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1 章
这小一万人, 是丰臣秀吉部署下的运输士兵以及军粮的渠道之一,同时也是海战的备用军, 如今居然全军覆没,就算他们继续造船补充,但是造船也需要时间,不是一天一夜就能造出来的,战局却是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又如何能等?
而且,据内官所言, 这次逃出来的只有一个水性极好的士兵,那个士兵只报信了全军覆没的消息,对于战场上其他的信息, 却是还没来得及详细说来, 就因为受伤过重晕了过去。
“将人给我泼醒, 让他把消息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丰臣秀吉此刻只想知道闲山岛目前真正的局势到底如何, 一个普通士兵的死活他已经顾不得了。
内官虽然不忍那位年轻士兵伤痕累累的身体,但是他不敢在这个时候有任何劝诫之言,只能奉命行事。
然而, 还没等从那个士兵口中获取消息,一则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到了丰臣秀吉耳中:明朝水师,直接开始攻击对马岛, 以及在对马岛和九州之间的航线进行了封锁, 让东瀛人的物资不可能再进入釜山, 全面切断了东瀛军队的补给!
此刻朝鲜岛上还剩下五万多名东瀛士兵,这样一来, 他们等于是孤悬海外,彻底失去了援助。
明朝水师, 居然强悍至此了吗?
丰臣秀吉都恍惚如同做梦了一般。
但是一场又一场的失利,清清楚楚的告诉他,如今的明朝水师,如同海上霸主一般,在海洋上来回驰骋,他们的船只不需要人力去滑,居然速度比普通船只快上数倍,船体坚固,炮弹更是好像打不完一般,再加上有朝鲜水师在旁带领助威,指引方向,明朝水师在东瀛附近海域如入无人之境,简直就是指哪打哪,将东瀛人在对马岛周围的战船和士兵一扫而空。
打到最后,东瀛人惊恐的发现,他们已经没有船只了。
普通的渔船别说和明军水师对抗了,就是大一点的风浪都可以将他们掀翻,而正儿八经的战船,已经全部被明军打沉。
最后,当宋应昌和叶向高,带着明朝水师的战舰,浩浩汤汤地耸立在海面之上,向着东瀛九州岛屿进发,对着东瀛的各个港口呈现合围之势,真正做到了让东瀛人片甲不能下海!
当东瀛人看到九州海面上的明朝军舰中最高大的五艘军舰时,自己都忍不住张大了嘴巴——那巨船高二十余丈,长三十丈,宽十二丈,光是造这样的巨船,都要多少功夫了?更何况,一共有整整五艘这样的巨船啊!
此刻,那些巨船正静静地漂浮在海面上,无数黑压压的炮管正对着他们,只要他们有任何异动,都将会对着他们直接轰炮!
虽然隔着远远的距离,自己是安全的,可是只要一有船只敢下海,那么就是一个有去无回!
到了此时此刻,所有东瀛人都明白了明朝的决心和魄力,这不是一个他们可以战胜的国家,他们,只能选择臣服!
而明军停战的要求也只有一个,要求东瀛立即撤兵,无条件投降,向明称臣!
水陆两面战场,全面被压制,就算丰成秀吉再有不甘心,此刻也只能派遣使臣到朝鲜和明朝京城求和。
因为现在就连丰臣秀吉都不清楚,大明还留着什么后手等着他们,一件又一件的新式武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却都出现在了大明手中,这实在是和他以往预判中的大明不一样!
和谈之际,只有大明使臣和东瀛使臣双方在谈条件,这次作为大明方面的主谈者是鸿胪寺卿宋星达,因为有着秦修文和宋应昌在水陆战场上将东瀛人打的落花流水的底气,宋星达的和谈条件开的很高,并且在谈判过程中,明军一直没有撤兵,甚至在鸭绿江口岸又囤兵了三万人,随时可以奔赴朝鲜战场,在这样的压力下,丰臣秀吉提出的和谈七条,被宋星达彻彻底底撕碎扔在了东瀛使臣小西行长的脚下。
东瀛的和平条件如下:
1.远嫁大明公主为日本天皇后;
2.发展明日贸易;
3.明、日两国武官永誓盟好;
4.京城及北部四道归还朝鲜,南部四道割让于日本;
5.朝鲜送一王子至日作为人质;
6.交还所俘虏的朝鲜国二王子及其他朝鲜官吏;
7.朝鲜大臣永誓不叛日本。(注1)
当时李如松接到了这和谈七条的要求后,忍不住都气笑了,对秦修文却是更加拜服,拜服他不仅仅在战场上给出的极大助力,更是拜服秦修文对于东瀛人骨子里傲慢和自大的了解。
确实,在眼前这种情况下,还能提出这么恬不知耻的要求,确实是还没被打服打怕!
万历知道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和谈彻底破灭,直接就是一句话,继续打!
大明到朝鲜的粮道已经打通,明军手握朝鲜半壁江山,并且明军军纪严明,打仗就是打仗,从未出现过扰乱平民的迹象,比起东瀛人的残暴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而且本身朝鲜人就很信服儒家文化,明军在朝鲜人眼里简直就是真正的神兵天降,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所以自发送水送粮,给明军提供方便,如今明军在朝鲜战场上,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又怎么还会怕东瀛人的军队?
一群被切断后方补给的丧家之犬,有何面目谈条件!
战火再次升起,东瀛队伍本就已经军心不稳了,如今是一再溃败,许多人被明军所俘虏,京畿道直接被明军拿下,总计获俘三万余人,同时万历直接让东瀛使臣小西行长回去告诉丰臣秀吉,一日不撤兵,不向大明称臣,便屠一万人,三日过后,直接发兵东瀛!
消息传到东瀛,举国上下一片哗然,这次的战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东瀛已经被消耗掉了十几万的兵力,再这样硬耗下去,东瀛国的年轻男子将十不存一,战后会需要数十年才能恢复元气。
而一向以仁德示天下人的大明,如今彻底展露了獠牙和利爪,如同一头威武的雄狮,但凡有不臣服者,就会被赶尽杀绝!
丰臣秀吉再是战争疯子,也无法拿举国上下的国运来做硬碰硬的赌注,况且在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中,明朝的底,深不可测。
好不容易统一的日本,不能再次四分五裂,因为朝鲜战争的战败,国内已经有了许多反对他的声音,若是他不答应明朝的条件,恐怕至此之后,不仅仅他们日本再无战力,整个国家都会沦为一片废墟。
但是向大明俯首称臣,和朝鲜一样奉大明为宗主国,成为大明的一条看门狗,丰臣秀吉光是想一想,都觉得让人愤怒到极点。
然而,再愤怒又能如何,哪怕他多耽误一日,就会有一万人战士因此丧命,到那个时候,他丰臣秀吉在日本又如何立足?恐怕会千夫所指?万民唾弃!
这次,轮到大明狮子大开口了:
1.日本无条件投降,从朝鲜撤兵,归还国土于朝鲜。
2.日本向大明称臣,并送一名王子入大明为质子
3.交还俘虏的朝鲜官员和战俘
4.对大明此次因为战争所耗进行赔偿两千万两白银
5.允许大明军队在对马岛进行驻兵,保卫朝鲜和日本的安宁
6.日本发誓永不背叛大明
7.支持发展明日贸易
每一条都是一记狠狠的耳光,打在丰臣秀吉的脸上,别的不说,光是赔偿两千万两白银,就足够让东瀛人狠狠吸一口气了!
哪怕他们已经开始发现自己的国家是有许多银矿的,但是银矿开采不需要人力吗?就是开采出这两千万两的白银,都要耗费掉多少人力?
况且,就算是赔偿,难道不是赔偿给朝鲜吗?为什么是赔偿给明朝?
夹在两国之间的朝鲜此刻就想当个透明人,根本不想冒头,虽然战争是在他们国土上打的,明朝也是为了帮他们复国,但是真的谈判的时候,撇下了朝鲜,李昖是一个屁都不敢放——他已经被明朝的强势作风弄怕了!
