到她的心情愉悦,就像一条整天待在池底的小鱼儿终于放松游上水面悄悄透气,欢快调皮地甩了甩尾巴。
他本来不想给兰利洗澡的,小家伙都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待遇,现在他从兰利的反应中回过神来,忽然感到庆幸……
贝芙也许不会喜欢他这样做。
楚乌暗暗记下来,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都可以慢慢来。
贝芙吹着口哨慢悠悠去了二楼——兰利刚刚往那边跑了。
果然,阳台上有一道无比萧条的背影,大概是正在默默消化被同为男的看光加强行搓澡受到的心理伤害吧。
她问:“咳,他没弄疼你吧?”
兰利委委屈屈:“没有……”
(这是能说的么我才不会说……)
贝芙摸了摸他的爆炸头:“没事,我也被洗过一次。”
兰利的委屈戛然而止,水雾迷漫的蓝眼睛里再一次涌出悲戚:“他怎么敢?”(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动作粗鲁的感觉像是给鱼去鳞,对吧。”贝芙收回手,摸了摸下巴,“现在回想起来,他只是想弄干净我而已,我当时快要吓得心都跳出来了。”
胳膊上全是拖拽出的淤青,还呛了好几口水。
“贝芙……”
“好了好了,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贝芙把脸转到一旁。
她用最平静的语气,陈述最尴尬的事实——“我会想到你没穿内裤。”
噌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金发卷毛小羊羔的脸像熟透的西红柿,红到耳朵脖子:“我……我,我……”(宠物店根本就没有准备内裤而且这里也没有内裤我要上哪里去找内裤……)
贝芙差点满脑子都是内裤。
她下意识说道:“完美的两瓣,形状弧度还蛮不错。”
“你……你,你……”
(贝芙贝芙贝芙怎么可以这样,看到了为什么要说出来……)
贝芙撇了撇嘴:“嗯,我们不太熟,恭喜你,你现在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本来没感觉的,听这么一说,兰利总隐约自己屁股漏风,走到吊椅旁的巨型香蕉床坐下,好一会儿才从羞赧里缓过劲来。
沉默许久。
兰利忽然想到什么:“我有一个猜想。”(非常大的可能性……)
贝芙也坐进吊椅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怎么了,你想在这个世界发明内裤?”
“够了。”
(不要提内裤……)
“你觉不觉得。”兰利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他会不会是那种被怪物收养长大的人类小孩,然后养父母双亡后就长成了这个样子。”(如果这个世界也是有性繁.殖的话……)
贝芙看起来并不在意:“就像狼孩?”
“没错,他根本不是后天变成这样子的,你有注意过么,他完全没有任何正常人类会有的小动作或者微表情,如果是后天变成这个样子,先天养成的肢体习惯也会无意识表现出来。”兰利目光炯炯有神,“而他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贝芙坐正,仔细想了一下。
神经病确实是个面瘫,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说道:“我听过他说话,不止一次,我看见过他和那只水母怪交流。”
兰利摇头:“他也能和今天的机器人沟通。”
“但我听过他说中文,虽然只有一个词,噢不。”贝芙悠悠吐出一句话,“等等,有可能是他只会那一个词。”
她又皱起眉:“可他穿得人模狗样的,怪物养大的孤儿能有这么好的条件么,而且,这听起来简直天方夜谭。”
兰利看着贝芙的外套:“他身上的衣服,我不小心碰到过,摸起来和你穿的是一样的,我早就觉得很奇怪了,贝芙,你的衣服是哪里来的?”
贝芙不明白话题怎么忽然跳跃到她身上的衣服。
她想了想,回道:“房子里的,就和这栋莫名其妙出现的房子一样,莫名其妙出现在衣柜里。”
兰利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个世界里的怪物根本不需要穿衣服。
就算是宠物店,也只给人类提供不明材质的整块布料,简易系扣还是他自己想办法改造的,一个都没有衣物需求,也没点亮缝纫科技树的世界,怎么会有成品衣物……
他又是从哪里搞到的?
兰利觉得不太对劲,提醒道:“你最好还是别穿那些衣服。”
“拜托,这是我的衣服,和我过去穿的那些没什么区别,看,这里甚至有我上课无聊画的简笔画小乌鸦。”贝芙翻起袖口。
一只黑漆漆的小肥鸟加上简单的爪子,头顶上翘着一根呆毛,还有zzZ的符号。
“……”不对。
贝芙看着那只小乌鸦皱起了眉——这件是塞在学校课桌里的外套。
她想起来了,这件衣服一整个下半学期,都没有带回家过,按道理来说上面应该有很多笔水点子以及各种各样的污垢痕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崭新得干干净净,只有一只小乌鸦,就像是刚画上去那天一样,她非常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少有的好心情。
“贝芙,贝芙?”兰利伸手在她面前摇晃。
她回过神来,慢慢脱下这件外套。
兰利问:“怎么了?”