东瀛无奈接受了大明的和谈条件,这七条合约最终被收录进史书中,成为赫赫有名的《明日和谈七条》。
来时东瀛军队有多么狂妄自大自信,去的时候就有多么仓惶恐惧,生怕慢了一步,就要永远死在朝鲜,再也不能回归故里。
明军在朝鲜,收到了史无前例的拥戴,朝鲜百姓们只要见到了穿着明军服饰的军人,都是无条件地供奉食宿,走的时候磕头恭送。
秦修文也长舒了一口气,战争能在一个月内解决,实在是耗费了他许多的精力,这一个月来,他没有一天是有过好好休息的,眼底和许多人一样青黑一片,神经绷紧到了极致,哪怕再是注重仪表的一个人,此刻也是憔悴了不少。
历史上这场战役足足打了六年,打空了大明的财政,打垮了大明的根基,哪怕取得了虚有其表的胜利,也为后面大明被清军攻破埋下了伏笔,所以对于此战,秦修文一开始的规划,就必须是闪电战,利用各方面优势,快速解决战斗,让东亚局势从大乱到平稳,他只给了自己最多两个月的时间,
秦修文早就算过账,超过两个月,这个仗继续打下去,就是一笔亏本生意,同时也不足以震慑整个东亚地区。
此次战役打完,秦修文不相信,以后还有倭寇乱华之事!包括蠢蠢欲动的女真人,野心尚在的蒙古人,以及总是在试探观望的葡萄牙人等等,想必再无人敢来撂一撂虎须了。
一战成名,天下皆知我巍巍中华之实力;四海臣服,万邦皆奉大明为宗主,这才是秦修文要的最终效果!
明朝大军班师回朝,队伍绵延数十里,秦修文等主要将领在最前方,但是当他们经过砺石岭的时候,却不知道危险正在靠近。
东瀛将领立花宗茂正悄悄蛰伏于砺石岭,原本他是应该跟随东瀛大军一起撤退的,但是在撤退之前,他接到了密令,要求他秘密刺杀明军总督秦修文。
丰臣秀吉已经从各种线报中,知道了这次明军将领的主导者是谁,同时也打听到了秦修文此人,丰臣秀吉不缺乏战略眼光,他很快就意识到,能让大明在此次战役中大展威风的人,就是这个秦修文!
俗话说,最了解你的人,就是你的敌人,对于大明,丰臣秀吉是对这个老对手有过深刻的了解的,可是现在大明军队所展现出来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大明有这种实力,丰臣秀吉也不会如此狂妄自大,说出从朝鲜借道攻打明朝的狂言了!
至少在丰臣秀吉看来,他与以前的明朝是有一战之力的。
但是现在,明朝的军队完全变成了一支不可战胜的军队,就连孱弱的水师,都变得异常强悍,这一定是出现了他不知道的变化,才会如此!
包括从大明购置枪支,当时丰臣秀吉也是有过犹豫的,但是说客沈惟敬却道,大明腐败的很,虽然有个能工巧匠改制出了这种枪支,但是大明朝廷却不当回事,也是因为此,丰臣秀吉才让他帮忙偷渡这些枪支出来,自己再派遣西方人帮忙进行革新,原本以为自己的枪械绝对优于明朝,没想到这根本是人家淘汰下来不要的东西!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何况秦修文做了如此多的事情,早就如同日光一般灼目耀眼到惊人,找到了对象,再继续按图索骥下去,丰臣秀吉便将目光锁定在了秦修文身上。
此人,要为他们日本的溃败负最大的责任!
同时丰臣秀吉隐隐约约中有了一种感觉,不将此人除掉,日本未来再无翻身之可能!
无数的怒火和对秦修文的忌惮,让丰臣秀吉下定决心,一定要杀了秦修文,哪怕事后明廷追责,大不了就将刺杀者上交给明廷,再赔一些银两好了,想必无可奈何之下,他们会接受的。
花宗茂正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能开十石巨弓,于一千五百步外射杀目标,是他们东瀛武士中弓箭手第一人,可能在战场上对上火枪起不了太大作用,但是作为暗杀的手段,丰臣秀吉对他有这个信心。
虽然花宗茂正人才难得,可是丰臣秀吉想到了秦修文的可怕之处,还是愿意牺牲掉他。
早已等待多时的花宗茂正看到了明军队伍走到了视线范围之内,他是见过秦修文的,此人气质不凡,仪表堂堂,哪怕是在一群衣着一样的明军队伍中,依旧能一眼认出他来。
如此正好!
花宗茂正看着队伍越来越近,缓缓拉开了巨弓,弓弦崩的太紧,而导致发出了吱呀声,花宗茂正进入了一种玄妙的感觉之中,他的那只箭也比正常的箭要长一半,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化作了这一支巨箭,只要他扫视到哪个目标,哪个目标就会倒下!
吸气,瞄准目标,他只有这一箭,也只有这一次机会。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和灼热,汗水慢慢地从花宗茂正的额头滚落,快要到鼻尖的时候,花宗茂正的呼吸急促了一瞬,然后突然放箭!
巨力拉出来的箭,以一种骇人的速度飞向前去,破空之声传来,许多警觉之人已经回头去看了,秦修文并非武将,身体没那么快的反应,但是他冥冥之中的第六感告诉他——危险!
第 192 章
哪怕有人已经看到了飞速而来的箭矢, 但是这支箭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让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秦修文瞳孔猛缩, 下意识地想躲,但是根本来不及了!
箭矢已至,破空之声凛凛,势如奔雷,也就在这个时候,张达旋身而起,以身挡箭, 扑倒至秦修文身上,两人一同闷哼了一声,从马上摔了下来。
哪怕张达的反应已经极快了, 但是依旧没有带着秦修文躲避掉这支箭, 同时这支箭的威力实在是太大, 生生贯穿了张达的心肺, 然后刺进了秦修文的腹部!
变故就在一瞬间发生,当张达和秦修文一起滚落下马的时候,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李如松当即怒喝:“传军医!有敌袭, 在东南方向!”
全军戒备,许多秦修文的亲卫再次将他围拢过来,密不透风, 就怕敌人再有第二箭第三箭。
所有人脑海中的第一反应都是秦总督千万不可以有事!
李如松下完命令, 立马翻身下马, 砍断箭矢将张达移开,看到眼前的场景, 顿时目眦欲裂——秦修文并非全然无事,哪怕有张达给他挡了这一箭, 箭矢的前端还是刺进了秦修文的腹部,而张达身上的军服早就被鲜血浸湿,被扶起的时候眼神看向秦修文,嘴里也不时冒出血来,却一句话都说不了。
一直到军医提着药箱来了,张达的眼皮才渐渐合拢了下来,浑身上下也慢慢变得冰凉起来。
见军医都围拢到自己身边,秦修文艰难地抬起手指,指了指张达,施勤立马会意,但是只看了一下就回过身来,摇了摇头:“伤了心肺,已经无力回天了!”
秦修文感受到腹部有温热的鲜血流出来,伸手死死地捂住腹部的伤口,但是除了腹部的疼痛外,他还有一种眩晕和无力的感觉袭来,让他整个人有些恍惚。
时间好像变得非常漫长了一般。
一向清明的脑子也有点迟钝,脑海里只剩下一直回荡的那句:“伤了心肺,已经无力回天了。”
秦修文的记忆力特别出众,张达又是跟在他身边七年的老人了,所以他记得,张达今年刚刚满三十五岁,家中有三儿两女,三年前,他自己攒了一笔钱,在城南置办了一套两进的宅院,将妻子儿女都接了过来。
他二儿子有读书的天份,已经考过了秀才,前段时间还求到自己跟前,想要给他儿子找个好老师带一带,指点一下文章,秦修文放在了心上,让他先把他儿子的文章送过来,等他看过后,再给他找合适的老师。
或许是因为想多挣一份功劳,这次出行原本秦修文是想将张达留下料理后院的,但是张达却主动央求要和秦修文一起出征。
秦修文了解张达,但是这些了解都是浮于表面的了解,是对一个人公式化的判断,他并没有深入了解过张达的喜好、他的苦恼、他的喜乐。
可就是这样一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小人物,在这种危急关头,奋不顾身的救了自己,甚至身体的行动快过于脑海中的考量,就已经豁出去了性命。
若没有张达,此刻气绝而亡的人将会是自己。
秦修文并没有那种自己的命就比别人重要和值钱的想法,他双眼有些无神地看着天空,阳光有些灼目,天上一碧如洗,今天是个大晴天啊。
若是此刻,张达能睁开眼和他一起再看看这蓝天白云那该多好,再和他多说一说他二儿子的情况,他好更有针对性地帮他选个老师出来该多好。
眼角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划过,面前似乎掠过好几个张达,有卫辉府第一次见到这个衙役,感觉此人很是油滑;有来了京城后他为自己看家护院、慢慢开始变得沉稳的面容;有刚刚在千钧一发之时,他的视死如归…….
这又是何必呢?
他秦修文何德何能,要受到这么多人的拥护?他做的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他来这个世界,真的能将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吗?
一阵深重的疲惫感传遍了全身,让秦修文顷刻间就想睡过去。
他太累了。
来这个世界后,连续七年,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没有自己的个人时间,不存在任何的享乐,不停地在为心中的担忧以及理想奔波,付出了很多,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休息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秦修文对着自己如是说道。
迷蒙间,秦修文听到了嘈杂声音中传过来的惊呼声,是一道女声,有点熟悉,她大声惊呼着:“这支箭有毒!”
申兰若几乎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背着医箱火速前来,因为军医跟在队伍靠后的位置,申兰若甚至跑到一半的时候摔了一跤,发髻歪斜,身上全是尘土,也顾不得任何,只一门心思往前飞奔。
军医里面,经过这么久的相处,大家都知道施勤和申兰若的医术是最好的,所以立马给他们让开了道。
施勤到底男子,身高腿长,比申兰若先一步到达,施勤擅长治疗外伤,见到眼前的状况,就准备先将人抬到合适的地方,然后再做拔箭处理,这支箭矢已经穿透了一个人的心肺,再刺入秦总督的腹部,同时箭矢已经被人砍成了两段,将张达和秦总督分开,现在只要拔出这支箭矢,再护理好伤口,只要不是要害位置,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正当亲卫要搬动秦修文的时候,后一脚赶到的申兰若却马上发现了秦修文脸上的不寻常之处,立马拉起秦修文的手腕开始把脉,把完脉之后,脸上一片惨白,口中惊呼道:“这支箭有毒!”
施勤被如此一提醒,马上也进行了把脉,心里也是悚然一惊!自己光顾着看外伤了,居然没想到箭矢有毒!
施勤立即退出了一点位置,让申兰若进一步查看。
施勤虽然比申兰若入门早,但是申兰若在药理方面十分有天赋,入门之后可谓是一日千里,再加上她每日都要帮忙校对《本草纲目》,对于各种药材的毒性研究比他要深入的多,这个时候腹部的伤势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更重要的是,秦总督到底种了何种毒。
申兰若心跳得快到了嗓子眼,死死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才让自己发抖的手指镇定下来,根据目前的脉相,脑海中快速掠过各种草药的名字,同时马上命人拔箭!
“现在就拔!不要耽误时间,箭矢在身体里一刻,毒素就会继续蔓延,等蔓延到心肺,就算大罗金仙来了也难救了!”申兰若镇定指挥道。
此刻的事情若是秦大人遇到了,一定会镇定自若地去处理的,自己不要慌,千万不要慌!慌了于事无补,还会影响正常判断。
申兰若如是对自己强制下达指令。
因为申兰若的语气和气势,一开始还有些犹豫的李如松,看到了施勤也是在旁边点头,立马决断:“拔箭!”
施勤和另外两名军医上前,果断听从申兰若的指挥,将箭矢快速拔出。
拔出的一瞬间,鲜血喷涌而出。
申兰若却面色都没有改一下:“先将毒血释放干净,再上金创药,你们将他上衣褪去,我现在就施针护住秦大人的心脉。”
在这一刻,什么男女大防,什么授受不亲,都没有秦大人的命来的重要!
这不仅仅是申兰若的想法,也是所有人的共识,没有人跳出来说这有任何不妥。
申兰若从药箱里拿出一套银针,这套针法是李时珍亲传给她,当时还开玩笑说是对她风餐露宿的补偿,申兰若是个勤学之人,学了之后经常在木头人身上扎针试验,却还从来没有碰到危重病人需要她真的施展这套针法。
这套针法可以封住人的几处大的心脉,护住生机,同时也是为了拖延时间寻医问药而用,李时珍当时笑着说,这套针法有些鸡肋,一般人用不上。
世上果然没有白下的苦功,谁能知道,如今却刚好用上。
秦修文是第一个让申兰若去施针的人。
从第一针开始,申兰若就开始屏气凝神,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第一针扎的有些深了,申兰若手指颤了一下,马上继续收敛住心神,继续朝着穴位扎针。
一针,两针,三针……施了十八针后,申兰若才如脱力一般跌坐在地上,随意擦了一下脑门上的汗珠,虚脱道:“找一辆马车过来,小心将人抬上去,不要碰到银针。”
施勤很有眼力见,马上掏出纸笔:“师妹,你来说,我来记。”
申兰若立马报出了一大堆药材名,一共有六十八种,还需要特定的炮制手法,但是给到他们的时间只有两天两夜。
李如松当即立断:“立即入城,八百里快马到城里集齐药材,药铺没有,就挨家挨户去找,务必今天天黑之前就找齐!”
李如松点了五千人,分五个方向出去找药,而就在这个时候,往射杀方向猛扑过去的队伍也回来了。
“总兵大人,暗杀者已经被抓捕了,只有一人,但是他已经服毒自尽了。”
第 193 章
秦修文中箭一事, 如同飞了翅膀一般,从朝鲜被各方势力送入大明京城, 这让翘首以盼秦修文凯旋的万历听闻此消息后,顿时眼前一黑。
他最得力的干将,最贴心的臣子,说好二人要共创盛世的爱卿,怎么会就被倭国人行刺成功了?!当时自己给秦修文派的这么多的亲卫是干什么吃的?还都是锦衣卫中数一数二的好手,这就是他们的本事?!
万历震怒,就连锦衣卫都受了牵连, 好几个白户千户落马,同时将宫中珍藏的许多药材不要钱一般快马送到秦修文养病的居所,没有片刻耽误。
哪怕万历有几分小心眼, 有时候也会揣度秦修文是否将来会功高震主, 成为第二个张居正, 但是在秦修文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 万历马上清醒了过来,原来自己根本已经离不开秦修文了!
摊子铺的太大,没有秦修文的辅佐, 万历根本难以左右,甚至有许多利益,两人都是绑定的, 说来可笑, 但是这就是事实, 他与秦修文,在大局上, 必须是共进退。
秦修文于大明,举足轻重!
然而, 还没等万历去派人详实调查秦修文遇刺的始末,朝东瀛发难,朝堂内部却率先起了争执,矛头直指秦修文。
政治上的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敌对方不会因为秦修文此刻命悬一线,而退让等待,反而是趁你病要你命,立马发起了进攻。
原本许国和周邦彦搜集到了秦修文走私出海的证据,早就已经想找一个时机去攻讦秦修文,现在秦修文据说已经昏迷不醒了,甚至能不能醒来都是两说,此时不发难,更待何时?
一封封弹劾的奏折在朝堂中再次掀起狂风骤雨,秦修文在朝堂最近这三年,已经很少有人再敢轻易和秦修文作对了,但是这次,许国和周邦彦决定,趁他无法左右朝堂势力,一记将他垂死!
许国之前奈何不了秦修文,就连内阁中的首辅大人,很多时候也开始和秦修文合作,许国之前在秦修文身上栽了那么大一个跟头,自己的势力被削弱了那么多,一直耿耿于怀在心;而周邦彦,自从和秦修文撕破脸皮,结下梁子后,秦修文也没让周家好过,周家势力三年来缩减了五成以上,再这样下去,马上他们周家就要被架空了,再加上两年前周景康逝世,如今周家实际的掌权人就是周邦彦,看着在自己手底下越发凋敝的周家,周邦彦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双方有共同的敌人,自然是一拍即合,两人知道秦修文越发势大,不能轻易撼动,所以一直是表面上悄悄蛰伏,就等着有朝一日跳起来,给到秦修文致命一击!
而现在,机会就这么来了。
周邦彦甚至在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喜极而泣——这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啊!他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在周邦彦眼里,自己是秦修文恩人、提携者,自己屡次抛出橄榄枝,秦修文却不接住,还要倒打一耙,比之普通政敌更为可恶可恨。
周邦彦在卫辉府做了这么多点官,自然也有点自己的根基在,哪怕那边风声捂得再好,但是这几年来,卫辉府出去的商品越来越多,动静越来越大,还是被周邦彦抓到了蛛丝马迹——秦修文在暗地里,勾结潞王,秘密在海上走私!甚至就连叶向高也是秦修文的人,同样参与其中。
找到了证据,周邦彦和许国却是学乖了,他们隐而不发,秘密纠集起所有对秦修文不满或者被秦修文伤害过利益的人,一直在伺机而动。
没想到,上天给的机会这么好!