“这不是我的外套,就算一模一样,我的那件根本就没有这么舒服。”贝芙揉着眉头,想起自己忽视的好些异样。
她丢进洗衣机里的衣物,丢进去是什么状态,洗好了打开也是什么状态就连皱巴巴的褶子都没变,而上面的脏东西却消失不见……
根本不是洗衣机能做到的。
兰利看她忽然隐约焦虑起来,只想给自己两个大耳巴子。
“别紧张,别紧张,有可能只是我多想了,而且这么久一点事也没有,那应该没什么吧,只是几件衣服而已。”
本来是没有什么,可贝芙一想到那些不对劲的地方就浑身不自在。
好像她之前已经习惯了这样,潜意识欺骗自己还活在人类世界,只不过是不得不和一个脑子不太好随时有可能杀了自己的怪脾气男人待在一块儿。
而现在,所有的怪异就像是在门缝里窸窸窣窣爬动啃噬木头的蚂蚁,让表面虚伪的平静逐渐变得岌岌可危……
提醒着她再不做出点什么就要被倒下来的木门压死。
贝芙深呼吸几次,盯着地上几秒。
她捡起外套就往楼下走去。
“贝芙,你去哪,去干嘛?”兰利追在后面。
她想去问神经病这些衣服他是从哪里搞到的,可当从衣柜里一把捞出把衣服抱到沙发的时候,贝芙忽然想起来——这家伙根本听不懂人话,那要怎样才能问。
“不喜欢么?”楚乌有些心虚,“明明之前穿得好好的。”
他在重新准备拟态环境的时候偷看了贝芙的一些记忆片段,所以这些出现在衣柜里的……嗯,它们和前辈购置的布料衣物不一样,和市面上所有能买到的人类布料衣物都不一样。
这些是由他放进去的一小部分细碎拟态神经元模拟的布料。
他摊开怀里的外套。
贝芙还没想好说什么,下一秒,眼前发生的一幕让她震惊得张开了嘴。
男人揪住衣领的部分拧了一下,那件古怪的外套转瞬在他的手里变成了流动的液体,看起来就像是彩色的水浆,然后他的手指从衣领部分挑了一下,拉扯出来一只帽子,还认真地在帽子上方捏出一条尖尖。
最后重新拎住衣领的部分抖动,整件衣服安分地垂落在他的臂弯。
兰利趴在楼梯上探出脑袋看呆:“我的老天!”(好神奇好方便好厉害……)
贝芙也呆住了:“……”
男人伸手递给她,她顺势接过,发现那只小黑鸟的图样正在帽子中间,翘起来的呆毛和帽子尖尖一模一样。
有点可爱。
这么看起来,只是高科技材料,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贝芙松了一口气。
楚乌轻声说道:“你可以试试做成自己喜欢的样式。”
“兰利就算了,随便有个布条应该没什么问题。”
楚乌觉得雄性人类不能太娇养。
他有些期待。
期待进一步了解,从她的审美开始。
然而心心念念的小人类并没有动作,倒是另一只家伙从地毯上捡起一件奇怪的衣物,有样学样地拧了一下,纯白色的布块在他手里扭扭捏捏地晃动,像是要流出来。
兰利手忙脚乱地拉扯,一通摁压手里的T恤发出稀里哗啦的水声。
然后,成型了……
楚乌有些惊讶,但不多,他没想到兰利的动手能力这么强,该说果然不愧是能够算得上是乖巧伶俐等级里的人类么?
但没有关系,贝芙就算什么也不做,都是完美的。
她不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
思及此,楚乌认真地点点头。
兰利全然不知他在某人的心中印象分又稀里糊涂高出一大截,他尴尬地看着手里的那块小布料,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是一条……
一条纯白色的四角内裤。
贝芙觉得自己今天震惊的次数太多,已经有些麻木了。
“你还是很在意内裤的。”她顿了一下,“毕竟是尊严。”
“我没有!”兰利整个脑袋都红到爆炸。
他声音细若蚊蝇,支支吾吾:“但是做出来了不穿是不是不太好。”(不能让贝芙总想着……)
贝芙视线自上而下,在某个地方停留半秒:“哦。”
兰利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拎着内裤就躲到了沙发背后。
好一会儿,他忽然奇怪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