奏折如同雪片一般飞到万历的案头,万历刚刚还被秦修文的出事弄得心烦意乱,此刻更是一个头两个大,虽然这些人都是在弹劾秦修文,但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其实是自己啊!
最开始的时候万历有想过,若是有一天东窗事发,就让秦修文背这个黑锅,而到了现在,若是秦修文还在朝堂上的话,想必以他的能力,再加上自己的配合助力,也能轻松解决。
但是现在,秦修文还在辽东养伤,就连李时珍都亲自赶过去了,据说目前还是人事不省的状态,他到底该如何决断?
是和一开始一样,将罪名扣在秦修文头上,弃车保帅;还是坚定支持秦修文?
若是秦修文身体无大碍,万历自然是坚定支持秦修文,可现在情况特殊,若是万一秦修文救不过来……自己这样做,还有任何意义吗?反而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吧!
万历脑海中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一直压着这些弹劾的奏折,没有在朝堂上表过态,但是许国等人已经是急不可耐了,秦修文此刻没醒是最好的状态,若是将罪名坐实了,就是后面醒过来了,他又能如何?
勾结藩王、海贸走私、结党营私,不管哪一项罪名单拎出来,判一个斩立决那也该是轻轻松松的事情吧!
所以这些奏折的内容,很快就在朝野之中传的沸沸扬扬,许国和周邦彦十分得意,招式不在新,管用就行,他们就是要用舆论来压迫皇帝快点做决断。
万历无奈之下,只能将这些奏折拿到明面上来讨论。
秦党如今在朝堂之上虽然群龙无首,但是却异常团结坚定,宋星达、石飞羽以及徐景山等人纷纷出列,为秦修文陈情。
虽然他们也并不清楚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但是总之脏水是一点都不能泼在他们秦大人身上的,硬要泼脏水的话,那肯定是对方的错!
已经是户部右侍郎的徐景山,平日里在朝堂上也是将自己的摸鱼功夫贯彻到底,从来都是个隐形人般的存在,不管别人如何唇枪舌剑,他是向来不参和的。
但是今天,徐景山头一遭出列,语气激烈道:“秦大人在外出生入死,驱逐倭寇,夺回朝鲜国土,保证了我们大明的安危不再受倭国的侵扰,更因为太过惹眼,而让倭国人刺杀于他,如今生死未卜,朝廷上下不说全力救援,居然要在此时定秦大人的罪!何其可笑啊,何其不公啊!换作是在场的任何一位大人,能接受这样的背刺吗?就算要定秦大人的罪,也要等秦大人安然无恙地站在朝堂上,再听秦大人解释吧!”
户部其他官员一起出列,跟着徐景山一起跪了下去:“望陛下,不要让将士寒心,让百官寒心啊!”
许国冷嗤了一声,指着徐景山叱骂道:“陛下怎么会让将士和百官寒心!陛下一向是赏罚分明,秦修文立了功勋,陛下哪次没有赏了?现在他秦修文触犯了律法,自然也要严惩!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秦修文犯法,就不用治罪了?”
周邦彦也马上帮腔:“陛下,现在也分辨不清楚,但是滋事体大,若不然就下令查抄一下秦修文的家吧,若是他果然不曾犯事,那必定是干干净净的,又何惧被查?”
周邦彦早就准备好了后手,就算抄家抄不出什么,他也有办法弄出点什么。
鸿胪寺卿宋星达是个和事老,平日里和同僚们都是笑眯眯的,但是今天他却一脸肃穆,语气不容置疑:“启禀陛下,下官敢用头上的官帽作保,秦大人绝不会做通敌叛国、损害大明之事,抄家向来是对罪臣所定的惩罚,如今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秦大人所犯之事,就行抄家之权,实在是难以让人信服!望陛下明察!”
宋星达将自己的官帽直接摘了下来,放在了身侧:“若是陛下执意听信小人之言,下官这官帽,不戴也罢,省的哪天也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给坑害了。”
石星给石飞羽一直在使眼色,眼角都快抽搐了,就是叫他不要掺和其中,但是石飞羽压根没有看他老爹的指示,直接跟在宋星达身后跪了下去,同样将官帽摘下放在身侧,坚定道:“臣附议。”
还没等石星站出来为自己这个傻儿子说出什么有回旋余地的话,自己身后的兵部尚书宋应昌同样站了出来跪下,摘下官帽,深深地磕头下去:“望陛下明鉴,秦大人一心向公,爱国爱民,清誉不容人诋毁。”
石星:…….完蛋了!
一个个的,拉也拉不住,非要往坑里跳啊这是!万一秦修文救不回来,我看你们这些人怎么收场!就不能等一等,再观望观望么!话说的这么死干什么!
户部的人受了鸿胪寺人的启发,同样齐齐将官帽摘了下来附议,接着翰林院的人,都察院的人,工部的人,陆陆续续都有官员下跪,摘官帽,气势一波比一波激烈,很快,朝堂上的半数官员居然都表示,若是要抄秦修文的家,他们这官也不做了!
万历大受震撼,原来不知不觉间,秦修文已经可以左右自己的半个朝堂了么?
这人,是不是太可怕了一些?
原本还想站秦修文一边的万历,心里无端有些烦躁了起来。
帝王心思难料,转瞬之间,万历又有些犹豫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急匆匆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两位皇子殿下,里面在早朝,不能进去啊!”
但是显然,这个阻拦并不奏效,很快,两位少年联袂而来,绕过一个个大臣,走到了最前方,对着万历就跪了下来。
“儿臣恳请父皇清除奸佞,还先生以清白!”朱常洛和朱常洵一起朗声道。
第 194 章
时光总是在孩子身上有着最奇妙的体现。
原本还只是两个小豆丁一样的孩子, 如今朱常洛已经十岁,初有少年人的风采, 朱常洵也七岁了,板起小脸来,很有些少年老成的意思。
好些朝臣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这两位皇子了,冷不丁见到了,还有些恍惚。
这还是他们印象中的两位皇子么?尤其是大皇子朱常洛,这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虽然朱常洛是他们这一众臣子之前一心想要推举到太子位置上的皇子,但是有些大臣在私底下讨论的时候, 其实对朱常洛也不算特别满意。
只不过他命好,占了一个“长”字,外家也好拿捏, 甚至有些人还心里想着, 就是要懦弱一点的性子才好, 这样成长出来的君王才好掌控。
君权和臣权一直是此消彼长的存在, 若是有明君在世,必然是万民之福,但是纵观历史, 哪一个有能力的明君会大权旁落?哪一个明君没有一点铁血手腕?哪一个明君是个温和之主?
这么多年和万历吵下来,与其说是国本之争,不如说是朝臣们想给自己选一个更合适的下一任君王。
而至于这个选出来的太子到底资质如何, 到底适不适合坐上那个位置, 其实大家并没有这么在乎。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他们想要推举成为太子的大皇子。
朱常洛小小少年, 整个人哪怕是跪在地上,也是背脊挺得笔直, 仪态从容,表情不卑不亢, 被这么多朝臣和万历盯着,也没有一丝慌乱之态,但是语气认真,态度笃定,要为他的师父洗脱冤屈:“父皇,刚刚儿臣在外面听到,周侍郎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又说秦先生勾结藩王,那藩王说的想必就是潞王叔父吧,既如此,先生昏迷不醒,难道叔父也昏迷不醒了么?既然有当事人在,何不让人当堂对峙?”
潞王远在卫辉府,无召不得入宫,为了这样的事情,召来潞王,简直和直接说潞王造反一个意思了,这是要把人往死里得罪啊。
支持许国的大臣们心里一慌,他们只想弄倒秦修文,但是并不想和潞王斗啊!
许多人悄悄看向了许国,等他拿主意。
朱常洵哪怕到了现在,也和他皇兄朱常洛照旧不对付,小的时候是受母亲挑唆,长大了一些他自己也清楚了,大皇兄是他想要那个位置的绊脚石,是他的竞争者,两人不可能是友好的关系。
但是先生告诉他们,为君之道,可以用堂堂正正的阳谋,而不可用低贱的阴谋,他们要登上的位置,若是靠阴谋得到了,那么是万万百姓的灾难,是朝堂的灾难,是大明的灾难。
只有靠真本事坐上了那个位置,才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天下归心,朝臣顺服。
当时朱常洵就领会了秦修文的意思,他和皇兄可以公平竞争,先生从来不偏向任何一个人,但是若有人用了一些鬼蜮伎俩去加害对方,那么秦先生是一定不会顺服他的。
秦先生带他们学了那么多的知识,跟着秦先生读书,才让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井底之蛙而已,世界广阔,天大地大,规则都是有能力者去打破的,他朱常洵并非只有做皇帝一条路可以选。
这三年来,秦修文不遗余力的教导,教授的并不仅仅只是知识和眼界,更是一个为君者的心胸。
相比于朱常洛和朱常洵展现出来风姿的出人意料,更出人意料的是兄弟二人在此事上的齐心协力,朱常洛话音一落,朱常洵也撩开袍角,跪了下来,恳求道:“父皇,圣人说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还没拿到真凭实据,就要来迫害先生,应该将这些乱臣贼子驱逐出朝堂才是!先生人品高洁,声震寰宇,就连那些倭寇都知道要在万军之中牺牲他们的大将,也要刺杀先生,我们大明不说护着,难道还要如了那些倭国人的愿吗?这么一想,若说私通倭寇者,恐怕是那些想要迫害先生的人才是吧!毕竟他们,才是“志同道合”啊!”
朱常洵小小年纪,说话却犀利的很,甚至因为万历对他的偏爱,讲出来的话更是肆无忌惮,目标直指许国和周邦彦,直接就是将“乱臣贼子”的的帽子,给他们扣了下来。
朱常洵虽然在后宫中受宠,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在这些官员之中却入不得他们的眼,满朝上下,除了先生是真心待他,其他人恨不得他夭折在襁褓中才好。
所以朱常洵讲话,不像朱常洛,还有所顾忌,他是畅所欲言。
万历的表情有些凝重。
虽然他还是春秋鼎盛的年纪,但是朱家的万里江山,百年基业,说到底最后还是传到自己这两个儿子手里,现在就连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如此维护秦修文,若是这个时候自己弃了秦修文,父子不睦、兄弟阋墙,恐怕就在眼前。
这是他们兄弟两个第一次联合起来做一件事,也是第一次在朝堂上正式露面,以他们从小所受的教养,不会不知道这里面的政治意义是什么。
但是他们坚定地站在秦修文这一边。
同时,万历又不得不承认,在秦修文的教导下,他这两个儿子越发地出色了,就连自己一向有些厌恶和不知道如何相处的大儿子,万历都能从其他朝臣的眼中看出惊叹的神色。
小小年纪,身上已经有了一种沉稳和为君者的气度。
而这种气度也在朱常洵身上有着隐隐的体现。
这些气度,哪怕是在万历当年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没有的。
秦修文将他们教导的,甚至有些过于好了一些。
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啊!
而被朱常洵之言,说的更加心惊胆战的是许国和周邦彦,两人再次呈上了在卫辉府搜集到的证据,并且涕泗横流地表示,他们绝对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忠臣,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中饱私囊、贪污走私的罪臣!
证据确确实实是有的,人证、物证,他们也算是尽自己之所能,搜罗到够多了,毕竟参与之人众多,不可能一点疏漏都没有,但是万历数银子数的太开心了,并且因为有秦修文在,他也慢慢产生了惰性,觉得一切都有秦修文去解决。
但是如今秦修文并未归朝,生死难料,就算万历想把事情全部推在他头上,底下的大臣和自己的两位皇子,却要坚决捍卫秦修文的名誉,决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给秦修文定下任何罪名。
事情内里究竟如何,万历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但是他能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自己承认自己的问题吗?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万历实在是有些恼怒了。
不过这是一位在关键时刻善于逃避的皇帝,既然左右为难,那就称病修养吧!
万历再次将自己的无耻发挥的淋漓尽致,并且在心里打好了算盘,秦修文要是能活着回来,自然是一身荣光,许国之流只能被打压下去;若是秦修文不幸身陨,人死万事空,想必这些人也不会再继续咄咄逼人了,秦修文无父无母,无儿无女,也无人会为他继续追究什么,是给个追封,还是定个罪名,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
万历觉得自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秦修文并不知晓京城因为他而引起的动荡,因为此刻他依旧处在昏迷之中。
李时珍施完了最后一根针,申兰若连忙上前给李时珍擦了擦额头上快要滚落的汗珠,扶着他坐到一旁的八仙桌旁,给李时珍倒了一杯茶。
“师父辛苦了!”申兰若低声道,脸上布满了愁云。
李时珍喘了一口气,挥了挥手,示意申兰若不必如此。
这次他赶到辽东,虽然一路上都有护卫开道,坐的也是最新式的避震马车,但是到底体力一日不如一日,再加上路上也休息不好,人的精神就更加疲乏了。
“他的伤势愈合了,但是内腑里的余毒当时没有马上清理干净,现在靠为师施针,每日祛除一些,到今日毒是能除干净,但是毒素沉积在肺腑里时间过长,到底是伤了底子,恐怕于寿数有碍。”
当时李时珍赶过来的时候,都已经是八日后了,申兰若和施勤用尽了浑身解数,将秦修文的命吊着,等到李时珍过来了才开始拔毒。
申兰若听到“于寿数有碍”五个字,脸色刷得白了下来,有些无措的站在一旁,眼神有些放空,这些时日来,她没有一天不深恨自己学艺不精的,若是,若是她将师父的所有本领都学了去,哪里会让秦大人落下病根!
但是时间太仓促了,学医不仅仅需要天赋和勤学苦练,更需要积淀。
最近她不是跟着李时珍在埋头苦学,就是在照顾秦修文,整幅心神都被秦修文的病情牵挂着,就希望秦修文能快点醒来,早日恢复如初。
在她眼里,秦修文无所不能,每一次见到他,都带给她极大的心灵上的震撼,让她在迷茫的人生中找到了方向,能有勇气摆脱俗世的桎梏,坚定地去做自己。
可是她却什么都没有帮到他。
如今得到了她师父的最终论断,申兰若的一颗心一直在往下沉,像他这样光辉熠熠的人,怎么可以,有损寿数?
他是大明的定海神针,是带领无数人走向远方的引导者,就像他在战场上一般,挥斥方遒,拿下一场场的胜利!
甚至,比她一直仰望的父亲,更厉害的存在。
这样的人,如何能有损寿数?
申兰若这几年游历四方,看到了许多人间百态,同时也亲眼目睹了秦修文带给大明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说别的,就是这道路,都已经修往了四面八方,除了一些崎岖山地之处,大明四处通达,光这一条功勋,都让多少人收益?让多少人找到了生存的方向、改变了千千万万的百姓的命运。
秦修文的名字,从来不曾在申兰若心中熄灭过一瞬。
不是她不想遗忘,而是看过的风景,走过的路中,都有他的身影。
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这次伤害的影响消弭于无形?
第 195 章
李时珍看着自己这个徒儿这般神色, 有些怜爱地望向申兰若,他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 这两年读书看字越发吃力,大部分的文字工作都交给了这位关门女弟子来做。
李时珍甚至有时候庆幸,能在最后收到申兰若这样的女弟子。
李时珍门下都是男弟子,包括自己和妻子所生的也是三个儿子,所以李时珍一开始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和申兰若相处,不过他已经七十多岁的人,做事从心所欲不逾矩, 如何对待男弟子的,也就如何对待这位女弟子。
但是显然,申兰若并非和男弟子一样, 不, 甚至可以说, 和每一个弟子都有很大的不一样。
申兰若天赋绝佳, 博闻强记,又十分舍得下苦功,同时写文作画都是一绝, 不仅仅在医学学习上一日千里,在帮他编撰《本草纲目》的时候也是出了许多力。
甚至可以说,最近三年《本草纲目》最后的校对、纠错、整理工作都是由申兰若完成的。
可以说, 在李时珍收的这么多个徒弟里, 申兰若是后来者居上, 在医学一道上前途不可限量,虽然入门晚, 但是李时珍却觉得,申兰若是最能够继承他衣钵的人。
除了医学一道的极高天份, 申兰若作为弟子,又展现了女子特有的妥帖细心,自从收了申兰若为徒,他的衣食起居、平日里他有个头疼脑热,都是申兰若随伺左右。
李时珍的身体在这个年代算是硬朗的,但是自从迈入七十大关后,他也渐渐地开始力不从心,俗话说医者不自医,他就是有再高超的医术,在自己病着的时候,却也是需要身边人的照顾。
只是他的妻子十年前就走了,他又经常出门在外,其实在生活中算不得仔细。
李时珍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什么人没遇到过,有时候他让申兰若去休息,不用管他这个老头子,申兰若却笑眯眯道:“有事弟子服其劳,这都是弟子该做的事情。”
真心去做一件事,和用心去做一件事,李时珍一眼就能看透。
哪怕他有三个儿子,有六个徒儿,但若论贴心,只有一个申兰若。
申兰若待他,是真正阐明了“师父”二字的意义——是师又是父!
况且,申兰若还不是普通的平民女子,她是真正的名门闺秀,除了宫里的公主,她这位首辅嫡女,说是千金小姐,绝不为过。
哪怕师徒两人只是相处了四年多时间,李时珍却真正将申兰若当作了自己亲孙女一般地教导疼爱。
人心都是肉长的,申兰若如此诚挚,李时珍又怎么会一点都不为她考虑?
她跟着自己这么多年,医术是突飞猛进了,但是个人大事却是耽误下来了,如此秀美如明珠的女郎、大家闺秀千金小姐,本应该过着奴仆成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若是在京城中,恐怕这个时候早就成婚,连子女都有了,如今却都已经二十了,还是形单影只一个人。
以李时珍的豁达和对医学的理解,二十岁后成婚也是刚刚好的,人体长健全了,产子也不容易难产,孩子也更容易站的住脚。
只是湖广这边他看了好多家名门公子,都入不了他的眼,总觉得配不起申兰若,不仅仅是家世问题,还有人品、年岁、家人性格等等问题。
李时珍看了一圈,还真就没有十全十美的。
结果现在,看申兰若对这位秦大人如此上心的样子,李时珍悟了——这不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么?
他心里想着措辞,笑眯眯地抚了抚胡须:“你不是在朝鲜那边找到了一株千年人参么?到时候我写个药方,将这株人参入药做成药丸,每月服用一丸,连用三年,应该就能将肺腑将养起来,这样不就行了?”
申兰若惊慌抬头,下意识地就要反对:“这怎么可以!这是给师父您的!”
这株人参是在快要大军撤退的时候,申兰若偶然在朝鲜群山中发现的,当时简直就是喜极而泣,认为是上天垂怜,总算让她给找到了。
千年人参难寻,否则以李时珍与万历的交好程度,一般性的名贵药材只要李时珍需要,万里都会给的。
皇宫里到底有没有千年人参申兰若不知道,但是至少他们申府是没有的,她所知道的许多富贵人家,百年,数百年份的珍品有,千年的,绝无仅有。
这次去找千年人参,本身就是碰运气,没想到自己运气就这么好,竟然在朝鲜找到了!
当时找到这株人参的曲折就不赘述了,如今被李时珍提起,就仿佛将她心中最深的忧虑提了出来。
李时珍是她的师父,是医学上的国手,是朝夕相处了四年多,悉心教导她的长者;而秦修文是整个大明都需要的领导者和领路人,在申兰若心中甚至比万历这个当今圣上都要重要一些的人,虽然这个人只和她见过三次面,但是他在申兰若心里,也绝不是无名之辈。
以前申兰若看一些史书野记的时候,总有笔者说“自古忠孝难两全”,申兰若并没有太大感觉,但是当事情落到自己的心头,才知道这是如此的沉重。
申兰若在听到李时珍说毒素造成的影响会对秦修文的寿数有碍的时候,脑子里就马上想到了千年人参的作用。
千年人参就是为了激活身体内的器官,通过其他药材为辅助,养护五脏六腑,可以让年老之人焕发生机,同样也可以让秦修文这样情况的人,消减毒性的伤害到最低。
这个解决方案,申兰若心中已经隐隐有了念头,但是她却无法说出口。
没想到却是师父自己先提了出来。
申兰若心头震颤,心思千回百转之后,还是坚决想要把这支千年人参给李时珍用,因为她和李时珍心里都清楚,李时珍时日无多了。
“师父,您比他更需要,秦大人那边,我,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李时珍再次摇头笑了,叹道:“痴儿啊!我的寿数是天定的,这么多年来如何保养自身,我这个医者早就注意过了,今年我都七十又四了,还有什么必要与天争命的?圣人都说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到如今这个岁数,已经是少有啦!”
见申兰若想要反驳,李时珍用手挥了挥,继续道:“再说了,你以为千年人参是大白菜啊?说有就有了?不瞒你说,你师父我这辈子,也就见过一支千年人参,那还是在嘉靖年间,当时的嘉靖帝信道,那老道给嘉靖帝写了一个丹方,说是要做延年益寿丹丸给皇上续命,结果你觉得有用吗?”
这已经是属于宫中秘闻了,早年间李时珍在宫中太医院做院判,知道不少宫中辛密,只是李时珍口风紧,平时就是对着自己的徒弟,也不会拿皇家之事来说。
申兰若熟读史书,再加上家学渊源,对嘉靖帝的事迹也很清楚,若是说到寿数,显然是不算高寿的,六十岁就龙归大海了。
李时珍忆起往昔的风风雨雨,忍不住叮嘱申兰若道:“你身份特殊,以后少不了要和皇家打交道,为师也不瞒你,当时嘉靖帝的状况和我现在差不多,你别以为那老道就是个骗子,其实他的医术不比我差,毕竟是在皇帝跟前当差,没有几分本事,早就被撵出宫去了。他的那道单方,也是给太医院众多太医验证过的,没有什么大问题才给嘉靖帝服用的,只是身体已经破败了,再服用什么灵丹妙药也难以回天。所以你明白了吧,很多事情不能强求。但是这位秦大人,他还年纪轻轻,在仕途上前途无量,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再加上他又是我小徒儿的心上人,让给他又如何?总归是自己人嘛!”
听到前面那些秘密的时候,申兰若的脸上都是凝重之色,但是听到最后,她原本惨白的脸一下子犹如火烧云般红了起来,更有一种被人当头棒喝一般的惊吓,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双手在胸前连连摆:“师父,您在胡说什么?秦大人,秦大人,怎么会是我的心上人?您误会了。根本不是这样的……”
申兰若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胸腔内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李时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申兰若连忙上前搀扶,李时珍再次笑叹了一声:“痴儿啊!好好照顾这位秦大人吧!还有,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若是没有你及时施展那套针法,这位秦大人早就已经命丧黄泉了,根本等不到我来救他,医学一道并非万能,你已经做到了你的极致了,所以不要再自责了。”
李时珍叫来外面的护卫将自己扶了出去,只留申兰若一个人在房内静静地出神。
站定了一会儿,申兰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走回床榻边,用棉球蘸了清水,然后一点点的滋润秦修文干燥的嘴唇。
看着秦修文憔悴到瘦脱像的面旁,已经昏迷十多天的人,一直在生死线上徘徊,再想到刚刚她师父蹒跚而去的背影,申兰若大大的杏眼里顿时积攒起一滴又一滴的泪水,等到眼睛中都已经盛装不下的时候,这些泪水就开始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落到了秦修文放在床榻边的手背上。
仿佛是被这泪水的灼热给烫醒了一般,秦修文费力的缓缓睁开双眼,入目的就是那个熟悉的小姑娘,低垂着秀美的脸庞,正在伤心哭泣的样子。
秦修文翻过手掌,用手心接住的那些泪珠,嗓音中带着嘶哑和不解地问道:“你在哭什么?”
第 196 章
秦修文在昏迷期间再一次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就像他初来这个异世界一样, 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在这个异世界的点点滴滴, 身边的人仿佛一个个过客一般,从自己身边掠过,有和他有着兄弟之情的季方和,对他恩重如山的两位师父,志同道合的官场同僚,到了最后一幕又定格在了浑身是血的张达身上。
秦修文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是有情感缺失障碍的, 可能是青少年时期留下来的因,长大之后的秦修文,很难与别人建立起亲密关系。而在现代的工作, 又让他觉得, 时刻保持着冷静与理智, 不让感情过多的参与到工作与生活中来, 反而是他的助力。在现代人情冷漠的社会里,大家都是个扫门前雪,秦修文的冷漠, 喜欢独来独往,没有伴侣没有爱人,这在现代社会中都是被人接受的状态。
原本到了这个异世界, 秦修文的心一直是不安稳的, 他要快速地摆脱受制于人的状态, 需要费尽心机,爬的更高、走的更远, 甚至要将整个大明王朝肩负起来,扭转乾坤, 免于它消亡的命运。
他给自己定好了目标,一路坚定前行,可是却发现,这一路上他收获了太多太多,不仅仅是所谓的成功,更是那些浓烈的情感,冲击着他的紧闭的心门,让他原本荒芜的内心世界,第一次开始出现了色彩。
那些写在书本上的“忠孝廉耻勇”,正在用一种最形象的形式在秦修文面前诠释了出来,让他的灵魂,震颤不已。
这十几日的昏迷,他并非全然无知无觉,有时候他能听到周围的动静,有时候又陷入了黑暗之中,几次费力想睁开眼,却力有不逮。
自从秦修文来到这个世界,他基本上就没有怎么生过病,但是他的身体在长时间的紧绷状态下,尤其是经历了这一个多月的战争,秦修文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这次的受伤,让他本身积攒在身体里的沉疴一起爆发了,所以才会昏迷这么久。
他感觉到身边有人一直在照顾他,细心妥帖、似乎时刻都在,此刻耳边听到对方似乎在哭泣的声音,秦修文费力睁开眼,果然就见到了申兰若在垂泪。
申兰若出门在外,一切从简,五月的天,身上只穿一套碧青色襦裙,头上用银簪挽发,为了做事方便,宽袖改成了时下外出工作女性常穿的窄袖式样,但是哪怕只是这般简单装扮,哪怕脸上写着憔悴,也不能掩盖申兰若的容色无双。
已经二十岁的申兰若,告别了十六岁时候的稚嫩,四年多的时间,她离开了申府的庇佑,靠着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在摸索自己的生存之道,如今在她身上再看不到以前的叛逆和彷徨,留下的是洗尽铅华的秀丽和沉稳。
她灵秀的双眸动了动,泪眼朦胧,明明好几颗泪珠还挂在脸上,可是在看到秦修文双眼睁开的那一刹那,申兰若的眉眼马上就弯了起来,眼睛一弯,杏眼里包裹着的泪珠又快速掉了下来,嘴角却跟着扬起,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刚刚的那点沉稳马上消失不见了,仿佛像个欢快的小姑娘般,从愁眉苦脸到喜极而泣,只是一瞬间的变化。
那笑容,灿若夏花。
“秦大人,您醒了!”申兰若立即将纤细的手指搭在秦修文的手腕上,把了一回脉,见秦修文脉象无碍,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如今的这幅邋遢样子。
申兰若从袖袋中找急忙慌地抽出了一方丝帕,轻轻擦拭了秦修文被她泪水弄湿的手,低着头不敢看秦修文的眼,因为刚刚哭过,声音有些温声温气地:“秦大人,您是否要喝水?”
见秦修文点头,申兰若欢喜地拿过小碗,兑了一碗温水,然后拿出了一根空心的芦杆插了进去,弯折了一个角度递到秦修文嘴边解释道:“这个芦杆我都反复洗净了,您现在不好挪动身体,伤口刚刚有愈合的迹象,这三天还是这样喝水吃药吧。”
不过是用芦杆当吸管而已,秦修文从善如流地喝了起来。
秦修文喝完之后,申兰若又娴熟地给他擦拭了唇边的水渍,但是当她的视线对上秦修文暗沉沉的双眸,那双眸子里的情绪让申兰若看不真切,同时也让她立即缩回手来,脸上渐渐染出了胭脂色,嘴里的话也磕磕绊绊起来:“秦,秦大人,我叫您的贴身护卫进来,之前只是他们不知道如何护理,所以都是我……”
秦修文动作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些天都是你在照顾我,非常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只要我能办到的事情,申小姐可以尽管提。”
申兰若连忙摇了摇头:“秦大人,您对我的帮助已经很多了,四年前指点我,后来又在辽东保我平安,像您这样的好官,大明任何一个医者,都会拼命相救的!”
提到“拼命相救”的时候,秦修文的神情一顿,目光中的寒意点点消散,不由得长叹了一声:“秦某,承蒙厚爱了。还请申小姐帮我叫人进来。”
秦修文还有事情嘱托属下,尤其是张达的身后事……
申兰若看懂了秦修文眼中的痛苦,有心想要安慰两句,但是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暂时告辞离开,将秦修文的亲卫唤了进来。
半月之后,秦修文的腹部的伤已经基本痊愈了,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但是正常坐卧行走都是无碍了,只要动作幅度不要太大牵扯到伤口就行。
人在病中,他的主治大夫申小姐又是一个十分严格的大夫,对他的作息时间有着绝对的把控,所以秦修文这些时日,大部分的时候都要被迫休息,空闲下来的时候就会看看书下下棋,一开始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打棋谱,有一天李时珍来给秦修文把脉的时候,看到秦修文打棋谱,硬是叫人和他一起下一局。
下人将棋盘摆到了后院的竹林里,六月的午后天开始炎热起来,这处院子是李如松名下的产业,当时为了给秦修文治病,里里外外都将人清退了,只放信得过的人进去,这处宅院修建的疏朗阔气,秦修文所住的“听风院”后院种满了竹子,竹林中间空出来一块地,放了石桌石凳,就是给人夏日纳凉用的。
在这里下棋,听风,喝茶,论道,绝对是人生一大乐事。
当然,一定得棋逢对手。
若是对方是个臭棋篓子,还经常悔棋的话,就没有这么乐了。
李时珍一下棋,就变成了老小孩,棋艺不如何,但是人菜瘾大,每天不杀个三五盘不罢休,偏偏对上记忆力和智力都超群的秦修文,不管他用什么法子,从来没有赢过一次!
这回,棋局过半,胜负已经很明显了,秦修文所执的黑子已经吃下了白子的半壁江山,另外几处也呈合围之势,不管李时珍下到哪里,都是瓮中捉鳖。
这个时候,申兰若正好端着食盒过来了。
李时珍立即把小徒儿叫到身边,让申兰若给他出主意。
申兰若有些为难地看了秦修文一眼,观棋不语真君子,这个时候贸贸然出主意,不太好吧。
秦修文轻笑了一声,声音如碎玉击石,煞是好听:“申姑娘但说无妨,李老这局,可是说对赌一本名家典籍的,若是我又赢了,恐怕李老今晚又吃不下饭了。”
前面秦修文已经连赢三天了,每天两人下不同的赌注,可惜最后都被秦修文收入囊中。
申兰若听到这里,也不推辞了,不过她还是记得正事要紧,先从食盒里拿出来一碟切好小块的西瓜,用银叉叉好,放在李时珍面前,又将一碗温热的汤药放在秦修文面前,温声道:“师父请用,秦大人请用。”
李时珍见到秦修文脸上抗拒的神色,“哈哈”笑了两声,先吃起了西瓜,边吃边叹:“这西瓜就是甜啊!不过小秦啊,良药苦口利于病,你赶紧趁热喝了吧!”
申兰若立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秦修文,秦修文只得放下棋子,闭眼皱眉将一碗药一饮而尽——长痛不如短痛,也不知道和自己连赢三天的缘故,这药是一天比一天苦!
等秦修文用完了药,申兰若才又端出来一碟梅子糕,一碗清茶,给秦修文解一解口腔中的苦涩之意。
等两人吃完,申兰若站在李时珍身后,仔细看了全局之后,在棋盘上一处位置,用削葱般的指尖点了点:“师父,可以试试下这里。”
李时珍已经是黔驴技穷了,听到徒弟出主意,连忙就将白子落下,这一落下,李时珍顿时眼前一亮——自己有救了!
秦修文有些诧异地看了申兰若两眼,没想到对方这么聪明,这一子盘活了局势,还能让李老再至少多下个十手。
烈日被竹林挡去,暖风拂过也成了温度适宜的清风,碧绿的竹叶随风摆动,老人爽朗的笑声和激动地反悔声不时传来,少女清灵的声音带着温婉与羞涩和青年人的清越之声交织在一起,在这个午后显得格外地美好与恣意。
偷得浮生半日闲啊!
只是这样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当秦修文再次接到从京城传来的线报之后,他只能放弃这短暂的愉悦,奔赴京城,继续履行自己的使命。
这封线报是李如松派人给他的,上面寥寥数语,描绘的却是惊心动魄的场面:
帝请病不朝,半数官员罢朝,走私证据流落到民间,数万百姓静坐于午门前,领头者季方和。
若身体无碍,盼速归。
第 197 章
秦修文一醒过来, 万历那边马上得到了密报,心情在如此大起大落之下, 也是五味杂陈。
但是更多的还是大石头落地的轻松。
没有秦修文,就要万历自己一个人去面临这些棘手的问题,不是不能解决,而是解决完之后,事情将会走向何处,他也把握不准。
甚至于,两个皇子的教导, 海禁要不要废除,东瀛那边的处置方案,朝堂内部的动荡后果, 这些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 万历并没有完全的把握。
忌惮一个人, 依赖一个人, 信任一个人,这些情感都埋在了万历的心底,郑贵妃伺候他洗漱的时候,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就如此吧,天命也不让秦修文就此消失于这个世间,那么就接受上天的指引, 有秦修文在, 他才能开创盛世, 才能当明君啊!
让渡出去一些权力,那也不是不行。
万历其实心里门儿清, 君臣这几年相处下来,秦修文事情办的漂亮, 做出来的一项项政绩,都是可以载入史册的程度,大明的中兴已经近在眼前,而自己又不算一个勤快皇帝,底下朝臣虽多,能用起来的人却不多。
哪怕秦修文的权势日隆,但是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就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聋不哑,难做家翁啊!
之前秦修文好端端的,万历没有深想,后来秦修文被刺杀,命悬一线,万历动过点心思,而现在,这些小心思全部压下,万历风头一转,再看许国和周邦彦,眼神中就露出了几许杀心。
毕竟这两人,可是差点逼得他出来,亲自下场解释秦修文海贸走私之事,到时候是不是要将他这么多年在海上赚取到的利益也来给大家数一数?
那可都是进入了万历自己腰包里的银子,虽然陆陆续续撒出去投入的也不少,但是比起最初的时候几万两银子都得省着花的状态,如今万历的内帑,可谓是堆满了金山银海。
但是巨额的财富增长,并没有让万历感到满足,和财富一起增长的,是他的贪欲之心,海外的银子像是赚不完一般,有了这条生财之道,万历感觉自己在赚钱一道上,实在是天赋异禀!
只是如今,这件事不管如何收场,他的秘密赚钱渠道算是没了,怎么不让他恼火?
只是扛大旗的人还没回来,万历这几天又在称病中,不好出手,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默默等待。
秦修文告别李时珍等人的前一夜,李时珍拉着秦修文到了他房间里长谈了一个时辰,等秦修文离开李时珍房间的时候,申兰若正好在从外面进来,要给李时珍送六妙安神汤,老人家晚上睡眠不好,喝一盅有助睡眠。
申兰若没想到这么晚了,还能在这里碰到秦修文,两人最近一段时日朝夕相处,申兰若总算可以镇定自若地行礼说话,等见完礼,却发现秦修文用一种很奇妙的眼神看着自己。
像是探究,又像是疑惑?
一直到秦修文离开的时候,申兰若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暗自疑惑:脸上没什么啊?刚刚秦大人那是,什么眼神?
第二天一早,秦修文的队伍就秘密出发了,申兰若和施勤前去相送,看着秦修文钻进了马车,被一百多人的护卫队簇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申兰若站在关外口的杨树下,痴痴地看着他们这一行人行出去老远,一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有些落寞地低垂下了头。
施勤是过来人,他算是看明白了小师妹原来是心有所属了,可怜了师弟李朗宇的痴心一片了,看来注定是有缘无份了。
和别人比,李朗宇也算是一表人才、出身名门了,但是和秦大人比,不是做师兄的不帮忙,实在是,实力悬殊啊!
只是那秦大人说话做事冷冰冰的,也不知道和小师妹能不能成?
哎!太复杂了!
施勤自小和妻子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等到了年纪就成婚,如今孩子都两个了,根本没有经历过这么复杂的情感历程,所以此刻只能干巴巴地安慰小师妹:“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回吧。”
申兰若的双腿也站的有些发酸了,轻轻点了点头,东方慢慢露出了鱼肚白,空气中的温度也慢慢上升起来,今日无风,显得尤其闷热。
更闷热的是申兰若的心:这一别,也不知道再次相见,又是何年何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注1)
秦修文放下车帘,闭眸沉思,小院中的闲适轻松一晃而过,难怪世人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那种欢乐安详、没有处心积虑勾心斗角的日子,确实是让人有些沉迷的。
但现如今,还不是时候,京城中的烂摊子得先去解决了。
秦修文一行人一路上十分低调,但是安防十分严密,除了明面上的百人护卫队,暗地里万历还派人接应,但是考虑到秦修文大病初愈,所以马车行驶的速度并不算快,不过如今四处道路已经修好,从辽东到京城,也不过是五六日的路程。
秦修文秘密入京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回季方和。
这次季方和闹得实在有点大。
不仅仅在两处报刊上大书特书秦修文这么多年的功绩,还联合朝堂官员,卫辉府到松江府以及京城的大豪绅一起带领民众上书陈情,捍卫秦修文的官声,甚至还准备告御状,使出浑身解数要将许国等人拉下马!
当季方和听到秦修文命悬一线的消息时,简直已经是慌乱到不知所措了,结果还遇到许国等人趁机发难,当时他就头脑“轰”地一下热了,崔丽娘劝阻他先再等等,他也等不了了!
在他心里,秦元瑾这个傻子,都为了大明抛头颅洒热血了,结果不受到表彰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被扣上这种帽子!
甚至季方和,连万历都恨上了!
季方和为秦修文办事,里面的枝枝绕绕都一清二楚,秦修文当初是为了谁去做了这种事?现在不应该站出来至少是澄清么?就让秦修文一个人去承担骂名?
季方和自己也是秀才出身,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三纲五常的思想影响了他不少,但是此刻,季方和第一次觉得,当皇帝的人,是如此无耻!
在季方和看来,秦修文这么多年,虽然一开始还贪过一点小银子,但是到后面,给大明带来了多少的好处?为整个大明付出了多少?为百姓又付出了多少?
他可以不眠不休,一年三百六十日地处理公务,为此,他到现在还孑然一身,人家像他这个年纪的,早就儿女绕膝了,他呢?
本身就是一个无父无母之人,居然到现在连个家业都没有!
季方和如今也是当了父亲的人了,他心里清楚,人成了家,就会为自己的小家考虑,但是秦修文连正儿八经的家都没有,他这么多年在为谁考虑?
还不是为这个朝廷,为这个天下考虑!
季方和实在是出离了愤怒了,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微弱,但是他身后支持秦修文的力量可不微弱,不管秦修文是生是死,那些人休想给秦修文身上泼一滴脏水!
季方和将心中的担忧害怕忐忑,都化作了为秦修文的奔走之中,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不去深想,秦修文这次到底能不能挺过来。
而当季方和终于再次见到了活生生的秦修文时,他忍不住哭了。
一个大男人,嚎啕大哭,比他家女儿被她娘亲收拾的时候哭的还要惨烈,他一把熊抱住秦修文,一边大哭一边嘴里口齿不清道:“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秦修文被他勒地快窒息了,连忙退出一点距离,艰难道:“你要是再抱得这么紧,拍我后背拍的那么用力,可能我本来不用死的,现在要死了。”
季方和闻言,立马吓得跳开,又赶忙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秦修文,见他只是比出征前瘦了一大圈,其他气色都还算不错的时候,才真正的放下心来。
秦修文眼中冰雪消融,季方和的眼泪也用衣袖随意地擦掉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忍不住畅快地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两人又说起了正事,季方和将一份厚厚的册子递给了秦修文:“既然你回来了,这事还是你做起来方便,他们既然敢揪咱们的小辫子,我也没放过他们的!这帮子人从出生起到现在做过的恶事,我都搜集了起来,都察院那边现在也有好些我们的人,既然他们敢开战,我们就和他们打到底!”
这几年,秦修文在朝堂上的手段算是温和,除了几个针对他的人,他基本上是春风化雨,很少真正与人为敌,就是周邦彦之前得罪了他,他也没有将人置之死地。
不是秦修文特别好心肠,而是他知道,只有平稳的政权下,才能让一切顺利进行,若是深陷朝堂之争,那么什么都做不好,每天光是勾心斗角都来不及。
但是现在,是时候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了!
季方和办事与秦修文越来越有默契,这恰恰就是秦修文需要的,季方和之前就想过了,若是秦修文回不来,他就只身去告御状也要给秦修文洗刷冤屈,若是秦修文回得来,那这些将是他对付这帮人最有力的助力。
两人商量到了半夜,等到计策一定,第二日开始季方和慢慢地将联合起来的人在明面上散了,开始暗地里帮着秦修文一起部署,等到三日后,万历宣布再次复朝的时候,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来了。
今日关于秦修文的事情,必出论断!